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3112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2
第20章 這是一個春天

1979年,那是一個春天,一位老人在南海邊畫了個圈圈。

而1984年1月,這位老人突然決定到圈圈看看,並且題詞:「深城的發展和經驗證明,我們建立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

在他離開後的第二個月,中央做出重大決定,開放14個沿海城市。中國的對外開放由點及面,形成了沿海全境開放的格局。

更重要的是,這些舉動堅定了改革開放的決心,使得社會思想也不再動搖。

所以84年是個極其關鍵的年份,商品經濟的概念正式提出,企業飛速發展,後來很多人將這一年稱為中國現代公司的元年……

這一切都與許非無關,哦,起碼暫時無關。

當春節過後,天氣漸暖,樹上的新芽剛剛生出時,等待了近一年的《紅樓夢》劇組終於傳來消息。

一名副導演專門跑到鞍城,給許非和陳小旭簽了半年借調合同,讓倆人在4月1日去京城報到。

…………

「是這兒麼?」

「應該是吧,沒看進進出出的麼。」

在京城的桃花還沒綻放的春天裡,許非和陳小旭又熬了一宿的火車,提著大包小包趕到了位於圓明園的招待所。

招待所非常破舊,四層樓,有個小院,就在大水法後面。倆人進去的時候,一樓已經擠了不少人,尤氏的扮演者王貴娥正在大聲招呼,「報到的同志去裡屋登記,統一分配房間,大家不要亂。」

她跟邢夫人的扮演者夏明輝、賈赦的扮演者李頡,是紅樓夢劇組的選角老師,百分之九十的演員都是他們挑來的。

許非和陳小旭身條都不矮,相當顯眼。老師一下就瞧見了,招呼道:「喲,你就是小旭吧?」

「您是?」

「我叫王貴娥,沒見過你,但我看過你的照片和詩,我還能背兩句呢!我是一朵柳絮,長大在美麗的春天裡……」

此人性子爽朗,張口就給念詩,姑娘有點囧,「那個,王老師,我先去登記了!」

她拽著許非拐到裡屋,見擺著三張桌子,坐著導演王扶霖,以及製片人任大惠和鄭燕昌。桌前擠了好些人,多是年輕的姑娘小夥。

「孫孟泉,202號房,下午可以隨便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來,七點在四樓開會。」

「好的。」

一個衣著樸素的女子剛登完記,抹身回頭。許非一看樂了,哎呦,這不三姑嘛!

她在《鐵齒銅牙紀曉嵐》裡的角色頗為知名,但有幾個人知道她還演過李紈呢?又有幾個人知道,她還在《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裡演過滅絕師太吶?

沒錯,就是張敏騎白馬回眸的那個倚天。沙和尚還在裡面演金毛獅王,你敢信???

孫孟泉的年齡稍大一些,資歷也深,走路都穩穩當當的樣子。與之相比,其他人就很青澀,還有一些是父母陪著來的,

許非跟前就站著個小姑娘,手裡還拎著蛋糕。

「李紅紅是吧,才十七歲,你可是組裡最小的……」

王扶霖一如既往的和善,笑道:「怎麼還帶了個蛋糕?」

「今天,今天我過生日。」

李紅紅十分靦腆,怯生生的應著——她後來扮演邢岫煙,名字改成了李伊。

「哦?那祝你生日快樂,希望你在這裡也能開心,先去房間吧。」

王扶霖的態度緩解了小姑娘的緊張,跟著媽媽去樓上安頓,爸爸則跟任大惠攀交情,讓其多多關照。

一個個的登記,很快輪到了許老闆和陳老闆。

王扶霖面色微妙,卻沒多講什麼,道:「你們要在這裡生活一段時間,盡快適應下來,全身心的投入學習。」

「你在304,你在205,晚上七點鐘開會,不要遲到。」

很明顯,男的三樓,女的二樓。倆人先行分開,各自去房間整理。

招待所的條件非常簡陋,公用的廁所和盥洗室,多是三、四人間,實打實的木板床,國民大花床單,枕頭透著一股怪味。

許非聞了聞,都特麼餿了。

「沒法睡啊……」

他把床單、被子、枕頭拿到樓下晾曬,又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李,顛顛跑到205。這短短的功夫,陳小旭已經多了個室友,且交談甚歡。

這姑娘鵝蛋臉,眼睛圓溜溜的,年齡看著很幼,說是小學生都能信。她非常活潑的樣子,聲音清脆,「陳小旭,這就是你男朋友呀?長得還挺帥的。」

「別瞎說,我們一個地方出來的,沒那種關係。」那位趕緊撇清。

「哦,老鄉啊。」

姑娘主動伸出手,講話跟倒豆子一樣,「你好,我叫胡則紅,紅旗越劇團的,今年二十一了,你多大啊?」

「我十九。」

許非真有點驚訝,笑道:「你看著可不像二十一,長的太小了。」

「我可不小,我最煩別人說我小了,以後誰也不許說我小!」

「呵,那我跟你道歉。」

許非聊了幾句,只覺對方心直口快,愣頭愣腦。不過他也沒工夫閒扯,拉著陳小旭跑下樓。

走了十分鐘路,等了二十分鐘公交,然後才到了市區比較繁華的地方。

倆人先進了一棟百貨商場,轉半天才找到一個日用品櫃檯。他瞧了一會,問:「同志打擾了,請問臉盆要票麼?」

他對著白裝大媽,半個字都不敢出錯。果然,正跟隔壁嘮嗑的大媽雖不耐,卻也賞了句回覆:「不用!」

「哦,那麻煩給我拿個臉盆。」

大媽一臉不爽的給拿貨,老式搪瓷盆,盆底有兩條紅鯉,鄉土且喜慶,敲起來叮噹作響。

「你也買個盆吧,還有水桶。」

「買桶做什麼?」

「水龍頭都是公用的,平時存點水,不然你洗個腳還得跟別人搶麼?」

「啊!」

陳小旭毫無獨立生活經驗,忙道:「那我也要一個!」

於是乎,倆人抱著盆拎著桶,在裡面逛了逛,又買了點餅乾、糖果。

1984年,中央繼續開放港口城市,確立改革不倒,各種產品供應也大幅增加。深城首先取消了糧票,幾大城市如京城、魔都、金陵等也陸續取締了部分票券。

就像京城,若是前兩年來,買個盆也得用票,現在只有較稀缺的產品才用得著。

……

一晃到了晚上。

報到的人沒有想像中的多,只有二十幾個演員,外加一些劇組人員。

六點鐘的時候,招待所提供了第一頓飯。在一樓的食堂裡,幾個痛經大媽排成一溜,跟前放著三個大桶。

許非湊過去,手上啪嗒一沉,一勺子黏糊糊,還有點發黃的米飯就扣在飯盒裡。

跟著第二個,一勺子看不見油星的大白菜,然後第三個,一小勺子醃菜。

「……」

倆人對視一眼,默默找個地方坐下。

陳小旭是極愛吃的,但此刻也毫無食慾,不說飯菜質量,起碼得乾淨啊,這看著就不衛生。

許非勉強嘗了口白菜,嚼了嚼嚥下去,妹子忙問:「怎麼樣?好吃麼?」

「沒油沒鹹淡,就是白菜幫子味兒。」

「啊?」

陳小旭一聽更不愛吃了,偷瞄瞄四周,見有的艱難下嚥,有的吃得槓香,一瞧就是苦孩子出身,家庭環境特別差那種。

「要是煮點面條,把白菜加里頭,肯定能好吃。」

她眼睛一亮,道:「哎,我們買點面條吧,我看外面就有個小店。」

「沒地方煮。」

「也是哦。」

陳小旭噘著嘴,一筷子一筷子捅著米飯,最後自暴自棄,還是塞進了嘴裡。

許非見狀也不好矯情,吃吧!

他知道培訓班的伙食差勁,可沒想到這麼差勁,眼下沒啥辦法,只能一邊下嚥,一邊自己轉移注意力,以忽視食物的糟糕味道。

嘖,看來得弄個電飯鍋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2
第21章 開會

晚七點,會議室。

設施非常簡陋,前面擺著幾張桌子就算講台,下面一溜大板凳,沒座兒的還得貼牆站著。

二十幾個演員,幾乎都是小姑娘,許非和陳小旭坐在中間,不時四處觀望,有臉熟的,有臉生的,一個個稚嫩的很。

「哎,你看那個。」

他捅了捅妹子,道:「那人多好看。」

「嗯?」

陳小旭抻抻脖子,瞄到斜前方的一個姑娘,五官鮮明,天生的丹鳳眼,臉蛋圓潤大氣,透著一股極自然的飛揚和性感,完全區別於這個時代的氣質。

打扮也很時髦,翹著腿坐在那邊,無論誰看,一眼就能在人堆裡找到。

「她好漂亮啊!」

陳小旭盯著人家不放,喃喃道:「漂亮又特別,鶴立雞群呢。」

「別這麼說,雞也是很美的。」

許非為雞抱不平,低聲閒聊了幾句,就見一行人走進來,為首的正是王扶霖和任大惠。

一個是導演,一個是製片主任,為劇組的兩大核心。他們在前方坐定,見人差不多了,王扶霖清清嗓子,儘量抬高音量,因為沒有麥克風。

「好了,靜一靜,我們開個小會。我就不自我介紹了,之前都見過,我就說說《紅樓夢》的籌備情況。畢竟這項工作,既是我們的任務,也是你們的使命,你們應該有所瞭解。

《紅樓夢》這部劇,有名有姓的角色一百五十多個,我們挑選了六十多位演員,來出演主要角色。有些還沒趕過來,有些還在跟單位或家裡溝通,但大抵是差不多的。

其實說是演員,有些誇大了。你們都是我一個個篩出來的,知根知底,絕大部分沒有影視表演經驗,甚至從事完全不相干的工作。但不要緊,我們開學習班的目的,就是彌補這一點。

學習班初步預計是三個月,可能還會有第二期。那麼在這三個月裡,大家的主要任務就是學習。我提幾點硬性要求,首先,一定要將原著熟讀。其次,在熟讀的基礎上有自己的理解,最後再融入到角色當中。

《紅樓夢》是名著,如果我們連原著都沒有熟讀,那何談藝術表現呢?

我們會請一些專家學者,來給大家講課。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千萬要珍惜機會,別辜負了他們的苦心。

我先說一點,現在沒有定角色,包括我們也沒定。最後的結果,到底誰能飾演誰,都要看你們自己的表現。

至於拍攝時間,我們預定在下半年,大部分外景地已經選好了。為了支持我們工作,相關領導還在南菜園批了塊地,準備建造一座大觀園,現在已經動工了。

甚至連冀省的一個縣城,也主動聯繫我們,要出錢出力建造一條寧榮街……」

王扶霖說這些的意思,是鼓舞大家士氣,全國人民都在關注著,支持著。不過聽到許非耳朵裡,就變得很微妙了。

尤其那個不可言明的縣城,哎呀真是熱血沸騰!!!

