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邊戎 作者:阿菩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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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 2008-4-25 10:51: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0 224032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1
拓土攻心 第一一九章 棋局大逆轉
    蕭鐵奴的部屬押了蕭昂到折彥沖處,折彥沖想起當年同伴的慘事怒火中燒。漢部出死谷後曾遭三難︰第一是宋邊受拒,第二是遭遇蕭鐵奴,第三是烏古叛友。這三件事都幾乎把漢部逼入絕境,而後兩件事均和蕭昂有關,尤其是在烏古,狄喻帶過去的人馬損折近半,是漢部立部之前傷亡最慘重的一次,在漢部的實錄上被書為“大難”,所以漢部的元老部民提起此事無不對蕭昂和烏古部恨得牙癢癢的。

    折彥沖提起三尺長劍,就要斬了他,曹廣弼攔住道︰“漢部軍令,嚴禁殺俘!”

    折彥沖道︰“這是報仇,怎麼叫殺俘?他又不是尋常士兵!”

    曹廣弼道︰“就是要殺他,也得按規矩來。再說,與他仇恨最深的是狄叔叔。”

    折彥沖醒悟過來,派人將蕭昂送往津門。楊應麒听說是捉了蕭昂,命人提上前來,對楊樸感慨道︰“當初漢部發軔之時,兵不強,馬不壯,流浪于長城內外、大漠南北,惶惶不可終日。就連蕭昂這樣的軟腳蝦也怕!當其時,又有誰知我們能有今日的事業。”手一揮,命人押到狄喻府上去。

    狄喻根基本厚,在相助阿魯蠻一戰中身受重傷,留下了病根。後來在死谷中靜養數月,才漸漸恢復過來,但隨後便千里奔波,身體情況又轉惡化,尤其是在烏古一役慘受折磨,從那以後他的武功\便再無法恢復到盛年時的五六成。前幾年拼著年紀不算太大,在許\多場合還能活動活動,但近兩年舊傷復發,便卸了軍職,來到津門靜養。他三年前娶了張玄征的一個寡妹,生下了兩個兒子,賦閑在家,伴妻弄兒,心靈有了寄托,建康狀況又有起色,只是早年的雄心壯志卻已在最近這次病苦中消磨殆盡。這日忽見楊應麒的屬下押了蕭昂過來,又勾起了舊仇!

    但他畢竟年紀較長,和折彥沖等不同,看見蕭昂非但未起殺念,反而大起唏噓之嘆,對押蕭昂來的官差道︰“此人不是我的仇人,是漢部的仇人,該如何處罰,押到法官處听候吧。”

    漢部的司法體系,由于楊應麒的促成,從一開始就有獨立司法之傳統。當時部族新興,折彥沖、楊應麒等人都有自己不至于犯法的自信,而全部方興未艾之際,部內權貴犯罪事件也比較少,因此便沒留下什麼權貴干法的惡性事件。

    舉部南遷以後,司法案件日積日多,司法程序日漸復雜,法律條文日益嚴密,這才開始出現專門的司法系統。李階北來後整理漢部舊日的案卷,結合北國的傳統和宋律,編訂了一部新律。楊應麒拿到手後將其中太過繁縟和不切實際的部分刪除,又添入限制部族首腦權力的若干條文,並將司法獨立提到極顯著的位置上,開宗明義便是不許\漢部首腦(包括折彥沖和他自己)以政令干預法律的運作。這部新律後來由漢部元部民會議全票通過(折彥沖楊應麒默許\的動議通常都是全票通過),成為漢部部民的第一部成文法。又當場推選了狄喻為最高司法團的最高法官,從政務上退下來的張玄素為次席法官,漢部的元老部民胡茂為庶務法官。

    最高法官並不處理日常事務,只是作為一個象征性的威嚴存在;次席法官負責督導下統的各層司法系統;庶務法官則是協助前面兩位法官處理文書事宜、統籌案卷存檔的職位。

    這三個人在律學上其實都是門外漢,坐上這個位置主要是因為他們資歷以及道德受到部民的信任,本身處理案件的能力未必勝過這幾年在基層做具體司法事務的青年法官們。但在現階段,這樣一個粗糙的構建已經可以滿足漢部的律法需要了。

    這時楊應麒的屬下听了狄喻的話,便押了蕭昂前往津門的法庭,津門法庭的第一法官是個渤海人,次席是個高麗人,助理法官是個福建人,都是三十歲上下、未曾經歷過千里“遠征”的青年,看到這個案子不由得蒙了。他們向來處理的大多是部內的事宜,涉外的事情按傳統是歸入軍務,由軍方直接處理。蕭昂的這個事情與其說是判案,不如說是報仇,這可該如何處理?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去求見張玄素詢問,張玄素也不知如何是好。助理法官見狀,便建議去問“朱虛先生”。

    朱虛先生李階拿到宗卷後皺眉道︰“狄大人糊涂\了!這事不該交給津門法庭的。咱們漢部的民事律法里還沒有相應的條文。”

    青年法官們便問該如何處理,李階道︰“你們是法官,所以處理案件本不該來問我。不過這事有些麻煩,我給你們個提議︰法不回溯,令不二行,這蕭昂殺害漢部部民是我們的律法頒布之前的事情,殺人的地方又在漢部統轄地以外,所以用咱們的民事律法便很難處理。但漢部行事之傳統,向來是‘以直抱怨’。何謂直?人若犯我,循天理報之謂直!這蕭昂殺害漢部的親人,便是漢部的仇人。此事當由折大將軍或者遼口軍法處處理。”頓了頓又道︰“這種事情,我本來沒有干涉的權力,所以你們就算覺得我說的有理,也該先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張玄素大人。得他許\可,這件事才算名正言順。”

    幾個青年法官將李階的意思向張玄素轉告,張玄素心中默然,說道︰“就這麼辦吧。發到遼口,按軍法處置。”幾個青年法官走後張玄素頗感不安,來見楊應麒,說知此事,道︰“我雖得元部信任,但處事不當,于律文又不深悉,曲折之處難以變通,這次席法官的位置,還請辭去。”

    楊應麒道︰“張大人這是什麼話!我們百業草創,漢部上下又有誰是一開始就深通律法的?都是一邊做,一邊學。咱們這代人,最要緊的是秉持公心辦事,開個好頭。等過了兩三代,積累得多了,自然會出現學力深邃的人來。”

    張玄素道︰“雖然如此,但這最高司法團的次席畢竟不同其他。狄大人處最高法官位置,重要的是立身正,持理公,便能讓人信服。所以坐在他這個位置,德重于才亦可。而次席法官向上要襄助狄大人判難斷疑,向下要給那幫年輕人傳律解惑,所以才能與德行不可偏廢!如今我自忖雖能秉公辦事,但才不足堪,因此請辭。”

    楊應麒搖頭道︰“張大人啊,次席法官需要德才兼備我也知道。但現在哪里找到這樣一個人去!”

    張玄素道︰“李階先生如何?”

    楊應麒哦了一聲,沉思半晌道︰“張大人提名此人,按規矩也不當來與我說。我是政務之首,不當干預法官人選。漢部的大法官提名之權在狄大人,任命需經元部會議——這是規矩。”

    張玄素頷首道︰“既然如此,我先跟狄大人商量去。”

    張玄素走後,楊應麒正深思著他的提議,卻听侍從匆匆來報︰“陳大人回來了。”陳正匯這次回到津門,楊應麒並沒有安排什麼喧擾的歡迎活動,只是和楊樸、李階、張浩等幾個關系較近的文官將他接到明倫堂去。

    津門大將軍府有附近有三個很重要的建築︰第一是位于左側的四岳殿,漢部元部民會議便在此舉行;第二是位于右側的明倫堂,是士人議事論政的地方;第三是位于大將軍府正前方隔街相對的華表壇,為四方部民陳情之地,華表壇上,刀刃不入,言論無罪。

    此刻明倫堂內,陳正匯批麻戴孝,雙眼深陷,甚是憔悴,和李階見面後抱頭痛哭。楊應麒等人好容易才勸住了。陳正匯見明倫堂掛上了白燈籠,堂內群賢無論渤海高麗、華邦胡邦都為父親默哀,心中感念。

    雖說生死送別乃是一種普世的情懷,但在俠客那里是傲嘯激昂,在戰士那里是壯烈豪邁,此刻明倫堂內斯文而肅穆的悼念氛圍,則非一群讀書人湊在一起斷不能有!所以楊應麒、陳正匯、李階、楊樸、張玄素、張玄征、張浩、盧克忠等人聚在這里,雖然言語不多,卻都很能融入這個情境,若歐陽適和蕭鐵奴等人置身其中,則勢必格格不入。

    悼念結束後,群賢將散,李階便要送陳正匯回府,陳正匯卻道︰“我想在這里留一下。”又望了楊應麒一眼。

    楊應麒道︰“我也留一留。”

    李階等意會,便都先行告辭。

    屋內更無他人,只剩下楊陳兩人,對著李階手繪的陳了翁遺像枯\坐。良久,楊應麒打破沉默問道︰“正匯兄此行,除家事外,可有所見聞而回?”

    陳正匯深深一嘆道︰“此次回大宋,一路上但見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真不敢相信彼處是我等故國!”

    楊應麒黯然道︰“幾年前我入汴梁時中原民生已疲,听說這幾年又惡化了。”

    陳正匯歉然道︰“我之前在流求,總覺七將軍的作為太過忍心,無顧念故邦之意。這次回去,才深感大宋病體已重,中樞又糜爛不堪,士林正人遠貶,奸邪盈廷,我等要想為之療病也難有著手之處。回想之前種種,倒不是七將軍忍心,而是正匯等迂腐了。”

    楊應麒听了淡淡道︰“之前你們有些事情做得實在不夠光明,但那也是大家互相不了解所致,所以我也就沒說什麼。但我希望從今往後,不要再這樣了。大宋之事,我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我們漢部已經漸有立國之勢,一切事宜,當以漢部利益為依歸。至于大宋,能幫忙的地方我還是會想辦法的。”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臉色平靜,其實心中早已心瀾大泛!陳正匯的這一番話,楊應麒等待了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時兩人幾句話說得半明半暗,但雙方卻都已經明了對方的意圖。陳正匯那里是有心和楊應麒共同努力,而楊應麒這里則是聲明了既往不咎。漢部內部的政治格局,便因這短短幾句話而徹底反轉!而楊應麒和陳正匯的關系也因此大變。

    陳正匯道︰“以七將軍高才,僅僅惠及漢部一隅,豈不太過‘劃地自困’了麼?”他這句話出口,便是不再以“外人”自居了。

    楊應麒也不回避,答道︰“漢部不是一隅。”

    “哦?”

    楊應麒淡淡道︰“漢部在遼東,便是一隅。不在遼東時,便不是一隅了。”

    陳正匯目光閃爍道︰“七將軍的意思,是有意于天下了?”

    “這種話,現在是不能說的!”楊應麒道︰“我本來的意思,其實也是謀圖自保而已。但後來發現光是這個目標根本就沒法喂飽雄心壯志者的胃口。這些人吃不飽便不會對漢部產生向心之力。若他們離心,則漢部必弱,弱則不能自保。這個怪圈從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了,所以不得已只好把藍圖越畫越大,現在已經沒法回頭了。可是,這些事情做得,說不得!”

    陳正匯道︰“這就叫心照不宣!”

    “不錯。”楊應麒道︰“其實我本人是不想把事業做得太大的,因為事業太大了就難以控制。而我的能力其實也有限得很。但人的小算盤,永遠也算不過造化的大算盤。我要想漢部繼續維持下去,便得想辦法走在時勢前面——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是近來我越來越感到吃力了,不但私人時間給擠沒了,甚至處理事情也常常顧得了東邊,顧不得西邊。顧得了外事,顧不了內事!想來你也應該知道,我本人是不喜歡太過麻煩的事情的,但麻煩的事情總是來找我。”

    陳正匯卻微笑道︰“七將軍,你真的認為你是這樣的人麼?”

    楊應麒一怔道︰“我不是?”

    “應該說,不全是。”

    楊應麒失笑道︰“究竟你是楊應麒還是我是楊應麒?我的性子,你比我還了解不成?”

    陳正匯道︰“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些事情,恰恰是別人才看得更清楚些。”

    楊應麒默然。陳正匯又道︰“其實七將軍你也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還很不小!”

    楊應麒神色頗動,卻不接口。

    陳正匯道︰“七將軍你雖然也有一身的懶病,但這不過是讀書人的通病,不足言道。但七將軍的野心,也許\是深藏于你性情深處,以至于你自己不知道或不承認罷了。”

    楊應麒搖頭道︰“你這說法有何根據?”

    “當然有!”陳正匯道︰“七將軍,你捫心自問,當你以天下為棋盤,以當世英雄為對手時,當你縱橫捭闔,算計人心局勢時,難道心中不會產生……產生……”

    “產生什麼?”

    “快感!”陳正匯道︰“這個詞,也是正匯在七將軍處听來的。用七將軍的詞來形容七將軍的心,卻不知道是否恰當?”

    楊應麒給陳正匯說得心中惘然。快感?自己確實很怕麻煩,但那是在進入狀態之前。一旦進入與天下英雄對局的狀態中時,自己又是怎麼樣一個狀態呢?是否如陳正匯所說,自己其實是沉醉于快感之中而不自覺呢?

    他晃了晃腦袋,認為這是陳正匯在試圖影響自己,因此不肯順著這個方向想下去。他怕自己被引誘!于是轉了話題道︰“我輩讀書人最重孝道,此次了翁逝世,對你打擊一定很大,只是漢部如今少不得你,我和楊樸張浩等人這些日子分別頂替你的部分工作,忙得焦頭爛額,雖知道你在孝中,卻盼你能早日恢復過來。”

    陳正匯听楊應麒提起先父,臉色轉黯,好一會才道︰“先父遺命,正是讓我戴孝理事。”

    楊應麒大感欣然,說道︰“那你歇息兩天,待收拾好了心情,便來交接事務。”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要離開時,陳正匯取出一封信來道︰“先父臨終前親筆寫了七封信,給到我的有兩封。一封是對我這不肖子的遺命,一封則是讓我轉交七將軍。”

    楊應麒微感詫異,雙手接過,打開來看,見尺牘上既無稱謂,也無落款,只寫著十六個楷書︰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執厥中。

    他凝神半晌,收了起來道︰“謹受教。”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2
拓土攻心 第一二零章 移運定興亡
    楊應麒的職責,分為常、變兩大部分。常是對日常政務的分派和監督,變則是對時局的因應和謀劃。漢部正處于開拓階段,在這種非常時期,許\多軍政事務都顯得十分微妙而復雜。即使是一些看似區域性的事件,也需要用全局的眼光去判斷,用整體的思維去突破。所以楊應麒不僅僅是折彥沖的後勤部長,在軍謀樞密等大事上也有他不可替代的作用。

    如果光從制度建設層面來講,核心領導人權責過濫原是大忌,但在開拓進取的時代,制度制衡在效率與功\用面前往往要向後靠,因為一個新生命在崛起時期最大追求的不是穩定,而是擴張!在大擴張時代,中樞人物不一定要躲在後方的。正如曹廣弼所說,眼前的漢部需要的楊應麒,不是蕭何,而是諸葛亮或者王猛!

    雖然楊應麒不覺得自己應該負擔起那麼重的任務,只希望能安安穩穩地坐在津門,從後方支持哥哥們去沖闖。但這畢竟只是他一廂情願的表面想法而已。比如燕雲這件大事,由于要調動的力量以及會造成的影響太過巨大,漢部找不到第二個人有適合的地位和足夠的能力來掌控這件事情,所以還是需要他親自來操刀。早在陳正匯回來之前,楊應麒就已經安排各項渡海事宜,準備前往塘沽,以便更直接地去推動這件事情。而陳正匯不但趕在他出發之前歸來,還出人意料地與他達成相當深的默契,更是讓他大感放心。

    漢部的勢力是越來越大了,特別是在海上!南洋香料商路通暢以後,涌過去的大商人是一波勝似一波!在東海沒得到什麼利益的福建陳家,由于最早轉向,第一個運用“背靠漢部勢力南下”這個模式,竟在香料生意上大放異彩,聲勢之盛直迫本已將之遠遠甩開的林家。此外,一些新的家族也在崛起,比如顏氏,錢氏,李氏等等。在漢部還沒有正式進入南洋群島之前,這些商人們早就聞著銅臭深入到各個盛產香料的島嶼。有一些家族憑借自己的力量建立了一些據點,甚至海外稱王!對在麻逸以外活動的家族,漢部目前沒有進行強有力的約束,只要他們沒有觸犯漢部的核心利益便由他們折騰去,但名義上仍然宣稱他們都是漢部的附屬。

    這些遠在數千海里外的大事,楊應麒現在根本沒有足夠的精力來進行有效的干涉。漢部的海務部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重要。楊樸、張浩等人在陳正匯旅宋期間接手處理過部分事宜後,也對這個宋籍士人更為看重,因為他們進入過以後才深知海務之難。

    就在楊應麒安排好各方面事宜準備前往塘沽時,東海方面又傳來駭人听聞的消息︰“七將軍,日本那邊出事了!”

    “什麼?”

    雖然日本在這個時代的世界一點也不重要,但在楊應麒腦中卻仍佔有一定的分量。他細翻諜報,一時間百感交集。

    原來當先降後叛的宋江一伙竟然在九州一帶成了氣候,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此時日本正當平安王朝晚期,國力不振,何況九州又是邊遠外藩,所以無法及時集結強大的力量加以鎮壓。結果宋江這顆雪球越滾越大,九州的附藩有一些受不住,竟然投降了宋江。水滸眾在東瀛有了據點以後更是呼嘯而起,像一股血旋風一樣向本州島掃去。

    事態發展成這個樣子,實在大出常人意料之外。對于日本人,楊應麒可沒什麼好感。但畢竟都是人嘛,听說他們被禍害得很慘,惻隱之心總是有的。可是離得這麼遠,又不是自己直屬的勢力範圍,就是想插手干預也難啊。但要是不干預,讓宋江在日本列島發展下去,將來形勢會變成什麼樣子卻也難說。

    “萬一黑旋風他們把日本人給殺光了……”想到這種可能性楊應麒心中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唉呀,我怎麼可以這樣想呢?罪過罪過,阿彌陀佛!人啊,要有一點人道主義情懷的。還是希望日本人能抵御得住這批強盜吧……嗯,不過要是抵御不住,我也沒辦法啊。唉,願他們的神保佑他們吧。阿門!”

    他把出發的時間押後了,傳來陳正匯和他領導的海務班子,讓他們說說對這件事情的看法。陳正匯認為,日本島國雖然向來桀驁不遜,但畢竟久受中華文化,也算是同文之邦,如今流賊東竄,應該給他們一些幫助。

    “幫他們?”楊應麒皺眉道︰“他們又沒來求助,咱們就這麼巴巴地跑過去,太‘急人之難’了吧。”

    陳正匯道︰“但若讓宋江一伙在東海成了氣候,這批人是大盜之性,只怕對我們海上的事業大是有害。再說,這批人是從我們這里逃過去的,我們驅賊入鄰家,似乎不應袖手旁觀。”

    楊應麒搖頭道︰“我听說現在聚集在宋江旗下的,有很多都是倭種。他們一旦和地方勢力結合,便未必會繼續做賊了。也許\會變成一個新的國王呢。嗯,我記得日本如今的王室好像也是從高麗這邊登陸入主,和現在的情形倒是有些相似。不過如今形勢一片混亂,而我們得到的可靠消息又不多,所以既不能過早介入,但也不應該掉以輕心。”

    “那七將軍的意思是?”

