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3120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1
第一百七十章 一個副導演的自我修養

    首日開工不太順利,預計的進度只完成了一半。

    晚上八點多鐘,天黑下來,尤曉剛宣佈下班。許非帶著人把器材道具封存好,鎖上大門,曹影依舊坐在後座,懷裡抱著狗。

    可憐的葫蘆白折騰一天,都沒輪到自己出場。

    「許老師!」

    三三兩兩的散去,葛尤騎著車從後面趕上來,「送小影回家啊?」

    「嗯,你晚上有事麼?」

    「我沒什麼事。」

    「那正好,一會聊聊。」

    「誒。」

    正合葛尤心意。

    於是三人一狗,先到菜市口南半截胡同,曹影擺擺手閃進院子。

    也沒找飯館什麼的,就在附近,剛準備坐下,許非忽看看四周,「不行,這地兒不吉利,往那邊走走。」

    倆人又往南,不多時見著一片綠地,有不少老人在遛彎。

    這塊以前是明代的一座關帝廟,建國後進行綠化整建,搞了一座萬壽西宮公園,1995年更名為萬壽公園。

    隨便找了張長椅,葫蘆被悶了一天,在草地上撒歡追蝴蝶。

    「今兒也拍一天了,感受怎麼樣?」

    「感受,嗨……」

    葛尤搓了搓後腦勺,「你也都看見了,有點臊得慌。」

    「那自己覺著什麼問題?」

    「還是思想認識不到位,理論學習不深入,人物扁平化,缺少靈魂。而且尤導跟我們講戲吧……哎,背後說人不太好,但我確實沒怎麼聽明白。」

    「你現在說話就一套一套的,為什麼不用到戲裡呢?」許非笑道。

    「這,這是我生活中的狀態,放戲裡不太好吧?」

    「怎麼就不好呢?」

    他反問,「你覺著表演是什麼?別整深的,一句話。」

    「一句話,呃,就是演的人物得像吧?」

    「像誰?」

    「像人物,哦,我是說演員得像劇本裡的人物。」

    「理論上沒錯,但表演是個很複雜的東西,當然這是我個人的理解,咱們交流一下。」

    許非組織了下語言,繼續道:「首先,我覺得表演是非常主觀性的,而觀眾感受你的表演,這個感受也是主觀的。

    從表演理論來看,沒有一套絕對權威,放之四海皆準的規則。比如斯坦尼表演體系,我們研究它,不是因為它正確,而是我們相對認同這套理論。

    還有別的,像格洛托夫斯基表演體系,你能說它不正確麼?也正確,只是沒傳到國內來,知道的人不多。

    所以在基準線之上,表演沒有一套既定標準。在基準線之下,我們倒可以制定一些硬性的評判標準。

    比如台詞要吐字清楚,有起伏波動;情緒轉換要貼合劇情,不能生硬突兀等等……

    這是一個及格分,達到的才勉強稱得上是演員。」

    「……」

    葛尤聽的全神貫注,連蚊子飛到胳膊上飽餐一頓都沒察覺。

    「那當你超過基準線之後,你該怎麼進步?這又是主觀性的東西,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說,你就照我說的做,肯定對。

    所以我也是建議,我覺得表演就三樣:技術,情感,自身。」

    許非心中冷笑,哼!你以為我還要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嘛?幼稚!

    「前兩者是現在西方很流行的分類,表現派、體驗派、方法派,講起來太麻煩,自己買書看看,我不囉嗦。

    那最後一個怎麼理解?

    評書裡有句行話,有多大人情,說多大書。放在這裡就是,有多大體悟,演多大角色。

    當你的人生閱歷達到一定程度,再拿到一個角色,會不自覺的將其拆解,重新構造,變成屬於自己的一種東西。

    戲是什麼?戲就是人間百態。

    而這類演員,往往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已經超過編劇所預設的那個人物和故事。這類演員,也是最可遇而不可求的!」

    「哎,有點,有點深。」

    葛尤跟朝聞道一樣,滿眼閃動著興奮的光,自己緩了半天,「我經驗少,你具體給參謀參謀,白奮鬥我到底該怎麼演?」

    「呵,我今兒在旁邊看了一天,感覺你基本理解就錯了。」

    「沒,沒錯吧?」

    葛尤納悶,「白奮鬥不就是帶點痞,抖機靈,文藝青年……」

    「然後呢?你演得出來麼?你現在技術不達標,情感不飽滿,演不出來的人物分析,都是廢紙一張。」

    許非笑笑,「我建議你個方法,別老想著演白奮鬥,你就把自己當成白奮鬥。比如開頭那段詞,別想著白奮鬥會怎麼說,你就想自己會怎麼說?」

    「那,那還叫表演麼?」

    「這又回到我開始講的,角色是客觀的,表演是主觀的。我沒超出人物範疇,我把自己當成白奮鬥,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就該這麼說話……這為什麼不能叫表演?」

    「哎喲,哎喲……」

    葛尤抓耳撓腮,又亢奮又躁動,隱約明白了意思,可就差那麼一層窗戶紙。

    「還有一點,你白天太緊張了,不夠放鬆。」

    「可我覺得挺放鬆的。」

    「不不,來,你現在躺下。」

    許非指指地面,葛尤二話沒說,面朝上,筆直筆直的躺在水泥地上。

    「硬麼?」

    「硬。」

    「還有什麼感覺?」

    「下面有東西頂著。」

    「試試讓身體往下沉,肌肉,全身的肌肉都往下。」

    「沉不下去,還是硬。」

    「好了,起來吧。」

    許非把他拽起來,笑道:「記住這感覺,你家床軟麼?」

    「還,還行。」

    「回家再躺躺,當你覺得沒有東西頂著,把肌肉全陷下去的時候,就是徹底放鬆了。」

    「汪汪!」

    「汪汪!」

    正此時,葫蘆忽然從樹叢裡鑽出來,玩命往這邊跑,緊跟著嘩啦嘩啦,又追出倆人。

    他們穿著制服,不知道什麼系統的,喝道:「幹什麼的?」

    「有事麼?」

    「治安巡檢,證件拿出來我看看!」

    許非掏出工作證,對方瞧了眼,又湊近打量,「喲,對不住對不住。您大晚上在這兒幹嘛呢?

    「有個戲研究研究,你們這麼晚還工作?」

    「哎,這段忒忙,不是打狗就是打盲流。過會兒還得去陶然亭看看呢,那邊地方大,一到晚上全是盲流。」

    「那抓住怎麼著?」

    「送功德林啊,行了,我們得過去了。」

    倆人走了。

    許非問:「什麼感覺?是不是湧出一股優越感?」

    「呃……」

    「不用隱瞞,我要你最真實的感受。」

    「確,確實有點。」葛尤不好意思的承認。

    「那優越感之後呢?」

    「覺著那幫人挺可憐的……」

    他望著倆人遠去的背影,補充道:「這些人也夠凶神惡煞,反正挺不是滋味。」

    「記住了,小保姆那集用得上。」許非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

    「……」

    葛尤一愣,猛點頭,「誒,誒!」

    …………

    倆人聊到很晚很晚,將近半夜才各自回家。

    葛尤剛結婚不久,妻子長相平平,是名教美術的小學老師。他拍戲之後,妻子就做了貼身助理,相敬如賓三十多年,也沒要孩子。

    「這麼晚才回來,吃飯了麼?」

    「待會再吃,待會再吃。」

    葛尤一進家門,脫鞋奔臥室,往那張床上一躺。

    「你幹嘛呢?」

    妻子納悶,沒見他脫衣服,就那麼幹躺,還不說話。

    這床是結婚新買的,大且軟,他面朝上,四肢分開,閉著眼睛,默默的深呼吸。

    當一個人用力的時候,背部很明顯能感覺到有股支撐。

    他慢慢的放鬆精神,放鬆身體,只覺自己在一點點往下沉。那股支撐也漸漸消失,彷彿全身的肌肉都陷了進去。

    「哦……」

    葛尤睜開眼,體會著從未體會到的鬆弛感,「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1
第一百七十一章 繼續自我修養(月票加更)

    在一個伸手不見六指兒的午夜,許非又抹黑出了門,照例到南半截胡同,停在19號院外面。

    「石榴撥鈴!」

    「這樣,這樣……」

    他現場教學,「往那邊一撥,那邊,哎對!」

    石榴抓了抓車鈴,感覺無害,學著他的動作使勁一撥,「叮鈴鈴!」

    「喵!」

    蹭地一下,貓跳到許非肩膀上,撲騰撲騰開始打架。

    「哥哥!」

    曹影背著書包從院裡跑出來,瞬間瞪大眼睛,「哇,還有貓!你說養貓是真的呀?」

    「我家裡還有王八呢,哪天讓你瞧瞧,快上來。」

    「唔……」

    小姑娘看著又回到前車槓上的貓,覺得很神奇,它是怎麼趴下的。

    「我能坐前面麼?」

    「上來吧。」

    「嘻嘻!」

    曹影擠到前面,側坐在橫樑上,想逗又不敢逗。貓則蜷成一個毛球,雙爪抱著車鈴,安逸滴很。

    許非啟動,轉向大菊胡同。

    小姑娘個子高挑,擠在身前很佔空間,一條馬尾辮掃來掃去,不斷蹭著自己的下巴。

    「你放暑假了?」

    「昨天剛放的。」

    「那你拿書包幹什麼?」

    「我媽包了點餃子,想給大家嘗嘗,韭菜雞蛋餡兒的。」

    「哦,我愛吃豬肉大蔥的。」

    「我看你像個豬肉大蔥!」

    「嘖,怎麼跟我說話呢?」

    「我媽就這麼跟我說話。」

    曹影摸了摸貓,反正一點不怕他。

    許老師很失敗啊,自己木有威嚴感麼?