而王扶霖講完,任大惠又接過話題,道:「王導演負責藝術方面的事情,我負責劇組和生活方面。所以你們在藝術上有問題,找王導演,在生活上有問題,來找我。

那我就說說學習班的日程安排,大家都聽好了。」

刷刷刷!

話音剛落,底下人紛紛翻開小本子,許非也摸出一個筆記本準備記錄。

「從明天開始,早上六點半起床,起床之後不用洗漱,由老師帶著去晨跑。晨跑之後到園子裡練功,拉筋,學形體,然後洗漱吃早飯。

上午的安排,是聽專家講課,不過現在人不齊,等人齊了再說。下午的安排,你們自行排練小品,就是你們想演哪個角色,就選個片段出來,自己找搭檔,自己設計。不懂的也別擔心,我們有幾位輔導老師……」

說著,他一一介紹,「這位是李頡老師(賈赦),這位是李婷老師(賈母),還有夏明輝(邢夫人)和王貴娥(尤氏)老師。有不懂的一定要問,別自己憋著。」

幾個老師也站起來鞠躬示意,其中李婷最長,已經63歲了。

隨即,任大惠又介紹了幾位重要人物,包括編劇周領,攝像李堯宗,化妝楊澍雲,服裝史岩芹,作曲王利平……

沒錯,《紅樓夢》辦培訓班,連化妝、服裝、作曲都跟著學習,三十年後你敢想???

「晚上的安排,是學習琴棋書畫。因為大觀園裡的小姐丫頭,很多都是出口成章,學問不俗。我們一點不懂也不對,起碼能寫好幾個字,彈對幾個音。

再說說生活上的,我們每天管三頓飯,沒有補貼,每週日放一天假,可以進市區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來,不許在外過夜。有特殊情況的,一定要請假。」

為啥放一天假呢?因為現在還是單休,1995年才實行的雙休。

「等最後角色都定了,確認你能進組拍戲了,我們還會簽份合同,包括床板費啊,伙食補助啊,拍戲酬勞等等……」

嗡!

這話一出來,引起不小的騷動,很多姑娘面帶驚喜。

因為有些人來之前,還以為這是項國家任務,自己就是來義務勞動的,結果沒想到還給酬勞!

許非撓撓頭,印象裡好像賈寶玉是最多的,每集八十塊,拍完拿了兩千塊錢。黛玉是六十塊,小角色就是二三十。

前面任大惠說完,王扶霖又道:

「我補充一點,我們大概要經過三輪篩選,怎麼樣的形式呢?

你們平時不是排小品麼,每過一個月,我們都要給你們錄像,錄的就是小品。然後我們和顧問組商討,再決定哪個合適。

這三輪篩選,就像闖三關,大家要有心理準備。你們年齡都差不多,盡快熟悉起來,其實這裡就像一所大學,大家都是同伴,平時也多多包容……」

王扶霖性格比較溫軟,嘮嘮叨叨的叮囑每一個事項,好半天才宣佈散會。

…………

可能是認床的緣故,許非睡的非常不好,滾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過去,好像也沒過多久,就被一陣刺耳的哨聲驚醒。

「咻!」

「咻!」

他渾身一激靈,只覺得難受,意識還跟不上身體的反應,「咋回事?靈氣又復甦了?」

緩了兩分鐘,才曉得是早晨吹哨,要集合了。他連忙穿衣,匆匆抹了把臉,等跑下樓時,大家已基本就位。

精神狀態都不咋樣,估摸是緊張又興奮。

「你洗漱了麼?」陳小旭悄聲問。

「就抹了把臉。」

「沒刷牙?」

「沒。」

「去,別挨我。」

她推了那貨一把,隨即又道:「我六點就起來了,你怎麼這麼懶?」

「我認床啊……」

「許非,陳小旭,別聊天了!」

任大惠親自帶隊,制止了這種不正當作風行為,「人都到齊了,大家排成兩隊,跟著我走。」

說著,他和幾個形體老師慢跑帶路,眾人跟在後面,出招待所大院,再過道圓形門,就到了圓明園裡頭。

圓明園這會兒非常荒涼,只有樹和甬路,還有個干湖,誰都可以進。在今年9月份,政府才決定大力建設,整修福海,蓄水放船,挖湖補山等等。

直到1988年6月29日,它才正式變成景點,重新售票開放。

大夥先繞著湖跑圈,第一圈,沒問題,第二圈,也還湊合,第三圈時,陳小旭不干了。

「哎,我去躲躲,等練功了你再叫我。」

她最煩的就是體育運動,瞄了眼任大惠,就要半途潛逃,結果剛一邁步,就被許非一把抓住。

「你幹什麼?」

「給我好好跑步。」

「我不想跑。」

「不想跑也得跑,你身體這麼差勁,就得多鍛鍊。」

「你!」

陳小旭咬著嘴唇,死活掙脫不開,周圍的小夥伴都在驚奇吃瓜。她不想拉拉扯扯的,只得妥協,「你放開,我跑就是了。」

許非這才松了手,跑了五六圈之後,任大惠停了下來,在湖岸上列成幾隊,形體老師開始教課。壓腿拉筋,學操學步,都從戲曲身段裡簡化而成,如何走路,如何抬頭,如何看人等等……

姑娘們多是藝術劇團的,有基礎,上手極快。許非就困難了,老胳膊老腿,硬得跟鋼鐵俠似的。

練完功,吃了一頓難以下嚥的早飯,上午沒課,暫時自由活動。

這第二天,又有不少人來報到。陳小旭多了個室友,名字特別棒,叫東方文櫻。她跟胡則紅同歲,在江城兒童劇院,跟李堯宗是情侶。

當初王扶霖找李堯宗當攝像,人家不干,說進組拍三年,耽誤我婚姻大事。王扶霖就給開綠燈,說你把對象也找進來,你倆拍完就可以結婚。

李堯宗這才同意——不過後來離婚了。

許非的房間也被分配出去,多了兩位室友,面孔都挺熟。

一個叫侯昌榮,一個叫孫十萬。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2
第22章 排戲

侯昌榮是揚劇團的,專攻小生,扮相丰神俊朗,大概是紅樓第一帥。

當初王扶霖看到照片,一度將其視為賈寶玉的候選,結果見到真人,一米八的個子,太高了。

若是拍正常戲,男主高點沒什麼,但這是《紅樓夢》。寶玉年齡很小,且是在脂粉堆裡打滾的貴公子,如果個頭太高,就會給人一種不協調感。

王扶霖又不是某二逼導演,搞個尖嘴猴腮,一腦袋髒辮,瘦骨嶙峋的大高個子當寶玉。然後再配個深v露胸,一膀子蕾絲邊,營養過剩的胖帶魚……

這是要向全國人民謝罪的啊!

至於孫十萬,哦不,吳小東呢,他是演話劇出身,二十多歲,也是那種很傳統的帥氣。他最開始奔著賈璉來的,不過沒演成,而在劇中除了飾演角色,還兼任了場記和執行導演的工作。

兩位室友相對年長,性格較成熟,許非自不必說,所以還算合得來。

您看看,這一屋都是美男子呢!

……

「白菜,又是白菜。」

「昨兒吃的白菜,早上吃的白菜,聽說晚上還是白菜。」

「我不喜歡吃白菜。」

中午的食堂裡,陳小旭戳了戳飯盒,嘆了口氣,還是認命的塞進嘴裡。

胡則紅也勉強下嚥,嘟囔道:「導演還讓我們少吃,保持體重呢,就這飯菜誰能多吃啊?」

許是相性指數很高的緣故,倆人已經成了好朋友,一個說話損,一個說話沖,就這頓飯的功夫,已經吵了不知多少嘴。東方文櫻卻還陌生,基本跟李堯宗在一塊玩。

許非把白菜湯拌進米飯,這樣味道還能好點,笑道:「沒事兒,我讓我爸買了個電飯鍋,他朋友給我捎過來,過幾天就能到。」

「電飯鍋?」

陳小旭眼睛都在發光,「可你會做飯麼?」

「窩個雞蛋,煮個面條還是沒問題的,哎我下面手藝可好了,有機會你們嘗嘗。」

「那肯定要嘗嘗呀!」胡則紅充滿希望。

「我煮麵,你們負責刷鍋就行了……」

許非正說著,忽覺周圍的談話聲小了很多,一抬眼,正瞧見那個身形高挑的姑娘走進來,有著一雙華麗的丹鳳目。

食堂裡的所有人,包括廚師和大媽都在盯著,沒辦法,長相太特別了。

她看了看飯菜,明顯不滿意,但也盛了一飯盒獨自吃著。這姑娘就像小時候班裡最漂亮的女同學,誰也不太敢說話,當然本人也不在意。

她叫樂韻。

「哎,我聽說她演王熙鳳……」

胡則紅壓低音量,神經兮兮道:「不是備選,就是王熙鳳。」

「不能吧,導演不說要錄像篩選麼?」陳小旭懷疑。

「篩是篩,但她要演鳳姐,誰能比得過?」胡則紅帶著羨慕。

「也是。」

許非瞧了眼坐在另一邊的,某位皮膚黝黑,個子矮小,完全不突出的姑娘。在這個階段,樂韻就像一座大山,壓在每個渴望演鳳姐的人身上。

「下午排小品,你們有角色了麼?」怪味豆又問。

「我暫選賈芸。」

「你不想演賈寶玉?」對方驚奇。

「想演也演不上,我個子太高了。你呢,想試試林黛玉?」

「是呀,誰不想試黛玉呢?」

「呵,那你們可成對手了!」

哦?

陳小旭和胡則紅對視一眼,互相看不上,「你排哪個段落?」

「葬花。」

「我也是葬花。」

「噗……」

許非抽了抽嘴角,沒說什麼,葬就葬吧。

仨人匆匆吃了飯,又跑到圓明園裡,大夥也都在。剛來一天,除了同屋的能說幾句,都不好意思交際,三三兩兩的散在各處,自己就開始瞎弄。

李頡、李婷等老師跟前早擠滿了人,他們便找了個相對清靜的山石崗上。

這會還沒給劇本,每人發了一套《紅樓夢》。許非抱著書,坐在大石頭上,問:「你們想演哪段葬花?」

「當然是葬花吟的葬花了。」陳小旭道。

「那你們想怎麼演?」

「我……」

倆妹子傻愣愣的戳著,完全沒頭緒呀。因為一提起林黛玉,首先想到的必是葬花,但真說怎麼演,沒有任何影視表演經驗的倆人,根本就是個槑。

我就知道!