    “我想還是在觀望觀望。”

    陳正匯沉吟半晌,說道︰“這也好。不過我們得加強對日本列島的諜報,萬萬不能讓局勢失控。”說到這里嘆道︰“听說宋江等人在彼處殺戮甚重,只望不要亡了倭種才好。”

    楊應麒點頭道︰“是啊。我也是這樣希望的。畢竟我還是希望能和他們做友邦的。”

    陳正匯忽然拍手道︰“對了!”

    楊應麒問︰“怎麼了?”

    陳正匯道︰“最近一段時間,日本那邊來的貨物特別多!他們那邊現在正亂著呢,商人如何有能力渡海來貿易?所以我懷疑是有商人和這些盜賊私通!還有,最近一些運送移民的船只在琉球、麻逸靠岸的時候都沒有人只有東洋貨,我懷疑船只上的人口也是在日本登了岸,然後買了貨物轉到琉球、麻逸貿易。”

    楊應麒滿臉訝異道︰“有這種事!不過話說回來,商人逐利而往,去到哪里不是做生意?也不算私通。”

    “可那些是盜賊啊!”

    “雖然這樣說,但是……”楊應麒道︰“但是他們畢竟不是在我們境內犯法。雖則宋江他們殺人如麻,我們在道義上應該譴責他們,而且跟他們劃清界線。可是要因此而怪罪商人,是不是太過了?”

    陳正匯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夠了解楊應麒的了,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楊應麒在這個問題上的表現簡直撲簌迷離,讓他摸不到頭腦︰“那七將軍的意思,是放任這些商人不管了?”

    楊應麒正色道︰“自然不是不管!嗯,我們要義正詞嚴地告誡這些商人︰跟殺人如麻的強盜做生意是不對的!雖然漢部現在管不到那里,但對那邊畢竟還是關心的。他們在那邊如果只是單純做生意也就算了,卻萬萬不能介入到強盜事件去,尤其是不能做出傷害漢部威嚴的事情。我中華與倭族、和族的感情源遠流長,不能因為他們的鼠目寸光而傷害到民族間的深厚友誼。”

    陳正匯听得一頭霧水︰“那究竟是禁,還是不禁?”

    楊應麒正色道︰“依法辦事,秉公處理。”

    于是陳正匯去找李階,兩人翻遍漢部律法,暫時也找不到懲戒這些商人的條例來。由于這件事情這時還不算十分重要,而陳正匯又事務繁忙,沒多久這件一時間討論不出結果的事情便擱淺了。國之將興,如有神助;國之將亡,事多荒唐。此時大遼已是搖搖欲墜,但國中貴族不以救亡圖存為第一考慮,反而為眼前的一己私欲鬧起了分裂︰留守燕京的秦晉國王、大遼都元帥耶律淳,在參知政事李處溫、大臣耶律大石、重將蕭干、怨軍首領郭藥師等的擁立下稱帝。

    當時金軍壓境,切斷了遼主和燕雲路之間的聯系,南京路人心惶惶,駐守燕京的臣工將領要擁立一個領導人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當李處溫詢問留守燕京的南府宰相張琳時,張琳便勸李處溫等只擁立耶律淳為攝政王,而不是皇帝。但李處溫提出這樣的建議既有他自己的私念在,也離不開背後耶律淳蠢蠢欲動的野心,所以態度極為強硬。到最後把天命什麼的也搬出來了,這位南府宰相不是傻瓜,馬上知道耶律淳想稱帝完全是出于私心。

    張琳等骨頭不夠硬,不敢強抗,只好附議,與左企弓、虞仲文、曹勇義、康公弼等一班文官,率領番、漢百官諸軍及燕京父老來到耶律淳府前,先來一番典故,引用唐肅宗在安史之亂中稱帝以穩人心的舊事,說明他們這樣做是有法理依據的;然後李處溫的兒子李?]手捧龍袍幫耶律淳披上,跟著文武百官跪滿一地,山呼萬歲。

    當此情景,耶律淳不免“大驚”,問明緣由,少不了推卻一番,但最後當然推卻不過去,勉為其難地坐上了龍椅。群臣上尊號曰天錫皇帝,改元建福,以妻蕭氏為德妃。接著是耶律淳給一批識趣的文武加官進爵,晉李處溫為太尉,張琳為太師,又以耶律大石總領軍務,蕭干為都統,改怨軍為常勝軍,遙降遼主耶律延禧為湘陰王。

    耶律淳所建立的這個政權,世稱北遼。北遼政權的建立使契丹徹底分裂為南北兩部分︰南邊是耶律淳所控制的燕、雲及中京、遼西殘余之地,北邊則是耶律延禧控制的漠北、西南、西北兩都招討府和諸番部族。

    耶律淳從稱帝的第一天起就面臨著三面不討好的尷尬︰耶律延禧固然容不得它;而將燕京視為囊中之物的大金和大宋也不可能承認它的存在。所以耶律淳稱帝以後慌忙地請和于金、求附于宋,卻都不被允許\。

    消息傳到津門,剛剛要登船的楊應麒撫掌大笑,楊樸、陳正匯都有來送行,見他大笑忙問緣故,楊應麒將諜報給他們看了,笑道︰“大遼南北分裂,大利我們辦事!按國主的習性,必然會先追殺耶律延禧,再圖燕京。漠南漠北浩瀚千里,等國主捉到耶律延禧,燕京戰事早了結了!”

    楊樸道︰“燕京乃是天下名城,宋人攻得下來麼?”

    楊應麒笑道︰“名城不名城,要看在誰手里!燕雲之兵我已知其虛實。此行必能成功\!”

    無論在哪個時代,人的因素總是至關重要的。如果守將不力、人心不齊,雖有名城要塞也擋不住兵敗如山倒。和燕京析津府齊名的雲中大同府,便在金軍的強攻下不旬日而淪陷,西京所屬州縣無不望風投降。

    但攻下大同府以後,金軍主力的鋒芒也開始疲了。實際上之前阿骨打和斜也等老一輩統帥對這一輪進軍能否攻下西京已存疑問,因為這里畢竟遠離會寧三千里,當地民心未附,而由于遠離後方,軍心也不穩定,這次在宗翰力排眾議之下一鼓作氣攻下西京,對金人來說已是喜出望外。但此戰勝利以後,金軍這一波的進攻也到達了他們的極限。宗翰等都不得不停下來進行修整,一面鞏固已有戰果,征集糧草,同時也就地取人,募集新兵。

    阿骨打所創建的民族政策簡單而有效,由于金軍賞罰分明,許\多漢兒、渤海、契丹也樂為其用,所以金軍才能橫行千里,越戰越強。

    宗翰停了下來,蕭鐵奴卻沒有停!听說遼主逃往陰山,他連大同府也不進,拔了營帳就向陰山趕來。

    參軍盧彥倫道︰“我軍自上京至西京,奔襲二千里,無日得歇,如今主軍也已駐軍修整,我們卻孤軍前往,會不會太急躁了。”

    蕭鐵奴冷笑道︰“你懂什麼!”等部伍越過了長城故址,這才深吸一口長氣,放聲大笑,麾下幾個老部將卻跟著蕭鐵奴的笑聲嚎叫起來。蕭鐵奴對盧彥倫笑道︰“這里!不!這里再往北去的地方,才是我的老窩啊!”

    縱馬走遠百余步,盧彥倫勉強跟上,身邊更無旁人,蕭鐵奴指著穹廬天、茫茫野道︰“當初折老大到了海邊,便忍不住對我們兄弟幾人道︰‘從今往後,國主只能羈縻我了!事若順,大業如何我們幾個心中有數!事若不順,泛舟入海,也是海闊天空!’今日我等也如此!你看這草原!看見沒有!這就是我的大海!”

    盧彥倫心中劇震!蕭鐵奴在楊應麒到達上京道之前,身邊便已經聚集了一批像盧彥倫這樣的文吏。楊應麒到達後,這批人在小麒麟的指點下經略上京道,這期間,盧彥倫等人在與楊應麒幕僚共事時學到的東西比他們之前十年勞務庶政學到的還多!這個團體當然還沒能像津門文官系統那樣嚴密,但簡單有效的作風卻更適合北國的社會形態。

    慢慢的,蕭鐵奴越來越覺得離不開這批人了,離開上京道南下會師時,也把這批人帶在身邊,只留下一小部分繼續經營和監督上京道牧場、林場、農場的運作。蕭鐵奴當年自敗于折彥沖之手後,常常尋思自己失敗的原因,最後總結為一點︰那就是身邊沒有良輔,尤其是楊應麒!在這個七弟身上,他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深悉根據地的重要性。雖然他的部伍對後勤的依賴不像曹廣弼所部那樣嚴重,但仍然需要大批的財物來激勵士氣籠絡人心,所以從客觀上來講他也一直也沒有脫離津門財政力量的籠罩。但從他的馬蹄重新踏足腳下這塊土地開始,一切也許\會發生變化!這片敕勒川未必會成為他蕭鐵奴的王國,卻可能會成為他的起點。盧彥倫等人自然不能和楊應麒相比,但他蕭鐵奴也不需要那麼強勢的輔臣!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听話而能干的管家罷了!

    “走走走!”

    蕭字旗下有不少是漢人、高麗人、渤海人,但在蕭鐵奴手下呆得久了,竟然也都沾染了狼性,見到這片草原便如見到了故鄉!女真兵鋒之鈍,其實不完全是軍士身體上的疲倦,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不適應,所以才需要停下來調整。但蕭鐵奴麾下數千人馬進入這大草原以後,人人精神振奮,縱馬奔馳,所向無前。

    契丹人起自漠北,深知草原民族的長短——長者在馬匹多,人種強,短者在鐵器少,工匠缺。所以大遼二百年天下,對統治西北的第一要務便是嚴禁鐵器運出長城!同時將各部割裂分治,防止他們抱成一團。所以在大遼時代,大漠南北的非契丹游牧部落,連弓箭都多用骨鏃,鐵器極少。直到後世女真代遼,鐵器之防漸漸懈怠,大量鐵器、工匠流入漠北,才有蒙古諸部落的勃興。

    而這時的陰山南北以小部落自治的阻卜部和白韃靼部,面對兵器精良、馬力雄健、組織有序的蕭鐵奴部,哪里是對手?甫一接鋒,紛紛敗北。蕭鐵奴也不虐待他們,只要投降的便加以部勒安撫,打入原來的部伍當中。當他到達陰山之時,麾下精兵已有五千人,大遼西南路招討司治下的部落有一半都已向他臣服。蕭鐵奴軍中馬匹比出長城之前多了五倍。但是,兵器卻有些不夠用了。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2
拓土攻心 第一二一章 說甚親且貴
    在楊應麒的遠景規劃中,有一座敕勒城的存在。不過這時候他的心思還沒去到那里。眼前最重要的,是燕京!

    他毫不聲張地登上塘沽的碼頭,來接他的只有歐陽適和鄧肅,中層以下官吏兵將都不知道七將軍和他的幕僚班子又來了。

    短短幾個月間,塘沽的情況已經大大不同。之前那道臨時的城牆已經拆毀,由于燕京上下自顧不暇,讓歐陽適得以大大方方地從大宋境內雇佣工匠民夫,在那道臨時城牆外面另外建了一道更結實的城牆,圍成了一座海邊港城。城內分為軍區和民區兩塊。軍區內是營房,政廳,廊舍,倉庫;民區內則主要是商業區和住宅區,區內有法庭,有學舍,有寺廟。當然,這些設施的建築大多只是草草搭就,有許\多還處于興建當中。商業街的店鋪有一半都是搭了個帳篷就開始經營,但這種簡陋並不妨礙商人們數錢的激情。

    政廳之內,鄧肅對楊應麒道︰“大宋終于發兵了。”塘沽開港以後,漢部諜報系統的回報渠道又多了一路,關于大宋的諜報塘沽方面不必再從登州輾轉取得,汴梁方面最新的消息,有一些鄧肅知道得比楊應麒還早。

    楊應麒問鄧肅道︰“兵馬多少?主帥是誰?”

    鄧肅道︰“兵馬多少難以確知,但依當年太宗皇帝北伐的規模以及此次征調對民間經濟的影響推測,當在十萬以上,甚至可能達到二十萬人。主帥是童貫。”

    對于由童太監來任主帥,楊應麒並不意外,但這時听說仍忍不住失望,又問︰“軍中有宿將沒有?”

    鄧肅道︰“听說都統制會是小種經略相公。”

    楊應麒又驚又喜︰“小種經略相公?種師道?”

    鄧肅道︰“不錯!就是老種。”

    楊應麒大喜道︰“成了成了!兵多將老,天時利我,這事想不成都難了!”

    小種經略相公何許\人也?為何讓楊應麒如此高興?原來由于澶淵之盟的存在,宋遼邊境的和平已有百年,所以這百年來大宋用兵,多在西北。多戰之地民風悍勇,因此大宋以西北兵將最可用。種師道為西北干城,大宋名將,用兵能縱觀大局,進退均有法度。只是種家乃是大宋的“名將世家”,種師道幼承庭訓,對武將不干政略原則極為恪守,這一點在楊應麒、曹廣弼眼中乃是極為難得的武德,但在蕭鐵奴那里卻被視為迂腐。

    這次楊應麒听說種師道可能會來,便知北伐宋軍必多西兵。他們之前和燕京守軍打過一仗,深知大遼兵馬已無當年之勁,因此對成就此事又多了三成把握。

    楊應麒指著壁上一副大遼南京道的地圖,說道︰“當初宋使和國主談判的時候,一開始說‘願得石敬瑭賄契丹舊地’。這句話文采是很好的,卻留下了嚴重的瑕疵。因平、灤兩地並不在‘石敬瑭賄契丹舊地’當中。此後國主志向漸廣,趙良嗣發現問題再想修改國主也不肯給他們了。這也是我對海上之盟最擔心的地方之一。”

    平州灤州地扼遼西走廊,正是榆關(山海關)的所在地,和西面的得勝口、居庸關一帶,是燕京東西兩個門戶!平灤若失,則燕京難保!榆關不得,則大宋的北伐至少要喪失一半以上的戰略意義。

    這次金軍的首要戰略目標是捉拿耶律延禧,以圖斬草除根,徹底瓦解契丹人的士氣。金軍主力從北路壓下,不入南京道,追著遼主直達大同府,所以眼下平州灤州還在遼人手里。

    楊應麒又道︰“國家疆土,以戰而得則固!豈能僅僅依賴條約?若要等他人來贈,更屬荒謬!雖然當初的盟約沒說平灤歸宋,可也沒說歸金!未入盟約之地,先到者得!只要大宋兵馬先一步佔據榆關和居庸關,除非國主不顧臉皮撕破盟約,否則便無叩關之理了。”

    歐陽適忽然道︰“老二現在就駐扎在平州東面吧?”

    楊應麒道︰“不錯。大哥在大定府負責後方糧秣轉運,二哥統率三千人馬兵臨榆關。”

    歐陽適道︰“既然這樣,不如直接讓老二打進來!”

    楊應麒搖頭道︰“不妥不妥。當初海上之盟曾有約定︰為捉耶律延禧,大金兵馬可先入雲中,但不得無故過榆關以南。咱們如果這樣做是違盟的,會同時得罪會寧和汴梁。別說眼下國主並沒有下令,他便是讓我們進軍我們也得抵制。燕京若被二哥打下,仍然是算在大金的帳面上,和我們的方略有所沖突。”

    歐陽適冷眼不語,鄧肅則點頭稱是,說道︰“滄州較偏,大宋北伐,必從雄州而來。我們許\諾的十萬石糧草,是否循界河逆流而上,給他們送去?”

    楊應麒笑眯眯道︰“這事不急吧。再說這次送糧不是我們漢部送給大宋,是四哥送給童貫啊。這種‘私人’事情,四哥去處理就好了。”

    歐陽適一听忍不住輕笑,鄧肅卻皺起了眉頭,單刀直入問道︰“四將軍,七將軍,你們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給大宋送糧,對麼?”

    楊應麒見他不悅,連忙安慰道︰“志宏不要這樣。此次大宋北伐是有備而來,軍中糧草必多。若真到他們缺糧時候,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鄧肅這才神色稍緩道︰“鄧肅不是迂腐,只是這等大事若不兌現,只恐會失信于天下士民。”

    歐陽適道︰“這事若出什麼岔子由我攬著,你擔心什麼!”

    楊應麒想了想道︰“鄧志宏說的也有道理。對于大宋士民,最重要的就是得立一個信字!這樣吧,反正我們如今的存糧也足,不如便將這十萬石糧草分為五批,每半年一批給他們送去。第一批兩萬石由水路出發,在北伐軍到達時候往雄州送去,算是一份見面禮。我們的押糧官也好趁機到大宋軍中看看,便宜行事。”

    歐陽適問︰“押糧官由誰擔當為好?”

    楊應麒看了鄧肅一樣道︰“就由鄧志宏來擔當吧,如何?”

    鄧肅道︰“必不辱命。”

    三人商量好助宋取燕之策,只等宋軍北來。結果南邊宋軍未到,北邊卻傳來了一個噩耗︰“先帝”烏雅束之子、完顏虎胞兄、折彥沖妻舅、楊應麒的良友完顏宗雄在軍中暴病逝世了。宗雄的病,來得很突然!

    他本是一個十分雄壯的漢子,但一生中曾受過兩次重傷,頗傷元氣,之後雖然病愈,漢部的良醫仍勸他多休養,少暴動。但宗雄豈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一等自己覺得身體無恙,又見伐遼在即,馬上請戰出征。年初還在戰場上縱橫馳騁,至少在外表看不出半點身體不適的征兆,誰知大病驟來,沒幾天就臥床不起,藥石無效。

    宗雄是女真上一代都勃極烈烏雅束的繼承人,雖然長房(烏雅束)這一支無論人丁還是功\勛都遠遠比不上二房(阿骨打),但他的死畢竟是一件大事!斜也、宗翰下令女真直系全軍服喪,並派重將護送其靈柩前往中軍。

    而早在宗雄病將不起時,宗翰便讓人快馬通知遠在黃龍府的阿骨打和駐守中京的折彥沖,但由于宗雄走得太快,無論阿骨打還是折彥沖都來不及趕來見他最後一面。

    其時中京在折彥沖的撫略下已經逐漸安定,他听說宗雄大病後大驚失色,匆匆安排好各方事宜後便領著百余人朝西京方向趕來,卻只在路上遇到這位妻舅的靈柩!扶棺而來的蒲魯虎(宗雄長子)不到二十歲,一路跟隨折彥沖的安塔海(宗雄次子)才十五歲——兩個少年上了戰場倒是如狼似虎,但遇到這等人生大事卻都又悲又慌。直到見著姑丈,蒲魯虎才心神略定,哭著請折彥沖主持後事。

    折彥沖和宗雄交情很好,但他畢竟是一時之雄,眼中雖然含悲,心中主意不亂。指揮護送靈柩的人馬向中京進發。到中京後一路護柩而來的女真將領還想前行,折彥沖怒道︰“都已經走了上千里路了,再折騰下去,棺材都散了!”