    很快到了大菊胡同,流程都熟了,曹影跑去化妝,他抱著貓到處溜躂。

    化妝室裡,尤曉剛領著幾位主演,以及本集編劇陳彥民在開會,瞥到這貨在外面一走一過,不禁神色微妙。

    開機一週,他明裡暗裡的在樹立威信,削弱副導演的話語權,本想對方會有什麼舉動,結果安穩的很,不急不躁。

    如此一來,自己反倒像小人了。而且大家也不眼瞎,整個劇組都波動著一種不言自明的氣氛。

    所以尤曉剛很糾結,他承認某人的工作能力,又不想徒掛虛名。

    好在劇組經過適應階段,逐漸走上正軌,比如葛尤的進步就非常大,狀態一天比一天好。他以為開會起了作用,於是每天利用化妝的時間,帶著大家捋內容。

    今天這集,講一個鬧鬼的故事。

    某天晚上,戴紅花起夜時見一黑影從窗外一閃而過,伴有古怪異響。初時沒在意,可連續幾天如此,便覺有鬼。

    眾人一開始也不信,但在她的帶動下,尤其幾次「親身經歷」之後,也都覺得有鬼。連陶茂森這種堅定不移的無產階級革命者,都認為是亡故的妻子回來找他。

    鬧騰了一番,最後發現是隻貓。

    這集充分體現了陳彥民對「恐懼感」的偏愛與擅長,氣氛營造的十分出色。不說情景喜劇是個筐麼,丫還真裝下了。

    許非也挺樂,一貓一狗都有戲,改天再寫集鬧王八的劇本,讓龜大龜二也亮亮相。

    他轉了一圈,見沒什麼事,坐在爬山虎那面牆根底下,自己擼貓玩。

    剛坐下,馮褲子鬼鬼祟祟的蹭過來,盯著他瞅。

    「幹嘛啊?」

    「哎喲,我說許老師……」

    馮褲子語重心長,一臉不平,「這都好幾天了,意思你也看出來了,就沒點想法麼?」

    「什麼想法?」

    「藝術啊!藝術是無上的,跟您撂句實話,真覺著這盤菜由你來操刀,味道會更好。」

    呵呵!

    馮褲子這是站隊麼?不。

    他一當美術的,不發生利益關係,所以擱這兒放屁。許非新鮮大膽,如果上位了,更能讓底下人發揮。

    許非剛想噴,那邊開完會,葛尤忽然鑽出來了,馮褲子自動閃人。

    「自己坐著呢。」

    「嗯,今天感覺怎麼樣?」

    「比昨天還強點。」

    「那就好,我覺著你還沒到那個點兒。」

    「我也這麼覺著,哎,迫不及待了都!」

    葛尤又抓耳撓腮,常人做這個動作,要麼像猴兒,要麼猥瑣,他不一樣,親切且好笑。

    此刻天沒亮,尤曉剛準備拍些夜裡的鏡頭。

    大雜院十個人,從未同時出現過,因為擠在畫面裡太滿。反覆試驗過,發現5-6個人的構圖正好。

    眼下便是,白奮鬥、陶茂森、戴紅花、張秋梅、西葫蘆五個人。有的躺椅,有的馬扎,有的石頭墩子,各符身份。

    燈光師調試光線,追求那種黑夜裡一盞路燈的感覺。

    昏黃,孤寂,又帶點溫暖。

    葛尤穿著那件齊臍套頭小白衫,整個人蜷著,一本正經的分析:「我聽我爺爺說過,在窗戶外頭飄的都是吊死鬼,吊死鬼不找善人,找的人肯定幹了什麼虧心事。」

    「嘿,你個白奮鬥,你指桑罵槐說誰呢?」

    韓影嗓門一亮,「我戴紅花頂天立地,生是祖國的好兒女,死是黨的好幹部,你這叫城隍爺拉胡琴——鬼扯!」

    「怎麼死了還成幹部了?」

    葛尤嘟囔一句,見老太太要揍他,忙道:「您別激動,別激動,不是說您呢。」

    「那你說誰呢?我們家老趙也見著了,你敢說他幹了虧心事?」姜黎黎不樂意了。

    「不一定是虧心事,也可能私相授受,郎情妾意。」

    葛尤比比劃劃,指點江山,「你看那趙老師,文質彬彬一介書生,《聊齋》裡不都這麼寫麼?富家美女兒一見傾心,送身又送錢,書生考上了,拍拍屁股不認賬,抹身娶個更富的,結果咔嚓,被包拯斬了。」

    姜黎黎又發飆,眾人趕緊攔下來。

    「嘿嘿,我倒支持戴大媽……」

    鬧騰一遭後,牛振華眯縫著小眼兒,陳詞總結,「這院子裡頭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窮鬼。」

    「去!」

    眾人齊啐。

    「停!」

    「好!過了!」

    尤曉剛非常興奮,興奮中帶著點困惑。

    葛尤的狀態越來越好,但似乎不是自己講的那些,什麼白奮鬥的人物特徵啊,內心世界啊……通通沒有。

    他把這個角色單純化了,又用一種很單純的方法展現,反而出色。

    緊跟著,進入下一組鏡頭。

    尤曉剛指揮佈置,忙裡偷閒看了看葛尤,發現那貨pia在躺椅上,閉著眼一動不動。

    這是在幹嘛?

    他不懂。

    眾人一番忙碌,準備下一場拍攝。

    月光般清冷的打光,照進一間屋子,簡單佈景,葛尤睡在床上。

    「咣啷!」

    沒關嚴的門被風吹開,葛尤頓時驚醒,瞪眼望著門口。

    「沙沙!」

    「沙沙!」

    異響傳來,似走似飄,刷,一道黑影鋪在門口。

    「啊!」

    葛尤吊著嗓子,發出湯師爺般的驚叫。

    「別找我!別找我!」

    他嚇得跌坐在地,連滾帶爬,「我沒反過革命,沒阻礙過發展,沒拉青年下過水,沒騙少女上過床,我清清白白……」

    「啊!」

    「別找我!別找我!」

    葛尤不停的往後退,眼睛瞪的溜圓,徹底放開了。沒有所謂的層次感,就是害怕,出於本身的一種很單純的害怕。

    「……」

    無一人想笑,全在震驚之中。

    因為太自然了,有一種特奇妙的順滑感,明明在那兒鬼哭狼嚎,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很放鬆,在一氣呵成。

    「啊!」

    「嗚嗚……」

    最後自己發揮,哭上了。

    尤曉剛愣了半天才喊停,喊完,葛尤還pia在地上嗚嗚嗚假哭,真哭就假了,假哭才有意思。

    又過一會,他這股勁兒一鬆,氣洩了,慢吞吞爬起來。

    頓覺自在。

    就像甩掉了什麼包袱,終於釋放出來的趕腳。

    滿足,成就,愉悅……他顧不得回味,第一時間找許非,眼睛猛掃,最後停在角落裡。

    許非也正看著他,嘴角含笑,雙手虛合,不帶響兒的拍了拍巴掌。

    ……

    「過癮,太過癮了!」

    趁著中午吃飯的功夫,葛尤才有機會傾述,「哎喲,我真沒想到拍戲是這麼一件滿足的事兒。」

    「呵,你現在是走捷徑,還是要慢慢積累。」

    許非見他有點上頭的意思,遂潑了一盆冷水,「其實有件事你得明白。演員的風格很重要,風格決定路線,基準線之下的我不談,之上的演員大概分三類。

    演什麼像什麼。

    演什麼像什麼,卻又融合自己的特點。

    演什麼都是自己。」

    「演什麼都是自己?跟你說的『自身』有區別麼?」葛尤奇道。

    「當然有。這第三種演員遠遠達不到重新構建的程度,或者說他自以為構建了,其實沒有。」

    「那他們是什麼?」

    「戲路窄。」

    「哦哦!」葛尤明白了。

    「自身是什麼呢?比如編劇寫一個角色,有80分,演員融入自己的東西,能拉到90分,他的理解和經驗是高出劇本的。

    我為什麼說可遇而不可求,就是太少了,是我認為的一種理想狀態。」

    許非真可謂語重心長,「你別看白奮鬥演的順,讓你再演別的,很容易帶上白奮鬥的影子,甚至一輩子被束縛。

    你的個人特徵十分強烈,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三種,而是第二種。」

    「……」

    葛尤不傻,也有點真情實感,「許老師,呃,我不知道怎麼講,一定銘記在心,銘記在心。」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1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雨天的夜晚1

