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3123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0
第二百一十章 廉價勞動力1

    京城,某賓館。

    房間內,李健群正給一個女人量尺寸。

    女人身材高挑,兩條腿又長又直,一頭短髮,棱角分明的臉,不是精緻意義上的美,極具個性,見而忘俗。

    「您轉個身。」

    「好。」

    女人轉過去,張開雙臂,感受著對方的細緻,笑道:「我先打聽打聽,你準備給我設計什麼樣的衣服?」

    「您喜歡穿裙子麼?」

    「穿夠了,我要利索點的。」

    「那給您做件襯衫,下面配七分褲,您腿好看,一定要露出來。」

    許非也在打量,插嘴道:「還有您的髮型得改改,雖然您大氣磅礴,天姿國色,但這個髮型顯老,我給您設計個清爽點的,准保橫趟一票不開眼的小女子。」

    「哈哈!」

    女人大笑,回身道:「老米,你哪兒找的服裝師,真有意思。」

    「人家是贊助商,李老師才負責設計。」米加山道。

    他們一對話,旁人都不好開口,因為是前任夫妻。

    這女人正是潘紅,國內最紅的女明星,甚至可以把之一去掉。

    她24歲跟米加山結婚,8年時間,在一起不超過300天。米加山就問她:你要做女人還是要成功?

    她選擇後者,於是離婚。

    但倆人從未交惡,還約定在每年中秋,也就是結婚紀念日,給對方拍一份電報:「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而潘紅也確實成功了,改革開放以來登上《時代》週刊封面的中國人,第一位是二代目,第二位就是她。

    「好了,麻煩您脫只鞋子。」

    「腳也量啊,你們還挺專業。」

    潘紅坐在椅子上,脫掉鞋,李健群笑道:「我們設計是全方位的,會專門給您定製一雙鞋,別人都沒有。」

    「哎喲,人比人氣死人。」

    張國利在旁邊酸,「我說許老師,你怎麼不給我量量,我也是主要角色啊。」

    「我搭眼一瞅就知道你啥身材,老爺們用不著精緻,T恤衫小短褲穿著去!」

    小短褲,就是陳小二穿過的那種齊雞style。這年頭流行老爺們露大腿,然後褲襠緊緊的。

    「對了米導,你估摸啥時候開機?」許非問。

    「夏天吧。」

    「那可有衝突,葛尤還在我那邊拍戲呢,咱們得調配一下時間,別鬧矛盾。」

    「好說好說,我這片子快,可你們先用。」米加山很爽利。

    「你還拍戲麼?」潘紅奇怪。

    「這可是電視藝術中心的新晉製片人,順手做做服裝生意。」張國利會來事,捧了一下哏。

    製片人?太年輕了點!

    潘紅來興趣了,「你拍的什麼劇?」

    「情景喜劇,月末播。您要看著好就賞臉來客個串,我絕不介意。」

    「你這麼說,我還真得看看。」

    《頑主》就兩個重要的女性角色,一個潘紅,一個馬小晴。

    馬小晴是童星,11歲被謝晉挑中拍電影,還演過電影版《紅樓夢》的史湘雲,現在上戲唸書。

    米加山邀請她,學校不准,她為了《頑主》直接退學,可見生性。

    量完了尺寸,許非又跟米加山研究了一下服裝表演的戲份。這場戲可謂群魔亂舞,驚天動地,有泳裝健美的,有打土豪分田地的,有遺老遺少的,有戴著紅袖箍的。

    要的就是時代碰撞。

    許非可不打算自己做,費錢,準備跟人藝租。而他與其說贊助,倒不如說請潘紅做了個形象代言。

    隨後,他和李健群告辭,隨便找了家飯館吃午飯。

    很簡陋,要了一斤餃子,一盤拌菜,外加兩碗餃子湯。以往肯定聊工作的李老師一反常態,破天荒嘰嘰喳喳。

    「她跟我想像中的一樣,溫柔又大氣,我一定給她做出最好看的衣服。」

    「你喜歡潘紅?」

    「嗯,她是我最喜歡的演員,不僅是戲中的角色,還有她對自己的態度。」

    李老師化身小迷妹,十分可愛的比劃,「她身上有一種很難得的狀態,我形容不好,總之是我一直想追求的。」

    「獨立,自愛,有目標,心臟強硬。」許非吐出四個詞。

    「……」

    李健群想了想,道:「最後一個不恰當,她應該也有柔軟的地方,只是不得不讓自己強硬起來。」

    「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許非忽然拍拍腦袋,從公文包裡摸出一個信封,「差點忘了,這是您的分紅。」

    「分紅?」

    「你可是技術入股,這倆月生意還不錯。」

    「哦,那謝謝了。」

    李健群隨手收好信封,問:「你下午還有工作麼?」

    「打算去趟北電,找幾個學生客串。劇組人手也不太夠,我看能不能忽悠來一些。你要有空就跟我去一趟?順便量量尺寸,第二部我不打算搞那麼款式,幾套就夠了。」

    「好啊,反正沒什麼事。」

    …………

    許非第二次來中戲,上次是來找《便衣警察》的演員,相中了伍玉娟。

    由於《紅高粱》、《便衣警察》、《殺手情》的關係,85屆已經成了大名鼎鼎的明星班。鞏麗一枝獨秀,史可、伍玉娟也頗具名氣,反倒當初的金莉莉被甩出老遠。

    老師對他極為熱情,打聽道:「這次拍什麼劇啊?」

    「喜劇電視劇,全是單獨的小故事,需要幾個學生。最好大一大二的,青澀感更強一些。」

    「哦,臨時演一下。」

    老師聽不是主角,未免失望,但也認真負責,很快叫來五個人。

    兩男三女,四個俊,一個丑。哦不,平實。

    「他們去年剛入學,表現都很優異,我給您介紹介紹。」

    「這是胡君,我們表演班班長,別看年輕,底子紮實,非常有想法。」

    「陳曉藝,在全校都是很出色的一個,我們正準備派她去國際戲劇院校戲劇節。」

    「徐凡,學過戲曲,學過話劇,形象佳,底子好。」

    「江杉,形象好,氣質獨特。」

    「何兵,跟胡君都是有名的戲瘋子,最下苦功。」

    嘖嘖!

    許非一眼掃過去,一個個青蔥水嫩,誰能想到他們居然是同學呢?

    他考慮了片刻,道:「徐凡、江杉、何兵先留下。」

    「……」

    陳曉藝有些失望,但也沒說什麼。

    她轉身正要走,暴脾氣的胡君開口:「我能問一下,您為什麼不選我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1
第二百一十一章 廉價勞動力2(月票加更)

    胡君一問,旁邊的班主任皺皺眉,幫忙打圓場,「怎麼這麼沒禮貌,快道歉!」

    「沒事沒事。」

    許非看著這個青澀小直男,笑道:「首先你的問題不對,你應該問我的角色是什麼,然後判斷這個角色跟自己是否合適,如果合適,你才能問我為什麼不選你?

    你上來就這麼直接……怎麼,我非得選你麼?你覺得自己能勝任所有類型的角色?」

    「呃……」

    胡君年少輕狂,但尊重表演,不敢說這話,只得道:「是我,是我唐突了,我跟您道歉,那您準備的是什麼角色?」

    「坐坐,那個陳曉藝,你也坐。」

    他招呼幾人坐下,道:「盲流都知道吧?在你們的印象中,盲流都是些什麼人?」

    「小偷小摸吧?」

    徐凡的嗓子打小就尖,但真漂亮,一頭長發,兩隻眼睛像拿墨點上去似的,又黑又亮。

    「不法商販。」

    江杉一腦袋大卷,臉盤也大,極為耐看。

    「乞丐、流氓、騙子之類的吧。」

    何兵貌似老實巴交,毫不起眼。

    「嗯,都可以,但還有另一個群體,可能你們沒接觸過。

    他們有文化,有工作,甚至是大學畢業,但不甘心被分配到一個理想荒蕪的地方,或者不甘心平凡碌碌的度過此生,於是主動來京城生活,尋找那一絲機會。

    我要的就是這麼幾個盲流,有年輕有老的,你們是年輕的。然後男主角偶然間撞到一個人,比如你吧……」

    許非指著何兵,繼續道:「你的夢想是攝像,吹牛逼說自己是青年攝像師,又說準備拍部大戲。

    主角的夢想是做演員,死乞白賴的想混個角色。你哪有什麼戲,乾脆騙點錢就跑。

    結果隔天又偶遇,被主角逮住,閒聊間,得知主角有點存款。你這時候已經熬不住,打算回家結婚了,索性干票大的。

    聯繫幾個盲流朋友,對主角展開了一系列坑蒙拐騙,畫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大餅,不斷從他手裡摳錢。

    但最後,被主角對夢想的堅持感動了,於是利用可憐的經費,正兒八經拍了一部短片……」

    這是許非自己寫的兩集,看點就是戲中戲。

    幾個學生聽的特有意思,胡君最急,「那我也能演啊!您讓我試試,我絕對行!」

    「你的形象太正,口音也正,不碎。我要那種碎嘴抖機靈的小痞子形象,陳曉藝也一樣,太過板正。」

    許非沒好意思說土,道:「而且戲份比較多的就四個,三個年輕點,外加一個成熟點的。你們要演也行,沒啥台詞。」

    話到這地步,都明白了。

    甭管胡君和陳曉藝咋考慮,反正另外三個挺願意。跟著李健群給徐凡和江杉量尺寸,把倆人又嚇一跳,這劇組真好誒,還給做衣服。

    許非也跟班主任保證,儘量不耽誤上課時間。

    說起來,中戲87屆是妥妥的明星班,除了這幾位還有王斑、韓青等人。班主任叫蘇民,老前輩,跟蘭天野是同學。

    原名濮思荀,濮存新的爹。

    …………

    離開中戲,看看時間還早,又去了北電一趟。

    先奔著王志聞來的,就是「四個盲流中相對成熟的那個」。

    王志聞跟胡亞傑同班,胡亞傑拍《便衣警察》大紅,他還籍籍無名,今年畢業,準備考中戲戲劇藝術研究所。

    這單位是純粹的學術機構,他考進去當老師,從而開始了跟各路女神談戀愛的牛逼人生。

    第一位,林芳兵。

    林芳兵當時是大三的學姐,他剛剛入學,苦苦追求相戀,最後分手。

    第二位,潘婕。

    潘婕是國內當紅模特,老牌影星黎莉莉的外孫女。他跟潘婕在一起時,已經是研究所老師,雖然不是傳統的帥,但也算風流倜儻,透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才氣和魅力。

    這種氣質最吸引小姑娘,於是又引出了還是中戲學生的徐凡。

    徐凡追了王志聞兩年,等到他跟潘婕分手,才如願以償。

    王志聞思想傳統,希望另一半在家相夫教子,徐凡不想放棄事業,遂大吵一架,據說被此男直接趕出屋子。

    不過徐凡身後還有馮褲子這個追求者,趁虛而入,最終抱得美人歸。

    而王志聞繼續著自己的情感史,第四位女朋友,許情……

    不過這些關許非屁事咧,他只是個無辜的製片人啊!這貨身上又酸又倔的勁兒,正合適那個藝術盲流。

    學生便宜,不用給雙份工資。

    這四個菜鳥,許非都壓到了十五塊錢兩集,絕對的黑心資本家。

    而敲定了王志聞,他不走,又隨口閒聊,「我看這小子不錯啊,怎麼不拍戲,跑去搞學術?」

    「他是魔都人,不想被分配地方,回家自己又說的不算。要留京的話必須得找單位,中戲研究所相對好考一些。」

    老師也很感慨,嘆道:「現在地方電影廠效益不好,沒人想去。雖說每年有指標,可你作品不好,拍再多也是混口飯吃。

    外人看藝校學生光鮮亮麗,將來都是大明星,誰能想到僅僅一個留京名額,就能讓那些孩子搶破頭呢。」

    「表演系的都這樣,別的系不是更慘?」

    「是啊,演員好歹能露露臉,像美術、錄音、導演、攝影、文學這些,剛畢業的只能打下手,熬資歷,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機會執導一部作品。」

    「……」

    許非思量了一會,道:「這麼著您看行不行?我這部劇您也知道,是藝術中心的重點項目,可以留出一些崗位給大三、大四的學生實習鍛鍊,尤其做幕後的。您就幫忙說一下,自願參與,多份工作經驗,日後也好說話不是?」

    「哎喲,可以啊!太可以了!」

    老師一拍大腿,「我正愁這事呢,您肯給機會,我真得謝謝您。」

    李健群看的目瞪口呆,明明自己缺人手,角度一轉,成了熱心善良的資本家。

    上哪兒說理去?

