[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2641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7
第40章 回組

「誰說典故吶,我也聽聽。」

「還有誰,他拐著彎子罵人,還說是典故。」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寶兄弟,他呀肚子裡就是典故多,只可惜前兒在娘娘跟前作詩,把眼前的典故都給忘了。別人冷成那樣,他急的鼻子上直冒汗,這會怎麼偏又有好記性了?」

「阿彌陀佛,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停!」

西山半山腰的一個亭子裡,飾演賈雨村的劉宗佑滿臉無奈,道:「張儷,你的口音還是有點重,而且非常平,沒有情緒起伏在裡頭。

陳小旭,你跟張儷對戲還不錯,跟歐陽就像個陌生人,尤其是眼神,無光無情,那是林黛玉看賈寶玉的眼神麼?

歐陽倒是進步一些,不那麼拘謹了。」

賈雨村也是劇組的表演老師,正帶著三個主角排戲,「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段。

寶玉講了耗子精的典故,編排黛玉,剛巧寶釵來了,拿元春省親時讓大家作詩的事兒回懟寶玉,是一場三人戲。

「你們仨最大的問題,就是照著劇本在背台詞,互相沒有交流,缺乏感情……小旭,你不是跟歐陽挺熟了麼,為什麼一對戲就變成這樣?」

「……」

姑娘低頭不語。

賈雨村也沒轍,道:「盡快成長起來好不好,我們很快就要開機了。你們自己整理一下,我還得給探春排戲。」

他轉身走了,剩下寶黛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尷尬。

陳小旭心裡很煩,自己也不曉得原因,明明跟歐陽處的不錯,可一到排戲,卻進入不了狀態,總覺得他不是寶玉。

「你們的人物分析寫得怎樣了?」張儷主動打起圓場。

「正在寫呢,你們都寫完了吧?」歐陽道。

「早就寫完了,我對黛玉太熟悉了。」陳小旭道。

「那是你喜歡黛玉,我就不一樣,以前看書的時候,總覺得她有點……」

歐陽的下巴上貼著紗布,是前幾天做手術留下的,在裡面墊了硅膠,且是不可逆的。他21歲,還沒那麼成熟,張口便道:「有點太小心眼了,寶玉真娶了她,神經也受不了。」

這話一出,張儷就忍不住捂臉,果然,那位立馬就炸了。

「你根本就欣賞不了她的美!你以為你那個寶玉可愛麼,處處留情,不過是個鬚眉濁物,泛愛主義者,黛玉愛上他才是奇怪……」

一陣連珠炮把歐陽懟的連聲都不敢吱,說完了她氣還沒消,坐在一旁扭過頭,誰也不理。

張儷剛想勸勸,卻聽山道上咋咋呼呼,胡則紅跟東方文櫻跑過去,嘴裡喊著:「許老師回來了,你們還不趕緊去看看!」

「許非回來了?」

「他回來了?」

陳小旭和張儷同時站起身,又同時頓了頓,還是邁步下了山腰。

許非背著行李,正往上走呢,忽見兩個姑娘急慌慌衝下來,一把抱住了自己,手裡的電飯鍋。

「許老師,你總算現身了!」

「我們都想死你的電飯鍋了!」

「咦,你們伙食不說挺好的麼?」

「好是好呀,但它不換樣,想吃個面條都沒有。」

胡則紅個子小,手又短,抱個鍋得倆胳膊圈著,一步一顛兒。三人一起上山,走了一段,便碰著陳小旭和張儷。

時隔一個多月再見,許非甚是開心,「你們也來了?」

「……」

陳小旭盯了他幾秒鐘,沒說話,身子一扭又回去了。張儷倒是走下來,還是那個慢條斯理的樣子,「你事情都忙完了?」

「暫時忙完了,你怎麼樣?」

「都還好,就是戲不順暢,總找不到感覺。」

她走的急,天氣又熱,臉蛋紅撲撲的,一手還得扶著胡則紅,生怕她摔了。

幾人並肩繼續往上走,胡則紅可不管那個,依舊蹦蹦跶跶的爆料,「正好你回來了,可得給她們指導指導。一個她,一個陳小旭,總被老師訓,說沒有情。」

「情?」

許非頓了一秒鐘才反應過來,看著她笑道:「哦,是寶釵對寶玉的感情,這個非常複雜,慢慢來,順其自然最好。」

「嗯。」

張儷側著臉點點頭,只覺那目光有刺,似乎更熱了些。

幾人走了片刻,又撞見歐陽。歐陽正納悶呢,許老師到底什麼來頭,怎麼釵黛全跑了?結果一瞧,一個高高的年輕人,感覺很不一樣。

東方文櫻幫著介紹,許非跟他握了握手,面上笑嘻嘻,心裡一頓吐槽:

這下巴是紗布吧?看來剛做完手術,娃娃臉,有虎牙,眼睛頗為不俗,扮相應該很贊,有點怡紅公子的架勢。

還有這個頭,哎,難怪能演寶玉。

…………

由於角色已定,房間安排也做了些調整。

鳳姐跟平兒一個屋,寶釵跟鶯兒一個屋,襲人跟晴雯一個屋,寶玉來的晚,被安排在吳小東的房間,也就是原來許非的床位。

所以他回來時,房間幾乎都滿了,只能跟造型設計楊澍雲一起。

楊澍雲一腦袋自來卷,以前是舞劇《絲路花雨》的化妝,還是唐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員,相當有文化底蘊。

他的功力不用多說,作品有《紅樓夢》、《唐明皇》、《武則天》,還有一個更熟悉的,《上錯花轎嫁對郎》都看過吧?

造型那叫一舒坦,吊打現在的服化道!

「書上說黛玉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我查了很多資料,沒找到罥煙二字的出處,倒是《十眉圖》裡有一個含煙眉。後來我看《西京雜記》,說卓文君是遠山眉,我覺得有點相似,但也不足。

再後來翻到曹雪芹的一個好友叫郭敏,他寫過一句詩,『遙看絲絲罥煙柳』。哎,我就想起在西湖邊看過的柳樹小嫩芽,一下就有靈感了。

黛玉的眉毛應該是非常柔的,灰髮點青,還有黑,三種顏色糅合。而且要細,量要稀少,她體弱多病,尾端應該往下走,是八字眉的形狀……」

許非都聽傻了,這尼瑪是個化妝師?????

不過他敏銳的抓住一個重點,問:「大楊老師,你確定要畫八字眉?」

「怎麼了?」

「她那人最愛臭美,您想說服她畫八字眉,那可得費一番口舌。」

「費口舌不要緊,小旭還是懂道理的。」楊澍雲笑道。

他年紀也不算大,跟眾人關係都不錯。倆人聊得頗為投機,過了一會,許非見他要畫圖工作了,便起身出去走走。

下了樓,來到陳小旭房間門口,門半開著,她正窩在床上看書。

「哎!」

許非招了招手,陳小旭一偏頭,白了他一眼,放下書本,趿拉著拖鞋出來。

倆人到了樓下,繞著操場慢慢散著步,空軍招待所的條件比圓明園強多了,還有幾桿路燈亮著。

「那個奧運文化衫是不是你賣的?」她先開口。

「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報紙了,一猜就是你,這次賺了多少?」

「跟我大爺借了三千,去深城進的貨,賣了兩萬,淨賺一萬五。」

「一萬五!」

她掩住嘴,小小驚呼,「你還真成萬元戶了?」

「賣包的時候不就跟你說了麼,手到擒來!」

許非頗為得意,跟著也問:「哎,你們行程定了麼?」

「說是九月末開機,第一場戲在黃山太平湖,拍黛玉坐船進京,然後去蘇杭園子,春節前才能回來。」

陳小旭頓了頓,道:「有你一場,跟小紅在蜂腰橋,也在蘇杭園子。」

賈芸一共沒幾場戲,多在後期的大觀園裡。吳小東是場記,侯昌榮兼任道具,所以能全程跟組,但他不想跟著,肯定就得折騰一些。

「等培訓班結束,你打算幹什麼?」姑娘又問。

「我租了個房子,先在京城呆一段,然後回去把花賣了。」

「那花真有那麼值錢?」

「當然了,我伺候它比伺候我媽還上心呢!聽說春城那邊,一株幼苗都漲到一百了,一盆花能賣過萬。」

陳小旭讓他調教的,不再那麼不食人間煙火,起碼知道錢是個好東西。

此刻一聽,竟也有點躍躍欲試,許非連忙擺手,「你快歇了心思,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拍戲。」

「那你呢,賣了花又想幹什麼?」

「我能幹嘛,隨遇而安唄。」

「呸!你要是隨遇而安,馬廣儒都能演賈寶玉了……」

她莫名來了脾氣,「嘴裡沒句真話,不跟你說了!」

說完就真的不理他,自己趿拉著拖鞋跑上樓。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7
第41章 香山暮雨

「啊!」

「疼!疼!疼!」

充當化妝間的辦公室裡,陳小旭坐在椅子上,手緊緊把住桌角,嘴裡喊疼,卻任憑楊澍雲在自己的眉毛上搗弄。

楊老師提出罥煙眉的意見之後,她一聽是八字,果然不情願,但果然又被道理說服。

罥煙眉形若嫩柳,首先就得細,數量稀少。這年代化妝條件落後,沒有好工具,只能拿著小鑷子一根根生拔。

拔眉毛誒!