    「好!過了!」

    「今天就到這吧,早點回去休息。」

    晚八點,《胡同人家》又結束了一天的拍攝。

    尤曉剛掏出個本子,見縫插針的寫了幾句感悟——這是工作筆記,除了自己想記錄,還有放到內部刊物上的意思。

    內刊幾個月前就提了,不過緊跟著籌備,第一期始終沒出來。最近李沐親自在做這個事情,核心內容有兩塊:《胡同人家》工作記錄、許非的香港之行。

    「先別走,過來搭把手!」

    片場亂哄哄一片,許非操著大喇叭喊:「把器材道具都搬進去,檢查檢查別有漏雨的地方,保持乾燥保持乾燥啊!」

    「非哥,你昨天就說下雨也沒下啊?」

    「那怪我麼?天氣預報報的,這幾天有大雨,我們就得做好準備。」

    他現在不摻合具體拍攝,更像一位製片,配合於普工作,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

    一幫人手忙腳亂的開始搬東西,梁貫華、牛振華等人也過來幫忙。道具什麼的用板子墊上,隔離地面,又用油氈布護好,門窗挨個檢查。

    製片主任於普看看天色,心裡也沒底,喊道:「大家聽一下啊,如果雨下到明天還不停,咱們就休息一天。」

    「要是兩天還不停呢?」

    「那就休息兩天。」

    「一個禮拜不停呢?」

    「那你就甭來了,特娘的盡想著偷奸耍滑!」

    於普踹了那孫子一腳,擺擺手,示意可以下班。

    曹影背著小書包坐在後座,許非剛要走,牛振華忽然湊過來,笑道:「許老師,哪天有空,賞臉吃個飯?」

    「有事兒麼?」

    「沒事兒,就我們幾個想感謝感謝你,劉貝、梁老師、濮老師他們都有。」

    「哦,那你挑吧,我隨時都可以。」

    「誒,好好。」

    牛振華擰著屁股走了,跟劉貝幾人嘀嘀咕咕,也不曉得說什麼。李健群今天沒戲,倒是沒摻合。

    把曹影送回家,九點出頭,許非回到百花胡同。

    沈霖去外地走穴了,而且是本月的第二次,另有胡則紅、姬玉同行。都是挺小的地方,因為現在鄉鎮企業搞的紅火,不少人都富了。

    人一富,就想撐撐場面,於是又誕生了很多演出公司,其實就是中介。

    走穴的分兩類,一是已經出名的,一是野班子,價格天差地別。沈霖這種,約莫一場二百塊。

    來回包火車,吃住不花錢,總比在京城悶著強。而沈霖不在家,吳小東也就不回來了。

    「今天還挺早的,吃飯了麼?」

    「沒呢。」

    「正好我留了點,給你熱熱。」

    許非進了院子,張儷抹身奔廚房。他四處踩了一圈,用塊板子把王八缸蓋上,那邊飯菜也好了。

    一條半魚,一碟子醬菜,大米乾飯。

    「小旭還畫稿呢?」

    「嗯,畫了幾百張了。」

    「有事業心挺好,起碼能盡快出戲……這陣子也辛苦你了。」

    「我還好,而且我挺喜歡做這些的。」

    張儷笑了笑,忽問:「你,什麼時候帶我去劇組?」

    「哎,忙忘了!」

    許非抱歉,「等天兒好的吧,我帶你去看看。」

    「嗯。」

    她點點頭,覺著有些熱,捏手絹在脖子上抹了抹,「從傍晚就開始悶了,肯定會下雨,院子排水還能用麼?」

    「還可以吧,就怕外面成河,百花胡同地勢可不高。」

    許非說著話,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脖領。

    張儷比小旭有肉,偏偏又顯瘦,恰到好處的一種圓潤。那一截脖子立在微敞的領口,有汗珠順著滑進去,貼著皮肉慢慢往下,帶點黏,帶點熱,帶點蠢蠢欲動。

    她不知發現還是沒發現,笑道:「我看書上說,四合院會建暗槽,連接到東南角,匯入城中水渠。

    因為京城水系是由西北的積水潭入,東南的通江河出。所以四合院的地勢,往往也是西北高,東南低,水向東南流。」

    「有這個說法,不過建國之後,很多四合院變成大雜院,設施報廢,一下雨又淹又臭。我之前租的那個就是。這家其實還好,獨門獨院留下來了,起碼裡面不淹。」

    吃了飯,已經十點鐘。

    許非洗碗刷筷,又進書房琢磨了一會劇本。

    劇組剛開頭不順,適應之後就會加快了。情景喜劇成本低,效率高,沒有複雜的東西。演員演熟了,走幾遍鏡頭,咔咔就是來。

    最快的時候,一天就能拍一集。所以二十集拍不了多久,還得繼續寫。

    這麼思索著,不知不覺又到十二點,許非打了個呵欠,關燈睡覺。

    …………

    「嘩嘩嘩!」

    「嘩嘩嘩!」

    不知什麼時候,張儷從睡夢中驚醒,只聽外面傾盆大雨,噼裡啪啦敲打著瓦片和窗戶。

    她起身檢查了一遍門窗,看看時間,竟然七點半了。

    「這麼晚了?」

    她略感驚訝,生物鐘被大雨擾亂,精神頭也不足,索性爬回床上繼續睡覺。

    可睡是睡不著,翻了幾次身,又悶又濕,極為難受。

    「呃……唔……」

    「唔……」

    旁邊忽傳來微微的呻吟,不太舒服的樣子。

    「小旭?」

    她撐起身子,推了推對方,陳小旭勉強睜眼,無神恍惚,復又合上。

    張儷覺得不對,一摸額頭,「呀,怎麼發燒了?」

    她急忙起來穿衣,一拉門,「嘩嘩嘩!」

    隔斷的聲音驟然變大,外面黑濛濛一片,不知四時晝夜,天空宛如裂開個口子,大雨瓢潑而下。

    院子裡氤氳瀰漫,甬道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水,石榴樹在雨中飄搖,枝殘葉落,牆角的花草也歪倒一片。

    她撐著傘跑到正房門口,貓狗緊縮在簷下,滿眼畏懼。

    「砰砰砰!」

    「砰砰砰!」

    許非的生物鐘也亂了,猛然被吵醒,穿著背心短褲開門,「怎麼了?」

    「小旭發燒了,你還有藥麼?」

    「發燒了?」

    他立馬翻出藥包,嘩啦全倒出來,「沒有退燒藥了。」

    「那怎麼辦?用不用送醫院?」

    「我先看看。」

    他也跑到西廂,見陳小旭縮在毯子裡,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整個人兒愈發瘦弱。

    「昨天她幾點睡的?」

    「不清楚,我先睡了。」

    「應該著涼了,不算太燙,我去買點藥。」

    許非抹身跑回去,裹了件雨衣出來,推車就要走。

    張儷追出去,隔著雨幕喊:「才七點多,你去哪兒買啊?」

    「我挨家轉轉!你用毛巾蘸水給她擦擦,能降點溫。」

    「冷的熱的?」

    「溫的!」

    「咣!」

    門一開,一關,雨似阻了片刻,復又傾灑如瀑,遮掩了視線。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1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雨天2(月票加更)

    張儷提著一壺熱水進屋,倒進盆裡晾著,又搭在床邊。

    「小旭,你感覺怎麼樣?」

    「我冷。」

    「那蓋上點。」

    她連忙扯過毛毯裹嚴實。

    「熱。」

    「你是冷還是熱啊?」

    「小旭?小旭?」

    張儷見她的臉蛋毫無光彩,眼睛緊閉,氣息微弱,有點嚇著了。

    「你怎麼樣,能睜眼麼?」

    「唔,我睜不開,我睡著呢……」

    陳小旭裹著毯子擰到裡頭。

    「哎,你呀……」

    張儷鬆了口氣,又氣又笑,「都這樣了還跟我皮,過來,我給你擦擦。」

    遂投了投毛巾,在額頭,臉蛋,脖子上細細擦了一遍。水分很快就干了,似帶著風涼颼颼的,陳小旭拽緊毛毯,裡面卻還熱,冒了一身汗。

    過了似乎很久,雨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張儷索性煮了鍋粥,摘了些青菜葉,少鹽,少醋,略微一拌。

    又等了好一會,終聽「咣啷」「咣啷」聲響。

    許非頂著一身水氣鑽進屋,狼狽不堪,忍不住爆粗口:「臥槽!鬼門關走一遭啊,街上連條狗都沒有,就我一人騎,差點摔溝裡!」

    「你沒事吧?」

    「沒事,差點摔。」

    他脫掉雨衣,從裡懷掏出一個小包,裝著幾盒感冒藥,「飯後吃。」

    「那正好先吃飯。」

    張儷揭開鍋蓋,熱騰騰的一鍋米粥,先盛了三碗,「小旭,你能起來麼?」

    「在床上吃吧。」

    許非把羅漢床上的小幾搬過去,又扶陳小旭靠著,像醫院病床那種,「你說你,生個病還得倆人伺候。」

    「等我好了,我也伺候伺候你們,我也煮鍋粥,到時候可別不吃。」她歪在枕頭上,嘴皮子一點不讓。

    「我可等著啊,你煮多少我就吃多少。」

    「好呀,你吃多少我就煮多少。」

    「啪!」

    張儷一頓筷子,有點惱,「都跟小孩子似的,吃飯。」

    「……」

    倆人撇撇嘴,默默喝粥。

    吃過快到中午的早飯,陳小旭又躺下,擰著脖子往這邊看,「你今天不去上班?」

    「休息。」

    「拍的怎麼樣了?」

    「還成,就是最近導演看我不太順眼,我主動轉製片了。」

    「壞導演。」

    「哎,不能這麼說。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能用好和壞來簡單評斷,人心複雜,換我在那個位置,我也會這麼幹。」

    「你這麼大度,就自個兒認了?」

    「當然不,我得讓他把我請回去。」

    「哼,我就知道。」

    「呵……」

    許非笑笑,道:「對了,等你好了,要不要也去劇組看看?」

    「我去做什麼?」

    「散散心唄,別總悶在屋裡畫圖,我有幾個朋友想介紹給你們認識,說不定還能客串個戲份。」

    「我們客串?合適麼?」張儷道。

    「合適……哎,還真行!」

    許非順口一說,此刻想想忽然思路大開,「就寫白奮鬥沉迷《紅樓夢》,喜歡釵黛,朝思暮想,最後終於見了一面。順便引出大雜院一番討論,是選黛玉好,還是選寶釵好。」

    他拍拍巴掌,來興致了,「這個辯題絕對有市場,寫兩集都不嫌多。」

    「那你說選誰好?」陳小旭問。

    嗯?

    若在去年,前年,沒住一塊的時候,許老師必定慌的一逼,但現在穩如泰山。

    「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反過來看,與其說選擇誰,不如說她們本身追求什麼樣的生活。」