    那將領諾諾道︰“是元帥(斜也)和粘罕將軍吩咐要送到黃龍府的……”

    他還沒說完,折彥沖虎目一張,精光暴射,那將領嚇得瑟瑟發抖,不敢再提。折彥沖就在中京城內設了靈堂,由靈昭寺(原聖昭寺)的天台宗和尚主持。留守中京的大金官員,以及投降的遼國文武都來參拜。一切禮儀,既依漢禮,又不犯女真忌諱。

    這晚掛上白燈籠的中京城門已經關閉,忽有一隊人馬從東南馳來,煙塵滾滾,直到城下叫門。

    城上守軍望著不像敵人,叫道︰“城門已閉,若非敵寇,請明日再來。”

    城下一個極粗的女子聲音叫道︰“瞎了你的狗眼!虎公主殿下來了!還不開門!”

    城上守軍吃了一驚,多點燈火照下,果見這隊人馬中有不少粗壯的女將。城門官不敢造次,大聲道︰“末將張豐嚴,曾在大將軍跟前行走,識得公主的聲音。請公主開金口說兩句話,好讓末將……”

    他還沒說完,城下完顏虎叫道︰“別羅嗦了,開門開門!”

    那城門官驚喜道︰“真是公主!”忙喚開了城門,一邊派人去跟折彥沖稟告。

    城門打開,吊橋還沒放實,完顏虎已經縱馬跳了過去,沖入城中。張豐嚴等知道她的性情,不敢多加阻攔,只是派了一個馬術甚精的小兵沖上去叫道︰“公主!我來引路!”

    馬蹄聲踏破中京夜晚的寧靜,直抵宗雄的靈堂,靈堂內燈火通明,似乎尚有人聲。領路的小兵一近靈堂大門便叫道︰“公主殿下來了!”堂內守護的人听見連忙出來迎接。

    完顏虎飛身下馬,誰也不管便沖了進去,還沒進內堂臉便全濕了,哪里顧得燒香行禮?沖入簾幕之內抱住靈柩痛聲哀號。守靈堂的人都圍了上來,卻不敢勸,只有輪到守夜的蒲魯虎抱住姑母哭道︰“姑姑,別這樣。”

    折彥沖和安塔海都在旁邊房里休息,听到消息後趕了出來。折彥沖把妻子抱住道︰“我知道你悲痛,但放著蒲魯虎和安塔海在這里,你便是長輩!你得堅強些!要不孩子們也會跟著亂了!”

    若折彥沖不在跟前,完顏虎說不定還能振作起來,這時卻只是慟哭。折彥沖嘆了一聲,知道勸無可勸,只好抱緊了妻子任她流淚\。

    折彥沖護靈期間,中京軍政要務在楊開遠、楊樸、張應古等人的主持下依然保持通暢運作。宗雄雖然也是金國的重要將領,但近年來的地位其實有些被邊緣化了,所以金國的大攻勢並沒有因為他的死亡而有絲毫動搖。

    完顏虎到達後第三日,阿骨打也到了。他近來身體頗為不適,但听到消息後還是不顧病情趕了過來。如今大金不比往年,人人都知道女真已經取代契丹成為北國霸主!金國的勢力每強盛一分,阿骨打的威儀便更甚一分!當他來到靈堂時,堂內堂外黑壓壓的跪滿了接駕的文武百官、親貴重將!唯有折彥沖走過來行禮,還沒開口,阿骨打顫聲問道︰“去了?”原來他得到消息的時候宗雄還未去世。

    折彥沖虎目含淚\道︰“是。”

    阿骨打長長哀嘆一聲,踏步入內,扶著靈桌問︰“已經入土沒?”

    折彥沖道︰“用胡人獻上來的法子,以石灰、香料、藥物護住了身體,還沒敢動。”

    阿骨打道︰“我看看。”

    折彥沖領了他到簾幕之後,指點蒲魯虎和安塔海抬起棺蓋\,阿骨打腳抬了抬,終于不忍過去看,叫道︰“蓋\起來,蓋\起來!”捶胸叫道︰“阿謀啊阿謀!你怎麼就先我而去!”聲淚\俱下,如喪親子!

    他身體本不好,這一番痛哭竟哭得搖搖欲倒。折彥沖等近在咫尺,卻不敢伸手扶他。

    完顏虎這時已經恢復了幾分精神,上前泣道︰“叔叔,你身系社稷,千萬得保重,要不哥哥在地下有知也會不安的。”

    阿骨打淚\流稍止,問左右道︰“阿謀去之前,誰在場?”

    蒲魯虎上前跪下道︰“孫兒在。”

    阿骨打問道︰“你父親可有什麼交代麼?”

    蒲魯虎看了看折彥沖,說道︰“父親讓我跟隨姑丈,助叔公平定大遼。”

    阿骨打眉頭微皺,問折彥沖道︰“這是你教他的?”

    折彥沖身子一挺道︰“彥沖豈是捏造有無之人!叔叔如此看待彥沖?”

    阿骨打眼簾稍斂道︰“我知你不是。”又問蒲魯虎︰“還有麼?”

    蒲魯虎道︰“父親希望能葬在鞍坡附近,墳墓向南。”

    阿骨打奇道︰“這是為何?”

    蒲魯虎袖抹淚\眼哭道︰“我也不知道……父親說完這句話就……就去了……”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3
拓土攻心 第一二二章 人死茶就涼
    宗雄之死,對完顏虎來說猶如天崩地陷,但對天下人來說也不過是北國死了一個將軍,女真死了一個貴族。眼前遼、金、宋三國在燕雲地區的糾紛正處關鍵時刻,誰也緩不出功夫來理會這些悲傷。不但斜也、宗翰等人在前方繼續指揮戰爭,就連楊應麒也因為遠隔渤海不能前來給宗雄送行。

    對于宗雄的遺囑,大多數人都不甚理解,但還是依照他的意思,將他葬在鞍坡。上京打下以後,鞍坡的駐軍便裁撤掉了。但由于積年開發的緣故,此時鞍坡已經形成了一座礦城,礦城中的工匠主體是從漢部轄地過來的移民,雖然向會寧政府交納丁稅,但民間的社會秩序則與遼口、津門無異。

    實際上不僅鞍坡如此,遼河流域新崛起的一座座農村也大多是這種情況。如今的遼陽府究竟有多少漢人人口呢?戶口計算方法落後的大金遼陽府主管官員竟然也弄不清楚,反倒是楊應麒心中有底。

    宗雄靈柩東運下葬之行阿骨打並沒有同來,他在中京呆了兩天後便抱病到前線督軍去了。到鞍坡時,黃龍府方面有使者來報︰兩宮皇後到遼陽府了。完顏虎大吃一驚,連忙去接母親和姨媽。

    大唐括氏雖然喜歡遼南,但她的身份畢竟不同一般,在遼南住了一段時間後仍然回會寧去了。這回再次南下,卻是白頭人送黑頭人,心中傷痛難以言喻。但她是在戰亂中活下來的積年老婦,甚是堅強,心中雖極悲傷,外表卻比女兒冷靜得多,只是默默垂淚。

    燕雲事態正緊,楊應麒這次實在沒法抽身前來,只好安排下若干要緊事宜,派了燕青來辦。燕青在宗雄墓旁買了千畝土地,置下守墓之家四十戶,又呈上楊應麒書信︰“請嫂嫂見諒。”

    完顏虎泣道︰“不怪他。哥哥出事之前他就出海去了,去哪里連我也不說,我便知他必有大事要辦。雖然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甚清楚,但看叔叔病成那樣還到前線去,便知事情非同小可。我們是王侯之家,從來知道家事要給國事讓路的。”

    一群婦孺在宗雄墳墓旁守了三個多月,小唐括氏便勸大唐括氏北歸。完顏虎擔心母親身體,領著兩個外甥送到會寧。

    大唐括氏、宗雄和完顏虎在會寧各有住處。大唐括氏住在阿骨打為她興建的宮殿里,宗雄自己有一座府第,位于原會寧漢村的母村之內,完顏虎則住在西村。其時北國禮儀未大備,對皇後的拘束不如大宋之嚴。大唐括氏嫌皇宮冷清,完顏虎在會寧時便依女兒住,宗雄在會寧時便依兒子住,兒子女兒都不在跟前時則常常把媳婦叫到宮里相伴度日。

    宗雄的發妻已死,眼下這個續弦雖然年過三十,但容貌極美,望之若二十幾許人。她雖是蒲魯虎、安塔海的後母,但為人溫婉賢惠,和宗雄前妻留下的兒女相處甚恰,蒲魯虎、安塔海等也親之敬之猶如生母。大唐括氏南下理喪前吩咐她留下看家,所以沒有一起前往。這時蒲魯虎和安塔海送了祖母到西村姑姑處住下,便朝自家府第而來。

    才回到村中,有家奴望見他們,忙奔過來叩頭道︰“兩位小主子,你們可回來了!”

    蒲魯虎愣了一下道︰“怎麼了?”

    那家奴欲語還休,蒲魯虎和安塔海都心中起疑,安塔海問道︰“家里出事了麼?”見那家奴遷延不答,忙和哥哥朝家中奔來,才到門前,便見一個男人伸了個懶腰走出來,見到他們兄弟倆怔了一下,隨即點頭道︰“回來了。”

    蒲魯虎和安塔海也是一怔,同時叫道︰“叔,怎麼是你。”

    從門內走出來的,卻是阿骨打的庶長子宗干。阿骨打一系人丁旺盛,幾個兒子中,嫡長子宗峻秉性較文弱,近兩年頻頻生病,不甚與聞軍政要務;嫡次子宗望是大將之才,族內大老均以“不下粘罕”譽之;此下宗弼、宗雋等人也有軍功;宗干年紀最大,雖是庶出,但畢竟是長子,所以阿骨打也頗為看重,他戰功一般,但和完顏吳乞買一樣,擅長料理政事,大軍遠征時或在前線參謀,或在後方督運,在國中權勢甚大。

    這時蒲魯虎和安塔海見他從自家門里出來都十分疑惑,宗干卻半點不在意,說道︰“勸勸你們娘,別哭壞了身子。”便騎馬遠去了。

    安塔海低聲問兄長道︰“你看……”

    蒲魯虎咬牙道︰“先進去再說。”

    進了門來見後母,宗雄的妻子見他們來了,哭著奔了出來,問宗雄出殯的景況,一邊听蒲魯虎說,一邊流淚。蒲魯虎訴說的時候安塔海冷眼旁觀,忽然道︰“娘,宗干叔來干什麼?”他們兄弟久在折彥沖跟前,素來習慣以漢名稱呼女真群將。

    宗雄的妻子低著頭不開口,只是哭,蒲魯虎和安塔海更是起疑。兩人從後母口中問不出什麼來,便告退了,到靜處商量。

    蒲魯虎道︰“你看宗干叔究竟為什麼而來?”

    安塔海年紀比他大哥小,人卻比兄長精明!冷笑道︰“只怕不是什麼好事!不過這事牽扯到娘,咱們不好胡猜。大哥你且定些,等我去叫來管家和看門分別問,便能得出詳情!”

    當下定計,蒲魯虎先叫來看門到密處,命他跪下,大喝道︰“該死的奴才!你知罪麼?”

    那看門嚇得搗頭如搗蒜,連聲賭咒︰“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不知哪里犯了小主子的忌諱!請小主子明言。若奴才真的有罪,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不讓小主子砍。”

    蒲魯虎冷笑道︰“十個腦袋!我就要你一個腦袋!”

    那看門嚇得兩腿發顫,不知如何是好。女真貴族的家奴,毫無獨立人格可言,蒲魯虎要找個罪名殺他,他便是無罪也有罪。當下只是磕頭,一邊求饒命,一邊請“小主子恩知為何要殺奴才”。

    蒲魯虎冷笑道︰“我問你,父親與我們不在會寧時,宗干叔叔一共來了多少次?”

    那看門一個听到這話,人反而鎮定下來,說道︰“小主子原來說的是這件事情……”眼見蒲魯虎臉色不善,連忙又緊張起來道︰“回小主子的話,其實大皇子他以前來的也不勤,但主子去世以後,他便來得多了。小主子,大皇子每次來都是光天化日下來的,並不偷偷摸摸。他或進或出,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哪里敢問?哪里敢攔?所以請小主子明鑒。”

    蒲魯虎問︰“他來干什麼?”

    這句話問得太沒技巧,立馬把他年輕不經事給暴露了,那看門一听心里便松了口氣,知道這個小主人為的是什麼,口中答道︰“奴才也就是開門,哪里敢過問?不過奴才留了心,從大皇後南下之後起,大皇子一共來了二十四次,每次都是來見夫人……”

    蒲魯虎臉上變色,那門子又小聲道︰“最近幾次,還過了夜,咱家上下都知道的……”

    蒲魯虎勃然變色,啪的一聲,一件唐三彩掉在地面碎了。卻說蒲魯虎听了門子的話,勃然大怒,掣了刀就要去殺後母,沖到門外,被安塔海抱住道︰“事情還不清楚,不能听這門子一面之詞。不如先召管家來問。”

    蒲魯虎听了這句話怒氣稍息,先將那門子拘禁起來,又叫來了管家。這管家是從烏雅束時代就服侍過來的老家人,甚是忠心,對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也看出些端倪,一听蒲魯虎問起,垂淚哭道︰“小主子!小主子!這等事情,我們原不敢瞞,只是又不好說!其實小主子你不知道,我們現在這位夫人,在還沒過門之前,大皇子就有意了。只是先主子英雄了得,這才得了夫人的芳心。但照老奴日常所見,大皇子這些年來就沒死心過。不過礙著先主子不好動手。如今听說先主子去了,便又來得勤了。”

    蒲魯虎怒火沖天問︰“那他們可有苟且之事?”

    老管家道︰“房門一關,我們哪里知道里面的事情?不過過夜的事情是有過的。”

    蒲魯虎氣得發抖,老管家又勸道︰“小主子,如今大皇子那邊勢大,我們怕爭不過的。我們女真的規矩,兄長死了弟弟娶嫂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不如……”

    蒲魯虎怒道︰“你閉嘴!”他雖然也是個女真,但跟隨折彥沖日久,心中有了倫理是非,怎能容忍這種事情?

    那老管家卻會錯了意,以為蒲魯虎只是咽不下這口氣,便說道︰“小主子說的是。這女人進來咱們家的門便是咱們家的人,怎麼能輕易讓出去?但看大皇子的意思是不肯輕易罷休的。”

    蒲魯虎哼了一聲道︰“不肯罷休又能怎樣?”

    老管家道︰“大皇子畢竟勢大,先主子這一死,夫人便沒了主。他要來娶,我們怕也攔不住。除非……”

    蒲魯虎問道︰“除非什麼?”

    老管家說道︰“除非小主子你先一步把她收了吧。那大皇子便不好來聒噪了。”

    蒲魯虎听得目瞪口呆,父親死兒子娶後母,在北國也是常有的事,這一點蒲魯虎倒也知道,但卻無論如何沒法接受,怒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禽獸,怎麼能干這樣的事情!”

    老管家見蒲魯虎如此反應大惑不解,問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主子你要怎的?”

    蒲魯虎咬一咬牙,提了刀來到後母房中,他後母看見他帶刀前來吃了一驚,隨即好像明白過來,黯然道︰“大倌,你要殺我麼?”

    蒲魯虎咬著牙,一時動不了手。那女人又哭道︰“我不想的啊,可家里又沒個男人護持,我……”

    蒲魯虎哼了一聲說︰“那你現在怎麼打算?”

    那女人止了淚說︰“我不想離開這個家的。”

    蒲魯虎听了這句話怒氣稍歇,那女人又道︰“大倌,要不,你就收了我吧。”

    蒲魯虎听得一震,刀掉在地上,作聲不得。那女人爬過來抱住他的大腿說︰“大倌,你就收了我吧。沒個名份,我怎麼活啊。”

    蒲魯虎滿臉通紅,大叫一聲,把後母踢倒在地,奪門而出。才出了門便發現安塔海在門外听著,他滿臉羞愧,奔回主房,安塔海跟了來,說道︰“不知羞恥,不知羞恥!這種事情要讓漢部的朋友听見,咱們還有臉見人麼?”

    蒲魯虎哼了一聲說︰“要不是有這些禽獸般的陋習,他們漢人怎麼會看不起我們?怎麼會把我們叫做胡種、蠻人?”

    安塔海見哥哥雖然一副怒氣沖天的樣子,但那層血暈從額頭紅到脖子上遲遲不退,懷疑地問道︰“大哥,你該不會對她動心了吧?”

    蒲魯虎全身劇震,隨即吼道︰“你別胡說!就是收豬收狗,我也不會收她的!”

    安塔海點頭道︰“那就好……”忽听門外瑯佩聲動,沖了出去,卻只在轉角處看到一個背影,回房跟蒲魯虎道︰“好像是她。”

    蒲魯虎哼道︰“她偷听我們說話干什麼?”

    安塔海道︰“我怎麼知道……”

    兄弟兩人商量了一會,還沒得出個主意來,便見老管家匆匆來報︰“不好,夫人……那女人從後門走了!”

    兄弟倆一怔,安塔海首先反應過來︰“快追!”

    但當他們追到宗干府第門前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一個閃入門內的背影。兩個少年躑躅不前,蒲魯虎恨道︰“我去把她提出來!”

    安塔海卻想了一下說︰“不如先去告訴姑姑。”

    蒲魯虎叫道︰“現在不進去,待會讓她藏了起來便沒對證了!”

    安塔海道︰“那我們分頭行事。你進去,能提她出來便提她出來,提不出來也拖著,我去找姑姑。”他匆匆忙忙往西村奔去,完顏虎和大唐括氏見他怒火燎天沖了進來都感詫異。安塔海口才頗便捷,三言兩語把事情本末說了個大概。

    完顏虎還沒听完便濃眉倒豎怒道︰“大哥尸骨未寒!他們就欺上門來,不嫌太操切了麼?”取了刀弓就要去找宗干算帳。

    大唐括氏攔住她道︰“虎兒,別急。要說兄妻弟承,也是我們女真的習俗,你且靜下來,想好了再說。”

    完顏虎大聲叫道︰“習俗!習俗!這什麼見鬼的習俗!漢部便沒這習俗!”

    大唐括氏道︰“但這里畢竟是會寧。”

    “會寧又怎麼樣!”完顏虎道︰“這女真的天下,雖然二叔功勛蓋世,但烏雅束的子孫便沒份麼?我們這一系也沒想要去爭這皇帝的位置,只想安安份份過我們的日子。但如今,大哥人才走他的女人就……我咽不下這口氣!”

