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文明] 玄渾道章 作者:誤道者(連載中)

 
Babcorn 2019-9-23 17:42:47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123 44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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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法器

  居處後院的竹林之下,張御著一身道袍,正在此間緩緩運轉劍勢,體悟劍與意之間的意念交匯,身上光芒隨著呼吸飄蕩著。

  許久之後,他撤了劍勢,收劍歸鞘。

  雖然有了「劍和」之印,可是人與劍之間的溝通並不是就到此為止了。

  這把劍器是他老師親手築煉的,只是裡面很多神異受限於他自身的修為,尚未能發揮出來,現在他只能在有限的條件之下儘可能發揮出劍器所應具備的威能。

  不過他也發現,自己的攻擊手段全寄託在劍上,也是太過於極端了。

  若是劍器受到什麼損傷,或是因為什麼變故而脫離了自己的掌制,那麼自己的實力必將大打折扣。放在戰鬥之中,那就是致命的破綻了。

  所以除此之外,自己還應該具備其他的對敵方式。

  他走到了一邊,從竹架之上拿起那一副朱紅色的手套戴上。

  這副手套實際也同樣也是一個法器,是老師當日連帶那夏劍一起贈給他的。

  但是對比夏劍,這東西似乎根本當不起法器之稱。

  因為此物並不具備攻破靈性表層的力量,最多只能在對敵的時候給他的雙手提供一層保護,而他的老師也從未說過這手套有什麼神異。

  而現在在有心光的情形下,這東西似乎有些雞肋了。

  可是近來隨著他真息之術的提升,在不間斷的呼吸之中,他漸漸發現,這副手套卻也是可以隨著自身的氣息而發生某種的改變的。

  於是他想到,按照舊修的說法,沒經人手的法器,就如一個最為原始的粗坯,是需要修士自身去祭煉打磨,從而漸漸將其內在的潛力發揮出來的,譬如之前他與夏劍的溝通似就是如此。

  這讓他感覺到,自己以前或許並沒有能找到運使這東西的正確方法。

  這裡原因應該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一些法器首先需要器主擁有一定的修為,同時這東西是為舊修打造的,故還需要用舊修的呼吸方法才能引動。

  或許他的老師也並不認為他的呼吸法能達到這個層次,所以也就沒有提及。

  現在既然察覺到了,他也是嘗試著,看能否從中得到額外的幫助。

  他雖不知道正確的祭煉方法是什麼,可在他認為,既然呼吸法可以幫助自己牽引溝通,那麼照此施為總是沒有錯的。

  實際卻也是如他所想,在這幾日逐步努力之下,現在他每次意念凝注這幅手套上時,即便沒有運使心光,也能感覺到上面會同時有所呼應,舉拳輕揮之間,會有風雷之聲相和。

  他在院中的蒲團之上坐下,閉目凝思,呼吸吐納,不多時,這雙朱色手套之上就有薄薄微光顯現出來,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差不多有半個多夏時候,他才從定坐之中出來。

  他收斂了心神,站了起來,解下手套重新放歸到了竹架之上,隨後邁步來到位於竹枝之後的石案旁,卻一眼見妙丹君此刻正趴在石案的軟墊上打著瞌睡,尾巴在那裡一擺一擺的甩動著。

  他走了過來,伸手在其背上輕撫了幾下,蕩漾起一團彩霧靈光,隨後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拿過今天的報紙,翻看了起來。

  近來沒有什麼太過值得注意的消息,而且在學宮和安巡會的共同發力之下,報紙上已經很少再出現對他詆毀和排貶了。

  不止如此,在姚氏徹底沒了聲息之後,本來臨寧學宮為首的三家學宮仍在那鼓吹宣揚自己推出士議人選,可現在也是慢慢偃旗息鼓了。

  這裡最主要的緣故,是因為年初之後,有數位百歲以上的長者接連在報紙之上發聲支持他。

  這幾位都是在六十年前就成為天夏之士了,如今不少都護府衙署內的官吏很多都是他們的學生的後輩子孫,影響力不是一般的大。

  最主要的是,比起報紙上的說辭,都護府的底層民眾顯然更相信這些曾經在洪河一戰中保護過都護府,並且德高望重的長者。

  張御看過這幾位的具體事蹟,四十多年前,他們曾連續數年在士議上提出,要都護府恢復以往以玄府為首,都護府次之的禮制格局。

  但是在接連的失敗之後,他們意識到這樣的格局已經無法改變,於是乾脆就不再參與今後的士議,就此隱居在了騰海之外,從此再也未曾過踏足都護府的土地。

  他想了一想,四十多年前,也是洪河隘口之戰結束的十幾年間,恰好是上任楊大都督權勢最盛的時候,威望也是同時達到了頂峰。

  那幾次士議沒能夠改變什麼,這也是很正常的。因為東廷都護府在經歷大戰之後,新的格局已經已經穩固下來,而且當時人心思定,不希望再展開一次內部的傾軋了。

  就算是玄府本身,戚毖這個時候當還在帶著十幾個學生努力恢復玄府的元氣,恐怕也沒心思去追求這些。

  而這幾位長者如今到來,應該也不只是單純為了聲援他,想必也是看到了濁潮即消,都護府即將又一次迎來一場變局。

  只是這場變局之後,到底是迎來新生,還是走向衰亡,現在還沒人能夠說得准。

  他把報紙看過後,放在了一邊,自己則思索起來。

  儘管距離士議還有十幾天的時間,不過他已是從學宮和玄府提前那裡瞭解到,今年士議把具體的開始日期定在了二月初五。

  只是因為士議期間聚集了都護府絕大多數有名望的人,還有大批達官貴人到場,再加上去年一年之中瑞光城中發生了太多變故,所以這次保護力度將會前所未有的加強,玄府大部分的靈明玄修參與不說,甚至神尉軍的軍候恐怕也會現身,到時怕又將是一場明爭暗鬥。

  李青禾這時走入後院,他的手裡捧著一盒東西,道:「先生,又有人送來禮物了。」

  張御問道:「是哪一位送來的?」

  都護府中有人排貶他,那自然也會有人看好他,提前想與他交好。

  最近有不少過來送禮的人,不過除非以往就是認識的,或是通過熟人引薦的,一般他都會直接退回去。

  李青禾回道:「是趙相乘趙主事送來的,先生說過,若是這位送來東西,不必回拒。」

  張御點頭道:「把東西放這裡吧。」

  李青禾道一聲是,走了過來,把東西輕輕放在了案上,隨後上面的蓋布掀開,露出了一個精美玉匣。

  張御把蓋子打開,又抽開一塊綢布,見裡面放著一尊古樸的石雕像,上面縈繞一股極為淡薄又非常隱晦的暖流,他不由動作微頓。

  這時妙丹君卻是翻身起來,湊過來好奇的打量著裡面的東西。

  張御伸手揉捏了一下它的小腦袋,而後從玉匣裡取出了一封書信,抽出信紙打開看了起來。

  這書信之上先是一番問候之語,隨後才是言及,數日前不知道什麼原因,騰海原本空無一人的海域上,一夜之間忽然冒出了一個規模不小的大島。

  安巡會的人派人上去,發現島上有一座半毀的石製遺蹟,裡面有擺放著很多雕像,大大小小皆是一個造型,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的文字和壁畫存在。

  因為這座島嶼恰好存在於某個貿易航線上,安巡會中很多人擔心,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島嶼背後會否有什麼超常力量在推動。

  趙相乘知道他的專學是古代博物學,現在又是一名玄修,故是特意送了其中的一個石像過來,想請他上看一看是否會有什麼問題。

  張御拿起石像,這上面的源能微弱無比,甚至比當日接觸的異怪骨片還要少,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就已然被他吸納乾淨了。

  在把這雕像仔細看下來後,他不難判斷出,這是伊地人的雕塑風格。

  他不由想到,之前被竇昌等人摧毀的那個地下部落,還有那個被轉移走神力的亡眠異神,和這個忽然冒出來島嶼之間會否有什麼關係?

  可不管如何,既然這座神像之上有源能,那說不定那個島上還有更多,自己當是需抽一個時間看下,只是在士議之前怕是無有餘暇了。

  轉唸過後,他吩咐李青禾拿來紙筆,刷刷落筆,寫下了一封回書。

  上面言及,自己當會在士議過後前往此島,同時也讓趙相乘不必擔心,他會請動一位玄修同道前往此處察看,以確保貿易航路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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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說法

  張御在讓李青禾把書信寄出去後,自己就往玄府去了一趟。

  他之前已是有過考慮了,若是去往那個海島之上探查,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就只有竇昌最為適合了。

  他與竇昌在朝陽城一同對敵,與其人較為談得來,而且這位常年對抗異神,對異神的套路也是相當熟悉和瞭解,去這種地方最為合適不過。

  除了這些,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竇昌擁有飛遁之術。

  其人根本不必乘船出海,可以就直接去往那座大島,來回一趟比其他玄修方便的多,耽誤不了多少時候,他也能及時瞭解到情況。

  現在已是二月初三,如今為了確保士議期間無礙,除了看守南北兩處分府的那兩位外,其餘所有觀讀到靈明之章的玄修幾乎都在玄府之內。

  所以他到此之後,很快便在一處林苑之內找到了正在此讀書的竇昌,並言自己想拜託其人代為去往海外一次,弄清楚那裡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竇昌很是爽快的就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而且其人也是一點都不耽擱,在兩人說話結束之後,就立刻動身啟程。

  張御則是轉去了偏殿,這幾天他除了修行,就是為士議之事做準備,一直往來居處和奎文堂之間,有什麼關照和指點都是讓嚴魚明負責交代,現在既然到了這裡,那索性就再多待上一些時候。

  在主位上坐下之後,他吩咐這裡的助役把以往的訓教述冊全部拿來,並在此仔細翻看起來。

  這些述冊都是一百年來在此負責指引弟子的前人留下的筆錄,包括范瀾的也在其中,這裡秉承了玄府一貫的作風,什麼事情都是事無鉅細的記述下來,以供後人參詳。

  他一直認為這個作法很好,這也是為什麼玄府失傳了許多章印和章書,卻還能重新撐起架子的原因,因為他們還可以從前人的記載裡中找回一些東西。

  相比之下,舊修就是不太講究著述的,而是看重口傳心授,你只看功冊是沒有用的,裡面很多意思只有得到正傳你才能真正明白。

  所以他認為自己師兄桃定符如果去尋找功法傳承,若找到的只是前人的遺述,那在無人指點的情況下,恐怕也只能作為修行之上參照,而並不能直接拿來修行。

  差不多過去有一刻之後,外面有一名弟子走了進來,並恭恭敬敬對他一禮,道:「師兄,近來師弟有些修行上的疑難,想請教一下師兄。」

  張御放下述冊,道:「你把疑問說來我聽。」

  他在這裡由於承擔的了范瀾的職責,所以除了負責傳下章印秘法,也同樣會給弟子答疑解惑。

  不過他與范瀾的風格不同,並不去講什麼神元高於一切的道理,也不會去說除卻神元其餘都可不作理會,而是儘可能的將道理講明白,有時候還會與這些弟子探討一下章印運使後的各種感悟。

  而他在教授過程之中,也是漸漸看到了一些自己以前不曾留意到的東西。尤其每一個人不同,理解和感受都是不同,有些也能反過來給他予啟發。

  這裡最大的收穫就是他發現,心光之印這東西其實並不是從弟子得了章法秘傳後才去找尋的,而是從一接觸大道之章後便就開始了。

  修士在這個過程中,疑惑越少,信心越足,那便越容易成功。所以把道理理解的最透徹的那一群人,是最容易尋到心光的。

  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尋到心光的人往往第一次就成功了,因為前期的積累已是足夠,秘法對他們來說只是推開大門前的最後一把鑰匙。

  當然,這也可以算入天資之列,不用外人多加指點,就靠自己對道理領悟的深刻,這不算天資,什麼又算天資呢?