    這一刻,六學、明學靈魂附體,丫張口就來,「寶釵心中有富貴功名,若是個男子,必會闖出一番大事業,但她偏是個女子,只能把這些寄託在伴侶身上。

    她當然渴望愛情,但沒有也罷,她對男人最大的一個硬性要求,就是要上進。她打點後方,男人在前方拚殺,這是她覺得有價值的地方。

    黛玉呢,她求的就是個知心人,你懂我就好。貌似簡單,實則艱難,能懂黛玉的人,各方面肯定也不會差。

    其實我一直覺得,釵黛沒有誰高誰低,都是絕好的。」

    …………

    這雨凌晨開始下,時大時小,始終不停。

    過午後,陳小旭藥性上來,蜷在被窩裡睡了,張儷挨在旁邊也眯著。

    許非則文思泉湧,速寫了幾段劇情,就是剛才想到的那些。等寫完出來,見天色更昏,已經四點多鐘了。

    院裡積水不少,還沒到淹的程度,貓狗蔫巴巴的沒精神,連叫都不叫。

    他上小飯館買了晚飯,回來進西屋,倆人還躺在床上。

    「醒了沒?」

    「吃飯了。」

    「不會傳染了吧?」

    他湊到近前,見兩個姑娘側著身,臉對臉,身上搭著毯子。

    一個風流靈巧,一個端方大氣,呼吸含混,濕潤甜香。薄薄的毛毯順著衣衫褶皺滑下來,覆著無盡的窈窕美好,末了是兩雙穿白襪子的小腳。

    「……」

    許非看得怔了,見一縷頭髮垂下遮了誰的唇,忍不住伸手去撥。

    「轟!」

    一陣悶雷忽自東方滾來,九天之上,冥冥之中,似有一股不可言明的力量阻擋了許老師的綺念。

    他一頓,手縮回去。

    張儷被驚醒,揉揉眼睛,「你出去了?」

    「嗯,買了點吃的。」

    「呵,這一天昏昏沉沉,胡度春秋似的。」

    「重說!」

    「今天過的真快呢。」

    她緩了緩,起身下床,這一動,陳小旭也醒了。見桌上擺著碟盤,一盆熱飯,喪氣道:「又吃飯呀,我感覺剛吃過。」

    「吃飽了才有力氣恢復,來!」

    許非又搬過小幾,扶她靠著,三人邊吃邊聊。

    「我剛才出去,胡同裡都成河了。隔壁能淹到腿肚子,李大爺帶人掏水呢,唉,我越來越慶幸買這院子了。」

    「我聽說大戶人家修暗渠的時候,都在裡面放只烏龜。一是吉祥長壽,二是可以吃裡面的蟲子老鼠,不知道這底下有沒有。」陳小旭道。

    「這才一進院,不算大戶吧。不過沒關係,我們有兩隻呢,改明兒都放裡。」

    「其實還是樓房好,不怕風吹雨淋的。」張儷道。

    「可我不參與分房啊……其實也沒事,國家政策越來越開放,過幾年或許就能買賣了。」

    「過幾年我們自己也能買了,你以為還住這兒?」陳小旭哼道。

    「嘁,有本事你現在買啊!」

    「有本事你現在買啊!」

    「怎麼又吵架……」

    張儷頭疼。

    今天過得真的很快。

    好像一睜眼就吃飯,吃完就中午,睡一覺就下午,再吃完就晚上了。外面雨還在下,黑漆漆什麼都看不見,彷彿只剩這一間屋子還亮著燈火。

    陳小旭精神了點,靠在枕頭上,跟張儷研究一個針織帽子。

    這是半成品,倆人一起想的。

    粉色,粗毛線,大花紋,一個個菱形格子。

    「前面小一點,後面松一點,這麼戴的……」

    張儷往頭上比量,「前面緊,向後歪著,貝雷帽那種。」

    「顏色會不會太單調了,加一條駝色的花紋怎麼樣,再縫個扣子。」

    「嗯,這個主意好。」

    倆人非常開心,她們哪會什麼設計,都是看雜誌學,一點點琢磨。

    而在她們對面,許非也沒回去,正窩在羅漢床上看畫稿。

    多數是陳小旭的作品,塗塗改改,全是小女孩用的東西。有小帽子,兩邊耷拉下來毛球,還有手套、暖耳、襪子等等,很粗糙,風格卻把握住了,就是可愛。

    後世覺得顯而易見,八十年代哪有可愛的概念。這說明她的功夫沒白費,成功定位了市場。

    「哎,張儷。」

    許非看了一會,忽道:「我改天拿些演員照片回來,你畫幾個大頭像,可以印在T恤上。」

    「什麼風格的?」

    「我知道。」

    陳小旭拿起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小女孩子,頭大大,身子小小,透著古怪的萌感。

    「哦,漫畫風格的,我試試。」

    張儷一看就懂,又瞅了眼鐘:「該吃藥了,睡前再吃一次。」

    「你別動了,我拿吧。」

    許非扔過藥瓶,倒了杯水,覺得熱,遂用兩個杯子來回折,折了又吹。

    張儷取了幾枚藥片遞過去,陳小旭一手接一邊,通通塞進嘴裡。

    而她吃了藥,往枕頭上一靠,咬著拇指尖,盯著倆人看。

    「怎麼了?」

    「你們這麼好呢,怎麼就這麼好呢,到底怎麼就這麼好呢……」

    「瘋丫頭,背繞口令呢!」

    張儷戳了戳她,小旭卻一本正經,「我以前最怕生病了,每次生病都要哭幾天,這次是我最不怕的。」

    嗯?

    許非倒是驚訝了,這丫頭細膩敏感,不輕易表達內心,今兒能大大方方說出來,怕是真觸動到最柔軟的那一塊地方了。

    「客氣了啊,就算養條小貓小狗我還得負責呢,何況是個大活人。」

    「哼!」

    陳小旭翻了個白眼,「不管怎麼說,我都要謝謝許老師,大雨天跑出去給我買藥。還有你,有你真好。」

    她歪頭,貓一樣蹭了蹭張儷。

    張儷被她搞的有些好笑,「這不是很正常麼?你們倆誰有事,我都不能眼看著。」

    「就是,你們倆要真有事,我冒個雨算什麼?」許非接道。

    轟!

    又一陣悶雷滾過,外面大風大雨,漫山遍野。

    陳小旭垂下頭,忽地笑了笑,「我忽然覺得,這樣挺好的,卻也挺不好的。」

    「我,我不懂。」張儷眨眨眼睛。

    「我也不懂。」

    「那,我就更不懂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1
第一百七十四章 馬戶驢啊

    雨下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又淅淅瀝瀝的,第三天早上太陽才出來。

    院子裡已經沒水了,潮濕濕的地面,石榴樹飽受摧殘,折了不少枝葉。許非吃過早飯,推車子出門,末了回頭喊:「晚上應該有飯局,不回來吃了!」

    「知道了。」西屋應了一聲。

    知道了!

    他撇撇嘴,出門奔東走。還沒走出胡同,就見前面圍了好些人,同時飄來一股極其難聞的刺鼻味道。

    「哎我去!」

    許非一捂鼻子,加快速度。

    那邊正是百花胡同的公廁,大雨淹了,抽糞車正在嘟嘟嘟工作,裡面則噴滿了福爾馬林,飄香萬里。

    「劉大媽,咱們啥時候改造啊?」

    他瞄到一個帶紅袖箍的,順嘴問了一嗓子。

    「快了快了!年內就能輪到百花胡同,到時候就不用遭罪了。」劉大媽道。

    「催著點啊,您是老革命說話還沒份量?順便讓市政府把地下管網一起改了。」

    「拿我開心是吧?就這公廁還託了亞運會的福,不然能給你改造?」

    就在前不久,建設環保部發佈公廁建設標準,分一二三類,最高的是一類,通常設在對外開放的遊覽點,有獨立式便器、廁位隔擋、烘乾機等等。

    像胡同裡這種,保持三類標準就差不多了。

    總之,許非捂著鼻子衝出來,先接曹影,後到大菊胡同。

    三三兩兩的已經到了,時隔一場大雨,再見面都有幾分新鮮感。院裡也是一片頹殘,工作人員正在撿樹葉子——因為濕,掃不了。

    「非哥!」

    管器材的小夥子過來,「我剛看了,保存完好,就是有點受潮。」

    「那趁著沒拍趕緊拿出來曬曬。」

    「好嘞!」

    「非哥,這是計畫表,尤導說有點變動。」場記又跑過來。

    許非接過一瞧,把明天的一組戲挪到今天了,估摸要趕進度。

    這一集的編劇是鄭小龍,主要講趙妍妮早戀,跟個高年級學生走的過近。老師反映情況後,家長把對方找來,大雜院輪番教育,被人家逐一懟回。

    最後於蘭姑出馬,出人意料的解決問題。

    情景喜劇的一大特點,就是有各路明星客串。許非只負責主咖,零碎的沒管,問:「那演員來了麼?」

    「早來了,在裡頭等著呢,聽說是莫老師介紹的。」

    「莫老師?那也是搞曲藝的,我瞧瞧去。」

    他左轉右轉,在一間屋子發現一青年,背著身坐,背影挺虛。

    「你好!」

    「嗯?」

    那人轉過身,眉清目秀的一雙死羊眼,白胖白胖,年齡感很模糊,大概十五六七八歲。

    哎呀!

    許非樂了,這不驢老師嘛!

    馬戶驢啊!

    「你好你好,我是新來的演員,叫余謙,您是……」

    「副導演,許非。」

    「哎,非哥好!」

    丫順桿就爬。

    「你怎麼自己坐著,那邊開會呢。」

    「沒人叫我,我也不敢動。」

    「那我帶你過去吧。」

    「誒誒!」

    余謙穿著短衫長褲,露腳指頭的涼鞋,梳著正兒八經的分頭,看著特喜慶,就丈母娘會喜歡的那種白胖小子。

    倆人往那邊走,邁了兩步,忽聽:

    「唧唧!」

    嗯?

    許非一愣,跟著又來。

    「唧唧!」

    「嘿嘿,這,這個……我養的。」

    余謙笑麼嘻嘻的,從兜裡摸出一隻蟈蟈籠子。

    裡面好一隻黧蟈,通體青黑,紫藍臉,紅牙粉肚,皮堅翅厚,有大將之風。

    有個字大家可能不認得,我標個拼音:黧蟈(guo)。

    許非仔細打量,讚道:「不錯啊,西山抓的吧?現在還泛青,再養大點就全黑了。」

    「喲,您是行家!」

    余謙眼睛一亮,豎了根大拇指,但緊跟著,就見對方面色一沉,「好玩麼?」

    「好,好玩啊。」

    「好玩?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片場!拍攝的時候,要絕對安靜懂麼?這邊演著戲呢,你蟈蟈叫兩聲,整個都得重來,大家辛苦全白費了,還浪費膠片!你知道一尺膠片多少錢麼?」

    「我,我……」

    余謙被訓傻了。

    「我先替你保管,拍完再給你,那屋就是開會的地兒,自己進去吧。」

    「哦。」

    胖小子一臉懵逼的進去。

    許非捧著籠子連連讚歎,哎,這蟈蟈真好。

    …………

    「各位老師,我叫余謙,京城曲藝團相聲班的,我師父是石富寬先生。這是我第一次拍戲,還請各位老師多多指點。」

    余謙皮孩子,巴拉巴拉來了一通,又鞠了個躬。

    眾人感官都不差,起碼大大方方的,尤曉剛也給介紹了一圈,「這是濮存新老師,這是姜黎黎老師,這是李健群老師……這是曹影,也就是你女朋友。」

    大家都笑,姜黎黎一把摟過曹影,「別瞎說,我們閨女才13歲,找什麼對象!」

    「就是,我堅決不同意。」濮存新笑道。

    「……」

    曹影藉著姜黎黎掩護,偷摸打量胖小子,暗暗撇嘴,一點都不帥!