許非搖搖頭,開口拯救:「想排一個段落,一定要聯繫上下文,把意思吃透,揣摩人物心理。

黛玉葬花之前,發生了很多事。先是寶玉口無遮攔,拿《西廂記》裡的葷話來玩,那叫『成了給爺們解悶兒的了』。而沒等二人和好,寶玉就被薛蟠借賈政之名叫去了。

黛玉擔心,便去怡紅院找,正趕上晴雯鬧脾氣,不給開門。黛玉剛要走,忽聽裡面傳來寶釵的聲音。你們看原文如何寫的,『越發動了氣,想起早起的事來,必是寶玉惱我。但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

她是很多情緒雜糅在裡面,有跟寶玉的生氣,有對寶玉的誤解,還有對自己身世可憐,無父母撐腰的委屈……這些情感匯聚到一起,最後一刻才爆發出來。

而曹雪芹寫過黛玉之後,先用了大段文字描寫寶玉跟薛蟠,然後寶釵撲蝶,芒種過節的時候,姐妹們都在一起,唯獨不見黛玉。

寶玉便去找,『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到此刻,才引出了那首《葬花吟》。

所以你們演繹,不能浮於表面,要把這個鋪墊和意境演出來。

那種峰迴路轉,情感爆發,抬頭見花冢殘紅,縱黛玉這般絕世之人,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之感!」

「……」

「……」

氣氛格外安靜。

陳小旭一雙妙目看著此人,看那書本攤在腿上,卻隻字不瞧,就坐在山石上,娓娓道來,談吐闊氣。先是驚詫,而後疑惑,這會只剩下眼波流轉,異彩連連。

胡則紅更是直接,叫道:「你,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你以前學過表演麼?感覺比我們劇團老師還厲害!」

「沒學過,就是看了一些雜書,自己理解出來的。」

「我也看過,我怎麼理解不出來?」

「智商差距。」

許非指了指腦袋,又恢復痞裡痞氣的樣子,笑問:「怎麼樣,還演葬花麼?」

「演不了,演不了。」怪味豆忙道。

「哼!」陳小旭唾面自乾。

這才對嘛!葬花貌似簡單,就一個人在那兒刨坑埋土,哭哭唧唧,殊不知是最難的。用後世的話講,這叫內心戲,還是最重頭的內心戲。

上來就挑戰這個,玩鬧呢!

許非沒學過表演,但對這方面極其愛好,看過很多專業書籍,包括電視綜藝什麼都看。他所在的傳媒公司也投拍過作品,自己時常去探班,親眼見過劇組運作。

他見過那些老演員一絲不苟的背台詞,中氣十足,慷慨激昂,現場收音……也見過辣雞流量嘚嘚瑟瑟,替身摳圖,對著鏡頭念1234……

《紅樓夢》的情節早就滾瓜爛熟,讓他真正去演,可能演不了,但論紙上談兵的功夫,可誰也不怵。

「你們這個階段,找到人物的感覺最重要。把自己代入林黛玉,她平時怎麼走路,怎麼說話,怎麼舉手投足,這些感覺一定抓住,然後再考慮藝術加工的問題。

所以儘量別找單人的,比較內心化的段落,找些日常化的,說說笑笑聊天解悶,慢慢往上提高。」

「日常化的……」

陳小旭也熟讀原著,比胡則紅瞭解一些,想了想道:「那我排這一段,第三十五回的。」

「三十五回?」

胡則紅趕緊翻書,卻是寫寶玉挨打,黛玉探望回來,跟紫鵑有幾句對話。出場角色有三:黛玉,紫鵑,以及那隻鸚哥。

「哈哈,我們仨正好,許非你就演鸚哥,我們輪流試。」

「我不。」

陳小旭頓了頓,還是堅持道:「我不要給你配紫鵑,我只試黛玉的戲。」

嘿!

胡則紅最煩她的就是這點,當即又吵了起來。許非頭疼,忙道:「行了行了,我再給你們找一個。」

他站在山石上望瞭望,見眾人真的假的,會的不會的,都已排了起來。唯有幾人例外,一個是樂韻,一個是黑小妹子,還有一個正抱著書本,有點呆,有點迷茫的不曉得幹啥。

「喂!」

許非招招手,衝著她喊:「張儷!」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2
第23章 煮麵

嗯?

姑娘茫然的望向這邊,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在叫我?

「張儷!」

許非又喊了一聲。

這下確定了,她莫名其妙的走過來,「你是?」

「我叫許非,聽別人喊過你名字,你現在有搭檔麼?」

「還沒有。」

「我們剛好缺一個人,你能不能幫個忙?」

「我……好啊。」張儷點點頭。

她穿著件藍色短襯,白褲子,小圓臉,一雙杏眼,看著年歲很幼,也沒介紹下自己,就帶著矜持且客氣的微笑,默默站了過來。

還好胡則紅是個逗趣的,巴巴問:「你叫張儷啊,你是哪裡的?」

「我在蓉城戰旗文工團,跳芭蕾舞的。」

「呀!」

陳小旭一聽就接過話頭,道:「我以前也跳芭蕾舞,可惜沒進團,你多大了?」

「我十九。」

「我也十九,你幾月份生日。」

「十一月。」

「我十月!」

倆人迅速聊在一起,姬發了共同愛好。張儷認識新朋友很開心,但還是不多話,而且她川普口音很重,講話古古怪怪的。

「我們本想試葬花,人家許老師把我們好一頓批,現在想排別的,哎,你準備的哪個角色?」

「我想試試紫鵑。」

咦?

陳小旭和胡則紅看向某人,我們缺個紫鵑,你隨口就叫來個紫鵑,你特麼蒙的吧?

寒暄了一會兒,仨人開始排練。張儷完全不會,悶了幾秒鐘,自己忍不住道:「我,我怎麼做呢?」

「許老師?」陳小旭扭過頭。

許非白了她一眼,問:「這段情節熟麼?」

「算熟的,就是對白沒記下。」

「沒關係,照著書念就行。你先往遠站一點,要從她後面進來……你側過身,背對人家……」

許非把倆人錯開一段距離,隨即揮揮手,示意OK。

就見張儷拿著書走過來,頓了頓,才極為生澀道:「菇涼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

「噗哧!」

陳小旭樂了,對方口音不行,LN不分,好端端的姑娘唸成了菇涼。胡則紅更是哈哈大笑。

「……」

張儷小臉一紅,愈發沒自信。

想當初,她是陪朋友面試,結果被王貴娥相中,覺得呆呆傻傻的,就讓她試了二木頭——這大概是國內最早的試鏡梗。

等進了培訓班,人家都想演小姐,唯她選了丫鬟,可見心態也與旁人不同。這會兒被嘲笑,那紅暈一直抹到了耳朵根,脖子上也是胭脂一片。

「嚴肅點,排戲呢!」

許非一本正經,道:「不要因為沒有老師指導,沒有錄像就嘻嘻哈哈的。我們只有三個月時間,那麼多競爭對手,每分每秒都要抓緊,懂麼?」

嘁!

陳小旭不看他,只道:「我們再來吧,這次我不笑了。」

於是張儷又遠撤數步,緩緩走近,道:「菇涼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

「你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你什麼相干?」林妹妹做作的擰過身。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裡,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

對到這裡,許非忽然插口:「扶她,扶她……哎對,慢慢走,慢慢走……」

他揮著手,示意倆人小小繞了個圈,「前面就是瀟湘館了,抬腳,邁門檻,停!」

「這大概就是一場戲的鏡頭,感覺怎麼樣?」

「感覺……」

陳小旭抿抿嘴,「像小孩子過家家。」

「我也是,太生澀了。」張儷道。

「生澀就對了,你們才剛開始,慢慢練就好。」

「許老師,您這麼大本事,就不能速成麼?」胡則紅道。

「可以啊,你過來坐這兒……」

他讓胡則紅坐在石頭上,調教道:「身子歪一點,一手拄著額頭,肚子!肚子別挺著!別嬉皮笑臉的,你們家林黛玉嬉皮笑臉的麼?好,保持這個姿勢別動,眼神哀怨一點,把心思沉下來,沉下來……」

「沉不下來啊!」

胡則紅憋了半天,老想動。

「所以得練啊,你連讓自己安靜下來都做不到,怎麼演林黛玉?還是那句話,得抓住人物的感覺,平時多琢磨……」

「許老師,您講了這麼多,不如給我們示範示範?」陳小旭忽道。

「就是,你給我們演一個!」胡則紅嚷著。

「嗯嗯。」張儷也連忙點頭。

「……」

許非挺起身,瞅了瞅太陽,「今兒天不錯啊!」

噫!

三個妹子一起鄙視,「還以為你多能呢,原來是光說不練的主兒。」

「是呢,人不可貌相。」張儷掩嘴打趣。

「呸!我道是什麼,原來也是個……」

陳小旭就不客氣了,白白的手指頭一點,「銀樣鑞槍頭!」

…………

幾天後,到了培訓班第一個休息日。

很多人都出去逛街了,王扶霖和任大惠在一樓閒聊,陳小旭、胡則紅和張儷則在院子裡瞎轉悠,不時瞅瞅大門。

過了半響,吳小東忽在門口露頭,比了個手勢。

「來了來了!」胡則紅頓時興奮。

「別嚷嚷,讓人聽見!」

陳小旭特冷靜,道:「你去纏住王導,你去纏住任主任,吳小東掩護,樓上準備好了麼?」

「那你幹嘛?」

「我指揮呢。」

「指揮個屁!」

胡則紅翻了個白眼,還是跟張儷跑進屋,「王導,主任,我們……嗚嗚嗚……」

而那邊,剛從火車站回來的許非,拎著個神秘的紙殼箱子在大門口現身,吳小東左右瞅瞅,「正好沒人,快去後面。」

倆人一溜小跑繞到樓後,三樓窗戶早已開著,侯昌榮扔下由兩條床單捆在一起的繩索。許非把箱子系好,又輕手輕腳的吊了上去。

到此刻,倆人才松了口氣,溜溜躂達的從正門上樓。

待進了屋,見那箱子彷彿冒著金光,畢恭畢敬擺在桌上,裡面正是老爸捎來的電飯鍋。五十七塊,粵省產的三角牌,屬於較稀罕的物件。

許非有點滑稽,也有點古怪的懷念感,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校園,跟兄弟們一起瘋瘋癲癲。沒辦法,招待所不讓私用電器,劇組也不讓多吃東西,就得偷偷摸摸的。

他剛把電飯鍋拿出來,胡則紅就咋咋呼呼的跑進門,跟著是陳小旭,然後是張儷,張儷還拉著一個又黑又矮的姑娘,叫鄧潔。

話說培訓班開了一個禮拜,演員陸陸續續都到齊了,共六十多個,加上劇組人員一共有百來人。

以許非和陳小旭為中心,交際圈子無限向四周擴散。

陳小旭跟張儷關係好,張儷跟鄧潔是室友,吳小東看上了沈霖(平兒),沈霖又跟袁枚(襲人)、周月(尤三姐)、金麗麗(迎春)是室友……

鄧潔年紀比較大,57年生人,已經27歲了。她皮膚黑,個頭矮,才一米五幾,性格不像屏幕上那般潑辣,非常沉穩。

「面條呢?你買面條了麼?」

「買了兩斤。」

「那快點啊!」

「小聲點,我煮了啊。」

好嘛,就在這小屋子裡,一幫人圍著個電飯鍋,感覺特神聖。許非站在中間,儼然化身中華小當家,會發光的那種哦!