    幾天之後,老師有了消息,有幾個人願意到劇組見識見識。

    導演系大三學生,樓燁、王曉帥、路學常、唐達年;外加一個文學系大三生,曹寶平;一個攝影系大三生,張園。

    許非接收了前五個,張園沒要。

    這貨嗑藥。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1
第二百一十二章 《胡同人家》開播

    轉眼到了三月末,《末代皇帝》率先開播,共28集,每天播一集。

    籌拍了好幾年,比較全面的展示了溥儀從幼年到老年的生活。製作精良,考據相對嚴謹,請了朱家溍先生做顧問。

    演員陣容更是強大,明叔演青年溥儀,朱旭演老年,蘭天野演載灃,牛星麗演張謙和……全是話劇咖。

    郭霄珍(史湘雲)演溥儀的愛妃譚玉齡,楊立新也打了個醬油,演光緒。此外還有倪大紅,演了個電工。

    另有洪宇宙,就是《三國》裡的周瑜,也有點戲份。

    這部劇水準頗佳,明叔在第八集出現,但剛播了三四集已惹得一片稱讚。朱家溍先生專門撰文,寫道:

    「可能有兩個態度,來處理這個題材。

    可以追求有噱頭,拍成一部鬧劇,這樣可能會吸引部分觀眾。但是,一部作品既然標榜再現歷史,首先就不要違背歷史真實。

    單看前幾集還是不錯的,例如登基一場,太和殿門前的『九龍曲柄蓋』有一個從併攏變為張開的特寫鏡頭。

    因為王公大臣分佈在大院裡,皇帝從太和殿後隔扇進入太和殿升座,大院裡的人看不見。所以『九龍曲柄蓋』張開,就是告訴全體人員,現在皇帝已經升座。

    於是整個環境靜悄悄,沒有任何聲響。

    此外表演上也可圈可點,西太后的扮演者完全扔掉話劇和電影中的模式,我們不再聽見拉著長腔,裝腔作勢的語言。

    隆裕太后和醇王福晉,都是穿敞衣梳兩把頭的中年婦女,扮相相同,但演員把她們的窩囊和機靈,分別表現出來了,是截然不同的人物……」

    這篇文章不可謂不誇讚,朱家溍先生是清史大家,他一說,立時又吸引了不少觀眾。

    劇也確實不錯,可以當成紀錄片來看,展現了很多清朝的真實習俗。比如,太監們管皇上不叫皇上,叫老爺子。

    此說法,源自溥儀的《我的前半生》。他自己說,內廷太監就叫老爺子,大臣還是叫皇上。

    老爺子跟老佛爺差不多,是一種非常尊貴的敬稱。

    當然我們覺得滑稽,就像慈禧讓光緒管自己叫「親爸爸」——一腦袋黑人問號。

    《末代皇帝》亮相不俗,央視放了心,壓力全跑到京台這邊。

    人家大投資大製作,歷史正劇,故宮實景,話劇大腕。咱們60萬拍42集,狗屁倒灶,大菊胡同相聲隊,頭髮還禿……

    不自覺就落了氣勢。

    不過京台現在有錢,什麼春晚錄像帶啊,影視金曲合輯啊,《便衣警察》錄像帶啊,亞運義演錄像帶等等,一個音像出版就成了金大腿。

    有錢,腦筋也通透,從開播前幾天起,京城報紙便紛紛報導:

    「國內第一部情景喜劇將於本週末播出。」

    「《胡同人家》開創國內情景喜劇先河。」

    「42集情景喜劇《胡同人家》,將於本週六晚跟大家見面,每天兩集。」

    炒概念,觀眾哪知道什麼情景喜劇,一看國內第一部,自然有了興趣。

    至於為什麼播兩集?因為單集時間短,不夠看。

    用後世的話說,就是「短小無力」、「垂死病中驚坐起」、「喝口水就看完了」巴拉巴拉。

    書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週六,傍晚。

    《京城青年報》報社內,記者於佳佳奮筆疾書,手寫速度跟著思路一塊狂飆,很快寫好了一篇稿子。

    這年頭媒體行業非常粗糙,記者人數少,信息傳播緩慢,所以新聞也少,基本誰逮著誰算。

    於佳佳今天沒搶著好東西,索性七拼八湊,結合前幾天「平安成為中國第一家股份制保險企業」的消息,寫了一篇改革開放以來保險業發展的文章。

    「主任,您看看。」

    她拿給部門領導過目,領導仔細檢查,見無紕漏便簽了字,意思是可以送交編輯部排版。

    於佳佳忙活完,回來收拾收拾,準備下班。

    還沒走,副主編忽然闖進來,招呼道:「臨時分派一個任務啊,今天晚上都看看那個《胡同人家》,然後想想有什麼能寫的。」

    「前幾天不給他們發過宣傳稿麼,怎麼我們還得看?」

    「就是,又不是《紅樓夢》,就一情景喜劇。」

    「你知道啥叫情景喜劇?」

    「不知道啊,但我覺著它不行。京台這次糊塗,吹的那麼牛逼,萬一觀眾不買賬,你尷尬不尷尬?還不如看看《末代皇帝》,好歹能寫點考據文章。」

    「你這是主觀意識錯誤,沒看先否定,有違你記者立場。」

    「我又不跟外頭說,什麼立場不立場,反正我喜歡《末代皇帝》。」

    「行了行了!」

    副主編打斷爭論,道:「別小看這片子。我電視局的一個朋友說,他們可是吵了十來天,最後張永京自己拍板,才讓過審。

    張永京都知道吧?再過兩年就退了,這節骨眼上肯擔風險,裡面肯定有點東西。你們回去都看看,就算沒有,張永京這事也能深入挖一下。」

    「成,那我就瞅兩眼。」

    「不是強制任務吧?」

    「自願。」

    「哦,那下班了啊,下班!」

    於佳佳哼哼哈哈的拎起包,騎著自行車回到家裡。

    她不到三十,卻幹了七八年記者,結婚離婚,一直等分房分房,結果房子沒等來,房改來了。

    現跟父母一塊住,爸媽在單位任文職,文化都不差。

    晚上吃了飯,一家人照例守在那台14吋的電視機前——這也是絕大多數人家的生活節奏。

    當《天氣預報》過後,屏幕上打出接下來的節目單。

    大紅屏,白色的字,還是手寫體。

    19:40,祖國各地——草原風情。

    19:50,世界之窗系列片。

    20:00,電視劇《末代皇帝》。

    於佳佳抱著書蜷在沙發上,隨意一瞅,想起報社的事兒,「媽,換京台,看看《胡同人家》。」

    「我等著看《末代皇帝》呢。」

    「哎呀,我們單位有任務,得看。」

    老母親嘟嘟囔囔的換了台,一開始還在說電視劇,後來就拐到離婚上,末了直接開始介紹對象。

    可能全天下的老媽都有這個技能,甭管什麼事兒都能拐到你個人生活上,然後就是「我一天天容易嘛,啊?你怎麼怎麼……」

    父親倒習慣了,安安靜靜坐在旁邊,有啥看啥。

    19:50左右,《胡同人家》第一集開始。

    片頭是蘇越寫的曲子,很抒情那種,並介紹演職員:(副)導演尤曉剛,副導演許非,總文學師梁左等等。

    曲子終了,畫面定格在一個大雜院的全景。

    出現片名:時裝模特。

    下面是本集編劇,梁左。

    跟著畫面一暗,從黑暗中傳出一個低沉深情的聲音:「你相信愛情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1
第二百一十三章 前所未有

    「你相信愛情麼?」

    畫面亮起,現出一張平淡的臉,以及一雙真誠的眼睛。

    這是個很奇怪的男人,不算醜,但也絕非好看,年紀不大,但好像充滿滄桑。

    他蹲著,雙手搭在膝蓋上,穿著短一號的白色衛衣,頭髮退到了腦殼中線,就那麼深情的看著你。

    「我信,特別是一見鍾情。有人說,這世上沒有一見鍾情,無非都是見色起意。

    我不這麼看。我對你就是一見鍾情,可我也沒見色起意。」

    「呼哧……呼哧……」

    鏡頭一轉,對面pia著一條狗,後腿坐,前腿撐,同樣滿臉真誠。

    跟著畫面拉到中遠景,一人一狗對視,微妙的定格。

    「噗!」

    於佳佳咧了下嘴,這個鏡頭並不能讓人捧腹,卻有一種荒誕滑稽,且準確的向觀眾傳遞出這種信息的幽默感。

    「這啥玩意兒?看《末代皇帝》吧。」老媽道。

    「哎呀再看會,才剛開頭。」

    「開頭就沒整明白,肯定不咋滴……」

    老媽拿起織了一半的毛衣,表示不喜。

    「賣書的?賣書的?」

    螢幕裡,趙寶鋼扯著大嗓門喊。

    「誒,這呢,這呢!」

    葛尤嗖地站起身,微駝,吊著露腳踝的褲子,以非常快的頻率倒騰過去。

    「人類文明結晶基本都在這兒了。《紅樓夢》,四大名著,講述了一對封建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深。」

    「《平凡的世界》,當代作家最新力作,講述了一對現代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長。」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蘇維埃革命經典,講述了一對布爾什維克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左。你有沒有那種,就那種……」

    趙寶鋼嘿嘿嘿,「低俗的?」

    「有!有!滿足不同群眾的不同文化需求,是我們的責任。」

    葛尤將一本套著《平凡的世界》書皮的「小黃書」,賣給了趙寶鋼。趙寶鋼樂顛顛,又怕人笑話,「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哪兒能呢?就算全國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來了,也得允許有個把俗人存在。您走好!」

    「哎,有點意思啊……」

    一直沒言語的老爸忽然來了一句,「台詞寫得真好。」

    「好什麼,就是耍貧嘴!」老媽繼續織毛衣。

    「我也覺著好玩,細說又說不上來,反正跟以前看的不一樣。」

    蜷在沙發裡的於佳佳挺起身子,變得興致勃勃。

    葛尤這個人一亮,開頭這段台詞一說,彷彿每個字都在告訴觀眾,這是部與眾不同的作品!

