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邊戎 作者:阿菩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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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 2008-4-25 10:51: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0 223997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1
開國軍政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下)
    毫無懸念的,一六八八年的元國民大會成功閉幕了。大會選出了新一屆的駐京常務元國民代表。在皇帝、宰相、前任總會長以及軍方的聯合提名下,歐陽適全票當選為新一任大會總議長,李階為最高司法衙門首席大法官,而胡寅出任元國民大會總書記也很符合士林的期望。

    大會又正式訂立了五年一會等一系列章程,根據上次元國民大會後各地對大漢律法、政制弊端的反映進行了一些修改;在原有行政區的基礎上根據新的疆域情況重新劃分了行政區,將雲中併入河東,河北東西路併入京畿路,秦鳳路東部併入陝西,西部與原西夏大部分領土一起併入新成立的隴右路,漠南實行軍區管轄,漠北實行大漢軍方、活佛僧侶、地方王公聯合治理的管理模式;推行新式考試制度,錄用各科學子進入仕途;此外尚有涉及其他經濟、政治、軍事、宗教等諸方面事務,多是相府與樞密院草擬方案,提交大會後在一片讚賞聲中通過。

    這次大會讓西北、東北胡族看到了大漢政權對他們的優容,已經十分漢化的契丹、熟女真、渤海等北國民族早有脫胡入漢的傾向,最近才因戰敗而歸附的生女真、西夏方面的代表見漢政權沒打算清洗他們也覺得在新政權底下有供自己生存發展的一定空間,因此一掃之前的擔憂,紛紛以自己的形式向新漢政權與大漢皇帝示忠。

    而漢族士林也看到了一種比北宋政權更進一步的“同治天下”模式,大會的民族政策在他們看來還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善待來歸之族而化之乃是大同理念在民族問題上的外延,但商人頻頻出現的身影卻讓許多讀書人感到新漢政權畢竟銅臭味道過濃,覺得這個現象需要通過未來若干年積極延引讀書人進入大漢政權來加以改善。士人們除了覺得這個國家當前惟利是圖之風太過之外,也感到軍人階級所掌控的權力太大,而後者顯然比前者更加危險。但是如何制約這些跋扈的軍官呢?儘管有曹二、楊三這樣的人存在,但有見識的文人依然覺得期盼軍人能自覺的想法是很荒謬的,光是靠皇帝的英明顯然也不是萬全之策——在一些更偏激的士人心中甚至認為如今這個皇帝本質就是一個武夫,要想淨化他已經很難,唯一的指望就是教育他的後代來使皇室的氣質回歸到他們心目中的“正軌”。

    在和大會同時進行的許多沒有公開的私人聚會中,一些有識之士逐漸達成一個共識,那就是要想達到士大夫們共同的目的,就得先團結南北兩派士林——即源于北宋的士大夫和源于舊遼的士大夫——先鞏固好士人在國家中的地位,聯合能夠聯合的力量——比如他們所看不起的商人,解決了武力幹政的隱患之後,再逐步將現在這個大漢帝國改造為一個由賢人(當然是讀書人中的賢人)來治理的國度。不過,要這些文人像他們自己想像的那樣團結起來,其難度大概也不下於讓武人自動放棄手中的刀。

    讀書人有讀書人的想法,商人有商人的算盤。在這場大會召開以前所有大漢的商人便已達成了一個共識:大漢的江山已經穩下來了!這個政權強大的軍事實力讓他們深信:在未來幾十年裏,這個東西萬里、南北七千里的大國會實現腹地的和平,而從大會新通過的若干法律看來,漢政權顯然會繼續保護他們的財產,甚至軍方代表也承諾會和商人合作繼續對外開拓——軍方拓疆土,商家拓財路。當然,商人們也還有若干顧慮,他們一方面敏銳地感受到了那群窮酸書生對自己的蔑視,另一方面又擔憂武人屠刀的威脅,文武雙方無論是誰被完全壓倒他們都不願意看到。在他們心目中最好的結果莫過於窮酸們由他們養著,拿錢給他們辦事擦鞋;武夫們也由他們供著,拿錢給他們開道護院——不過這樣的結局在目前看來是何其渺茫,大部分商人都選擇另外一條道路,即培養子弟進入仕途或者軍方,用政治和武力來保證家族的利益——而不是整個商人階層團結起來對抗文武兩方面的威脅。

    士林與商界如此,軍方又是什麼反應呢?楊開遠是覺得自己任重道遠,蕭鐵奴卻是嘴角一絲冷笑。

    但除了蕭鐵奴這樣肆無忌憚的人以外,大會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臉上掛著微笑,肚裏算盡機關。就這樣,這次規格空前的元國民代表大會在一片頌歌聲中閉幕了,大部分代表在大會閉幕後就陸續啟程回歸,少部分人如漠北活佛瑣南紮普等則應邀出席太子折允武的婚禮——這場婚禮本來打算在大會開幕當天進行的,後來因遇到一場滂沱大雨,主事官員自忖無法在惡劣的天氣中同時應付兩件大事,因此奏稟了折彥沖將大婚之期押到大會結束之後。

    其實無論是大會之前還是大會之後,大漢帝國開國太子的婚禮都註定了會無比隆重。新婚之日,除了各方重臣宿將向折允武獻上祝語外,各派宗教領袖也輪流為這對新婚夫婦祈福,但得到滿天神佛庇佑的折允武,在進入洞房時卻並沒有感到幸福。對他來說這次的婚禮和之前當太子、做監國的儀式完全沒區別,都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事情。他也在歐陽適那裏聽說過父母當年成親時的景況,知道父親當年也不是自願成親的,可是折允武總覺得父親在那場婚禮中還是有著他的主動、他的意願,而自己卻完全沒有,折允武知道,這裏不是草創時期的會寧,這裏是一座高度發達的文明之都,在這座都城裏,各種錯綜複雜的勢力早就編成了天羅地網,將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牢牢套住。

    “連七叔……甚至父皇那樣的人都逃不掉,何況我?”

    折允武在政治、謀略上的天賦並不突出,和楊應麒、陳顯等相處得久了,一方面確實學到了一些東西,但同時也因連續幾次的打擊而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覺得是自己逃不掉的,就算逃掉了這一次,也保不定沒有下一次,就算他找到個理由不娶蕭純,父親同樣會再安排一個人來嫁給自己。

    “如果我有一個心愛的人的話……”踏進洞房時,折允武異想天開地浮起這個念頭,他在想自己如果有個心愛的女子會不會有勇氣向父親提出異議,或者說帶著那個女孩子私奔!不過這種荒謬的念頭在他心裏也只是一閃而過,內心隨即湧起了自嘲:“我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找到,還想什麼私奔!”

    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失敗,也許像自己這麼失敗的男人,最好的結局就是聽從父輩的安排,好好地過完這一輩子。想到這裏他定了定心,掀開了妻子的鳳冠,巨燭的火焰耀亮的是一個少女明豔的臉龐——蕭鐵奴雖然兇悍,但蕭純的母親卻是一個絕色佳人,蕭純長得很像她母親,眉目中沒有半點蕭鐵奴的影子。

    “好美……”

    折允武心中讚歎著。和別的太子不同,他父皇的皇宮中至今還只有一個皇后,雖也有些侍女但大多姿色平庸,他自幼接觸的不是儒生學子便是權臣重將,反而是美女豔姝甚少關注,這時陡見了如花容顏,又是洞房之中、花燭之下,自然而然便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蕭純一直很安靜,直到被折允武的手指碰到才忽然啊了一聲,像一隻受驚的小獸一般縮到床上抱住被子發抖,她抖了好一陣子才定下神來,發現折允武的手指依然僵在那裏,看他的神情似乎大受打擊。

    “太……太子……”蕭純叫了一聲,折允武沒見過她,她卻曾在屏風後簾幕內望見過折允武,對於這個青年她說不上有好感,但也說不上有惡感,不過從蕭鐵奴告訴她那個消息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是這位太子的人了。

    “我……我這麼讓你討厭麼?”折允武輕輕說著,轉過身去就要走。蕭純卻又忽然撲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他哭道:“太子……別走!”

    “你……”折允武沒有掙扎,可也沒有回頭:“你不是討厭我麼?”

    “不,不是的。”蕭純道:“我只是怕……”

    “怕什麼?”

    “我不知道……我……”蕭純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把對別人都不敢說的話給說了出來:“我怕你脫光我的衣服,用鞭子打我……”

    折允武一怔:“脫光你的衣服打你?”

    “嗯。”蕭純抱緊了他祈求道:“太子,你別打我,好不好?”

    “我為什麼要打你?”折允武回過身來,抱住新婚妻子顫個不停的身體,忽然覺得懷中這個女人和自己一樣,也很可憐。

    “我不知道……”蕭純說:“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夜裏常常看見我爹爹這樣對我娘,我,我很害怕……太子,你會不會……”

    “不會!”一刹那間,折允武忽然明白了過來,他將妻子抱得更緊了:“你放心,我不會打你的,只要我還活著,以後就沒有人能打你,我……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他們本是天底下兩個權力最大的人的後代,但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裏他們最強烈的感受不是自豪,不是興奮,而是一種相濡以沫的安慰。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2
開國軍政 第三四二章 議戰(上)
    折允武的婚事結束後,這場盛典也就到了尾聲,瑣南扎普準備北歸,折彥沖因召集相府、樞密諸大臣和尚未就藩諸將帥並元國民會議的議長書記商議大事,說道:「這次宣大家來,主要有兩件事。第一件,我想我要派一個重臣代替我送瑣南扎普回龍城,順道巡撫漠北各族,看看漠北在我回來後起了什麼變化。第二件就是漠南地方的經營,我要調一位上將常駐漠南,一方面是建立起漠北與漢地的緩衝,另一方面是維護好漢地到漠北的商業與軍事通路,以確保漠北能發展起來而不陷入飢餓貧窮、混亂動盪。這兩件大事分別需要兩位得力的人去,該委派誰,大家議一議。」