只見他用壺倒了水,燒開就往裡加面,咕嘟幾分鐘蓋上鍋蓋,又悶了一會。煮麵一定要悶一會,不然不好吃。

那幫傢伙一人捧著一飯缸,跟等待投喂的狗狗一樣。

好容易熟了,每人一小份,比陽春麵還素。即便如此,一個個也埋頭開吃,連張儷都顧不得矜持。拜託,啃了一禮拜的白菜,誰受得了?

許非嘗了一口,暗自搖頭,沒油就是不香,而且也缺少配菜,「等下次休息,去市場買點菜回來。」

「那還得等七天呢!」胡則紅頭也不抬。

「哎,我知道哪兒有菜。」

剛趕過來的金麗麗插了一嘴,「我早上去後廚稱體重,發現裡面一筐筐的全是菜,可能新上的。」

「後廚……」

許非眨了眨眼,看向陳小旭,她也眨巴眨巴,旁人都沒注意,唯張儷偏頭笑了下。

「咚咚咚!」

「幹什麼呢,怎麼門還鎖死了?」

「咚咚咚……有人沒有?」

大夥正吃著,外面忽傳來任大惠的聲音。一下子就慌了,許非見犯罪現場狼藉,來不及收拾,只得過去開門。

任大惠抱著一摞冊子,抻脖一瞧,「嚯,電飯鍋!我說剛才神神秘秘的,原來是調虎離山。」

「主任,您進來坐!」胡則紅連忙讓座,還狗腿的拍了拍。

「主任,您吃麵!」陳小旭又奉上一碗麵條。

「你們幾個平時就鬼頭鬼腦的,這會又開上小灶了……」

任大惠想教訓兩句,卻也不忍心,伙食爛誰都清楚,便道:「你們吃歸吃,控制點體重,真要胖了我可沒收!」

眾人趕緊對著電飯鍋發誓,連連保證。

「現在人到齊了,明天就有專家給我們講課,我來給你們送劇本。」

說著,他把手裡的冊子發下去,許非翻了翻,「這麼短?」

「這是二稿,還不全呢……行了我走了,招待所不讓用電器,你們小心著點。」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3
第24章 講課

招待所的院子裡另有幾間平房,作為後廚和倉庫。倉庫內有台秤,姑娘們早上練完功,經常來這裡稱體重。

正值夜深人靜,大部分人都睡下了,樓上黑漆漆一片,只數間房屋還亮著燈。

兩個人影鬼鬼祟祟的溜出樓門,貼著牆根跑進後廚,一個理所當然的把在門口,一個自動自覺的前線作戰。

沒辦法,陳小旭就這德性,主意多,但從來都躲在人後。

而許非進了倉庫,見滿屋子都是竹筐,摞起來老高,根本看不著裡面。他伸進去就瞎劃拉,碰著個東西立馬縮回來,卻是一根挺翹的紫茄子。

「茄子……」

他本想摸西紅柿來著,不過茄子也能用,跟著第二次伸手進去,抓了抓,這次是根黃瓜。

「怎麼都是長條的?」

他第三次伸進去,誒,圓溜溜冰涼涼,感覺對了,果然摸出來倆西紅柿。

許非用衣服一包,低聲道:「快走!」

「你摸著什麼了?」

「一根茄子,一根黃瓜,倆洋柿子。」

「他們有菜還不給我們吃?頓頓啃白菜!」

陳小旭頓時氣惱,道:「我聽說劇組壓了不少錢呢,這叫偷工減料。」

「那你反映反映。」

「我才不去。」

嘁!

許非懶得理,輕手輕腳的返回樓上,各自分開。侯昌榮和吳小東都沒睡,捧著劇本在讀,見他回來忙問:「有收穫麼?」

「必須有!」

他把衣服一兜,「嘴都嚴點,明天給你們加餐。」

許非收拾了一下,見二人仍無睡意,索性也翻開劇本,在燈下看了起來。

這年代技術落後,哪有什麼複印機,都是油滾。就是裝油墨的大盒子,再拿一根類似沾毛沾灰的滾筒,把紙放在裡面,一滾就是一張。

印出來的字體粗大濃黑,易有污跡,還帶著一股明顯的油墨味兒——現在應該失傳了。

他就翻開這樣一個劇本,逐字逐句的默讀,又回想87版《紅樓夢》的情節,確有許多不同。

話說在《紅樓夢》籌備期間,各方人士針對劇本如何改編,專門在回龍觀開了十五天的會議。

以周汝昌為首的一派,支持將後40回創造性改編;以馮其庸為首的一派,表示要完整呈現120回的全書。

當時的情形,可謂舌戰群儒。

因為後40回是高鶚續書,是違背曹雪芹願意的,不能算在原著裡。吵到最後,各方才同意了劇組的意見,八個字:尊重原著,重視續作。

於是就有了劇本,周雷和劉耕路負責前20集,對應前80回。周領負責後7集,對應續作改編。

所以一共是27集的劇本。許非手裡這份,還沒有後7集,但光看前面,就知道電視劇刪掉了多少。

比如開頭,賈雨村和嬌杏勾勾搭搭,英蓮被人販子拐走,甄家和葫蘆廟被燒,甄士隱落魄等等,一概沒有。

不是沒拍,而是拍完了,上面組織了一場老幹部觀影會。老幹部看完幾集很不爽,說你演了半天,林黛玉和賈寶玉怎麼還沒出來啊?

然後就成了現有的版本,將上述內容縮減為半集,後半集林黛玉直接就進賈府了。

還有非常可惜的太虛幻境,據周領說,當時是真理部發話,大意是:不許拍做夢這一段,賈寶玉追求自由婚姻,是反封建鬥士云云。

這特麼是人話嘛?!!!

當然誰也沒整明白,你不許封建迷信,那《西遊記》和《濟公》是怎麼回事?反正咱也不懂,咱也不敢問……

夜越來越深,侯昌榮和吳小東看了半天劇本,主要是揣摩自己想演的角色,熟讀台詞。當倆人有些倦意,想關燈睡覺時,卻發現許非還坐在桌前。

身板挺得筆直,右手拿著鉛筆,在劇本上寫寫畫畫。還不是那種簡單的人物註解,甚至又扯了幾張紙,上面密密麻麻。

倆人對視一眼,都瞧出彼此不解。

這位室友年紀雖小,卻絲毫不敢輕視,平日裡多有驚人之舉,這會又不曉得在搞什麼。

…………

四月十日,早九點。

大家吃完了早飯,不用喊不用催,自動自覺的擠進會議室,一個個攤開小本,格外正經。

前面的桌子撤了,因為要容出空間,只擺了一張沙發,旁邊立著塊黑板。沙發前還放了台錄音機,一邊講,一邊錄,管這事的是郭曉珍(史湘雲)。

從前天起,一些專家顧問就開始給眾人上課,第一天是編劇周雷,講《紅學概論》。第二天是紅學家胡文彬,講《國內外紅學研究概況》。

今兒是鄧雲鄉先生,講《紅樓夢》裡的民俗禮節。

鄧先生是紅學界元老,不僅僅是《紅樓夢》,對南北兩地的風土人情也極有研究。他久居魔都,為了培訓班特意趕過來,就住在張儷隔壁——之後也成了全程跟組的民俗指導。

大家等了一會,就見王扶霖扶著老先生進了屋,在沙發坐定。

鄧雲鄉七十了,氣有點喘,喘勻了才緩緩開口:

「大家都知道,《紅樓夢》是無朝代可考,曹雪芹刻意模糊了年代背景,甚至地理區域。比如賈府的所在地,究竟在南方,還是在北方,至今仍有爭論。

曹雪芹想將真事隱,但在很多生活細節上是隱不了的,尤其是裡面的民俗禮節。比如衣食住行,祭祀訪友,燈謎戲班等等,我們抽絲剝繭,還是能看出不少端倪的。

今天我們不講複雜的,就講問候禮。」

他喝了口水,繼續道:「其實紅樓夢反映了很多旗人禮節,如第九回,賈政問跟寶玉的是誰,外面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問安……」

說到這,鄧先生撐著沙發站起來,王扶霖連忙虛扶著,就見老先生親自示範,「左腿搶前一步,屈右腿半跪,右手半握拳下伸,這就叫打千兒。僕人見主人時用的,典型的旗人禮。」

「……」

許非見狀,不由心中一動,除了記筆記之外,刷的撕開一頁紙,寥寥幾筆,就畫了一張速寫。

陳小旭歪頭看,一個簡單生動的古怪小人,右腿半跪施禮,正是老先生示範的動作。

她眨了眨眼,寫了張紙條甩過去。許非一瞧,「這個法子好,清晰明了,下了課好好畫畫,讓大家也學學。」

「得您誇獎真不容易。」他回道。

陳小旭扭過頭,不再理會。

「還有三十一回,湘雲到來,眾姊妹請安問好。請安是如何請呢?按漢人禮法,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口以下,上下動一動,這叫萬福。

按旗人禮法,雙手平放膝上,彎膝碰一碰身軀,這叫請碰安。

那到底是萬福,還是請碰安呢?曹雪芹沒有明寫,你們自己考量。

這些都是問安禮,並非正式的大禮,大禮就是跪拜磕頭。最生動的便是六十二回,平兒給寶玉拜壽,你們看看怎麼寫的……」

有的人忙著翻書,鄧先生卻沒有任何草稿,直接道:「平兒便拜下去,寶玉作揖不迭;平兒又跪下去,寶玉也忙還跪下,襲人連忙攙起來;又拜了一拜,寶玉又還了一揖。」

他衝著王扶霖道,「這段一定要注意,女人先萬福,男人先作揖,然後才跪下磕頭。一揖,一跪一磕頭,跟著又一揖,這算完成了。

磕頭千萬別加打千兒,那是旗人的常禮,隨便的,真要拍出來讓人笑話。」

王扶霖連連點頭,鄧雲鄉又叫人:「周領啊,周領?」

「這呢!」周領稍稍站起。

「還有一點,我上次看你寫的有個段落,磕頭把屁股翹起來,那是不對的。磕頭翹屁股,表示完全臣服,非常謙卑下賤的一種行為,紅樓夢縱觀全書,沒人需要這種,一定得改了。」

「記下了!」周領忙道。

鄧先生的語速很慢,聲音也低,滿屋子雅雀無聲,就怕漏聽了一個字。數十雙眼睛注視著前方,只有輕細的書寫聲,和錄音機的沙啞轉動。

「……」

來此十餘天,許非最喜歡的就是上課。

周雷,胡文彬,鄧雲鄉,後面還有朱家溍,周汝昌,蔣和森,吳世昌,啟功等等。沒有任何酬勞,劇組窘迫的也出不起一輛車。

這些年過半百的老先生,都是自己坐公交一路趕來,中午留頓飯,再坐著公交回去。

「優先放了個外任,不妥,那時候不這麼說,應該是僅先放了缺。」

「瓦敗冰消,不妥,改成瓦解冰消……」

一個字一個字的給你推敲,一個邏輯一個邏輯的給你講授。大家清楚機會不易,有些人學歷不高,聽不太懂,但也滿紙記下,回去借了錄音機,再自己慢慢琢磨。

年輕人二十來歲,正是活潑好動,但唯有上課時,最為嚴肅認真。

這便是這個年代做學問的人,也是這個年代聽學問的人。

後來呢,後來哪有這樣做學問的人,又哪有這樣聽學問的人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3
第25章 說探春