    「本集講的是早戀,這也是社會熱點問題了。我們要注意,千萬別站立場,一站立場就麻煩了。劇本的觀點是,不把早戀視為洪水猛獸,在理解孩子的基礎上進行教導,切忌簡單粗暴。

    那我們的方式,自然是幽默調侃。

    尤其輪流找於小東談話,是本集精髓所在。大雜院裡的人,各有各的難處,平時遮遮掩掩,被個晚輩一一抖出來。」

    「……」

    鄭小龍作為編劇在場,聽了半天覺得不太對勁,但看各位演員非常認真,劉貝還拿個小本記。

    「那個,曉剛,你每天都開這會麼?」他忍不住問。

    「嗯,在拍攝之前,大家先交流一下本集內容,容易抓住思想,把握人物。」

    「那有具體的麼,我是說拍攝、表演上的具體。」

    「有啊,下面就是人物分析。」

    尤曉剛準備的很充分,全在腦子裡,笑道:「首先於小東這個人物,余謙你注意一下。他約莫十六七歲,愛玩,混不吝那種,成績不好,總想著要去特區打拚。

    他身上有那種青少年的特質,衝動,迷茫,自以為是,要把這些表現出來。」

    「……」

    鄭小龍不言語了,不是說這個會沒用,很有用,只是拔的太抽象,對具體落實沒啥幫助。

    而且他總感覺少個人,沒聽見那傢伙說話,特彆扭。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1
第一百七十五章 深明大義許老師(月票加更)

    見著未來的相聲皇后,許非沒啥激動的,就覺得挺有意思。

    余謙69年生人,今年18歲,但演個十六歲的也沒問題。這孩子皮,好玩,從蟈蟈籠子就能看出來,而且不怵,多大的長輩都敢搭話。

    許老師沒少聽相聲,相比那個黑胖子,更喜歡這個白胖子,捧哏捧的那叫一瓷實。

    「好了,準備了!」

    「試拍,開始!」

    只見曹影穿著紅裙子,跟余謙從胡同口走來,她身形比同齡人高,跟胖小子還挺搭。

    「於小東,你見了我爸媽怎麼說啊?」

    「光明正大的說唄!我們之間是純潔的男女同學關係,頂多互有好感。可有好感怎麼了?哪個少年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誰還沒有過愛情的小火苗啊?」

    余謙不愧學相聲的,口條那個順啊,「其實今天來急了,沒功夫買禮物,要是擱古代,我得三書六禮,拎著大雁上你們家去。」

    「哎呀,你別貧了!」

    曹影鬱悶,嘟著嘴道:「我爸我媽肯定不同意,到時候怎麼辦呀?我可不想變成瓊瑤小說裡的女主角。」

    「你放心,只要你貌美如花,哥帶你浪跡天涯,哪怕是私奔,也要並肩看彩霞。」

    「停!」

    尤曉剛喊了停,「余謙不錯啊,小影差點,咱再來一遍。」

    咔咔又試了幾遍,曹影始終沒狀態。

    「小影過來,我給你講講。」

    尤曉剛再傳統,也知道不能跟小孩講那些東西,才13,懂什麼啊?可不講那些,又不知道說什麼,只道:

    「剛才太僵硬了,語言不連貫,顯得很刻意,放鬆一點明白麼?」

    「哦。」

    曹影默默翻了個白眼,可我怎麼放鬆啊?

    「……」

    許非在旁邊看著,沒有過去救場,也沒人讓他過去救場。

    他對余謙挺意外的,狀態真自然,小影差點,或者說除了葛尤、韓影、莫岐之外的,都差點。

    「許老師!」

    牛振華鬼鬼祟祟的鑽過來,低聲問:「今晚上有空麼,一起吃個飯?」

    「行啊,就等著這頓呢。」

    「嘿嘿,過兩條街左邊那家川菜館,拍完過去就成。」

    牛振華又鬼鬼祟祟的閃了。

    剛走不一會,鄭小龍過來了,招招手把許非叫到一邊。先撕開一盒牡丹,遞過一根,抽兩口才問:「怎麼,跟曉剛鬧矛盾了?」

    「沒有,一點矛盾沒有。」

    「那怎麼開會都沒叫你?」

    「哦,我現在主要管後方這一攤,配合於普老師工作。這戲也簡單,拍攝用不著那麼多人。」

    你特娘的覺著我信嘛??

    鄭小龍猛抽了一口,也挺鬱悶。當初招人時,他跟魯小威說了一句:一把好刀,鋒銳無雙,就看能不能握在手裡。

    而眼下,就越來越有一種不好掌握的感覺。不是行政上的,是想法,整個中心加一塊,都沒人知道他下一秒會冒出個什麼點子。

    「曉剛科班出身,風格較傳統,你腦子活,喜歡創新,平時多溝通,又不是階級敵人,哪有融洽不了的?」

    「您說的是,可我們真沒矛盾。我的任務就是做好本職工作,把戲拍好。」

    「呵,行吧,要是有事兒一定跟我說說。」

    鄭小龍也不問了,他不好偏袒誰,見這小子明事理,那就OK。

    拍著拍著,一天很快結束,胖小子心滿意足的走了。

    曹影始終沒狀態,小臉耷拉著,悶悶不樂。許非把她拎上自行車,出大菊胡同,往北過兩條街,路邊有一家招牌鮮亮的川菜館。

    近年來,京城的餐飲業發展迅猛,主打地域特色的飯店愈發常見,再不像以前連門臉都差不多。

    許非進門,一股賓客盈門的熱浪迎面撲來。

    牛振華已經在包間等著,過了不久,劉貝、濮存新、姜黎黎、梁貫華都來了,連李健群也在。

    有排面兒!

    牛振華擅於張羅事兒,招呼大家點菜,然後道:「許老師,難得聚一聚,喝點?」

    「不了不了,一會還得送小影回去,喝酒誤事,咱今天純飯局好吧。」

    「也行,反正還有女同志,那就來一打汽水。」

    服務員翻了個白眼,人家都一打啤酒,你丫一打汽水,長得跟豬頭肉似的。

    很快飯菜上桌,這幫人共事半個月,算熟,也不算熟,總體很客氣。許非一邊聊天,一邊照顧曹影,不時給夾夾菜。

    小姑娘第一次坐飯局,菜又辣,自己滿頭大汗。

    吃吃喝喝了半天,都差不多了,人家給面子,許非也不端著,主動開口:

    「今天盛情款待,非常感謝。意思我都明白,其實我也想找機會跟你們聊聊,一直沒倒開。

    咱們也拍半個月了,相信都有些瞭解。這東西在美國叫Situation Comedy,情景喜劇是譯過來的一個概念。它的形式跟傳統影視劇不同,那參與的方式自然也不一樣。

    我天天在旁邊觀察,起碼三點問題。」

    刷!

    劉貝翻開小本,準備記筆記。

    許非還嚇一跳,「不用記,聽明白就夠了。一個是你們之間還不夠熟,平時太客氣,沒事多培養培養,要變得真像在一個院裡生活似的。

    比如小影,你現在管姜老師、濮老師叫爸媽,你試試。」

    「呃……」

    曹影不好意思,很低的叫了兩聲,「爸,媽。」

    「你看看,這就叫不熟。什麼時候你能在公共場合叫爸媽,你叫他西葫蘆,你叫她仙女兒……誒,這就算有氣氛了。」

    「哦。」

    眾人點頭,你看這多通俗,一聽就懂。

    「再有呢?」

    「再有就是表演方式。」

    一說這個,大家立馬集中精神,沒辦法,演的太難受啊。

    「情景喜劇不是正劇,不需要那麼多的深入揣摩,就兩點:自然,生活化。

    你們現在都不自然,不夠生活化。像牛振華,我看你怕熱是吧,老揣個手絹,那為什麼不帶到戲裡去呢?

    誰說西葫蘆就不能用手絹了?用了說不定效果更好。代入自己的生活本色,適當的藝術加工。」

    「可劇本寫的那麼好……」

    梁貫華疑惑道:「我們也開了不少會,都覺得這些角色非常深刻,那總得表現出來。」

    「我不知道話劇是怎麼訓練的,我只說個人理解。

    所謂的角色深刻,是你看完整體劇本之後,站在一個全局高度得出的結論。但演的時候,絕對不能這麼演,比如說一個人很奸詐,你給我演個試試。」

    「奸詐。」

    梁貫華頓了頓,小眼睛一眯,露出一絲奸笑。

    「嗯,演的好!」

    許非還挺意外,不愧是狄大人,笑道:「舞台上你可以這麼演,因為觀眾是面對面的感受。我們有舞台劇的元素,但歸根結底是部生活類的電視劇。

    生活中誰要是這樣,動不動擺個這出來,那叫神經病。就差在腦門上刻四個字,『我是壞人』。

    我說的什麼意思呢?一個角色如何如何,它是總體上的概念,但我們演的是個過程。通過我們的表演,讓觀眾得出結論:哦,這個人很奸詐。

    你要是想著,哎呀,這角色好啊,深刻啊,得變著法的把這複雜感演出來。

    那錯了。

    我們的劇本擺在那兒呢,每個人物都有充足的展現,根本不用急。

    葛尤為什麼找到節奏了?因為他慢了,他把人物放下,拿起來的是自己,用自己的方式一場一場去揉,到最後白奮鬥什麼樣,觀眾肯定清清楚楚。」

    許非掃視一圈,道:「其實說白了特簡單,在生活化的基礎上做喜劇誇張。當然只限於這部劇啊,別的可不能這麼演。」

    哎喲!

    簡直醍醐灌頂。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濮存新連連點頭。

    「我演了這麼多戲,從沒想過這回事。」姜黎黎感慨。

    「嘿嘿,這回我聽懂了。」牛振華笑道。

    「我也懂了。」劉貝道。

    「連我都懂了!」曹影生怕落下。

    「來,咱們敬許老師一杯!」

    「來!」

    噹噹噹!幾杯汽水撞在一起,極引人注目。

    聊開了之後,關係自然親近,牛振華想了想,開口道:「那個許老師,劇組現在的情況大家都清楚,尤導那邊……」

    「哎,這些不用管!」

    許非趕緊打斷,「你們演你們的,拍攝順利比什麼都重要。」

    嚯!

    眾人心裡齊贊,你看看,深明大義,能屈能伸,大丈夫一個!

    唯李健群斜了他一眼,表示呵呵。

    她就沒見過比這人更小心眼的,想當初設計服裝,只要自己說贏了的,誒,一定千方百計找補回來,非得也贏你一次。

    不然他難受。

    …………

    藝術中心,主任辦公室。

    劉迪正腆著臉跟李沐掰扯,「老李,這麼多年的交情,一定得幫幫忙。」

    我跟你很熟麼?

    李沐心裡吐槽,「不是我不幫,那邊忙著拍戲,真沒時間。再說你們搞過一次晚會,應該有經驗了啊。」

    「有是有,但這跟春節晚會還不一樣,其他方面我都編排好了,就缺個最核心的亮點……兩天,借我兩天就行!」

    劉迪真急啊,臉都通紅。

    「呃,我幫你說說吧,畢竟我們的戲也很重要,去不去聽他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2
第一百七十六章 潤滑油

    當晚,許非莫名其妙的被叫回中心,李沐把事情一說,他還挺驚訝。

    「當初我就提了一嘴,劉主任還真敢上馬啊?」

    「那個人政治敏感性強,有好事自然不會放過。」

    李沐是把他當自己人了,說話尺度大了點,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我幫你推掉,沒關係。」

    「多長時間?」

    「兩天。」

    「兩天……那就去看看吧,也不耽誤什麼事。」

    「行,你明天直接跟他聯繫。」

    …………

    第二天一早,許非就沒去劇組。

    七點多起床,一家三口吃早飯,然後來到電視台。文藝部還是那些面孔,就當初跟自己挑刺兒的那哥們不在,據說調到別的部門了。

    嘖,他都想不起來姓啥。

    劉迪熱情接待,親手沏茶,笑道:「小許,數月不見,聽說當上副導演了。好啊,果然年輕有為,今天百忙之中還抽空過來,真心感謝。」

    「您客氣了,都是應該的。」

    許非算看透對方了,業務能力二流,順桿爬的本事一流,「劉主任,不知這次是什麼活動?」

    「是這樣,我想搞一場為亞運募捐的義演,放在國慶前後,既能為祖國喝彩,又能為亞運加油。」

    劉迪翻出厚厚的一摞表單,道:「大體編排我已經弄好了,就是有些細節還琢磨不准。」

    許非一邊看資料,一邊問:「門票都捐出去?」

    「對,都捐。我們還請了很多文體明星,現場捐款。」

    「那台裡捐不捐?」

    「呃,肯定捐,數額還沒定。」

    「場地怎麼不選工體,還能多賣點票。」

    「工體場子太大,我們設備壓不住,而且預算就四十萬,不能超支。」

    「喲,台裡很大方啊!」

    許非很神奇,去年百名歌手演唱會,成本才二十五萬。

    「不能用老眼光看嘛,台裡現在有錢了。還多虧你提的那個建議……」

    劉迪關上門,低聲道:「我們上半年發行了一張影視金曲,你猜賣了多少?」

    「五,五十萬?」

    「呵,再翻一倍。」

    一百萬!