    跟著劉貝出場,穿大花裙,包頭巾,戴著太陽鏡,咔咔咔在胡同裡一走。

    於佳佳的眼睛更是bulingbuling發光,這身衣服張揚的讓人心跳加快,一見鍾情。

    當下的電視劇,已經逐漸摒棄了樣板戲的拿腔拿調,都在嘗試生活化。但從來沒有一部劇集,如此直截了當的挑戰觀賞習慣。

    它不是嘗試生活化,它就是生活化!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白奮鬥、陶蓓、戴紅花、陶茂森、西葫蘆,第一集的五個主要人物全部亮相,個個鮮明奪目。

    台詞配人物,人物撐台詞,親近中又透著喜劇式的誇張,

    就叫一鬆快!

    老爸喝著茶水,一口一口倍兒滋潤。老媽織著毛衣,有一搭沒一搭的瞅一眼,耳朵卻聽得仔細。

    陶會計死活不同意孫女當模特,大吵一架,陶蓓氣的離家出走。幾人紛紛來勸,老頭有所鬆動。

    數日後的晚上,戴紅花去陶茂森家借剪子。

    門關的嚴實,窗戶也緊閉,窗簾拉著。

    韓影花衣服花褲子,黑色布鞋,精神氣十足。她推開門,見黑燈瞎火,裡頭卻閃著光亮,還有聲音。

    遂踮起腳,表情逗比且凝重,伴著十面埋伏的BGM,一步一步探進屋裡。

    「呔!幹什麼的?」

    老太太身手利索,拍拍肩膀踢踢腿,耍了個把式,「好你個毛賊!敢到我們胡同偷東西,讓你感受感受夕陽紅的厲害!」

    「哎哎,是我,啊,啊!」

    「喲,陶茂絲兒!你幹嘛呢?」

    一番響動過後,韓影開了燈,奇道:「你自己在家關什麼窗戶啊,幹啥見不得人的……哎喲!」

    老太太表情絕了,小眼神一斜,指著電視機。

    裡頭音樂一震一震,舞台閃亮,一串長腿妹子扭著胯大步走來——居然是模特大賽。

    莫岐戴好眼鏡,支支吾吾,「你別誤會!我,我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

    「您這批判可真帶勁兒啊。難怪人都說,十個男人九個花,剩下那個身體差。陶茂絲兒,看來你身體倍兒棒啊!」

    「噗哧!鵝鵝鵝鵝鵝……」

    老媽終於放棄毛衣,樂的跟大鵝來了似的,前仰後合停不下來。

    於佳佳看的正歡,突然嚇一跳,「你幹嘛呢?」

    「十個男人九個花,剩下那個身體差……這話,這話太配你爸了!你爸年輕時候……」

    「別瞎說,當孩子面想幹啥!」老爸一擺乎手。

    「鵝鵝鵝鵝!」

    老媽又樂,好半天才止住,「哎喲哎喲,這個有意思,比《末代皇帝》好玩多了!」

    …………

    前面兩集,都是時裝模特的故事,中間也沒廣告,很快就播完了。

    於佳佳意猶未盡的回到屋裡,想寫篇東西,但咬了半天筆頭,無從下筆。

    「情景喜劇,這就叫情景喜劇啊……」

    太新鮮了!從形式、風格,到表演、對白、故事編排,前所未見。

    多年的媒體人經驗告訴自己,這一定是部開創性的,甚至遠遠超乎想像的作品。而越如此想,她越不敢動筆,索性翻出前幾天的報紙,從情景喜劇這個頭上開始捋。

    次日一早,報社。

    於佳佳研究了半宿,打著呵欠來到單位,發現氣氛略微妙。同事們都是一臉想說點啥,可誰也不主動張嘴的樣子。

    她坐在位置上,邊翻今天的報紙邊隨口道:「哎,《胡同人家》都看了麼?」

    話音剛落,她瞬間覺得自己像塊可口的甜點,一大幫蒼蠅嗡嗡嗡的圍了過來。

    「從頭看到尾,太有意思了!」

    「白奮鬥絕了,咋想出來的這人物。」

    「開頭看狗那段,我直接噴了,絕對藝術派!」

    「藝術個屁,明明是家長裡短,寓教於樂!」

    僅僅兩集,便讓大家討論的不可開交。

    正此時,昨天不屑的那哥們進屋,於佳佳喊:「劉哥,看《胡同人家》了麼?」

    「……」

    他背影一頓,先坐下身,末了才道:「看了點,湊合吧。」

    「怎麼湊合呢,裡面值得討論的太多了!我跟你講,這肯定今年獨一份!」

    「就是,還好每天兩集,不然得急死我。」

    已然有了擁躉。

    副主編又進來,開口便道:「都看了吧?這個絕對有東西可寫,誰想要誰就盯著。」

    「寫是寫,還得觀察幾集,剛開頭都不熟。」

    「哎,有觀眾反饋了麼?」

    「哪能這麼快?反正我盯著,都別跟我搶。」

    「還有我,我!」

    於佳佳忙舉手,「到時候公平競爭,誰好誰上……劉哥肯定不要。」

    「那是!」男人義正言辭。

    ……

    傳媒不發達,信息發酵的就慢。

    再加上是新劇種,觀眾和報紙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曉得咋評價。但短短兩集,已經聚攏了一批相當可觀的受眾群。

    轉眼到了晚上,七點五十分。

    老劉bia在電視機前來回擰,一會央視,一會京台,嗯,不是遙控的。

    眼瞅著快八點,鬼使神差的停在京台頻道,同時自我催眠:批判,我是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的!

    不一會,螢幕裡出現片頭。

    第三集:流行歌曲。本集編劇:梁左。

    大意是講,趙妍妮痴迷港台音樂不可自拔,成了最早的追星族。父母用了很多種方式教導,就是不聽,從而引發大院對音樂的一番爭論。

    年輕人喜歡流行,老年人喜歡紅歌和戲曲,而外來音樂大舉入侵,原創土壤單薄。白奮鬥是個有藝術追求的青年,跟他們談不到一塊去。

    末尾處,街頭,葛尤靠在三輪車上等待顧客,手裡拿著本書《淺談戲劇表演》。

    老劉一瞧這個人,不自覺的就開始笑,他好像有一種天賦,可以不動聲色去撓你的胳酒窩。

    一哥們從左側入鏡,挑著磁帶問:「有過癮的歌麼?」

    「過到哪種程度的?」

    「哎,最近精神狀態不好,想來點刺激的。」

    「《上海灘》主題曲,浪奔浪佬,萬雷偷偷肛水湧扒嗅……」

    「停停!別跟我提上海灘,我陪我媳婦看了二十多遍,做夢都是許文強。」

    「那就《鐵血丹心》,一代天驕郭大俠,只識彎弓射大雕。」

    「這更沒勁,有沒有非港台的,翻唱歐美的也不要,我都快聽吐了。」

    「你算找對人了,四九城搞街頭文化的,就我這不同凡響。只能拿出我的傳家寶,新到的貨……」

    葛尤摸出本磁帶,放進錄音機,一按開關。

    開頭就是一段嗩吶,高亢,刺耳,一個女聲立馬跟上:「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帶著民歌腔調的曲風,簡單大氣的歌詞,不光震住了劇中人,更震住了劇外觀眾。

    老劉瞪大眼睛,這特麼什麼歌?!!

    「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祖祖輩輩留下我,留下我一望無際唱著歌,還有身邊這條黃河……」

    「就這個!就這個!」

    那哥們砰砰拍著葛尤,「我老家就西北的,這味兒對,太對了!真沒看出來啊。」

    「嘿嘿,外頭這些是混飯吃的,裡頭才是給自己的,您滿意就行。」

    「這話說得好。」

    他啪的甩出五塊錢,「不用找了!」

    「誒!」

    葛尤麻溜把錢揣兜裡,高聲道:「您走著?」

    「走著!」

    「走好?」

    「走好!」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四季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八百年還是一萬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這麼一下子,老劉整個人都陷進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1
第二百一十四章 社會話題1(風扯不斷加更)

    中午,前門地鐵站。

    張白楊騎著自行車,到了地鐵站出口處,打開後座綁著的大紙箱,裡面整整齊齊全是磁帶。

    這門生意很好賺,一輛自行車,一箱子磁帶,隨便找個人流密集的地方,足夠一家子吃喝。

    直到錄音機沒落,MP3流行,賣磁帶的才慢慢消失。

    前門是大站,人流極密,除了他之外還有幾家。不過張白楊看了看,今兒有一人沒來,沒來好啊,少搶生意。

    他擺好攤,很快迎來第一波客流。

    一幫人從下面上來,分出一小股駐足。幾個年輕人在攤前翻了半天,問:「有黃土高坡麼?」

    「啊?」

    張白楊一愣,「是新歌麼?」

    「我也不知道,電視裡聽過,可能叫這個名。」

    「那沒有,連名都不知道。」

    幾人失望的走了。

    沒多久,又過來倆妹子,「老闆,有黃土高坡麼?」

    「沒,沒有。」

    「怎麼都沒有啊!到別處看看。」

    妹子走了。

    跟著第三伙過來,「有黃土高坡麼?」

    「……」

    張白楊直接自閉,「您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歌麼?您唱兩句我聽聽。」

    「行啊,這歌特好記!」

    一個小夥子咔咔亮嗓,唱道:「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嘖!

    張白楊就奇了怪了,哪冒出來的一首歌,怎麼都要買?

    再看其他同行,一個個也很鬱悶,沒聽過啊!

    約莫到下午三點,不斷有人問黃土高坡,說是一部電視劇《胡同人家》的。幾人糟心透頂,媽蛋的,晚上一定得瞅瞅是啥玩意。

    「喲,你咋才來?」

    「嘿嘿,你們消息不靈通吧?」

    正此時,缺席的那哥們突然騎著自行車出現。他也沒多說,扯開紙箱子就喊:「《黃土高坡》,最新到貨,先買先得!」

    嗡!