「古代男女授受不親,小姐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基本不見外男,所以總體上一定是含羞帶怯……」

夜晚,小屋子裡,李頡正給許非、吳小東、陳小旭和張儷說戲。

「古代小姐看人,一定是遮遮掩掩的。你們的問題就是眼神太大膽了,比方你演林黛玉,你看人就不行,一定得偏著點,或者低著頭……」

李頡59歲,特別瘦,一張奸臉,但人非常好。由於狼多肉少,學員們早不侷限於那幾位表演老師,現在連攝像李堯宗,編劇周領都被纏住,請教如何理解角色。

李頡這裡更是常年排隊,那也毫無怨言,手把手的教。這時候可真是手把手,不像後來就特麼為了摸摸小手。

「你先學會這個,看人不要直上直下,身體稍微側過來,然後眼睛慢慢的,從下到上滑過去……」

陳小旭醞釀了片刻,八十斤的小身板輕輕擰過來,然後垂眸,微抬,再一點點往上綻,未等完全綻開,忽地又似羞了,緩緩垂了下去。

「哎,好!」

李頡十分意外,拍手道:「你這個眼神抓的太好了!」

「可別的我還是不會演。」她愁道。

「別著急,表演這東西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主要得找到角色的感覺。你演林黛玉,你就得努力把自己變成這個人物,一旦變成人物,自然就會演了。

什麼意思呢,比方你現在背著一個人走路,你演一下。」

陳小旭根本放不開,笨手笨腳的走了幾步,李頡道:「這就是不會演,那怎麼辦?來,你趴到她背上。」

「我?」

張儷一愣,小心翼翼的伏在妹妹身上。

「你現在背著她走兩步……你瞧瞧,這就會了吧?我說的就這意思,不會演沒關係,一定要吃透角色,往角色身上靠,自然水到渠成。」

李頡是京城電影學校畢業,也就是北電的前身,經驗極其豐富,說的已是體驗派和方法派的內容了,只是國內還沒有研究。

經過一通教誨,倆姑娘茅塞頓開,透徹了不少,又齊齊看向許非,意思是:你果然是個銀樣鑞槍頭!

李頡之前已經教了十幾個,這會腰酸背痛,坐在椅子上面露疲態。陳小旭連忙過去,道:「還有一個呢,我給您捶捶,您歇會再教。」

她哪會捶什麼背,但態度讓人很愉悅,老頭挺起精神:「許非,你試哪段?」

「賈芸和小紅初會。」

「找搭檔了麼?」

「嗯。」

他一指張儷,冇辦法,陳小旭不搭黛玉之外的戲。

「那你們排一遍,我先看看。」

只見許非往裡走了幾步,似在屋內,張儷則往遠拉,似在屋外,然後操著可愛的川普叫了聲:「哥哥呀!」

他探頭往外瞧,二人目光對上。

張儷本該抽身就躲,結果隔了幾秒鐘才想起來,而這一耽誤,整體節奏就亂了。

導致吳小東演的小廝也卡了一下,不知上不上來,只得硬著頭皮道:「好姑娘,你帶個信兒,就說廊上二爺來了。」

此時,許非起身往外走,仨人碰到一起。

他沖張儷拱拱手,笑道:「什麼廊上廊下的,叫我芸兒就好了。」

到此,一小段結束。

「……」

李頡直皺眉,問:「你以前學過表演麼?」

「沒有。」

「哦,那還算有些悟性,就是經驗不足,表現的不太準確,那個拱手不加為好。你們這個小品完全是割裂的,人物之間毫無關係,各說各的,尤其你這丫頭。」

李頡照著書念道:「她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從前那等迴避,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

你看原文寫的,下死眼!你剛才沒這感覺,看都不敢看,還下什麼死眼?再來一遍!」

「……」

張儷低著頭,她對許非倒沒什麼,就覺得盯著一個男人看,自己性格接受不了。但老師開了口,她也只能躲躲閃閃,又不得不死盯了兩眼。

「這回就好多……嚯,你輕點!」

李頡一側歪,「你這不是捶背,是錘鼓呢!」

「老師,他們演的好,還是我演的好?」陳小旭探出頭。

「都不怎麼樣!你們以後多過來,別不好意思,我看旁人都挺勤的。千萬不要怕麻煩,說我累了,怕影響我休息又怎麼樣,只要你們來,我肯定教。」

李頡不厭其煩的叮囑了幾句,才讓他們散了。

等出了來,張儷低聲道:「不好意思,幫你演砸了。」

「沒事,正好一起提高。」

「那,我回屋了。」

張儷頓了頓,拉著陳小旭走了。

「……」

吳小東看了會兒,忽道:「哎,你覺著她倆誰漂亮?」

「都不咋滴。」

「那你說誰好看?」

「當然張明明了!」

「張明明……」

吳小東點頭,隨即又搖頭,「不過我還是覺得沈霖好。」

「好你就追啊,老在這叨咕。」

「這才認識多長時間,我就追人家?再說劇組有規定,不許談戀愛。」

切!等你倆乾柴烈火的時候,可別自己打臉!

許非在心裡吐槽,擺擺手,「你自己回去吧,我找周領老師聊聊。」

…………

「咚咚咚!」

「請進!」

周領正在自己的屋子裡琢磨劇本,忽聽敲門聲響,門一開,見是個生臉,應該以前沒來過。

「老師好,我叫許非,有些問題想請教您。」

「哦,來坐。」

周齡被打斷思路,卻也無可奈何,面對一幫求知若渴的孩子,說不出拒絕的話。

「你試的哪個角色?」

「不是角色,我在情節上有點疑惑。」

嗯?

他有點驚訝,這是頭一個問情節的,頓時來了些興趣,「你說說,哪裡不明白?」

「就是探春啊,前面判詞寫『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我也看了一些書,說結局應是遠嫁了。但我拿到手的劇本還沒有後面的,實在忍不住好奇,探春到底是不是遠嫁了?」

周領樂了,道:「不錯,探春確實是遠嫁海外。」

「那嫁給了誰呢?粵海將軍鄔家?」許非又問了句。

噝!

對方端茶杯的手一抖,那點驚訝變成了驚奇,「你知道粵海將軍?」

「嗯,書裡面寫的,賈母八旬大壽,達官顯貴送來禮品。當時就提了倆家,甄家和鄔家,能跟甄家相提並論,我想鄔家肯定很重要。而且前面講到,有管媒婆來求親,又有粵省的官來拜,我就想是不是嫁給鄔家了。」

「……」

周領茶都忘了喝,猛的反應過來,他叫什麼來著,許非?

就是王扶霖提過一嘴的小夥子,面試印象極為深刻,說他不止熟讀原著,還有相當出色的理解。

那此刻看來,何止是出色啊?!!

「前文就提了一句兩句,你怎麼聯想到的?」

「因為以前看書,形容紅樓夢都用了一句話,叫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前面隨處一提,後面就可能引出一個大情節。」

「難得!難得!這種思路太難得了!」

周領連道了三聲,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他畢業於杭大,今年才三十歲,在紅學界是新丁。年輕人的思維跟老學究不同,更為活躍和創新,所以才負責後七集的劇本。

「草蛇灰線,伏延千里」,是脂硯齋的一句批註。

說白了,曹雪芹就是個劇透狂魔,脂硯齋就是個發彈幕的,「注意這個門子,以後他要搞事情!」

誒,就這種。

所以有了這種思路,才能談得上解析《紅樓夢》。

周領的談興瞬間上來了,道:「其實探春這個人物,結局已經達成共識,就是遠嫁。但究竟嫁給了誰,學術界分成兩派。

一派是南安太妃,寶玉過生日,姊妹們抽花簽子,探春是必得貴婿,眾人打趣說『我們家已有了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再後面賈母過生日,南安太妃來訪,賈府的女兒就安排了探春相見,這也是一處伏筆。

另一派是沿海官員的兒子,就像你剛才說的,管媒婆來提親,不可能提一嘴後面就沒了,所以也可能是鄔家。

《紅樓夢》後續情節的缺失,造成的一個最大難點,就是收束不明。

兩條線都有道理,但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綜合了多位專家的意見,才決定了南安太妃這條線。朝廷戰敗,不得不和親,南安太妃便認了探春為義女,嫁與番邦為妻。」

「那為什麼不能……」

許非看著對方,「把兩條線合起來呢?」

「合起來?」

「探春本來有個好姻緣,但是沒成,然後才被南安太妃認了義女,只得遠嫁和親……」

砰!

周領一下站起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3
第26章 圓滿

第二天早上,會議室。

張儷進屋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太對,但怎麼個不對法,自己也說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後才到的王扶霖,這會已經坐在前面,看樣子好像在走神。

陳小旭見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著耳朵道:「聽說李曼(彩雲)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夾子夾了?」

「嗯,現在還裹著紗布呢。」

「嘻!」

「你還笑,還不是你倆帶的頭。」

「你怎麼知道是我倆,我可誰都沒說過,難不成是他碎嘴?」

「他沒說,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聰明……」

陳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約莫九點鐘的時候,大家到齊了,郭曉珍照例搭在旁邊,負責用錄音機錄音。不多時,就聽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進來好些人。

周領、鄧雲鄉、任大惠、周雷、劉耕路,這是熟臉,還有一個不算熟,但也見過,就是培訓班開課時專門來捧場的戴臨風。

他是央視副台長,實際上承擔一把手的工作,對央視以及中國電視業都貢獻極大。

比如引進了第一批外國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和《神探亨特》,開闢了廣告宣傳業務,開辦了《動物世界》欄目,這才有了趙老師性感低沉的解說詞: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

當然也包括《紅樓夢》,他掛的頭銜是監製。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沒見過的瘦小老頭,穿著灰色的中山裝,拄著拐棍,還被人攙著。

呼啦啦來了七個人,大夥都有點愣,王扶霖介紹:「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給我們講《紅樓夢》原著的優與續書的劣。」

「嘩嘩嘩!」

眾人拍了拍手,就見周先生坐在沙發上,聲音意外的有氣力,開口道:

「大夥呢,可能沒聽過我,一干巴老頭,走路還讓人扶,會講什麼?其實我不是身體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聽不太清楚。比方現在你們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見臉,交流也請大聲一點,不便之處,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時期,耳朵就逐漸失聰,平日戴著助聽器。左眼也在幾年前失明,右眼還剩下一點視力,書寫時都得趴在桌上,寫出來的字大如紅棗,常常串行重疊。