    媽蛋的,一瞬間,許非都想管電視台要策劃費了。難怪都說音像單位富,那機器一開,不是印磁帶,是印錢呢。

    等這晚會出來,再刻成錄像帶,又是一筆紅利。

    總之他看了一遍資料,大體正確,完全照抄春晚的路子,有主旋律,有正能量,有煽情,有搞笑。請的嘉賓也牛,連女排都有。

    但就像劉迪自己說,缺少一錘定音的亮點。

    亞運會捐款這個過程,從今年初開始倡議,在89年、90年前夕達到巔峰。因為國家真窮啊,後來被逼的都發行獎券了,那兩年間也湧現出了無數義演。

    當然現在沒有,京台算頭一份。

    這裡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比如張明敏,他曾寫信給中央領導,說自己要辦巡迴演唱會為亞運募捐,懇請批准。

    中央批了之後,他帶著自己從香港運來的音響設備,歷時一年多,走了二十四座城市,賺了六十多萬,全捐。

    還有侯寶林,本來都歸隱了,為了集資再度出山。自己也說:「一萬塊錢,對亞運會微不足道。不過我自己心裡知道,我這一萬塊錢來之不易,是一句一句說出來的。」

    這些都可以展現,可惜時間早了點,人家還沒做呢。

    那現在有啥呢……

    許非想了想,道:「兩點不太成熟的小建議,您指點指點。」

    「謙虛了不是,反過來還差不多。」劉迪心態特正,求人必有求人的樣子。

    「第一個,搞現場捐款,最好不要出現攀比的狀況。誰捐的多,誰捐的少,不好。現場的流程編排,還有主持人,一定要把這個節奏壓過去。」

    「嗯嗯,我還真沒想到,確實,確實。」劉迪忙點頭。

    「第二個,你們問問組委會,順藤摸瓜,找到第一個給亞運捐款的,把人家請來,絕對一錘定音。」

    嘖!

    劉主任眼睛大亮,要不怎麼說找對人呢,找對人比啥都強!

    倆人聊了一上午,下午又前往首都體育館看現場。

    一萬八千個座位,四面觀眾席。

    許非蹲在場地中央,看著面前的觀眾席,過了會站起來,跟著又站到椅子上。劉迪不懂他在幹啥,也不敢問啊。

    「你們舞台準備搭多高?」

    「常規高度唄,怎麼了?」

    「有個環節我覺得挺好,就是快收尾的時候,讓那個捐款第一人站到前面,喊一聲中國加油,亞運加油!

    台上所有人跟著喊,中國加油,亞運加油!

    然後主持人調動情緒,帶著全場一起喊。

    喊的時候,正前方這片觀眾席,準備一些板子,每人拿一塊,啪啪啪全翻過來,拼成一幅畫,畫什麼自己想,越激顫越好。

    所以你們攝像機得找好位置,怎麼拍,能在那幅畫出來的時候,最震撼人心。

    明白我這意思吧?」

    劉迪有點聽傻了,「明,明白!」

    …………

    天濛濛黑,要亮未亮。

    尤曉剛騎著車趕到大菊胡同,三三兩兩已在忙著。他夾著包,拿起自己的大茶缸子,走到牆根一角。

    這裡是劇組的打水處,從早到晚擺著十幾個暖壺,有熱的,有冷的,偶爾還有一箱子冰棍吃。

    他之前拍過幾部戲,都沒這福利,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每天先泡一缸子茶水,差不多夠半天喝的。

    「嗯?」

    尤曉剛一拎暖壺,發現輕飄飄的,放下又拎起一個,還是輕飄飄。

    他挨個試了試,居然都沒水。

    「寶鋼?趙寶鋼?」

    「誒,尤導,怎麼了?」大鋼子從不遠處跑來。

    「今天怎麼沒熱水啊?」

    「我不清楚,這事不歸我管。」

    「你不場務麼?」

    「場務也有分工啊,我忙拍攝那攤的,熱水歸別人管。」

    趙寶鋼別看職務低,資歷可比他深,順手逮住一個小子,「誒,就他管,我先忙去了啊。」

    「……」

    尤曉剛不太爽快,又看了看這小子,叫什麼關景清,好像是管道具的。

    「今天熱水還沒燒呢?」

    「燒了,沒運過來。」

    「運過來?咱們不是自己燒水麼?」

    「您看這院裡,哪有燒水的地方?都是隔壁人家燒的,然後我們買。」

    「喝個熱水還得買?」尤曉剛一愣。

    關景清看他一愣也一愣,「我們在這半個月了,天天三四點上班,跟人家多大交情啊?說是買,就是給點安撫費,不然早鬧騰了。

    這錢我們一天一結,今天人家燒完水了,結果非哥不在,財務不給錢。」

    「那老於呢?」

    「於主任還沒來呢,他家離得遠。」

    「哦……」

    尤曉剛想起來,於普每天是挺晚來的。

    這是劇組的最新制度,誰負責這攤事,誰簽字領錢,簽字的算第一責任人。若有緊急情況,製片主任也可以簽。

    供應熱水是許非提出來的,所以他得簽字。

    尤曉剛鬱悶,我就想喝點茶水啊,怎麼還一環扣一環的?

    「行了,你忙去吧。」

    他晃晃腦袋,放下大茶缸子,進到日常開會那屋。

    今天還是拍趙妍妮早戀這集,幾位主演都到了,余謙也早早候著。結果他一掃,問:「哎,小影呢?」

    「沒來呢。」姜黎黎道。

    「以前都好好的,怎麼今天遲到了?」

    「她都是許非接送的,可能有事吧。」濮存新道。

    眾人等了一會還沒到,只能先開會。

    開完了會,五六點鐘天都亮了,一個男人才馱著曹影匆匆趕來。

    「真不好意思,睡過頭了,對不住對不住!」

    「您是……」

    「我是小影父親。」

    「哦,沒事沒事。」

    尤曉剛看曹影噘著嘴,男人滿臉尷尬,也不好說什麼。

    「那個導演,我問一下,今天幾點能結束?」

    「今天可晚……」

    他想了想拍攝計畫,「起碼得十點了。」

    「十點啊,我今兒有個夜班,讓她媽媽過來接吧。還麻煩您照看一下我家孩子,謝謝啊!」

    男人走了。

    嘖!

    尤曉剛莫名的很不舒服,卻又說不上來,好像突然一下子劇組少了潤滑油,整個運轉都生硬了。

    還是那種嘎吱嘎吱的硬。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2
第一百七十七章 像個傻子

    清晨,大菊胡同。

    曹影跑進一間由化妝室臨時充當休息室的屋子,在門口躊躇片刻,鼓起勇氣喚道:「爸,媽!」

    濮存新和姜黎黎一愣,隨即笑道:「哎,閨女過來!」

    姜黎黎把她摟在懷裡,十分親暱,「今天怎麼遲到了?」

    「睡過頭了,以前都是非哥哥在外面按鈴,今兒沒聽見。」

    「非哥哥?哎喲,瞧你這熱乎勁,你咋沒管那胖小子叫謙哥哥?」姜黎黎一指角落裡的驢老師。

    「口區!」

    曹影露出嫌棄的表情,道:「我才不叫呢,那麼胖,皮膚比我都白,長得跟白冬瓜似的。」

    「妹妹,你這就說錯了,不是我白,是你太黑。」

    余謙對長輩尊重,對小的可就不饒人。

    「哎,說的在理,我們家妮子是黑了點。」

    牛振華扇著扇子邁進來,小眼睛眯縫著。

    「這個黑白啊,要相對的看……」

    葛尤也比比劃劃的開口,「世上的東西都呈兩面性,沒有黑,也就沒有白,沒有白,也就沒有黑,都是世間萬物的一種形態……不過妮子是挺黑的。」

    「幹嘛呀?別欺負我們家閨女,西葫蘆你滾一邊去!」

    姜黎黎開始護犢子。

    大家以前都叫老師,叫哥叫姐,現在有意無意的稱呼角色名字,而且願意深入接觸。這麼嘻嘻哈哈的一鬧,覺得挺好,自在多了。

    葛尤沒參與那天的飯局,但他琢磨這個變化,肯定被某人指點過。他也高興,最近自己演的很嗨,大家卻不在一個節奏上,總算能同步了。

    「哎,這都七點了,怎麼還沒開始?」劉貝看看表。

    「出了點岔子,正忙活呢。」

    牛振華大屁股一坐,笑麼嘻嘻,「等著吧。」

    ……

    「昨天把今天的戲挪過去一組,今天又加了三組,把這茬忘了!」

    小夥子一腦袋汗,正跟尤曉剛和趙寶鋼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這時候就別說對不起了,趕緊弄去吧。」

    尤曉剛忍著氣,非常無奈。

    「誒,誒,我這就去!」

    「你又怎麼回事?」

    「姜老師的衣服髒了一塊,不知道咋弄的,一會就要穿了,洗怕來不及。」

    「哎,這個應該有備用,我帶你去倉庫找找。」

    趙寶鋼總算發揮了作用,領著人下去。

    「……」

    尤曉剛忽覺心累,沒辦法,組裡有很多剛招的、臨時的工作人員,沒老師帶很容易抓瞎。

    這種情況不陌生,他之前拍《凱旋在子夜》,凡事親力親為,累的要死要活,認為這就是導演的工作。

    但在《胡同人家》劇組,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什麼都不用管,或者說,當他想管的時候,發現一切都已OK。

