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一個副導演的自我修養
首日開工不太順利,預計的進度只完成了一半。
晚上八點多鐘,天黑下來,尤曉剛宣佈下班。許非帶著人把器材道具封存好,鎖上大門,曹影依舊坐在後座,懷裡抱著狗。
可憐的葫蘆白折騰一天,都沒輪到自己出場。
「許老師!」
三三兩兩的散去,葛尤騎著車從後面趕上來,「送小影回家啊?」
「嗯,你晚上有事麼?」
「我沒什麼事。」
「那正好,一會聊聊。」
「誒。」
正合葛尤心意。
於是三人一狗,先到菜市口南半截胡同,曹影擺擺手閃進院子。
也沒找飯館什麼的,就在附近,剛準備坐下,許非忽看看四周,「不行,這地兒不吉利,往那邊走走。」
倆人又往南,不多時見著一片綠地,有不少老人在遛彎。
這塊以前是明代的一座關帝廟,建國後進行綠化整建,搞了一座萬壽西宮公園,1995年更名為萬壽公園。
隨便找了張長椅,葫蘆被悶了一天,在草地上撒歡追蝴蝶。
「今兒也拍一天了,感受怎麼樣?」
「感受,嗨……」
葛尤搓了搓後腦勺,「你也都看見了,有點臊得慌。」
「那自己覺著什麼問題?」
「還是思想認識不到位,理論學習不深入,人物扁平化,缺少靈魂。而且尤導跟我們講戲吧……哎,背後說人不太好,但我確實沒怎麼聽明白。」
「你現在說話就一套一套的,為什麼不用到戲裡呢?」許非笑道。
「這,這是我生活中的狀態,放戲裡不太好吧?」
「怎麼就不好呢?」
他反問,「你覺著表演是什麼?別整深的,一句話。」
「一句話,呃,就是演的人物得像吧?」
「像誰?」
「像人物,哦,我是說演員得像劇本裡的人物。」
「理論上沒錯,但表演是個很複雜的東西,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理解,咱們交流一下。」
許非組織了下語言,繼續道:「首先,我覺得表演是非常主觀性的,而觀眾感受你的表演,這個感受也是主觀的。
從表演理論來看,沒有一套絕對權威,放之四海皆準的規則。比如斯坦尼表演體系,我們研究它,不是因為它正確,而是我們相對認同這套理論。
還有別的,像格洛托夫斯基表演體系,你能說它不正確麼?也正確,只是沒傳到國內來,知道的人不多。
所以在基準線之上,表演沒有一套既定標準。在基準線之下,我們倒可以制定一些硬性的評判標準。
比如台詞要吐字清楚,有起伏波動;情緒轉換要貼合劇情,不能生硬突兀等等……
這是一個及格分,達到的才勉強稱得上是演員。」
「……」
葛尤聽的全神貫注,連蚊子飛到胳膊上飽餐一頓都沒察覺。
「那當你超過基準線之後,你該怎麼進步?這又是主觀性的東西,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說,你就照我說的做,肯定對。
所以我也是建議,我覺得表演就三樣:技術,情感,自身。」
許非心中冷笑,哼!你以為我還要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嘛?幼稚!
「前兩者是現在西方很流行的分類,表現派、體驗派、方法派,講起來太麻煩,自己買書看看,我不囉嗦。
那最後一個怎麼理解?