許非在旁邊看的幸災樂禍,反正自己不用拔。張儷則小臉刷白,因為下一個就是她。

好容易拔完了,楊澍雲才開始修補著妝,做了個髮飾。服裝設計史岩芹也過了來,手裡拿著一套衣裳。

她歲數不大,以前是學油畫的,本來進劇組是打雜,結果打著打著就成了主設計師。她給《紅樓夢》設計了2700套衣服,也是個行業大觸,作品還有《聊齋》、《水滸》、《神探狄仁傑1》等等。

只是後期很少參與影視製作,主要在研究歷朝歷代的服飾,還開了巡迴展覽。

一個化妝,一個服裝,這兩位不僅撐起了《紅樓夢》的底子,就自身行業而言,也稱得上是令人敬佩的藝術家。

史岩芹拿的是一件白底水紅領子對襟印花褙子,下身是水紅撒花百褶裙——私以為,這是黛玉最好看的一套。

倆人到裡屋換裝,再一出來,所有人驚嘆不已。

那褙子中長款,對襟過膝,陳小旭一米六五的個頭,穿上更是修身合體,窈窕婉約,再加上那妝容,活生生一個林瀟湘。

而她自己照著鏡子,一時出了神,過了會兒,眼淚竟然下來了。

「怎麼還哭了?」

張儷趕緊給她抹淚,小心翼翼的拭著,「好容易化的妝,別哭花了。」

「我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沒忍住。」

陳小旭摸著臉,也有點不好意思。

《紅樓夢》全劇一百六十多個角色,基本已經確定。各方媒體三天兩頭來採訪,《大眾電視》更是做了個專欄叫《群芳譜》,每天發幾張照片,一連做了四期,介紹了二十四位演員。

今天的工作也很重要,是央視的人馬親自過來,給四大主角拍定妝照。

大家凌晨起來化妝,臨近中午,寶黛釵鳳才堪堪弄好。選的地方也精緻,在香山公園的湖邊,湖上有一座白石拱橋。

湖岸依著山崖,疊石為洞,洞頂有小溪流下,山花芳草在溝壑石縫和小溪湖水邊爭奇鬥豔,天然之趣。

許非回來之前,在信託商店買了個照相機,自己挎著個包,也像模像樣的跟來湊熱鬧。

這年頭電視台都是大爺,壓根沒把這幫年輕人當回事,呼來喝去,各種拗造型。

光陳小旭一人就拍了倆小時,最後的成品也非常著名:坐在白石橋的欄杆上,穿著這件印花褙子,手拿一卷古書,一雙眼似怨似泣。

張儷則是一身米白色的褙子,對襟繡著團花,手工的,一朵就得繡上一天。

所謂米白,就是白稍微發點淡淡的黃,偏暖色。

按理說,寶釵是冷美人,住蘅蕪院,吃冷香丸,以素淨的黑、白更為合適,但史岩芹覺得太淺薄。

寶釵的冷,源自對內心真性情的克制,像她教育黛玉那篇,就說「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

說明她也看過《西廂記》那種小黃叔,也有小女兒家的衝動,只不過她更遵從禮法,「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我們既認得字,揀那正經書看就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

所以史岩芹選了一種溫文平淡的中間色,用蜜合色為基調,又輔以象徵富貴、豐滿的牡丹花為基本圖案,來表現寶釵的複雜性。

張儷也被折騰了好久,等歐陽再拍完都下午了,只剩鄧潔孤軍奮戰。鄧潔特有意思,官方身高158,但據楊澍雲爆料,實際只有153。

而她這會踩著增高鞋,穿著拉長條兒的衣服,腦袋上也是高髻,瞧著能有170。

「哎,累死我了!」

「沒想到拍照片也這麼累!」

三人進到附近的迴廊歇息,陳小旭扶著腰慢慢的擰,張儷也不斷捶著肩膀,這條膀子剛才整整歪了兩個小時。

歐陽一身怡紅公子的打扮,面帶擔憂,道:「咱們回去還得勸勸湘雲(郭曉珍),她還在生氣呢。」

「那你就勸唄!」陳小旭道。

「主意可都是你出的,我們得一起啊!你說是不是?」他轉過頭,徵求同盟。

「你們一起闖的禍,自然要一起解決。」張儷笑道。

「誰闖禍了?」

許非在那邊拍了半天鄧潔的增高鞋,過來就聽見這麼一句。

「你不知道呀?歐陽剛進組的時候特別緊張,導演就讓他每天做兩個惡作劇,找找寶玉的感覺。於是小旭就專門給他出壞主意,前些天還冒充一個電影導演,給湘雲寫了封信,約她試鏡。

結果昨天信寄到了,湘雲就去了,在展覽中心等了一天,晚上回來還說看親戚去了。然後歐陽當場大笑,湘雲氣的當場大哭,現在還沒好呢。」張儷解說。

「那是她自己不聰明,我就不會上這樣的當。」陳小旭哂道。

「聰不聰明另說,現在郭曉珍生我的氣呢,你是幕後指使,你得想想辦法!」歐陽滿臉苦逼。

許非聽明白了事情經過,問:「那你道歉了麼?」

「我都道八百次了。」歐陽道。

「那你呢?」他又問。

「我為什麼要道歉,只是開個玩笑罷了。」陳小旭不以為意。

「開玩笑?人家也覺得好笑,那才叫開玩笑。如果人家不覺得好笑,甚至受到了傷害,就不叫開玩笑。」

許非坐下就開始訓:「郭曉珍多好一姑娘,在她身上能產生優越感,那不是什麼好品德懂麼?換成你被這麼戲弄,對方不咸不淡的來一句開玩笑,你什麼心情?」

「……」

她被訓的一聲不吭。

「服麼?不服你說,服了就給人道歉。」

「……」

她鼓著嘴,到底沒反駁,甩甩袖子跑到迴廊那頭。

歐陽眼睛睜的老大,看著張儷,那意思是:哇,還真有能治她的人啊!!!

當然他擔心陳小旭,瞧倆人都沒勸的意思,自己撓撓頭,也跑到那邊去了。

直到此時,張儷才把一直忍著的笑笑出來,「我從來,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她還真聽你的。」

「不是聽我的,這丫頭愛耍性子,但非常講道理。真要爭論一個事情,要麼你說服她,要麼她說服你,絕不會無理取鬧,這個優點特別好。」

「哦……原來這樣啊!」

張儷拉著長音,似恍然大悟,「她有事沒事的總愛刻薄我,每次又都是我低頭,我不講道理,倒也能哄好。」

「你怎麼哄的?」許非好奇。

「我剝橘子給她吃,橘子不行就削蘋果,蘋果再不行就切西瓜。」

「噗哧!」

倆人都樂了,領會到了其中的妙處。

張儷穿著褙子,戴著頭飾,動作不敢做大,只拿著團扇在嘴邊一遮,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的笑。

廊外濃綠萬枝,山花爛漫,廊內只一點紅,人間應未有。

「哎,其實我覺得……」

許非看著她,忽道:「我可能說的不恰當,我覺得你內心也挺調皮豐富的,只是平常不表現出來。」

「嗯?」

張儷沒料到他突然說這個,不曉得如何接,「我,我可能不知道怎麼表現吧,我沒她聰明。」

「不不,她聰明是外露的,是人都能看出來。你聰明是內斂的,得仔細體會。」

「……」

這下子,她是真的不知如何接了,只垂著眼,手裡的團扇輕輕搖著。

外面早已過午,雲彩漸漸壓下,光也有些黯。

過了會兒,她才似忘掉了剛才的話題,開口道:「馬上就開拍了,我一點信心都沒有。前些天跟導演聊了聊,說今年沒有多少我的戲,主要是到處跑外景。」

「那你準備回家麼?」

「我不太想回,應該跟著劇組吧,你呢?」

「我在京城租了個房子,打算呆一段。」

「那你以後要留下麼?」

「肯定要留的,這裡機會多,空間廣闊,有利於發展。」

「有自己的打算真好,我還沒想那麼多……好像從小到大,我就沒想過這些事情,總是順其自然的,也許到時候就知道了。」

「呵,你這才叫隨遇而安。」許非笑道。

「什麼?」

「沒事沒事,隨口說說。」

「……」

張儷倒也沒問,只笑了笑。

又坐了一會兒,她似有些乏了,起身挪了兩步,背靠著朱紅色的柱子,然後歪頭看頂上的雕龍紋飾。

雲朵愈發沉暗,涼風乍起,捲著湖中腥氣,碎碎沫沫的兜進迴廊。

倆人都不說話了,許非覺得今天聊的有點深,感覺頗為不同,好像都往前走了一點,又恰到好處的停下來。

他在台階風口站了片刻,忽地臉上一涼,「嗯?下雨了?」

「下雨了!」

「先進去避一避,還剩一部分了。」

鄧潔還沒有拍完,跟著大部隊呼啦啦跑進迴廊,再加上各種器材道具,瞬間擁擠了很多。

「咱們過去吧?」

「嗯。」

許非和張儷穿過人群,往那邊走,陳小旭也正穿過人群,往這邊來,後面還跟著歐陽。

「給!」

許非在包裡翻了翻,扔過去一件外套。

陳小旭正冷的發抖,如獲至寶的披上,幾人碰到一處,偏又尋了個相對清靜的地方。

那幫傢伙則是七嘴八舌,談天說地,還有個攝像帶了點花生,十幾個人分著吃。工作中遇到這點小插曲,大家都司空見慣。

山裡的急雨不長,不多時太陽便露了出來,卻也近了黃昏。

暮色中的香山,水氣氤氳,眾人折了些樹枝,熱火朝天的打掃場地,在天黑之前到底把最後一點收尾。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7
第42章 九月