    吩咐西村村長,盡起兵馬,要來搶人。

    漢部在西村如今有一百多戶人家,家家都有上馬便能打仗的男丁。折彥沖不在,護衛完顏虎的常備軍馬也約有一百多人。由燕青帶來的人馬也有數十人。完顏虎又讓安塔海盡起宗雄本族家奴舊部,聚了五百多人,騎馬挎弓,向宗干的府第殺來。

    大唐括氏苦勸不住,只好偷偷派了侍女去給留守會寧的諳班勃極烈吳乞買報信,要他趕緊出面調解。

    完顏虎的人馬才到宗干府前,便見蒲魯虎臉青鼻腫在門外徘徊。原來他畢竟年輕,臨事不夠穩重老辣,沖進宗干府內之後被宗干兩三句話便擠兌得啞口無言。急怒之下動手搶人,又被宗干打了兩巴掌,命人轟出。

    完顏虎听完經過猶如火上加油,大喝道︰“好!好!好!這都不顧半點兄弟叔佷的情分了!來啊!給我沖進去!”

    麾下兵將聞言都有些膽怯不前,燕青勸道︰“公主!這里畢竟是會寧,鬧大了不好。不如稟告諳班勃極烈請他定奪。”

    完顏虎喝道︰“鬧大了就鬧大!他們都明目張膽來搶人了!我們還窩窩囊囊任他欺負不成?沖!沖!捉了這對狗男女,我親自綁了到二叔跟前論理去!若二叔要護短怪罪,便讓他殺我頭好了!上!把門砸了!”

    兵將見公主如此,誰不賣力?推上刀劍,縱開馬匹,撞破了宗干府第的大門。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3
拓土攻心 第一二三章 王侯無家事
    會寧發生的這起家務事,如果涉事者完全按照漢俗處理、或者完全按照胡俗處理都不會鬧得像現在這麼大,然而在急劇變化著的北國同時存在著兩種尚未揉合的價值觀,讓這次涉事諸人都在這起扭曲了的沖突中顯得有些尷尬。再加上利害關系糾纏盤結,竟讓事情變得越來越復雜。

    宗干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會引起完顏虎這麼大的反應,因此府中並無準備大批兵將。他在會寧權勢雖大,但家里能有多少家奴衛兵?眼見大勢不妙,慌忙帶著妻兒老小從後門鼠竄而逃。

    完顏虎沖進宗干府中,卻搜不到嫂子,原來也被宗干帶走了。她拿了管家來問,那管家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說話。便有兵丁叫道︰“後門開著!他們從後門跑了!”

    完顏虎帶了幾十騎從後門追去,燕青和西村村長、衛隊頭領商量了一會,下令不許漢部人馬擅動宗干府中一草一木,違令者重處。又把人馬分成兩撥︰燕青和衛隊頭領帶一百人前去接應,西村村長帶領其他人回西村待命。

    那邊完顏虎快馬加鞭,沒多久便追上了宗干的尾梢。但會寧能有多大?追到時已近皇宮。宗干沖了進去大叫︰“母後救我!母後救我!阿虎要造反了!”

    皇後小唐括氏大驚,出來看時只見宗干一家狼狽不堪,驚道︰“出什麼事情?誰造反了?”

    話音未落,馬蹄聲已近,宗干大叫︰“快!保護皇後!”皇宮執勤護衛聞言執戈張弓,擋在宮門前面。

    小唐括氏見到如此情景吃驚不小,但見那隊騎兵沖進,為首的卻是個女子,不是完顏虎是誰,心中驚疑,叫道︰“阿虎,你帶了這麼些人來干什麼?”

    宗干叫道︰“她要造反!”

    完顏虎喝道︰“你胡說什麼!我乃完顏宗室嫡系,造誰的反去!”從馬上翻下對小唐括氏哀聲道︰“姨!嬸嬸!斡本他欺負我!”

    小唐括氏听到這句話松了一口氣,以為是他兄妹倆鬧別扭,喝退左右刀弓手,責道︰“你們兩兄妹搞什麼鬼!國都之內打打殺殺的,成何體統!”

    完顏虎放聲大哭道︰“嬸嬸!你護著他!你護著他!”

    她這一哭,宗干作為一個男人便不好搭腔亂語,小唐括氏的心也向她這邊偏了些,走過來摸著她的頭問︰“他怎麼欺負你了?”

    完顏虎道︰“他不止是欺負我,他是要把我們烏雅束的子孫都踩在腳下,讓我們做不得人!”

    小唐括氏臉上變色道︰“你胡說什麼!兄妹倆拌拌嘴就算了,扯得這麼嚴重!”要知烏雅束一脈雖衰,但畢竟是前代都勃極烈,阿骨打的江山也是從烏雅束手里接過來的。要是兩房鬧起大矛盾,在底下的人看來女真便有分裂之征兆,完顏虎是烏雅束最有影響力的女兒,她背後的漢部又勢力雄厚,所以這麼嚴重的話本來是萬萬不能輕易出口的。

    但這時完顏虎暴怒之下,哪里還管這些?戟指指著宗干叫道︰“你問他!你問他!我哥哥才死了多久!尸骨都還沒冷呢!他就霸佔了他的府第,霸佔了他的女人!還把蒲魯虎給打了出來!嬸你說!這不是要把我們母女、兄妹、姑佷都做不得人麼?”

    小唐括氏臉色大變,喝問宗干道︰“有這種事?”

    宗干叫屈道︰“不是這樣!”

    完顏虎怒道︰“蒲魯虎上來!”指著外甥青腫的臉道︰“你敢說這不是你打的!”

    宗干冷笑道︰“我是他叔,他沒禮沒貌,不知尊卑,我教訓他兩下又算什麼!”

    完顏虎不搭他的話,指著他背後那群男女婦孺中宗雄的遺孀厲聲叫道︰“這個又是誰!”

    宗干一時語塞,小唐括氏望去,宗雄的妻子她如何不認得?臉色便難看了幾分。

    宗干訥訥道︰“是她自己過來的。”

    完顏虎暴喝道︰“她自己過去的?那我問你,蒲魯虎和安塔海他們回家時,從他們家里走出來的是什麼東西?是條狗麼?”

    宗干被她激得大怒道︰“虎女!你真當我怕你麼?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我……”

    完顏虎截斷道︰“你就怎麼樣?像掃蒲魯虎一樣掃我兩巴掌麼?還是像趕他出門一樣把我們趕出會寧?”

    完顏虎這些年和楊應麒混得多了,粗豪中帶著三分細心。雖然雙方吵得面紅耳赤,但宗干其實已墮入她的圈套。听在小唐括氏耳朵里,倒像是宗干真的霸佔了宗雄的妻子和府第,並把蒲魯虎兄弟趕出家門一般。她越听越難受,喝道︰“都別吵了!一個是國家重臣,一個是大國公主,這樣當眾喧擾,不覺丟臉麼?”這句話各打二十大板,但說話時面向宗干,卻是對他更不滿些。

    完顏虎听小唐括氏這麼一喝便住了嘴,宗干卻仍道︰“皇後,你不知道,她剛才竟然帶了人……”

    “夠了!”小唐括氏喝道︰“你們做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也不想听了!等你們四叔來了,讓他來理會!”

    說曹操,曹操到。小唐括氏話才落地,便有人叫道︰“諳班來了。”

    吳乞買飛馬近前,先給小唐括氏行禮,然後喝完顏虎道︰“國都之內,怎準你胡亂興兵?”

    完顏虎一听嚎啕大哭道︰“四叔!你別的不問,就先來責我!”

    吳乞買道︰“不管為什麼事,亂起兵馬就是不對!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會寧不亂了套了?你這樣胡來,我就是治你個謀反之罪也使得!”

    漢部人馬听了無不寒心,完顏虎卻走上一步扯出刀來,吳乞買等大驚道︰“你做什麼!”

    完顏虎倒轉刀柄叫道︰“四叔!你既然有心偏袒,那我也沒什麼話可說了。你就當場以謀反之罪斬了我吧!”

    吳乞買雙眉倒豎,還沒說話,小唐括氏怕他真的一怒之下害了完顏虎,連忙喝道︰“阿虎!你瘋了麼?對你四叔說這樣的話!”

    完顏虎環顧眾人一眼,淒然道︰“嬸!皇後!你听不出四叔話里的意思麼?他眼下是諳班,可他有一天是要做皇帝的,沒有斡本的支持不行啊!所以不管我們倆干了什麼,錯的都是我!”

    吳乞買臉色大變,伸手奪過完顏虎手中之刀就要砍了她!完顏虎收淚瞪眼,伸長了脖子讓他砍。小唐括氏大驚,撲上來抱住完顏虎用自己的身體去擋吳乞買的刀,叫道︰“四叔!阿虎從小不知輕重,你不要當真!”

    吳乞買怒喝道︰“什麼話都可以亂說的麼?就算她是公主,也容不得她這麼放肆!什麼從小不知輕重!分明是她恃著有丈夫給她撐腰!好,我就斬了她!讓臣民們看看大金到底是誰當家!”

    忽听一個老婦哀聲道︰“四叔,阿虎這樣是我縱的,你要殺先殺我吧。”人群兩邊退開,安塔海扶著一個老婦人走過來,正是烏雅束的遺孀大唐括氏。

    小唐括氏叫道︰“姐姐,你怎麼也來了。”

    大唐括氏道︰“我才沒了個兒子,再不來,女兒也沒了。”

    吳乞買听到這話連忙放下刀來道︰“大嫂你這是什麼話!我不過教訓教訓阿虎,難道還真能為難她不成?”

    大唐括氏搖頭道︰“你們男人的心思,我是不大清楚的。不過這事終究得有個定論。四叔是諳班,二叔不在,會寧便由你作主。如何發落,請四叔給個判言吧。”吳乞買這次來得較遲,來之前已經將事情打听清楚。這時听大唐括氏這麼說,便道︰“依我們女真的禮俗,兄妻弟承,原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問宗雄的遺孀道︰“你要跟著斡本,還是蒲魯虎?”

    那女人低著頭,小聲說︰“蒲魯虎他……我願意跟著大皇子。”

    完顏虎大怒,便要說話,卻被母親扯住道︰“听四叔安排。”

    吳乞買哼了一聲道︰“既然是你情我願,那就名正言順了。這婚姻就這麼定了,不過斡本得賠蒲魯虎一百匹馬,一百頭牛,谷子一百擔,外加五十斤茶,一百匹布。”

    宗干道︰“四叔斷得公道。”

    蒲魯虎卻怒道︰“誰要他的東西!”

    吳乞買喝道︰“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

    吳乞買是蒲魯虎的叔公,宗雄在時也不敢犯他虎威,何況蒲魯虎?這少年嚇得縮了縮,大唐括氏握住孫子的手,微笑道︰“四叔既然這樣斷,那便這樣吧。不過阿謀才死了幾個月,現在就要他妻子改嫁,就算是女真習俗,好像也有些說不過去。”

    吳乞買道︰“這個自然。完婚之期得推遲一年。一年之後才許完婚。”頓了頓又道︰“不過听說蒲魯虎要殺他後母,所以讓他後母再回家住也不妥當了。這樣吧,斡本你另外尋個地方好好安置她。但一年之內,斷斷不許你上門去亂了禮俗!”

    宗干應道︰“這個自然。”

    吳乞買又道︰“阿虎這次事情做得魯莽!但念在她喪兄之後不知輕重,從輕發落。哼!便罰你一個月內不許出門一步,西村漢部兵器通通沒收!此次參與者一律杖責二十,以警來者!”

    完顏虎听到這等判言,氣得全身發顫,大唐括氏捏了捏她的掌心,對吳乞買道︰“四叔代國主行責。既然這樣判,那便這樣吧。”左手拉了女兒,右手拉了孫子,告別而去。

    漢部隨從、宗雄嫡派誰也不服,但大唐括氏既已發話,誰也不敢出言,含忿離去。

    小唐括氏有些擔心地道︰“四叔,會不會判得……重了?”

    吳乞買哼了一聲道︰“重?我覺得輕了!”

    宗干也道︰“母後你不知道阿虎和她丈夫在南邊有多跋扈!眼下四叔的判言,一來是秉公行事,二來也是壓一壓他們的氣焰,讓他們知道一點尊卑!”

    西村那邊,完顏虎一進村便埋頭痛哭,大唐括氏連聲安慰,蒲魯虎跳腳道︰“奶奶!這樣下去,我們還能在會寧立足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忍讓?我們……我們……”

    大唐括氏喝道︰“你住口!這種事情,鬧大了對誰有好處?為了一個女人,值得麼?”

    安塔海道︰“奶奶,這不是一個女人兩個女人的問題,這……這口氣我無論如何咽不下去!”

    完顏虎恨道︰“不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蒲魯虎叫道︰“我這就到中京去,請姑丈來主持公道!”

    完顏虎一听頗為心動,大唐括氏卻大怒,站起來打了他一巴掌罵道︰“咱們家就剩彥沖這一根柱子了!他有多難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要去給他添亂!你是不是要累得他被你二叔公貶官削爵才肯罷休?”

    蒲魯虎被祖母一巴掌打得不敢吭聲,安塔海道︰“奶奶,這事若就這麼算了,對姑丈也不好。姑丈處事向來不讓人的,若因這次的事情被人看成孬種,那我們家以後就任人搓圓搓扁了。不過該怎麼做才合適,我年紀小心里沒底。但至少得讓姑丈他知道!津門那邊謀士如林,一定會有好辦法的。”

    完顏虎點頭道︰“不錯!安塔海,你馬上寫信,把事情的本末跟你姑丈說明白!還有,給津門那邊也擬一封,讓應麒想辦法教訓教訓他們!”

    其時離宗雄去世已有數月,書信到達折彥沖、楊樸手里已是秋季。楊應麒的燕雲方略正在緊張處,無論如何抽不出手來理會。楊樸不敢自專,找來張浩陳正匯商量,陳正匯道︰“七將軍雖將內部大事交托給我們,但這事涉及會寧親貴,非同小可,非我等所能決。”

    楊樸道︰“若七將軍在此,以他的身份可以決斷。但現在燕雲那邊事態正緊,恐怕這書信就是到了七將軍手上,他也無力顧及。”

    張浩道︰“其實就算七將軍要決斷此事,也得先問過大將軍。”

    楊樸恍然道︰“不錯!我這便準備一下去見大將軍。”

    陳正匯問道︰“大將軍若問對策,你當如何回應?”

    楊樸沉吟道︰“其實此事不宜鬧大,否則于我漢部無益。咱們關起門來說句實在話,虎公主這次行事間是有些魯莽了。”

    張浩冷笑道︰“但要就這麼算了,只怕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完顏部要是連公主和大將軍都看輕了,還會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里麼?連我們也被人看孬,漢部的部民還能抬起頭來做人麼?北國之人,先論強弱,再論對錯!這次公主就算行事間有不當的地方,我們也得撐她撐到底!”

    陳正匯道︰“我有個想法,不知是否妥當。”

    楊樸張浩忙問︰“正匯兄有何妙策?”

    “妙策說不上。”陳正匯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事情已經鬧到這個地步,再論什麼對錯也無意義。而且我們在會寧怕也爭不過諳班他們。進一步焦頭爛額,退一步海闊天空!倒不如借著這個機會,另作謀劃!如果大將軍覺得可行,那麼……那麼……”

    楊樸張浩齊聲問︰“那麼什麼?”

    陳正匯道︰“那麼我們便找個理由,請公主邀大皇後鳳駕南巡。我們在津門修一座行宮,請大皇後在津門長住,如何?”

    楊樸和張浩面面相覷,隱隱猜到了陳正匯的意圖,張浩道︰“鳳駕南巡,在私可以省卻大皇後許多煩惱,蒲魯虎他們也可伺機舉家南遷。至于在公……”他和楊樸對望一眼,卻沒說在公怎麼樣,只是道︰“然而這等大事,國主只怕不允。”

    陳正匯道︰“公開說長住當然不允,但若以暫住為名,而行長住之實,國主怕便奈何不了我們了。”

    楊樸道︰“邀請大皇後再次南下,想來可以辦到。但要長住……會寧那邊來催鳳駕北歸時,卻該如何應付?”

    陳正匯笑道︰“若大皇後在津門生病了,國主、諳班他們也好意思催促大皇後上路麼?”

    “生病?”張浩目光閃了兩閃,笑道︰“托病這一招,卻是可一而不可再啊。”

    說到這里楊樸也笑道︰“不然。若是像二將軍這樣的年紀,自然病不久。但大皇後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老人家常年抱病,也不是說不過去的事情。再說,大皇後有國母之尊,漢部良醫為大金之冠。國母帷幕放下,哪個大膽的使者敢上前探視?漢部良醫眾口一詞說皇後有病,大金境內,誰說得清楚個中是非?難道他們還好意思讓薩滿巫師到津門來跳大神不成?”

    說完三人一起放聲大笑。

    這段時間楊樸本來就是在津門、遼口、中京等地來回跑,要去中京也不需先請示。他在津門把軍政事務托付好,才要北上,折彥沖便有書信從中京來,要他前往議“會寧之事”。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4
拓土攻心 第一二四章 道窮思自強
    楊樸往中京見過折彥沖之後,隨即北上會寧。他有一年多沒來了,每次來都覺得會寧有所變化,而這次變化尤大。

    大金經過這些年的擴張,幅員日漸遼闊,作為國都的會寧也一天比一天繁華。但是如果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會寧實體性的經濟其實並無發展。為何?

    原來完顏部貴族由于攻掠所得足以溫飽富貴,因此再無心于務農、經商、營工。要是國中基本的生活物資(如糧食)缺乏,那女真統治者也許還會被迫重視農業手工業,但偏偏遼南的崛起讓這一切變得毫無必要。圍繞漢部布開的經濟網絡,不但控制著流求乃至南洋稻谷的流動,而且控制著遼河流域所產的小麥和玉米。小商人們看著大商人大家族的臉色行事,大商人大家族看著楊應麒的臉色行事。小麒麟一旦有什麼暗示出來,幾大家族馬上會風聞而動,並迅速影響整個商場。楊應麒的手抬得高些,漢部備用倉的糧食傾出一點,大金境內的糧價就會低下去;楊應麒的手壓低一些,漢部備用倉的官員變得吝嗇,商人們一听到消息趕緊囤積居奇,大金的糧價就會浮起來。其它重要物資的價格如茶與鹽也是如此。

    幸好這些年楊應麒並無搗亂大金經濟的意思,所以大金的物價波動頗為平緩,而對經濟原理幾乎一無所知的金國統治階層在這種溫水環境中卻沒有察覺到這種潛控制力的可怕!