    大漢文臣議事可以坐而論道,武將則需起立陳詞——這點區別倒不是為了抑武揚文,而只是在禮儀上體現文雅與武健之區別。

    楊應麒楊開遠歐陽適蕭鐵奴阿魯蠻且不開口,幾個副總理大臣互相用眼神探詢了一下,便由主管吏部的副總理大臣陳顯首先說話,轉了轉身子面向折彥沖道:「陛下所提之事,相府也曾議過,此時行動正是良機。老臣以為,巡撫漠北之人選,需貴、武、文三事具全。貴者,瑣南扎普之地位,諸胡王公之爵祿,比之各路行政首長尤為不同,需得一個極親貴的人去,方能令瑣南扎普以及漠北諸王公賓服,相府自副總理大臣以下、軍中自上將以下均不堪此任,堪當此任者,唯有陛下之昆仲以及太子;武者,漠北諸胡生性好鬥,重武力而輕斯文,若派一書生前往巡撫,恐怕非但不能令群胡心服,反而會引惹起他們的輕視覬覦,所以老臣以為巡撫之人還得是有軍威氣魄的大帥之才;文者,漠北如今已經歸附,一切事務宜以安撫調解為主,而不可以廝殺鎮壓為務,陛下從漠北南歸時除帶了大批胡卒南下外,也留下了許多漢籍將士在漠北,如今漢人在漠北已佔其人口十之一二,鎮州一帶又已有漢人定居務農,加上商旅往來之影響,已使得今日之漠北漸轉安穩寧靜,故老臣以為此次前往之人,須得兼通政務,懂得安撫胡漢,曉農諭商,而不能一味地強硬好勇。此貴、武、文三事,缺一不可。」

    殿上君臣將帥聞言無不點頭,折彥沖便讓陳顯薦個人來,陳顯道:「老臣薦大漢元帥、樞密使、三將軍楊開遠。」在折彥沖的六個弟弟當中,楊開遠是各方面能力最均衡的,所以陳顯提出他來眾人都覺理所當然。

    折彥沖問楊應麒,楊應麒沉吟片刻道:「陳老所言貴、武、文三事,總結得比我想的還精闢。我本想薦六哥去,因他對漠北最熟,在漠北威望也最重。不過聽了陳老一席話後,卻覺得三哥對漠北雖不如六哥熟悉,但他也是威震胡漢的名將,懾服諸胡綽綽有餘。再則六哥雖深通胡俗,但不精政務,雄於武功而略於文才,整體比較起來,還是三哥更合適些。」其實他還有一個原因未說,那就是蕭鐵奴胡人氣質極重,若由他去漠北,到時候上下互相影響容易形成割據勢力,楊開遠漢人氣息較濃,由他前往漠北,若處理得當則有利於增強漠北對中樞的向心力。

    折彥沖又問軍方的意思,本來軍方的代表便是楊開遠,但因議論的是楊開遠本人,所以先略過他而問蕭鐵奴、阿魯蠻和劉錡,蕭鐵奴道:「老三什麼事都幹得的,若是怕他不通胡俗,到時候我派個通的人給他使喚就行了。」阿魯蠻也道:「我也覺得三哥很合適,其實他在遼口時就處理過很多胡漢問題,未必不通胡俗。」劉錡則道:「漠北之事臣不懂,請陛下與諸帥定奪。」

    折彥沖這才問楊開遠:「三弟,你可肯辛苦一趟?」

    楊開遠沉吟道:「此去漠北,若是太趕辦不了實事,若是務實辦事,怕不得二三年才能回來。大哥若有意派我去我自是義不容辭,但這樣一來樞密使一職卻得另尋一人擔任。」

    折彥沖問歐陽適,歐陽適道:「樞密使雖也是重任,但如今有大哥在京總攬全局,文有諸臣相輔,武有諸將佐弼,就眼前局勢而論,樞密使的人選反而比巡撫漠北的人選容易找些,所以應該優先考慮巡撫漠北的人選。」

    折彥沖頷首道:「老四說的有理!好,那就定下,由三弟前往漠北。」對楊開遠道:「我給你方面之權,此去不但要理『事』,還要理『制』——看看漠北的建制還有哪些需要改善,急切的你就地改了再上報,若是可以緩的,就帶回京師來議。」

    這般委任,那相當於是讓楊開遠做他的分身了,君臣兄弟間托付如此之重,便是韓昉陳正匯等亦為之嗟歎,楊開遠也不推辭,當場便領了命令。折彥沖又讓眾人議漠南之事。

    樞密院副使兼兵部尚書郭浩道:「漠南與漠北不同,漠北之政尚屬邊民自治,我大漢加以督撫而已,至漠南則已設軍、州如甘隴、東北。且漠南為胡漢交界之處,自古胡漢進退,均繫於此。若漠南胡風過重則易成賊寇,合漠北而為漢地之大患;若漠南文風過盛則易積弱,難以壓制馬賊,拱衛燕、雲、遼、陝。自遼、金相殘以來,漠南人口損失極多,幸得我大漢推行武裝移民,自遼南、京畿、兩河遷徙丁口以實其地,如今漠南人丁之繁已可追比遼國未破之時。不過移民扎根日淺,所以目前我們在漠南漢民群體中推行的是胡服騎射之武訓教育,等這批漢民紮下了根再逐步加重文風。當前漠南中下層既推胡俗,則首席將領當用漢籍,否則上下皆胡,恐有損胡漢庸衡、文武張弛的既定國策。」

    折彥沖道:「說的好,你是兵部尚書,深知諸將脾性能力,認為由誰前往比較合適?」

    郭浩道:「臣以為王宣、任得敬均可。」

    折彥沖親征漠北時王宣統領的後軍負責後勤工作,主要就呆在漠南,而任得敬更是少數幾個打敗過胡部揚威漠北的漢將之一,所以郭浩推這兩個人出來諸大臣將帥都感舉得恰當。折彥沖想了想道:「任得敬還不是上將,就讓王宣去吧。」因問楊開遠、蕭鐵奴:「你們覺得呢?」

    楊開遠道:「王宣才堪此任。」蕭鐵奴也說:「我沒意見。」

    折彥沖拍板道:「既然如此,那這兩件大事就這麼定了。三弟代我巡撫漠北,調王宣進駐漠南,樞密和相府回頭再好好商議一下具體事宜,看如何調兵發糧,以配合他們二人在漠南漠北的軍政大事。」

    群臣一起起身領旨,楊應麒道:「大哥,樞密使的人選還沒議呢。」

    樞密使與宰相並立,分管武文,樞密使不得干預政務,軍隊後勤也仰賴相府撥款,但宰相卻得以干預部分軍務,且軍方大事宰相都有權與聞,這時楊應麒既問起折彥沖便不能不答,他忖了忖,指著蕭鐵奴、阿魯蠻、劉錡三人道:「在我看來也就他們三個夠資格,諸位以為呢?」

    劉錡率先道:「樞密使為武臣之首,臣為上將銜,在臣之上還有幾位元帥在,以上將而統元帥,於軍中規矩不合。」

    「不然。」楊應麒道:「國家早有定制,既任樞密使,在任上便加大元帥銜,你說的這一點倒不必列入考慮範圍之內。」

    同簽書樞密院事盧彥倫道:「丞相所言甚是。論能力,三位均可,但論功勞,則首推蕭帥。」

    陳正匯和韓昉都忍不住哦了一聲,兩人這聲哦聲音極低,但蘊含的意思是否一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楊應麒垂下了眼簾,過了一會才道:「六哥、五哥和劉錡確實也都合適,不過西北來歸不久,若得六哥前往鎮守似乎會妥當些。」

    折彥沖卻搖頭道:「不然,西北如今正推行文進武退,邊將權威不宜過重,否則文臣難以行事——我這次調六弟進京也有這個考量在內。眼下有大種守甘隴、小種守陝西足矣,萬一發生了他們二人也應付不了的巨變,再調六弟前往不遲。何況如今西北頗為寧靜,我看也不會出什麼事。」

    楊應麒只好道:「既然這樣,那便請大哥定奪吧。」

    這場發生於折允武新婚之後第二日的重要會議就此結束,蕭鐵奴順順利利地當上了樞密使,郭浩仍為樞密副使,盧彥倫仍為同簽書樞密院事,中樞之軍事二人無不熟悉,所以楊開遠和蕭鐵奴之間也只交接了虎符、印璽、帥旗而已,並不用作過多交代。

    五日後瑣南扎普起行,楊開遠也跟著起身,君臣兄弟皆來相送,眾人送出十里,楊應麒卻又多送了十里,兩人坐騎和隨從漸漸拉開了一段距離後,楊開遠道:「大哥這次的安排咱們都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不過我北上後若再發生要緊的軍情你最好順著他點,免得君相失和。」

    楊應麒道:「三哥是擔心南方會有事?」

    「是。」楊開遠道:「你我都是主張慢慢來的,但大哥和老六卻不這般想,現在樞密既由老六掌管,南邊遲早多事。反正我們兄弟幾個在一統南北的問題上又沒衝突,分別只在緩急罷了。萬一大哥心意已決,而南方確有可趁之機,你就不要和他抬槓了。」

    楊應麒卻搖頭道:「我又不是毛頭小伙子,哪裡還會為了抬槓而抬槓?不過該爭的還是得爭。如今無論經濟、政治、軍事我們都勝大宋一籌,琉球、瓊州、麻逸又在我們手上,綜合來說我們的國力要強過大宋許多,形勢也要有利得多。不過雖然如此,近期內大宋要自保還是能夠的,所以我希望能再等一等,再過個五年、十年,等江南的經濟全面發展起來,大宋的經濟也許能趕上甚至稍微超過我們,但在政治和軍事方面肯定會被我們越甩越遠。所以統一的事情我們真的不用著急。」

    楊開遠有一句話要說,但到了嘴邊又吞下去,如此再三,終於道:「道理是這麼說,不過統江南以政略,則大功在你,並南宋以武功,則功在大哥。我是擔心這一點會干擾到你和大哥對事情的判斷。」

    楊應麒一時沒有回答,兩人並騎走出甚遠,看看天色已經不早,楊應麒用鞭指著北方道:「送君千里,終需一別,三哥你就放心北上吧,只要大哥還是按規矩行事,那他就算把我罷了也不會有損國家的根基。我一人之進退,影響的最多不過數十年間之事,但三哥你這次要到漠北做的大事卻干係到我華夏千年福祉,所以還請三哥專注於漠北才好,不必以京城之事為意。」說到這裡掉轉馬頭,鞭子一甩,揚塵而歸。

    次日蕭鐵奴連同阿魯蠻護送劉氏母子回真定,順便到曹廣弼墳頭拜祭,京師內外便又恢復了寧靜。蕭鐵奴和折彥沖楊應麒約好了在靈壽守足七日便回,但半個月後阿魯蠻都已經歸京準備著回東北了還沒見蕭鐵奴的影子,楊應麒便讓郭浩移文詢問,書信還沒發出已收到蕭鐵奴寄來的公文,大意是說南方出了點事情,所以他準備前往大名府就近處理,卻又沒說出了什麼事。楊應麒道:「他是樞密使,沒有君命怎麼可以到處亂跑!」