陳小旭還真跟郭曉珍道歉了。

倒是把對方嚇了一跳,這丫頭在眾人眼裡就是個小惡魔,誰也不敢惹那種,結果居然懂事兒了。

而且她不僅道歉,之後也懶得參與歐陽的那些惡作劇。

歐陽一下子失去了「精緻的玩笑」,變得簡單粗暴。比如在門上搭一個掃帚,砸了襲人的頭,然後被襲人追著滿走廊跑……

如此到了九月份,王導見火候差不多了,才收回他的特權。

劇組在九月中開機,剛巧十號是中秋,任大惠便搞了個聯歡會,一如五四青年節。

戲份重的角色,像平兒、晴雯、賈璉、賈政、賈母、襲人等,簽的都是全程合同,一直跟著劇組走。戲份少的,像邢岫煙,已經可以回家了,一年後才有她的戲。

所以在晚會上,大家既有對未來的期待,也有一絲淡淡的離別傷感。

空軍招待所的條件比圓明園強,禮堂特大,一百來人坐了一圈還有充裕,依舊像小學生似的圍著桌子,桌上擺著各種小食。

姑娘們打扮的花枝招展,陳小旭喜歡素的衣服,只穿了件黑格子襯衣,默默坐在角落。

每到這種場面,她就非常特性,越熱鬧,越覺得孤獨。尤其當王利平放了首《藍色多瑙河》,招呼大家起來跳舞時,這種孤獨感達到了頂峰。

她先看了看許非,那貨正忙著到處拍照,然後看了看張儷,寶姐姐跟探春聊的正歡。

「……」

陳小旭抓了把瓜子,偷偷溜了出去。

操場上空空靜靜,幾盞路燈亮著,一輪明月掛在空中,映的黃花浮玉,霜華滿地。窗子裡傳出歡快的喧鬧聲,卻愈發覺得不屬於自己。

陳小旭在隱隱綽綽的小路上走著,聽那喧鬧漸漸消失,反倒舒服了一些。她有點想家,又有點想哭。

簡單說,壓力太大。

這些天,記者們蜂擁而至,自己的名字跟林黛玉一起屢見報端,彷彿一夜之間就成了萬眾矚目的新聞人物。

還有的專門跑到鞍城去採訪父母同事,問題尖刻,毫不留情。母親還特意打電話來,問要不要去別人家避一避。

甚至於,金陵的幾位觀眾寫信過來,說「林黛玉是我們心中的偶像,如果你演不好,我們將聯合起來討伐你!」

如此種種,都給她帶來了莫大的壓力。

她其實是懂道理的,知道自己所負的重擔,更知道自己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對於失敗者沒有同情。

陳小旭逛到了半山腰,又轉了回來。

舞會還沒結束,窗子裡的笑聲盎然,她正想在台階上坐一會,忽見兩個人從樓裡下來。

「幹嘛呢?寂寞的小女孩啊?」

許非脖子上掛著相機,賤嗖嗖的一步跨到樓外。

「怎麼不叫我,外面怪冷的。」

「我沒事兒,就覺得悶。」

陳小旭牽了張儷的手,才扭頭嗤道:「你下來做什麼,怎麼不拍照了?」

「早就拍完了。」

「拍完也要拍呀,不然多沒意思,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個相機!」

「這叫攝影藝術懂麼,給你你都不會用,知道哪個是鏡頭,哪個是閃光燈?」

「你們又吵,一個是小孩子,另一個也是小孩子……」

張儷頭疼的勸架,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地主動提議,「哎,這會剛好,你給我們照張相吧?」

「不照,我醜!」

「丑什麼,來。」

許是將赴前程,小別在即,張儷比平時放開了幾分,扳過她往台階上坐,「說起來,我們還沒有一張合照呢。」

「……」

聽了這話,陳小旭才抿抿嘴,乖乖坐下。

在八十年代,照相機是非常時髦的物件,主流產品是120雙鏡頭反光照相機。最有代表性的國產品牌是雙鳥,即海鷗和鳳凰。

一台海鷗DF型,要500多塊錢,便宜的紅梅2型也要五十多塊。進口的就更貴,基本上千。

但許老闆是誰啊,不差錢好嘛——行吧,他也是在信託商店淘的進口貨,能省則省。

許非退後數步,不斷調整著鏡頭,見兩個姑娘坐在台階上,陳小旭歪著頭,稍稍枕著張儷的肩膀,燈光昏黃,歲月裊娜。

這故事本身,就像極了一張逝去的舊照片。

「照了啊!」

他按下快門,強烈的白光一閃,畫面定格。

…………

「咣啷!」

四合院的門被粗暴撞開,許非一手拎著一張圓凳進了來。

「嚯,以前進門還客客氣氣的,現在直接撞了啊,真不拿自個兒當外人。」

大媽叉著腰,站在院子裡開始訓。

「這不拿東西麼,我說都晚上了,您怎麼還沒做飯?」

許非特喜歡這大媽,沒事就跟她逗,「我可是一個月十塊錢飯錢,實打實的人民幣,您不能糊弄老實人。」

「你老實?你特麼比猴兒還精呢!」大媽撇撇嘴,到底進去做飯。

許非把圓椅搬到屋裡,折騰了半天,最後決定放在裡屋窗檯下面,看著毫不起眼。這要來一客人,屁股往凳子上一搭:

「您這凳子夠舊的啊?」

「哦,是挺舊,清朝的。」

嘖,這種快感你們不懂!

話說大媽還有個老伴,身體不好,要麼臥床躺著,要麼顫顫巍巍的出去遛彎。她一人伺候倆,雖說兒女每月給錢,但心理上還是累。

所以許非能回來住,大媽也相當高興,年輕人善良,外向,能陪著聊天,每月給飯錢,還能教育教育孫子。

因為陳小喬跟他賣衣服之後,自覺見了世面,再看同齡人總有一股優越感。這破孩子現在誰都不服,就服許非。

當廚房裡傳出香味的時候,陳小喬掐著飯點放了學,又抱著個碗溜到偏房,非要跟老大一起吃。

吃的是炸醬麵,地道的京城味兒。

真正的炸醬麵,一年四季做法都不同。初春配的是豆芽,深春配的是香椿、青蒜,水蘿蔔纓;夏天搭配的是黃瓜絲、新蒜苗;秋天配的是黃瓜絲和胡蘿蔔絲……

現在碗裡就切著嫩嫩的兩種絲兒,許非胃口大開,槓槓造了三大碗。

吃過飯,陳小喬被攆回去寫作業,他又等了片刻,便聽咚咚咚有人敲門,正是馬衛都。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7
第43章 掌眼

「可算來了,裡面坐。」

「不忙,先看看東西。」

倆人進了屋,老馬還挺心急,眨巴著小眯縫眼到處踅摸。

「這個,下午剛拿回來。」

許非把兩張圓凳一推。

這是典型的清代圓凳,也叫圓杌,是一種杌和墩相結合的凳子。五條腿足,呈彎曲狀,面是海棠面(綻開的花瓣狀),上面本來有圖案,早已經掉了。

抹頭(邊棱靠上的地方)完好,大邊(邊棱)也很圓潤,沒有花牙(邊棱靠下的一圈裝飾),底足是圓足,圍著一圈腳帳(連接凳子腿,起穩固作用的桿,叫帳)。

色澤深紅,深紅中還夾著深褐,紋理斜而交錯,瞧著油汪汪的,像抹了一層蠟,非常有質感。

馬衛都擺弄了一會,問:「多少錢收的?」

「一對二十,在信託商店。」

「行,沒走眼!」

他挑了根大拇指,道:「是真東西,具體朝代我看不出來,反正應該是清中期,那會圓凳最多。你這是老紅木的,我見著的一般都是圓面,這是海棠面,品相還這麼好,不錯。」

紅木是個統稱,包括5屬8類,29個品種。所謂老紅木,就是指酸枝木。

馬衛都看完了凳子,一時心癢,「還有別的麼?」

「最近天天上街,倒收了幾件小玩意。」

許非打開一個櫃子,摸出三件東西,請對方掌眼。

第一件像只小葫蘆,三四釐米長,一口大,一口小,卻是個白銅煙嘴。

老馬上道也沒幾年,懂的有限,何況古董門類太多,不可能完全精通。他掂了掂,道:「這東西我不熟,以清末民國居多,價值不高,多少錢收的?」

「買菜白送的。」

「哦,那還湊合。」

跟著第二件,是個銅鎮紙。

長約六釐米,形態是一頭伏地休息的牛。牛是江南的水牛,牛首高昂,口銜靈芝如意,身下有底座,紋路精巧,栩栩如生。

「這個倒不錯。」

馬衛都點點頭,道:「古代文人都喜歡鎮紙,既實用又能把玩,這叫清賞。你這個年頭挺久的,外面鎏金都脫了,不過應該是精銅,樣式也巧,沒事把著玩吧。」

接著是第三件,他目光一搭,小眼睛就眨巴了兩下,隨即恢復正常。

這是件竹雕筆筒,高約十五釐米,口較大,包漿脫落嚴重,底部有幾道細細的裂紋。圖案是一個男子,袒胸露乳坐在地上,光著腳板,手裡拿著鞋。

旁側有提款,寫著「之羽」。

「哪兒收的?」

「前幾天上街,見一農民擺攤,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花了我三塊錢。」

許非拿著筆筒,虛心請教,「之羽是哪位先賢?」

「我知道的,就清中期有個竹刻師,叫王之羽。但他很早就歸隱了,作品非常少,我見過幾個,都是民國仿品。」

老馬暗暗觀察他的表情,繼續道:「你這個也差不多,但我不敢確定。要不這樣,我在文物商店認識個老先生,對竹刻很有研究,你要是有空,明兒過去瞧瞧?」

「呃……」

許非思量了片刻,笑道:「改天吧,反正不著急。」

馬衛都見他沒接茬,也當自己完全沒說過,在小屋裡轉了轉,道:「現在的人都奔著冰箱彩電去,玩古董的少,瞧你這意思,以前學過?」

「看過點雜書,略知皮毛。像汝、官、哥、鈞、定,元青花、唐三彩、明清家具什麼的,就知道有這回事,細究就不懂了,還得跟您學習。」

「哎,我也是初窺門徑,一起進步,一起進步。」老馬笑道。

如今已是九月末,《紅樓夢》劇組出發,奔赴黃山太平湖拍攝第一場戲。

許非回歸小四合院,沒幹別的,天天往外跑。清早起來先奔早市,有農民來賣菜賣貨,經常順帶著家裡的老物件。

然後就是信託商店,四九城的信託商店幾乎轉遍了,隔幾天就去看看,有沒有新貨。其實他想進文物商店,但文物商店不對外出售,只有個內銷部。

八十年代啊,收古董最特麼爽了!