    大金的戰士每年都從對遼戰役中掠奪到大量的財富,但這些財富並沒有在會寧生根,而是很快地變成香料、鹽、茶、瓷器、絲綢、布匹以及各種奢侈物。當然,會寧的糧食缺口,甚至武器缺口也需要用這些財物來補足。

    在這種形勢下,會寧的農業如何能有發展?楊樸到達時看到的是日漸荒蕪的田畝就算是會寧的貴族們從漢部手里奪走的漢村良田,如今也多生荒草。在遼南米谷的供養下,完顏部腹地甚至連家奴們都變得懶惰起來。

    同樣,會寧的手工業也沒用進步,甚至倒退。以鍛造為例,女真的烏春良工在北國原本是很有名的,但這些年下來卻趕不上漢部鍛造業的發展步伐。漢部鍛造業的起步本來就不低,而齒輪等物的發明,水力鼓風機的使用,焦煤等燃料上的變革,倭刀鍛造法的引入等等,更讓漢部的兵器制造在短短十年內便傲視天下。和遼口造出來的刀劍相比,烏春工匠的產品便顯得寒磣土氣。由于漢部與完顏部同屬一國,再加上楊應麒有意推動,所以遼南與會寧之間的兵器流通並無太大阻滯,目前會寧的貴族要從漢部商人那里購買兵器比在本地工匠那里訂造還要方便。在這種情況下烏春的鐵匠如何競爭得過漢部的良才?一旦失去市場,女真的鐵匠不但失去了前進的動力,甚至連生存都成問題,許多人在漢部商人的引誘下成批南下另謀生路。不過由于目前兵器供應十分充足,所以許多女真人也都沒有意識到其中暗藏的危機。

    楊樸策馬于會寧的街道上,這里的商業倒是頗為發達。但賣東西的,大多是南邊來的商人,就算有一些色目人的商號也大多是津門總店的分號。而買東西的則大部分是女真貴族、士兵以及他們的家人。

    這次楊樸來的時候正遇上市集的低谷期。何謂低谷期?每次大金前線打了勝仗歸來,便會有大批的財富匯集到會寧來,那時候市集的生意最好做!幾斤鹽能換到流入遼境的甦東坡手跡,幾斤茶可以換到耶律延禧的寶石戒指,甚至有人用一石稻米就換到了大遼宣獻太後陪葬的翡翠枕頭那個時候便是全城內外一片狂歡的高峰期。反之,大金的軍隊還沒有回來,市井蕭條時便是會寧市集的低谷期。

    “楊大人來了!”

    燕青向完顏虎稟告,完顏虎忙讓侍女傳見。她被罰不準出門,但她也沒怎麼嚴格遵守這項她極不服氣的禁令,只是不出漢村惹吳乞買生氣罷了。

    “公主,你受委屈了。”楊樸行禮道︰“七將軍還沒回津門,大將軍讓你不要太急,一切從長計議。”

    完顏虎那天冷靜下來以後也有些後悔自己太過沖動,本來還有些擔心丈夫埋怨自己惹事,這時听見這話心中暗暗高興,問道︰“大將軍還怎麼說?”

    楊樸道︰“大將軍道,公主這次行事雖有不當之處,但諳班這樣判太不服人。只是我們寄居客地,爭不過他們,而且眼下燕雲軍國大事正在緊要關頭,這件事情還是暫時寄下,以後再說。”

    完顏虎眉頭一皺道︰“就這麼算了?”

    楊樸道︰“當然不是這麼算了,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完顏虎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頷首道︰“好。他既然這麼說,那我們就再忍些時日吧。”頓了頓又問︰“剛才你說應麒還沒回津門?這次怎麼去了那麼久?”

    楊樸道︰“漢部規矩,非居其職,不聞其秘。公主一定要知道麼?”

    完顏虎罵道︰“不能說便不能說,繞什麼彎子!我只是擔心他的安危。畢竟出海可不是好玩的。”

    楊樸道︰“公主放心,有四將軍跟著在一起呢。”

    完顏虎點了點頭,便不再問,只是嘆道︰“這里雖是我生長之鄉,但這次事情發生以後,我對這里也煩了。真不想在這里多呆下去!”

    楊樸趁機道︰“既然如此,公主,不如等禁閉期限一過,我們便回去吧。”

    “回去?”完顏虎黯然道︰“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撇不下母後。如今我在這里她老人家都這樣忍氣吞聲,何況我不在時?我雖然想念津門,但如何放心她老人家獨個兒在這里受罪?”

    楊樸問道︰“大皇後身體還安康麼?還受得了車馬勞頓麼?”

    完顏虎奇道︰“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嗯,她老人家身體都還好,但我看她雖然臉上沒事,心里只怕不好受。”

    楊樸道︰“既然這樣,不如就連同大皇後也一起請到津門養老!一來公主可以奉養母親,二來可以就近照顧幾位公子小姐,三來祖母孫兒三代可以共聚天倫,豈不三全其美?公主以為如何?”

    完顏虎听得呆住了,過了一會才說道︰“好是好,但只怕二叔四叔他們不答應。”

    楊樸道︰“我們也不說是請大皇後下去養老,就先找個由頭,比如說要去給宗雄將軍掃墓。到鞍坡後再稱病,轉往津門‘療養’。等到了津門,該怎麼辦還不由我們說了算?”

    完顏虎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我說,這是應麒的點子吧?”

    楊樸被完顏虎問得一窒,終于還是照直說道︰“是陳正匯陳大人的主意。”

    “哦,是那個流求來的福建人啊。”完顏虎道︰“應麒提拔這個人,果然大有道理。”對于完顏虎的提議,大唐括氏一開始有些猶豫。她隱隱覺得自己這一去後果只怕不會那麼簡單。如果宗雄還在,她一定會拒絕。但現在兒子沒了,兩個孫兒又還未成氣候,她最能依靠的人反而是女兒女婿。大唐括氏權衡良久,最終覺得自己的榮辱已與女兒女婿綁在一起,便答應了。

    關于南下的理由,楊樸等人本已想好了,但大唐括氏卻沒用。老婦人自有老婦人的辦法!等完顏虎禁閉期過了半個月以後,大唐括氏忽然變得憂郁起來,日間默然,夜里流淚。左右看見的,自有人去向小唐括氏報知。小唐括氏听說了趕緊跑來慰問︰“姐姐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

    大唐括氏泣道︰“我夢見阿謀(宗雄)了,說他的墳被什麼樹精纏著,害得他日夜難受。”

    小唐括氏驚道︰“有這種事?那得趕緊派人去看看。”

    大唐括氏嘆道︰“就算派了人去,我終究也不放心。萬一底下那些人沒個輕重,事情沒辦好,反而擾阿謀在地下也不安寧。”

    小唐括氏道︰“那便讓阿虎或蒲魯虎他們下去。”

    “蒲魯虎?那個小子胡子還沒長齊全,我如何能指望他?就是阿虎,唉,這個女兒,可半點不像有三個兒女的人!做事又魯莽,如何能夠托付?”大唐括氏搖頭道︰“要是彥沖在就好了。這個女婿,穩重,大方,辦事的時候又夠細心。若是他去,我就放心了。唉,就是不知這次打仗什麼時候才完。”

    小唐括氏也忍不住嘆息。過了一會,大唐括氏道︰“不行不行,不能再等了。妹妹,我要下去一趟。到底有沒有樹精,墳墓有沒有問題,我得親自見了才安心。”

    小唐括氏道︰“姐姐你要下去?這都入冬了。現在下去還沒問題,就怕回來的時候冰雪塞路,不方便。”

    大唐括氏嘆道︰“別說是冰雪塞路,便是滿路都是火炭,我也要踩過去。難道要我晚晚夢見阿謀來哭訴不成?”

    小唐括氏也是有兒女的人,深知念兒之苦,點頭道︰“姐姐說的是。”

    大唐括氏道︰“我明天就去和四叔說。妹妹你幫我準備一下行裝,這次我去了就來,不用像上次那樣讓人來送。”

    小唐括氏道︰“嗯,那好。不過過冬的衣服得備足。還有,阿虎的禁閉也過了一段時間了,讓她陪你下去吧,要不然我們都不放心。”

    第二日大唐括氏便去跟吳乞買說,吳乞買也沒理由攔她去看兒子的墳墓,只是吩咐了宗磐點了幾百兵馬一路護送。到了鞍坡,阿魯蠻早就奉命前來護駕。

    大唐括氏細細察看宗雄墳墓四周的樹木,又請了幾個江西風水師,最終沒發現什麼樹精作怪,這才“安心”。宗磐便要護送她北歸,這位大伯母卻忽然病了。上了年紀的大皇後在畿外得病,委實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其時宋遼金三國在燕雲的糾紛正處白熱化,大金上下沒多少精力來顧及這個老婦人的隱晦心思,而宗磐威風壓不得阿魯蠻,手腕比不上楊樸,最終只好任由大唐括氏留在遼南療養。

    大唐括氏這次南下以後便再沒回去了。津門有女兒,有女婿,有外孫,有外孫女,兩個孫子也會在折彥沖麾下行走,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何況這里人人奉承她,逢年過節以及她的生日,整個津門都會舉行盛大的慶賀活動。不但漢部的官員來拜壽、商家的代表來獻禮、佛門的高僧來祝願,連外國也有使者來逗她開心。雖然大唐括氏沒有作威作福的習性,但老年人被人看重和被人冷落,差別還是很大的。在會寧時別人也尊重她,但那是禮貌性地尊重。但在津門市民們是真的喜歡這個皇後,不但因為她是“大將軍的丈母娘”,不但因為她是遼南地位最尊之人,也因為她曾真心關懷過漢部的民眾。

    海邊的生活陌生而新鮮,行宮的氛圍溫馨而熱鬧,卻不比會寧那幾間冷冷清清的大磚房勝過百倍?于是大唐括氏便在這里安心住下了,會寧來了使者催促,自然有楊樸陳正匯等想辦法去應付,不需要她操心。

    對于大唐括氏南來一事,楊應麒得到消息比事情發生要遲延些。陳正匯等人給他的信中有隱晦地向他提起鳳駕南來的謀劃,他沒有反對,也沒有干涉。等事情辦成以後,才給他們轉了個批語︰“辦得很好。”然後便更加放心地把後方事務交給他們幾個人。

    這段期間,燕雲地面發生了許多事情。烏雅束家族受辱以及所引起的余波只是漢部與完顏部一次若隱若現的沖突,而楊應麒正在應付的卻是幾大勢力真刀真槍的較量!這場較量曠持日久,從軍事到政治,從政治到外交,到處充滿了陰謀與陽謀。參與的各方所出的招數,有的精妙絕倫,也有的愚蠢透頂!這場多方登場的較量改變了許多事情,甚至可以說改變了整個東方世界的政治格局!就連楊應麒也被迫在這場較量中改變了自己的整個對宋方略!雖然對一些事情他早有準備,但那卻是他最不願面對的局面。可是,掌控天下事走向的造化並不理會任何人的感情好惡,只是默默地檢驗世人們的行為。

    楊應麒在受到這場教訓以後,深切地認識到武力的重要性。雖然他所掌控的經濟力已足以左右東海,他所掌控的文化力已足以影響北國的人心,甚至能夠利用物價波動等手段來掠奪女真人的財富,但這一切如果缺少刀與馬的保障將變成一片虛無。

    但是,目前漢部軍事力量的家底如果完全亮出來也許足以讓阿骨打有所忌憚,可那並不是楊應麒想看到的結果。別說漢部總體的軍事力量還不如女真,就算已經能夠和女真相抗衡他也不想雙方決裂!為什麼呢?如果蕭鐵奴有心的話他應該記得楊應麒的那句話︰他不想要一個打爛了的遼南,更不想要一個打爛了的漢部!

    “能夠和平,那是最好。”楊應麒在離開塘沽之前的最後一個早晨,面對著海上方升之旭日,喃喃道︰“彼消我長之勢已成,我們的崛起亦不可抵擋,既然如此,一定要拖到我們的力量足以左右全局之時。到了那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昔年與今日的屈辱也會一並洗去。可是,我們能堅持到那個時候麼?”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4
燕雲取棄 第一二五章 鄧肅押糧
    大宋宣和四年,道君皇帝因方臘一事頗悔用兵,但趙良嗣等人堅持說平燕易如反掌,在宰相王黼等人利勸善誘下,趙佶終于再次決意北伐。王黼于三省之中特設經撫房,專治邊務,竟把北伐事宜獨立于樞密院之外。又括天下丁夫,計口出算,得錢六千二百萬緡以充軍用。一時間燕雲未得,而國內浮怨已起。

    但道君皇帝和童貫哪管這些?該享樂的繼續享樂,要立功的趕緊立功。剛好北遼政權派遣使者來告即位,又底氣不足地表明願意“免除歲幣”,宋廷太宰少宰,樞密宣撫都認為遼人可欺,于是進兵的決心更為堅定,以兩個不通軍事政務、北國詳情的權臣童貫、蔡攸(蔡京之子)為正副宣撫使,引兵十五萬北上巡邊。入宮辭駕之日,童貫在趙佶面前大言炎炎,將燕雲十六州說成唾手可得之物,而趙佶亦覺理所當然,同時指點了童貫一些軍國大計雲雲。

    楊應麒在塘沽听說童貫將至雄州,便派鄧肅為使者,運了兩萬石糧草前去犒軍。楊應麒有意窺探大宋軍勢以定謀略,所以也扮成隨使商人前往。鄧肅見歐陽適竟然全無攔阻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勸。

    運糧道路是先從界河逆水而上,跟著轉入清河,過保定軍直達雄州城附近的碼頭。清河在大宋境內,北面有白溝河作為屏障。界河卻是遼、宋的邊界。但這幾個月來漢部的船廠運了好多適合江面作戰的小戰船來,時時在界河上巡弋,蕭干縱馬來干涉過幾次卻都討不了好去,派使者到滄州責問李應古,李應古卻以“彼非我大宋軍民”推諉,到後來蕭干無法,只得放棄界河水面,只在岸上防範。

    漢部兵船在江心游弋護航,運糧船只則靠南岸行走。轉入清河後漢部的兵船便不再跟去,以恪守兵馬不入宋境的約定。

    這是鄧肅第一次以漢部官員的身份回宋境辦事,所以對此行十分看重,連穿什麼衣服都做了一番思量。

    漢部官員在楊應麒的影響下本來都不怎麼計較穿著,舉止隨心,但宋籍士子多了以後,不少人見辦公官吏服飾雜亂,政廳有如市集,太不像樣。在他們的呼吁下,漢部文官系統才開始出現正式的官服。按照李階等人的設想,最好是把宋朝的官服照搬過來,但楊應麒卻嫌那些官服太不方便,雙方討價還價了好幾個會合,最後采納了管寧學舍一個學生的設計,制作了三套大方得體的官服︰第一套是正式的禮服,只在特殊的場合才穿著,長袖長袍,觀履皆備,極為隆重;第二套是胡俗便服;第三套是漢俗便服。鄧肅此時穿的正是漢俗便服,雖叫“便服”,其實款式也頗為正式,而且風格類于大宋官服,所以雄州守臣和銑一見之下便感奇怪︰眼前這個“大金”來的使者,從頭到腳實在看不出半點胡人味道。

    和銑的這眼光讓鄧肅頗不舒服。雖然他對漢部已產生了相當的認同感,但在他內心深處,仍認為大宋士子于北國為臣是不得已的事情。在遼南軍中時這種感覺還不怎麼明顯,此刻一與大宋官員交接,這種情緒馬上涌了上來。所以當和銑委婉打探他的籍貫學源時鄧肅的第一反應就是含糊帶過,兩三句話便把話題帶到糧草上面。

    和銑也算是個有為國之心的書生,對糧草的興趣比打听鄧肅來歷濃厚得多。本來他是不贊成北伐的,但運糧的事童貫派人打過招呼,要他好生接待漢部使者。而且友邦在戰前無條件贈糧無論如何也算是件好事,甚至可以視為一種吉兆。當下和銑便在鄧肅的帶領下親自來到清河的碼頭邊,看著一袋袋的糧草運將上來,心中高興,大贊歐陽將軍守諾,又問︰“這些糧草有十萬石麼?”

    鄧肅道︰“敝邦去年年成不好,兼且海路遙遠,十萬石糧草一時難以畢集。因此打算分五次送來,這是第一批兩萬石。”

    和銑哦了一聲,頗為失望,隨即想起人家畢竟是無條件來送東西的,而且年成不好、海路遙遠也似乎都是實情,不好拿冷眼給人家看。

    鄧肅又道︰“這十萬石糧草是歐陽將軍給童太師的私贈,所以這次下官到來,一是與和大人交割糧草入倉,二是要面見童太師。這第一件事已經完畢,第二件事卻還得請和大人促成。”

    和銑道︰“朝廷先鋒兵馬雖到,但童太師的虎駕怕要幾日後才能到達雄州。”

    鄧肅道︰“既如此,能否請和大人安排一下,讓下官于城中等候?”

    和銑見鄧肅的隨從不過十余人,手卻往運糧的民夫一指說道︰“鄧大人留下可以,只是這些運糧的兵丁……”

    鄧肅一听笑道︰“這些哪里是兵丁?這只是我們從滄州招徠的民夫,說來都是大宋的子民。此次下官前來,隨行的都是文官,並無兵將。”

    和銑听了稍覺奇怪,說道︰“我看他們衣物整齊,行走進退均有法度,還以為他們是貴國的廂軍呢。”

    原來漢部在塘沽立定腳跟以後,為因應各方面需要而有步驟地招募民夫。華夏土地經過百多年的生息,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漢部一立出招募牌子便有無數流民涌了過來。但漢部對于這些流民也不是來了就要,而是挑選其中質樸強壯者,發給衣物、餉糧,又由漢部的工兵進行培訓,培訓完了以後分成隊伍,每個民夫隊伍都由漢部的老工兵作為正副隊長帶領。短短幾個月間,這批宋籍農民已經成為塘沽建設、助防、運輸、治安等事務不可缺乏的力量。由于吃得飽,穿得暖,加上訓練得宜,所以這些人和大宋的廂兵相比不但衣甲鮮明,而且絕無廂兵身上的憊懶氣息。甚至就是和大宋的禁軍相比也更精神些。

    正因為這些民夫具備以上特征,所以才會讓和銑有所誤會。實際上他听了鄧肅的話也並不深信,若有意若無意地走近幾個民夫休息的地方,听見他們用以交談的都是河北地區的漢兒土話,這才信了幾分,卻仍道︰“北伐大軍將至,雄州已成要地。這些民夫運糧之責已完,留在這里,一來人多口雜,恐生是非,二來也沒有必要,不如……”

    鄧肅道︰“和大人放心,等他們干完了活,我就命他們回去。”

    和銑這才釋疑,安排他們一行入住雄州城內。

    入城後鄧肅見楊應麒的眼光四處游走,低聲問他在找什麼,楊應麒嘆道︰“不是在找什麼,只是故地重游,想看看有什麼變化。”

    鄧肅怔了一下道︰“故地?啊!我忘了七……七哥兒你來過的。”隨即想起當初漢部被拒對楊應麒來說可不是什麼好的回憶,便不再提,轉了個話題道︰“七哥兒看這位和銑如何?”

    楊應麒笑道︰“地是故地,人是故人!只不過這些年沒見,他好像升官了。唉,他大概已經不記得了我。但要是二哥來,他一定記得!”軍伍行走,不可能十五萬人同時出發、同時到達。童貫雖然未到,但先頭部隊早已進入雄州境內,有在城外安營,有的在城內駐扎。

    從清河到雄州城內,短短的幾里路程中往來兵丁甚多。楊應麒舉目望去,但見番漢摻雜,竟比漢部兵馬還不像中原軍隊。為何會這樣?原來宋廷此次興兵,多用秦晉兩地兵員,其中有不少是大宋境內的少數民族。就算這樣,軍隊中漢人兵員也遠比少數民族為多,可是由于許多兵丁是臨時征集而來,少經訓練,舉止之間像個邊荒農民遠多過一個戰士,言行憊懶散漫,和楊應麒印象中“中原軍隊紀律較好、舉止較文明”的印象大相徑庭!因其蠻野,所以氣質便和他心目中的蠻夷有相類處。

    楊應麒再細心觀察他們的衣甲兵器,越看越覺窩心。大宋兵制與女真不同︰女真之兵都是自備兵器衣甲,大宋軍隊的裝備卻是由朝廷提供。自澶淵之盟以後,宋遼邊疆和平已久,所以武備日漸荒廢。熙寧一朝曾力圖振作,一時間兵器犀利,武備大興。但蔡京當權以後又廢弛下來,朝廷的稅賦都用于建道觀、起園林、聚奇寶、搜花石,兵府甲庫里面的東西幾十年間竟然都沒更換過,這次貿然興兵,事前也沒經過詳密的籌劃,只是將十幾萬人拉起來,再將兵府甲庫里的東西發下去。甚至發放物資的官吏也是馬虎了事。楊應麒見一些高個子穿著露肚臍的短甲,一些矮子卻批著及膝的長袍!心道︰“穿成這樣,走路都不方便,還打什麼仗?”又掃了幾眼他們的兵器配備,鈍的刀,銹的刃,腐爛的柄鞘,缺角的鞍韉!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這些人就是和我們剛剛招募來的民夫打,只怕也打不過!”