    陳正匯道:「是否要將此事告知御史讓御史彈劾?」

    韓昉忙道:「不可!或許內中涉及重大軍情也未可知,當先稟奏陛下,若蕭帥南下前未曾向陛下請命那就是違制,那時再告知御史由他們去彈劾也不為遲。」

    楊應麒便來見折彥沖,折彥沖聽了後卻道:「這事老六有跟我說,我准了的。」

    楊應麒又問南方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折彥沖道:「這事還未確定,所以只是樞密內部行事,尚未知會相府。」楊應麒又再追問,折彥沖才道:「南朝亳州團練使王彥(註:此王彥非大漢上將王彥)發密信請求內附,所以我讓老六就近觀察處理。」

    楊應麒聞言驚道:「亳州為宋所有,一旦有變兩國必起刀兵!此事怎麼可以不知會相府?」

    折彥沖道:「我並未準備納降,只是讓老六南下安撫,讓那個王彥不要亂動。事情真假未定,暫時還屬樞密掌控範圍,你也不用太過大驚小怪。若我真要納亳州時自會下相府商議。」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2
開國軍政 第三四二章 議戰(下)
    華元一六八八年,西北戰火才熄滅不久,淮河流域又傳出一個驚人的消息:大宋武經大夫、亳州團練使王彥以毫州叛宋,求附於漢,蕭鐵奴即以方面之權許之,並命趙立陳兵魯南以威脅徐州,命徐文進駐魯西以呼應王彥。

    旬日之間,漢宋邊境全面告急,大宋北至黃河南至長江、東起淮海西至漢中,百姓聞訊無不惶惶,大宋淮北路宣撫使張俊不敢造次,急發加急奏表請朝廷定奪。岳飛韓世忠聞此均感不滿,韓世忠憤憤道:「張俊誤國!當王彥方叛之時,就該以萬鈞之力急破亳州,如何還請示朝廷!」

    左右或道:「王彥此次叛亂顯然預謀已久,他一舉旗,北邊蕭某人立刻接納,若張宣撫加兵亳州,蕭鐵奴馬上起兵呼應,那時自淮河至秦嶺的傾國大戰只怕會一觸而發。孟浪攻亳,恐非謀國之道。」

    「就因此事他們是早有預謀,所以更該快刀斬亂麻!」韓世忠道:「漢宋平和已久,號兄弟之邦,便是北朝皇帝征伐漠北、內部空虛時,我大宋亦未縱一馬越徐州以北,兩朝貌似緊張、實則無事的關係由來已久,對此兩國自朝廷以至於民間也都已經習慣。如今王彥起事,在我大宋則為叛逆,在他北朝則是添亂,我料大漢內部楊應麒諸公、邊疆趙立諸將未必樂意見到此事。蕭鐵奴雖然呼應,但張俊若能當機立斷,即以大兵攻破亳州,趙立、徐文未必敢就此越境援救。事情既畢,即以王彥之首級傳示北朝,以示此為我大宋境內出一叛徒,與友邦無關,那時蕭鐵奴再怎麼咆哮叫囂也無用了。但如今張俊卻先請示朝廷,以建康諸公之拖沓畏縮,行事必不能果斷,等他們議出個章程來蕭鐵奴早做好了準備!那時再動亳州那便真是兵聯禍結,若不動亳州任王彥歸附,豈不是開了一個惡頭讓邊將有樣學樣麼?若如此恐怕不出數年我大宋州縣就要半數易幟了!」

    果然建康朝廷接到張俊的奏報後議論紛紛,一派主張馬上鎮壓,一派主張謹慎從事,甚至有人建議就此割卻亳州免得為患,議論還沒結果,蕭鐵奴在北邊早已佈置妥當,徐文的兵馬也已接應上了亳州王彥,甚至有一隊漢軍潛行進入王彥所在的譙縣,這部漢軍雖然不多,但他們既已進城,張俊再要動手那就是漢宋大戰了,到了這個時候建康諸公更加不敢妄動,只得趕緊派使者北上交涉,希望北朝能遵守雙方的約定。

    伐宋非伐夏可比,不是邊境上一二路軍馬、二三員上將就能解決的,蕭鐵奴此舉主要也是為了埋下一個火藥桶,並非要就此南下,等火藥桶安置妥當了他便啟程北歸,還沒回到京城御史的彈劾已如雪片飛至,蕭鐵奴睬也不睬一下,見了折彥沖後自回樞密院繼續調兵遣將。

    楊應麒見折彥沖以「政事從經、軍事從權」的理由將御史們的彈劾都壓了下來,便召集相府重臣,請皇帝、樞密以及在京諸將帥駕臨相府議事,阿魯蠻這時已經到了榆關,聽說此事後也暫留請旨,希望回京一趟。

    相府的會議還沒召開,南宋的使者已經到了,韓昉問楊應麒是否等會議之後再傳見宋使,楊應麒雖是主張緩戰,但心中並非沒有欺宋之意,略一沉吟,便道:「我先見宋使一見,試試南朝的軟硬。」又問使者是誰,韓昉說是朱弁。大凡謀天下之人胸中所收人名都數以千計,楊應麒居大國宰輔之位,大漢縣官以上、大宋州官以上他都有所瞭解,至於敵我雙方的重要謀臣更是久在心中,這等本事雖然罕有,但也不是楊應麒獨到之能,當年的蔡京與今日的秦檜也都具備這等素質。所以這時楊應麒一聽是朱弁便微微皺眉,心想:「看來這次南朝是強硬派抬頭了。」

    果然一見面朱弁就責漢廷背盟,要求楊應麒懲治肇事之人,公開與亳州王彥撇清關係,楊應麒道:「此乃樞密使之謀,我做不得主。」

    朱弁一聽道:「既然丞相做不得主,不才斗膽,還請引見於大漢皇帝陛前!」

    楊應麒道:「我大漢皇帝日理萬機,朱大人要請見還得排期。」

    朱弁抗聲叫道:「丞相!你號稱賢相,天下士子或忠於折氏,或忠於趙氏,唯獨對丞相你,無論南北均矚目傾心!難道你真的希望看見兩國交兵、生靈塗炭麼!」

    楊應麒眼皮垂了一垂,隨即道:「我有一策,趙官家若肯聽從,或許能平息干戈於未動之前。」朱弁便問何策,楊應麒道:「按當年長江水上之盟,河南之地當歸我大漢。只因貴國邊將飛揚跋扈,不遵此盟,竊據汴梁,使我河東、河北俱曝露於貴朝刀兵之下,商旅農夫不得安息,這才招致我朝上下不滿、軍民懷怨。若趙官家能遵從當年長江水上之盟,以河南易亳州,則不但此事可化害為利,而且南北兄弟之誼也將更為鞏固。至於王彥嘛……我們不計較岳飛的過錯,你們也就別計較他識時務之舉了。」

    朱弁含怒道:「丞相這是什麼話!汴梁乃我大宋故都,此事天下皆知,岳元帥揮師北上,驅逐金人而復故土,怎麼就變成竊據了?且我朝兵將自得汴梁以後,並未北越黃河一步,於兩河民生何妨?要以河南千里之地易亳州一城更是荒謬!至於岳元帥與王彥,二人一忠一奸,一如天上之明月一如溝渠中糞土,豈可相提並論?亳州之地仍歸我朝,王彥叛臣必須授首——此為是非大節所在,沒得商量!」

    最後這句「沒得商量」實有些氣急敗壞了,楊應麒卻也不和他發脾氣,換了一副口氣,言語也由雅變俗,好整以暇道:「你沒得商量,趙官家未必沒得商量。你可修書一封讓副使帶回去,將我的意思轉達建康,或許他們肯答應也未可知。唉,朱大人你要知道我也很難做啊,我也想和平,我也不喜歡打仗,但我六哥他們要打,他又主管樞密,這打仗的事本來就歸他管,我要去扯他的後腿也得整出個理由來啊!所以還請趙官家和建康諸公幫幫忙,不要讓我難做。」把朱弁氣得不行,雙方不歡而散。

    第二日折彥沖駕臨相府,左邊是楊應麒坐著雀翎椅,下手為陳顯、陳正匯、韓昉等一干文臣,右邊是蕭鐵奴坐著虎皮椅,下手為劉錡、曲端、任得敬等一干武將。行禮既畢,楊應麒便責蕭鐵奴道:「六哥,你這次怎麼如此唐突!也不知會相府一聲便納了亳州,你這是違制!」

    蕭鐵奴一笑道:「事急從權,我人在大名府,若先知會了你,等你決定後發文書來,什麼事都誤了!若連一點便宜行事的權力都沒有,還要這樞密使來幹什麼?你相府做事,也不見得都請問過我樞密院!」

    楊應麒道:「六哥,我並非要侵你的權,若是南宋北侵,邊境告急,那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二話,但這次的事情在我看來,就算是誤了也好過魯莽行事!亳州又不是什麼大地方,王彥又不是什麼要緊人物,為這一州一人而壞了南北邦交,實在是得不償失。」

    蕭鐵奴冷笑道:「亳州算什麼!那姓王的又算什麼!我花這麼大力氣納他保他,就是要看趙構怎麼辦!如今亳州城內已有我大漢的軍馬,趙構若是敢強令攻城那便是向我大漢宣戰,趙構若是不敢動彈那南朝其他將帥就會心浮意動,屆時他們中樞邊將兩相猜疑,便是沒事情也要鬧出事情來!我這打算難道你真不懂?若是懂得又何必明知故問!」

    這番話說出來折彥沖連連點頭,楊應麒也為之默然。北宋集權過甚,地方上將領無權以至於積弱,靖康之後為了保國保種,南宋朝廷給各路軍隊的權力越來越大,各路將帥不但重新獲得了自主指揮作戰的權力,甚至有了近乎獨立的財權,將領一旦同時掌握了兵權財權,那離軍閥就只差一步了——而這與大宋的家法是完全悖逆的!蕭鐵奴久在西北,打交道的一直都是胡人,所以楊應麒也沒料到他才接管樞密便能直刺大宋體制上的死穴。其實楊應麒雖是主張緩統,但並不是不統,而他要對付趙構,瞄準的也是蕭鐵奴所瞄準的方向,在這一點上兩人倒可說是殊途同歸。