不怕買著假貨,還沒有古董市場呢,誰造假啊?就算有,也是古人仿前人,民國仿古人。但那也是古董,三瓜倆棗的價錢,買了不虧。

老馬難得碰著同道中人,越聊越有興致,不知不覺夜深了,索性到外面找了家小館子。

個體戶開的,味道尚可,許非還要了瓶酒,華燈牌特曲,廠家非常有名——牛欄山。

倆人吃吃喝喝,都有點微醺,許非便道:「今兒請您來,除了給我掌掌眼,還有個事兒想問問。

您是編輯,能挺熟悉的,就是現在辦一本雜誌,得過什麼手續?」

「辦雜誌?」

馬衛都眨眨眼,道:「手續不重要,名頭最重要。什麼是名頭呢,就是主辦單位,你是國字頭的、省字頭的、黨政機關、事業單位,還是什麼協會、研究所、委員會都行,名頭越大,越好處理,不然你連刊號都申請不下來。

怎麼著,你想辦雜誌?」

「就瞭解一下,對這個挺有興趣。」

許非敬了杯酒,看來跟後世的尿性差不多,都得看主辦單位。

就像現在最火的幾本雜誌,《大眾電視》是浙省廣電辦的,《大眾電影》是中國電影協會辦的,《健與美》是體育報業總社辦的,《武林》是體委的人面兒……

倆人喝到快半夜才散了局,馬衛都蹬著自行車,搖搖晃晃愣是不倒,自己回家去了。

許非走在僻靜的胡同裡,揉了揉鼻子,這半天經歷可真夠奇妙的!

就剛才那個筆筒,他敢用膝蓋發誓,十有八九是真的。還特麼問專家,專家跟誰一夥的?要碰著個不靈光的,人家一說,哎喲你這是假的,不過我文物商店收貨,要不賣我得了……

都是套路。

老實說,許非對京圈這幫爺們兒不太感冒,但也得承認,人家確實有本事,影響力直接擼到了三十年後。

社會萬象,人情複雜,如果因為對他們印象不好,就刻意不來往,那純屬裝逼。所以還是要接觸,只是心裡得有個數。

京圈最排外,當然自己也沒想著舔進去。他清楚京圈的價值,更清楚自己的價值,以後隨著接觸愈深,基本上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這是個中性詞,不含貶義。現實生活中,除了父母親人、至交好友,你認識的那幫傢伙,也不過就這四個字,互相利用。

你有用到他的時候,他也有用到你的時候,客客氣氣,大家都挺好。

「還真夠遠的!」

許非撓了撓脖子,走的有點累,「看來得弄輛自行車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8
第44章 京城閒人

從安定門往南,故宮往北,這一大片保留著很多老胡同,黑芝麻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早晨,飯點剛過,上班的上班,遛鳥的遛鳥,一條胡同空空靜靜。各門前種著花,房上爬著藤,青磚灰瓦,古樸自然,若非偶爾可見的自行車和電線杆,還真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

許‧褚先生‧非騎著一輛三輪,從外面的塵俗中闖了進來,穿著件灰撲撲的長袖衣,踩著一雙黑布鞋,攥著賣衣服時用的二手大喇叭,不時喊上一句:

「收舊家具,舊瓷器,玉石印章,竹木文玩,文房四寶咧!」

就這一嗓子,他偷摸練了倆鐘頭,才勉強喊的不像個棒槌。

外人瞧著可能挺寒磣,但他樂在其中,多好玩啊!八十年代的老胡同,連空氣都是青灰色的,蹬著三輪收古玩,沒任何壓力,悠閒自在,有幾個人能享受到這種感覺?

「收舊家具,舊瓷器,玉石印章,竹木銅器,文房四寶咧!」

許非慢慢兒的騎,車輪慢慢兒的碾,有幾家女主人出來看了眼,又縮了回去。當走到一戶高門大院時,一個大媽喊道:「嘿,收破爛的!鼻煙壺要不要?」

「要啊,不過得先看看貨!」

他歪歪扭扭的騎過去,一見這門臉,七級台階,朱紅色的大門,帶雀替,兩旁有獅子抱鼓,怎麼著也得是個二品宅邸。

不過一進去,嚯,早變成了大雜院,起碼裝了七八戶人。

大媽引著他進屋,取出三個鼻煙壺,許非逐一打量。

先一個是整塊黃玉雕成的佛手果,鮮黃明豔,紋理清晰,好似汁液豐富,果肉肥厚。下部還雕著葉片,另附小佛手,更加渾然逼真。

另一個是白玉癩瓜狀,細潤瑩白,品相上佳。

至於第三個,哎呀,許非來勁了。

他不懂術語,就看是藍色的,然後在鼻煙壺中間有幅畫,兩個白花花的身子正在行敦倫之事。女人體態風騷,側身躺著,一條白腿高高翹起,留著辮子的男人黏在後面動作……

媽蛋的,這體位我都沒試過!

「我說阿姨,這東西屬於淫(防和諧)穢物品啊,您怎麼還留這個?」

「誰說不是呢!我家老頭子就愛收鼻煙,搞運動的時候被抄走不少,我以為都沒了呢,結果前兩天一下翻出來了……」

大媽痛心疾首,擔驚受怕,「那老不死的,這東西也敢留?封建糟粕啊,擱去年都得抓進去!」

「那也不至於,現在都開明了,何況這是老物件,又不是您自個畫的。這樣,三件東西您報個價,我都要了!」

「喲,這我可不懂,你看著給吧。」大媽急於脫手,估摸還是背著老頭賣的。

現在的人沒有古玩意識,都當廢品賣,體積越大越覺得值錢。一對太師椅五十,一對圓凳二十,一個筆筒三塊……

他合計了半天,道:「一件一塊錢,您看怎麼樣?」

「一塊錢啊,好歹是藏了多少年的,這……」

「那就兩塊,我也是看您闔眼緣,不能再高了。」

「行,兩塊就兩塊。」

大媽覺著白賺了六塊錢,還甩出去一個封建糟粕,滿臉樂呵呵。

許非也樂呵呵的,揣著三個鼻煙壺出來,不再往前走,蹬著三輪往回抹。

為啥?

心氣滿足了,過猶不及。

當然他也沒回家,而是奔了板廠胡同,板廠胡同亦在東城,距黑芝麻胡同不遠,其中最有名的建築,是僧格林沁王府。

王府由東、中、西三所四進院組成,他找的是中所,也就是朱家溍先生的住處。

朱家溍的高祖叫朱鳳標,道光年間的進士,曾任戶部尚書,官居一品。民國時,僧格林沁的曾孫阿穆爾靈圭死後,因欠族中贍養費被告。

北平地方法院受理,並公開拍賣王府。中所共51間房,被朱家以10500塊大洋拍下。

後來到1954年,朱家將大部分房屋賣給煤炭部,只留下16間半房一個大院子。

至於朱家溍先生呢,畢業於輔仁大學,是故宮博物院的研究員,也是鼎鼎有名的清史專家。

那倆人怎麼認識的呢?老先生給《紅樓夢》上過三天課,多大的淵源啊!

卻說許非進了大門,經過一架葫蘆棚,又掠過兩棵老丁香,順著甬路到正房,才算進了屋子。

「朱先生!」

他叫老師都覺著低,口稱先生,沒有絲毫跳脫。

朱先生帶著老花鏡,正伏案翻書,瞧他進來,先瞅了瞅鐘,「還挺準時,打哪兒來啊?」

「黑芝麻胡同。」

「懷裡鼓囊囊的,又收著什麼了?」

「嘿嘿,瞞不過您。」

許非把三個鼻煙壺拿出來,在案上一字擺開。

老先生可不是馬衛都那個水準,搭眼一瞧,「這叫黃玉佛手鼻煙壺,鼻煙白玉用的多,黃玉少見。底下本來有個座,座上刻著花紋,跟鼻煙正好配套,你這應該是丟了。」

「嗯,這就是和田白玉的,叫白玉雕瓜,技法還不錯,兩個都是清中期的。」

「哎,這個好!」

老先生也精神了,拿著第三件開始教學,「鼻煙壺的料質有水晶、翡翠、玉石、瑪瑙、象牙、玻璃等十幾種,其中玻璃的最常見。

玻璃鼻煙壺也叫料煙壺。

因為康熙朝發明了一種套料工藝,就是在白底兒上再套上其他顏色。一層叫單套,多層叫疊套,你這個就是單套了一層藍,所以叫藍料。

再看畫,是內畫,拿小筆伸進去,在內壁慢慢勾,相當費功夫。春宮圖不常見,但也不罕有,做就是做一套,你這只有單件,價值低了不少。」

最後,朱先生介紹了全名,叫:「藍料內畫春宮圖鼻煙壺。」

嘖!穩准狠,聽著就是舒服!

許非謝過先生,笑道:「我就是收著玩的,低不低無所謂。我知道它們將來肯定值錢,但現在又不值錢,何況我也不缺錢。」

「嗯,你這個心態倒不錯。」

朱家溍點點頭,表示讚賞,其實也是託了探春的福,一幫大佬顧問都曉得有個叫許非的年輕人。

老先生摘下眼鏡,又拿起案頭的筆筒,正是前幾天收的那個。

「我翻了很多文獻,這個『之羽』,確實是王之羽。此人史料極少,連出生年代都不詳,但書上有這麼一句話,『少為徐氏館甥。徐居槎裡,與吳魯珍僅隔一牆。』

《竹人錄》亦載:『王之羽從魯珍游,盡得其運腕之法,故名冠一時。』

吳魯珍就是吳之璠,清初的竹刻大家,從康熙朝到乾隆朝都有作品傳世。王之羽既然認識吳之璠,就說明是同代人。

他作品稀少,你這個應該是真的,比較有價值,而且採用了薄地陽文之法,精湛圓熟,不見刀痕,堪稱上品。」

薄地陽文,是吳之璠所創一種淺浮雕技法。

許非聽的似懂非懂,反正弄明白一件事,筆筒是真的,且較有價值。因為王之羽非常冷門,若是吳之璠的作品,起碼得百八十萬的。

「你小子運氣不錯,都是好東西,拿回去好好珍藏。」

朱家溍把筆筒還給許非,倆人又閒聊了一會,他便拿著幾本相關書籍告辭離開。

他敢把筆筒給朱先生,但不敢給馬衛都,找馬衛都多多少少為了拉關係,找朱家溍是實實在在學本事。

…………

當天夜裡,小四合院。

從屋頂垂下一根長長的線,吊著一個不大的燈泡,燈光很暗。許非就坐在昏燈下面,翻看著借來的書本。

自晚飯之後,他已經看了兩三個小時,這會才搞懂了到底啥叫套料,啥叫黃玉,吳之璠究竟是誰,薄地陽文又是怎麼回事……

「哎,學問越深說明水越深,還好我進的早。」

許非終於合上書本,擰了擰脖子,「若是九十年代入行,被坑死都活該。」

他靠著椅背,掃視了一圈屋內,這點東西一目瞭然。先是窗檯下的一對清中期紅木圓凳,然後挨著衣櫃的一把紅木禪椅。

禪椅的樣式很怪,扶手縮進去,特別短,凳面偏偏又很長,遠超一般的椅子。這樣坐上去,人靠不到後背,也搭不著扶手,非常難受。

那戶人家就特嫌棄,幾次都想鋸了,最後十塊錢賣給許非。

許非也不懂,請教朱先生才知道,這東西叫禪椅。

怎麼坐的呢?