    忽然前方一聲“救命”打破了楊應麒的冥思,他回過神來,只見一群軍士逐著一個蓬頭亂發的女子朝這邊而來。那女子一臉的驚惶,那些軍士卻是滿面的淫笑。那女人邊叫救命邊逃,那些軍士卻貓捉老鼠般不慌不忙,似乎吃定了她。周圍有不少兵將看見這場面都駐足觀看,卻沒人出頭。

    鄧肅怒道︰“光天化日之下,這些人竟敢行此傷風敗俗之事!大宋沒有王法了麼?”

    那女子正孤苦無援,听見這句話稍覺振作,又見鄧肅一行的打扮似乎是官爺,連忙跑了過來乞求庇護。

    護送鄧肅進城的雄州文吏勸鄧肅道︰“貴使,這里是大宋,不是貴國。這些事情,你還是少理為是。”

    那女子本來正跪在地下求援訴苦,听見這話身子忍不住後傾。鄧肅听到這句勸告也是猶豫了一下,怕因這些枝節誤了大事,回頭看了楊應麒一眼,楊應麒低聲哼道︰“良心!”

    鄧肅一震,心中叫了聲慚愧,對那文吏道︰“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得!大宋哪條律令軍規允許軍士在大街上為非作歹了?”

    那女子听了大喜,那文吏卻苦笑道︰“貴使太憨直了!本國的事情,你哪里知道?”

    他還沒說完,那些追逐而來的軍士已經跑到跟前,為首那人約四十多歲年紀,滿臉的橫肉,指著鄧肅叫道︰“什麼東西!敢管爺爺的事!來啊!拿下!”

    他身後的嘍就要上前,那雄州文吏忙攔住道︰“不可!這幾位是童太師的貴客!”

    那些嘍听到“童太師”三個字連忙住手,為首那人卻仍傲然道︰“我爺爺的貴客?本少爺怎不知道?”

    那文吏一听驚道︰“原來是童萬寶童少爺!”

    鄧肅听得一怔,楊應麒卻忍不住笑道︰“爺爺?童貫好像沒那麼老吧?怎麼會有你這麼大的孫子?”

    那童萬寶喝道︰“大膽!我爺爺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文吏一听忙道︰“童爺息怒,這幾位是外邦人士,不知中原禮儀,還請見諒。”

    “外邦人士?”童萬寶看了鄧肅等一眼說︰“遼人?”

    那文吏道︰“不不,是金國的上使。”

    鄧肅糾正道︰“是漢部靖海將軍的使者。”

    那文吏可搞不明白這些,只是應道︰“是是。”對童萬寶說︰“這次鄧大人為使,是要面見童太師的。大家本是一家人,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場誤會。要是鬧大了,將來童太師面前怕不好看。還請童爺大人大量,不要計較了。”

    童萬寶似乎也知道一些事情,說道︰“是東海那個歐陽將軍的人麼?嘿!我也听爺爺提起過,說是來給爺爺送大禮的。既然是爺爺的貴賓,那我就從輕發落。讓他們把那女子交出來,這事就算了吧。”

    那文吏又湊到鄧肅這邊來陪笑道︰“鄧大人看如何?”

    鄧肅還未說話,楊應麒問那女子道︰“你是這姓童的家奴?”

    那女子慌忙搖頭。

    楊應麒又問︰“那是他家的姬妾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哭訴起來“奴家並不認得這位……童爺,只是剛才在市集賣刺繡,忽然這幾位爺圍了過來,然後……”說著又哭。

    鄧肅喝道︰“如此說來,便是強搶民女了!”

    童萬寶怒道︰“強搶民女又怎麼樣?我們姓童的,別說民女,就是官女,搶了又怎麼地?我爺爺馬上就要封王了!到時爺爺我便是王子王孫!這些女人能得爺爺我的臨幸,那是她們的福分。”

    鄧肅听他爺爺來爺爺去,怒火中燒,手按佩劍竟是顫抖不能自已。楊應麒見他如此大失分寸,頗為奇怪︰“這事雖令人義憤,但志宏不是量淺不能忍的人,怎麼會如此過分激動?”

    楊應麒卻不知道他如此激動由來有因。要是鄧肅在漢部境內見到這樣的事情,多半能平靜處理。但這次是出境後首次回到大宋,對他來說,這片土地乃是他的故國,在這里他內心深處實以主人自居,而視楊應麒等為客。他多希望大宋展現在楊應麒眼中的是一個富強而文明的形象,但現實卻完全相反!當此末世,就是首都汴梁的民間秩序也已不能和津門、遼口相比,何況這即將成為童太監作威作福之所的邊陲之地?這種心理落差戳破的其實正是鄧肅內心不願承認的一種自欺!對于這種自欺的剝離陳正匯也曾有過,不過當時他是自己獨個兒漸進自省,不像鄧肅這樣,一入宋境就在楊應麒面前遇上這等丑事!但這些只是他內心隱秘處的波瀾起伏,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別人卻如何能理解?

    那文吏見鄧肅臉色不善,暗叫糟糕,楊應麒扯了一下鄧肅的衣袖道︰“鄧大人!您受歐陽將軍所托,凡事謹慎。”

    鄧肅畢竟不是莽夫,醒悟過來,手脫劍柄,心念一轉,已有主意,說道︰“下官雖在境外為官,但見胡人也知禮儀廉恥!何況大宋!童太師位極人臣,更當自律!這位童官爺,你此刻在雄州的作為,童太師知道麼?在外部使者面前強搶豪奪,不知在大宋算不算有失國體?若童太師听說了這件事情,不知會如何處置?”

    那童萬寶被鄧肅幾句話擠兌得狼狽不堪,既不敢恃強奪人,又不願就此離去。他那幾個不知好歹的手下看見竟然慫恿道︰“童爺!理他們干什麼!咱們就把這小娘子拿回府去,看他們敢怎麼樣!”

    要鄧肅等是本國士人,也許童萬寶早就下令亂來了。但他們畢竟是童貫的貴賓,心中存了忌憚,雖然被嘍們慫恿得心動,幾次想動手,卻每每懸崖勒馬,猶豫不前。忽然幾員騎士擁著一輛馬車走近,其中一個二十不到的少年騎士上前來問︰“前面什麼事情?你們為何在此堵塞道路?”

    童萬寶正愁沒台階下,听見這話跳了起來,指著那騎士罵道︰“你什麼東西!敢來管你童爺爺的事情!來啊,給我把他扯下來打!”這招叫轉移焦點,要借著教訓這幾個不知好歹的路人來挽回自己的面子,卻是古人一千多年前便會了的招數。

    那群痞子軍丁一听都擁了上去扯打,那少年騎士無緣無故挨打,一時愣了,一邊勒馬躲避一邊大叫道︰“你們干什麼?你們干什麼?”

    鄧肅看了一眼楊應麒,楊應麒低聲笑道︰“這駕馬車周圍的人個個精神抖擻,只怕不是個好惹的人!看熱鬧吧。”

    果然馬車旁沖出一個身穿便裝的青年來,手揮馬鞭就朝那群痞子軍定抽去!他下手又準又狠又重,啪啪啪啪十幾聲連響,竟抽得那群烏合之眾四散逃命,跑回童萬寶背後躲避。

    童萬寶見這青年這般武藝心里有些吃驚,卻仍死撐叫道︰“你們是什麼人?膽敢惹我們童家!”

    那青年騎士听見這話一怔道︰“童家?”

    童萬寶得意洋洋道︰“不錯!童太師就是老子的爺爺,識趣的趕緊下馬,磕頭認錯,那老子還可以饒你們不死。”

    那青年微微皺眉,這時馬車已駛近,內里一個厚重沉穩的聲音問道︰“彥崇,是什麼人鬧事?”

    那青年彥崇道︰“好像是童某人的干孫。”

    車內人道︰“彥崧,問清楚是什麼事情。”

    那少年彥崧下了馬,上前問道︰“這里有地方官員麼?”

    雄州那文吏也看出對方來頭不小,應了一聲。那少年彥崧問他發生何事,那文吏委婉回答,幾方面都不得罪,但不免把童萬寶的惡跡隱了。鄧肅在旁看不慣,一見那文吏不敢說的地方便朗聲直言,中間不免摻雜那女子的哭聲,楊應麒的冷笑,以及童萬寶一黨的喝罵。好容易把事情分說清楚,車內人道︰“原來是外邦貴使來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頓了頓道︰“這位童萬寶身上有軍職?”

    童萬寶昂然道︰“不錯。”

    車內人道︰“強搶民女,已是目無軍紀。何況是在外賓面前?大失國體!彥崧,依本朝軍律,在職軍士強搶民女當定何罪?”

    那少年道︰“死罪!”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5
燕雲取棄 第一二六章 童貫巡邊
    听那少年說出“死罪”二字,童萬寶倒也吃了一驚。

    卻听那青年笑道︰“不對不對。他還沒搶成,死罪卻是重了。”

    那少年低了頭,車內人道︰“死罪便免了吧,活罪卻少不了,否則如何正我軍紀?彥崇,將他拿下,杖責四十。當眾處罰,以儆效尤!”

    那青年道︰“現在哪里找杖去?”

    車內人道︰“那便以鞭代杖。”

    那青年叫了聲好,便帶著弟弟策馬沖了過來,童萬寶的手下早看出不對,見這形勢如鳥獸散。童萬寶被那青年一鞭抽翻在地,口中叫道︰“大膽!大膽!我爺爺是兩河宣撫使!就要北伐封王了!你們……哎喲!哎喲!爺爺啊……哎喲……媽呀……”

    這對來歷奇特的兄弟輪流下鞭,打得那童萬寶皮開肉綻。鄧肅看得大快,連叫︰“打得好!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那青年打完笑道︰“小子!有勞你種大爺親自揮鞭伺候,算是你這屁股的福分!”

    童萬寶早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的余黨躲得遠遠的,竟不敢來扶他。

    楊應麒听這青年自稱姓種,心中一凜。鄧肅上前施禮問︰“這位可是種家的將軍?車內可是小種經略相公?”

    那青年馬上還禮道︰“我等正是種家子弟,賤名彥崇,這個是舍弟彥崧,車內正是家祖父種諱師道。”

    鄧肅大喜道︰“不意在此得遇種相公!幸甚,幸甚。”

    種師道在車中道︰“敝邦軍中出此雜種,貽羞天下。貴使見義勇為,甚是令人敬佩。師道尚有他事,便不下車相見了,後會有期。”

    說完馬車便在種彥崧等人的擁簇下緩緩離去,種彥崇押後,看了鄧肅和楊應麒等人幾眼,問鄧肅道︰“鄧大人真是外國人麼?”

    鄧肅為之語塞,不知如何回答。種彥崇以為他不願回答,一笑告別。

    鄧肅望著馬車發呆,楊應麒點頭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宋武風雖不振,但仍有不凡子弟。”

    那邊童萬寶的嘍見馬車遠走,這才跑過來扶起主子。童萬寶已經痛得連哎喲也發不出來了。

    忽然馬蹄聲響起,那少年種彥崧跑了回來,童萬寶吃了一驚叫道︰“種爺爺啊!還要打嗎?我不敢啦。”

    種彥崧大笑道︰“哈哈!你逢人就叫爺爺麼?哼!既然知怕,那就快滾!”

    童萬寶忙叫道︰“快走!快走!”

    等他們走遠,鄧肅向種彥崧拱手道︰“種公子可有什麼見教麼?”

    種彥崧道︰“見教不敢。只是我們走出一段路程後,我爺爺忽然想起這弱女子在雄州只怕難以立足了,要我過來給她安排個歸宿。”

    楊應麒贊道︰“種相公想得果然周到!”

    種彥崧問那女子家中可有親人,那女子哭道︰“沒有了。奴家老家被賊軍燒了,獨個兒從京東路流浪到此,幸好得一個長者可憐借間茅屋住著,賣繡為生。”

    種彥崧想了想說︰“你可願到陝邊去?我幫你安排個活路。”

    那女子有些猶豫,她也知道留在這兒多半會有後患,但陝邊委實又太遠,無奈之下正要點頭,楊應麒已經道︰“種公子,我看別讓她去陝邊了。那里太遠。而且你們這次來有要務在身,只怕也分不出身來照料這點小事。這事不如便交給我們吧。我在登州有個好朋友,給她安排個生計不成問題。”

    那女子大喜,磕頭道謝。

    種彥崧點頭道︰“難得這位大哥好心。但你是外國人,怎麼會有登州的朋友?”

    楊應麒笑道︰“我不是外國人,我是江南人。只是被花石綱禍亂了家業,不得已揚帆出海謀生計,所以在登州、泉州、明州等地都有朋友。這次是到塘沽做些買賣。因听說鄧大人要來大宋,我便蹭著跟來做點小買賣,其實也是想來看看我大宋北疆的風光。”

    種彥崧喜道︰“我說你這樣的人物,半點不像胡人嘛!原來是江南子弟。”原來歷朝歷代番邦入貢使者多會夾帶一些商人,所以種彥崧對此毫不奇怪,和楊應麒通問姓名,楊應麒自稱楊廷,小名小七。

    種彥崧道︰“我不能耽擱太久,要不爺爺他們會擔心。我們住在城西館驛,門口掛著種家的牌號,一找就到。小七哥要是得便,記得來找我喝兩杯!”

    楊應麒哈哈一笑道︰“一定!”

    不說楊應麒吩咐了一個從人帶那女子去塘沽安置,卻說種彥崧趕上了種師道的車馬時已到館驛門前。

    種彥崇問道︰“怎麼去了這麼久?那小娘子呢?”

    種彥崧道︰“有人答應照顧他了。”

    種彥崇問道︰“誰?”

    車內種師道說道︰“進去再說。”邁出車來,望了一下太陽,眼楮一眯說︰“好久沒曬曬日,人都霉了。”半眯的眼皮下是無數皺紋,每一條皺紋中都記載著一次廝殺。

    他扶著孫子的手進了館驛,喝了半杯清水,這才問孫子道︰“是那群金國的使者接的手麼?”

    種彥崧道︰“爺爺真是未卜先知!沒錯,就是他們。”

    種彥崇皺眉道︰“你好魯莽,怎麼把人交到外國人手上去了!”

    種彥崧叫道︰“那楊小七不是外國人!”跟著便述說了他的來歷。

    種彥崇听得有些稀奇,說道︰“有這等事情!”

    種師道說道︰“這幾個人,來歷有些奇特啊。彥崇,彥崧,你們注意到沒有?這群人的首領,表面上是那個姓鄧的,但實際上他卻還得看這個楊小七的臉色行事!”

    種彥崧听得瞪大眼楮說︰“爺爺你是說……”

    種師道說道︰“我說這楊小七可能才是真正的首領!”

    “可是……”種彥崧道︰“他才多大,怕也大不了我幾歲!”

    種師道說道︰“胡兒十歲能騎馬!人小位高,並不奇怪。”

    種彥崧道︰“可是,他是漢人啊!”

    種彥崇冷笑道︰“他們這麼說,你就信!”

    “他是漢人這一點,或許沒錯。”種師道說道︰“他們的官話說得很溜啊。嗯?楊小七……楊小七……這個名字……”

    種彥崧問道︰“爺爺,有什麼問題麼?”

    種師道思忖片刻道︰“彥崧,去把爺爺存放要緊書信的匣子拿來。”

    種彥崧依言取來,種師道親手打開,撿出最底下的一封,種彥崇瞥見印泥道︰“是了翁的遺筆麼?”

    種師道點了點頭,取信細閱,半晌,手掌擊桌喝道︰“難道是他!”此次大宋興師,以童貫為宣撫使,蔡攸為副,述古殿學士劉為行軍參謀,保靜軍節度使種師道為都統制,武泰軍承宣使王稟、華州觀察使楊可世為副統制,此外劉延慶、種師中、楊惟忠、王坪、趙明、辛興宗、王淵、焦安節、劉光國、冀景、曲奇、王育、吳子厚、劉光世等等,均是大宋名臣宿將。一時間雄州虎踞蛟棲,豹伏鯨躍。可惜虎豹與貓鼠同處,蛟鯨與雜魚並陳,而更加要命的是那領隊︰遠望肥大魁梧,近看幾根胡子,正是一頭割不干淨的閹騾!

    這次童貫引兵北來,一路上大小官員匍匐迎送,那個威風啊,就是孫吳重生、霍李復起也望塵莫及。連劉延慶這樣的一方將帥,見到童貫也無不俯伏叩首。他車駕到雄州時滿城出迎,如接聖駕。王瑰上前稱已經備好接風洗塵的酒席,童貫哈哈笑道︰“本太師這次奉旨北伐,不是來吃酒的。軍務要緊,先到軍營看看。”

    左右听了無不贊嘆童太師忠勇為國,古今無雙。

    童貫來到軍營,未閱兵,先點將。自劉延慶以下均行叩拜之禮,唯有一個病軀巍巍的七旬老頭和他對揖。童貫看見了冷笑道︰“原來是老種啊!你都古稀之年了,路還跑得這麼快,比我還早到半天,難得,難得!辛苦,辛苦!”原來兩人在高陽關已經會過一次了。

    種師道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童貫冷笑道︰“听說老種昨日在雄州大街上大動肝火,可別燒壞了身子。”

    種師道淡淡道︰“謝太師關心。”

    群臣眾將見兩人冷言冷語,蔡攸是毫不理會,自顧自喝自己的清涼湯,劉延慶以下均不敢來插口,只有劉忙上來打和場他和童貫關系很深,又和種師道共事過,官位也高,因此插得上話。

    童貫不喜種師道,但深知他在軍中威望極高,現在大戰在即,卻不便和他破臉,冷笑幾聲,便命諸將就座,商議軍務。

    童貫道︰“此次本太師奉旨北伐,以順討逆,救燕雲百姓于水火之中,復祖宗疆土為永固之業!此為百年不遇之良機,正要靠諸位奮勇向前,共成此不世奇功!”

    諸將咸稱善,種師道道︰“大宋之患,病根在內而不在外。邊將本不敢擅議朝政,只是倉促北伐,實屬孟浪!就我大宋而言,此番準備只怕並不充足;就彼遼國而言,契丹與我有百年之約,疆域早固,何苦自毀其盟?而女真之蠻,遠過百年前之契丹,豈是能共存之鄰邦?今日之舉,猶如盜入鄰家,我不能救,反而趁火打劫,與盜賊分鄰家資產,于情于理,只怕都說不過去。而且……”

    童貫沒等他說完便大怒道︰“放肆!北伐之舉乃是聖裁!焉是你老匹夫所能擅議!”