  可是大多數人卻不是這樣的。

  這裡就需要有經驗的人來指點了。

  其實這裡也並不困難,只要在弟子觀讀到大道之章後就說通每一步的道理,那麼其等尋到心光之印的可能性或當會提升許多。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所以近來往來偏殿的弟子比多了許多。

  其實他認為,若是道理能夠自始自終的貫通的話,就算章法失傳,那麼這幾十年時間下來,玄府憑著前人留下的記述,還有玄首所掌握的通往第三章的章法,那麼自己也應該摸到一些通往三章的門徑了,而不是始終頓步在此。

  入殿的那名弟子提出疑問後,很快就得瞭解答,感覺自身收穫極大,於是恭敬站起一禮,就轉身下去了。

  而接下來,又有不少弟子陸陸續續進來請教。

  張御也是很有耐心,一一予以解答。

  不過他並不是把所有東西都是一氣說到底,而往往只是在最為關鍵的地方提一下,若是這些弟子不明白,便又讓其等去翻書,自去尋找答案。

  這時階下有一聲歡喜聲音傳來,道:「張先生!」

  張御抬眼看去,見來者是鄭瑜小郎君,不過幾個月不見,其人個子倒是比原來躥高了許多,不復瘦瘦小小的模樣了,就是臉龐依舊看著有些稚嫩,總讓人感覺很是弱小。

  他點頭道:「原來是鄭小郎。」

  鄭瑜上來認認真真一禮,隨即他高興道:「我聽說訓教已是換人了,沒想到是張先生,真是太好了。」

  張御問了他幾句近況,而後道:「你今日過來,是在修行之上有什麼疑難麼?」

  鄭瑜用力點頭,道:「是啊,前月我便能觀六印了,本來想尋范師兄傳授尋找心光之印的秘法,但是范師兄問過我一些話後,說我根基不固,要我再回去沉澱一番,再多積蓄一些神元,我便又回去堅持修行了兩月,也不知如今根基是否足夠了?」

  說到最後,他也是有點忐忑。

  畢竟他認為自己之前的根底差他人實在差太多了。

  看著別人一個個都開始琢磨心光,自己卻還只是能夠在那裡夯實基礎,每每看到,就讓他有些沮喪。

  張御示意了一下,讓他先是坐了下來,也並不去直接提及心光章法,而是道:「我與鄭小郎君也算熟識,便與你說些我的領悟,聽與不聽在你。」

  鄭瑜連連點頭,在下首處坐下,端正身體,露出認真之色。

  這裡並不只是鄭瑜一個人,還有其他幾名弟子坐在殿內角落裡翻書,聽到張御在那裡說法,也是悄悄豎起耳朵聽。

  雖然他們情況與鄭瑜不同,可許多道理卻是相通的,所以不知不覺之中,他逐漸挪至近前,並盤膝坐了下來。

  張御由於掌握了語韻之印,在說話之間自帶一股韻律,此刻在大殿內起,回聲振振,清音洋洋,金振玉聲,分外娛耳,光是聽到他說話,便讓人感到神舒心悅,不自覺就聽入進去。

  而隨著大殿之外進來的弟子越來越多,也被這股氣氛和他所說的內容所感染,一個個同樣是端坐了下來,露出仔細聆聽之色。

  此時此刻,不但居住在偏殿竹苑之中幾十個弟子來此聽講,還有路過的一些玄修也不自覺的停下腳步,面上若有所思,久久不動。

  張御初時只打算簡單說幾句,可後來人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他便索性將這些日子以來許多弟子的困疑都是一齊擺在裡面說了一遍。

  所以待他把這一席話說完,在座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之感。

  當然,他們不可能憑藉這一番話就弄懂以往所有的疑問,修道並沒有這般容易,但是此刻的這份感悟無疑能夠在下來修行之中幫到他們。並且這些人今天一起聽講,有些東西是可以底下互相交流的,而不是像以往一樣,只是自己在那裡裡苦苦埋頭思索。

  鄭瑜小郎君這時站了起來,對著端坐在那裡的張御恭恭敬敬一禮。

  殿中所有弟子見此,也都是從座上站了起來,一齊朝著前方深深一揖、

  張御坐在席座之上,受了這一禮,隨後他拿起一冊書卷,不再說話。

  該說的道理,已經說完了。

  剩下的路,就要這些弟子自己去走,自己去悟了。

  所有弟子對他再是一禮,都是默默從大殿之中退了出去。

  張御又看了一會兒書卷後,抬起頭來,見大殿之內已是變得空空蕩蕩,有光芒從廊柱之外照落進來,堂堂亮亮,分外耀眼。

  他站起身來,將書卷擺回書架之上,就擺開袖袍,大步向外走去。

  後日,就是士議之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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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問劍

  秦午抱劍坐在司吏衙署的一座假山之下,由於再有一天就是士議了,前來拜訪蔣定易的人也是越來越多,他也是變得格外警惕。

  自上次應付天平之神的刺殺後,雖然殺死異神寄軀的人不是他,可是在那一戰中他敢於直面異神,並且也展現出了令人佩服的實力,所以他的名氣也是變得大了起來,

  之後有不少事務官吏過來出高價邀他過去做護衛,不過他都表示了拒絕,之前他答應在蔣定易身邊一年,就決定不會半途離去,這是他身為一個天夏劍士的操守。

  很多事務官吏被拒絕後,非但不生氣,反而對他更為欣賞,畢竟誰都不希望把自己的性命交託給一個隨時可被利益誘惑的人身上。

  這時他抽劍出來,放在面前仔細端詳著。

  那一次在天平之神面前拔劍之後,他就感覺自己精氣神似乎得到了某種昇華,他甚至能連續一天保持在巔峰狀態之中而不疲累,而以前能支持半個夏時已經了不起了。

  可他又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在他的師傳之中,自身此前所處的境界無疑就是凡人所能達到的極限了,不可能再有突破了。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能做到更多事,可又不知道突破口該往那裡。

  閉目凝思著,現在能給他答案的,或許只有玄府的那些玄修了。

  想到這裡,腦海中閃過一個面旁掩蓋在遮帽下的身影。

  「師父,師父。」

  一個年輕弟子跑了過來,抹了把汗,神情興奮道:「師父,蔣從事說是要出去拜訪客人,叫我們稍加準備。」

  秦午目光凌厲起來,道:「去哪裡?」

  蔣定易出行從不為難護衛,要去什麼地方,都會儘量提前說明,並知會他一聲,臨時決定的行程過去幾乎沒有。

  年輕弟子忙道:「不是去到城中,就往泰陽學宮去。」

  「泰陽學宮?」

  秦午神情微鬆,內城台地說不上絕對安全,但一定是都護府守衛最嚴密的地方,而學宮之中就更不用說了,玄府近在遲尺,如果這裡有問題,那麼都護府所有的地方都不安全。

  他道:「拜訪誰?從事有說麼?」

  年輕弟子低聲道:「聽說去拜訪張參治,從事說不要大張旗鼓,幾個人就好。

  「哦?」

  秦午考慮了一下,道:「你去叫上小展,還有小靈,還有跟從事說一聲,說我馬上就來。」

  「是!」

  年輕弟子一抱拳,興沖沖去了。

  過一會兒,一個幹練年輕人和清麗少女走了過來,對他抱拳道:「師父。」

  秦午看了他們兩人眼,精氣神都很飽滿,比較滿意,道:「跟來我。」

  待他們來到衙署的偏堂處,蔣定易已然站在了那裡,且換了一身便服,後者見他們一行人過來,便拱手道:「秦師傅,有勞了。」

  秦午回禮道:「從事言重,就我們幾人?」

  蔣定易道:「對,學宮之中不宜去太多人,就勞煩幾位了,不過那處不比其他地界,有些事幾位需得注意一二。」

  他在認真交代了幾句話,也不帶什麼役從,直接出了衙署。

  五人一路輕車簡從,來至學宮之前,蔣定易與守門人說過幾句話後,就帶著秦午他們邁步入內。

  進入學宮後,秦午目不斜視,只是跟隨在蔣定易身旁。而他幾個年輕弟子則是悄悄左張右望,看著這裡的一座座殿閣屋宇。

  他們身為劍士,雖然本身也是識字的,可最多也就是能看看報紙,寫寫書信,有時候還會提筆忘字。

  而能住在學宮之中的卻是都護府中擁有最多知識的一群人,他們本能的有一種敬畏之心。

  蔣定易沿著學宮的兩旁栽種著花樹大道行走,雖然道路不短,可是這裡風景秀麗,鳥語花香,漫步此中,反而使人心情愉悅。

  不知不覺間,五人來到了一處居處之前。

  蔣定易關照了一聲,自己走上前,輕輕叩了下門,道:「張君可在?蔣定易來訪。」

  少頃,院門一開,張御自院內走了出來,抬袖合手一揖,道:「從事有禮。」

  蔣定易笑著合手一揖,道:「張君有禮。」

  張御側身一步,道:「從事請。」

  蔣定易請進來後,便隨張御一直到了頂層之上,他站在此處,看了一眼四周,見視野開闊,不但學宮的諸多景物都能見到,還能一眼望到瑞光城中,讚歎道:「好地方。」

  張御來到了他身側,道:「從事今來,可是為了明天士議之事麼?」

  蔣定易笑著道:「該說的話想必學宮都會和張君交代,輪不到蔣某人來說,我今次來,是有人拜託我給張君帶幾句話。」

  張御道:「不知是哪一位?」

  蔣定易道:「是柳公府。」

  張御這時伸手示意了一下,道:「蔣從事,請。」

  蔣定易對他一拱手,便就在雨棚之下落座下來,李青禾則是走上來給兩人都是沏了一杯茶,隨後退到了一旁。

  張御道:「不知這位柳府公想對御說什麼。」

  蔣定易看向他道:「柳公府說,他會儘量給張君減弱來自都府那邊的反對聲音,但也請張君這次不要在這次士議上言論都府之事。」

  張御不置可否,他好歹在司吏衙署待過一段時日,對柳奉勸也做過一番瞭解,這位署公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所以那所謂壓制反對的聲音,實際上是早就有人做足功課了,其人不過是順手拿來做一個人情。

  至於不要在士議之上言論都府,那是請他在成為「士」之後,不要提出改變都府現如今的格局的建言。

  對於這個,他自是不會多言。如今的格局,不是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改變的。

  不過他雖然掛著參治之職,可那只是方便行事,他本質上卻是一名玄修,在不違背天夏律例的前提下,他要如何,並不需要對都堂有什麼交代。

  他道:「請從事代我轉告柳公府,如今士議未定,御卻不敢做此承諾。」

  蔣定易點頭道:「我知道了,一定會把話帶到。」

  接下來,兩個人就不再提關於士議及都堂的任何事,而是只論文章和各處見聞。

  而在居處下層,秦午等人被請入屋中後,便被招呼在客堂之中。

  秦午方才坐下,就皺了下眉,往四周看了看。

  小展注意到了,小聲問道:「師父,怎麼了?」

  秦午道:「沒什麼。」

  身為劍士,他的直覺十分敏銳,在進入這間屋子後,總感覺好像有一雙目光在注視著自己。

  過了一會兒,少女靈兒湊了過來,悄聲道:「師父,你看……」

  秦午順著她目光所示的方向一看,就見一隻金色的小豹貓趴在高架上,小尾巴在那裡輕輕甩動著。

  他目光微凝,這只小豹貓,自己剛才明明沒有看見,可是現在……

  那名年輕弟子看見了妙丹君,覺得挺有意思,饒有興趣道:「這裡還有一隻小貓?」他站起來,伸出手去,想上去摸幾下。

  秦午沉聲道:「站住,別上去。」

  年輕弟子有些摸不著頭腦,「師父?」一隻小貓,摸兩下總沒事吧?