你得整個人都上去,盤著腿坐,才能靠上後面,也能搭著扶手。禪椅禪椅,本就是盤腿坐的。

而除了這些,衣櫃旁邊還有個架子,上面擺著民國的白銅煙嘴,明晚期的牛銜如意鎮紙,兩個清中期的玉製鼻煙壺,一個清早期的春宮圖鼻煙壺,以及兩個瓷器盤子和一個大罐子。

這三件是買虧的。

許非不懂啊,只抱著這年代假貨概率少的心理,才一件件莽過去。當時覺著盤子不錯,起碼值倆錢吧,那戶人家也機靈,要了二十塊。

結果給先生一看,就是民國的盤子,機械化生產,數量極多。

至於那罐子,是一戶人家醃鹹菜用的,他瞧著挺古樸,還有花紋,以為是好東西,五塊錢拿下。

結果一驗,這特麼就是醃鹹菜的!

以上這些,再加上屁股底下的櫸木素板螭龍圈椅,不知不覺也滿十件真品了。

他一一看去,心中滿足,最後目光停在那個筆筒上。不知為何,他十分中意這個筆筒,又拿在手裡輕輕把玩。

上輩子,有心無力;這輩子,時機恰當,又有餘錢,自然要滿足一下自己。

許非閉著眼,細長的手指緩緩摩挲,那脫落的包漿,紅色與黑色交雜的竹面,那細細的裂紋,還有淺淺凸出的圖案……

圖源自東漢仙人王喬的典故。

王喬本是個縣令,每月初一、十五來朝見皇上。皇帝看他來得快,但從未見到車馬,便秘密叫人偵察,後來報告說,王喬到來時,常有兩隻水鳥從東南飛來。

於是皇上叫人張開羅網,捕捉水鳥,那鳥卻是一隻鞋所化。

許非喜歡這樣式,喜歡這質感,喜歡這淺雕,喜歡這典故,每當獨自把玩時,總覺得是有靈性的,似穿越了時空在與古人對話。

古玩講究眼緣,這筆筒或許就是他的眼緣。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8
第45章 準備

10月12日,許非在《人民日報》上找到了一篇小稿,一百多字,大意是說:

「春城正在舉行的人大會,決定將君子蘭作為市花,並提出要發展『窗檯經濟』,號召家家都要養3至5盆君子蘭。」

他看到新聞後,並未動作,仍然在京城當閒人。

這一呆,就呆了三個月,每天鼓搗鼓搗古玩,學習相關知識。他一共收了百來件東西,花費過千,有十八件是較具價值的。

最小的是翡翠扣子,一組七枚,最大的是一張黃花梨帶抽屜書桌,剛好替了原來的那張破桌子。

如今的小屋子裡,已經頗具氣象,坐的是櫸木素板螭龍圈椅,用的是黃花梨桌,桌上擺著王之羽的筆筒,還有道光年間的松花石雕菩提葉形香盤……

這感覺,就叫一舒爽!

晃眼到了十二月中旬,他才覺得時間差不多,收拾收拾行囊,宛如下山的俠隱高士,翩翩然離了京城。

…………

「媽,您真是我親媽!」

許非摸著君子蘭肥厚的葉片,不由心中感動,他千叮萬囑的讓張桂琴好好照顧,老媽果然給力,四盆花中有兩盆要開花的意思。

大花君子蘭的花期長達50天,以冬春為主,元旦、春節前後也會開,時候剛好。

「好歹是盆花,你就是不說,我還能養死了?」

張桂琴略胖了幾分,但腰肢還是很苗條,端著兩盤炒菜上桌,又喊道:「老許,吃飯了!」

許孝文從外面進來,照例坐在主位,擰開半瓶白酒。兒子回來了,高興,但他不說,就是喝酒。

老男人都這樣,幾盅酒下肚,臉變了紅,這才能放開嘮叨。

「你小子還知道回來,一去大半年不見人,就中間回來呆兩天又跑了。知道你培訓忙,但沒事寫個信,打個電話總行吧,看你媽想你想的……」

許孝文拍拍他肩膀,「你這小子,哎,你是不又長個了?」

「嗯,我也覺著高了點,能到182了。」

張桂琴點點頭,笑道:「小非還沒到二十呢,長個也正常。」

「現在就挺夠用的,再長就成穆鐵柱了,做衣服都費布。」

「穆鐵柱咋了,人家還為國爭光呢!」

「就是,穆鐵柱的衣服國家給做。」

夫妻倆拌著嘴,許非不時插幾句,歸家的第一頓飯其樂融融。

吃了一會,他也問:「爸,你還跟大爺演出呢?」

「演啊,現在市場可好了,我一個月八百沒問題,好了能過一千。不過你大爺說,演到春節為止,過完節他打算歇一歇,一是身體受不住,二是準備新書。」

「啥新書?」

「白眉毛徐良知道麼?」

「《小五義》裡的吧?」

「誒對,你大爺就想單獨把徐良列出來,編一部新書,叫《白眉大俠》。」

哎呀!!!

許非眨眨眼,忙道:「那啥時候能寫出來?」

「你當出新書那麼容易呢,怎麼也得一年半載的。」

徐良,最早出自清末李鳳山的《小五義》、《續小五義》。到民國時期,又有《再續小五義》和《大俠白眉毛》。

單田芳根據這些作品,自己改編再創作,完成了一部赫赫有名的《白眉大俠》。

不聽評書的可能迷糊,什麼大五義、小五義、小七傑、小八義的,忒亂,但聽評書的自然門兒清。

《三俠五義》都知道,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蘭丁兆蕙(這倆是男的),五義則是陷空島的五隻老鼠。

而徐良,便是鑽山鼠徐慶之子。

單田芳在80年代出了《白眉大俠》評書,88年內蒙出版社又出了評書小說,然後就是95年的電視劇,98年又出了一套評書集。

許非對這電視劇太有印象了,白雲瑞啊,房書安啊,天聾地啞啊,還有那首很騷的歌:

「刀是什麼樣的刀?金絲大環刀!

劍是什麼樣的劍?閉月羞光劍!

……

情是什麼樣的情?美女愛英雄!哈哈哈哈!」

誒,最後一定要笑,不笑就木有靈魂。

許非心思頓時活了,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兔子就吃窩邊草,有現成的大爺在此,這是多好的大IP啊!

…………

晚飯過後,許非去了趟單田芳家裡,把借的三千塊錢還了。從始至終,除了這爺倆,再無第三人知道。

他回來時,見父母守著那台14吋黑白電視看的正歡,央視重播的電視劇《血凝》。

巔峰時的山口百惠一頭短髮,青春的不可方物。

張桂琴邊看邊抹眼淚,「幸子太可憐了,太可憐了!」

許孝文也鐵漢柔情,「是啊,好容易有相愛的人,還是自己的親哥哥。」

許非:「……」

《血凝》這部劇,可以說啟蒙了中國的家庭倫理類作品。什麼得了絕症啊,你爹不是你爹,你爹是我爹,我愛你,我也愛你,啊我們不可能的,我們是兄妹巴拉巴拉……

嘖,三十年前就是這個,三十年後還特麼是這個,一點長進都沒有!

許非很有耐心的等到他們看完,才把電視關了,在父母詫異的眼神中道:「爸,媽,跟你們說點事。」

嗯?

倆人對視一眼,都非常古怪,因為太正式了!

張桂琴就見自己的大兒子坐在對面,頓了頓,開口道:「春城現在君子蘭熱,您都知道吧?」

「聽說過,說是人都瘋了,一盆花好幾千塊錢。」

「不是幾千,是幾萬,過陣子還可能十幾二十萬!」

許非加重語氣,道:「所以我想拿這幾盆花,去春城試一試。」

「不行,投機倒把的事不能干。」許孝文直接否決。

「這怎麼能叫投機倒把呢?人家春城政府都鼓勵養花,君子蘭都成他們市花了,這叫正常的商業行為。」

「我說不行就不行!」

許孝文的觀念較傳統,訓道:「你小子年輕輕的知道啥,啥叫商業行為?你做過買賣麼?我聽說那邊亂的很,為了一盆花都有殺人的,你去了就得讓人坑死。再說這不是啥好東西,踏踏實實掙錢才叫安穩。」

「是啊小非,那邊水太深,你這麼小去了能幹啥?」張桂琴也道。

「……」

許非見父母態度堅決,低頭沉默了半響,忽道:「前陣子奧運會,有個賣文化衫的新聞,你們看過麼?」

「《中國青年報》的吧,有印象,說是個外地小夥,姓……」

張桂琴猛地反應過來,看著兒子難以置信。

「就是我。」

砰!

許孝文蹭的站起來,滿臉通紅,「你特麼說是培訓去,結果給我整這歪門邪道,我……」

「爸,這不是歪門邪道,我也沒耽誤培訓,我都有角色了。」

許非坐著,依舊四平八穩的解釋。

老爹先是氣,隨後又變成了詫異,還帶著點懵逼,尤其看他穩穩當當的樣子,心裡更是複雜。

老子一月八九百,你小子一月萬元戶?!!!