評書裡有句行話,有多大人情,說多大書。放在這裡就是,有多大體悟,演多大角色。
當你的人生閱歷達到一定程度,再拿到一個角色,會不自覺的將其拆解,重新構造,變成屬於自己的一種東西。
戲是什麼?戲就是人間百態。
而這類演員,往往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已經超過編劇所預設的那個人物和故事。這類演員,也是最可遇而不可求的!」
「哎,有點,有點深。」
葛尤跟朝聞道一樣,滿眼閃動著興奮的光,自己緩了半天,「我經驗少,你具體給參謀參謀,白奮鬥我到底該怎麼演?」
「呵,我今兒在旁邊看了一天,感覺你基本理解就錯了。」
「沒,沒錯吧?」
葛尤納悶,「白奮鬥不就是帶點痞,抖機靈,文藝青年……」
「然後呢?你演得出來麼?你現在技術不達標,情感不飽滿,演不出來的人物分析,都是廢紙一張。」
許非笑笑,「我建議你個方法,別老想著演白奮鬥,你就把自己當成白奮鬥。比如開頭那段詞,別想著白奮鬥會怎麼說,你就想自己會怎麼說?」
「那,那還叫表演麼?」
「這又回到我開始講的,角色是客觀的,表演是主觀的。我沒超出人物範疇,我把自己當成白奮鬥,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就該這麼說話……這為什麼不能叫表演?」
「哎喲,哎喲……」
葛尤抓耳撓腮,又亢奮又躁動,隱約明白了意思,可就差那麼一層窗戶紙。
「還有一點,你白天太緊張了,不夠放鬆。」
「可我覺得挺放鬆的。」
「不不,來,你現在躺下。」
許非指指地面,葛尤二話沒說,面朝上,筆直筆直的躺在水泥地上。
「硬麼?」
「硬。」
「還有什麼感覺?」
「下面有東西頂著。」
「試試讓身體往下沉,肌肉,全身的肌肉都往下。」
「沉不下去,還是硬。」
「好了,起來吧。」
許非把他拽起來,笑道:「記住這感覺,你家床軟麼?」
「還,還行。」
「回家再躺躺,當你覺得沒有東西頂著,把肌肉全陷下去的時候,就是徹底放鬆了。」
「汪汪!」
「汪汪!」
正此時,葫蘆忽然從樹叢裡鑽出來,玩命往這邊跑,緊跟著嘩啦嘩啦,又追出倆人。
他們穿著制服,不知道什麼系統的,喝道:「幹什麼的?」
「有事麼?」
「治安巡檢,證件拿出來我看看!」
許非掏出工作證,對方瞧了眼,又湊近打量,「喲,對不住對不住。您大晚上在這兒幹嘛呢?
「有個戲研究研究,你們這麼晚還工作?」
「哎,這段忒忙,不是打狗就是打盲流。過會兒還得去陶然亭看看呢,那邊地方大,一到晚上全是盲流。」
「那抓住怎麼著?」
「送功德林啊,行了,我們得過去了。」
倆人走了。
許非問:「什麼感覺?是不是湧出一股優越感?」
「呃……」
「不用隱瞞,我要你最真實的感受。」
「確,確實有點。」葛尤不好意思的承認。
「那優越感之後呢?」
「覺著那幫人挺可憐的……」
他望著倆人遠去的背影,補充道:「這些人也夠凶神惡煞,反正挺不是滋味。」
「記住了,小保姆那集用得上。」許非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
「……」
葛尤一愣,猛點頭,「誒,誒!」
…………
倆人聊到很晚很晚,將近半夜才各自回家。
葛尤剛結婚不久,妻子長相平平,是名教美術的小學老師。他拍戲之後,妻子就做了貼身助理,相敬如賓三十多年,也沒要孩子。
「這麼晚才回來,吃飯了麼?」
「待會再吃,待會再吃。」
葛尤一進家門,脫鞋奔臥室,往那張床上一躺。
「你幹嘛呢?」
妻子納悶,沒見他脫衣服,就那麼幹躺,還不說話。
這床是結婚新買的,大且軟,他面朝上,四肢分開,閉著眼睛,默默的深呼吸。
當一個人用力的時候,背部很明顯能感覺到有股支撐。
他慢慢的放鬆精神,放鬆身體,只覺自己在一點點往下沉。那股支撐也漸漸消失,彷彿全身的肌肉都陷了進去。
「哦……」
葛尤睜開眼,體會著從未體會到的鬆弛感,「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