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軍政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下)
毫無懸念的,一六八八年的元國民大會成功閉幕了。大會選出了新一屆的駐京常務元國民代表。在皇帝、宰相、前任總會長以及軍方的聯合提名下,歐陽適全票當選為新一任大會總議長,李階為最高司法衙門首席大法官,而胡寅出任元國民大會總書記也很符合士林的期望。
大會又正式訂立了五年一會等一系列章程,根據上次元國民大會後各地對大漢律法、政制弊端的反映進行了一些修改;在原有行政區的基礎上根據新的疆域情況重新劃分了行政區,將雲中併入河東,河北東西路併入京畿路,秦鳳路東部併入陝西,西部與原西夏大部分領土一起併入新成立的隴右路,漠南實行軍區管轄,漠北實行大漢軍方、活佛僧侶、地方王公聯合治理的管理模式;推行新式考試制度,錄用各科學子進入仕途;此外尚有涉及其他經濟、政治、軍事、宗教等諸方面事務,多是相府與樞密院草擬方案,提交大會後在一片讚賞聲中通過。
這次大會讓西北、東北胡族看到了大漢政權對他們的優容,已經十分漢化的契丹、熟女真、渤海等北國民族早有脫胡入漢的傾向,最近才因戰敗而歸附的生女真、西夏方面的代表見漢政權沒打算清洗他們也覺得在新政權底下有供自己生存發展的一定空間,因此一掃之前的擔憂,紛紛以自己的形式向新漢政權與大漢皇帝示忠。
而漢族士林也看到了一種比北宋政權更進一步的“同治天下”模式,大會的民族政策在他們看來還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善待來歸之族而化之乃是大同理念在民族問題上的外延,但商人頻頻出現的身影卻讓許多讀書人感到新漢政權畢竟銅臭味道過濃,覺得這個現象需要通過未來若干年積極延引讀書人進入大漢政權來加以改善。士人們除了覺得這個國家當前惟利是圖之風太過之外,也感到軍人階級所掌控的權力太大,而後者顯然比前者更加危險。但是如何制約這些跋扈的軍官呢?儘管有曹二、楊三這樣的人存在,但有見識的文人依然覺得期盼軍人能自覺的想法是很荒謬的,光是靠皇帝的英明顯然也不是萬全之策——在一些更偏激的士人心中甚至認為如今這個皇帝本質就是一個武夫,要想淨化他已經很難,唯一的指望就是教育他的後代來使皇室的氣質回歸到他們心目中的“正軌”。
在和大會同時進行的許多沒有公開的私人聚會中,一些有識之士逐漸達成一個共識,那就是要想達到士大夫們共同的目的,就得先團結南北兩派士林——即源于北宋的士大夫和源于舊遼的士大夫——先鞏固好士人在國家中的地位,聯合能夠聯合的力量——比如他們所看不起的商人,解決了武力幹政的隱患之後,再逐步將現在這個大漢帝國改造為一個由賢人(當然是讀書人中的賢人)來治理的國度。不過,要這些文人像他們自己想像的那樣團結起來,其難度大概也不下於讓武人自動放棄手中的刀。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想法,商人有商人的算盤。在這場大會召開以前所有大漢的商人便已達成了一個共識:大漢的江山已經穩下來了!這個政權強大的軍事實力讓他們深信:在未來幾十年裏,這個東西萬里、南北七千里的大國會實現腹地的和平,而從大會新通過的若干法律看來,漢政權顯然會繼續保護他們的財產,甚至軍方代表也承諾會和商人合作繼續對外開拓——軍方拓疆土,商家拓財路。當然,商人們也還有若干顧慮,他們一方面敏銳地感受到了那群窮酸書生對自己的蔑視,另一方面又擔憂武人屠刀的威脅,文武雙方無論是誰被完全壓倒他們都不願意看到。在他們心目中最好的結果莫過於窮酸們由他們養著,拿錢給他們辦事擦鞋;武夫們也由他們供著,拿錢給他們開道護院——不過這樣的結局在目前看來是何其渺茫,大部分商人都選擇另外一條道路,即培養子弟進入仕途或者軍方,用政治和武力來保證家族的利益——而不是整個商人階層團結起來對抗文武兩方面的威脅。
士林與商界如此,軍方又是什麼反應呢?楊開遠是覺得自己任重道遠,蕭鐵奴卻是嘴角一絲冷笑。
但除了蕭鐵奴這樣肆無忌憚的人以外,大會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臉上掛著微笑,肚裏算盡機關。就這樣,這次規格空前的元國民代表大會在一片頌歌聲中閉幕了,大部分代表在大會閉幕後就陸續啟程回歸,少部分人如漠北活佛瑣南紮普等則應邀出席太子折允武的婚禮——這場婚禮本來打算在大會開幕當天進行的,後來因遇到一場滂沱大雨,主事官員自忖無法在惡劣的天氣中同時應付兩件大事,因此奏稟了折彥沖將大婚之期押到大會結束之後。
其實無論是大會之前還是大會之後,大漢帝國開國太子的婚禮都註定了會無比隆重。新婚之日,除了各方重臣宿將向折允武獻上祝語外,各派宗教領袖也輪流為這對新婚夫婦祈福,但得到滿天神佛庇佑的折允武,在進入洞房時卻並沒有感到幸福。對他來說這次的婚禮和之前當太子、做監國的儀式完全沒區別,都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事情。他也在歐陽適那裏聽說過父母當年成親時的景況,知道父親當年也不是自願成親的,可是折允武總覺得父親在那場婚禮中還是有著他的主動、他的意願,而自己卻完全沒有,折允武知道,這裏不是草創時期的會寧,這裏是一座高度發達的文明之都,在這座都城裏,各種錯綜複雜的勢力早就編成了天羅地網,將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牢牢套住。
“連七叔……甚至父皇那樣的人都逃不掉,何況我?”