  秦午道:「你們仔細看。」

  年輕弟子轉過頭去,仔細看了幾眼,才發現這頭小豹貓的身上飄蕩著一層靈光彩霧,他嚥了一口唾沫,道:「靈性?」

  秦午凝聲道:「這是一頭靈性豹貓,你們還不夠資格把它當尋常的貓看,要是它和你們嬉鬧,你們幾個人加起來都不夠它玩的。」

  劍士小展道:「這是張參治護院的貓吧?」

  秦午搖頭道:「對於張參治那樣的玄修來說,應該只是一頭尋常愛寵。」

  少女小靈這時滿是期待的問道:「師父,我們劍士可以像玄修那樣厲害麼?」

  秦午沉默下去,沒有回答。

  五人在這裡等了許久,期間李青禾送來過果蔬零嘴,不過沒有一個人去動。

  大約一個夏時後,聽得樓上有說話聲,隨後便見張御和蔣從事走了下來。

  秦午一行人都是站了起來。

  蔣定易對五人一拱手,道:「有勞秦師傅幾位等候了。」

  秦午還禮道:「從事客氣。」

  他這時看了看張御,抱拳道:「張參治,秦某有幾句話想請教尊駕,不知可否?」

  張御看他一眼,點頭道:「秦師傅隨我來。」

  秦午對蔣定易抱了下拳,就跟著張御來到後院,他一眼便看到了擺在架上那柄竹劍,不知為何,他總感覺那竹劍似有了自己靈性。

  張御留意到他的目光,便道:「秦師傅可是想問劍上之事麼?」

  秦午點頭承認道:「瞞不過張參治。」他頓了下,「自那日與天平之神遭遇之後,我覺著自身神氣比原來更勝一籌,似能做到許多以往不能做到之事,但我所學劍技,實則早已到了盡頭,不解其中緣故,思來想去,只有如張參治這等修玄之人才能予我答案。」

  張御看著他道:「秦師傅,你並非是劍技之上的突破,而是你感悟到了靈性。」

  「靈性?」

  秦午神色一動,隱隱然觸摸到了什麼。

  張御道:「秦師傅一生練劍,精氣心神早已圓融合一,但是正如你所言,你的劍技已經到了盡頭,這是因為凡人之身,再也無法駕馭更上一層劍法,而你上次遭遇到了天平之神,在那異神的靈性壓迫下,內心為了與之對抗,卻是自我喚動了靈性出來。」

  他看得出來,秦午的靈性很弱小,因為後者並沒有能打破肉身束縛。

  可哪怕只是一點點靈性的覺醒,也意味著擁有了超凡力量。自此之後,秦午就有了和靈性生物相對抗的手段,因其可以用自己的劍去斬破那一層靈性光芒。

  他這時意念一動,一本書從書房內直接凌空飛來,飄懸在秦午面前,道:「這本書秦師傅可以去拿去看,只是你能覺醒靈性,那是因為不屈的意志和純粹的內心,這卻並不是人人可以辦到的。」

  秦午伸手將書接過,隨後退開兩步,雙手抱拳,對著張御鄭重一禮,隨後他抬起頭來,肅然道:「張參治,秦某以為,我一人之能,無足道哉,可若我能走出一條道路,並為我天夏在都護府的千百劍士所用,那方才是大能為!張參治,多謝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3 20:59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初五

  二月初五,士議。

  晨光微露的時候,二十二名身著天夏衣冠的文士踩著內城台地的山道石階,來到賢哲祠中祭拜天夏先賢。

  這裡人有的人白髮蒼蒼,有的人尚是青春正茂,但是每一個人都是脊樑挺直,腳步有力,身上都有一股說不出的精氣神,讓人看著肅然起敬。

  他們皆是天夏之士,最大的一位,如今已經一百一十九歲,而最年輕的一位,還只有三十一歲。

  在祭拜好歷代先哲之後,這些天夏之士便依次沿著賢哲祠後方的台階而下,往都堂方向而來。

  此時治署大殿之前,署公柳奉全早已帶著六大衙署的長吏,還有一眾府內的事務官吏站在門前的廣場之上相迎。

  現在太陽未曾升起,朝霞僅是微微泛起,他們這群人站在這裡,衣袍上沾著微濕的晨露,周圍除了偶爾傳來的壓抑咳嗽聲,並沒有什麼太多聲音,顯得很是空曠清冷。

  然而從空中望去,可以見到內城台地的四角邊沿之上。到處都是豎起的旌旗和一排排兵戈,底下是成列衙署護衛和司寇巡卒,偶爾還有身著勝疆衣的神尉軍走來步去。

  等一段時間過後,天夏諸士的身影出現在了眾人視線中,柳奉全打起精神,待得來人逐漸走近,他上前相迎,身後的事務官吏也是挪動腳步,一起跟了上來。

  雙方在廣場上見禮寒暄一陣,隨後一眾天夏之士便被迎入進去,一直行步來到了位於治署正中位置的大議堂之內。

  到了這裡,天夏之士皆是分席列座兩邊,露出中間寬敞的過道,而高台上方的主位空缺,那是給大都督的位置,不因為大都督楊玨尚是年幼,按照規制,在十八歲之前是不會出現在士議上的。

  在僅次主位下首,略低一層的台階上,左右皆置有一排席座。

  左側席座,主要是屬於署公和各衙署長吏的位置,他們代表著是都護府的治事權力。

  而在右側席座,則是留給都尉、衛尉這兩位尉主的。這兩人掌握了都護府的大部分軍事力量,也代表著都護府最為直接的意志。

  不過這裡並沒有留給玄府和神尉軍的席座,因為在而今的禮制架構中,這兩家只是負責對抗超常力量,並沒有參與治事和直接調運軍兵的權利。

  每一次年初的士議,將由諸多天夏之士對都護府提出合理建言,都堂再商議探討,若是採納下來,大都督那裡亦無異議的話,那麼將會在這一年中推行。

  柳奉全帶著衙署長吏方才來到自己的位置之上,就聽得外面有連續有節奏的鼓聲響起,他沉聲道:「當是都尉和衛尉到了。」

  議堂的大門自外推開,先是兩名甲兵走進來,分駐兩旁,而後都尉安右廷著一身筆挺的戎裝,大步走了進來,而他身後,則是跟著衛尉楊瓔,再後是十餘貼身侍衛和隨從文吏。

  眾人俱是起身,與兩人見禮。

  禮畢之後,安右廷與楊瓔兩人便來至右側席座之上坐下。

  不過因為士議主要討論的是治策,所以只要不是涉及軍事方面的事,兩人身為都護府內的軍事管領,是不會在士議上指手畫腳的。

  這時有兩名身著黑衣,面無表情的文吏走了出來,站到了議堂的兩角之上,並在一個早就擺好的漆案之後坐了下來。

  這兩人是大都督錄堂的委吏,他們會將自己今天聽到見到一切記述下來,並帶回去給大都督過目。且會書錄進文檔之中,作為日後之參證。

  這也是提醒今天在座所有人,今天說的每一句都需思之再三。

  楊瓔這時小聲向身邊一名年老文吏問道:「吳撰文,這次先生應該能被推舉為『士」吧?」

  吳撰文想了想,很小心的回道:「回衛尉,張參治能為學宮和安巡會所推舉,都堂上也無反對之聲,希望還是很大的。」

  楊瓔比誰的信心都足,道:「嗯!先生一定能成為士的!」

  吳撰文低頭一揖,道:「衛尉說的是。」

  此時治署大殿之外,西角的望闕之上,站著一名配有腰刀,穿著勝疆衣,披著大氅的三十餘歲的男子,他唇上留著齊整鬍鬚,兩眉如劍,眼神嚴厲。

  台地上的大風吹來,他身上的衣袍不斷鼓動著。

  這是神尉軍新任的左軍候赫疆。

  為了這一次,神尉軍共是來了兩名軍候,除了他之外,另一名右軍候龐鞏,這一位則是負責護衛都堂另一角。

  赫疆身旁還著兩名隊率,其中一個看著治署方向,用惡意的語氣的說道:「軍候,你說如果我們這個時候衝進去,是不是就能將所有都府上層一網打盡了?」

  赫疆撇他一眼,道:「高敖,你太過肆無忌憚了,這些話是能在這裡說的麼?」

  高敖嬉笑了一下,道:「不是有軍候在麼,我怕什麼?」

  赫疆哼了一聲,道:「玄府的人就在那對面,不要讓他們抓到什麼把柄,不然我可保不住你。」

  「玄府?」高敖露出濃濃的不屑之色,「要我說,早就該和他們一較高下了,都護府當就由我們神尉軍來管,那什麼烽火台,也該趁早推到!」

  赫疆往玄府所在看了一眼,想起成為軍候後被告知的事,目光中現出幾分忌憚,道:「你不懂的。」

  大議堂內,那最年輕的一名夏士站了起來,對著兩邊上首之人分別一揖禮,道:「況公,余公,兩位長者以為這首議之題該是為何?」

  余公撫了撫鬍鬚道:「我們今次共是來了二十二人,餘者不是病重,便是不願來此,為免意對難分,我看就先選拔新血吧?」

  況公同意道:「可以,這也是正事。」

  余公道:「好,那先把此次士舉的人選呈上,供諸公一覽。」

  年輕夏士從袖裡拿出一份折書,在眾人面前打開之後,朗聲言道:「今次各方推舉之人的共有四名。臨治、寧光、宣成三座學宮合力推舉『徐文岳、談世治、齊殷良』這三人。」

  唸到這裡後,他稍作停頓,道:「泰陽學宮推之人為……張御。」言罷,他收起折書,抬頭看向上方。

  席座上有一名六旬左右的中年夏士問道:「泰陽學宮只是推舉一位麼?」

  那年輕夏士道:「是的,原先還有一位,名喚姚進初,不過泰陽學宮似乎覺得這兩人並列不妥,所以又將其挪去了。」

  中年夏士點了點頭,就不再多問了。

  況公這時問道:「民詢的都人到了麼?」

  年輕夏士回道:「都到了,現在都在外堂的廳廊席座上安頓好了。」

  「那麼,就先把……」況公的記性似乎有些不好,語聲到這裡微頓,旁邊的人小聲提醒了一下,他才繼續說道:「把那臨治學宮的推舉的徐文岳先喊上來吧。」

  此時的泰陽學宮奎文堂內,遲學監及眾學令正坐在這裡,等候隨時從都府中傳出的消息。

  遲學監在座上思考了一會兒,問道:「沒有什麼疏漏了吧?」

  洪學令馬上側身過來,回道:「學監,大部分的麻煩都解決了,關鍵是這最後三詢了,無論是府詢、學詢、還是民詢,我們都只能影響到其中一部分人,這裡只能依靠張師教自己應付了。」