    陳正匯站了起來,問道:「這樣說來,元帥是打算向宋廷全面開戰了?」

    蕭鐵奴倚在虎皮椅上,橫了陳正匯一眼道:「我和老七說話,你插什麼嘴!」

    這句話當真是輕侮之至,陳正匯臉上血氣上湧,隨即壓下,調了調氣息,不卑不亢道:「廷議國事,但論是非對錯,豈有身份高低?」

    蕭鐵奴雙目一睜,半邊殭屍臉極為可怕,折彥沖在上喝道:「老六!這裡不是軍中,不得失禮!」蕭鐵奴哼了一聲,移開了眼睛不去看陳正匯。

    陳正匯又問:「元帥,你是真的打算全面開戰麼?」

    蕭鐵奴眼睛盯著地面道:「是又怎麼樣?你又不管兵部,問這個做什麼!」

    陳正匯高聲叫道:「不錯!我是不管兵部,可我管戶部!元帥,你打仗要不要錢啊?」

    蕭鐵奴未答,盧彥倫出列道:「陳大人,戶部的底子有多深我不清楚,不過經過這兩年休養生息,加上商路大暢,國庫中的存銀也夠用了吧?」

    「不夠!當然不夠!就算平時夠,一打仗也就不夠了!」陳正匯道:「沒錯,這兩年國家是休養生息了,幾條商路開通後賦稅也大有增益,但增益出來的部分全都去填北征期間的坑了!至今建都的款項都還沒還呢!我們還欠著一大筆錢!」

    盧彥倫冷笑了一聲道:「陳大人口口聲聲說北征北征,說的好像我們現在是在給北征補窟窿一般,莫非陳大人心裡認為北征是不對的不成?」

    這句話極為歹毒,陳正匯正要回答,楊應麒已斥責盧彥倫道:「盧大人!北征之舉是形勢所逼,當年決定北征之前就已經料到會落下一個財政上的大窟窿!你是管軍方後勤的,這一點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不知道?陳大人能事前籌到錢糧、事後補好窟窿便已是大功一件!現在議的是南方之戰,大家就事論事,不要東拉西扯胡亂攻擊!」

    盧彥倫被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折彥沖道:「應麒所言甚是,大家就事論事,莫要扯遠。」

    盧彥倫趕緊向皇帝請罪,又向陳正匯賠禮,然後才道:「彥倫也知道戶部還有欠款,但如果我所知不錯,這些欠款的歸還也早有定制,應該是由國家每年收入的一部分分批返還給民間,是吧?」陳正匯應是,盧彥倫又道:「北征所費雖巨,借款雖多,但分成五到十次返還,就算加上利息,每次的數目就數量來說雖然還是很大,但比起國庫的收入就未必佔得了大頭了。陳大人,你實話實說,戶部每年用來歸還欠款的錢需不需要佔到國家總收入的一成?」陳正匯沉吟不語,盧彥倫又問:「那半成呢?」陳正匯又不語,盧彥倫道:「若連半成都不到,陳大人何苦用這北征欠款一事來阻礙陛下完成一統大業!」

    這番話極為有力,陳正匯一時沒法反駁,只得道:「戰事一起,國家收入必受影響。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未可知。」

    盧彥倫嘿了一聲道:「陳大人說的沒錯,戰事一起會發生什麼事情確實難說,可能國家賦稅會受影響,但也可能因此而奪得一座大城,奪得一個大倉,那時不但無損國庫,反有增益呢!」

    陳正匯叫道:「這怎麼做的准!」

    盧彥倫微笑道:「未必有的收益做不得準,那陳大人所言那未必有的損耗也做不得準!」

    楊應麒插口道:「大國相爭,禍釁一起必然經年,經年用兵必勞民傷財,此事自古皆然!」

    盧彥倫不敢答,蕭鐵奴淡淡道:「老七,打仗的事情你不懂!對付趙構未必需要經年用兵。宋不敵遼,遼不敵金,金不敵漢!江南小朝廷地方雖然不小,但打起來也許比西夏還容易!」

    「不然!」這次出列的卻是武將隊伍中的劉錡,只聽他道:「大宋雖有積弱之名,但那是在靖康年間,當時中原久不經戰火,全國除陝西之外幾無可用之兵,所以大宋兵將對金兵望風潰散亦屬尋常。但好士兵是磨出來的,好將領是在戰場上死剩的!自汴梁城破至今已逾十年,這十幾年裡大宋的羸兵弱將或散或死早已去了十之七八,如今能活下來的多為悍卒!看其能內平洞庭之亂、外破宗弼大軍,又豈是運氣使然?再則,漢宋帝分兩姓,民本一家,驅秦晉齊魯之兵以下江南湖廣,實無異迫血脈兄弟同室操戈,若無故伐宋,恐漢家將士皆不願戰,此又與征漠北伐西夏不同!」

    曲端立於劉錡下手,聞言道:「劉將軍數立大功,冠於諸將,軍中都雲劉將軍之功不在諸元帥之下,朝中亦有過封帥之議,以取陝保陝、抗夏滅夏之功而登壇封帥,卻也夠了。軍中後輩對劉將軍高踞帥壇並無意見,但也希望劉將軍不要阻了後輩們的立功之路!」

    劉錡皺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封帥之議我與種兄早已聯名請辭,如今正談論伐宋之舉,你提出這件事來做什麼?」

    「我提出這件事來並非無理取鬧,只因此事與伐宋之舉有關!」曲端朝折彥沖行了一個軍禮,說道:「陛下,軍人但知立功為國,揚名為己,令旗到處便是刀劍所向!同族相親乃是平時禮,戰場之上便連父子兄弟也顧不得了,何況同族?古今中外的軍律之中,又有哪一條是要求士兵在戰場上望父投拜的?如今我大漢如日方中,軍中還沒來得及立功的晚輩個個磨拳擦掌,這批人血氣方剛,若得以引導向外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但若不引導宣洩只怕反而會惹出禍事來。誠如陛下在長安時所言,如今天下未靖,甲兵不可收,驍將不可藏,不然等到兵鈍將老之日,陛下再要一統天下,恐怕也有心無力了!」

    折彥沖問:「軍中希望開戰的人很多麼?」

    樞密副使、兵部尚書郭浩沉吟道:「軍中確有期盼著開戰立功之輩,但也不乏不樂南下之人。再說宋廷對我們一向恭敬,若無罪而伐,恐怕……恐怕有些師出無名了。」

    韓昉道:「不然!只要我們肯找,這出師之名總會有的。」

    楊應麒站起來道:「找出來的名目不是名目,是借口!」

    蕭鐵奴也站了起來道:「只要能一統天下,是借口又如何?」

    楊應麒道:「我不是反對一統,我只是希望再等一等!」

    蕭鐵奴反問:「等到什麼時候?等到我們都老了再打?還是等到由太子、林輿、蕭駿他們當家時再打?」

    最後這句話說得折彥沖為之動容,起身道:「鐵奴說的不錯!我們這代人能壓制得趙構難以翻身,不是因為我們的錢比他多,不是因為我們的人比他多,而是因為我輩武勇而趙構文弱。但下一代這幾個小子在我看來都太文了,守成或許還可以,進取未必也行!現在雖然不是開戰的最好時機,但那所謂的最好時機也許永遠都不會到來!利我之勢,轉瞬或失!當初耶律延禧若能在女真方興未艾時滅了女真,世間便不會有金國;阿骨打皇帝在時若能下定決心滅了漢部,我們今日還能從容站在這裡討論天下一統麼?」

    韓昉看了陳顯一眼,陳顯忙出列道:「陛下所言甚是。」韓昉這才附於其後道:「陛下聖斷!」郭浩王浩對望一眼,亦出列贊同。

    那邊劉錡俯首不語,曲端耶律余睹任得敬等一齊出列道:「臣等願效死力,以供陛下驅策!」

    折彥沖兩手一拍道:「好!那這事就這麼定了!」

    忽聽楊應麒叫道:「且慢!」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3
開國軍政 第三四三章 罷相(上)
    折彥沖見楊應麒攔了自己的話,雖是異姓兄弟臉上也不免一黑,他沒有說話,但看到那神色連陳正匯也不禁為之膽寒,楊應麒卻還是站了出來,直視折彥沖道:「大哥,你真的要打?」

    折彥沖不回答,彷彿認為這是句廢話,楊應麒繼續說道:「這場仗能不能打贏是一個問題,大哥和六哥認為我們能夠大勝,我卻比較保守,認為時機未到,但我也不敢說我的主張一定是對的。可是大哥,我還是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畢竟這一仗打下來,無論誰輸誰贏都將是千萬人頭落地,就算我們真能打贏,是否也該想一想這樣值不值得,想一想有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畢竟,趙宋不是漠北,不是契丹,不是女真,趙構這幾年做得不錯,江南的百姓過得也還可以,若我們就此起釁,就算勝了,大義也不見得會在我們這邊。」

    蕭鐵奴聽到大義兩字就想冷笑,但一眼瞥見折彥衝越來越顯得深邃的眼睛,話到嘴邊便吞了回去。屋內雖站著許多人,但此刻卻彷彿只有折彥沖與楊應麒兩個是存在的。

    「應麒,」折彥衝開口了,用幾乎從來沒有對楊應麒用過的語氣對楊應麒說:「如果這場仗我認為勢在必行呢?」

    「我不會退讓的。」楊應麒道:「zf的存在是為了保護百姓,而不是用百姓的性命來換取zf的威嚴。我身居相府,為百官之首,在這一點上不能退讓。」

    折彥沖道:「你說的沒錯,但有些事情現在不做,只會給將來留下更大的禍端,會給百姓帶來更多的危害和痛苦。這就叫長痛不如短痛!」

    楊應麒道:「但我還是認為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折彥沖問:「是什麼?」

    楊應麒閉上了嘴,折彥沖道:「你覺得有辦法,但你還沒想到,是吧?」楊應麒道:「是。」

    折彥沖笑了,那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他和楊應麒的合作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從年幼到年長,從弱小到強大,經歷了幾次的大起大落,在最危險的時候甚至都曾把性命交到對方手裡,兩人對對方的熟悉,甚至還超越了對自己的瞭解,有很多話本來也不需要說這麼長,常常只需一個顏色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但今天兩人還是把話說了出來,這與其說是辯論不如說是表態。

    「應麒,」折彥沖道:「你心裡的想法,我明白。我知道你珍惜羽毛,我知道你想做好人,但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並不是一味好人就能做成的。好吧,既然你不想壞了自己的名頭,那這次壞人就由我來做。」

    楊應麒忍不住全身一震,有些結果他雖然已料到很可能會發生,但仍然希望折彥沖能在最後一刻回心轉意,但現在他卻忽然發現自己所擔心的事情也許會比預料中發生得更早!