    一幫人全擠了過去。

    ……

    「近兩年流行音樂發展迅猛,大部分人已經接受並喜歡上了這種音樂類型。尤其引進電視劇的熱播和春節晚會的巨大影響力,使得相當數量的青少年沉迷於港台音樂。

    但當我們接收外來事物的同時,也不要忽視一個問題:我們現在極度缺乏原創土壤,大街小巷充斥著港台歌曲、翻唱歌曲和西方的士高。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經典之聲,對比我們節節升高的生活條件,原創音樂卻始終沒得到重視。

    不過這種情況近來得到了改觀,從去年的《信天游》開始,內地樂壇接連湧現出了幾首類型相似的歌曲……

    最近又有一首新作《黃土高坡》,非常值得大家討論和欣賞,只是它出現的方式有些意外——在一部電視劇裡。」

    許非放下報紙,心中暗嘆:我也很意外啊,第一篇挑起觀眾脈搏的報導,居然是音樂評論文章。

    他在設計劇本之初,就決定捧這首歌,正好梁左寫了個流行音樂的單集,便將《黃土高坡》放了進去。

    現實中,張婧林在一場晚會上首唱,因為傳媒落後,沒有後續跟進,沒紅,結果讓范琳琳唱火了。

    如今京台肯定大賺,張婧林版的《黃土高坡》紅了,可惜她也出國了。

    《胡同人家》晚上八點播兩集,播完重放昨天的。

    開播兩天後,社會上沒啥反應,台裡領導全冒煙。李沐不斷安慰,再等等,再等等。

    終於在六集之後,以這首歌為起點,醞釀的觀眾群開始爆發。

    首先是各路報紙:

    「既市井又有內涵,既通俗又深刻,與眾不同的幽默感。」

    「《胡同人家》不僅從細節上呈現了我們真實的生活狀態,且始終帶著一份包容與關懷。

    每個故事都與時代呼應,比如時裝模特、夏夜大停電、流行歌曲等等,都能讓人聯想到社會現實,聯想到自己。」

    「《胡同人家》堪稱今年的最大驚喜,劇中的調侃、幽默、諷刺、戲謔,開電視系列片之先河,它的出現,拓展了我國電視劇的美學品格。」

    以於佳佳的文章最具代表性,她捨棄了媒體人立場,完全主觀:

    「情景喜劇,其實是《胡同人家》創作方自譯的。英文是Situation Comedy,在西方廣為傳播。有固定的主演陣容,場景簡單,以台詞為主,單集故事。

    先說場景和人物設置。

    將場景放在大雜院這個地方,無疑很聰明,它本身就充滿了濃厚的市井氣息。人物也非常豐富,老中青少四代人,有退休的國營員工,有當過兵的文藝幹部,有知識分子階層,有普通職工階層,有無職業者,有學生,有外地人。

    從年齡、身份、文化程度、籍貫各方面來說,幾乎包含了社會上大部分群體。

    這麼一群人聚在一起,自然妙趣橫生。

    近年來,國內湧現出了一批優秀的喜劇電影,電視劇卻始終空白,還好現在彌補了這一不足。

    喜劇要的是大眾化,太雅了叫孤芳自賞,太俗了拿不上檯面。《胡同人家》是一部有觀賞門檻的電視劇,但編劇聰明的囊括了兩類群體。

    一類是文化群體,比如第一集白奮鬥賣書,西葫蘆說國際形勢,知識分子會非常喜歡。

    一類是通俗群體,最典型的就是戴紅花。她在大雜院就像一個調節器,不愛看書看報,甚至教育水平較低的觀眾也能跟著樂。

    想得多一點的人看出諷刺,與之思考。想得少一點的人哈哈大笑,茶餘飯後。

    這便是喜劇。

    但最大的驚喜是表演。

    如果說《末代皇帝》的表演,在嘗試回歸生活化。那《胡同人家》的群像,就是生活本身,只是藝術誇張了一些。

    我一閉眼睛,白奮鬥、西葫蘆、戴紅花這些人便在腦中活靈活現。每個角色都能在現實中找到一類人,從而變得真切清晰。

    情景喜劇,或者說類型電視劇,自《胡同人家》開始。

    它就像標竿一樣立在這裡,是第一部,也可能是巔峰。」

    ……

    媒體一跟進,關注的人越多。

    這年頭的觀眾,愛看有深度的文藝作品。因為社會之開放,社會之保守,兩種極端在同一時期出現,在中國歷史上非常罕見。

    所以注重觀點,有觀點就能交流,能思辨,能判斷,此為當下人們的樂趣所在。

    「許老師早!」

    「許老師早!」

    播出十集之後,這天早上,許非來中心開個小會,同事們紛紛招呼。

    許老師這個稱謂,第一年叫帶點嘲諷,第二年叫多了真心誠意,第三年叫就有些拍馬屁。

    《胡同人家》的火爆超乎人們想像,而且遠沒到頂峰,這才播了四分之一!

    會議沒什麼大事,跟進一下各劇集的進度。趙寶鋼已經有點後悔,早知道進組好了,拍勞什子單本劇啊!

    「來來來,拆信了拆信了!」

    會後,大家正在一塊閒聊,馮褲子扛著一麻袋進來,砰的一戳,「好傢伙,全是積攢的人民呼聲,汪洋大海啊!」

    「怎麼本地還寫信啊,打電話不就得了,鋼鏰我出。」

    「寫信更有感情,遠點的投郵箱,近的塞值班室,門衛最近老覺著有賊。」

    「來來,看看!」

    眾人熱火朝天的開始拆信。

    「感謝你們拍出了一部真正的喜劇。」

    「我太喜歡於蘭姑了,怎麼偏偏嫁給一個死胖子?」

    「陶蓓賊美!!!」

    「哎哎,聽一聽……」

    許非捏著一封,揮手道:「有反面意見了。一位退休職工表示,本劇低俗、無聊、不入流,諷刺老幹部,得跟人民群眾道歉。

    諷刺老幹部,跟群眾道什麼歉?這就是打入職工內部的叛徒。」

    「我這也有……」

    馮褲子拿著一封,道:「語言誇張,表演荒誕,整體就是莫名其妙,哪裡有個藝術作品的樣子?」

    「我也有,嚯,說咱們是年度最差電視劇!」

    「我這也有。」

    「嘿,還真不少。」

    大夥數了數,幾百封信,三分之一都是批評的。言辭嚴厲的甚至要求電視台停播,會荼毒下一代花朵。

    幾人都不樂了,問題可大可小,得重視。

    「咱們要不要回應一下?」馮褲子道。

    「不好回應,我們是創作方,自己不能站出去。」鄭小龍搖頭。

    「其實支持我們的多,關鍵外人不知道。」陳彥民道。

    許非想了想,道:「那就找第三方媒體,開個貼吧,啊呸,開個觀眾互動欄目,讓他們自己爭論去。」

    「這個倒可以,你馬上聯繫!」

    ……

    許老師親自登門,找到了於佳佳。於佳佳帶他見副主編,副主編當場拍板,這叫雙贏。

    於是在第二天,《京城都市報》開闢了一個觀眾互動欄目,專門探討《胡同人家》。

    在缺乏公共交流平台的時代,這簡直是大殺器。《胡同人家》已然成了社會話題,每人都想摻合一腳。

    觀眾群區分明顯,批評的大多是老年觀眾,支持的多為中青年。

    前者對這種語言風格就接受不了,然後是劇中的思想價值,以及表達的方式。而且這幫人是邊看邊罵,一集都不落。

    其中有個觀點受到不少人支持:

    「該劇以反映社會真實自居,縱觀前幾集,固然有些真實題材,但像流行歌曲、停電、小偷小摸、離婚這些,實屬表面膚淺,毫無力量。

    既不令人回味,也不令人感動,完全一句空話。」

    瞎幾把逼逼!

    於佳佳縱然看了很多遍,還是很生氣,腦回路彷彿不一樣的,年輕人都理解,但這幫老年人就是要槓。

    沒錯,在他們眼裡,這些人就像槓精一樣。

    「行了,開始了開始了!」

    老媽已經成了最忠實的觀眾。於佳佳扔掉報紙,目光轉向電視機,出現片頭。

    第十三集:《小保姆》上。

    本集編劇:許非。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1
第二百一十五章 社會話題2

    太陽落了山,胡同實景,藍濛濛的透著點黑。

    葛尤騎著小車唱著歌,正往家奔,冷不丁斜裡衝出一人,差點撞車上。

    「哎哎,怎麼回事?」

    「大哥,救救我!」

    「怎麼了怎麼了?」

    「有壞人要抓人,啊,來了……」

    「你,你先躲躲!」

    光線很暗,觀眾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知道是個女的。

    葛尤把女人藏在車後,自己在前面一擋,遠處跑過來一人,喊道:「誒,看著一女的沒有?」

    「那邊去了,那邊。」

    此人走後,他見女子十分可憐,衣服髒兮兮的,胳膊還受了點傷,便帶回大雜院安頓。

    畫面一轉,雜院裡亮著燈火,一幫人各按坐騎,幾秒鐘後,女子入鏡,換了一件碎花小褂,梳著兩條辮子,眉目嬌媚,楚楚動人。

    哎呦呵!

    大家立時驚豔,葛尤更是瞪大眼睛,眉毛往上擠,擠出幾綹抬頭紋,做湯師爺狀。

    同時全部消音,只有配的砰砰砰心跳聲。

    「哎,這不何賽菲麼?」老媽忽道。

    「是她,小百花那個,現在也拍戲了?」老爸辨認了下。

    「人家早就拍了,沒成想這裡也有。」

    「……」

    於佳佳沒參與討論,她在欣賞這種新穎的表現形式,而且忽然想起了第一集,第一段台詞。

    這就是一見鍾情吧?

    不知會不會見色起意……

    「我家在南方一個小地方,媽早去世了,家裡還有個爸和弟弟。我爸為了給弟娶媳婦,要把我嫁給村裡的傻子,因為有彩禮錢。」

    何賽菲聲淚俱下的自訴身世,浮誇的不得了,就是讓觀眾看出來她在演,「我不想嫁給傻子,偷偷跑了出來,就到了京城。」

    「哦,盲流啊!」牛振華來了一句。

    「去!姑娘這麼可憐,別拿自個不當人啊!」

    劉貝懟了一嘴,問:「那你自己在京城,靠什麼生活啊?」

    「還好碰上個好心人,介紹我去一戶人家做保姆。起初也挺好的,後來那家男人就對我動手動腳,甚至有一天喝醉了,要不是我拚命掙扎,我就,我就……嗚嗚嗚……」

    何賽菲開始乾嚎,大家連忙安慰,末了道:「於是我又跑了出來,正趕上最近暫住證查的嚴……」

    哦!

    大家全腦補明白了,劉貝義憤填膺,「這暫住證就不是好東西,自個的首都,幹嘛還限制身份啊?」

    「也是為了治安麼。」莫岐道。

    「那也忒一刀切了吧,不能具體情況具體研究麼?」

    「行了行了,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葛尤一臉心疼,道:「小薇你放心,別人我不敢說,我肯定不會趕你走。今晚你就睡我屋,我跟西葫蘆擠擠。」

    於是何賽菲留宿大雜院。

    老媽盯著電視,忽道:「這小薇啊,不是好人。」

    「怎麼看出來的?」於佳佳問。

    「眼神太靈了,嘰裡咕嚕亂轉,一看就演的。」

    「我覺得也是,最後肯定要被拆穿。」老爸自以為劇透。

    於佳佳卻感覺不同,因為這是第一次,正面描繪白奮鬥感情萌動,應該不會是個簡單的拆穿騙局,壞人落網的故事。

    當夜,簡陋居室。

    何賽菲躺在鋼絲床上,聽外面沒什麼動靜,忽地翻身坐起,咯吱咯吱一陣響。她踅摸著幾個箱櫃,正要翻看,外面傳來敲門聲。

    「嘿嘿,小薇,睡了麼?」

    「要睡了。」

    「那我方便進來麼?」

    「呃,不太方便。」

    「哦。」

    葛尤推門進屋,抱著一床薄被,實打實的舔狗表情,「我那被子好長時間沒洗了,這是陶蓓新買的,你蓋這個吧。」

    「謝謝大哥,你有心了。」

    「應該的,應該的,沒什麼事我出去了。」

    「誒。」

    葛尤走了。

    何賽菲繼續翻箱子,剛動兩下,又敲門。

    「嘿嘿,小薇,睡了麼?」

    「……」

    她抓了抓頭髮,儘量柔聲道:「大哥,還有事兒麼?」

    葛尤又進來了,端著一盤點心,「我看你也沒吃什麼東西,怕你餓,這是西葫蘆剛買的。」

    「我,我不太餓。」

    「胡說,你肯定餓了,來。」

    他始終保持著一種讓人恨不得踹丫兩腳的笑容,遞過去一塊點心,且坐下。

    何賽菲沒辦法,只得小咬了一口。

    「那個,小薇……」

    「嗯。」

    「你來京城幾年了?」

    「兩年了。」

    「喲,姑娘家家的就一個人熬著,肯定很辛苦。」

    「真要一個人熬著也還好,就怕碰上壞人。我剛來的時候認識個同鄉,我以為他對我好,結果不是個東西,騙走了我一切寶貴的東西。

    後來我到處給人家當保姆,就因為我有幾分姿色,不是男的把持不住,就是女的疑神疑鬼,我,我……」

    何賽菲又開始假哭,過了一會,抹掉不存在的眼淚,道:「大哥,別總說我了,說說你吧。」

    「我有什麼好說的?」

    「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單身呢?」

    「找不著唄!這年頭講究個外在,像我沒正經工作,頭上也不富裕,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看不上她……哦,反正也沒看上我的。」

    葛尤吃了一塊又一塊點心,感嘆道:「其實吧,像我們做街頭文化產業的,看著下九流,實則金玉其內。」

    「怎麼講?」

    「利潤高啊。我一個月掙的,養活五口人沒問題,何況我自己,就是平時不顯唄。」

    「那你幹幾年了?」

    「怎麼也得五六七八年了吧。」

    喲!