  而此刻臨治學宮之內,學監董盧也是在大堂之下走來步去,時不時還會在那副「攬山嶽」的大畫之前停下,出神的看著。

  他身寬體胖,站在那裡,就如一堵牆,把別人的視線全都擋住了。

  許久之後,他出聲問道:「林學令,你說這次我們能把人推上麼?我怎麼覺得有些心虛呢?」

  站在他後面林學令忙是出聲道:「學監莫急,此事關鍵,還在於三詢之上,那泰陽學宮的張御乃是自薦入學,非是真正有學識之人,我們有尚學令在,三詢之下,必可讓他現出原形!」

  董學監起手擺了擺,道:「事到如今,這些好話就不必在我面前說了,那張御定然是有真才實學的,不然遲朝哪裡會推他上位?不是玩笑麼。」

  林學令道:「學監說的是,可張御畢竟年輕,縱然有才學,可卻無治事之能,而我們推舉的人便不同了,每一個都是學宮中的英銳,也去過地方參與過治事,這是張御所不能比的。」

  董學監沒有被他說服,治事和治略是兩回事,士議主要提出的是治略,況且治略也僅是議上一種,除此外還有規正、檢諫、廢改等事,光是治事上有經驗並不佔多少便宜。

  不過這番話總算讓他心裡稍加安心些,自己這邊人的比起泰陽學宮推舉之人並不是沒有任何優勢。

  等了差不多有一個夏時之後,一名師教疾步走了進來,拱手道:「學監,方才有役從來告,說是徐師教和談君兩位在一個夏時前就被喚入議堂了。」

  董學監那臃腫的身軀忽的一下就轉了過來,急著問道:「如何?」

  那師教一拱手,低頭道:「暫還無有任何消息傳出,不過我收到此消息時,聽聞齊君也是步入議堂了,餘下就只有泰陽學宮推舉的那一位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士選就當有結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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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民詢

  治署外廊的一間候廳之內,張御身著傳統的士子天夏衣冠,坐在那裡靜靜等候著。

  偌大的空間內,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這裡。

  外面大堂之中有一陣匆匆腳步聲由遠及近,而後候廳大門被推開,一名至多二十餘歲的年輕吏員走了進來,目光對著他看來,雙手抬起一揖,道:「張參治,諸公請你入堂敘話,請隨我來吧。」

  張御站了起來,抬手還有一禮,道:「有勞。」

  「不敢。」

  年輕吏員客氣一句,側過一步,讓開門口的位置,正容道:「請。」

  張御自候廳內走了出來,年輕吏員在前面引路。

  治署是內城台地內規模最大的建築,內部空間極其廣闊,兩人沿著空廣的廊道往前走了小半刻,這才在一座巨大門庭之前停下。

  年輕吏員這時道:「張參治,這邊往裡進去,就是議堂的外廊廳了,你在這裡接受民詢之後,一直向前走,便可由此進入大議堂中,我不便入內,就在此止步了。」

  張御一點頭,便推門往裡走入進去,走了一段路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廊廳過道,兩側是一排排呈階梯狀石台席座,此刻上面零零散散坐著三十餘人,男女都有,看去衣著比較簡樸素淡,有些地方還打著補丁,但都漿洗的很乾淨,也熨的很平整。

  這裡面不少人年紀不大,但許多人卻是面滿風霜,暴露在外面的雙手骨節粗大,滿是老繭,而身軀骨骼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變形,而肌肉卻相對比較壯實,看得出這裡多數人是以體力活為生的。

  這三十餘人其實大多都是來自都護府最底層的民眾,不過卻不能因他們的身份而小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決定了今天士選的結果。

  凡是來參與士選的人,都將經歷三詢,府詢、學詢及民詢。

  三詢之中若有一個不曾通過,那麼士選就與他無緣。

  而三詢之中的「民詢」,就是要與這些來自民間底層的民眾對話。

  這些人會試著問他一些話,或者問他一些自己所關心的問題,他的回答則將會決定這些人對他的感官和判斷。

  在以往,有不少參與士選的士子能輕鬆過去「學詢」和「都詢」,但是偏偏就沒能過了「民詢」這一關。

  沒有什麼其他原因,就是因為這些來自底層的民眾對他們產生了抗拒和惡感。

  其實這些判斷往往是非常主觀的,所以如果不是民間長期擁有極大聲望的人,也就很難通過士選了。

  並且這些底層民眾根本不怕得罪人,因為他們從被選為詢員的那一刻起,就直接接受了大都督的保護。

  若有任何試圖左右他們或者威脅他們的人出現,他們都可以由一個特定的渠道直接報呈都府,到時自有大都督出面為他們主持公道。

  可要說在座所有人完全不受某些意願的影響,那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都護府只管維持最起碼的公正便就可以了,最終能否過關,就看士選之人自己了,這也算是必須經歷的某種考驗了。

  而此時張御的到來,也是引發了這些人的小聲議論。

  「你們看,你們看!這位就是張參治!就是在碼頭殺死異神的那一位!」

  「就是他麼?最近一直聽報紙上提起他,好像他做了很多好事啊。」

  「聽說他救了很多人,還在南方讓一個十萬人的土著大部落乖乖放下武器,哭著喊著來學習我們天夏的語言,這可是大大長了我們都護府的威風啊!」

  「都府裡有些人很壞的,常說假話騙人,可不見得都是真的……」

  「他長得真好看。」

  「是啊,一看就是好人。」

  一個坐在中間,頭髮有些花白的中年壯漢皺了皺眉,他站了起來,大聲道:「諸位聽我說一句。」

  他似乎在人群中有些威望,聲音逐漸安靜了下來。

  中年壯漢在自己位置上對著張御拱了拱手,道:「張參治,我可以問你幾句話麼?」

  張御抬手還了一禮,道:「尊駕請問。」

  中年壯漢看了看左右,道:「我們聽說過你以往的功績,要是那些都是真的,我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老實說,那離我們實在是太遠了,就剛才……」

  他用手對議堂方向一指,「就剛才過去的那三個年輕人,他們都曾在地方上任過事,幫我們做了不少好事,我還見過其中一人親自為我們砍柴生火,挑水打井,不管他是不是做做樣子吧,他至少是做了,可我想問一句,你又為我們做過什麼事呢?」

  有人嘀咕了一句,「張參治做得都是大事。」

  中年壯漢立刻反駁道:「什麼是大事?什麼是小事?擱在我們身上的事,就是小事麼?我們難道不都是都護府的子民麼?」

  他又轉過頭,看著張御,「張參治,你以為呢?」

  張御點了下頭,同意道:「都護府的根基,便在於疆域之內的三百萬子民,自古之民事,從來就不是什麼小事。」

  「對吧,連張參治也承認這不是什麼小事。」

  中年壯漢看了看周圍,好像打了一個勝仗,氣勢更加高昂,他又看向張御,盯著他道:「那麼張參治,你又做了些什麼,可以說說麼?」

  張御微一思索,道:「我倒未曾如之前那幾位在地方上做過事務官吏,不過我在報紙上曾經寫過不少文章,相信也幫到了不少都護府的民眾。」

  中年壯漢皺眉道:「寫文章?」他搖了搖頭,道:「張參治,文章這東西我們都是看不懂的,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麼?」

  張御語聲平靜道:「我寫的文章用詞用語較為簡單,只要是識字的人都能看懂,而且寫的東西也多是與民生有關,我觀諸位,也該也都是有看過的。」

  中年壯漢有些不解,道:「張參治,你憑何認定我們都看過你的文章?」

  張御伸出手,衝著候在一側的役從示意了一下,後者立刻明白,將一份紙筆遞過來。他持筆在手,在白紙之上刷刷寫下了幾個字,而後放下筆來,抬頭看向座上之人,道:「御寫文章,慣用筆名是『陶生』,之前曾有不少刊登於報端,最近一篇,寫的則是有關於夏禮的。」

  「什麼?」

  中年壯漢大吃一驚,等大眼睛看著他,道:「你,你……你是陶生?」

  席座上頓時發出了一陣驚呼,許多人都是不由自主的站起,激動而又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他。

  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從事的是織布、挖礦、碼頭搬運等工作,日復一日的勞作,使得身體受損的情況非常嚴重。可是自從陶生那一篇關於夏禮出現後,許多人的病痛不但得以緩解,並且還漸漸恢復了健康。

  在夏禮及呼吸法公佈之後,不誇張的說,惠及了都護府萬千子民,而其中受到最大好處的,就是他們了,所以心底對傳播這套禮法的陶生十分感激。

  可他們並不知道陶生是誰。

  在他們想像之中,認為可能是某一位擁有淵博的學識的長者,可萬萬沒想到,居然會站在面前的這一位年輕士子。

  這時役從把張紙拿了上來給眾人過目。

  上面寫有四個字,上方是「夏禮」二字,比較大一些,下方則是「陶生」兩字,顯得略小一些,無論是筆鋒筆意,還是其中的轉折頓落之處,與報紙首位兩端的字體可謂一模一樣。

  到此,無人再有不信。

  中年壯漢臉上忽然流露出了羞愧之色,他看著張御,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最後只是身體板正,雙手一合,行了一個標準無比的古夏之禮。

  坐在席位上民眾也都是陸陸續續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用報紙上或是友人親朋處學到的夏禮,誠心誠意對著他一禮。

  張御則是站在原地,把袖一抬,雙手合掌,認真還有一禮。

  隨後他放下雙手,在眾人目注之下走過了廊廳,並往著盡頭處的大議堂走去。

  守在門廊底端的護衛見他過來,目光之中卻是多了一分敬重之色,本來來者不到門前他們是不會開門的,可是他們兩個卻是提前一步,將自己守著的大門推開,還對後方的同僚認真點了下頭。

  而後一重廊道之中的守衛見他們如此,對視了一眼,也是轉過身來,用力將那兩扇厚重的大門向內推開。

  大議堂中,早有人自邊廊向上呈報,言及最後一位被推舉的選士已過外堂廊廳,此刻正往大殿而來,同時還將方才記錄下來的言語送呈上來,給況、余兩位長者過目。

  席座上之人都是點頭,這是最後一位士舉人選了,等這一位到來,應當就能有一個結果了。

  就在這時,大議堂的廳門之上傳來一聲沉悶響動,而後緩緩向內打開。

  楊瓔眼前一亮,歡欣鼓舞道:「先生來了!」

  議堂邊靠近門旁的邊緣處,三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正坐在那裡,他們是三座學宮推舉出來的選士。三人此刻都是不自覺挺了挺身軀,往門口方向看去,準備認真打量一下自己的這位對手。

  而隨著大門開啟,席座之上無論是天夏諸士,還是都府官吏,亦或是都尉安右廷,都是轉目看了過去。

  只見大門之後,數重長長的走廊一直向著遠端延伸出去,隱約可以見得,一名身著天夏衣冠,似在瑩瑩玉光籠罩之下的年輕人,正邁著沉穩步伐,自遠處緩步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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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秘文

  張御沿著長長走廊行走著,他的每一步都很穩,從頭到尾都不曾改變過。

  他一路走到大議堂中,在兩旁席座之上諸多目光注視下,一直來到了大堂正中站定,隨後抬目迎上,雙手一合,左覆右上,行有一禮。

  這一禮,從神姿到儀態,都是無可挑剔。

  最是莊肅雍容的天夏之禮。

  眾人這時也是看清楚了他的相貌,只覺其人神虛氣清,軒昂霞舉,尤其站在那裡時,身姿高昂挺拔,外有朦朧玉光環繞,湛光盈盈,有若仙人。

  在場絕大部分人都未曾見過他,只是以往聽說過他的名聲,可此刻他看到時,心中卻是湧起陣陣驚嘆。他們聽都說天夏有真仙,可卻從未見過,只能從過往的畫像上得睹一二風采,可此刻見到張御後,都是莫名覺得,若有真仙,那便該是這個樣子了吧?