    折彥沖的眼光已不在楊應麒處了,他面向群臣,說道:「南征的事情我們既已議定,這個大方向就不再更改!今後群臣也不得再議!要議,就議如何打好這場仗!這是接下來大漢所有事情的中心!不過我們要打贏這場大戰爭,需要相府、樞密緊密配合,但是丞相反對此事又不肯退讓,他不配合,我們接下來的事情就沒法做!大漢不能因為他一人而停滯不前,所以今日我就行罷相之權,免去楊應麒一切職務!」

    群臣方才雖然都想楊應麒可能要糟,卻也不料折彥沖會發作得這麼快這麼厲害!一聞罷相之言屋內無不聳動,陳正匯出列跪請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劉錡亦要出列,還沒開口已被折彥沖以眼光阻住道:「你不要開口!別忘了你是武將!」劉錡左腳抬了半步,便暗歎一聲縮了回去。

    折彥沖對陳正匯道:「你的請求我不准,退下!」

    陳正匯又叫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折彥沖又喝道:「退下!」

    陳正匯第三次叫道:「陛下!請收回成命!」

    陳顯張浩等見折彥沖怒色將發,忙一起上前道:「陛下息怒!」陳顯道:「丞相無過,陛下因一議而罷之,是否太過倉促?」

    折彥沖道:「大事當前,君相不可不協,文武不可不調,如今楊應麒既不願協助我,又與樞密不調,若由他再居相位,徒增朝廷混亂,誤國家大事!」

    張浩道:「但丞相畢竟無過。」

    折彥沖道:「丞相之職,是無過的人便做得的麼?丞相是職位,又不是爵位,爵位因功而立,因過而免,職位因勢而立,因勢而免——你身為副總理大臣難道連這一點也弄不清楚麼?這次罷免楊應麒不是因為他有過,是因為他不合適!」

    陳顯和張浩一時無語,陳正匯道:「陛下……」折彥沖截斷道:「你若有道理就講來,若是要求情就給我住口!你是副總理大臣,我要罷免宰相你沒有封駁之權!若再無理糾纏,我便治你越職之罪!」

    陳正匯被折彥沖言語窒住,一時說不出有力的話來,折彥沖從幾個副總理大臣身上看過去,從陳正匯身上移開,便落在韓昉身上,韓昉心中正竊喜,折彥沖卻又將眼睛移開,最後落在陳顯身上,說道:「新丞相確立之前,相府暫以副總理大臣陳顯為首。陳顯!」

    陳顯行禮道:「臣領命。」

    折彥沖道:「你為積年老臣,深通吏道,自今日起暫替楊應麒掌管相府。新的總理大臣任命之前你要做好兩件事情,第一件是統領百官處理好日常政務,第二件是主持廷推,按制舉出新總理大臣候選人來。領命吧!」

    陳顯領命之後,整個會議便告結束,他率領相府諸大臣送折彥沖、蕭鐵奴和劉錡諸將出門,回來時見楊應麒已不在了,屋內只剩下幾個副總理大臣,韓昉患得患失,陳正匯憂憤交加,郭浩張浩沉默不語,陳顯心想:「這當口,說多錯多。」便道:「諸位,老朽雖不稱職,但皇命既下,只好老著臉皮尸位素餐幾天了。今日陛下忽然罷相,朝野聞訊勢必嘩然,我等身為相府重臣需得示之以寧靜,一切如常,方能安撫人心。」

    陳正匯雖然不滿,但他畢竟是歷練多年的人,尚能保住理性,張浩見陳顯言語得體在理,便幫著道:「陳老所言甚是。」又道:「陳老,如今咱們幾個就以你為首,這接下來的事你就安排吧。」

    陳顯撫了撫鬍鬚道:「一動不如一靜,日常公務,仍如往昔。我料此訊傳開以後都中必有一番喧鬧,咱們以不變應萬變,待得大夥兒都冷靜了下來,再著手廷推之事,各位以為如何?」

    張浩首先贊成,韓昉陳正匯亦覺可以,當下由當值的張浩留駐相府,其他副總理大臣都散了。

    陳顯回到家中時消息尚未傳出,他也不多言,自回房中讀書,到傍晚時分忽有大大小小的官員、代表前來求見,陳顯告了病,一概婉拒。這一日陳楚在外風流,本來已告訴管家自己今夜不回來了,但到了晚間忽然回府來見陳顯,驚問道:「爹爹,真的罷相了?」

    陳顯眼不離書,若無其事道:「連你都知道了,那還有假的?」

    陳楚吐了吐舌頭道:「好厲害!說罷就罷,連半點徵兆都沒有!」

    陳顯將書一放,冷笑道:「怎麼沒徵召!之前種種,哪件事不是為了今日!」

    陳楚道:「那個我也知道,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楊元帥才走了幾天啊!」湊了上來道:「老爹,聽說丞……那七將軍一罷相,你就扶正了,恭喜,恭喜。」

    陳顯拍了他的腦袋一下道:「別給我胡鬧!這當口,誰代理這個宰相誰倒霉!從今天開始我除了公務相關者誰也不見,除了公務相關者什麼話也不會說,你也少給我惹禍,乖乖呆在家裡,哪也不許去!」

    對於陳顯不許自己出門的禁令,最近一年陳楚至少聽了七八回了,但他哪次理會過?他想了一想道:「老爹,你說七將軍這一罷,是不是就完全失勢了?」

    陳顯嘿了一聲道:「他從掌管漢部到掌管漢廷逾二十年,根深蒂固,要推倒他哪有那麼容易的!現在他們倆鬥法鬥得正緊,咱們少摻和,看看再說,看看再說。」

    陳楚道:「那老爹你覺得七將軍有沒有機會東山再起呢?」

    陳顯目光中露出了一絲警惕:「你要做什麼!」

    陳楚道:「我要借一下老爹你的眼光啊。有道是:『牆倒眾人推』——現在七將軍一罷相,那些勢力眼、牆頭草一定搶著倒戈,他不管心中有什麼主意,看著這些人的臉色也不會好過。但若老爹覺得他有機會東山再起,那現在去幫襯他正是時候!」

    陳顯斥道:「不許胡鬧!這段時間你也不許去騷擾他,也不許去巴結他!他若有事交給你做,你老老實實做好就是,若他不找你你也千萬別上門!現在什麼事也不干對我們最好。你賺你的太平錢,我做我的太平相,樂得逍遙。」

    陳楚訝異道:「太平相?爹爹你覺得自己能做太平宰相?」

    陳顯微笑道:「只要你不給我闖禍,應該錯不了。」

    陳楚啊了一聲,連連恭喜,又道:「丞相大人就任以後,還請多多照顧小人的生意!」

    陳顯本來又已拿起書來看,一聽這話忍不住用書啪的一聲打了陳楚後腦兩下,笑罵道:「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憊懶兒!」

    陳楚只是樣子像敗家子,肚子裡的精明實不在乃父之下,這時摸了摸後腦,歎道:「不過老爹,雖然陛下現在為形勢所迫,處事還能依足規矩,但是若讓他率兵統一了南北,到聲威大震、成為宇內一人時,你說他還會不會像今天這樣自製?」

    陳顯沉吟不答,陳楚又道:「要真到了那一天,我的生意未必好做,老爹你的宰相也未必太平。」

    陳顯歎了一口氣道:「其實不光是他,就是換了楊應麒得勢,對我們來說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陳楚點頭道:「不錯,這君相兩人也都太強勢了,夾在他們中間做人實在太累。以前胡人塵囂甚上的時候還得靠他們給我們擋著,現在眼看都太平了……唉,哪天他們兄弟幾個都死光了才好。」

    陳顯嚇得跳起來摀住他的嘴道:「你瘋了!說這種話!」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4
開國軍政 第三四三章 罷相(下)
    楊應麒耳目雖多,但陳顯父子在自家說的話畢竟傳不到他耳朵裡。何況現在楊應麒也未必有心情去理會這些事情。

    從漢部形成以來,楊應麒就一直坐在宰輔的位置上,至今二十餘年,可以說這個職位對他來說已不止是一個職位,而是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他內心深處甚至有一種從來沒有浮出思維表層的想法,那就是以為除非自己請辭否則可能會在宰輔這個位置上呆到老死的那一天。儘管對於自己會被折彥沖罷黜早有心理準備,但真到了這一天楊應麒還是感受到一種空前的失落,彷彿自己的生命變得不完整,甚至自己的未來也變得沒有了憑靠一般。

    趙橘兒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難過,勉強打起精神來,堆出微笑說:「七郎,功成身退不是你一直以來就有的想法麼?現在正是個絕好的機會,你累了這麼多年,也該休息休息了。」

    楊應麒哦了一聲,歎道:「這個……唉,你說的我也知道,可是現在『功』還未『成』啊。」

    趙橘兒道:「也不算沒成,漠北平定了,大漢穩住了,論武,三伯五伯六伯他們自不必說,就是那十來個上將哪個不是獨當一面的?論文,這些年來老中青各個階層的良吏是人才輩出,你自己也常說如今大漢有資格、有能力做宰相的至少有四五個,能為一部之長、一路之首的至少有二三十個,郡縣之臣更如過江之鯽多不勝數。這樣的大好局面還不算成,那要怎麼樣才能算成啊?國家大事是永遠理不完的啊,就算統一了大江南北又怎麼樣?說不定到時候又要遠征海外了。國事無窮,人壽有盡,到了該撒手時就撒手吧。」

    聽了妻子的話以後楊應麒才算放開了一點心胸,笑道:「你說的不錯,你說的不錯,是我太沉溺了。當初還沒退下來時我也想過退下來以後怎麼辦,現在真退下來了,卻反而放不開了。算了!這樣也好!國家大事就讓大哥他們煩去,今後我就照顧自己的小人生,不管那麼多事情了!」

    趙橘兒微笑道:「這才對嘛。」

    忽然門外一陣腳步聲急響,有人遞進一封加急密報來,楊應麒想也不想,接過來一看,驚道:「不好!快幫我穿鞋子!我要進宮見大哥去!」

    趙橘兒也有些吃驚,忙一邊幫他穿鞋子一邊問:「怎麼了?出什麼大事了麼?」

    楊應麒道:「西夏那邊出了叛亂,具體如何還不知道,不過那裡才歸附不久,萬事都得小心!咦,你怎麼停手了?」

    趙橘兒歎道:「西夏那邊出事,和你有什麼相干啊?」

    楊應麒一呆,看看穿好了鞋子的左腳,再看看還沒穿好鞋子的右腳,最後看看那封加急密報,哈的一聲將密報丟了,失笑道:「我忘了自己已經不是宰相了。」

    其實不止他自己一時扭不過來,二十年來一直由他領導的整個系統也扭不過來。楊應麒與漢部一道起於微末而漸至於無敵,在這個過程中他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個政權的建設與開拓當中,個人的生活反成了插曲。特別是在開國的那一段日子裡,為了應付內內外外各方面的強敵楊應麒不但得動用公家的、陽光下的力量,還得動用私人的、黑暗中的力量,公私黑白之間很難做到涇渭分明——這種現象幾乎存在於古今中外的一切開國行動當中。宰輔這個職位和楊應麒這個人之間的結合到今天幾乎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所以折彥沖雖然罷了楊應麒的宰相之位,但有一部分密報系統還是慣性地將消息傳到他手裡來。