    何賽菲面露驚喜,居然是頭肥羊!

    「大哥,我覺得我們挺同病相憐的,都不容易。」

    「是是,這就叫緣分。」

    「那,那我以後叫你哥吧,也親近些……」

    她滿面嬌羞,用江南女兒家的軟聲軟調,輕輕喚了聲:「哥?」

    「誒!」

    「哥?」

    「誒誒!」

    葛尤直接上天了。

    …………

    每集三十分鐘左右,演到這,一集結束。

    中間沒廣告,於佳佳趕緊去了趟廁所,回來接著看。老媽十分得意,道:「我就說她是個騙子吧?瞎話一套一套的,奏是裝可憐,專門騙你們這些有色心的男人。」

    「跟我有啥關係,別老扯到我頭上!」

    老爸自從《胡同人家》開播,經常被媳婦兒指桑罵槐,可能年輕時真是身體差。

    於佳佳則有些疑惑,看完一集沒瞧出啥跡象,難道真是個簡單的抓騙子的故事?

    很快下一集開始。

    小薇有意親近白奮鬥,二人關係突飛猛進,大雜院也喜聞樂見。

    夜裡,牆根底下,牽牛花開的正好。

    何賽菲穿著碎花襯衣,白褲子,趿拉著一雙紅拖鞋從左側入鏡。

    她抱著臉盆,顯然剛洗完澡,頭髮披散,清麗甜美,完全不似之前的矯揉造作。這是她最真實的自己,走了兩步瞧見葛尤,微頓,堆起熟悉的嬌笑。

    倆人坐在木樁子上聊天,一個故意勾引,一個心猿意馬,簡直幹柴烈火。

    「哥,你老盯著我看。」

    「誒,情不自禁。」

    「這是我的舊衣服,有點小……」

    何賽菲羞答答的,身子卻擰了擰,拗出許老師手把手傳授的坐姿。稍稍側著,左腿在裡,右腿往外,小腿伸展開。

    褲子短一分,腿部曲線連著好看的腳踝,腳踝又連著豔媚的紅拖鞋,就那麼赤果果的呈現在螢幕裡。

    「……」

    這一瞬,男性觀眾全部心跳加快,連於佳佳都吞了口口水。

    這鏡頭和姿勢絕了,太會拍女人了!

    「世間那麼多人相識,又有幾個稱得上緣分?我覺得這是天意,哥,我要好好報答你。」

    「報答,嘿嘿……」

    倆人越聊越直接,葛尤搓搓手,表情猥瑣,「這個,這個,你想怎麼個報答法?」

    「你想我怎麼個報答?」

    何賽菲一扭腰,像被風吹下來,蹲在對方跟前,手也搭在了大腿上。

    鏡頭從上往下拍,女人仰著臉蛋,像小寵物一樣,「哥,你是我的恩人,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願意的。」

    媽呀!

    饒是於佳佳結過婚,也忍不住臉紅,尤其跟父母看這種場景。尷尬啊!跟爹媽看電視,最怕裡面忽然來段親熱戲。

    「不,不行!」

    葛尤拚命糾結,痛苦萬分,猛地扒拉開,「我們不能這樣!」

    「小薇,你聽我說,聽我說……」

    他連滾帶爬的躲開女人糾纏,語速極快,「我承認你好看,承認我想老牛吃嫩草,但不代表我們就可以,這個!感情是很神聖的東西,我們留點時間,加深瞭解,覺得行了,然後再,這個!」

    「你,覺得我很不要臉?」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看不起你。你一個小姑娘在京城漂著不容易,但這樣,這樣不好你明白麼?姑娘家得愛惜自己。

    行了,我得睡覺了,明兒見啊!」

    「……」

    何賽菲怔怔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消失了好一會才回過神。

    她垂下眸子,似看著長出幾株雜草的地面,那雜草嫩綠而頑強,一幕幕過往從無波的眼神中閃過。

    她笑了笑。

    裡面很苦。

    「……」

    「……」

    老媽不說話了,老爸也不言語,都被劇中的氣氛所感染。

    當下大部分人三觀簡單,非黑即白,但從此刻開始,之前的判斷開始不堅定。那光,那景,那帶點傷感的意境,著魔一樣吸引著大家沉迷其中。

    這一夜之後,小薇對白奮鬥的態度明顯變了,但也說不好哪裡變化。淡淡的,不太敢,卻又很歡喜。

    再一天晚上,倆人在牆根底下閒聊。

    「哥,你千萬別放棄演戲,這是一輩子的事情。生活有生活的樣子,夢想有夢想的樣子,要是沒了夢想,生活也就枯萎了。」

    何賽菲雙手托著下巴,非常認真的跟他講。

    「說的還挺深,那你有夢想麼?」

    「我家鄉流行越劇,縣裡有個小越劇團,我經常貼在牆根底下聽。後來想考,但發生了很多事,也有幾年沒唱了。」

    「我知道,林妹妹從天上掉下來那個吧?」

    「你也聽越劇?」

    「聽!我還能來一段呢。」

    葛尤站起身,破鑼嗓子開始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何賽菲掩嘴輕笑,上前一步,接道:「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哎你不錯啊,不比那小百花差。」

    「我當初想考的就是小百花,還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叫沈桃紅。」

    「沈桃紅,怎麼個說法?」

    「那你別管……」

    何賽菲看著他,格外認真,「記住了?沈桃紅。」

    「記住了,沈桃紅!」

    葛尤咧著嘴傻樂。

    當天夜裡,白奮鬥和西葫蘆擠在一張小床上。

    「唉,我活了三十來年,感覺都白活了。這是第一次,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唔。」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覺得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溫柔體貼,疼人,難得的是還能聊到一塊。」

    「唔。」

    「我決定明天就跟她表明心意,她肯定能答應,完了再深入交流一下,陰陽互補,把婚事一辦。」

    葛尤仰躺著,看著天花板,滿是對幸福生活的憧憬,「以後我掙錢,她管家,生個大胖小子……哎你聽沒聽啊?」

    「唔。」

    ……

    次日早晨。

    葛尤瘋了似地滿院子找,「小薇?小薇?」

    「小薇呢?誰看見小薇了?」

    「不知道啊,今兒一早就沒見。」

    「連夜走了吧?」

    「好端端走什麼啊,連句話都不留……哎喲!」

    韓影一拍大腿,反應過來,「別是騙子吧,趕緊看看自己家當,少什麼沒有?」

    大雜院沒少東西,但誰也不清楚,小薇為什麼不告而別。起初還談論談論,後來也就淡了。

    數日後的一天上午,警察忽然登門。

    「這個女人你們認不認識?」

    許非拿著一張照片。

    大家一瞧正是小薇,頓時炸開鍋,「在我們院住了好幾天呢,怎麼了她?」

    「不會出啥事了吧?」

    「就是出事了!」

    許非哼了一聲,道:「這人是個騙子,盲流!來京兩年,起初跟個同鄉在一塊,後來自己單干。

    製造虛假身份,給人家當小保姆,勾引男僱主進行敲詐勒索,已經犯案好幾起了。哎,你們沒受騙吧?」

    「呃,也算吧,但姆們沒丟東西啊!」

    「確定沒有?丟了我們得追查。」

    「沒有沒有,啥都沒丟。」

    「那就好,以後得加點小心,尤其對盲流!沒個正經工作,投機取巧,不勞而獲,早晚都會被繩之於法。」

    眾人把許非送出門,抹身開始議論。

    「我就說吧,果然是騙子,虧得我們對她那麼好!」

    「就是,早知道當天就把她送派出所了。」

    「可她為啥不對我們下手呢?」

    「那誰知道,可能嫌姆們窮,沒勁。」

    「……」

    大家吵吵嚷嚷的進院,唯葛尤站在門口,慢慢坐在台階上。

    他坐了好一會,用手摀住臉,一點點的十分用力的,好像要把一層皮,一股子念想,一段日子都搓下來。

    而後抬起眼,看看那條胡同,望望這個天空。

    鏡頭拉遠。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2
第二百一十六章 社會話題3(月票加更)

    「……」

    電視機裡已在播著別的節目,一家三口好一會沒有動靜了。

    於佳佳揉了揉眼睛,莫名想哭。

    她也不曉得為什麼,沒有悲痛欲絕的情緒,沒有撕心裂肺的場面,白奮鬥就那麼坐在門口,帶著一絲傷感。

    而就是這絲傷感,像病毒一樣從螢幕裡鑽出來,滲到她的骨頭裡。

    「你們說……」

    老媽拿起沒織完的毛衣,毛線纏在手指上卻不動,「小薇講的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

    「可能是真的吧。」老爸道。

    「那她名字呢?」

    「假的,不是說虛假身份麼。」

    「那她真名叫什麼?」

    「叫沈桃紅吧。」

    於佳佳應了一句,遂又沉默。

    ……

    葛尤坐在沙發上,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又有點自豪。

    他跟媳婦來探望老爹,也就是葛存壯,一家人順便看了兩集《胡同人家》。

    老爹頓了頓枴杖,道:「雖然前面我不喜歡,太貧,這兩集還不錯。我以前拍戲,哪有這麼複雜的人物情感,除了好人就是壞蛋。現在老說要生活化,人物要飽滿,我一直沒領會什麼意思……反正你這回不錯。」