  都尉安右廷看著張御,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楊瓔口中的先生,在打量了片刻之後,他向身旁一個精幹中年人問道:「這位張參治是一位玄修,之前還曾斬殺過幾個異神,安燭,你也是披上神袍的人,和寧崑崙也曾有過交手,你覺得他的實力如何?」

  安燭想了想,猶豫了一下,抱拳回道:「都尉,他的心光運轉自如,絲毫不受外染,我看不透他。」

  安右廷平靜道:「也就是說,他的實力可能比你還高?」

  安燭老實回答道:「都尉,沒有交過手,實在不好說,生死之戰,也不是實力強的人便一定能勝的。」

  安右廷沒有在說什麼話。

  此刻坐在上首的況公也是轉頭打量了張御好幾眼,不過比起尋常人最為關注的外表,他更為注意的是一個人的神氣意態。

  這裡可謂匯聚了都護府大多數上層,每一個人的手中都掌握了偌大權柄,尋常人在面對這些人注視時,難免會感受到深重壓力。

  之前進來的那三位被推舉上來選士,哪怕表現最好的那一人,在這種場合之下,也多多少少會表現的有些不自然。

  可他發現,張御卻是對此視若尋常,可謂從容無比。不過當他想到其人還是一名玄修,又曾數次與異神當面搏殺,從意志到精神想必都經受過非人的磨礪,對此倒也是釋然了。

  只是他覺得,張御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質,似是在某些人身上也見到過。

  他回憶了一下,那好像是六十年前洪河隘口之戰時遇到那幾人。

  不過那些人神態冷漠,似是世上一切都沒有放在心上,這裡張御又與他們不同了……

  「況公?況公?」

  況公聽得有人喚自己,驀然回過神來,發現是旁邊一位留著長鬚的夏士在喊自己,他自嘲一笑,道:「年紀大囉,容易走神了。」

  喊他的那位夏士道:「況公說笑了,我觀況公,身軀還健朗的很吶。」

  況公呵呵一笑,看了看場中,問道:「下來該是學詢了吧?」

  「是。」

  那位長鬚夏士道:「張師教乃是泰陽學宮出身,所以此次學詢,為示公平起見,因自臨治、寧光、宣成這三家學宮中挑選學令來行此事,況公可還有什麼建言麼?」

  況公搖頭道:「不要管我們這些老傢伙的意思,就照事先安排好的來便可。」

  長鬚夏士點了點頭,招呼來一個文吏,交代了幾句話,後者一揖,就來至邊角一個席座上,對著坐在那裡一個三旬年紀的英俊男子一禮,並在其面前說了幾句話。

  這英俊男子點了點頭,就自座上站起,幾步來到過道之上,他面朝張御,雙手一合,揖禮道:「張師教,有禮了,敝人臨治學宮,學令尚悅。」

  張御抬袖還有一禮,道:「泰陽學宮,學正張御。」

  尚學令放下手來,笑道:「聽聞張師教的專學乃是古代博物之學,恰好尚某也是精研這門學問的,故是此次學詢,便由尚某來主理,稍候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張師教莫要見怪。」

  張御平靜言道:「尚學令言重。」

  尚學令看他一眼,問道:「張師教,聽聞你是自薦入學,卻不知你師從的是哪位名家?」

  張御回道:「我老師非是名家,名聲亦是不顯。」

  「原是這般。」

  尚學令點了點頭,一笑揭過,沒有朝著問題繼續問下去,而是往旁處走了幾步,看了看席上,道:「我等精研古代博物學之人,最需鑽研的,那便是古代語言和文字,因為唯有弄懂了這些,方才能看明白那些古籍,弄清楚其中蘊藏的內容。」

  他再轉過身,看著張御,「聽聞張師教亦有言語方面的長才,之前還曾持節去往南域,順利說服一個土蠻部落歸附都護府,故今次之學詢,我便問一些有關言語文字之事了。」

  張御點頭道:「尚學令請言。」

  尚學令顯是早有準備,他從袖中取出一軸圖卷,起雙手遞給張御,面上笑著道:「還請張師教一觀。」

  張御伸手接了過來,把圖卷打開一看,出現在眼前的,是由許多符號和扭曲文字組成的『秘文』,他立刻分辨出來,這是某種暗語,背後涉及多種古代語言。

  只是他有些奇怪,因為學詢既是考校學問,也是交流的一部分,按理說尚學令就不應該拿出這些未經任何變化的原書,而是應該拿出自己對此文字的理解和解讀方式來拋出疑問,讓他來作答疑,從而引出他的看法,若有不同見解,那麼雙方再各抒己見,進行探討和論辯。

  可現在就是變成純粹的解疑了,可謂生硬而又膚淺。

  他自進入治署後,就沒有再主動動用過心湖,因為這裡也有掌握心光的玄修存在,沒得會招惹麻煩,反而不利此次士議,可方才距離接觸之下,他能感覺到,在尚學令在把這圖卷遞給自己的時候,心緒有一瞬間的激動和期待。

  他敏銳意識到,這些文字很可能對其人有用,或許連其自己也並不一定完全清楚,所以想借學詢這個機會從他這裡得到答案。

  如果他能回答出來,那麼就是幫助了其人,如果回答不出,那麼自然就是被其人難住了。

  借公而謀私,還不落痕跡,這位的算盤可謂打的非常好。

  他絕不能順其意願而為,於是心下一轉念,將手中圖卷稍稍舉高一些,道:「但不知此中有何人做評判?莫非只是尚學令一人麼?」

  既是問詢之人,又是評判之人,若是只有尚學令一個人,那顯然是不妥當的。

  席上諸士之中,這時有一個老者出聲言道:「老朽於康治,我對古語文字有些研究,雖然不如裘尚,也算得上是過得去,勉強可以算是一個評判。」

  張御轉過身來,對這位老者合手一揖,道:「於老先生,尚學令之題,御可以作答,但卻只願書落文字之上,且過後也不能交由尚學令,只能交由老先生。」

  於康治奇道:「為何要如此?」

  張御認真回言道:「因為此中涉及異神之秘文,不管是示之與眾,還是當場念出,都是不妥。」

  於康治人老成精,立刻懂他的意思,這裡是表示不願展示的人當中也包括尚學令。

  雖然有過度防備之嫌,但涉及異神這種東西,謹慎一些無疑是對的,要怪也是怪尚學令,不應該在學詢時拿這種東西來出題。

  他看向道:「尚學令,你可是信的過老朽麼?」

  尚學令躬身一揖,道:「於老之言,學生如何敢不信?」

  於康治道:「好,你既然出題,那麼你當也有自己之答案,那麼把你的答案也書下來,稍候拿張師教的所譯之文拿來做一番比較,自然就能分辨清楚了。」

  尚學令馬上道:「敢不從命。」

  只是他心中,此刻不由暗呼僥倖,幸好那些文字有一部分是他早就譯出的,小部分雖還不能最後完全確定,可也是在他把握之內的。

  若是直接拿出自己也未曾弄明白的,那今天恐怕就要栽個大跟頭了。

  張御這時被役從請到了一旁空餘的席座之上,這裡筆墨紙硯俱全,他坐了下來,提筆起來,一手搭袖,蘸飽墨水,便落筆紙上,將自己方才觀圖所得書寫下來。

  他落筆極快,又自蘊含有一種節奏,動作恰如行雲流水一般,觀他寫字之人,雖不知他寫的是什麼,可無不是感到心神舒悅。

  不一會兒,他擱下筆,對著於康一合手。

  立刻有役從將紙拿起,送到於康治面前,其人拿來面前,只一觀那字,便眼前一亮,讚歎道:「仙骨道蘊,涵表天理,妙!」

  可隨著他繼續看下去,卻是不斷皺眉。

  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禁竊竊私語起來,又時不時看向張御一眼,而見他面上一派從容淡然,似是一點也為自身擔憂。

  尚學令雖然是慢了些,可他倒一點也沒有落後急迫感,動作慢悠悠寫完,這才讓役從拿了過去,並還抬起頭,對張御看似友好的笑了一下,表面一點也沒有失了自身之風度。

  於康治這時從役從手裡接過尚學令書就的答案,他仔細看了下來之後,沉默片刻,忽然拿起張御所書寫那一張紙,嚓嚓幾下,當場撕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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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選士

  席上眾人看到於康治的舉動,都是面面相覷,這……莫非是那張所譯的文稿無法入目?

  楊瓔則是一急,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安右廷目光立刻移來,沉聲道:「坐下。」

  楊瓔身軀微僵,哦了一聲,低下頭老老實實坐了下來。

  可是坐下之後,她越想越不服氣,咬了咬牙,一抬頭,道:「可是……」

  安右廷平靜言道:「學詢之事,諸士自有決斷,我們身為都府武人,除了府詢可以過問一二,其餘諸事皆不可插手,這也是你父所堅持的,何況,你對自己的先生一點當真信心都沒有麼?」

  楊瓔怔了一下,隨即眼前一亮,再次急急看向場中。

  此時席座之上有人問道:「於老,張師教所譯之文你怎麼撕了?可是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徐文岳等三人此時也是不由關心的望過來。

  若是張御沒有能通過「學詢」,那麼這回士議若還是要選一個「士」出來的話,那必然就是從他們三個人之中做選擇了。

  可長久以來培養起來的道德素養卻在提醒他們,這般想是不對的。

  若是太過功利,那豈能稱之為士呢?又如何當得上「士」呢?