    當下楊應麒將密報封了,又提筆寫了十幾封的書信,通知那些舊部以後將消息直接轉到新宰執那裡去,但還是有一些地位微妙、不公不私、亦公亦私的組織和個人楊應麒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由於涉及面太廣,還有一些組織和人手在沒發揮作用的時候甚至連楊應麒自己也一時想不起來。

    他忙了整整一天,才算把自己能想起來的、能交接出去的事情處理完,趙橘兒端了一碗參茶來給他解疲,楊應麒喝了半碗,攜妻子出房散步,忽然發現屋角堆著些礙眼的箱子,便問趙橘兒是什麼,趙橘兒道:「這是收拾起來的東西。」

    「收拾?幹嘛要收拾?」

    「我們要搬家了,當然得收拾收拾。」

    「搬家?啊!對哦,我怎麼忘了。」

    大漢的相府分為前後兩部分,前面是辦公所在,後面則是居家園林。作為大漢的宰相,在任期間可以住在相府,但離職後就得搬走,這是楊應麒有份參與制定的規矩,但這時也得趙橘兒提醒了才想得起來。

    趙橘兒說道:「雖然也沒人來催,不過七郎你既然離了職,我們還是搬走才合規矩。反正我們在京城還有一處別苑,搬去了就能住,也不怕沒有個落腳的地方。」

    楊應麒點著頭說:「是,是。」但走了幾步,看看角落裡那些箱子忽然感到煩躁,也不散步了,自回屋內發呆。

    趙橘兒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丈夫還是很難放開,卻也沒說什麼,只是繼續張羅著讓僕役清點打包,一邊婉拒所有訪客。不過到了第二日卻來了一個趙橘兒不好回絕的客人,那就是歐陽適。

    趙橘兒見是他來,忙派人將他請到書房中去,書房內楊應麒正和林輿下象棋解悶,歐陽適笑道:「老七,好雅興啊。」

    楊應麒冷笑一聲道:「什麼雅興不雅興的,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除了下棋還能幹什麼!」

    歐陽適被他這麼一說反而有些尷尬起來,林輿早起身給他行禮,道:「我去給四叔拿些茶點去。」其實拿茶點又哪裡需要他?不過是藉故出去好讓歐陽適和楊應麒說話罷了,將出門,又回頭道:「四叔!你可別動這棋盤!我好容易有一次佔上風的,你別壞了我的局面!」說完才離開。

    歐陽適笑道:「老七你圍棋平平,象棋卻精,今天居然下不過你兒子,真是罕見!」

    楊應麒道:「我心情不好,這才下不過他。」

    歐陽適哦了一聲,將笑容收斂,坐下來問道:「你……埋怨老大不?」

    「怨怎樣?不怨又怎樣?」楊應麒道:「其實我也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罷了。」

    歐陽適滿臉的無奈道:「唉,可惜啊,我又幫不了你。」

    楊應麒瞪了他一眼說:「四哥你少跟我裝!現在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幫得了我!哼!大哥要罷我的相,誰也不得二話,但你有權封駁!」

    歐陽適彷彿被楊應麒抓到了痛腳,轉過了頭去道:「這個……這個……你讓我封駁,那不是要我直接和老大作對麼?我要是封駁了,那就等於是和你聯手跟老大對著干——那怎麼成!現在南邊有事,西夏又起了叛亂,咱們得團結,不能亂了陣腳。」

    他亂七八糟說了一大堆,等他停了下來,楊應麒才冷笑道:「我又不是說你該幫著我,也不是說你不該不封駁,只是你明明不想做也就算了,何必來我面前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歐陽適被楊應麒這麼單刀直入地一捅更是笑也笑不得,坐也坐不安,頭仍然不敢轉過來面對楊應麒的眼睛,揮手說道:「老七,這次算我對不起你,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我今天來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忙的?」

    楊應麒冷笑道:「你這算什麼?算是要對我作出一點補償麼?」

    歐陽適是口舌多靈便的一個人,這時卻被楊應麒說得有些木訥,吞吞吐吐道:「算是吧。」

    楊應麒沉吟半晌,說道:「其實大哥這次罷我,也不是為了私怨。國有大事,君相意見相左,要麼就是我勸得他改變意見,要麼就是他換個宰相,這沒什麼好說的。看大哥的意思這麼堅決,你就算封駁了,他多半要罷第二次,你封駁了第二次他多半要罷第三次,你封駁到底,他多半會召開元國民常務會議來論此事——到時候就得掀起一場政潮,我也不想看到國家鬧成那樣,所以你就算封駁了我多半也要自己請辭的。」

    歐陽適鬆了一口氣,問:「那老七你是不怪我的了?」

    楊應麒道:「怪你就有用麼?」

    歐陽適苦笑道:「老七你別玩我了,怎麼一會說得通融無比,一會又滿腔的怨氣,你到底想怎麼樣?」

    「沒怎麼樣。」楊應麒歎道:「這些事情我想是想通了,不過感情上一時還接受不過來,過幾天就好。」說到這裡又哼了一聲道:「你們都把我踢走了,我私下裡抱怨幾句還不成麼?」

    「成成成!」歐陽適道:「這樣吧,我送你一條五桅大海船,讓你出海散散心,怎麼樣?或者我把六奴兒前幾天才送我的那兩匹汗血寶馬轉送給你,讓你帶著林輿或者公主四處走走,看看我們兄弟幾個打下來的錦繡河山。嗯?還不滿足?老七你真貪心,罷了,船和馬我都送給你吧,你還想要什麼跟我說一聲,哥哥能辦到的一定想辦法!」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四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若你真希望我走得放心些,那麼就答應我一件事情。」

    歐陽適忙道:「成!什麼事我都答應!」

    楊應麒道:「我希望你能和正匯和解。」

    歐陽適聽了這話眉頭緊皺,哼道:「老七你跟我談這個幹什麼!」

    楊應麒道:「四哥,我知道你這人記仇,但也忘仇。我知道你好面子,但也不會為了面子不顧大局。現在只有我們兄弟兩個,我也不怕攤開來說。正匯當初從你那裡跳到我這裡來,雖說都是在大漢內部,但他從向你變成向我,對你我之間還是很有影響的。不過他過來我這邊以後也不曾做過對四哥有害的事情,只是從幫四哥你個人做事變成了幫漢部做事,說來也是一心為公。」

    歐陽適冷笑道:「一心為公?那時漢部是你當家,你當然說一心為公了!」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天下間難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何況正匯他當初由幫你變成幫我,不是因為我能給他更多的好處,而是因為他認為當時的我更能協助大哥帶領漢部實現大同理想,至少從這一點來說,他倒是滿心為了漢部,為了華夏。這樣的人就算是敵人也有可取之處,何況他還不是敵人——對麼四哥?」

    歐陽適哼了一聲,楊應麒又道:「若從私怨上來說,當日你用李郁的事情也算出報復過他了。我見四哥你出了那口氣之後就沒再動他,就知道四哥你心胸寬廣,內心其實已經不計較了,只是面子上還拉不下而已。」

    歐陽適冷笑道:「計較!他還不值得我去計較!」

    「是,是。」楊應麒微微一笑道:「既然四哥不計較私怨了,那就該多考慮考慮公事。」

    歐陽適道:「我和他沒什麼公事好談!」

    楊應麒道:「四哥,你當初之所以要爭這個元國民會議總議長的位置,是只想爭權奪利呢?還是想真正的為國家出點力?」

    歐陽適道:「我當然是要為國出力!」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為了一點猴年馬月的事情而拒正匯於千里之外呢?」楊應麒道:「正匯是個一心為公的人,這一點想來你也認可。當初你在地方,我在中樞,若幫你而成功則漢部可能會分裂,若幫我而成功則漢部會走向統一,漢部分裂了四哥也要吃虧,漢部統一了反而對四哥有好處!這是他幫我不幫你的理由。既然當初他可以因為這個理由而幫我,那今天他也可以因為這個理由而幫四哥——因為四哥如今已在中樞,又是元國民會議的總議長!只要四哥是真心為我們這個國家辦事,我想不到正匯有任何與你作對的理由。」

    歐陽適哼了一聲,但鼻腔中噴出來的火藥味顯然已沒有方纔那麼濃烈了。

    楊應麒又道:「如今朝中局勢晦明不定,外有南征之變,內有易相之局。而四哥你身為元國民會議總議長,這些事情都將和你大有關係。特別是將來接替我成為總理大臣的人……我估計會是陳顯。」

    歐陽適奇道:「陳顯?不是韓昉?」

    「不會是韓昉。」楊應麒道:「大漢的文官系統是我拉扯起來的,這次我被罷相,下面的人多半會不滿。大家不好埋怨皇帝,卻一定要找個出氣筒——所以韓昉和劉萼會首當其衝。若由韓昉來接替我的位置很多人會有意見。以大哥的英明應該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至於正匯……他的資歷雖然和韓昉不相上下,但因為和我走得太近,大哥也不會用他。張浩之能略次於韓昉與正匯,所以這次任命宰相,如果不是調楊樸入京,那就一定是陳顯,而我覺得陳顯的可能性最大。」

    歐陽適嘿了一聲道:「若讓這老頭來做宰相,那不是事事都聽大哥的?」

    「差不多。」楊應麒道:「不過陳顯做事沉穩老練,由他來做宰相,雖然出不來什麼奇謀,卻也不至於會誤事。但相對於我來說他一定會是一個弱勢的宰相——不但對皇帝來說弱勢,就是對下面幾個副相來說也強不起來。他歸漢部的日子不如正匯長,和大哥的關係又不如韓昉緊密,所以今後幾年的相府很可能會形成數相並立的格局。在這個格局中陳顯虛大,韓昉暗強。正匯雖然也反對南征,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個很做得事的人,他現在的位置暫時也還沒合適的人能代替,大哥要南征,這筆大錢也只有他才籌得起來。所以只要他埋頭辦公,少說話多做事,我估計大哥會留他。我走了以後他若孤立無援勢必受到韓昉的排擠迫害,這樣不但是對他自己,對大哥、對南征、對整個大漢都沒好處。但若四哥肯照應他,那他就不用怕韓昉。國家大事得以不誤,而元國民會議與相府的關係想必也會更加緊密。」

    歐陽適眼中含光蘊彩,卻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揮手道:「行了行了,你說了這麼多也就是想我幫你照顧老部下而已,放心吧,看在你的面上,我就不和他計較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國家有事,無論如何我們都得以國事為先。老七你說對吧?」

    「對,對!」楊應麒展顏道:「我就知道,在我們兄弟幾個裡頭,四哥是最通情達理的了。」

    兄弟倆聊得正歡,林輿進來道:「老楊,你五哥來了。」

    他話音才落阿魯蠻便怒氣沖沖跨進門來,原來他已經到了榆關,聽到亳州的事情後略作停留,請旨趕了回來,才進了京又聽說楊應麒被罷了,這番可把他惹急了,趕緊跑來尋楊應麒,進門就吼道:「老七,老大真把你給撤了?」一抬頭才看見歐陽適,又問了一句:「老四!老大真把老七給撤了?」

    楊應麒沒想到阿魯蠻會在這時候來,呆了呆,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歐陽適已道:「是啊。」

    阿魯蠻不悅道:「老大這是怎麼了?普天之下,除了老七還有誰坐得這位子?我看他九成是被韓昉劉萼那幫奸臣蒙蔽了!不行,我這就進宮找他去!」

    楊應麒驚道:「五哥!別去!」卻哪裡拉得住他?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4
開國軍政 第三四四章 北游(上)
    阿魯蠻氣沖沖找到折彥沖所在偏殿,卻被劉仲詢給攔住,叫道︰“元帥,您還是別進去的好。”

    阿魯蠻問︰“大哥在商議公事麼?”