折允武在政治、謀略上的天賦並不突出,和楊應麒、陳顯等相處得久了,一方面確實學到了一些東西,但同時也因連續幾次的打擊而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覺得是自己逃不掉的,就算逃掉了這一次,也保不定沒有下一次,就算他找到個理由不娶蕭純,父親同樣會再安排一個人來嫁給自己。
“如果我有一個心愛的人的話……”踏進洞房時,折允武異想天開地浮起這個念頭,他在想自己如果有個心愛的女子會不會有勇氣向父親提出異議,或者說帶著那個女孩子私奔!不過這種荒謬的念頭在他心裏也只是一閃而過,內心隨即湧起了自嘲:“我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找到,還想什麼私奔!”
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失敗,也許像自己這麼失敗的男人,最好的結局就是聽從父輩的安排,好好地過完這一輩子。想到這裏他定了定心,掀開了妻子的鳳冠,巨燭的火焰耀亮的是一個少女明豔的臉龐——蕭鐵奴雖然兇悍,但蕭純的母親卻是一個絕色佳人,蕭純長得很像她母親,眉目中沒有半點蕭鐵奴的影子。
“好美……”
折允武心中讚歎著。和別的太子不同,他父皇的皇宮中至今還只有一個皇后,雖也有些侍女但大多姿色平庸,他自幼接觸的不是儒生學子便是權臣重將,反而是美女豔姝甚少關注,這時陡見了如花容顏,又是洞房之中、花燭之下,自然而然便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蕭純一直很安靜,直到被折允武的手指碰到才忽然啊了一聲,像一隻受驚的小獸一般縮到床上抱住被子發抖,她抖了好一陣子才定下神來,發現折允武的手指依然僵在那裏,看他的神情似乎大受打擊。
“太……太子……”蕭純叫了一聲,折允武沒見過她,她卻曾在屏風後簾幕內望見過折允武,對於這個青年她說不上有好感,但也說不上有惡感,不過從蕭鐵奴告訴她那個消息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是這位太子的人了。
“我……我這麼讓你討厭麼?”折允武輕輕說著,轉過身去就要走。蕭純卻又忽然撲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他哭道:“太子……別走!”
“你……”折允武沒有掙扎,可也沒有回頭:“你不是討厭我麼?”
“不,不是的。”蕭純道:“我只是怕……”
“怕什麼?”
“我不知道……我……”蕭純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把對別人都不敢說的話給說了出來:“我怕你脫光我的衣服,用鞭子打我……”
折允武一怔:“脫光你的衣服打你?”
“嗯。”蕭純抱緊了他祈求道:“太子,你別打我,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打你?”折允武回過身來,抱住新婚妻子顫個不停的身體,忽然覺得懷中這個女人和自己一樣,也很可憐。
“我不知道……”蕭純說:“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夜裏常常看見我爹爹這樣對我娘,我,我很害怕……太子,你會不會……”
“不會!”一刹那間,折允武忽然明白了過來,他將妻子抱得更緊了:“你放心,我不會打你的,只要我還活著,以後就沒有人能打你,我……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他們本是天底下兩個權力最大的人的後代,但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裏他們最強烈的感受不是自豪,不是興奮,而是一種相濡以沫的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