最後右眼也看不見了,改為口述,由女兒記錄整理。

「在談原著與續書的優劣之前,我們要先瞭解《紅樓夢》是部什麼樣的著作。

歷來對《紅樓夢》的闡釋,眾說紛紜,蔚為大觀。有的看見了政治,有的看見了史傳,有的看見了家庭與社會,有的看見了明末遺民,有的看見了晉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見了金丹大道……這種洋洋大觀,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換在我個人的觀點呢,我覺得《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

會議室裡又響起了熟悉的沙沙聲,許非也認真記錄著。

周先生的百家講壇,他看過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學精神,也很喜歡對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對某些觀點,卻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紅樓夢》列為第十四經,將紅學定為新國學。這裡的紅學指曹學、版本學、探佚學和脂學,並不僅限於小說本身。其稱紅學是中華文化震動世界的三大高峰,稱曹雪芹是一位創教之人——情教。

呃,許非總覺著有點那個……

其實劇組在籌備期間,曾邀請過另一位紅學大家馮其庸,但馮提出個條件,就是顧問名單,得經過自己同意才行。

劇組自然接受不了,便找了孤僻於紅學界之外的周汝昌。

為啥說孤僻呢?因為馮其庸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所長,官方代表,馮派也是目前最權威的流派。

周汝昌和馮其庸的矛盾眾所周知,其實八十年代還好,二人還彼此稱讚,到九十年代才勢同水火,老死不相往來。

那時紅學界也變成了紅學圈,什麼貓三狗四都鑽出來了,讀書人那點腌臢事體現的淋漓盡致。

甚至某位劉姓作家在《百家講壇》揭秘紅樓,用的是周派的方法論。馮其庸便批評「有些對《紅樓夢》的講解,都沒有進入正題,都在圈子外面胡猜,猜得又很離奇古怪。」

這個節目更因受到阻撓,而中途停播……

眼下,同學們對周汝昌並沒有特別的感受,就是專家中的一員。周先生的課自極為精彩,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三個小時一晃而過。

結束時,大家照例目送。

幾位大佬往另一個房間去,王扶霖最後一個走,忽地喊了聲:「許非,你也來。」

嗡!

許非有點尷尬,在一道道奇異的目光中站起身,他前腳剛踏出門,後腳熱鬧就起來了。

陳小旭又咬起了大拇指,張儷也非常愕然,滿是擔憂。旁人更是議論紛紛,大家相處十幾天,對此人的印象並不多,唯一的成就值就是電飯鍋。個別人還覺著他任性,有錢,好享受,有奢糜之風。

所以想不通,為啥偏偏叫他過去。

…………

卻說幾人進了另間屋子,地方小,有點擠,許非和周領都得站著。他歲數資歷最幼,自然把著門邊。

周先生講了三個小時,樣子很疲憊,斜斜靠在一張小床上,鄧先生搭在旁邊。

王扶霖的精神也不太好,似乎一宿沒睡,道:「昨天周領連夜找到我,說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又連夜找到諸位,今天在此相商。

正好老戴也在,我們今天就把意見定下來,免得後續麻煩。周領,你先說說吧。」

「昨天呢,我跟許非聊了聊探春的結局。我說探春遠嫁有兩條脈絡,我們採用了其中一條,他就說了句,為什麼不能合二為一呢?

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我也是想了一宿。哎小子,你是怎麼有這個想法的?」周領頂著黑眼圈,仍然難掩興奮。

在座的都有極高的文化修養,講話文縐縐的,許非醞釀了一下,道:「其實就是胡亂一想。

我在曲藝團是學評書的,看過很多老書舊書。《紅樓夢》很偉大,但本質上也是一本小說。小說就有小說的寫法,情節上可以峰迴路轉,人物性格可以前後不同。我們單純去想,可能覺著沒邏輯,但在作者手裡,或許只需一個段落過渡,就能把邏輯理順了。

所以我真是瞎想的,既然有兩條線,那為什麼不能合起來呢?」

「哎,到底是年輕人,思維活躍……」

鄧雲鄉先生嘆道:「我初聽這個觀點也是驚訝,後來越想越對,昨夜也反省吾身,深覺自己陷於老舊,沒有創新。這真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屋內已經成了一個小型的討論會,而像這種形式的聚會,他們已經開過了無數次。

周領又道:「我就照著這思路往下想,愈發覺得通順。前文的一些伏筆暗線,都能對的上,並且比之前更合理。

像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探春抽的花簽子,原本我們說『必得貴婿』,是指後面眾人打趣的『王妃』,但現在一想,這說的是兩回事。遠嫁海外,嫁給番邦的一個王子還是國王,即便是王妃,但能稱得上是貴婿麼?顯然不能。

所以貴婿應指沿海官員的兒子,後面說的王妃,才是最後歸宿。」

「還有蕉葉覆鹿。」

鄧雲鄉接道:「《列子》有篇文章,說鄭國有個樵夫打死一隻鹿,怕被人看見,就把它藏在坑中,蓋上蕉葉,後來去取鹿時,忘了所藏的地方,就以為是一場夢。樵夫一路上念叨這件事,有個人聽到,便按照他的話把鹿取走了,如此想來……」

「雲鄉兄有個地方不妥……」

周汝昌靠在床上休息,但一直用手擴在耳邊,全神貫注,生怕漏了一句話。此時他忽然開口,道:「鄭國樵夫覆的不是蕉葉,是柴草,真正的來源應是明雜劇《蕉鹿夢》。

《蕉鹿夢》的內容與《列子》篇中差不多,都是一個失,一個得。如果探春的結局真是如此,那再貼合不過。

那公子本有機會娶得探春,卻錯失姻緣,最後南安太妃認了義女,遠嫁海外,正如蕉鹿一夢,空空一場。」

「這就對上了。」

「果真貼合不過!」

幾人愈發興奮,彷彿苦尋多年,終於找到了開啟寶藏的正確方法。

戴臨風等人更是聽的眉飛色舞,王扶霖沒有他們研究的深,卻也是一陣陣熱氣上湧,情緒高漲。

他不時又看看許非,想去年初見,便覺有些不凡,誰知今日還能帶來大驚喜。

「那為何沒嫁成呢?為何沒嫁成呢?」

前面的線頭都理順了,開始往更深層次研究,周領在方寸之地不停踱步,「緣由何在?緣由何在?」

周汝昌想了想,道:「鳳姐有一句話,可能與此相關。她曾與平兒討論探春的庶女身份,說『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您是說因為庶出,所以沒嫁成?」

周領皺皺眉,搖頭道:「如果在庶出上做文章,那鄔家為何會求娶一個庶女啊?對方明知是庶出,又為何請了管媒婆來求親?不通!不通!」

「賈家當時已顯衰敗,但畢竟還是京中豪門,求庶女也是可能的。其中一定有個關鍵性因素,才導致這樁婚事沒有成功。」鄧雲鄉道。

「賈母當時可能故去了,沒法做主,會不會是王夫人阻攔?」周雷道。

「有這個可能,但我個人來講,傾向性不大。王夫人對探春頗為倚重,起碼表面上其樂融融,正妻不容庶女,那是犯了七出的。

何況探春不比賈環,她是女子,嫁個好人家,能讓人記得她的好,自己也能落個賢德的名聲。」劉耕路道。

「那會是什麼呢?」

「……」

「會不會是趙姨娘?」

一個很突兀的聲音,忽然打破了屋內短暫的寂靜,眾人紛紛轉頭,看向門口那個年輕人。

周先生看不見他,但模糊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不錯,趙姨娘!」

老先生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頻頻以杖拄地,連聲脆響。

「第七十回探春放風箏是如何寫的?見那兩隻鳳凰絞在一處,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著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逼近來……門扇大的,帶著響鞭,如鐘鳴一般,這不正是趙姨娘麼?」

「啪!」

周領一拍巴掌,「以趙姨娘的性子,正是做這件事的最佳人選!」

「順了,這回都順了!」

「諸位,如果真這麼改,探春就算首尾全龍,圓滿了!」

「縱非雪芹原意,那也是極為難得的!」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氣氛從討論開始就在一點點積聚,到此刻終於達到了頂點,砰砰的迸發出來。

連一向安靜沉穩的王扶霖都紅了臉,探春是相當重要的一個角色,將她的故事線補完,邏輯自洽,還契合前面的伏筆,這在紅學界都要引起轟動的!

而且是在自己的電視劇裡!

「那我就照著這個思路改了?」周領的聲音都在抖。

任大惠沙啞著嗓子,問:「老戴,你覺得,覺得如何?會不會有影響?」

「你們是專家,我只知皮毛,你們覺得行,我就支持這麼改!」戴臨風相當有魄力,拍著桌子大聲道。

「好,那就改了!」

四月中的天氣,京城還有些寒,屋裡卻像鋪了一席燒旺了的大坑,烤的所有人都暈乎乎的。

無人不好名。

這版《紅樓夢》拍出來,先甭管別的地方,單就這一條線,足以青史留名!

周領搓著手,不知亢奮還是緊張,跟著一搭眼,猛地道:「哎,別忘了我們的大功臣!」

他把許非推上前,「小許,你也說說,這次多虧了你。」

「您別這麼說,我就提了兩句嘴。」

「你這兩句可不一般啊,有時候就差了一層窗戶紙,沒人捅,永遠破不了。」

周汝昌很努力的瞧了瞧他,問:「你說是曲藝團的,以前唸過書麼?」

「唸過中學,主要平時自己愛看。」

「哦,那有沒有興趣寫寫文章?」

噝!

眾人紛紛矚目,周先生既然這麼說,就表明有舉薦之意,這個年輕人雖是新丁,但老先生推薦,肯定能發表。

「這個……」

許非一時也心動,但細想之下,還是道:「有點突然,您容我考慮考慮。」

「想好了就聯繫我。」周先生點點頭。

戴臨風也特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夥子很不錯,難得啊難得!」

一幫大佬的態度愈發不同,這可是個勤學上進,十分有思想,還立了功勞的小後生。

……

等他們出來的時候,同學們早已吃完飯,正跟著老師排小品。陳小旭眼尖,從人堆裡鑽出來,問:「哎,找你做什麼?」

「研究一下劇本。」

「研究劇本,你?」她不可思議。

「吹牛吶!我看你是犯錯誤了。」胡則紅也湊過來。

這邊一說話,不少人注意到,有來往的呼啦啦圍觀,七嘴八舌的問。

「許非,找你幹什麼?」

「有什麼大新聞,跟我們說說!」

「就是,別保密啊!」

正此時,王扶霖送走了周汝昌等人,見狀索性把大家叫到一處,道:「你們聽了也有幾節課了,我們初期就是培養你們對原著和人物的理解。

剛才匆忙,忘了說,現在補充一下。今天就留個作業,每人回去寫篇人物小傳,你喜歡的人物也好,你想演的人物也好,要言之有物,不要糊弄。明天我會檢查。」

話音剛落,一片叫苦。

胡則紅傻大膽,喊道:「導演,不會寫呀!」

「不會寫就學著寫,鄧先生在呢,周領也在呢,多跟他們請教請教。」

王扶霖說罷,又一指某人,「像許非也很好,非常有自己的見解,也可以跟他聊聊。」

正所謂懵逼樹上懵逼果,懵逼樹下你和我。剎時間,又是數十道目光釘在這個人身上,沒人明白是怎麼回事。

而王導說完就閃了,只留下一地槑槑的吃瓜群眾。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3
第27章 非常人

許非仔細考量了一下,還是否定了寫文章的念頭。

在後世信息時代,關於紅樓夢的各種論證猜想,包括各版本的續作,全網都是。他只是從中挑了一條最合理,最能讓大家接受的探春線,以期這部劇更為純熟經典。

但真讓自己做學問,寫學術文章……拜託,我就是個嘴炮啊,就算寫也扯不到學術身上。

當然他也不是沒收穫,經此一遭,起碼在各位大佬那邊成功刷臉,也從周領手裡拿到了後七集劇本。

87版《紅樓夢》播出之後,老百姓非常喜歡,學術界卻一片批評之聲,當時王扶霖都以為自己拍失敗了。

主要的批評點在哪兒呢?