  所以他們心中此時冒出來的情緒,既有些許期待,又有不少羞愧。

  尚學令也是有些奇怪,他之前就曾設法瞭解過張御,知曉後者對這片地陸上古代文字語言的掌握是有相當水準的,要不然也不會將這些秘文拿了出來,就算張御翻譯的不好,那也不至於到當場撕毀的地步。

  於康治沉默一好會兒,才緩緩言道:「我之所以撕毀張師教所譯文書,並不是他譯得不好,而是譯得太好了,他非但將這些秘文之中所蘊藏的本理和寓意翻譯了出來,還將書寫之人原本狂熱心境也一併呈現於紙上,夢囈之語,如縈在耳啊!」

  說到這裡,他感嘆了一聲,「若是這篇譯文讓尋常人看到,那保不齊會有人為此所蠱惑,成為異神信徒之中的一員。」

  在座之人聽了他的解釋,這才恍然。

  尚學令則是心中暗叫可惜,若無意外,張御所翻譯的秘文正是他所需要的,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拿到……

  他不由琢磨起來。

  於康治這時又拿起尚學令的那份譯書來,道:「尚學令之譯書,用詞刻板,語句僵硬,直來直去,毫無趣味可言,不過也是大致是將意思譯出,偏差也是不大,可是兩者比較,就是張師教技高一籌了。」

  尚學令一笑,倒也沒有多少頹敗失落之感,他與張御本就沒有私人恩怨,他又不是士選之人,只不過想藉機撿個便宜,輸也好,贏也好,都沒有什麼關係。

  況公這時開口道:「可是於公,你將張師教的譯文撕去,便就無有載證留於文錄之中了,日後有人問起,又當如何分辨今日之評判呢?」

  在座天夏之士都是點頭。

  沒有文錄,全憑於康治一人來說高下真偽,此舉是極不妥當的。就算於康治人品才學再高也沒有用,你能說服此間之人,可卻無法讓所有人信服,更無法讓後來之人服氣。

  而且這對張御本身也極不公平的。沒了文錄,也即是意味著他拿不出東西為自己做證明,日後任誰都可以憑此來置疑他。

  於康治對此早有腹稿,他道:「這卻無妨,讓張師教再補錄一份便可,可稍加削減那些讚頌異神的語句,無需如何精準,將原本意思大致譯出便可。」

  余公此時開口道:「如此也可,雖然學詢是考校學問,可是有些事卻不能無有顧忌,異神乃我都護府之敵,現在仍是徘徊在洪河隘口之外,此文既然涉及異神,如何謹慎都是不為過。」

  於康治看向張御道:「那就請張師教再重書一份了。」

  張御點了下頭,他再是拿過一張紙來,略略一思,拿起筆,很快又寫了一份譯書出來,此回把一些關於異神的深層喻義給模糊了,並且刻意減弱了秘文之上有關於情緒心志的那一部分表達。

  待書寫完後,役從過來將紙拿走,並低著頭,高舉雙手呈到於康治面前,後者拿了過來細細一看,神情微鬆,道:「如此可以。」

  他此時不覺暗讚一聲,就算張御去掉了裡面許多東西,可遣詞造句仍是非常妥帖,能讓人清楚而舒服的看明白裡面的內容,相比而言,尚學令那份譯書,枯燥呆板,讓人毫無多看一眼的慾望。

  看罷之後,他沉聲道:「封存吧。」他頓了下,「兩份都是封存。」

  眾人聽到他的這句話,就知道張御這一次學詢當已順利過去了。

  不過三詢之中,學詢其實是最容易過的一關。

  因為能成為士選之人,本身就是諸多同輩之中脫穎而出的,而學識才幹是他們最為根本的東西,這裡若是有所欠缺,那壓根無可能被學宮所推舉。

  而接下來,便將是府詢了。

  眾人這時移目看向台階上方,特別留意的,就是各衙署主吏。

  剛才徐文岳等三人的府詢是由三位衙署主事先後出面問詢,倒不知這次會是哪幾位出面?

  席座之上,此刻有人走動到署公柳奉全身前,在他身旁耳語了幾聲,他沉吟了一下,隨後便點了一下頭,似乎同意了什麼。

  過了一會兒,便見一個四旬左右,下頜留著清須的清雅男子站了起來,眾人一眼認出,這是司戶衙署的主事肖清展。

  肖清展先是對張御合手一禮,道:「道:「張師教,你曾在司吏衙署擔任參治,但我觀你在衙署的月餘時日內,卻並未有過一字諫言?」

  張御坦然言道:「我那時固然在蔣從事身邊擔任參治,實則當時是收到消息,有人意欲行刺,於是受玄府之托,到蔣從事身邊護持他一段時日,而我此前並未做過參治,亦未曾在地方上任職,內外事務皆是不熟,恐胡亂出言,反而有礙公務,故是不曾出得一策。」

  肖清展點了下頭,拱手道:「多謝張師教釋疑。」說完之後,他便沒再多問,便直接坐了回去。

  在場眾人之中,有不人的目光變得意味難明,因為他們不難看出,肖清展如此問,表面上好像是在指責張御的不謀事,可實際上卻是在幫他忙。

  因為要想成為「士」,最重要的一個條件就是德行。

  而張御在司戶衙署中時,能清楚認識到自身的缺陷與不足,只管做好自身份內之事,對於自己不懂的,卻絕不去胡亂插手,這不但不用批評,反而是值得褒揚之事。

  不過也有瞭解內情的人一想張御與肖氏的過往,也是理解肖清展的做法。

  做兄長的,總要幫自己弟弟一把的嘛。

  肖清舒生前最佩服的就是張御,希望張御能成為天夏之士,而肖清展作為兄長,自然要儘可能幫助自己弟弟完成這個生前未能完成的願望,讓其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肖清展坐下之後,柳奉全看了看左右,也是出聲言道:「張師教曾在南方消弭一場兵災,於都護府有大功,近三十年來的士選,還未如張師教這般功勞之人,府詢之問,張師教實則早已是過了。」

  他之所以提及此事,除了順應眾意,推張御一把,也是因為此事有他的功勞在內。

  當時正是因為他及時配合都府,給各鎮調撥到了大量軍械物資,並調和各方轉運,使得三萬大軍能夠快速出現在堅爪部落之前,內外合作之下,成功解決了這場危機。

  他也是憑此才得以在治署之內建立起了初步的威望,現在每次想到,他仍為自己當時的決斷而滿意。

  可就在說完話之後,卻覺場內一寂,而後便見都尉安右廷站了起來。

  安右廷站在那裡,高大英健的體魄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並讓人覺有一股壓迫之感。從某種意義上,他代表就是大都督,自也是擁有府詢的資格。

  楊瓔十分緊張的看著自己的舅舅。

  安右廷看著張御,道:「張參治,如果我代大都督辟請你入都督府為幕吏,你可是願意麼?」

  張御半分猶豫也無,果斷回道:「不願!」

  他是一個修行之人,是不會親自參與到勾心鬥角的政事之中的。

  而他背後的玄府,從天夏禮制上來說,本來就是凌駕在都護府之上的,他一心要做得是讓東廷歸回天夏,而不是去維護眼下的格局。

  他不怕因為回絕安右廷而失去士選機會,因為安右廷繼承的是上任大都督楊宣的作風,一心維護都護府的平衡,嚴守自己軍事將領的底線,從不插手治事。

  這個人從不會按照自己的喜惡去做事,而只會站在都護府整體的利益上去考量。

  安右廷面對他的回答,沒有任何情緒流露出來,平靜道:「我知道了。」說完之後,他又重新坐了下來,場中隱隱存在的壓迫感頓時為之一消。

  楊瓔拍了拍胸口,不由鬆了一口氣。

  這時有文吏上來對著張御作勢一請,他便一點頭,跟隨其人來到了一處席座之上。

  徐文岳等三位選士都是坐於近處,見他過來,三人都是站起,抬手對他一禮,他也是還有一禮,這才在此坐定下來。

  大議堂中也是變得安靜下來。

  況公這時站起身,對上來想要攙扶自己的文吏擺了擺手,自己往走前了幾步,到了過道之上,對著兩旁座上的各個天夏之士言道:「諸公,四位士選都已是過了三詢,誰可為『士』,我們該當有一個結論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3 21:00
第一百四十七章 士諫

  況公這句話落下之後,議堂之中所有人都是不自覺坐直身軀,看向這席座上這二十二位夏士。

  此刻有不少人心中都在轉著念頭,這次士議,到底是會從這四位士選之中擇出一人來擔任新的夏士,還是如過去幾年之內一樣,一個人都不選取?

  雖然只是一個夏士似乎影響不到什麼,可事實上,每多一個夏士,都堂格局便會多上一分變化。

  因為每一個夏士,都有向上的諫言之權,所有夏士都當維護他的權利,這同樣也是維護他們自己,所以他們即可以看作是一個個人,也可以看作是一個整體。

  當這些具備極大影響力的人聯合到一起時,可以想像到影響力將會有多大了,在不涉及到都護府根本利益的問題時,很多合理諫言都府都是會認真考慮並實行的。

  當然,這也是東廷獨特的格局和環境所造成的。都護府畢竟只有三百萬人口,其中三分之一集中在瑞光城,上下層級也較少,能夠快速溝通並對問題進行處理,而理順瑞光城的事務,整個都護府也就沒有什麼問題了,可若是在天夏本土之上,那就並非是如此了。

  徐文岳等三人此時心下忐忑不已,他們明明知道自己希望已然不大,可卻仍是抱著萬一的期望。

  楊瓔坐在那裡,莫名覺得有些緊張。

  此刻有一些人暗暗觀察著張御,似是想從其表情上看出些什麼來,然則卻發現他淡然自若,表現的非常自然,沒有任何異樣神情顯現出來,彷彿並不在意此中得失。

  腳步聲起,場中有兩排役從走了上來,一個個走到了那些天夏之士的面前,他們手裡都是托有一個黑底紅面的漆盤,裡面擺放著上好的筆墨紙硯。

  這是請諸士寫下自己所認為的合適人選,並要寫明之所以如此選擇的理由,而且這些會與之前的文錄一樣,收入到封檔之中,以供後人翻閱。

  在座夏士待將紙筆拿過的一瞬間,神情俱都是變得嚴肅起來。

  他們所有人都可說是維護了一輩子聲譽的人,所在這個事上絕不會拿自己的清譽和身後之名來開玩笑,每一人在落筆時都是認真而嚴謹,會斟酌再斟酌。

  半刻過後,所有人都是寫罷,然後交給一位文吏,再由其送到這裡年紀最大的況公、余公兩人手中。

  況、余兩位長者戴上眼鏡,拿過一份份名書仔細看著,每看過一份,就會在下面寫上自己的名諱,落蓋自己的名印,而後又傳遞下去,並給每一人都是過目。

  而接傳到手的每一個夏士,在認真看過之後,也都會在上面簽名落印。

  待在場二十二名夏士把這些名書輪次看過之後,他們心中對這次選士都已是有了一個明確答案,所有人都是看向況、余二人,等待著兩人宣佈結果。

  況公撇了一眼余公,道:「你說還是我說?」

  余公一撫鬚,撇他一眼,道:「都說了這麼多話了,這個時候還和我謙讓這個幹什麼?就由你來說吧。」

  況公一點頭,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儀容,站了起來,先是對著坐席上方一揖,而後轉過身來,道:「我與諸公評議下來,此次選士已有定論。」

  眾人不由微微屏息,等待著他說出結果。

  況公目光看向選士席座上的四人,目光最後凝定在張御身上,道:「張君,煩請你上前來。」

  聽得此言,徐文岳三人都是神情一陣黯淡,失落不已。

  張御自座上站起,把衣冠稍正,便邁步上前,他沿著那一條寬敞的過道來到諸士之中,並在正朝大議堂主座的位置之上站定。

  況公這時緩緩抬手,雙手合起,對他一拱手,正聲道:「懷德以為士,抱功以為士,擁名以為士!張師教,今我東廷諸士合議,當承你為天夏之士!願你不負名德,不負萬民!」

  說完之後,對他一揖。

  而此刻兩邊所有的夏士都是站立起來,雙手合起,上身微微前俯,齊齊對他一揖。

  張御站在原地,也是抬袖而起,合手一揖。

  此刻大議堂中,大袖拂飄,玉章清鳴,一眼望去皆是天夏衣冠,天夏之禮,浩蕩天夏之風漫揚,思夏之心亦是油然而生。

  看著這一幕,不少人目光複雜。六十年來,都護府中有許多人試圖推動都護府自立,然而除了那些真正的顛覆派之外,不少人心中其實一直猶豫不定著。

  楊瓔卻是看得激動無比,緊緊捏住了小拳頭。

  安右廷默默看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徐文岳三人相互看了看,不知為何,這一刻心中卻是如釋重負。

