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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你的帖子, 想起多年前看到的一本書, 特地翻出書來, 重溫初讀時的感動, 貼出來與你共享~
一杯半咖啡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愛上咖啡的。
一粒粒烤得深褐油亮的咖啡豆，放在掌手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不同品種的
咖啡豆裝在透明塑膠蓋子下一個個木桶中，連名字都那麼誘人，Mocha, Espresso,
Vienna Roast……他最不愛逛舖子，但咖啡店是例外。
二十年前剛來這中西部的小城教書時，除了大學及短短一條街是所謂市區外，什
麼都沒有。本地人見到他們時往往善意的問道：「你們是學生吧？從那裡來的？」
曾幾何時，已沒有人問他們是不是學生了。不止是東方人，其他外國面孔也逐漸
多了起來，使保守的小城染上一些國際色彩，市區也繁榮了許多。
有一天他們在新建的購物中心發現了一家專賣進口貨的食品店，有五六個木桶裝
滿了閃著誘人光澤的咖啡豆。也許是買的人太少，咖啡放久了，失去了它的特有
的香味，試了幾次都很失望。
放是每次開會或講學去歐洲或紐約、舊金山等大城市時，他總不忘去尋找專賣咖
啡的小店。
推開店門，咖啡香便撲鼻而來。細細品嚐完一杯濃濃、浮著乳脂泡沫的意大利
Cappuccino，他才開始意亂情迷地挑選咖啡豆。走出店門時，手裡便多了幾個封
口捲得緊緊的小紙袋。雖然紙袋中有塑膠紙的夾層，到家後箱子裡的衣服都已被
薰得香香的。
在家的週末，早餐後便是他一週最輕鬆愉快的時光。他愛將不同品種的咖啡混合
來配製出不同的風味。從密封的鐵罐中取出一個個小紙袋，用二十餘顆French
Roast配十多粒Java，他便專心一志地開始研磨了。
黑色生鐵的磨子下面是個方形的木匣，匣子中間是個小抽屜。磨著咖啡，嗅吸著
咖啡香，等一粒粒豆子逐漸消失後，拉開抽屜，細細的咖啡粉末已落成一圈，靜
靜地躺在中間。
不知為什麼，每次磨咖啡，在咖啡的濃香中他便想起父親書房的淡淡墨味來。父
親的硯池在記憶中似乎比咖啡磨面積大。長方形的墨，一面雕著張牙舞爪的巨
龍，一面有幾個大大的金字，是「黃山松煙」嗎？他已記不清了。
墨是粗粗大大的，他的小手握不牢。父親撩起長衫袖口，右手握住墨穩穩緩緩地
磨著，時間似乎為之靜止，他在一旁也摒住了呼吸。想起父親研墨的虔誠神情，
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他小心地將咖啡倒入鋪著潔白濾紙的「瑪莉達」有柄白瓷漏斗，輕輕地，幾乎是
愛憐地注入滾水，一滴滴香味濃郁的咖啡便落向漏斗下的杯子中了。
他不時加入滾水，將兩個杯子輪流放在漏斗下。咖啡無聲緩慢地滴下，一滴又一
滴，他深知好咖啡是值得等，急不得的。
將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上桌時，他有一種完成傑作時的喜悅。半滿的那杯是給
她的，整杯的給自己。咖啡對她的體質不適合，喝後神經亢奮，雙頰發燙緋紅，
像喝醉了酒一般，有時早晨喝一杯竟會影響晚間的睡眠。但又捨不得完全放棄，
只有採取折衷辨法，喝半杯。
還到她身體不適時，連半杯也無法消受。他企望欣賞咖啡時有人陪伴，又不知她
今天能不能喝，每次做咖啡前先拿出一隻杯子在她眼前晃兩下，試探地問：「今
天妳是不喝的囉？」
她如答：「誰說我不喝？」他就高高興興地再拿一隻杯子。
許多年來每個週末這樣千篇一律地對話，說到兩人兩鬢都已開始斑白，還像小孩
做遊戲一般，不感到厭煩。當年孩子在家時看了也許曾感到好笑吧？
咖啡中加了糖和熱牛乳，兩人在?房的圓桌相對啜飲。電爐早已關熄，爐上的水
壺已不復發出水滾時的哨音，整棟小屋分外寂靜。
她兩手合抱著咖啡杯，眼睛望著窗外當年他們親手栽種的大楓樹。她在想什麼
呢？難道是在想她兩個孩子小時週末早晨的忙亂？在小孩的鬧聲中兩人從屋子
裡忙到院子，那時那有閒情或時間調咖啡？
她也許在想小女兒在初中時和她的約定？女兒從報上看到摩門教徒患癌症及心
臟病的比例極低，醫學界推測也許是由於摩門教規不許抽煙喝酒，甚至不准喝咖
啡、茶或汽水可樂的原因，便要與他們約法三章：爸爸媽媽戒茶戒咖啡，她就不
喝汽水可樂。
他一口拒絕參加，而她答應了。以後女兒果真謹守約定好幾年，而過一陣便忍不
住了，以致每次喝咖啡時看到女兒譴責她背約的眼神，都有股犯罪感。
現在兩個孩子都離家唸大學，相隔千里，當年吵著不許爸爸媽媽喝咖啡的女兒自
己也開始喝起咖啡來了。
「啊───」喝完最後一滴，他滿足地長歎。這次的咖啡是朋友送的。兩個月前，
他過去在東部的美國同事來此和他商議一個合作研究計劃，在他們家住了幾天，
週末看見他辛辛苦苦地研咖啡，大為詫異。美國人比較含蓄，他不說：「你幹嘛
不買個電動磨豆機？何必這麼辛苦！」卻輕描淡寫地問道：「你有沒有考慮過用
電動磨豆機？」
「沒有，」他頭也不回簡潔地答道：「我喜歡用手磨。」
用中國心情來研咖啡喝咖啡，也許是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吧？他自嘲地想。電磨
可以增高效率，卻會喪失研咖啡的情趣。細細研磨然後品嚐咖啡，他是享受啜飲
這一份難得的悠閒啊！
美國朋友很知趣，為了答謝他們的招待，回波士頓後寄來許多小袋名牌咖啡，沒
有送電動磨豆機。
抄錄於 劉安諾著 『一杯半咖啡』 【爾雅叢書】76年7月20日初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