就是後面很多情節都是跳著的,不連貫,寶玉做什麼事,黛玉做什麼事,沒啥邏輯關係,好像突然就這樣了。

而許非拿到劇本後,發現周領還是很縝密的,比如寶玉送探春遠嫁,之前鋪墊了很多東西,電視劇都沒表現出來。

周領後來透露過,一是資金不足,二是暗指王扶霖沒太懂自己的創作理念,覺得可有可無就刪掉了。

《紅樓夢》的拍攝資金有五百萬,其實並不多。

首先建大觀園,劇組拿了75萬,剩下的由宣武區承擔。後來建寧榮街,劇組預算58萬,結果那個不可言明的縣城就要了38萬,剩下的也由縣裡承擔。

哎呀,您瞧瞧這個眼光,一通彩虹屁……

除此之外,還有龐大的道具、制景和演職員開支。因為大部分人都是從各單位借調的,劇組付給他們工資,還得額外付一份給原單位,好讓它們去僱傭頂替的勞動力。

更別說這漫長的週期,跑了10個省市的外景和2700套服裝了。

等拍到一半時,實在沒錢了。此時魯省的一家叫康樂公司的總經理,找到任大惠,稱自己與當時號稱「蓬萊新八仙」的8位農民企業家願一起出資。

於是就贊助了240萬,劇組花了180萬,剩下的還回去了。而《紅樓夢》開播掙了廣告錢,央視又還清了那180萬。

貌似很合理吧,但任大惠說過,當時簽的是投資合同,人家公司要求按比例分紅,結果央視沒給。那《紅樓夢》幾十年來掙的廣告費有多少呢?

不可說,不可說。

…………

天氣慢慢轉暖,眨眼到了四月下旬。

臨近五月,也就說明很快要第一輪錄像,大家不再嘻嘻哈哈,壓力倍增。大半夜整棟樓都亮著燈,全在屋裡排小品。

那些競爭激烈的角色,如黛玉、寶釵、鳳姐、賈璉等等,備選成員更是憋著內火,有的嘴上都起了火泡。

「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麼沒有?仍舊把花遭塌了……」

「待我放下書,就幫你來收拾。」

「什麼書?」

「不過是《中庸》《大學》。」

「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瞧……」

「哎!」

山石崗上,東方文櫻打斷了排演,拿著劇本道:「這裡說,黛玉追寶玉繞著山石跑,我們是不是得跑起來?」

「那怎麼跑?」

陳小旭思量道:「是從這邊跑到那邊,還是從那邊跑到這邊,是跑快還是跑慢,是跑一圈還是跑兩圈……」

「行了,再說我頭疼!」東方文櫻扶額。

過了這些日子,倆人也熟了。東方本來是做場記,王扶霖覺得形象不錯,就讓她演個角色。

結果她野心勃勃,就想演賈寶玉,但不敢說,平時就憋著勁的表現,只要有人配戲,她就反串幫忙。

陳小旭呢,又從來不跟男寶玉配戲,倆人一拍即合。

而眼下,她們研究了一會,心裡沒底,東方遂道:「要不找許老師問問,他懂的多。」

「他?忙著呢!」

陳小旭撇撇嘴,「我們繼續。」

「小旭!小旭!」

正此時,一個年輕人喊著名字,從遠處跑過來。身材中等,眉清目秀,隱帶著一股脂粉氣,就是臉上起了好些青春痘,破壞了感官。

他叫馬廣儒,安慶黃梅劇團的,原本按寶玉招的,但來了一看臉上全是痘,王扶霖就不太滿意。

「你在排戲麼,我跟你搭檔好不好?」他神態頗為親近。

「用不著,我有東方了。」陳小旭拒絕。

「女寶玉哪有男寶玉來的好。」

「可你又不是寶玉。」

「除了我,沒人能演賈寶玉!」

馬廣儒指了指自己,極為自信,「我自小登台,十五歲就演了寶玉,旁人也都說我是寶玉,這個角色肯定是我的。」

「旁人歸旁人,做得了導演的主麼?你把王導說服了,再來跟我顯唄。」

她幾句話把對方攆走了,東方文櫻望著那背影,啐道:「這人真討厭。」

「也不能說討厭,只是太執著了。」

陳小旭反倒很理解馬廣儒,他對賈寶玉的執念,就像自己對林黛玉的執念一樣。

「執著是優點,太執著就是缺點。聽說他還在床頭貼了首詩,什麼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痴……」

東方文櫻的性格比胡則紅還沖,有啥說啥,「依我看,這是病,得治!」

卻說馬廣儒被懟跑了,自己在圓明園隨處溜躂,看著排練的眾人,頗為不屑。路過一棵樹下,見一男一女正琢磨情節,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似乎要擦身而過。

「許非!」

馬廣儒看了會,冷不丁喊道:「你演的是什麼?」

嗯?

許非一愣,哥們兒咱倆很熟麼?當然他不會表現出來,道:「我演賈芸。」

「你這一副好皮囊,為什麼演賈芸?」這位還帶著點戲腔。

「有多大本事就擔多大份量,我本事未到,就算勉強演個大角色,也是玷污了這個人物。」

「嗯,有道理。」

馬廣儒點點頭,十分贊同,抹身又走了。

這來去如風的,把倆人弄的直懵逼,張儷悄聲道:「聽說他想演寶玉,但這麼些天,就見他東遊西逛,從沒好好排練過。」

「哎,這位也是個可憐人……」

許非搖搖頭,「不說他了,我們繼續。」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3
第28章 一瞬動心

四月的圓明園盡顯蒼涼,石不見青,湖不見綠,西天的餘暉照下來,似乎還殘留著數十年前那個王朝的頹敗暮色。

這是棵有年頭的大槐樹,葉密且高大,遮下一方天然石凳,許非和張儷就在樹下排著小品。

這段劇情(劇本),是賈芸和小紅初見之時,小紅故意丟了帕子,被賈芸撿到。後有一日,二人在蜂腰橋相遇,賈芸就把帕子給了墜兒,讓她還給小紅。

許非退到這邊,張儷退到那邊,以石為橋。

之前排了很多遍,早有默契,他一邁步,她也跟著往前走,然後一搭眼,都瞧見了對方。

許非理論知識相當豐富,實際操作就是個弟弟,畢竟沒演過戲。他盡力的在找感覺,先是微微一怔,而後變得歡喜,步子不快不慢的向前走。

張儷也是一頓,露出幾分驚喜之情,二人走到石邊,互相看了一眼,擦身錯過。

「我覺得你剛才不太對。」

他叫了停,琢磨著人物之間的聯繫,「是小紅讓墜兒把賈芸引過來,所以不該是驚喜,應是期待中又帶著緊張和興奮。」

「期待,緊張,興奮……我再試試吧。」

張儷十分為難,但既然答應幫忙,也沒想過放棄。

於是又來第不知道多少次,二人各自退後。許非也在轉換這個驚訝和歡喜,怎樣才能更自然。

用後世的話講,這叫層次感。

層次感,分層次,但絕不能割裂,我先來個驚訝,驚訝完了再接著歡喜——這是楊天寶的演法。一定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包含,又互相清晰。

張儷繼續往前走,這次還不如上次,表情十分古怪,自己就覺著不行,「太複雜了,我抓不到。」

「那我們簡化點。」

許非想了想,確實難為人家,便重新梳理了一下,「其實賈芸和小紅的感情,在封建社會是非常大膽的。倆人所處的環境都不好,都想主動改變,無論事業還是愛情。

用現在的話講,倆人先看對眼,然後自由戀愛。所以表演的時候,你約莫是七分大膽,三分羞怯,畢竟是女子。我就再增兩分,九分大膽,一分矜持,這便是分寸。來,我們再試一遍。」

「記住,七分大膽,三分矜持。」

倆人又試了一遍,這回就簡單多了。張儷的眼睛本就大且有神,不用過多表現,直接看著對方再略微收一收,便能體現得差不多。

「不錯不錯!」

倆人接連排了幾次,雖還有些不足,但已經進步驚人。

「呼……」

張儷總算鬆了口氣,坐在石上休息,又發現自己佔了整塊石頭,猶豫片刻,還是往邊上挪了挪。

「再練練就可以了,你紫鵑排的怎麼樣?」許非倒沒注意這個,一屁股坐下。

「我一直在努力去理解紫鵑,幾乎每句對白我都背下來了,但好像沒什麼效果。」

張儷有些沮喪,道:「或許我不夠聰明,總是抓不住她的感覺。還有小紅,我回去也看了好久,她是個活潑熱烈,非常有上進心,想出人頭地的姑娘。其實你,你不應該找我的……」

「是啊,我也覺得不合適。」

「嗯?」

姑娘愣神間,又聽對方話音一轉,無奈道:「可我找不到別人了,總不能讓胡則紅來吧?她那不是小紅,那是錢串子。我也不能讓鄧潔來吧,她跳起來能夠到我膝蓋麼?你就當幫我個忙,先把第一輪闖過去。」

「噗哧!」

張儷難得大笑起來,露出了不太整齊的牙齒,遂用手悄悄掩住,「你這張嘴跟小旭一模一樣,難怪從一個地方出來的。」

「你這地域偏見啊!一個地方怎麼了,鄧潔也是蓉城的,人家說話怎麼不菇涼菇涼?」

「你,你真是……」

張儷不好意思了,又不會懟人,只得不吭聲表達抗議。

四月的白晝不長,天光已有些暗了。園子裡卻還處處熱鬧,有的仍在排小品,有的已經練起了琴棋書畫。琴就擺在乾涸的湖岸上,遠遠望去,只幾個背光的影子。

她穿的多,忙了一陣有些熱,不停用手扇著風。臉映著餘暉,有點油油的光,又有些暖暖的蜜色,與那眼角泛起的波紋一樣柔和。

許非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的,如此仔細的打量她,不自覺的又跟另一人比較。那丫頭的氣質更勝,但純論五官相貌,這個姑娘又高出幾分。

真真的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

張儷聽那邊不應了,便稍稍轉過頭,這一轉,正對上一雙大膽至極的眼睛。

直接,熱烈,毫無顧忌,又透著一絲形容不出的色彩,彷彿是穿越了這個時代的欣賞與讚美。

她一看,就像碰了刺,連忙轉回去。

但那眼中的熱烈,卻似有了形,化作一縷縷絲線闖進心尖兒,一抹胭脂般的紅暈從耳朵根蔓延到了脖頸。

她忽地生出一股感覺,這大概就是賈芸看小紅的樣子。

又或是,他在,看我?