    劉仲詢道︰“不是,皇後在里面,所以元帥你若沒要緊的事情,最好還是別進去。”

    果然殿內忽然傳出兩聲高叫,好像是完顏虎在和誰吵架一般,阿魯蠻道︰“既然不是公事,那你就去替我傳個話,我要見大哥!”

    劉仲詢苦著臉道︰“元帥,您別為難我了,這個時候,我哪里敢進去。”

    阿魯蠻身子一挺叫道︰“沒卵蛋的東西,走開!我自己進去!”也不管劉仲詢苦勸就闖了進去,到了殿內,果然是完顏虎和折彥沖在吵架,阿魯蠻只听出兩人火氣都不小,還沒來得及听清楚兩人在吵什麼,完顏虎已經怒火沖天跑了出來,見到阿魯蠻一怔,隨即叫道︰“老五!你來得正好!你大哥腦子蒙了!竟然罷了老七的相!”

    阿魯蠻道︰“我知道,我正為這事來。”

    完顏虎喘著大氣道︰“好,好!我去問他,他說我婦道人家不該問。你是他兄弟,你進去和他說吧,反正我的話他是怎麼也听不進去了!他的事情,我以後再不管了!”說完就走了。

    阿魯蠻進得門來,折彥沖看見他問︰“老五你不回黃龍府,請旨回來做什麼!”

    阿魯蠻道︰“我听說南宋那邊出了事情所以回來看看,誰知道一回京就听到大哥你罷免老七的消息,大哥,老七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罷他?”

    折彥沖哼道︰“你是邊疆元帥,任相罷相的事情,我沒讓你說你最好別過問。”

    阿魯蠻道︰“大哥,要是別的政事,我不敢違制過問,但這次你罷的是老七啊。咱們六個在外打江山,老七在內守江山,這是多少年的成例,一直都好好的,無論發生什麼大事都沒改變過。國家大事其實我不是很懂,我只是覺得咱們這些年能這麼順利,主要是兄弟齊心,各守其責。二哥才去世的時候,我已覺得咱們大漢是坍了一根柱子,如今你又把老七給罷了,我……我真擔心大漢會不穩啊!”

    折彥沖哼了一聲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天底下就只有老七一個人做得宰相?”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魯蠻道︰“咱們大漢現在人才是挺多的,也許也有別的人能做得這個宰相,但我覺得一定沒老七做得好。無論那人多有能力,只怕都沒老七這麼有擔當。”

    “擔當?”折彥沖道︰“總理大臣要那麼大的擔當做什麼?能辦事就好?”

    阿魯蠻道︰“沒擔當的話,還要這個總理大臣來做什麼?若是沒擔當,那就是只是一個第一副總理大臣,只是一個順著大哥你意思辦事的文書罷了。”

    折彥沖臉色一沉道︰“順著我的意思辦事就不好麼?難道一定要逆著我的意思辦事才行?”

    “大哥,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阿魯蠻道︰“我讀的書少,又是個胡種,但有些道理還是懂的,比如說人無完人——大哥,咱們都是人,都會做錯事。你雖然英明,但也難保永遠不會做錯事啊。現在狄叔叔退了,老六那脾性我不敢指望他什麼,老四雖然聰明卻從來不敢正面逆你的意思,至于我更是一個粗人。算來算去,咱們兄弟幾個也就二哥三哥和老七會想事情又敢說話。如今二哥死了,老三又在漠北,你再把老七給罷了,中樞除了皇後之外就連一個敢跟你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大哥你能永遠不犯錯最好,但萬一偶爾走錯了路,現在你身邊的這幫人沒法勸得你回頭啊。”

    折彥沖的臉色被阿魯蠻越說越難看,冷笑道︰“我若沒錯,何必回頭?哼!其實你何必轉彎抹角?直接說︰大漢沒了老七就不行了!就轉不動了!你是這意思吧!”

    如是歐陽適和阿魯蠻易地而處,這時就不敢再扛下去了,阿魯蠻卻還是挺了下來︰“大哥,不是沒有了老七不行,是我們兄弟幾個沒有了誰都不好,特別是大哥你和老七,你們兩個任誰缺了一個都不行。所以……”

    “夠了!”折彥沖揮手打斷了他,道︰“我再說一句︰你是方面之帥,宰相任免的事情,我沒問,你就不該插口!今天你的話我就當沒听見,回黃龍府去吧!別在京城停留了,打仗你是一把硬手,但事關天下的大政局你卻未必懂!中樞的事情我自有主張,你摻和得太多沒好處!”

    阿魯蠻嘆了一聲,告辭而去,他出門時卻見歐陽適等在殿外,問他︰“老四,你也來勸大哥麼?”

    歐陽適道︰“當然!”

    阿魯蠻道︰“希望你能勸得大哥回心轉意吧,我先回黃龍府去了。”

    歐陽適奇道︰“回黃龍府?你今天才到京城啊。”

    阿魯蠻道︰“大哥不許我停留,不說了,我走了。”

    歐陽適琢磨著阿魯蠻的話,心道︰“老五看來踫了個大釘子。”

    他可不像阿魯蠻會闖進去,而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門外求見,過了好久劉仲詢才來請他,歐陽適拍了拍劉仲詢的肩膀以示親熱,這才進門。折彥沖靠在椅子上,听歐陽適進來眼皮抬了抬說︰“老四,你也是來反對我罷相的麼?”

    “呃……這個……”歐陽適道︰“大哥,你也知道,我是元國民會議總議長,大哥你要罷老七的相,按規矩我是要問問理由的。”

    折彥沖閉上了眼楮養神,好一會才道︰“我要辦大事,應麒不能幫我,只好撤掉他了。這事我在相府會議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發給你的文書里沒寫麼?”

    “有的有的……”歐陽適道︰“不過……只有這個原因麼?”

    “那你還要什麼原因?”折彥沖反問。

    “嗯……”歐陽適躊躇著,說道︰“大哥,這個原因,說來有些像朝廷上的原因……我想听听兄弟間的原因……不知道有沒有?”

    “兄弟間原因?”折彥沖陡然睜開了眼楮,道︰“有!”

    “我能知道麼?”歐陽適問。

    折彥沖坐正了身子,看著歐陽適道︰“輔弼之位,不可久居!這個原因,你滿意了吧。”

    歐陽適將這八個字咀嚼了好久,不敢接口,折彥沖道︰“從有漢部以來到現在,應麒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幾年了,再坐下去會出事的。剛才你也看到了,我只是罷了他,又沒有對他怎的,可就有這麼多的人不滿,連我的發妻,還有我的兄弟都不顧一切跑來給他說話。你說,這對應麒來說是好事情麼?”

    歐陽適腦子還沒想好答案,口里已經應了出來︰“不是。”

    “所以我罷了他。”折彥沖道︰“為公也好,為私也好,為我自己也好,為應麒他本人也好,我都要罷了他。歐陽議長,這個理由你滿意了吧?”

    歐陽適驚道︰“大哥你別跟我開玩笑了,就咱們兩個你叫什麼議長,別折死我!”

    折彥沖一笑道︰“折不了,折不了,再說你有福氣得很呢,折一點兩點的不礙事。”

    罷相之事就此成為定局,雖然朝中仍然有不少大臣上書,甚至有諫官提出了措辭頗為尖銳的抨擊,但以歐陽適為首的元國民常務會議既無反應,事情便不了了之。不久陳顯在相府大會文臣舉行廷推,推出了楊樸、韓?P、陳正匯、張浩、鄧肅五人,陳顯為廷推主持,自遜不參加,但元國民會議推舉出來的兩個人里卻有他。最後一共有九個名字遞到了折彥沖面前,哪九個?

    領副總理大臣餃、安東北路宣撫使楊樸

    副總理大臣韓?P

    副總理大臣陳正匯

    副總理大臣張浩

    甘隴路宣撫使鄧肅(以上為相府廷推五人)

    大漢元帥楊開遠

    樞密副使、兵部尚書郭浩(以上為樞密使所薦二人)

    大漢元帥楊開遠

    副總理大臣陳顯(以上為元國民會議總議長所薦二人)

    去掉一個重合了的楊開遠,一共八人。按功勛資歷,自以文武兼通的楊開遠最重,但楊開遠方去漠北,責任極大,所以大家都覺得不會是他。楊開遠以下,張浩、郭浩、鄧肅三人的呼聲都不高,陳正匯最近和折彥沖作對了好幾次,所以大家私下里也覺得可能性不大,最後各界都將目光鎖定在楊樸、韓?P、陳顯三人身上,尤其覺得楊、韓二人可能性最大,其中楊樸在外也就罷了,韓?P在京,作為帝國第二任總理大臣的大熱門,謹慎得連門都不敢出,就連劉萼派人從後門求見也不得入,但他越是這樣避忌,眾人越覺得他是志在必得。

    誰知第二日任命出來,折彥沖圈中的竟然既非韓也非楊,而是三大熱門里被大家不怎麼看好的陳顯。任命遞到了元國民會議歐陽適也不封駁,只轉了一圈便到達相府,順利得無以復加。這一來可把一些買了韓、楊盤口的大臣和元國民代表輸得撲街。

    當日相府群臣大會,陳顯儀態從容,無喜無憂,反而是韓?P有些不大自然。楊應麒將相印交割清楚了便告辭出門,回家讀書去了。晚間林輿跑了來道︰“老楊,要不要我跟你說說你離開相府後發生的事情?”

    楊應麒動也不動一下,繼續讀書,林輿已自顧自說道︰“你走了以後啊,陳顯便宣布相府原來的副總理大臣以及各部、各司官員一應留任,又要補選一個副總理大臣來,眾臣推出啊推,推出了七八個來,最後陳顯點了一個,你猜是誰?”