    種師道神色為之一黯。若他是蕭鐵奴那樣的性格,在這種情況下定會拍案對喝,若明里爭不過,也要暗中想辦法把軍隊指揮權搶過手再說。但種師道畢竟不是蕭鐵奴,種家乃是大宋軍方名門,大宋特有的武德在他身上印記極深。對他來說,恪守武將本份已不僅僅是一種自覺,甚至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因此種師道此刻嘴唇顫了顫,終于沒再爭,默為嘆息而已。

    童貫見他不說話,氣焰更盛,冷笑道︰“如今兵馬未動,你便慢我軍心!本該重處!念你年老,暫且寄下。等燕雲平定之後,再計功過與你算帳!”

    種師道的弟弟種師中和西軍將領聞言均感不忿,但種師道既不抗爭,他們也不敢胡亂出頭。

    童貫見狀大感快意!他當年也曾到西夏邊境做監軍,但那時的權力和威風都遠遠不如今天,種師道對他的頤指氣使敷衍應付,指揮作戰時更是自行其是,雖然後來打了勝仗他這個穩居後方的監軍竊取到的功勞比任何人都大,卻仍對“胡亂指揮、不听勸告”的種師道積累了一肚子的不滿。

    這時形勢大變,他已經是河東、河北兩路宣撫使,全軍名正言順的統帥,眼見劉延慶匍匐听命,種師道沉默服軟,一時間竟有些得意忘形,環顧諸將道︰“這次北伐,蒙聖天子庇佑,尚未出師,已有友邦送來糧草十萬石!這真是天大的福分!”其實漢部送來的糧草只有兩萬石,但童貫好臉,自己先給補足了。

    果然劉延慶等都道︰“皇上洪福齊天,太師威風遠綏。”

    童貫被這兩句話拍得頗爽,繼續道︰“金人不但萬里迢迢給我們運糧,還給我們送來了兩幅圖來。一幅是《燕京地形圖》,一幅是《契丹南京道軍營布略圖》。有了這兩幅圖,咱們進出燕京便如進自家門庭了。”

    听到這里連種師道都吃了一驚︰“這等重要圖譜,金人如何肯給我們?”

    童貫笑道︰“老種,世道早變了!你以為這里是陝邊麼?”

    種師道說道︰“太師,可得謹慎,莫要是個陷阱!”

    童貫冷笑道︰“哪來那麼多的陷阱!”便命人取圖掛上!

    那兩幅圖卻是管寧學舍高材生綜合舊有典籍以及漢部密子近年來的打探繪就,用的是新式地圖法。這種新式地圖大宋諸將都沒見過,但種師道何等是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這兩幅圖制作精良,費了不少心血。尤其《契丹南京道軍營布略圖》下方又有長達千字的蠅頭注釋,說明這些軍營布略是什麼時候調查到,哪些短期內不可能更改,哪些可能會有變化,哪些地區暫時調查不到但可能會有布置等等。

    種師道看了一陣,心道︰“這圖不是偽造的!”問道︰“太師,這圖是那叫鄧肅的人送來的麼?”

    童貫冷笑道︰“不錯!原來你也認得他!”鄧肅雖然和童萬寶起過沖突,但童萬寶也知道這個干爺爺其實也不怎麼將自己放在心上,多半不會為了給自己出氣而得罪金國。再說打他的又是種師道,因此在向童貫訴苦時便集中火力把一肚子怨氣都發在種家處。童貫和鄧肅因此竟沒產生什麼芥蒂。

    種師道說道︰“這個胡人為何會獻上如此重要的地圖,太師可曾追問過?”

    童貫笑道︰“這人原來是我大宋的士子,雖在外邦,但身在曹營心在漢!所以才會把這等機密地圖獻給本太師。”

    種師道搖頭道︰“不通,不通。無事獻殷勤,只怕……”

    劉延慶阻住他的話頭︰“種帥!你且說這圖是真是假?”

    種師道道︰“我于燕京地形不熟,但觀此圖體制,便是內容有假,也有可用之處!”

    劉延慶道︰“既然如此,那何必又來懷疑這些胡人慕我中華之意?這分明是聖天子洪福所至,所以四方豪杰、九天神靈都來相助。”

    諸將無不稱是。

    種師道嘆道︰“但願如此。”

    劉延慶又道︰“據當日通真達林先生所言,當今聖上乃是長生大帝君!童太師乃帝君座下仙官,位列仙班。所以如今兵馬未動,糧草、圖冊均已齊備,這不正是‘如有神助’麼?”

    楊可世道︰“什麼如有神助,根本就是神仙開路。”

    諸將紛紛獻言,好不熱鬧。童貫得意洋洋,對種師道笑道︰“老種!兵家勝負,下者斗勇,次者謀略,上者應天!你在大宋諸將里面,算得上謀略這一層。但應天而行,便不是你能懂的了。”

    種師道太息一聲道︰“慚愧!慚愧。”

    議論許久,諸將方散。出了營帳後種師中道︰“兄長,所謂‘兵家勝負、上者應天’雲雲自然都是扯淡!但如今契丹方弱,我們趁其病,收其地,卻也應該。兄長卻打出盜入鄰家之喻,會否太迂腐了?”

    種師道搖頭道︰“契丹疲弱,我們便不疲弱麼?就算貪心別人的財物,也要先想想自己有多少斤兩!紙扎的老虎,遠遠蹲著還能嚇唬不知情者,如何能真的放出去咬人?”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5
燕雲取棄 第一二七章 子夜問藥
    種師道和種師中分別後回到住處,越想越不安心,讓孫子請種師中過門,和他商議鄧肅一行之事。

    種師中道︰“據了翁來信,那漢部的事業已經極大。而且如果了翁所知不假,所言不虛,那他們贈我們糧草地圖,或許都是出自真心。”

    種師道搖頭道︰“就算他們心懷故國,出這麼大的力氣也是可疑。贈糧也就算了,我听說他們還在界河北岸立了個港口,且與遼人起過沖突!這是何等大事,恐怕不是一句‘故國之情’所能說得過去的。”

    種師中道︰“兄長是怕他們另有陰謀?”

    種師道沉吟道︰“若是陰謀,也便罷了。我怕的是陽謀。”

    “陽謀?”

    種師道拍了一下手掌道︰“收買人心!”

    種師中驚道︰“收買人心?他們要收買誰的人心?”

    種師道卻嘆道︰“這也只是我的揣測,作不得準。但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到其它能說得過去的緣由了。可惜我身為大將,不能孟浪行事,否則去找那楊應麒談一談,或許能窺知他的一些底細!”

    “楊應麒?”種師中道︰“是了翁書信中提到的那個漢部文官之首麼?”

    “不錯。”

    種師中道︰“此人遠在海外,兄長便想見他,如何見得他著?”

    種師道沉吟半晌,說道︰“我懷疑他此刻就在雄州城內!”

    種師中大驚道︰“什麼?”種師道這才把自己關于楊小七可能是楊應麒的推測說了,種師中听得一凜道︰“這個漢部,如此大膽!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要會同諸將商議?”

    種師道搖頭道︰“只怕不妥,一來我們沒什麼證據,二來那楊應麒要是沒什麼惡意,我們豈非妄作小人?”

    種師中道︰“但既然有此疑心,我們便不能毫無作為。有了!兄長不是懷疑那地圖有誤麼?不如便以探究地圖為名,光明正大地叫他前來一問!”

    種師道沉默半晌道︰“好。”

    種師中當下去求見童貫,童貫不喜種家兄弟,但他們畢竟是西北干城,面子上不能做得太過份,只讓門子刁難了種師中半天便放他進來。

    種師中進了大堂,只見堂上坐著一個青年,似乎童貫有客人在,便抱拳道︰“太師,末將有軍情相請。”那是要童貫先摒退客人了。

    童貫冷冷道︰“什麼軍情?但說無妨。”

    種師中看了那青年一眼,童貫這才會意,笑道︰“這位是鄧上使,東海歐陽將軍的參軍。”

    種師中眉毛揚起道︰“原來如此,那正好!末將此來,正是代家兄請這位貴賓過府一見。”

    童貫問種師道為何要找鄧肅,種師中道︰“日間看了金使所贈地圖,家兄有多處不明,因此要請這位鄧大人過府詢問。”

    童貫皺了皺眉道︰“晚宴就要開始。這事再說吧。”

    種師中正要強請,鄧肅背後侍立著的楊應麒站出來道︰“地圖的事情,小七比鄧大人清楚。能否由我去給種帥說明。”

    童貫笑道︰“你一個小小商人也懂得這個?”

    楊應麒道︰“小七是管寧學舍讀過書,這地圖下面的字,有些就是小七寫的。這次既是幫歐陽將軍做事,也是幫大宋故國做事,小七樂意效勞。”

    童貫點了點頭道︰“難得。”問種師中道︰“如何?”

    種師中看了楊應麒兩眼,說道︰“這樣也好。”

    鄧肅問楊應麒道︰“地圖的事情,你記得‘周全’?”

    楊應麒道︰“應該不會有什麼漏子。”

    這兩句暗語听在童貫耳朵里毫無特別處,種師中認為別有含意,卻也不說破。帶了楊應麒出門,到了師道住處,請楊應麒先坐︰“我去告知家兄。”

    種彥崧在旁見到楊應麒,上前問道︰“小七哥,你怎麼來了?”

    楊應麒笑道︰“你爺爺讓我來解說地圖。”

    種彥崧奇道︰“地圖?什麼地圖?”

    旁邊種彥崇咳嗽一聲道︰“爺爺要問的事,多半是軍中要務,你多什麼嘴!”

    種彥崧道︰“你怎麼知道是不是軍中要務?”他畢竟是將門子弟,庭訓謹嚴,口中和兄長抬杠,卻沒真問下去,轉了個話題問那女子怎麼樣了。

    楊應麒道︰“我吩咐的人辦事謹慎妥當,應該不會有什麼岔子。”

    跟著兩人又說了一些齊東野語,海外見聞。種彥崧言語貌似無忌,其實關于大宋軍政之務半點不提,說話甚有分寸。漢部的事情楊應麒不是怕宋人知道,而是怕宋人不知道,因此有問必答,將津門、遼口的繁庶一一敘述,到後來不但種彥崧津津有味,連種彥崇也听進去了。

    忽然楊應麒道︰“種帥怎麼還不見召,莫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種彥崇忙道︰“我去看看,崧弟你陪著楊兄。”掀開帷幕,才進後堂,便見祖父和叔祖一坐一立都在隔壁。他怔了一下,做了個詢問的手勢,種師道示意孫子自己還要再听一听,種彥崇會意,便出來道︰“楊兄,家祖父畢竟是上了年紀,方才微感不適,正在服藥。須過一會再出來相見,還請見諒。”

    楊應麒溜了帷幕一眼笑道︰“無妨。”便和種彥崧繼續剛才的話題。說著說著,講起漢部諸首領來,從狄喻開始,說到折彥沖、曹廣弼、楊開遠、歐陽適等人,蕭鐵奴、阿魯蠻和自己卻略略帶過。

    種彥崧道︰“這麼說來,你們漢部的首領都是我大宋子民了?折、曹、楊都是我大宋將門之姓,不知有無關系。大哥,你知道麼?”

    種彥崇見識較廣,說道︰“曹家似乎有旁支子孫在雄州,但听說家道中落已久,具體如何就不清楚了。還有折家,嗯,‘德御惟繼、克可彥知’,那位折大將軍,不知是不是折家的子弟。”

    楊應麒听了心中倒是一突︰“大哥二哥的家世,連我都不是很清楚。難道種家卻知道?嗯,若二哥祖上是大宋將門,那和種家有些牽連也不奇怪。二哥至少自己還明白自己的來歷,但大哥除非記憶恢復,否則只怕是誰也說不明白了”

    又听種彥崇道︰“至于楊家,听楊兄講,好像漢部的這兩位楊將軍是江南人啊,多半和北地楊門沒什麼關系。”

    種彥崧忽然問楊應麒道︰“小七哥,這兩位將軍姓楊,你也姓楊;他們是江南人,你也是江南人真是好巧啊!你和他們有什麼關系嗎?”種師道猜測楊小七就是楊應麒,只是茲事體大,當時並未向孫子說明。但種彥崧兄弟聰明穎悟,雖然沒讀過陳給祖父的信件,心中卻都有些懷疑楊應麒身份不尋常。因此剛才的那席話,半是閑聊,半是試探。

    楊應麒听種彥崧這一問笑道︰“我和大楊將軍是本家。嘻嘻。”

    他要是推說沒關系,種家兄弟多半不信,這時自承“本家”,種家兄弟反而第一反應地懷疑他在攀附。種彥崧笑道︰“小七哥,你既然是那位大楊將軍的本家,干嘛不去金國討個出身,還這麼辛苦在海上跑生意?嗯,你這次臨時來幫那個歐陽將軍做事,是有在金國入士的打算了嗎?”

    楊應麒道︰“也是,也不是。一來嘛,在漢部轄地做生意比在大宋容易,並不比做官辛苦。二來嘛,每天跑大楊將軍那里打秋風的人多了去了,我現在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還沒必要通過這條路子去討出身。三來嘛,我雖然身在海外,但大宋畢竟是父母之邦,現在我做的生意,對自己來說固然有賺頭,對大宋也頗為有利,所以不辭辛苦,冒風破浪前來。”

    種彥崧哦了一聲,問楊應麒做的是什麼生意。楊應麒道︰“我賣的是燕窩等藥材。”

    種彥崧奇道︰“賣燕窩對大宋有什麼利處?”

    楊應麒笑道︰“你不懂啦。有些藥材,在海外便宜得很,在大宋卻很昂貴,很多人都受不起。所以我們運來賣,只是收取一點應得的利潤,既讓自己有些賺頭,也能惠及大宋。這卻不是一舉兩得?”

    種彥崧一時沒听明白,問道︰“海外燕窩很便宜麼?還有,燕窩能做藥材嗎?”

    種彥崇卻凝眉片刻,接過話頭問道︰“除了燕窩,還有什麼藥材?”

    楊應麒道︰“一些消腫脹、去邪魔的藥材也有,可惜找不到買家。”

    種彥崧年紀雖小,但畢竟出身名門,也听得出楊應麒話里有話。忽而帷幕後咳嗽一聲,楊應麒一听咳嗽便知是種師道要出來了,連忙起立。

    帷幕掀起,種世道邁了出來,楊應麒看了他一眼,心道︰“這樣一個干癟老頭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名氣?連二哥都那般折服?”

    種彥崇在旁邊道︰“楊兄,這位便是家祖父。”

    楊應麒忙道︰“江南楊小七見過經略相公。”膝蓋彎下便要磕頭,種師道伸手扶起道︰“不敢。”

    楊應麒道︰“經略相公年高德勛,當得晚輩們敬仰叩拜。”

    種師道道︰“楊先生是義商,又通醫術,老朽正有事請教,不必多禮了。”

    種彥崇兄弟見祖父對楊應麒如此客氣,心中均微感意外。

    那邊種師道兄弟已與楊應麒分賓主坐定,種彥崇見叔祖示意,便帶了弟弟出去了。種師道道︰“我有一故人之子,姓陳,名正匯,乃八閩陳了翁的公子,听說流落海外逾年,不知楊先生可知道他的消息?”

    楊應麒問道︰“相公認得了翁?”

    種師道笑道︰“瑩中(陳)是明道(程顥)高足,老朽是橫渠(張載)門下,彼此音訊相通,如何不識?瑩中臨終前曾遺老朽尺牘一封,提起正匯賢佷之事,因此我知他在海外。”

    楊應麒心中一凜︰“我只道他種家是西北將門之後,沒想到他們和中原大儒的關系也如此密切!陳正匯說他父親臨終前寫了七封信,原來其中一封到了他手上!”口中道︰“陳大人在漢部甚見重用。眼前這些事情,比如晚輩渡海賣藥等等,也多是他在推動。”

    種師道道︰“有心了,有心了。只是我大宋之民,患的多是髒腑之疾,怕不是外傷藥物療得的。”

    楊應麒道︰“據晚輩所見,卻是內病外傷都有。外傷急,內病緩,應該先把傷口包扎好,再慢慢調理內病。”

    種師道道︰“我怕的是藥下得亂了,舊傷未愈,又添新病。”

    楊應麒問︰“眼下這藥有什麼不妥麼?”

    種師道道︰“楊先生醫術或許高明,可惜對大宋的水土似乎了解不深,只怕會弄巧成拙。”

    楊應麒沉思半晌道︰“當日滄州設港之時,晚輩也在場,見了一些戰事,不知相公可願意听听?”

    種師道還未開口,種師中道︰“願聞其詳。”

    楊應麒便說起當初塘沽開港時那場規模不大不小的戰爭,他本人也頗通軍事,口才又好,從天時、地利到雙方兵力、建制、武將、士氣,娓娓道來,讓種師道和種師中有如親臨戰場。種師道兄弟都是百戰之軀,戰場上的事情是真是假一听便心中了然。听完楊應麒敘述,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看到了對方眼中訝異之色!

    楊應麒以為他們只是訝異大宋北伐軍隊未到而燕地已有過一場沖突,誰知道種師中卻嘿了一聲道︰“了翁信中所言,我本以為太過了!今日看來,卻是……嘿嘿!漢部,漢部!好個漢部!看來連大遼你們也不放在眼里了!”

    楊應麒怔了一下道︰“大遼有什麼好怕的?他們能戰之兵已經不多,敢戰之將也沒幾個了。當日我們八百兵馬便幾乎全勝他們二千人。如今有種帥在!十萬大軍橫掃過去,還怕取不了一個小小的燕京?”

    種師道淡然一笑道︰“楊先生太看得起老朽了。”他說話甚有分寸,涉及己方軍務便打住,頓了一下道︰“剛才楊先生提到的這位曹將軍,現在可在塘沽?”

    楊應麒道︰“不在。”

    種師道道︰“可惜。那是見不著他了。楊先生,漢部之中,如曹將軍之將才者有幾人?大金國內,又有幾人?”

    楊應麒沉吟道︰“大金國內人物,有規矩在,恕不能奉告。漢部之內,或一二人,或二三人。”

    種師道點頭道︰“難得,難得。”又道︰“方才孫兒問楊先生為何千辛萬苦,跨海來販藥。楊先生道是念故國之情真的只是這麼簡單麼?”

    楊應麒沉默半晌,說道︰“我們在外海做生意,是背靠大宋的人力、財力才能做到現在這麼大。大宋穩了,對我們大有好處。”

    種師道點頭道︰“這才像句實在話。”忽聞三更梆聲想起,種師道道︰“本待與楊先生長談,只是如今晚了,老朽身居危位,不便留客。”

    楊應麒忙起身告辭,種師道派種彥崇兄弟護送他回去。不說楊應麒才出路口便有密子跟上保護,卻說他走了以後,種師中對種師道道︰“此人如何了?可要扣住?”

    種師道道︰“暫時看不出他有什麼壞心!若他是好心而我們妨害他,豈不是恩將仇報?只怕反而誤了大事。再說,我看此人不似魯莽之徒,他既敢來,多半有把握我們害不得他!或者不敢害他!”