「奧運是個好機會,君子蘭也是個好機會,我真的想去試一試。」

許非沒想隱瞞,因為這事瞞不了。

「……」

許孝文被張桂琴拽著坐下,又把平時捨不得抽的煙掏出來,一個勁猛抽。

不知過了多久,方道:「我陪你去。」

「就你們倆夠麼,再找幾個吧?」張桂琴擔心。

「還能找誰?沒聽一盆花都好幾萬了麼,這種買賣除了老子兒子,誰特麼也信不過,我陪你去!」

許孝文既下了決心,果斷的一面就表現出來了。

張桂琴也不好說什麼,自己嘟囔了幾句,忽地又問:「哎小非,你去年千里迢迢的拿回幾盆花,不會就知道它能升值吧?」

「沒有,怎麼可能呢,我就覺得挺好看的。」許非頓時冒汗。

「哦,我說也是,你又不是算命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9
第四十六章 春城

    許非在鞍城準備了好幾天,才跟許孝文踏上去春城的火車。

    兩地相距四百多公里,後世倆小時就到了,現在可不行,平均時速才60公里的綠皮車,咣當咣當得走個大半天。

    這年頭哪有什麼供暖設備,密封性又差,小北風嗖嗖的往裡灌,跟冰窖一樣。許孝文裹了件大棉襖還是有點抖,一邊抖一邊自找台階:「我就是最近走南闖北,把身體熬差了,想我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那鍛鍊的,寒冬臘月光膀子都不算事……」

    反正許非沒聽懂,這走南闖北是好啊還是壞啊?

    「開水來了,開水來了,有需要的麼?」

    列車員推著小車慢悠悠的走過來,車裡放著兩個大水壺。許孝文正白話著,就像見了救星,連忙翻出一個搪瓷缸子,「給我倒點!」

    人家給倒滿一缸子,他握著小口小口吸溜,順帶捂手。大缸子有年頭了,掉漆嚴重,勉強還能認出一行字:獻給最可愛的人。

    這一看,就是抗美援朝時期的產品。

    「您別喝那麼急,太燙的東西喉嚨容易得病。」許非忍不住道。

    「得什麼病,我半輩子都這麼喝,現在不還好好的?」

    許孝文呼出一口氣,道:「我說你小子去趟京城,怎麼這麼小布爾喬維亞啊?以前可沒這麼多窮講究。」

    嘁!

    許非翻了個白眼,愛喝喝吧,沒人管你。

    火車開了一段,停在一個大站,呼啦啦下去不少人,空出些座位。一個哥們蹭的坐過來,捶腿捶腰,顯然站很久了。

    他三十多歲的樣子,臉盤挺大,小眼睛,圓溜溜的在爺倆身上一掃,開口招呼一句。

    嗯?

    這口音像是多地混雜,語速又快,烏拉烏拉的。他見倆人沒懂,儘量吐字清晰,又說了一遍。

    「你們二位去春城啊?」

    「嗯。」

    許非應了聲。

    「那敢情巧了,我也去春城,你們買花還是賣花?」

    「不是,別的事。」

    「您別開玩笑咧,現在去春城不為了花兒,還能為嘛?」

    這哥們特自來熟,又打量打量,伸手就要摸許孝文腳底下的箱子,「哎,這是花兒吧?」

    「滾犢子!」

    許孝文抬腳就踹回去,「你特麼誰啊,滾一邊坐著去!」

    「哎,你咋罵人咧?」

    「我還打你呢!」

    老爹站起來就要揍,那貨一見慫了,麻溜跑到後面座位。

    「您有時候真不像個文藝工作者,說您拉桿子立山頭都有人信。」許非樂了。

    「少跟我扯!我小時候也老老實實的,被人搶過幾次飯就明白了,老實受人欺,人家橫,我就得比他還橫。」

    「那後來怎麼改過自新了?」

    「緣分唄,無意中拜了師,就進了評書門。哎,你小子欠揍,啥叫改過自新?」

    許孝文拍了拍桌子,隨即又壓低聲音,「我剛才觀察了半天,車上還有不少南方人,你看那邊,那就一口閩南話,看來三教九流都聚到這了。不過你既然想來,我也不能生看著,你現在也大了,主意聽你的,真要有人耍橫,也得看看咱腰裡的東西。」

    許非心頭一熱,真是親爹啊,雖說自己不是原主兒,但這對父母對孩子的愛,可是感受得妥妥的。

    火車咣啷咣啷的走,中午過點的時候,終於到了站。

    爺倆下了車,都被眼前的場面嚇了一跳,人忒多了!僅火車站周邊,就好像超過了全鞍城的人口,而且來往都是一條線,無數男女老少在進進出出。

    其中就包括車上見過的那哥們,像只螞蟻一樣鑽進去,瞬間被人流淹沒。

    許非一打聽,才知道那邊有個花卉市場。

    在計畫經濟年代,春城可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一汽都知道吧,紅旗、解放、夏利、奔騰,誰沒見過那個好像小鳥兒似的標誌?

    還有長影廠也知道吧,《上甘嶺》、《英雄兒女》、《劉三姐》、《白毛女》、《***》,同樣赫赫有名。

    所以要工業有工業,要藝術有藝術,牛逼的不得了。

    許孝文年輕的時候來過演出,也好多年沒來了,處處陌生,感覺都是高樓大廈,鞍城可比不了。

    倆人各抱著一個箱子,找了家招待所。

    許非先出去打聽一圈,得知春城現有十個君子蘭交易市場,分佈在火車站、朝陽公園、老圈樓、光復路、永春路、紅旗街、萬寶街、清華路等地段。

    爺倆商量了一下,決定去開市最早的紅旗街看看。

    說起春城的君子蘭,到底怎麼火起來的呢?

    君子蘭是南非種,偽滿時期被RB人送給溥儀,成為宮廷御花,後來流入民間。六十年代的時候根本不許養,這叫資本主義腐化。

    而78年之後,先是本地的一些老幹部喜歡,因為這東西很符合中國人的審美,清香淡雅,君子之風,且血統高貴——雖然我到現在都沒整明白,一個花跟血統高貴有毛關係?

    後來呢,因為各地產量稀少,春城逐漸成了最大的君子蘭集散地,吸引了一批外地客商,養花的也賺到了一些小錢。

    當這個氛圍初步形成後,某些嗅覺敏銳的就開始暗地炒作,養花的越來越多。

    1982年,春城出台限價令,規定一盆君子蘭不得超過200元。次年又開徵交易稅,此為舉國第一例。

    這些舉措不僅沒有抑制,反而更加催化了老百姓情緒。

    政府很快察覺到,也及時轉變態度,開始大力發展君子蘭產業,於是便有了「市花」和「陽台經濟」。

    有政府背書,群眾原本就很鼓噪的熱情,瞬間攀上了巔峰。

    國字號的領導親臨花展,省市領導親自指導養花,范曾為君子蘭作畫,啟功為君子蘭題字,侯寶林來演出都得講一段關於君子蘭的笑話討好觀眾。

    全市的報紙副刊都叫君子蘭,掛曆一年連封面十三張全用君子蘭彩照,連電視節目都用君子蘭做片頭。

    春城機械廠號召職工走君子蘭致富道路,1700多名職工家家開養;還有一家洗衣機廠投資數十萬,在辦公樓頂上蓋了600平方米空中溫室……

    後世提起這件事,總說全民熱炒,其實狗屁。

    一盆花賣到好幾萬,普通老百姓哪有這麼多錢?真正熱炒的是某些機關幹部,養花大戶,國企,以及港商外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9
第四十七章 綠色金條.

    在這個時期,春城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在養花、炒花,各大花市的每日人流量加起來,能達到恐怖的40萬。

    許非和許孝文順著斯大林大街(現在叫人民大街)一走,見兩旁樓的窗檯上擺滿了各個品種的君子蘭,隔絕了冷空氣,或孕蕾綻花,或傲然怒放。

    再等到了紅旗街附近,尚有六七百米的距離就開始擁堵,自行車都無法正常行駛,花市肆無忌憚的向外擴張,佔據了一大片路面。

    數不清的人自動形成了一順一逆兩條線,算是入口和出口。

    旁邊還有個傢伙高舉手臂,甩著薄薄的兩頁報紙,嘴裡噴出陣陣白氣,「《君子蘭報》!《君子蘭報》!還剩一份啊,還剩一份!」

    「多少錢?」許非問。

    「兩塊!」

    瘋了麼,兩塊錢一張報紙?他稍微有點猶豫間,便見三五個人衝過來,遂道:「給我給我,我要了!」

    拿在手裡一看,正是12月初才創辦的《君子蘭報》,每週一期,每期只有四版。

    頭版上寫著固定的一句話,便是那位****的題詞:「大力發展花卉事業」。再看內容,主要是介紹花的品種、培育技術和市場行情。

    許非略略一掃,便折好揣進懷裡,跟老爹邁步往裡走。同行的亦有很多男女老少,也攥著一份《君子蘭報》,奔向紅旗街花市。

    一時間,他竟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與三十年後,那些拿著促銷廣告瘋狂擠進售樓處、房交會的人並無區別。

    跟著人群走了一會,才算進到花市裡頭。許非只覺嗡的一下,似闖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面天寒風緊,裡面熱浪衝天,無數吵雜的聲音混在一起,瞬間衝擊著耳鼓,一時竟輕輕鳴響。

    有裹羊皮襖的,穿軍綠大棉襖的,穿呢子大衣的,還有極少數穿羽絨服的,臉上掙紮著,猙獰著,帶著令人害怕的狂熱、緊張、懊悔,彷彿世間百態,都濃縮在了這個小小的花市裡。

    口音更是天南海北,從最北到最南,從最西到最東,都能聽得見。

    不算寬的街道,已被人流徹底佔據,兩側全是店舖,夏天時擺到外面,冬天怕凍,花都在屋裡。

    許非隨便擠進去一家,見架子上擺著數十盆君子蘭,開花的少,綠葉的多。

    而櫃檯上,擺著一盆盛開的細葉君子蘭,花是橘紅色,與碧綠光澤的葉片搭配,更襯托得鮮豔動人。

    一個男人攥著一沓鈔票,額上青筋暴起,甚至連肌肉都在抽搐,「有沒有先來後到?我先看中的,我先看中的!」

    「可人家出價高啊。」老闆笑道。

    「我,我再加兩千!」男人喊道。

    「我加三千!」另個人也道。

    「五千!我加五千!」

    另個人憤憤的盯了一會,扭頭離開,看來超出了自己身家。男子則大為得意,打開公文包,又掏出一沓鈔票。

    最後的成交價是一萬二,就那麼摞在櫃檯上,周圍人看的呼吸粗重,眼睛發紅。

    男子急不可待的把花抱起來,走出店舖。

    許非好奇,也跟著出來,就見這一路上,甭管認識不認識的,只要瞧你手裡有花,品相還不錯,都要問一句:「出手麼?」

    「出手麼?」

    「七千!七千!」

    「一萬賣不賣?賣不賣?」

    「一萬二!」

    「一萬五!」

    「一萬八賣不賣?」

    男子僅走了幾百米,價格就漲了三次,東頭買的,西頭賣了,兩萬二,淨賺一萬!