    「嘿嘿,瞧您說的,我也沒想到我能演的這麼好。」

    葛尤嬉皮笑臉,末了瞅瞅螢幕,已經在重播昨天的戲。他看著裡頭的大雜院,心裡有數,自己肯定要火了,同時又有些迷茫。

    「哎喲,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演上這麼好的戲了。」

    ……

    「這小子,我真有點後悔放人了。這劇要是我們來拍,絕對還能上一個台階。」

    「你別妄自菲薄,《末代皇帝》也不差。」

    「不不,好就是好。《末代皇帝》在製作上肯定要超過《胡同人家》,但太死板了,缺乏觀賞性。

    老百姓一看,哪個親近啊?肯定是胡同。」

    戴臨風砸吧了下嘴,擔憂道:「不過意識太超前啊,就怕惹出什麼麻煩。」

    ……

    一處普通的住宅樓裡。

    杜獻穿好了衣服,奇道:「都演完了,怎麼還坐著?」

    「嗯,沒事。」

    沙發上的陳到明回過神,問:「你上哪兒去?」

    「我買包火柴。」

    「我去吧,你歇著。」

    「一塊兒,正好走一走。」

    陳到明遂關了電視機,慢吞吞的穿衣服穿鞋,出門踩了兩步,才終的一嘆氣,「好戲啊。」

    ……

    中戲附近的街口。

    胡君、何兵、江杉等人從飯館小聚回來,照例陳曉藝請客。她總請客,在班裡最有錢,因此還得了外號,叫「大發」。

    天津大發的大發。

    「哎,你們感覺怎麼樣?我覺得挺好的,都想哭了。」江杉道。

    「是不錯,那個什麼許非啊,來挑演員的時候,哎喲那逼裝的,沒成想還真有本事。」何兵老實巴交的吐槽。

    「那你們想好了沒有,到底去不去啊?」徐凡問。

    「有時間就看看唄,總歸是個經驗。」陳曉藝道。

    「……」

    胡君低著頭,心不在焉,半天才道:「我就一直在想白奮鬥最後那場戲,感覺太好了,那麼強烈卻全收在裡頭,怎麼找著的呢?」

    頓了頓,又道:「沖這人我也得去瞧瞧。」

    …………

    《小保姆》過後,關於《胡同人家》的討論達到一個井噴程度。

    報社的交流版塊早就裝不下了,編輯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從無數信件、電話的、親自上門的、轉達的意見中,選取有價值的觀點。

    「之前有位老先生說,該劇膚淺,無內涵。我想您大概錯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情感力量,直擊人心。到目前為止,這是最令人回味的兩集。」

    「說《胡同人家》反映社會問題表面化的可以閉嘴了!

    暫住證頒布兩年,除了該劇,沒有任何一部文藝作品展現過這個東西。而且我早就想說,每到查證的時候就搞的雞飛狗跳,我在路上都被堵過好幾回。

    不否認,暫住證有維護治安的作用,但也傷及了不少無辜。尤其是治安隊,凶神惡煞,執法方式十分不可取。」

    「沒有人還認為小薇是個騙子,雖然她確實是個騙子。

    該劇最難能可貴的,就是對新生事物敏銳的洞察力和那份溫暖的關懷。盲流不都是壞人,很多是生活所迫,但編劇也沒有『一廂情願』的做好人,違法就是違法,要受到懲罰。」

    「在藝術性上達到了新高度,這是講人性的故事,而非以前的政治性和集體性。」

    「何賽菲太美了!洗完澡出場那一幕,哼著歌,散著頭髮,我想這才是她最真實的樣子吧。」

    「編劇用一種浪漫主義的手法,講了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和傷感的失戀故事。白奮鬥演的真好,他搓臉的時候,我都驚呆了!」

    「小薇說的經歷是真是假?我身邊的朋友都快打起來了。」

    「小薇到底叫什麼啊?是不是叫沈桃紅?」

    在沒有對狗血套路司空見慣的八十年代,小保姆就是大殺器。

    它直接挑戰了人們對看劇的認知,原來影視作品中的情感可以這麼微妙,這麼細膩,這麼唏噓回味。

    不再是傳統的羞羞答答,不再是革命烈士的捨己為國,不再是一板一眼看著都費勁的談戀愛,也不再是天崩地裂死去活來,或對壓抑著的性的釋放。

    開播十四集後,《胡同人家》終於到了一個高峰,真正的街頭巷尾,全城熱議。

    那些批評的老幹部、老同志,依舊秉承觀點,絕不退讓,但反響極度削弱。通過一段時間的鋪墊,所有人都明白了,這是一部怎樣的電視劇。

    …………

    「哎,那不是陶蓓麼?」

    「呀真是,還有妮子呢!」

    「走走進去看看。」

    釵黛的大照片被無情忽視,劉貝和曹影成了新寵,幾個年輕姑娘進入伊蓮服飾,琳瑯滿目。

    「你好,請問陶蓓那件衣裳還有麼?」

    「有,這邊請。」

    王柏琳引著過來,笑道:「我們現在有個優惠活動,只要消費滿100元,贈送特製短袖衫一件,就是這樣的。」

    她刷拉開遮布,貼牆一大串,掛的滿滿登登全是短袖衫。

    白色,胸前印著各種頭像,全是《胡同人家》裡的人物,漫畫風格。衣服質量還行,但限於印花成本,就比較粗糙。

    幾個妹子看了卻眼睛放光,嘰嘰喳喳不停。

    「你們不單賣麼,我就想要這個。」

    「啊?那我們湊一湊吧,挑哪個好?」

    「白奮鬥啊,必須白奮鬥!」

    「……」

    抽空來視察的許非在裡頭看了會,笑道:「最近生意怎麼樣?」

    「好,好的不得了。」

    張桂琴樂呵呵的,「這月下來,起碼翻一倍。」

    「那就行,你到月末先清清賬,再把我爸叫來,家裡存款都帶上。」

    「出啥事了?」老媽一愣。

    「掙錢,大錢!」

    許非留下一張報紙,呆了會便離開,騎車來到大菊胡同。

    剛到胡同口就發愁,又是烏央烏央一堆人。他下了車往裡擠,喊道:「麻煩讓一讓,讓一讓!」

    人群緩慢的讓出一條道,有眼尖的突然嗷一嗓子,「喲,這不警察同志麼?」

    「哎,還真是啊!小劉同志,今天有戲麼?」

    「什麼小劉,沒看演員表麼?許非,小保姆的編劇就是他!」

    轟!

    許老師心道不好,在人群騷動起來之前,拚命溜進大雜院。

    胡同是實景,老北京一看就門兒清。

    不知道誰帶的頭,最初可能來看看,就像去飛龍谷尋找同福客棧一樣。結果發現,誒,正準備拍第二部呢!

    好傢伙,每天都有一批人在此蹲點。許非把籌備組放在了雜院,正常工作都展開不了。

    而此刻,他正跟陳彥民聊著,忽聽外面有人喊:

    「許先生在這麼?」

    「許先生在麼?」

    他出去,見兩個男子拜訪,疑惑道:「你們是?」

    「哎喲,幸會幸會!沒想到您這麼年輕……我們看到您的廣告了,我是賣礦泉壺的,產品都帶來了,價錢好商量,但也別太狠嘿嘿。」

    這哥們明顯第一次做生意,上來交待一半。

    「贊助可以,但假冒偽劣商品我們可不接,得對觀眾負責。」

    「那是那是,您看看這個礦泉壺,您把自來水倒進去,經過過濾和礦化,就會變成礦泉水,有益健康,延年益壽,絕無二家。」

    「我們研究研究,你們留個電話吧。」

    「誒誒。」

    倆人走了。

    沒多大功夫,又見一輛破面包衝進胡同,堵得滿滿登登。

    「幹嘛呢,幹嘛呢?耽誤人走不知道麼?」馮褲子吼道。

    「對不住,趕緊退出去!」

    一個老闆模樣的人,敲了司機一記,司機委委屈屈的挪車。

    「許先生,久仰久仰!我在報紙上都看到了,那個我是賣潔廁靈的,這是我們最新產品……」

    拉贊助這回事,金主往往強勢,但當平台佔據絕對優勢的時候,需要錢的反而成了甲方。

    許非一下午沒幹別的,光接待各路奇葩產品了。

    好容易忙完,馮褲子又賊麼兮兮的湊過來,這貨被任命為副導演兼美術,忙前忙後,狐假虎威。

    「許老師,您瞅瞅這個,剛才一觀眾送給我的。」

    「啥東西?」

    他疑惑的接過一本小冊子,差點噴了,「《胡同人家》對話集?」

    隨便翻了翻,純手寫,全是有意思的台詞和俏皮話,密密麻麻半本子,還標註了哪集哪集,可見用心。

    哎呀!

    許老師感慨,這要過三十年,我就能跟魯迅搶飯碗了。

    「如果你不知道這句名言是誰說的,那就是我說的。」

    ——許非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2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交流會

    《胡同人家》在大多數老年觀眾抵制的情況下,完全是中青年群體給帶起來的。

    特別是大學生、學者、媒體人此類知識分子,簡直愛死了這部劇,認為是開創性的作品。所謂的對話集便是他們搞出來的,互相摘抄傳閱,以模仿裡面的台詞為時髦。

    京城,某單位家屬院。

    老領導在寬敞的屋子裡踱步,不一會,門敲響,湧進來一大幫人,卻是子女兒孫過來探望。

    這是個大家族,人丁興旺,都有好單位。

    孫輩有四個,三男一女,孫女剛上大學,最為受寵,在席間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你藉著了麼?快給我抄抄。」

    「我拿到手的,憑什麼給你啊,等我抄完的。」

    「誰先誰後不一樣麼?」

    「那怎麼能一樣,等著吧!」

    老領導見幾個孫輩談論甚歡,好奇道:「你們說什麼呢?」

    「是一部電視……啊!」

    孫女在桌子底下踢了丫一腳,笑道:「沒什麼,就港台歌曲的歌詞單。」

    「不低吧,一看就鬼鬼祟祟的,給我瞧瞧。」

    「爺爺,真沒什麼。」

    「快點拿出來!」

    祖輩的權威根深蒂固,孫女只好翻出一本小冊子。老領導一瞧,手寫的筆記本,裡面密密麻麻全是長短句,還標著幾集幾集。

    「錢不是萬能的,沒錢是萬萬不能的。」

    「古人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小一寸巧。我有時候強,有時候巧。」

    「你怎麼這麼貧呢?誰讓我是貧下中農呢。」

    刷!