  余公這時感慨道:「可惜了,有禮無樂,終究缺了一點什麼。」

  他不由想起七十七年前,自己授士之時都護府中響起的那浩蕩的鼓樂鐘鳴,現在鐘鼓雖在,可會奏動這些樂器的人現在已經是湊不齊了。

  況公道:「名禮俱在,便失雅樂,也無大礙。」他看向張御,道:「張君,我天夏之士皆有「士之玉印」以為禮憑,稍候當為張君琢磨刻印。」

  余公嘆道:「夏士之印需用青玉,這還是當年先人從天夏本土帶來的,別處俱無,用到如今,也只有一掌之餘了,也僅夠張君之用,待張君之後,便再選士,無此為憑,恐也是有名無實了。」

  成為了天夏之士,那便可喊一聲「士君」了,不過這民爵除了都護府中必須有詳細文錄存載外,還要有青玉雕琢的印章做為自身的禮玉。

  這東西只有天夏本土才有,用一點少一點,要不是六十年來常常數載也選不出一個夏士,那早就用完了。

  現在剩下的這一掌青玉,正好夠拿來做張御的禮玉,而再下來,都護府雖然也可以選士,可是沒這東西,到了天夏本土,那也不會有人承認的。除非是這個人的名聲和功績特別高,天夏禮部才有可能為其補錄,但這個情況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

  此時又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走了過來,溫和一笑,道:「張君之名印,便交由我來雕琢吧,還請你稍候片刻。」

  雕琢青玉也是不簡單之事,因為此玉近乎堅不可摧,要在此玉之上用功,自有一套專門的技藝和工具,這些與青玉本身一樣,也自在掌握在這些夏士手中。

  張御合手一揖,道:「敢問長者名諱?」

  老者馬上回禮道:「老朽懷毅。」

  張御道:「那便勞煩懷公了。」

  懷公笑了一笑,轉頭對遠處文吏言道:「我需借偏殿一用。」

  那文吏馬上一欠身,做一個請的手勢,道:「懷公還請這邊來。」

  懷公隨其進入偏殿之中,不多時,便聽到裡間有錚錚玉鳴之聲傳出,似泉水叮咚,又似山澗溪流,清潤悅耳,回傳內外。

  這聲息響了大概有半刻之後,懷公才從中走了出來,他手中捧著一枚用紅色綢布托底的青色玉章,到了張御面前,鄭重一遞,道:「張君,君之禮玉在此,萬請收好。」

  張御雙手一抬,將青玉之章接過,他拿來觀察一下,這青玉質地與尋常美玉不同,色純無暇,觀去是一抹天青之色,摸來清溫凝潤,上方鈕式是一隻青蟬,反過來則是朱文印刻,上面有著他自己的名諱及士君綴名。

  他看有片刻,就如此間諸士一般,此玉珮掛在了身上。

  況公等人見他帶好玉印,便道:「張君,請回座吧。」

  張御目光一轉,便走到左席之上,於稍稍靠後一處早就留空的席座之上站定。

  諸士這時也是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再是正容一禮之後,便齊齊落座下來。

  張御亦是在席座上坐定,從此刻起,到士議結束,他就有了向都護府提出治略、檢鑑、規正、廢改、舉禮等等諸事的權力。

  署公柳奉全這時拿過一份文吏早已寫好的文書,他看了下來,見沒有什麼錯漏,便就在上面落名簽印,這也算是對今日之事有一個交代和見證了。

  在蓋過章後,他把文書又順手交還給了文吏,便看向大議堂中所有夏士,出聲道:「諸公,既已有了選士,那士議自當繼續,卻不知諸公有何建言?」

  況公這時想了想,回頭看向張御,語聲客氣道:「張君,不知你可有建言麼?」

  張御身為夏士,也自有建言之資格,不過通常方才成為夏士的人出於謹慎,是不會提出什麼建議的。

  而且一般來說,士議之上諸夏士會對都府提出什麼要求,也會在此之前設法與都府簡略溝通一下,這樣也是為了更好的解決問題,讓雙方不至於陷入無休止的對抗和爭吵之中。

  所以況公也只是出於對張御尊重,這才有此一問。

  然而張御卻是沒有客氣,他點頭道:「御確有一事,需向都護府呈請。」

  況公微微一怔。

  張御站了起來,他向前幾步,再次來至大議堂的中間過道之上站定,轉身面朝上方,抬袖而起,合手一揖,道:「御呈請,重審四年前修文院失火一案!」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3 21:00
第一百四十八章 翻案

  柳奉全顯也沒想到張御方才成為夏士,上來就提出諫言,心中也是有些意外,當聽到「修文院案」這幾個字後,不禁微微皺眉。

  這件事他是聽說過的,也隱約知道當時是好像是因為牽扯到了什麼,所以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他看向況公,後者卻是直視過來,目光極為堅決。

  在張御開口之後,況公和所有的夏士都是意識到,無論怎樣,這一次他們都是必須要支持張御的。

  因為夏士講究的是整體的利益,這不僅是張御第一次提出士諫,還是本次士議上第一個正式建言,他們是絕對要支持下去的。

  柳奉全看了一圈下來,見所有夏士此刻都是看著自己,立刻明白了他們所傳遞的意思。

  其實,對於這等文修院失火的「小事」,他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他在意的是如何維護都護府的秩序,如何穩住都堂,如何平衡好各方,如何讓自己的意願貫徹下去,

  只是張御現在在士議之中當場提出來,那都府就必須要給一個交代了,或者說是給這事情一個定性,絕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含糊過去。

  他沉吟一下,道:「張士君,請你稍待,我當先問明此事來去。」

  張御合手一揖,便回到自己席座之上,重又坐了下去。

  他心裡很清楚,修文院這件事情由於牽扯很大,他要是先在諸士之間商量,那由於各方面的掣肘和顧忌,他就算能提出諫言,那就算不會不了了之,那說不定會拖到明年乃至更晚之後。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直接在第一次士諫之上提出來。一方面沒有那麼多顧忌,二來所有夏士多半也會選擇支持他。

  況公等人雖然選擇支持張御,可這件事到底是如何一回事,他們必須要先弄明白。畢竟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長久都沒有來過瑞光了,甚至連修文院被燒這件事都未曾聽說。

  幾人試著問了一下,自然有旁邊的文吏過來解答,言稱此事是四年之前修文院遭遇了一把大火,把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燒的乾乾淨淨。

  余公皺眉道:「老朽記得,士議及以往所有都護府的禮樂之器都是放在修文院的吧?」

  文吏不敢隱瞞,小聲道:「回余公,那些禮樂之器……也都是在那把火中被燒了。」

  余公眉頭愈深,道:「可我上月來時,在昭堂看到的那些禮樂之器又是怎麼回事?」

  文吏低下頭,有些尷尬道:「那是後來仿造的。」

  其實這些禮樂之器就是拿來應付一下特別看重這些的傳統天夏人的,而且說是仿造,其實也就是外觀極像,根本不可能發出原來的音色,只是這些樂器早就沒人會演奏了,所以也不怕被看出什麼破綻來。

  余公呵了一聲,他追問道:「那麼火從何起?是人所為,還是天火自生,結果又是如何處置的?」

  文吏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道:「這件事沒有結果,因為查不出是何緣故,所以也沒有定論……」

  余公臉上生出怒色,道:「沒有結果?怎會沒有結果,文修院是何等所在?那是文冊存錄之地,哪裡可能輕忽過去?難怪張君提出此事,那定然是要徹查的!」

  柳奉全此時已是把司寇衙署的卜主事喊到了跟前,詳細問詢這件事。

  卜主事臉頰圓胖,身材臃腫,細皮嫩肉,看去半點衙署主吏的威嚴也無,他苦著臉道:「公府,四年前我還是從事,此事與我無關吶……」

  柳奉全根本不想聽這些,他沉聲道:「卜主事,你司寇衙署內部的事,不必與我說,你只需告訴我,這件事能查否?」

  卜主事拿出手帕,額頭上的擦了擦汗水,看了看左右,低聲道:「還是不查的好……」

  柳奉全一皺眉,道:「為什麼?」

  卜主事猶疑片刻,才道:「這件事與神尉軍有關,當時梅主事在得知之後,便不敢查下去,還命人把所有查到的東西都是封存入檔了。」

  「神尉軍?」

  柳奉全哼了一聲,道:「那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燒文修院麼?」

  這是他最為不解的事,神尉軍就是一個純粹的武力組織,和文事從來扯不上關係,沒事去燒文修院幹什麼?

  卜主事雖然看著一副庸碌的樣子,可他在司吏衙署的時間極長,,綽號「事精」,對於這幾十年來的事就沒有不清楚的。

  他壓低聲音道:「從後來查證的線索看,神尉軍應該是想從文修院中拿取什麼重要的東西,此後的放火,是為了掩蓋自身的痕跡。」

  柳奉全思索了一下,他不清楚神尉軍要什麼,但想來不會是什麼簡單的東西。

  他又看了看身邊的各衙署主事,道:「諸位主事,你們說下吧,這件事該是如何處置?」

  司貨衙署的宋主事慢條斯理道:「公府,我想我們需要瞭解清楚,神尉軍和這件事牽扯多大,是四大軍候中哪一派的人做的這件事,張士君又為什麼要求徹查此事?他又知道了些什麼?是不是掌握了一些證據,還有,他到底想要查到哪一步?」

  柳奉全點頭道:「老成之言。」

  重審文修院失火案,這是士議上明確出來的士諫,從表面上看,這也是個合理的要求,身為署公,他沒有理由去推脫,不查是不行的。

  但把神尉軍逼急了顯然也是不可行的,所以這件事即便要查,也要事先知道可以停留在哪一步,這才不至於擴大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蔣定易則是一言不發,他雖然推了張御一把,可涉及都堂之事,他身為中立派,他是不會去胡亂出頭的。

  幾人再是商議了一會兒,大致統一了意見。

  柳奉全讓諸人回到席座上後,衝著張御道:「張士君,這件事我從卜主事那裡大致瞭解了一下,這是一樁無有結果的陳年舊案,你說要求徹查,那是不是掌握了什麼線索和情由?還望你能告知,以便都堂判查。」

  張御這次沒有再站起,而是在座位上一拱手,道:「諸公當已是有聞,御當初拜入泰陽學宮,非是走的正途,而是自薦入學。

  然則,御早在十二歲那年便就過了學宮的選士,只是那時年紀尚小,養父擔心無法照料自身,故而未曾允我進學。

  只是時隔五年,御來到瑞光城中欲取回文冊,入學宮進學時,卻是聞聽當年寄於文修院內的文冊已隨著三年前的一把大火一同燒燬了,於是御只能走自薦之途入學。」

  眾人聽到這裡,方才恍然醒悟,為何以張御所表現出來的學識,卻偏偏不去走「正業」,反而去自薦之途,原來是有這樣的緣故在內。

  徐文岳等三人也都是對他露出同情之色,可心中同時又升起了一股佩服。

  張御在那般情況之下,居然還能壓制住自己的情緒,通過自薦入學,這裡所表現出內心和意志是何等的強大,若是換作他們自己,恐怕精神早已被這樣的消息擊垮了。

  這一刻,他們覺自己輸得心服口服。

  張御繼言道:「御在入了學宮之中,因覺此事蹊蹺,或有內幕,故是私下花了不少功夫蒐集了許多有用的證據。」

  余公開口道:「張君,那些證據現在哪裡?」

  張御道:「現在御之居處,立可喚人取來。」

  余公道:「好,那便請張君將那些證據拿來堂上!」

  張御點了下頭,找人過來交代了一聲,便就有人下去代為取拿。

  他並不怕這東西被人半途破壞掉包,因為他在銀署之中還保有一份相同的文錄,要是有人動手,那更能證明此事沒有那麼簡單。

  而等待之中,座上有一人拱了拱手,問道:「張君,我有一事不解,想要請教。」

  張御看過去,見是一位目光清澈的年輕事務官吏,道:「尊駕請言。」

  年輕官吏疑問道:「過往泰陽學宮選試,為免錯漏遺盜,每一名學子必有保人,文冊無存,張君為何不去尋保人向上申訴呢?」

  張御道:「這是御所要說的另一件事,御之保人名喚舒同,乃是養父之舊友,文修院被火燒燬之後,舒家一家四口,也被人殺害在家中,隨後被一把火燒燬,這兩邊的手法,可謂如出一轍。」

  在場許多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什麼深仇大怨?居然下這般狠手?