    許孝文眼睛瞪的溜圓,以往的認知被大大撕裂,「就這一小盆花能賣兩萬多?這特麼不是花,這是金條啊!」

    「誒,君子蘭現在就叫綠色金條。」

    許非親眼瞧見,也是心中澎湃,「走,咱們去別的地方看看。」

    說著,倆人離開紅旗街,到了清華路的花市。

    這裡也是人山人海,滿目瘋狂,而在一家店裡,許非看到了一盆大花君子蘭。這個品種叫「抱頭和尚」,就是葉片呈飯勺狀,葉尖向中間靠攏,好像抱頭一樣。

    早在50年代,春城一個木工師傅吳鶴亭培育出了一盆花,後來這盆花轉到護國般若寺的普明和尚手裡。

    普明蒔養後,花長的特別好,葉片寬,短,尖圓,斜立向下略為彎曲,又向上翹。株形美麗,座似蓮盤,花如孔屏頗不一般。

    後來傳到民間,人們就將此品種叫「和尚」。而抱頭和尚,便是和尚與其他品種雜交出的新品。

    許非看了半天,店主的這盆花是好,但也沒好到那種程度,結果人家標價多少?

    八萬!

    因為店主聲稱,這是春城最好的抱頭和尚。

    他瞧著這盆花,不由心中一動,隱隱琢磨出一個想法。

    …………

    當晚。

    許非坐在床上,滿床都是往期的各種報紙,新聞類型也是應有盡有。

    「某機關技術員的弟弟,貪戀哥哥家君子蘭,上門搶奪,導致口角,打暈兄嫂後,將嫂子塞入炕洞,致其死亡。」

    「某市檢察院的方姓檢察官,聽聞滿城綠色金條,便糾結兄弟,全員持槍,駕越野吉普,夜奔春城。

    然而消息走漏,車剛出城,春城警方便接到電話,全城嚴陣以待,劫匪剛到養花大戶門前便陷入包圍。」

    這個某市,其實就是鞍城,一個檢察官這麼幹你敢信???

    還有一則消息引起了許非的特別注意。

    「養花大王郭豐義成立了全國第一家君子蘭花卉公司,市農工商領導爭相來賀。」

    這個郭豐義他很有印象,因為自己還是個小策劃時,曾跟當地的君子蘭協會聯合辦過一次展覽,專門查了海量資料,其中多處提到郭豐義。

    「倒是個入手點。」

    許非沉吟思索著,白天裡的思路愈發成形。

    「咣!」

    「砰!」

    正此時,許孝文去澡堂洗澡回來,嘴裡罵罵咧咧,「什麼特麼破地方,洗一半水涼了,差點沒凍死我!」

    他揉著半乾不干的頭髮,往床上一坐,「小非,這花咱們怎麼賣啊?白天看那一圈,算是開眼了,小小一盆花還能整出這麼多事?真是廟小王八多!」

    按照老爹原本的想法,能賣個幾千塊錢就知足了,結果來了一瞧,別說幾千,幾萬的都有!咱的花不比人家差,憑什麼不能賣高價?

    人嘛,都這個心理,利益動人心。

    「我明天得搬出去,您先住著,首要任務看好這幾盆花。」

    「那你呢?」

    「我去找個人,還有我得用個假名字,免得留手尾。」

    「哎,這我懂,以前闖江湖的時候我就用過假名,叫什麼來著,哦……」

    許孝文一拍大腿,「王石!」

    許非一咧嘴,「您是怎麼個思路起的這名?」

    「評書門四大祖師爺啊,柳敬亭、王鴻興、雙厚坪、石玉昆,我特喜歡王、石兩位。」

    行吧,您愛叫啥愛叫啥。

    「那你小子換個啥名?」

    「我麼……」

    許非,小非……顧小飛?哦不不,他連忙搖頭,「您合王、石,我就合那兩位,就叫柳慶厚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9
第四十八章 柳理事

    斯大林大街,百貨商場。

    這是春城最著名的一家商場,而前陣子發生的一件事,又讓它更爆炸了幾分:養花大戶郭豐義租下整整一層,創立了全國第一家君子蘭公司。

    他以前是個工人,很早就開始養花,自己還培育出了新品種,叫鳳冠——這家公司也叫鳳冠花卉公司。

    郭豐義是個較有頭腦的傢伙,開張那天,別出心裁的搞了一場記者招待會,轟動東三省。市裡領導親自祝賀,參觀的人擠爆了斯大林大街,最後只能每隔十分鐘放進去一批。

    在這個時期,養花大戶才是全城的核心人物,時常貴賓宴請,出入都有秘書,接觸的全是領導和外商。

    「郭總,有個京城的客人想見您。」

    「京城?」

    這日,難得在辦公室閒坐的郭豐義聽到秘術匯報,不由一怔,天南海北的客人都見過,但京城的還真不多。

    「請進來!」

    「好的。」

    不一會,秘術引著一個年輕人進屋,高高的個子,衣著體面,戴著眼鏡,手裡拎著公文包,肩上還挎著一個,蠻斯文的樣子。

    「郭總,久仰久仰……這是我的名片。」

    年輕人遞過一張小卡片,郭豐義眨眨眼,這東西只在港商手裡見過,內地很少有人用。

    接過一瞧,寫著:京城君子蘭協會(籌備組)理事,柳慶厚。

    他招呼對方坐下,又拿起一盒紅盒的人參煙,「抽菸麼?」

    「哦,人參煙,久聞大名!」

    年輕人說話文縐縐的,接過一顆,自己也摸出一盒京城捲菸廠的金建牌香菸,「您試試這個。」

    這貨自然是許非,他第二天就搬出招待所,找了傢俬營旅店,又花了很大功夫包裝一番。

    「怎麼,京城也想養君子蘭了?」

    郭豐義點上煙,隨口問道。

    「都是響應號召,上月剛組建了中國花卉協會麼……」

    「你等會兒,國內有這個協會?」他滿臉詫異。

    「郭總,您養花是好手,但政策消息太滯後了!」

    許非扶了扶眼鏡,笑道:「上個月1號,在陳副總的倡議指導下,剛剛創建了中國花卉協會。她還多次提到你們的君子蘭,說你們這項工作搞的好,小小一盆花也能起到建設兩個文明的大作用……我今天過來呢,就是觀摩學習的。」

    陳副總,就是提出「大力發展花卉事業」的那位大領導,曾親臨春城花展。可以說,君子蘭能有現在的火爆,多虧有她老人家背書。

    這位神仙,春城可謂無人不知,郭豐義立時重視起來,又聽對方道:「各大花市我都逛了一圈,果真名不虛傳,算開了眼界。」

    他似覺著有點累,把挎包放在沙發上,露出黑乎乎的照相機,「聽說郭總是首屈一指的養花大王,今天就厚著臉皮過來瞧瞧,想參觀參觀貴公司。」

    「哎,太客氣了,這東西想看就看,沒啥緊要的。」

    郭豐義此刻沒事,索性親自陪著對方參觀。

    整整一層的百貨商場,空間極大,有幾間是辦公室,其餘區域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君子蘭,其中最顯眼的,自然是自己培育出的新品種,鳳冠。

    葉片非常短小,在兩側一片疊著一片向上生長,極有層次感,花從中間生,看著就像古代的鳳冠一樣。

    而又有一盆最優,葉具質感,花開的也最為鮮豔,令人難以移睛。

    郭豐義見他連連讚歎,非常得意,問:「柳理事,我這鳳冠怎麼樣?」

    「您是行家,我可不敢班門弄斧。」

    「來的都是朋友,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呃,那我就說說……」

    許非是真懂,指著那盆花道:「先看整個株形,圓潤如扇面,無長短葉,好!

    再看葉片,脖短且收得急,每片葉10公分左右,寬厚得當,手感滑潤,堅硬不康,光澤蠟亮照人,葉脈凸起粗壯,這是標準的『麻臉』,好上加好!」

    郭豐義一驚,這是行家啊,說的全在點上。外行看花,內行看葉,評價一株君子蘭的優劣,重點是葉片,並非花漂不漂亮。

    他頓時又重視了幾分,道:「柳理事養的什麼花?」

    「我拾人牙慧,比不了您自己栽培,我養的是黃技師。」

    黃技師,聽起來不太正經,其實是六十年代,春城生物製品研究所的一位黃永年技師培育而成的品種。

    「君子蘭傳入民間幾十年,主要有國蘭和RB蘭。國蘭的油匠、勝利、和尚、染廠都是長葉,後代子孫也講究個葉長肥厚。短葉目前還比較少,我參觀各地,郭總的鳳冠算是獨一無二,十優俱全。」

    「哪十優?」

    「圓短寬厚硬,花亮蹦膩挺,此為短葉十優。」許非笑道。

    噝!