「……」

許非看她的反應,也有些異樣,彷彿一下子抓住了狀態。那時情竇初開,碰到了一個中意的人,少年一瞬動心,便是永遠動心。

「喲,怎麼還有相面的,還背著身相,明兒咱也學學。」

一個聲音輕悠悠飄了過來,陳小旭拉著東方文櫻,從大樹前慢慢兒的路過,又慢慢兒的走過去。

張儷受不住了,自己找了個台階,跑過去道:「你們排完了?」

「是呢,不如你們勤快,我們可坐不住。」

「你這張嘴呀……」

張儷伸手就擰,倆人繞著東方鬧了一番,又一塊去吃飯。

什麼鬼?

就像《孤獨的美食家》裡,許非咚咚咚三聲,被咚出老遠,瞬間就孤家寡人,不知自處。

…………

一晃到了五月,第一輪錄像結束。

錄像分三天,陳小旭在第一天,張儷在第二天,許非在第三天。大部分角色的造型都沒定,化的是簡妝。

陳小旭完全沒有那個林黛玉的樣子,桃紅色的衣裳,腦袋上帶著朵花,大紅臉蛋,十足的柴火妞兒。

張儷也沒好到哪兒去,許非反倒佔了便宜,因為賈芸的男裝特簡單,戴個頭套,穿身古裝就OK。

總體來說,第一輪還是找感覺,劇組看看眾人的狀態如何,初步篩選。

比如試黛玉的,就有陳小旭、張靜林(晴雯)、胡則紅(惜春)、周月(尤三姐)、張蕾(秦可卿)等等。

真不合適的,一輪就能篩下來,這樣就能讓淘汰的準備其他角色,留下的繼續重點攻黛玉。

而三天過後,正趕上五四青年節。

王扶霖一合計,索性搞了個聯歡晚會,一是慶祝節日,二是讓大家放鬆放鬆。

這年代的聯歡會無趣的很,別說綵燈綵帶,連個氣球都沒有。就在那間會議室裡,桌子貼牆圍一圈,擺點花生瓜子,大家坐在後面。

好傢伙,跟小學生元旦晚會一樣。

唯一的道具是錄音機,弄了幾盤磁帶,唱歌跳舞什麼的。許非啥也沒報,就負責黑板畫,畫了幾朵牡丹花,上面寫著藝術字:紅樓夢演員培訓班五四聯歡晚會。

哎呀,黨性都增強了!

不過有好熱鬧的,比如演秋桐的沈璐,她就跳了首迪斯科,震懾全場。在一個大集體裡,肯定有幾個愛交際,肯張羅事的。

沈璐便是其中之一,人緣特別棒,掌聲雷動。

跟著下一個節目,風格截然不同,由張明明跳了一段舞蹈。

她後來演了尤二姐,身形窈窕,紮著馬尾,眼窩略深,眉骨突出,鼻子帶點鷹鉤。單個器官很一般,可組合在一塊,卻透著極迷人的味道。

許非一下就來精神了,他一直覺得,這姑娘才是紅樓第一美。

別的男同學也都目不轉睛,個個讚歎,場面立時達到了高潮。

「……」

陳小旭縮在角落嗑著瓜子,根本不關注,她最煩的就是這種熱鬧場面。當聯歡會進行到一半時,她連瓜子都不嗑了,揉著太陽穴不吭聲。

「怎麼了,不舒服?」張儷湊過來。

「有點悶。」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嗯。」

倆人起身,悄悄出了屋子,門一關,那喧囂頓時隔了老遠。

走廊裡涼爽許多,陳小旭舒服了一點,剛走幾步,前面忽地冒出一人,卻是上廁所回來的馬廣儒。

「小旭!」

他跑到近前,又自來熟道:「出去啊,怎麼不跟大家一起玩?」

「太熱了,我們去散散步。」

張儷見她不愛搭理,便回了句。

「大半夜的還散步,我陪你們一起吧。」他說著就要跟上。

「用不著!」

陳小旭猛地開口,聲音特別大。馬廣儒被嚇住,只得悻悻離開。

「……」

張儷瞧在眼裡,欲言又止,待出了樓門,終忍不住道:「哎,他好像喜歡你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4
第29章 談心

「他喜不喜歡我,管我什麼事?」

陳小旭一步踏出樓門,到了院子裡,五月的夜風一吹,頓覺舒爽了不少。

「這話說的,我看馬廣儒鐵定要追求你,你還能視而不見?」

「反正我不喜歡他!」

她態度明確,拉著張儷在院裡散起了步。

「也是,你有男朋友了。哎對了,你跟你男朋友現在怎麼樣?」

「好幾個月都不聯繫了……」

陳小旭揪下一片樹葉在手裡撕扯著,道:「他剛去上學的時候,還一個月兩封信,後來一個月一封,只說要忙學業,過年他都沒回來。」

「那他沒個準話麼?」張儷覺著不可思議。

「沒有。我都不知道現在算什麼,我們算在一起,還是分了呢?」

張儷縱不是多事的人,此刻也想勸解,「我覺得你們還是要說清楚,現在這種情況,他屬於不負責任的態度,你也要想明白,別耽誤了自己。」

「……」

陳小旭瞧了瞧她,笑道:「你怎麼跟他一樣了?明明都是同歲,怎麼偏生我小,都教育起我來了?」

「你就是小呀,雖然比我大半個月,但我一直拿你當妹妹的。」張儷笑道。

「哼!」

陳小旭皺皺鼻子,道:「那別說我,你男朋友呢?」

「我沒有呀。」

「我才不信!」

「真的沒有!」

夜風陣陣,張儷看她有些寒了,便握了她手,緩緩道:「我爸爸媽媽都是公務人員,對我非常嚴格。我爸爸書法寫的好,就讓我學習書法,後來還請了老師教我畫畫,長大了些又被送去學跳舞。我從小到大,好像一直在學這個學那個,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

再到了戰旗文工團,倒是幾個男孩子有心意,但我當時就特別傻,人家暗示了,也沒往那方面想。後來都說我冷淡,慢慢的就沒人提了。」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我沒想過。」

「這個我真不信!」

陳小旭伸手就撓她腰間,「快說!」

「哎喲,我真的沒想過,別鬧別鬧!」

倆人小小打鬧了一會,都覺彼此親近了不少。畢竟以前在一塊玩,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談過心。

「看你這麼瘦,力氣還不小……來,你辮子要散了……」

張儷把她拉到樓門口的昏燈下面,把那根單辮兒解開,又重新給她系好。

陳小旭微低著頭,看著兩個人的影,忽道:「其實我覺得紫鵑不適合你,你倒挺像寶釵的,下回你試試寶釵吧?」

「寶釵,我能行麼?」

「行不行試過才知道,你要是寶釵,我就是黛玉,以後拍戲也能經常在一起了。」

…………

幾天後的辦公室裡,王扶霖、戴臨風等人圍成一圈,正在看第一輪篩選的錄像帶。

先看的黛玉組,有六七個人,看完都很沉默,過了會王扶霖才道:「表現都不怎麼樣,還是得練習。就目前來看,陳小旭、張靜林和張蕾比較出挑,先保留吧。剩下的分別談話,試試別的角色。」

跟著又看寶玉組,寶玉組人更多,但值得討論的就兩個。

一個大家非常熟悉,就是《炊事班的故事》裡的洪班長,也是《武林外傳》裡的錢掌櫃。誒,就那個死胖子,居然是賈寶玉的候選你敢信?!!!

洪班長這會青春年少,扮相不錯,唯獨額上有一個疤,是縫針留下的。

戴臨風瞅了半天,道:「形象有點英氣,少了些脂粉味。」

「他確實有這個問題,我們研究研究,看能不能通過化妝改變一下。另外我跟他談談,願不願意做個手術,把疤痕去掉。」王扶霖道。

說歸說,結果眾所周知,可能洪班長覺得沒必要。他給觀眾的印象一向親切,不過後來出了事,據說在阿拉伯兄弟的酒桌上信仰爆棚……然後這哥們就轉業地方了。

另外一位,便是馬廣儒。

看到馬廣儒的錄像,在場的都忍不住惋惜。

他成長的環境很特殊,家裡把他當女孩養,十二歲了還在梳辮子,一雙天生的桃花眼,有脂粉氣,而且演技好,極容易入戲。

非常適合的一個人,但就是這個痘!

「老任,有沒有什麼手術,可以把這個痘消除?」王扶霖又提起這茬。

「好像沒有這方面的技術吧,我打聽打聽。」任大惠撓撓頭。

倆人說的理所當然,旁人也不以為意。

這年頭,選演員的根本是像,縱然保證了藝術品質,但有些時候太過極端。比如王扶霖就想讓陳小旭削鼻子,還讓賈寶玉去拉長下巴——他下巴短,顯得不夠精緻。

寶玉做了,黛玉沒搭理——她可是明知得癌,也不肯做化療的人啊!

寶玉組過後,是鳳姐組。

沒的說,樂韻豔壓群芳,鄧潔這時候都不敢試鳳姐,試的是平兒。

跟著是賈璉組,主要是吳小東和高良。吳小東敗在年紀太大,扮相老氣,高良二十出頭,正是粉嫩小狼狗。

主要角色看完了,才輪到賈薔、賈瑞這些邊角料。而等到賈芸的時候,大夥都不說話了。

「……」

待錄像放完,定格不動,李堯宗才道:「這個眼神真好,我拍的時候就感覺到,太靈了!張儷也可以,她試紫鵑木訥的很,試小紅反倒嬌羞了,也很有意思。」

「熱烈大膽又留有分寸,倆人拿捏的都很恰當。」王扶霖點頭讚道。

「哎,這不是小許麼?演技也不錯啊!」戴臨風驚訝。

「他畫畫還好,畫了好些圖片,教大家行禮拜年什麼的,特通俗易懂,省了鄧先生不少事。」任大惠道。

「是麼,還有這手本事?」

戴臨風擦了擦眼鏡,復又戴上,看著定格在屏幕裡的那個年輕人,不自覺流露出一絲欣賞。

老爺子有魄力,有能耐,還有一點,就是惜才。

「許非扮相好,年紀合適,原文寫賈芸就是『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只有十八九歲,斯文清秀』。」

「那他就定下賈芸了?」

「暫定吧。」

等終於看完了錄像,一幫人頭暈眼花,心裡更是沉甸甸的。

一群沒啥基礎的孩子,剛培訓了一個月,雖知道欲速則不達,但壓力是過不去的。所幸還有那麼幾個亮眼的角色,不至於讓大家太過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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