    老領導面色一沉,訓道:「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在學校一天都幹什麼,搞這些烏煙瘴氣的東西!」

    「……」

    一桌子人都不敢說話。

    「你說,這是什麼,哪兒來的?」

    「一部電視劇台詞,我跟同學借的。」

    「什麼電視劇?」

    「《胡同人家》。」

    他問明白出處,一看八點過五分,啪的打開電視機。

    下一秒,葛尤那身造型,那張臉便呈現在螢幕裡。

    「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找個得絕症的富婆,平平淡淡過完這一生。」

    「喲,你不想你那小薇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不如自掛東南枝,不想了。」

    「……」

    老領導看這個人,聽了幾句詞就更不待見,沉著臉看了半集,猛地一拍茶几。

    「胡搞!胡搞嘛!」

    「這麼低俗無聊,路線不正確的文藝作品,居然堂而皇之的在電視台播放!給下一代會帶來什麼影響?簡直擾亂社會風氣!」

    兒女連忙勸,「爸,你才剛療養出院,別又氣著了。」

    「氣也是這些人鬧的,我還不如住院!」

    他越說越不舒服,索性拿起電話,撥了個號。

    「喂?是我啊,最近有個叫《胡同人家》的電視劇,你知道吧?」

    「對,我想問問,誰批准的?」

    「張永京?他也是個老同志了,怎麼臨退休還犯這種錯誤。」

    「我看啊,你們盡快研究研究,最好就不要播了。嗯嗯,好。」

    電話掛了。

    孫女傻眼了,又急又氣,「您怎麼能這樣呢?就一部電視劇怎麼了?」

    「怎麼了?這叫毒藥,荼毒人民群眾,荼毒下一代!」

    「荼毒誰了,我們全校都看也沒見誰犯錯誤,您就是老頑固!」

    孫女開始哭,父輩兩邊勸,老領導這回倒不生氣,道:「你們平時多教育教育她,成什麼樣子了?吃飯!」

    家庭聚餐在十分詭異的氣氛中進行著。

    又過了一會,電話響了。

    老領導過去接,「喂?怎麼,有困難麼?」

    「哎喲,怎麼跟您說呢……」

    對面尷尬又無奈,「現在不有個跟香港的影視藝術交流周麼?這劇是其中一個活動,得開座談會的。要是不讓播了,還怎麼座談啊?讓香港那邊的朋友怎麼看,還以為我們開歷史倒車呢!」

    「啊?這……」

    老頭張了張嘴,完全出乎意料,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

    這是個異常敏感的年代。許非不曉得自己一個蹭熱度的舉動,居然擋住了一次無妄之災。

    4月5日,影視文化交流周開幕。

    香港那邊其實不太重視,普通話都整不明白,開什麼座談會啊?但丘德根比較識時務,不好拒絕,只得過來走走。

    規格非常高,李沐勉強有資格出席,許非壓根沒參加。

    今天9號,上午是《末代皇帝》、《胡同人家》的座談會。他依舊沒去,不過據李沐回來說,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一幫老藝術家對著《末代皇帝》一通尬吹,然後在座的門兒清……

    許非也懶得去開這種會,不參加正好。他今天的主要活動在下午,有徐曉明、袁家班出席的功夫片交流會。

    午後,國際展覽中心。

    這地兒原來叫貿促會展覽部——貿易促進委員會,84年就有了。

    想當初,黛玉出損招,讓寶玉假冒導演的名義,給湘雲寫了封信,就是約在這個地方見面。

    李沐等人先進去了,許非自己在外面徘徊。

    沒多久,一濃眉大眼的哥們出現,正是寇佔聞。他看著挺壯,挺威猛,實際174的身高,練武術的就有這點遺憾。

    「許老師!」

    「誒,好久不見!」

    「不好意思,剛從醫院過來,晚了點。」

    「醫院?出啥事兒了麼?」

    「就我那小師弟吳經,下肢癱瘓正住院呢。」

    What?

    許非真不知道這回事,「我去年見還好好的,怎麼就癱瘓了?」

    「他之前訓練的時候就受過傷,完了也沒好好休養,留點根子。前陣子又摔,一下子就嚴重了。」

    「那現在怎麼樣?」

    「動不了。」

    寇佔聞搖搖頭,「他媽照看呢,自己躺床上,連翻身都翻不了。」

    嘖!

    許非挺不是滋味,琢磨找時間去瞧瞧。

    他領著對方進展覽中心,到了一間大型報告廳。上面有檯子,鋪著地毯,底下是座位,滿滿登登。

    一部分是央視、京台的工作人員,相關媒體人員,香港跟來的記者,還有一部分是觀眾。這也是僅有的,允許觀眾參與的活動。

    寇佔聞在前排坐好,跟李沐認識了一下,四處打量,對後世很常見的佈置感到新奇。

    他尚未加入中心,今天便是過來看看,到底什麼是武指。

    眾人坐了一會,主持人先上台,又有五六個人露面。

    有倆人最為突出,一個胖乎乎的小帥,頗有氣場,正是徐曉明。一個瘦骨嶙峋,五官突出,有種很詭異的氣質。

    好像你走在大街上,冷不丁就會被此人拽住,摸出一本破爛書,說你骨骼清奇,想賣你一本《如來神掌》。

    袁祥仁。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2
第二百一十八章 武行

    「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徐曉明先生,也是《霍元甲》、《陳真》、《木棉袈裟》的導演。」

    哇哦!

    第一個人就引得全場驚呼,《木棉袈裟》可能沒看過,前兩部可是「萬人空巷」。徐曉明三十多歲,正值壯年,很有那麼一股氣勢,就是普通話不好。

    「這位是徐先生的徒弟,林迪安。這位是我們大陸的演員,《木棉袈裟》主演於容光。」

    林迪安非常瘦小,長相倒還不錯。於容光就很熟悉了,這貨年輕的時候跟老了沒啥區別——都很老。

    「這位是香港著名武術指導袁祥仁先生,這位是他的弟弟袁日初。」

    一共五個人,依次落座。

    這種面對面的聊天形式很新鮮,台上除了徐曉明都不自在,因為是技術人員,從來沒受過重視,還跟大明星一樣登台採訪。

    「幾位都是第一次來內地麼?」

    「我不是,他們是。」徐曉明道。

    「那對京城有什麼印象?」

    「呃……」

    開場聊了幾分鐘,全是問個人情況。許非皺眉,耐著性子又聽一會,還沒進主題,悄聲問:「誰寫的稿子?」

    「劉迪吧,這場是他操辦的。」李沐道。

    搞毛啊!

    他見台上已經往家國情懷上走了,忍不住道:「這不行,再說一會閉館了。」

    李沐也覺得離譜,又不是凌風那種訪談,你聊童年干錘子?遂偏頭跟副台長耳語,「跑題了,咱們要技術經驗,這能交流出什麼?」

    「有方法麼?」

    「讓許非上去。」

    副台長擺擺手,李沐沖上面做了個手勢,又指了指旁邊。

    主持人是京台自己人,反應極快,笑道:「通過剛才一番採訪,對幾位也有了初步瞭解。下面有請藝術中心的許非上台,跟大家一起交流。」

    她暗捏一把汗,挪了個位置。

    香港朋友還奇怪,怎麼說著說著換主持人了?沒辦法,經驗不足啊,以前沒搞過。

    而許非上來,大大方方一坐,張口就來:「眾所周知,香港影視業非常繁盛,武俠片或者說功夫片極受歡迎,由此也誕生了一種只有我們才有的獨家行業,武行。」

    他轉向袁祥仁,笑道:「袁老師您好,據我所知,香港電影武行應該始於您的父親袁小田先生,能不能給我們詳細講一講?」

    「呃,好。」

    袁祥仁剛才也懵,現在才找回正路,他口音帶點粵語味,但比徐曉明標準。

    「說始於不敢當,不過我父親確實是最早一批做武行的。他是京城人,最初唱京劇,三十年代的時候應薛覺先先生邀請,到粵劇裡做武生,後來又到了香港。

    香港早期的電影非常戲曲化,基本是粵劇的翻版,我父親自然就進了電影行。做替身,做演員,也擔任動作設計。

    後來越來越多的武人和伶人進入香港,帶來不同的風格,有南派功夫和北派功夫。因為功夫片很受歡迎,拍的越來越多,這些人也有了用武之地。

    起初很不規範,我記得好像是64年,王天林有部片《鐵臂金剛》,我父親自己帶著班底進組,那是香港第一個武行班底。

    從此以後,就慢慢成了一個特有行當,現在已經非常成熟了,有成家班、洪家班、劉家班,還有我們袁家班。」

    「就是說,武行脫胎於戲曲。武術指導可能是一個人,但行當卻像以前的戲班子一樣,有唱花臉,有唱老生,有唱丑角,各司其職。」

    「對對。」

    袁祥仁很愉快,對方懂,問的全在點上,「拍一部武打片很複雜,所以我們武行需要的人手非常多。

    比如你跟頭翻的好,那好,要你了,你就負責翻跟頭,終歸有你一個鏡頭。比如你吊威亞是一絕……」

    「威亞就是吊鋼絲,《西遊記》飛來飛去那些,都是吊鋼絲。」許非跟下面解釋了一句。

    「對,你飛起來的動作比別人漂亮,那你就負責吊威亞。你皮糙肉厚,那好,你就負責挨打。或者你瘦,身材小,那也要,你可以做女明星的替身……」

    「安仔就做過啦,你看他眉清目秀,長的就像。」徐曉明拍了拍林迪安。

    「我父親也做過啊!」袁祥仁笑道

    「那我肯定不行,我這身材的當不了女明星。」於榮光道。

    「哈哈哈!」

    台上台下一樂,氣氛瞬間鬆弛,談興也起來了。

    觀眾恍然大悟,寇佔聞兩眼放光,原來這就叫武行!

    許非仍在繼續,問:「《少林寺》幾位肯定都看過吧,覺得裡面的動作設計怎麼樣?」

    「……」

    問題有些敏感,幾人對視一眼,徐曉明開口道:「非常優秀,風格傳統,有些像邵氏的武俠片,比較寫實一點。」

    「就是你一拳打過來,我躲過去,我再踢你一腳,一招一式很符合動作邏輯。」許非道。

    「動作邏輯這個形容好!我們管它叫硬橋硬馬,南拳裡有句話叫『練得硬橋硬馬,方能穩紮穩打』。放在電影裡,就是很寫實的意思。」

    「所以劉家班推崇這種風格,他們學南拳。」

    「對對。」

    徐曉明相當詫異,這個靚仔很懂嘛!

    「那您幾位感覺現在香港電影的動作設計,跟以前比有什麼不同?」

    「那個詞怎麼講,哦,與時俱進!」

    徐曉明道:「電影類型在不斷豐富,武行也要跟得上。以前流行邵氏的那種一板一眼,後來程龍的片子火了,風格一變,把雜耍跟武打結合。後來有了殭屍片,風格又變,殭屍片怎麼打,就是伸手一指,一道光過去。

    去年有部片叫《倩女幽魂》,講妖魔鬼怪的。妖魔鬼怪都在天上飛,肯定不能跟人一樣,所以就非常飄逸。

    裡面有個道士叫燕赤霞,他使飛劍。飛劍這東西誰見過,靠自己想嘛。

    這種風格更適合不懂武術的演員,他做不了硬橋硬馬,只能飄逸。當然也要好看,不能一抬手飛劍就過去了,然後人一動不動,你起碼擺個造型……所以燕赤霞就非常好。」

    「哈哈,圓回來了!」於容光大笑。

    「徐導演、程導演,別見怪,不是說你們。」

    徐曉明知道他們看不到,但也搞笑的拱了拱手,這就是香港的娛樂習慣。

    許非見話題聊開了,遂問:「內地的電視劇起步剛十年,各方面都不成熟。如果我們要拍功夫片,或培養武術指導,幾位有哪些建議?」

    「呃,兩地風格不同,我也不瞭解大陸的影視劇,我就說說自己的觀點。」

    袁祥仁想了想,道:「我前面說拍一部武打片很複雜,複雜在哪裡呢?你要先確定它的背景和風格,是古代戲,民國戲,還是現代戲?是真實一點的,還是花哨一點,還是飄逸一點?