    郭豐義從未聽過此種說法,反覆琢磨著這十個字,愈發覺得精闢——他當然沒聽過,這是1995年才提出的觀點。

    「哎呀,柳理事真人不露相!這麼年輕就有這麼大的學問,回去談,回去談!」

    他態度瞬間熱情起來,又回到辦公室,招呼秘書上好茶,道:「今天見了高人,賞個面子,中午務必留下吃飯。」

    「客氣,客氣,我一會還想拍幾張照片,您……」

    「好說,我安排個人陪同,想怎麼拍就怎麼拍!」

    郭豐義頭腦靈活,注重每一個機會,當即又問:「柳理事下來考察,除了剛才說的那些,不知還有什麼指點?」

    「這個麼……」

    許非頓了頓,方道:「我們都是愛花的,歸根結底是為了君子蘭的事業發展。我逛了一圈,發現紅火歸紅火,但太過散亂,缺乏組織,也沒有挑起大家的全部熱情,簡單說,就是營銷不足。」

    「營銷?」

    「就是宣傳,推廣,吆喝。」

    「哦哦!」

    郭豐義又學到個新詞,問:「那您想怎麼個,呃,營銷法?」

    「其實也簡單……」

    許非笑了笑,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通,見他有些猶豫,道:「郭總考慮一下,要是有心合作,明天我再過來詳談。」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9
第四十九章 花王大賽

    12月29號,天冷的厲害。

    林三裹著大棉襖,抱著個箱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街上。他是附近縣城的工人,本名不好聽,在家排行老三,久而久之就成了林三。

    他響應政府號召,也養了兩盆花,最近家裡錢緊,又臨近年關,便想著進城碰碰運氣。

    一路打聽,好容易摸到了紅旗街,發現並沒有傳說中的摩肩接踵,反而形成了一股人流往外走。

    「大哥,這花市不開了?咋都出去了?」他攔住一位詢問。

    「那邊搞活動呢,哎你別拽著我!」

    對方一扒拉,忙不迭的閃人。林三又往裡一瞅,花市竟顯得有些冷清,心下合計,索性跟著人群一起。

    不多時,到了斯大林大街。

    這裡才是人山人海,擠得跟個沙丁魚罐頭一樣,四處寒風都被遮擋,居然還暖和了一點。

    林三奮力擠過幾個人,便再也搶不進去,只得站在外圍觀瞧。只見百貨商場門前,空出了一小塊場地,一個人站在那裡,拿著麥克風道:

    「我叫郭豐義,可能不少人知道我。我養花有十來年了,從一文不名到小有成績,現在還有了自己的花卉公司,可以說,我是親眼看著君子蘭事業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如今政府大力支持,君子蘭成了市花,還要出口賺外匯。我看到這個環境啊,也是心情澎湃,我有今天,離不開很多人的幫助……為了慶賀新春,也算回饋家鄉父老,為君子蘭事業做點貢獻,我特意邀請了兩位行業專家,舉辦一次花王大賽。

    從今天開始,為期四天,大家自願報名參賽,我們做出評判。到第四天,我們將前面選出來的比較優質的君子蘭,再一起競賽,最後決出前三名。

    第一名,花中狀元,也就是我們的花王!我私人獎勵一萬元!

    第二名,花中榜眼,獎勵五千元!

    第三名,花中探花,獎勵三千元……」

    嗡嗡嗡!

    林三已經聽不清說什麼了,耳朵邊全是鋪天蓋地的喧囂,自己也是一股熱血向上衝。

    一萬塊錢啊,自己一個月工資五十塊,一年五百,二十年才能夠!

    他只覺眼前灰濛蒙的,那話音似乎落了地,人群彷彿靜止片刻,隨即突然啟動,瘋了一樣往前奔湧。

    他推著前面人,亦被後面人推著,雙腳近乎離地,也跟著向前移動,然後又靜止下來。

    亂糟糟不知發生了什麼,林三竟覺得有些熱,把大棉襖的扣子扯開,呼呼灌進去的仍是熱氣。

    等了好久好久,他終於排到跟前,剛要進大門,卻被人攔下。

    「報名參賽麼?」

    「啊!」

    「先交五塊錢報名費。」

    「五塊錢?!!」

    林三差點跳起來,五塊錢夠自己吃好幾天了,他有心想走,卻見旁邊幾個人已經掏錢進門,心裡也轉念一想。

    自己的花不錯啊,萬一拿了狀元,可是一萬塊獎金!他還沒意識到別的價值,只盯著這個,狠了狠心,交錢進門。

    進去之後又是排隊,只是多了好些欄杆,用繩串著,人為的隔成三排。

    他暈暈乎乎的跟著隊伍走,前面只剩幾個人時,方見堵頭擺著張桌子,坐著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桌上還有個名牌。

    「丙級,沒有下一輪參賽資格。」

    「啥玩意?老子養了大半年的花,你就給個丙級?」

    一個光頭猛地跳出來,大聲嚷嚷,「你特麼算什麼狗屁專家,就是蒙人騙錢的,老子不玩了,五塊錢給我!」

    光頭凶神惡煞,隨時要干架的樣子。

    那年輕人特別斯文,笑道:「我們沒強迫你報名,都是自願的。你們既然來參賽,我作為評委就要公平公正。花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如果你的花不夠品級,我卻給了甲等,那才是蒙人騙錢,是對別人的不公平。」

    「說的對,自己花不行瞎吵吵什麼?」

    「快滾犢子,別人還排隊呢!」

    「出去!」

    「出去!」

    大家一呼應,光頭也慫了,抱著那盆破花憤憤離開。

    很快輪到了林三。

    「你好,我看看你的花。」年輕人笑道。

    「啊,哦哦!」

    他連忙打開箱子,捧出一盆君子蘭。

    「保暖措施做的不錯,是個愛花的。」

    年輕人先點評了一下木箱,然後才細細觀察,「您這是大勝利,養幾年了?」

    「兩年多,頭年沒開花,今年才開。」林三的聲音都在抖。

    「葉片中寬,短尖,光澤蠟亮,手感滑潤,脈紋較窄,凸起明顯,花大鮮紅整齊,品相上佳……」

    他點點頭,拍了張奇怪的紅紙片上去,「甲等,可以參加下一輪,先去那邊登記。」

    林三仍是懵逼狀,抱著花去旁邊桌子,郭豐義的一個員工負責登記,用尺子細量。

    「林有蛋,X縣XX街XX號,大勝利一株,葉長70,開花六朵……」

    「收好這個,過幾天來參加決賽。」

    「哦哦!」

    林三這會才搞明白,原來甲等的才能參與最終評選,又看了看卡片,莫名的冒出專業兩個大字。

    他走出大廳,外面寒風一吹,清醒了不少,可隨即又被幾個衝上來的人嚇到。

    「幾等幾等?」

    「評了幾等?」

    「甲,甲等。」

    「有紅紙沒有?」

    「有……」

    林三抖出那張紅紙片,那幾人眼睛一亮,頓時搶的不可開交。

    「五千,五千賣我吧!」

    「滾犢子,人家甲等你就給五千?我出一萬,一萬!」

    「一點誠心都沒有,我出兩萬!」

    兩萬!

    他又是一抖,當即就想脫口而出,賣了。但不知怎地,往常不太靈光的腦袋忽然轉了轉,我要是拿個狀元,哦不,我就算拿個探花,也不止兩萬塊錢吧?

    「不賣不賣,我還選花王呢!」

    他強忍著衝動,走下台階,又被一個人截住。

    「你好,我是《君子蘭報》的記者,你是剛參加完評選出來麼?」

    「呃對。」

    「那你能說說感想麼,感覺怎麼樣?」

    「感覺……」

    短短半天功夫,林三已經歷了半輩子都沒見過的大陣仗,在心裡緩了緩,竭力鎮定道:「感覺特別好,裡面有三位專家,都很親切,也很有本事,給了我一個甲等。」

    「那我能看看你的花麼?」

    「行啊。」

    他又把花捧出來,周圍人呼啦啦湧上,七嘴八舌的議論。

    「這大勝利年頭短,但品相真不錯,難怪給甲等。」

    「裡面專家挺靠譜,我的給了乙等,我還不服,人家細緻白牙的給我講。」

    「給我看的是個年輕小夥,叫柳什麼,人家可真專業,反正我是服了。」

    「哎,我的也是柳專家,京城來的一點都不擺譜,態度超好。」

    「咔嚓!」

    記者抓拍了這張照片,又給林三單獨拍了一張。

    他半輩子就照過兩次照,手足無措,僵硬無比。而待記者走後,林三又不急著回家了,乾脆在商場徘徊著,看看還有什麼熱鬧。

    …………

    「我跟一些人比,算有點經驗,但跟很多老前輩比,我還是個新人。但既然搞了這次花王大賽,也就厚著臉當個評委。

    我介紹一下旁邊兩位,這位應該都認識,楊宗海先生。」

    嘩嘩嘩!

    底下人紛紛鼓掌,楊宗海也是赫赫有名的養花大戶,被郭豐義拉過來充場面。

    「這位是柳慶厚先生,別看年紀輕,學問可大,我專程從京城請來的。」

    嘩嘩嘩!

    大家之前不認識,但現在認得了,不少人還被點評過。

    郭豐義不愧是個人物,頭一回辦活動,但適應的非常好,「今天上午有三百多人報名,下午繼續。我們也沒什麼事,就藉著中午休息的機會開個小講座,講講怎麼判斷君子蘭的好壞。」

    春城十大花市,每天40萬人流量都在買花賣花,但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還找幾個專家給你開講座。

    大家把一樓佔的滿滿登登,站不下就擠在外面,貼著大玻璃聽。男女老少,鴉雀無聲,臉上全是壓抑著的狂熱與瘋狂。

    看著這場面,饒是郭豐義見過大風大浪,也不禁內心激動。

    柳理事說的對啊,這市場看著紅火,但散亂不堪,缺乏組織。大家都清楚,好花賣的高,劣花賣的低,但好和壞怎麼來評定?誰說了算?

    他接受提議的時候還沒完全領會,現在明白了:最先挑頭的,就是說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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