  況公冷言道:「殘忍惡毒,令人髮指!」

  張御此時抬目看著上方,又言:「文修院一事,尚有許多疑問,但御之文冊為何人所奪,舒同一家四口又遭何人所害,卻已是查證清楚!」

  余公立刻追問道:「是何人所為?」

  張御緩緩道:「御之文冊,是被神尉軍副尉主燕敘倫之子燕竺得去,而殺死舒同一家的,乃是神尉軍左軍候寧崑崙!」

  他一語說出,柳奉全神情一變。

  他此前根本沒想到,這件事不但牽扯到神尉軍一位過去軍候,還涉及神尉軍副尉主。這時他也是坐不住了,不由站了起來,沉聲問道:「張君,此事如何證明?」

  張御看向他道:「此事是寧崑崙親口向我坦承的。」

  柳奉全面上略顯驚異,道:「我聞神尉軍左軍候寧崑崙早已失蹤數月,張君莫非知其下落?」

  張御點頭道:「不錯。」

  柳奉全追問道:「那……他人在何處?是生是死?」

  張御從袖中取出一物,信手一拋,任由此物掉落在了大議堂的過道之上,在一陣清脆的響聲中,眾人便見一枚血色寶石在那裡翻滾著,隨後便聽他平靜的語聲在大堂之中響起,「此人已為我親手斃殺。」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3 21:01
第一百四十九章 府令

  大議堂中在座大部分人都是有見識的,在張御拋下那枚血色寶石的一刻起,就立刻辨認出了這東西是一件神袍。再結合他所說之言,毫無疑問,這東西就是屬於神尉軍前任左軍候寧崑崙的神袍!

  這可是神尉軍四大軍候之一啊,擁有何等強大力量,這幾乎就是都護府對抗超常力量的頂層人物了,這樣的人,居然被張御斃殺了?

  這時眾人才驀然想起,張御不僅僅是一位夏士,更是一名玄修!若是他所言為真,那麼意味著他擁有著比神尉軍軍候更強大的實力。

  一時間,場中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中糅雜了驚懼、敬畏乃至於佩服等等情緒。

  柳奉全在看到那件神袍的一瞬間,只覺自己太陽穴跳動不已,感覺自己的腦袋彷彿要炸了,因為他在片刻間想到了很多可怕的後果。

  好在修養功夫他也是有的,使勁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看了看張御,問道:「張君,你……你說是你殺了寧崑崙,你為什麼殺了他?他又是怎麼死的?」

  張御淡聲道:「當日我殺死襲擊王從事車隊的異神之後,便就出外修持,在歸返瑞光的途中,寧崑崙於半道截殺於我,只是其人錯估了自身的力量,不敵戰敗,此後我便從他口中問出了許多事。」

  要證明這件事其實也是不難的,先一個,他出外修行在前,而寧崑崙則是後來才出發的,他無可能提前知道後者的行動。

  再次,寧崑崙出門的名義是獵殺螺角白牛,這頭靈性生物是在南方荒原之上生活的,而他是往安山方向去的,那是在東面,兩者根本就不是一個方向。

  這才過去幾個月,當初他們鬥戰的痕跡依舊就不少殘留在那裡,哪怕不動用超常力量,要想查清楚也不是什麼難事,這個至少可以證明是寧崑崙來主動來找他的。

  其實有這個便就夠了,他就有了充分殺死對方的理由。

  對方都來殺我了,莫非我還坐以待斃,無法還手不成?

  若是深究下去,究竟是誰讓寧崑崙來的?又為什麼要對他出手?這裡面可以牽扯出更多的問題來。

  當然,這件事就算弄不清楚也沒關係,阿爾莫泰如今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事情也已經發生了,就看神尉軍如何回應了,是不是願意用講道理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其實,他很希望看到神尉軍不講道理。

  他現在站在道義的一方,天然就可以得到人心的認同和支持,這裡面就包括了都護府上下,而個人的意志被裹挾其中,則會因此而淡化,這便是以有道伐無道!

  實際上,以目前都護府力量和若是和玄府聯手,那麼神尉軍是絕然翻不起風浪來的,不然後者絕不會在上一次士議及之後處處讓步,只能做一些私底下的小動作。

  柳奉全現在頭疼的很,他坐上署公之位還未滿一年,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他很怕自己一個輕率的決定,就激化起更大的矛盾,從而導致不可預測的後果爆發。

  可若是不回應,那麼他回去就可以下台了,因為從上至下,所有人都可以站在公理正義的角度上來批判反對他,所以他暫時能想到的,就是拖延,轉移話題,或者大事化小。

  他緩緩道:「張君既然說有證據,那就等證據到來,看過再言吧。」

  現在他只好期待張御提供的那些證據有所不足,那自己還能把事情稍稍壓下,不至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許久之後,大議堂的門被自外推開,一名年輕文吏急喘吁吁走了進來,他手中則是捧著一個貼著封條的玉匣。

  見他進來,立刻有一名身軀壯實的役從上前,將盒子接過,謹慎查驗了一下,確認無有問題,這才捧到柳奉全面前。

  柳奉全拿過玉匣,拆了封條,將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然後一件件仔細察看,可是越看他臉色越不好看,這裡面證據可謂內容詳實,線索豐富。

  而且當年神尉軍燒燬文修院的時候,看去也是吃定都府不敢動他們,所以很多地方做的極為粗糙,可謂肆無忌憚,囂張到了極點。

  只要認真下手去查,那當真一查一個准。

  可從事後都府毫無反應來看,神尉軍這麼囂張似乎是一種很正確的判斷。

  不止如此,在這後面還附有當年舒同一家被殺線索。

  這個事情更容易查證,因為舒同本身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學者,沒什麼太大背景,所以神尉軍做事的時候更是無所顧忌,甚至連周圍的鄰居都還認得當時行兇之人的容貌。

  只需稍加對照,就不難看出帶頭的人就是寧崑崙手下的一個隊率,這似乎從側面佐證了張御所說的話。

  而這兩件事若是放在一起看,彼此之間看去還有一定的聯繫,因為從動手的人到行事的風格,還有兩件事的日期,都是相當的接近。

  待全部看過之後,他側頭揮了揮袖,示意役從拿去給別人觀看。

  役從先是端到安右廷面前,後者拿來看過之後,面上沒有什麼太大反應,只道:「拿下去給諸公一覽。」

  證據很快傳到了下面,先是那些夏士,再是各衙署官吏,而後是那些後方那些年輕文吏,但凡看過之人,年輕一點的,都是面現憤怒之色,而有城府的人也是顯得神情沉重。

  柳奉全看著場中氣氛不對,覺得此時自己必須要說話了,於是站了起來,看著張御,一臉正色道:「張君,你那文冊被盜挪一事,憑著你所提供的證據,都府當可以為你主,不管那燕竺是什麼身份,都是跑不了的,你可放心。」

  他知道,文修院失火之事肯定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而單憑眼前的證據,就能定燕敘倫父子一個罪責了,可是那到底神尉軍副尉主,一旦把其人牽扯進來,那是要出大麻煩的,他根本擔不起這個後果。

  所以他要儘量掩蓋,最好把這事縮小到張御一個人的「私人恩怨」上。

  張御卻是抬起頭,道:「柳公府說錯了,御方才呈請的是重審文修院失火一案!而並非御文冊被盜一事!何況過去文修院被盜文冊的學子,並非只御一人,御文冊被人奪去,今日可在此說話,可是那些遭遇同樣此事,卻又無處伸張之人,又該去哪裡說話呢?」

  他上前一步,目注柳奉全,雙手合起一揖,道:「御再諫,請都府徹查文修院失火一案!」

  「說得好!」

  況公頜下白鬚顫動不已,他從座上站了起來,來至過道之中,與張御站在一起,雙手一揖,道:「老朽況鐘鳴,請都府徹查文修院失火一案!」

  此時此刻,座上所有夏士也都是站了起來,來到了過道之中,齊聲道:「請都府徹查!」

  本是坐在後方徐文岳一想,此時也是一臉堅定的站了出來,對著台上合手一揖,道:「請都府徹查。」而參與士選的談世治,齊殷良二人此刻同樣站了出來,跟在後面大聲道:「請都府徹查!」

  那些年輕文吏看到這一幕,只覺渾身熱血沸騰,也是一樣站了起來,執禮呼喊道:「請都府徹查!」

  「請都府徹查!」

  「請都府徹查!」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場中呼請徹查的聲音越來越大,震動著大殿上的屋瓦。

  都護府內自上到下,過去對神尉軍無不是敢怒不敢言,而所有對神尉軍的不滿,都在這一刻籍由此事引燃,一下爆發了出來!

  治署之外,神尉軍現任左軍候赫疆皺了下眉,看向治署內堂方向。

  他有著超長的聽力,能夠聽見許多常人無法聽見的聲音。

  只是都堂是被玄府先賢佈置過的,所以在這麼遠的距離下,他通常也是察覺不到裡面傳出來的聲音的,可是就在剛才一瞬間,他卻是聽到了一陣陣響動,辨了一下,裡面的人依稀好像是在聲討什麼。

  可這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臉上浮出一絲冷笑,對神尉軍來說,都護府這些人都是累贅,要是裡面出了什麼事那才好。

  大議堂中,柳奉全站在台上略顯失措的看著下方,在場明明只有幾百人,可是那一片「請徹查「之聲卻猶如山呼海嘯而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而此時此刻,台上所有衙署主吏這時也是意識到了,在這等洶洶群情之下,自己也是絕然不能再繼續坐下去了,於是都是站了起來,面朝柳奉全方向,把頭微低,拱手一揖,皆道:「署公,請徹查!」

  「你,你們……」

  柳奉全這時感覺自己好像完全被架在了半空,他看了幾人一眼,見他們都是低著頭不看自己,不由長嘆了一聲,像是放棄了什麼,整了整衣冠,努力站直身軀,走到前面台階之上,看向下方眾人,片刻之後,他開口道:「今受諸公之諫,都府當重審文修院失火一案!」

  安右廷不管方才場中發生什麼事,都是一直坐在那裡沒動,並且約束著楊瓔,不令她發表任何意見,現在見到柳奉全做出了決定,便平靜言道:「安燭!」

  「在!」

  他身旁的精幹中年人一抱拳。

  安右廷沉聲道:「傳大都督府令,拘拿神尉軍副尉主燕敘倫,神尉軍隊率燕竺父子二人,若有反抗者,一律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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