    然後看演員,根據角色設計動作。

    瀟灑的使劍,草莽的使刀,和尚使棍,刺客使暗器……尤其演員會功夫的,要發揮個人特點,梁小龍腿法好,在《陳真》裡就有很多踢腿的動作。」

    「還要借助道具。」

    徐曉明接口道:「道具可以讓動作變得巧妙,《陳真》的動作是我和梁小龍設計的,他跟阿心有一場小打鬧。大打和小打不一樣,大打要激烈,小打要精緻。

    我讓阿心拿了一把傘,當時還有一輛推車,一個師弟。

    阿心用傘打架,設計要女孩子一點,動作嬌俏。陳真在逗她,是雜耍的意思,拿那個師弟擋來擋去,全打在他身上,這樣效果就出來了。

    真要問動作具體怎麼設計?這個太複雜,沒有捷徑,需要慢慢積累。」

    「我覺得想像力也很重要,就像梁小龍和袁老師那場打鬥……」

    許非衝著台下,笑道:「陳真救霍東覺,跟江湖八野打,沒認出來吧?八野就是袁老師演的。」

    哇!

    「原來是他啊?一點都不像。」

    「我還以為是個老太太裝的呢。」

    底下議論紛紛,這年頭的觀眾一點都不健忘。江湖八野那造型,臉刷白,戴著白髮套,烏漆嘛黑的衣服,跟韓老魔似的。

    「那場是這樣,麻煩你跟我演示一下。」

    袁祥仁起身邀請,雙拳探出,許非站在對面,攥住他的拳頭做角力狀。

    當時袁祥仁從腹部兩側,突然又伸出兩隻手暴打陳真,讓觀眾印象極深。

    「八野帶點忍術的路數,所以要詭異。這個很簡單,陳真抓住的是假胳膊,我把手藏在衣服裡,突然伸出去,就造成多了兩隻手的感覺。」

    「這也是我導演技巧好,沒穿幫。」

    徐曉明笑了笑,補充道:「其實還有一點他們沒講,不怕死。」

    「怎麼說?」許非問。

    「因為你想靠這個養家餬口,就得搏命上位。比如拍一個從高處往下摔的鏡頭,你害怕不敢跳,以後不用你。人家敢跳,那他就出頭了。

    我們通常是十個武行排隊等著,第一個人摔壞了,第二個接上,救護車就在片場外面,摔壞了直接去醫院……」

    此番話又引得一陣驚呼,根本不理解。

    許非心裡清楚,還有更深層的因素沒說。一是老闆只認效益,不給保障;二是香港電影太講究視覺衝擊力。

    越危險的鏡頭越刺激,越刺激觀眾越愛看,所以各班底想方設法的突破上限,就差沒直接殺人。

    像《鬼打鬼》裡,洪金寶就發明了一個新玩法。

    一個替身被打的往後飛,吊著鋼絲,洪金寶直接把鋼絲剪斷,替身直接空中落體。

    效果有了,人也摔得半死。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32
第二百一十九章 培育土壤(月票加更)

    交流的意義,在於對事物認知的碰撞,沒有碰撞,交流便是不成功的。

    本場活動預計兩個小時,結果過得飛快,超時了還興致勃勃。下面的人愛聽,上面的人愛講,因為武行是賤業,在香港不會有這種明星般的重視。

    後來許非瞅瞅時間,真要閉館了,遂道:「我們還有一點空餘,就留給台下的朋友們吧,大家有什麼想問的都可以發問。那個誰,話筒拉過去一個。」

    臨時加的環節,觀眾真不怵,都喜歡發聲。

    一位大學生模樣的姑娘站起來,道:「幾位老師講了很多香港武行的情況,都是武俠片或者功夫片。那我請問一下,對於戰爭戲比如《三國演義》這種,動作該怎麼設計?」

    喲!

    好問題啊!

    台上幾位挺愣,思考了一會,徐曉明才道:「我印象裡,香港好像很少拍這個題材吧?」

    「幾乎沒有。」袁祥仁點頭。

    「三國是非常恢宏的故事,首先還是要確定風格,是真實一點的,還是江湖一點的。如果大陸要做的話,應該會像《紅樓夢》,有一種,呃……」

    他比劃著手,「這個怎麼說,historical sense?」

    「歷史的厚重感。」許非道。

    「對對。大場面的戰爭戲我不懂,小規模的,比如幾個士兵互相廝殺,這個倒可以加入設計,比硬橋硬馬還硬橋硬馬。」

    「那您能不能現場給我們來幾下?」

    「可以啊!」

    徐曉明站起身,又拉起於容光,「許,許非……你們好比是雙方士兵,狹路相逢,手裡拿著刀,然後你一劈……」

    還沒說完,一名觀眾舉手道:「徐導演,應該是刀和盾。三國時期的基礎近戰兵種是刀盾兵,中遠程的拿槍和戟,用來遏制衝勢尤其是騎兵。然後南方注重弓兵,因為水戰主要靠弓箭手……」

    「您等會,您等會。」

    許非暗自好笑,道:「感謝您提意見,就按刀盾兵來。」

    徐曉明有點懵,觀眾素質這麼高嘛?

    這時袁祥仁過來了,道:「既然要真實感,就得簡單化,一兩招見生死。你先劈過來,斜著劈……」

    於容光無實物表演,刷的斬出一刀。

    「你左手用盾架住,稍微矮點身,右手順勢刺過去。」

    「他穿甲還是沒穿甲?」許非也問。

    啥?

    袁祥仁也懵了一下,道:「比如都沒穿甲,你矮身,右手直刺。你腹部被洞穿,倒在地上……」

    於容光照著演,pia在台上哎喲哎喲,許非剛抽出刀,便被後方的一個槍兵捅死。槍兵回身,又跟另一個槍兵戰在一起。

    媽蛋的!在香港誰管你穿不穿甲,穿甲也一刀攮死。

    「對,就是這個意思。」

    徐曉明總結,「花哨有花哨的打法,真實有真實的打法。戰爭戲不能飛天遁地,但小規模的廝殺也需要設計,這樣更能渲染氣氛。」

    一個問題就費了不少時間,許非道:「我們再請一名觀眾,問最後一個問題。好,這位!」

    他指著寇佔聞。

    寇佔聞拿過話筒,認真道:「請問幾位前輩,我如果現在想做武行,應該怎麼開始?」

    幾人一瞧他的外型氣質,估摸就是個練家子。

    「香港幾乎所有的武行,都是從替身、跑龍套開始。首先你要參與到各個環節,這樣才能懂,懂了再慢慢積累,然後才能談設計。」袁祥仁道。

    「一個人做很難,最好找上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斷磨練,班底自然就成型了。會武術的不一定懂設計,但一定比其他人更適合這行。」徐曉明道。

    「你可以先從武打明星做起,就像我一樣……」

    於容光是個很逗比的人,開了句玩笑,又下來跟寇佔聞握握手,「兄弟,積累經驗最重要,加油!」

    「好,時間也差不多了。」

    許非開始陳述總結,道:「通過跟幾位老師的聊天,受益良多。優秀的作品從來不是一兩個明星成就的,而是整個劇組,尤其是幕後人員的努力。

    明星永遠出不完,但這些技術和經驗,如果沒有好好傳承下去,恐怕真有一天會斷檔。

    如今兩地的影視行業都在飛速發展,類型越來越多,而無論將來怎麼豐富多樣,都要記住一點:功夫片是中國對世界影視藝術的一個偉大貢獻,它值得我們去保護和發展。

    謝謝大家!」

    「嘩嘩嘩!」

    台上台下掌聲雷動,雖然他話語中帶著一絲莫名悲觀的情緒,但這場活動無疑是成功的。

    底下的記者十分興奮,恨不能一個字一個字的把過程扒出來。央視和京台的幾位領導也滿意,說出了一些真東西,不像前面的座談會,特空。

    最後大家合了張影,幾人專門跟許非握手告別。

    「後生仔不錯,加油!」

    「沒想到你對香港電影這麼瞭解,期待再會。」

    「聽說你也是做影視的,希望以後能合作。」

    於容光還來了個熊抱,一股子老北京味兒。

    …………

    醫院,病房。

    十四歲的吳經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他住院好幾天,到現在原因沒整明白,有說類風濕的,有說什麼骨結核,壓迫坐骨神經的……反正就站不起來了。

    一夜之間,從高峰跌落谷底。什麼冠軍啊,一千塊錢工資啊,八菜一湯啊,通通離他遠去。

    不過他沮喪歸沮喪,並未絕望,想的不是自己動不了了,而是怎麼才能動。

    「吱呀!」

    門被推開,老媽涮完飯盒回來,「感覺怎麼樣?哪兒疼麼?」

    「不疼。」

    「上不上廁所?」

    「不上。」

    「那我給你翻個身,這麼躺半天了。」

    「不用,我自己來。」

    「你自己怎麼能來呢,我幫你……」

    「哎呀,我自己能行!」

    「那,那你有事叫我。」

    老媽抹著眼睛出去了。

    吳經又躺了會,伸出右手抓住床頭,找到支撐點,又用左手揪住右跨,相互一用力往左邊扳。

    「唔……唔……」

    他臉漲的通紅,使了兩下勁,緩了緩,又猛地一用勁。

    咯吱咯吱!

    床直晃,身子翻到了左面。

    「呼……呼……」

    吳經大口喘氣,心中得意,正此時又聽門響。

    「師兄,你咋又來了?」

    「帶許老師來看看你。」

    寇佔聞讓過身位,露出後面的許非,拎著一兜水果點心。

    吳經想了片刻,才記起這貨是誰,奇道:「呃,謝謝啊,沒想到你能來。」

    「畢竟一面之緣,就順便來瞅瞅……」

    許非坐在旁邊,從上到下打量一圈,「哎呀,一年不見也沒啥變化,還是挺像小姑娘。」

    「……」

    吳經呆滯了幾秒鐘,只得翻了個白眼。

    寇佔聞心中感嘆,哎喲,許老師多說幾句,師弟就能蹦起來了。

    他連忙緩和氣氛,道:「我下午參加個活動,許老師他們辦的。有香港那邊的人員,徐曉明知道吧,《霍元甲》導演。」

    喲!

    吳經來興致了,「你們都說了什麼?」

    「就是武行啊,今天我算大開眼界,我跟你講……」

    寇佔聞巴拉巴拉說了一遍,吳經癱著,臉上卻極其雀躍,憧憬道:「原來有這麼多故事,我一定去那邊看看,也當大明星。」

    「那你就養好身體,咱們一起幹。對了,我已經答應加入藝術中心了,就是許老師的單位。」

    「你要我師兄幹什麼?你們想拍武俠劇?」吳經懷疑。

    「幾年內有這個計畫,就算我們不拍,也可以推薦給別的劇組。放心,耽誤不了他。」

    許非自己削了個蘋果吃,瞅瞅孩子的腿,「你還真得快點好,不然這腿就肌肉萎縮了,越來越細,越來越細,最後跟小姑娘似的……嘖嘖……」

    他咬了一大口。

    在被孩子暴走打死之前,寇佔聞拽著這貨出了病房。

    「說正經的。人家不教導了麼,一個成熟的武打明星,或者武指,最好有自己的班底。」

    許非拍了拍寇佔聞,「你呢,聯繫聯繫會武術的朋友,高矮胖瘦什麼品種都要。當然現在沒活,先把意思說清楚,以後用得著。」

    「我明白,我既然主動入了這行,就絕對幹出點樣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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