    服裝、道具、演員、攝影、燈光、錄音等等,全部溝通妥當,就等你直接開拍。

    拍電視劇,要有一個創作思路。這個思路通常由導演掌握,若說事先一切準備好,皆合導演心意,幾乎不存在。

    可這是情景喜劇,思路由劇本掌握,創作者是演員,其他都是工具人。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尤曉剛享受了半個月的輕鬆之後,嘩啦一下又回到解放前。

    許非把一部分事宜交給了趙寶鋼,但他制定的那一套東西,是需要熟練度的。

    大鋼子焦頭爛額,全是芝麻大的瑣事,可就是這些瑣事,硬生生拖了劇組倆小時,直到於普趕過來才有所好轉。

    尤曉剛看看天兒,太陽都特麼高高的了。

    「準備了!」

    「咱先走一遍,走一遍。」

    趙寶鋼站在旁邊喊,「安靜,安靜!那個誰,說你呢,別特麼白話了!」

    「好,開始!」

    院子裡,余謙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準備舌戰群儒。另一邊,一幫人鬼鬼祟祟,嘀嘀咕咕,猥瑣的不得了。

    「我來!」

    牛振華先站出來,湊到余謙跟前。

    「嘿嘿,於小東是吧,我算妮子的叔叔,從小看她長大的。」

    「喲,叔叔好!」

    「哎,坐坐……你們倆的事兒,大體上我理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麼。但我聽說,你打算帶妮子去特區闖蕩?」

    「嗯吶,明年就去。」

    「那你們不上學了?」

    「不上了。」

    「哎,不上學可不成啊,文化是一個人在社會上安身立命的東西,你們小小年紀……」

    「叔叔!」

    余謙打斷對方,道:「時代不同了,找準自己的定位很重要。我跟妮子學習都不好,她考不上高中,我考不上大學,頂多混個技校,學個美容美發什麼的,那有意思麼?那跟耽誤青春有什麼區別?

    可去特區不一樣,我覺得我的定位就是做生意。你看現在那些萬元戶,十萬元戶,有幾個唸到高中的?時代在召喚啊!」

    余謙敲敲椅子,「召喚我們這些青年,投身到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去。」

    「可做生意也有風險啊。」

    「我年輕,年輕輸得起啊!我不怕失敗,失敗了可以積累經驗,慢慢改正唄。您怎麼就知道,我日後不能成功呢?」

    余謙完全口嗨了,賊過癮,道:「叔叔,我看您也四十好幾了吧?」

    「滾邊去,我還沒到三十呢。」

    「喲,這叫未老先衰啊!叔叔,您沒對象吧?一看就沒有,從您臉上看不到幸福,也看不到希望。

    我說話直別介意啊,像您這個年齡還一事無成的,真該好好反思反思。

    古人講的好,窮則變變則通。您沒到三十歲,正是最後一搏的時候,闖出點事業,找個大洋馬,衣錦還鄉。

    要是再過幾年,心氣一沒,可就晚嘍。」

    「怎麼就晚了?」

    「認命了唄。」

    敵羞吾去脫他衣!

    牛振華敗走,還扯出一條花手絹擦汗,「不行了不行了,讓那小子教育一頓,我特娘的還覺得挺有道理。」

    「哈哈哈,好!」

    趙寶鋼拍著巴掌,起鬨道:「老牛,今兒超常發揮啊,以前沒見你這麼順過!」

    「你那手絹好,神來之筆,神來之筆。」馮褲子樂道。

    「今天不錯,保持住!」鄭小龍也拍巴掌。

    「別別,再說我就驕傲了!」

    牛振華拱拱手,笑得跟豬頭肉似的。

    「……」

    唯尤曉剛覺得古怪,這感覺太熟悉了!

    當初葛尤就是這樣,好像一下子就通透,越來越自然,越來越放鬆,直至今天往那兒一戳,奏是白奮鬥。

    「不錯,咱正式拍一條。」

    他挑不出毛病,遂正式來了一條,一遍過。

    「劉貝呢?該你了。」

    「還是先走一遍啊。」

    「開始!」

    「我來!」

    劉貝站起身,去跟胖小子交談。

    余謙眼睛一亮,滿臉堆笑,「哎喲,美女姐姐!」

    「少跟我貧!我告訴你啊,必須跟妮子斷絕來往。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三歲,小屁孩懂得啥叫愛,都是青春期的盲目衝動。」

    「……」

    余謙沉默,憂鬱道:「姐姐,你現在畢業了吧?」

    「我早畢業了。」

    「那你上學的時候,有喜歡的人麼?」

    「有啊,我班上有個男生,那帥的喲……哎,關你什麼事啊?」

    「那你肯定能理解我的心情,人生最美好的就是初戀了。因為初戀只有一次,而且是最純粹,最乾淨的。

    有多少少男少女,因為各種阻礙無疾而終,最後空留遺憾。老師家長總在說,不行不行,你們不懂愛情,都是青春期騷動。

    可您怎麼知道我們就不懂呢?我要是最後娶了妮子,不正說明我甘心首疾,尾生抱柱麼。」

    「有道理……哎你說的啥意思?」

    劉貝,敗!

    她過了一遍,自己都覺得有進步,「不錯吧,不錯吧?」

    「心理上沒負擔,果然就自在了。」

    「你剛才牙齦都笑出來了,不端著挺好。」

    「嘿嘿,棒!」

    「……」

    尤曉剛沒喊下一組,坐椅子上不言不語。

    如果只有一個葛尤,他還莫名其妙,可現在連牛振華和劉貝都這樣,他再遲鈍也知道怎麼回事了。

    這幾人都一個路子,單純化,生活化,把自己的特色融入進去,完全沒按開會時講的那麼演。

    但效果極佳。

    那麼一瞬間,尤曉剛猛地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2
第一百七十八章 滾滾向前(月票加更)

    副導演不在的第一天,想他,想他,想他。

    這是全劇組的共識。

    從摸黑開工那一刻起,今兒就沒順當過,大到道具更換,小到茶水供應……中午連冰棍都沒有!

    好在拍攝很有效率,演員都跟嗑藥似的,進步肉眼可見。二者抵消,進度還是差不多。

    「好!」

    「過了,今天就到這吧,大家辛苦!」

    晚上十點左右,尤曉剛勉強擺擺手,招呼劇組收工。

    咱們說人心複雜,他並非那種意義上的壞人,只是想建立自己的導演權威。他已經明白了,演員的出色表現跟自己的會沒半點關係,心裡不是滋味,但也為之高興。

    「劉貝,今天不錯啊!」

    「謝謝導演誇獎,我也覺得進步了。」

    劉貝露出一口牙齦,十分開心,應了兩句卻跑到那邊,「黎黎姐,我那天看著一條漂亮裙子,改天一起逛街呀?」

    「好啊,休息的時候我們就去,哎,再叫上仙女兒吧。」

    「仙女兒?仙女兒呢?」

    李健群翻著白眼過來,特討厭這個外號。

    「……」

    尤曉剛還想繼續聊呢,只得放棄。

    跟著轉向另一邊,葛尤、牛振華、濮存新幾人湊在一塊分煙抽,又一起推車子出門。

    「……」

    他張了張嘴,再度尷尬轉頭,見曹影孤零零坐在台階上,一臉不爽。

    他一拍腦袋,差點忘了,人家老爹囑咐自己照顧來著。

    「小影!」

    「嗯,導演!」

    曹影揚起臉蛋,秒笑。

    「你媽媽還沒來接你呢?」

    「她這人時間觀念差,一向不守時。我爸還行,就是太忙了,老上夜班,然後早上起不來。」

    「別著急,可能在路上了。」

    尤曉剛在旁邊坐下,頓了頓,問:「你這段過來,都是小許接送麼?」

    「嗯,非哥哥每天三點多到菜市口,一按鈴我就知道是他,然後晚上再送我回去。我媽巴不得他天天干呢,自己就省心了。」

    「……」

    尤曉剛砸吧了下嘴,看看眼前散去的劇組,又看看已經乾燥的地面。

    按理說,小姑娘13歲,父母時間不配合,劇組應該解決這個事兒。但從開拍那天到現在,沒人想過這個,因為許非已經在做了。

    「……」

    曹影見他不說話,也不走,心中鬱悶,您還想聊嘛?

    不聊我就不裝了。

    約莫十點半的時候,媽媽終於過來了,張口就罵:

    「你這孩子,咋弄這麼晚,我深更半夜容易麼,連個男人都沒有,出點事咋辦?」

    「哎,導演好,我家孩子淘氣,給您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不早了,快回去吧。」

    曹影被媽媽粗暴拉拽,卻也習慣了,還不忘回頭擺擺手。

    轉眼間,大院一乾二淨,最後一個人道:「導演,您走麼,我要鎖門了。」

    「哦,鎖吧。」

    尤曉剛這才推車出門,在漆黑的胡同裡,也不騎,就那麼慢吞吞走著。

    …………

    當尤曉剛終於感受到被巨人支配的恐怖時,許非已經完成了第二次的借調工作。

    劉迪借兩天,他一天就搞定了,其實只要有「亞運捐款第一人」的說法,這場晚會注定不會失敗。

    此刻早晨,他正坐在中心的辦公室裡跟李沐哈拉。

    「你寫的那個香港之行,我看了,深入淺出,對比兩地電視劇拍攝差異,很不錯。不過有些地方不妥,像什麼電影工業啊,有點假大空,我就刪改了一下。」

    李沐抽著煙,笑道:「我準備放在第一期內刊裡,下周就可以出了。印十五冊,中心留五冊,台長、副台長、市廣電局、文化口每人送一冊,那個交流活動也就差不多了。」

    「呵呵,這麼撈資本的事兒,當然差不多。」

    「你小子,我也想撈資本,你把我也算進去?」

    「您不一樣,您還幹著實事兒呢。」

    許非一邊恭維,一邊吐槽。

    他寫了很多香港行的見聞,儘量客觀,就說技術層面差不多,但設備跟不上,經驗跟不上,類型片不豐富,很多題材內地都沒有,尚待開發。

    還有武俠劇非常落後,缺少武指,希望能搞搞交流,培養自己的武俠土壤。

    唯一主觀性的,便是「工業化」這個概念,結果被刪了。

    「搞歸搞,以我們的政治體量還差點……」

    李沐思量著,繼續道:「香港的情況特殊,人家能跟中央直接對話,京台雖是首都台,地位卻不高,估摸人家看不上。

    這樣,等台裡同意了,我們聯繫一下央視,趁搞晚會的時候商談商談。」

    話說在今年春節期間,央視播了一台叫「《西遊記》齊天樂迎春晚會」的節目,廣為人知。

    其實《紅樓夢》也有一台,叫「京港聯歡《紅樓夢》文藝晚會。」

    今年7月1日,建造近十年的彩電中心正式落成。為了慶祝盛事,為了迎國慶,央視便想請亞視過來,聯合搞一台紅樓晚會和相關的知識競賽。

    現在報紙上已經登了知識競賽的題目,經初選、筆試、口試、和電視初賽,最終在大陸和香港各競出3名選手參加決賽。

    決賽安排在晚會之後播出。

    這台晚會非常傳奇,因為影像資料丟失、缺少著述回顧,很多人都不知道。後來影像資料又找到了,才在網上有了視頻。

    其中有個小品,說賈寶玉一夢二百多年後,到了現代,見那些姐姐妹妹都陌生了。

    鳳姐成了導演,迎春成了護士,元春幹起了個體戶賣包子,黛玉成了詩人,還加入了作協。

    寶釵成了玩具設計師,抱著個米老鼠哭唧唧,「我和孩子,等了你兩百多年了……」

    小品的作者,是趙連甲和幺樹森,曲藝界的大前輩。

    所以說這腦洞啊,內地也很發達。

    「還有個事兒,我看你寫的香港那些武術指導,都是學功夫出身?」李沐問。

    「對,香港有一個獨特工種,叫龍虎武師,別的地方都沒有。他們要麼學過功夫,要麼學過武生,因為香港武俠片興盛,有這幫人一碗飯吃。

    做替身、玩特技、跑龍套,哦,就是小角色,非常非常辛苦。有一些出類拔萃的,後來成了武術指導,還有些成了大明星,比如程龍。

    武指跟武術不一樣,因為影視劇的觀感很重要,打起來要好看。會武術的不一定會設計動作,但肯定比別人更適合一些。

    「……」

    李沐捻滅菸頭,起身踱了幾步,忽道:「我準備招一個人,專門研究這一行,看能不能培養出我們自己的武術指導。」

    喲!

    許非頓時佩服,一把手就是一把手,有魄力。

    「招人的話,就得去體校和武術隊找了,指不定能找出第二個李連杰呢。」

    「李連杰我不敢想,我就想咱們以後拍武俠劇了,自己人能拿得出手,那就行了。」

    李沐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做了怎麼樣的決定。

    用魯迅的話說,就是「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2
第一百七十九章 師兄弟

    其實內地有自己的武術指導。

    像《少林寺》的武指就有四個:馬賢達、潘清福、王常凱和於海,都是正兒八經的武術家。

    他們的興趣在武術,除了於海之外,其餘跟影視圈交集不大。反倒是裡面的大反派於承惠,跟影視劇結下了深厚緣分。

    這些人的風格非常寫實,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脫胎於武術套路。紮實,穩,但缺乏靈性和觀賞性。

    後來又有,孫建魁——《太極張三丰》裡的大太監;熊欣欣——鬼腳七;趙箭——《黃飛鴻之獅王爭霸》裡的趙天霸等人。

    都是內地出身,又都去了香港深造,跟著劉家班、袁家班等學藝。

    真正土生土長的,要數很多年後突然冒出來的徐浩峰,他完全是自己的東西,一點港味沒有,且在功夫片日落西山的環境下,硬生生開闢出一條新路。

    李沐說要招一個人,專門研究這行,雖未實施,卻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所以許非離開辦公室後,趁著還有半天時間,索性先去劃拉劃拉。

    他騎車到了地安門附近,找到一家佔地不小的學校,外面掛著牌子「京城什剎海體育運動學校。」

    這是個神奇的地方,相當於中專的資質,居然能培養出那麼多牛人,連國際丹和吳彥祖都專程跑回來進修。

    許非掏出萬能的工作證,很快受到了一位領導的熱情接待。

    自李連杰爆紅後,校方做夢都想再出一個大明星,可惜當明星這回事,不僅要看功夫,更要看臉,看氣質。

    李連杰褪去青澀之後,套上古裝往那兒一站,就是宗師氣度。

    「小許同志,你能來我們非常高興啊。藝術中心近年可是部部出精品,人人稱讚,這是準備拍武俠劇了?」

    「有些想法,今天先過來看看。」

    「哦,明白明白。」

    也不知道他明白啥,領著進到一間辦公室,吩咐一個教練去喊人。

    不多時,教練領進來三個人,兩個年齡稍大,一個很小,唇紅齒白,可愛稚嫩。

    「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介紹……」

    領導十分積極,介紹完前兩個,最後一個更跟獻寶似的,「這孩子才13歲,學了七年,已經是全國冠軍了,拳、槍、刀樣樣精通,你看看!」

    「喲,怎麼還是個小姑娘啊?」許老師又當惡人。

    「你才小姑娘呢,我有把兒的!」小孩頂了一句。

    「怎麼跟人說話呢,快賠禮道歉!」

    領導呵斥,卻毫無責怪之意,笑道:「他叫吳經,生的好,經常被人看成女孩子。不過可別小瞧啊,功夫可是實打實的。」

    「……」

    許非上下打量,尤其看他的左手大拇指,果然缺了一截。

    遂感嘆,吳經的硬漢形象大概是娛樂圈最保真的人設了,而且不是長大了才硬,從小就硬。

    他六歲的時候,在雪地裡玩板車,不小心被切了一截大拇指。後來父親送他進體校,教練十分不看好,因為少半截指頭,耍兵器肯定缺乏力道。

    剛開始不愛學,覺得枯燥,結果逃學回家時,被父親一掌打飛——家裡世代習武。

    於是又回去上學,刻苦訓練,八歲開始拿各種冠軍,12歲隨首都武術隊參加國際交流活動。

    吃的都是冠軍灶,飲料酸奶,八菜一湯,一千塊錢工資,學校獨一份。

    「好,好!」

    許非一副首長拍小鬼的德性,拍了拍吳經肩膀,「是顆好苗子。不過我想找個年齡大些的,不僅僅能拍戲,將來還要往動作設計方面培養。」

    「動作設計?哦……」

    領導瞬間熄火,開玩笑呢,我寶貝疙瘩給你當武指?

    不過他也想了想,道:「我們校內沒有合適的,畢業的倒有幾個,都進首都武術隊了,要不你去那兒瞧瞧?」

    「嗯,也行,麻煩您給說一聲。」

    又簡單聊了聊,許非起身告辭,留了張名片。

    ……

    首都武術隊,辦公室。

    許非眼前正坐著個人,濃眉大眼,皮膚黝黑,很憨厚的那種帥,卻又意外透著幾分凌厲。

    寇戰文,李連杰的師弟,吳經的師兄,演技出色,礙於形象一直沒有大紅。最出名的角色,應該是《春光燦爛豬八戒》裡的后羿。

    他已經拍過兩部電影,倒是不緊張,只是好奇對方的來意。

    許非也不意外,因為真沒合適的,鬼腳七已經跟著劉家班混了,趙箭應該還在豫劇團,趙文卓、張晉什麼的還太小……

    「是這樣,我們中心打算跟香港搞一番交流活動,主要面向武打和武打設計這一塊。

    我今天來是說說這個意向,具體會做到什麼樣,比如能不能去香港學習,能不能參與合拍片之類的,我們也不清楚。

    只是說,中心目前想培養這方面的人才,覺得你挺合適的。你也甭著急,認真考慮考慮,等我們有動靜了,再具體商量。」

    「……」

    寇戰文消化了一下,問:「您的意思是,藝術中心正式招人?」

    「對,有編制的那種,掛技術職稱,但也出演作品。」

    一聽有編制,寇戰文心動,可藝術中心貌似沒拍過武打片,就那什麼《孔雀膽》有點打戲,跟玩鬧似的。

    不過有機會跟香港合作,又是莫大的吸引力。

    一時間,他還真糾結了,撓撓頭,「我,我得好好想想,可以麼?」

    「當然可以,咱們留個聯繫方式,隨時溝通。」

    許老師覺得很有收穫,一下午的時間,就見了一對師兄弟。

    國內相關人才太少啊,土壤不充分,像《江湖恩仇錄》、《新七俠五義》、《白眉大俠》、《甘十九妹》,那特技,那動作設計,慘不忍睹。

    拍《甘十九妹》的時候都95年了,居然還是音效武打。

    就是倆人拔劍,也沒啥接觸動作,全是配音「戧戧戧」,然後爆炸,砰砰砰冒白煙。

    這就算武打。

    等2000年後,影視圈條件好起來了,武俠片卻已經落寞。再往後都成了玄幻仙俠,原地廣播體操,全特麼發波。

    阿杜跟,阿杜跟那種。

    藝術中心向來以文戲著稱,歷史上沒拍過啥武俠片,但許老師不爽啊,不然重生幹嘛來了。

    ………………

    第三日,凌晨。

    烏漆嘛黑的天,許非重新出現在南半截胡同,扒拉扒拉按鈴。

    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快,曹影嗖地就衝出來,笑得跟朵玫瑰花兒似的,「哥哥!」

    「怎麼這麼熱情啊?」他表示疑惑。

    「我說想你了,你信麼?」

    「信啊!」

    嗯?

    小姑娘一懵,你不是應該說信你個鬼嘛?

    許非一樂,揉揉她的頭,「行了,上來吧,要不要坐前邊?」

    「好呀!」

    曹影腿長,一側身就坐上前面橫樑,車子啟動,那隻馬尾辮又掃來掃去,蹭的他下巴癢。

    當抵達大菊胡同的時候,許老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每個人都在打招呼,眼神中充滿熱切,以及扭曲的飢渴。

    這種眼神他很熟悉,自己扒那些娛樂圈八卦的時候,也是同樣的道德淪喪,滿是扭曲的快感。

    嘖嘖!

    也不知這兩天經歷了什麼?

    「哎喲,許老師!」

    馮褲子從旁邊鑽出來,握住就不撒手,「兩日不見,甚是想念。」

    「臥槽,你可算來了!」

    趙寶鋼把他擠一邊去,掏出一大把鑰匙,「物歸原主,下回別找我,太特麼碎了!」

    「非哥!來的正好。」

    關景清第三個,拿著單子道:「簽字吧,茶水費。」

    許非簽了字,繼續往裡走,又跟劉貝等人哈拉。一個個精神抖擻,看來狀態不錯。

    聊了一會,門口忽然一陣騷動,不知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喊的很大聲:

    「尤導!」

    「尤導!」

    尤曉剛夾著包進來,抬眼就瞧見許非,頓了頓,主動開口:「小許,忙完了?」

    「嗯,回來跟您報到。」

    「好,回來就好。」

    尤曉剛面無波動,先去接水,然後道:「那個韓老師,莫老師,姜老師……來進屋,一邊化妝一邊開個小會。」

    刷!

    全場的注意力甩過來,各幹各的事,但都斜著眼睛。

    而尤曉剛攥了攥大茶缸子,終於還是道:

    「小許,你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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