    種師中冷笑道︰“不敢?”

    種師道道︰“總之,這人的事情,就當我們不知道,彥崇、彥崧他們也不令得知。”這也是他剛才和楊應麒對話時沒有點破最後一層燈籠紙的緣故。

    種師中問︰“童某人那邊呢?”

    種師道嘆道︰“我們便告訴了他,他會信?便信了,又能干出什麼好事來?”

    種師中黯然道︰“不錯。這場仗,著實令人擔心。大哥你可有把握?”

    種師道道︰“如今看來,他們漢部轉呈過來的情報,頗可信任。若依他們所言,大遼承衰敗余緒,南京道精兵不過萬人。耶律醇譖越以後擴軍拉丁,所擴亦不過五六萬人。平州之兵要防備遼西的金軍,不敢動彈。而新招之兵,或可用,或不可用,要看將帥的才干如何了。若此次我得專軍權……或能不敗。”

    種師中道︰“這次童某人可不再是能架空的監軍!只怕他不肯放權。”

    種師道嘆道︰“盡力而為吧。”
流氓 發表於 2008-4-25 13:56
燕雲取棄 第一二八章 錦囊妙計
    楊應麒回到住處,和鄧肅說起經過,鄧肅驚道︰“七將軍,你好大膽!雖說老種乃天下名將,行事磊落。但你這樣自暴身份,未免也太危險了。”

    楊應麒笑道︰“你過慮了。北國的英雄看重我,若是發現我在他們境內現身或許會不顧信義把我留住。但大宋人物特別是內陸的豪杰大多還都把我們漢部看得太輕,這種思維慣勢不是一兩件事可以改變的。既不看重我們,便不會花大代價來相害。所以我算準他們不會對我們這些心懷好意的‘海酋’不顧道義。再說,以老種的立場,扣住我未必有什麼好處。”

    鄧肅道︰“現在沒發生什麼,你自然可以這樣輕松。但畢竟人心難測,如今糧食也送了,地圖也贈了,這雄州的士氣民風你也看了,甚至連老種也見了。如果沒什麼事情,七將軍你還是安排一下先回塘沽去吧。”

    楊應麒沉吟道︰“雄州的兵備確實讓我擔心。听說童貫和種師道又不和,這可不是好兆頭。”

    鄧肅道︰“目前看來,大宋的隱憂不少,但契丹那邊憂患更多。大宋兵多將廣,契丹只剩下燕京一路,以一路抗一國,如何能敵?”

    楊應麒點頭道︰“不錯。打仗打的畢竟是國力。耶律淳那點家底,無論如何扛不住大宋傾國來攻的。嗯,再說我們看到的也不是宋軍的全部面貌,也許宋人另有殺手 也未可知。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有些奇怪,不知道種師道為什麼看起來好像沒什麼信心的樣子。二哥常說老種是當世他最為佩服的名將,二哥臧否人物向來謹慎,想來總是有道理的。難道……難道種師道認為這場仗贏不了?還有,他看來不像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怎麼在這節骨眼上和童太監鬧別扭?”

    楊應麒埋怨種師道不處理好人際關系,卻是冤枉對方了。童貫和種師道的矛盾,既不是一些日常禮節問題、近日私怨小仇所引起,更不是種師道“通情達理”些就能解決。童、種兩人的深層矛盾,歸根到底在于對軍隊領導權的爭奪!

    真正有足夠的才能與威信來做這十幾萬大軍最高統帥的,其實應該是種師道而絕不是童貫!這一點三軍將士知道,遼夏敵軍知道,甚至連大宋皇帝也都知道!但是,趙佶還是派了童貫壓在種師道頭上,委他以方面決斷之權,而童貫也拒絕承認自己不如種師道。他不但要證明自己比種師道強,而且也要壟斷這一次北伐的軍功!原來自太宗北征失敗後,趙家天子便立下世代相傳的訓示︰無論同姓異姓,凡能規復燕雲者即封王!這是大宋高得不能再高的榮譽。無論是誰成就了這件事情,生前固然位極人臣,死後也將名垂青史!

    此番平燕之議,肇于燕人趙良嗣。趙良嗣在遼廷混不下去跑到了汴梁,他手頭無它物可以賣給趙家,只好賣燕京要想在大宋升官發財,唯一的途徑就是立下平燕大功。而為了說服北宋朝廷出兵,瓦解反對派的持議,他又把燕人對大宋的向往以及遼軍的軟弱大大夸張甚至扭曲了。其實契丹南京道境內百姓真實的想法如何,趙良嗣也未必不知道,但他在道君皇帝面前既已說成那樣,此後便再也改不了口了。大宋朝廷對燕京的了解又基本來自趙良嗣和雄州守臣和銑,而和銑所知其實也受過趙良嗣的重大影響,所以大宋對北伐對象的形勢,來源幾乎全是趙良嗣的一面之詞。

    和銑平庸之輩,李應古碌碌之徒,當代宋廷北疆重臣不是像和銑這樣的腐儒,就是像李應古這樣的佞臣,都沒有能力甚至沒有興趣去了解契丹的實際情況。至于蔡京、王黼、童貫等人節制下的大小官吏要麼就是坐而論策,要麼就是道听途說,都不肯花死功夫去做一點老老實實的間諜工作。甚至漢部透過一些途徑白送過來的諜報,也因為與當前權貴的喜好不同而被層層官僚系統過濾掉。

    謊言累積得多了以後,幾乎連說謊人自己都開始相信,而人雲亦雲者更成為謊言的堅實擁躉。雖然種師道等少數人出于“常理”的判斷覺得事有蹊蹺,但軍中高層相信燕人“望南師如魚望水”的仍大有人在,尤其是道君皇帝和童貫對此深信不疑。既然被女真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契丹人軟弱可欺,而燕京的百姓又如此擁護大宋北伐,那這一仗除了勝利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結果麼?既然勝利是唾手可得的事情,那打仗就不再是重要的事情了,至少對童貫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壟斷這件必然會到手的大功。

    這兩日大軍在雄州休整期間,種師道忙著收集內外各方面的情報,而童貫卻在為如何架空種師道大費苦心。

    大宋部署未定,而契丹精銳卻已南下。鄧肅催促楊應麒道︰“听說耶律淳已命耶律大石為西南路都統,蕭干為副,屯兵涿州新城。大戰隨時觸發,七將軍你再不走,只怕就要直接卷入戰火之中了。”

    楊應麒也知道就算形勢不急,自己也不應該長時間離開塘沽,當下答應了,說道︰“你安排一下吧,我就回去。”想了想先派人去跟種師道請辭。

    鄧肅道︰“經略相公雖是正人,但他畢竟是大宋都統制,這事還是別告訴他了,免得節外生枝。”

    楊應麒道︰“不然。這里是大宋境內,以他的身份能耐,若有心要扣留我,必然在附近安排下監視的耳目。瞞怕是瞞不過他的,既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地跟他告別,反而顯得光明磊落。”

    鄧肅說不過楊應麒,只好從他。而種師道果然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派了種彥崇以私人身份來送行。臨別之際,楊應麒見種彥崇神色恍惚,似有心事,問起緣由,才知道種彥崧病了,而且病勢不輕。原來種氏兄弟那晚護送楊應麒回來時剛好遇到這一年最後一次回春寒,種彥崧當晚就感不適,回去後竟病倒了。

    楊應麒驚道︰“這可是我累了彥崧賢弟了!”

    種彥崇忙道︰“不能這麼說。其實這幾天軍中病倒的人不在少數,而且崧弟病倒,一半是因為風寒,一半也是因為水土不服。”

    楊應麒道︰“我在海外做生意,本不敢妄議大宋軍務。但看雄州如今的布置,對士兵的護理注意得很不夠。可別臨陣弄出疫病來才好。”

    種彥崇忙道︰“此事家祖父也十分在意,如今已催人著手去辦。幸好生病的人暫時沒有繼續增多之勢。”

    楊應麒道︰“汴梁的醫士靈藥,天下無雙。只是不知軍中有多少?若有不足處可來信告知,我……我定勸歐陽將軍派醫送藥來援。還有,漢部良醫對風寒癥尤有心得,在這一項上或許不下汴梁御醫。我回去後馬上請國手來為彥崧賢弟看視。”

    種彥崇見他如此熱心,心中感動道︰“小七兄,多謝了。”

    此番送別無歌無酒,卻因此而另有一番執手嚀嚀。種師道對孫子種彥崧的病雖然掛懷,但他畢竟是老于行伍、久經生死的名將,大戰當前,一切私事都往後靠。數日來他多方留心,有心整頓軍紀,奈何權限所規,難以展布,因此日日盼著召開新一輪的軍事會議,以便安排各方事宜。

    這日種彥崇的病情已經是第三次惡化了,種師道正自憂心,門下來報︰童太師點將了。

    種師道怔了一下,道︰“就來。”伸手撫摸了一下孫子的額頭,對種彥崇道︰“照顧好弟弟。”他才離開片刻,漢部的良醫便趕到了。

    種師道卻不知這些,徑朝大營而來,進了門,卻見諸將都已經等在那里,童貫冷笑道︰“老種,好大的架子啊!要這麼多人等你!連軍法都要遷就你啊!嘿嘿。”

    種師道眉頭微微一皺,馬上明白這是童貫在玩弄小把戲。種師中站出來就要說話,種師道卻沒心思來和童貫計較這些,對種師中搖了搖頭,歸列入座。

    由于應否出兵的質疑已被童貫以皇帝的權威壓下,這日議的便是如何進兵。

    蔡攸哼了幾句廢話,劉拉了一會皮條,童貫便拋出正題,分派指揮權,大致以種師道總東路兵屯白溝,王稟將前軍,楊惟世忠將左軍,種師中將右軍,王坪將後軍,趙明、楊志將選鋒軍;又以辛興宗總西路兵屯範村,楊可世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光國將右軍,曲奇將後軍,劉光世將選鋒軍。又以劉延慶居統帥部助童貫、蔡攸節制諸軍。

    這個分派說出來後,帳內登時鴉雀無聲。種師道是全軍都統制,除了童貫以及蔡攸、劉這兩個文臣以外,武將中以他品階最高!實際上如果童貫是一個清靜無為的宣撫使,將軍務完全交托給種師道也不算做錯這對大宋來說或許也會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就算童貫不肯將全軍實際作戰的指揮權交給他,至少也要留他在統帥部參謀軍計、節制諸軍。但現在這般安排,不但把種師道貶到和辛興宗同等的地位,由全軍武將之首變成一路統領,而且在實際作戰中還要接受劉延慶的節制。劉延慶、辛興宗都是童貫之黨,此事軍中誰人不知?所以童貫這樣安排的目的眾將心中無不了然,可誰也不敢開口。

    種師道本要反對倉促進兵,建議先整肅軍紀,挑選良才再圖北進。但忽然听到這般分派,分明是要踢他出決策圈,這可比具體的軍務布置更為嚴重,因此心頭大震,不得不先把原先的想法壓下,扶住了虎皮椅,喘息一陣,這才道︰“太師,師道是今上御筆親題的都統制。如此安排,似乎不妥。”

    童貫冷笑道︰“有何不妥?聖上已許我專斷之權,臨事之際有所變更,有何不妥!”

    種師道沉默片刻,他官位在童貫之下,如果童貫來硬的,他除了發動導致軍變或者指揮權分裂的激烈行動外也難有別的辦法。不過以他的性格自然不可能這麼做,只是堅持道︰“御筆親題,焉可擅改?要除了我這都統制之‘實’,先請來朝廷旨意再說!”跟眼前這個童太監根本沒法講道理,便只有拿出御筆來抗爭了。

    童貫哼了一聲道︰“什麼事都要請示朝廷,還要我這個兩河宣撫來干什麼?種都統,會師以來你事事與本相作對,究竟是何居心?”

    種師道道︰“師道行事,無不秉持忠君愛國之心。太師削我兵權,那便罷了,偏偏又使東、西兵將魚龍混雜,可用不可用之兵將互為參差,兵將不熟,這仗還如何打?”

    童貫冷笑道︰“將帥輪戍,乃是本朝兵法!再說此次出征的無不是驕兵悍將,哪來什麼可用不可用的分別?”

    種師道道︰“那也沒有臨陣易將的道理。如此無理派遣,如何令人心服?再說,當下軍中不可用之兵將甚多。將且不論,兵員從京城、河東、夏邊開到這里,一路逃走的不知有多少。但如今雄州大軍不見少,反而見多,何故?分明是北來期間臨時拉丁入伍。這樣的兵能有什麼用?”

    軍隊還沒開打就出現逃卒,對總統帥來說是丟大臉的事情,所以童貫一听這話臉漲得通紅,喝道︰“胡說八道!大軍好好的,哪里有什麼拉丁入伍之事?就是有一些新人,也是慕天威而來助陣的民兵!”

    種師道道︰“真是如此麼?那我們便去閱閱行伍,看看他們到底能不能打仗!”

    童貫被逼得沒躲避處,惱羞成怒喝道︰“種匹夫!你這樣處處刁難究竟為的是什麼?別人猜不透你的心思,我還猜不透?這里的驕兵悍將,泰半出自你西路旗下!你要將西兵西將聚在一起,是想在燕雲建立你的種家軍麼?還是說你想干脆在這里割據一方當你的種大王?”

    種師道大驚道︰“太師!兵是朝廷的兵,將是朝廷的將!師道一門忠烈,世代相傳,但願以老兵終于行伍之間,絕無求取顯赫之意,何況是什麼割據、稱王?這、這、這等說法簡直是血口噴人!”重將專權乃是趙宋大忌,所以種師道听了不禁緊張。

    童貫語氣緩了一緩道︰“不是就好。其實此次朝廷任命種公為都統制,本來便是信任之意。不過方才見你如此執著于兵權,若傳到朝中,只怕會落人口實。”

    種師道眉頭一皺,哪里听不出他話里的味道?只是這等言語最易犯忌諱,他生性謹慎,正暗思對策,童貫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說道︰“既然種公已無異議……”

    種師道叫了聲“太師且慢……”

    童貫卻不理會他,繼續用更大的聲音道︰“此次大軍北征,乃是吊民伐罪!因此有征無戰。諸軍抵前線後,務要體念聖天子澤被天下之意,嚴禁士兵擅動刀槍,毋得與燕人相斗!倘與遼兵相接,只可招撫,不許動武。凡敢擅自開釁者,以擾民之罪論!諸軍敢擅殺一人一騎者,軍法伺候!”

    種師道被童貫搶了話頭,只要等他停下便加以辨白,哪知听到後來竟完全呆住了,訥訥道︰“不得擅殺一人一騎?這?這……”到後來竟是說不出話來!不許士兵動武,這條禁令又比削他種師道的兵權嚴重得多了!童貫今天給他的震驚不但接二連三,而且一個比一個厲害!

    童貫哼了一聲道︰“種公,此令有什麼不妥嗎?”

    種師道還沒說話,連楊可世等也已忍不住道︰“太師!不許殺敵一人一騎,這仗還怎麼打?”

    童貫笑道︰“誰說要打仗的?”

    楊可世等糊涂了︰“不用打仗?”

    童貫笑道︰“听說那耶律淳已經臥病在床,燕京上下全憑他妻室在支撐。諒一個婦道人家,敢與我輩抗衡?再說,燕京上下,望南師如赤子之望父母,我軍一入北境,勢必簞食壺漿來迎,屆時傳我聖天子恩令,彼必望風來歸,這便叫得民心者,天下順之。”

    楊可世道︰“但遼軍若來犯……”

    童貫喝道︰“我輩待彼以仁義,彼豈有無故啟釁之理?不用說了!諸將但需恪守將令,如有故意違抗者……”看了種師道一眼道︰“自都統制以下,均以抗旨之罪查辦!絕不輕饒!”

    諸將听到這里都不敢開口,種師道咳嗽了兩聲道︰“太師,燕地民心,太師從何得知?怎知燕人樂我北征?”

    童貫一听笑了起來,似乎早就猜到種師道會有此一問。問趙良嗣道︰“趙大人,北國的情況,這里沒有比你更了解的了,你來告訴我們的都統制︰燕人到底歡不歡迎王師?”

    趙良嗣忙道︰“燕地民眾本是漢種,久受契丹欺壓。如今王師來解此懸壺之厄,哪有不額手稱慶的道理?”

    童貫又問和銑,和銑道︰“契丹與我有百年之約,此次北征實乃師出無名。不過如今宣撫使既至,其勢已不可止,卻仍當以嚴飭帥臣、毋令引惹生事為上。下官之意,莫若造白心旗以為憑,付予向化之人。凡先行來附者,便以官爵籠絡,以收燕地上下士心民心。”

    童貫聞言大喜,種師道卻道︰“和大人所言自然是極仁義的,怕只怕是書生空坐而論兵,有乖實情。”

    童貫冷笑道︰“種都統!從遼廷來歸的趙大人不知燕人民情,久在雄州鎮守邊境的和大人你也說是書生論兵。這麼說來,就只有你種都統制什麼事都懂得,什麼事都不會錯了?”

    種師道嘆道︰“不敢。師道也只是依常理推測。”

    “常理?哈哈!”童貫道︰“說起來,真正空坐論兵的其實是節下!種相公!種都統制!你在夏邊自然是威風八面,但這里畢竟是北疆!這次要取的也不是西夏,而是燕雲!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情況就別亂攪和!”

    種師道默然片刻,又道︰“只是不許兵將主動攻擊,這一條似乎太也無理。萬一出了亂子,這責任卻由誰來負?”

    童貫哈哈一笑道︰“所以我說種公老了!只知謀略,不知應天知運!終究是未得兵家之三味!節下所慮,其實早在聖天子料之中。”

    種師道愕然道︰“聖上明見及此?”

    童貫笑道︰“聖天子陛下在我離闕之前,賜我錦囊三個,內書上、中、下三策。如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如便請出聖天子錦囊,以定大計,如何?”

    劉延慶等慌忙山呼萬歲,連稱“最好”。童貫看了種師道一眼,眼神中似乎在說︰“你不是一直御筆御筆地反復提起麼?現在就讓你看看真正的御筆!”

    種師道甚是不安,但在這種情況下卻也不敢反對。

    當下香案擺開,童貫請出錦囊,讓劉當眾宣讀。先打開下策,大意雲︰若見燕京未可收取,但提兵巡邊,大勢略定以後引兵而回便可。讀完遍示諸將,果然是趙佶的筆跡,字寫得極為漂亮!

    劉延慶、辛興宗等都道︰“聖天子考慮得周到。只是既名為下策,想必是不得已方行之的萬全之計。卻不知中策如何。”

    劉打開第二個錦囊,中策的大意,則是讓耶律淳稱藩納款。眾將都道比下策妙得多,“想必上策更是高明”。

    當下劉打開第三個錦囊,宣讀上策,大意是欲得燕土,需先得燕人之民心,萬不可對燕地百姓行冒犯騷擾之事以干天和。

    劉才讀完,童貫便伏地南拜,呼道︰“天子聖明!洞察萬里之外,如在眼前,天下大計均在胸中。聖明啊!”

    諸將一見慌忙向南跪拜,高呼聖明。

    種師道已連嘆息也不敢,顫巍巍跌跪在地,叩首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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