    楊應麒仍不理他,林輿叫道︰“猜不到吧!竟然是劉萼!”見他老子一點吃驚都沒有,不由奇道︰“你不會已經知道了吧?”

    楊應麒听到這里才瞥了他一眼道︰“我能知道不奇怪,不過你又怎麼會知道的?你說的推舉的情形多半是你自己想象的,不過劉萼這個名字,定是有人告訴你的。”

    林輿道︰“沒人告訴我,不過有人讓我猜,我猜了七次,那人才不搖頭。”

    楊應麒問︰“那人是誰?”

    林輿笑道︰“我不告訴你!”

    楊應麒用書拍了他的後腦一把道︰“你啊,沒什麼事情別老往陳楚那里跑,那是虧本生意來著。”

    林輿張大了嘴巴道︰“你怎麼會知道是陳楚?”又問︰“為什麼是虧本生意?我又沒和他做生意!”

    楊應麒罵道︰“他肯對你泄露機關,自然是賣你的人情!人情生意就不是生意麼?”

    林輿呵呵笑道︰“你說這個啊,那倒不怕。娘說了,這天底下只有人情最不保值,你不急的時候啊,怎麼透支都沒關系,等急了起來,平時存了多少都沒法用。所以還是趁著現在能用趕緊用。”

    楊應麒罵道︰“你這臭小子!你倒是用得瀟灑!因為你用的都是你老子的人情!”

    林輿嘻嘻笑道︰“反正你手里的人情多著呢,何必這麼小氣?”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不多了,而且你老子現在不是宰相了,這人情也只會越來越少,你最好省著點用,別給我透支得太厲害了。”

    林輿笑道︰“會麼?我怎麼覺得你這次罷相以後,欠你人情的人反而多起來了。”

    楊應麒道︰“哪有這事!你又從哪里收到什麼亂七八糟的風了?”

    “哪里還用去收?都是風自己撲面找上我的。”林輿道︰“比如皇後啦,前天才叫了我去,又送我這個,又送我那個,不停跟我說讓我安慰你,我說你不用安慰她還不信。還有四伯那里,我也敲了一筆。哦,還有陳楚,這幾天他暗地里請我喝花酒喝了好幾回了……”

    “等等!”楊應麒截住他的話頭︰“你說什麼?陳楚請你喝花酒?”

    “是啊,怎麼了?”林輿有點愕然,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錯。

    楊應麒罵道︰“你小子居然去喝花酒!你才幾歲!”

    林輿笑道︰“老楊,得了吧你,貌似我出世的時候,你也不比我現在大多少。”

    楊應麒被林輿一句話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林輿又湊過來道︰“其實你想不想抱孫子的?最近有兩個女孩子正纏著我,兩個都是又漂亮又聰明,生出來的孩子一定很不錯。你要是想抱孫子我努力些,明年就能抱了。”

    楊應麒又打了他一把道︰“你別胡來!小心皇後知道把你抓起來打屁股!”

    “放心,我懂得分寸。反正我早就想明白了,婚姻大事我是做不了主的,只有這情場歡愛還可以玩玩。”

    楊應麒听得,有些黯然道︰“臭小子,你……”

    “你別這麼認真嘛。”看見楊應麒這樣子,林輿笑道︰“老楊你放心,我不像你,把這麼點破事看得那麼嚴重。不就是成親嘛,跟誰我都不在乎。反正也誤不了我的樂子。男子漢大丈夫,在男女的事情上就得跟六叔學,該風流就風流,喜歡上就上,不用別別扭扭的。成親的事情,等逼到頭了再說。”

    楊應麒仿佛第一天認得林輿似的,將這小子看了又看,最後搖頭道︰“罷了,我管不了你。不說這些了,說說那陳楚,他請你喝花酒說什麼了?”

    “還能說什麼。”林輿笑道︰“左右不過是暗示說他老子其實沒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罷相這件事情和他們家沒關系。呵呵,其實他老子在這件事情上也就是個滑頭,我們大家心里都清楚,可這老滑頭還是不放心,一定要讓陳楚來跟我說,可見這老滑頭心里還怕著你呢,老楊。”

    楊應麒淡淡一笑道︰“人家這叫小心行得萬年船。嗯,除了皇後、你四叔和陳楚,還有別的人趕著來被你敲詐沒?”

    林輿想了想道︰“就是我在皇宮外遇到五伯的時候他跟我說,讓我有空就去黃龍府玩,此外就沒什麼重要人物了。我正想著要不要去大伯和六叔那里走走。”

    楊應麒道︰“大伯那里你就別去了,我明天要去向他辭行。”

    林輿一听眼楮一亮︰“辭行?你要去哪里?”

    “回津門。”楊應麒道︰“我想搬回津門去住。”

    林輿略顯失望︰“津門啊,沒勁。”

    “你不喜歡津門麼?”楊應麒道︰“那你到塘沽玩兒去吧。”

    “塘沽啊,我不去。”林輿道︰“上次是為了見娘,要不我是說什麼也不敢靠近的。”

    楊應麒奇道︰“為什麼?”

    “為什麼?”林輿道︰“風流債啊!”

    楊應麒听得啞然失笑,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沉吟片刻道︰“我岳父就在塘沽,你去塘沽也不好。不過留在京城也不合適,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長路漫漫,你橘姨和你三個弟弟妹妹我又不能帶著,有你在說說笑話,也算解悶。”

    這句話林輿可听不懂了︰“橘姨不跟你一起走?”

    “嗯。”楊應麒道︰“她們會走榆關,直接回津門。”

    林輿更奇怪了︰“去津門就該走榆關吧,難道你還要先到塘沽坐船去?”

    “不是。”楊應麒道︰“我想故地重游,走當年我們千里遠遁的道路,看看塞外那座土城還在不在,到了漠北再越過大鮮卑山,看看能否找到我們當年藏身過的山谷,過大鮮卑山後再到會寧走一趟,瞧瞧會寧漢村重建後是個什麼樣子。然後再折而南下,返回津門。這條路只怕有些辛苦,你橘姨身子淡薄,你幾個弟弟妹妹又還小,自然不能帶著。你呢?跟不跟我去?”

    林輿早就听得兩眼發光,叫道︰“我當然去!”

    第二日楊應麒便來求見折彥沖辭行,折彥沖卻不見他,只讓劉仲詢出來回話道︰“七將軍,陛下正和蕭元帥以及幾位將軍議事呢,讓您先回去。”

    楊應麒道︰“我這次是來辭行,一定要見到大哥再走。”

    劉仲詢為難道︰“奴才不敢再進去了,要不得掉腦袋。”

    楊應麒也不勉強他,便在門口尋了個樹蔭坐下道︰“那好,我在這里等著。”

    劉仲詢無奈,應了一聲進去了,每半個時辰出來看一次,楊應麒卻不理他,自顧自坐在樹蔭下靜靜等候,一直等到傍晚時分,曲端耶律余睹任得敬等一干武將以及郭浩盧彥倫等樞密院官員才出來,見到楊應麒慌忙過來行禮,寒暄兩句後也不敢多問,便即告辭。不久又出來一人,卻是蕭鐵奴,他看見楊應麒先是一呆,隨即問︰“老七,你坐在這里干什麼?”

    楊應麒道︰“明天我要回津門,所以來給大哥辭行。”

    蕭鐵奴哦了一聲道︰“原來這樣,剛好,我也要往西北去,咱們倆就在這里道個別。”

    楊應麒雖然罷相,心里卻還惦記著國事,他知道種去病去了回鶻還沒回來,但劉00卻早已出發了,所以听說蕭鐵奴也要趕去西北不免大驚,道︰“劉00不是已經去了麼?難道西夏的事情鬧得那麼大?大到劉00也壓不住了?”

    蕭鐵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甘隴那邊的事情是由劉00去辦,我只是去長安以防有變而已。”

    楊應麒這才松了一口氣,心道︰“既然有了劉00去,何必再讓六哥坐鎮長安?嗯,那多半不是針對西夏遺民的叛亂,而是針對南宋了,大哥想先對兩川下手麼?”剛才他只是一時發急才脫口而出,這時心里雖有疑問,卻也不好再一一追詢。

    蕭鐵奴與他執手握別道︰“這番你往東,我往西,再見面可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楊應麒道︰“若哪天橘兒的九哥到了京城,大哥設宴款待,宴席上一定會有我。”

    蕭鐵奴哈哈大笑道︰“好,好!若真有那麼一場宴席,我一定拋開軍務,飛馬赴會!”

    蕭鐵奴走了以後,楊應麒又坐下來等,一直等到月上梢頭才見折彥沖出來,劉仲詢本在後面跟著,出來見楊應麒還沒走便識趣地避開了。

    折彥沖臉上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等了半天了吧?”

    “嗯,沒事。”楊應麒道︰“我這次去津門,不知多久才能再見到大哥呢,所以走之前無論如何得先來見見大哥。”

    折彥沖猶豫了片刻道︰“明天老六也得走,我怕抽不開身來送你。”

    楊應麒忙道︰“國事為重,應該的。”

    兄弟兩人相對無言,過了一會,折彥沖問︰“還有什麼事情麼?”

    楊應麒嗯了一聲道︰“我一直有個心願,要把我們當年逃出死谷後千里遠遁的道路再走一遍,只是一直沒這個機會。如今無事一身輕了,就想了了這個心願。”

    折彥沖頷首道︰“我知道你有這個心願,不過這條路不好走,要不我派一隊騎兵護送你去吧。”

    楊應麒微笑道︰“不用,我自己想辦法。如今的漠南漠北不比當年,沒那麼亂了,就是有個一兩伙毛賊,我料來還對付得了。若道路上馬賊比當年還多還厲害,那就是我任上治理無道,吃了虧也是活該。”

    折彥沖陪著他笑了兩下道︰“那麼……一路平安。”

    “嗯。”楊應麒眼楮有些濕了,說道︰“謝謝大哥。”頓了頓又道︰“大哥,如果你想念我就寫信給我,我會馬上回來的。”

    “嗯,”折彥沖道︰“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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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軍政 第三四四章 北遊(下)
    楊應麒出發時皇后、太子、歐陽適、陳正匯等都來相送,在五里亭中由楊應麒做了個和事佬,讓歐、陳二人重歸於好。完顏虎歐陽適等回去後,陳正匯又送出十里,眼見無他人時,陳正匯歎道:「四將軍肯與我和好,七將軍必是暗中出了大力,我知道七將軍的用意,你是擔心你走了以後我在京師受韓昉等排擠——其實七將軍你大可不必如此,如今陛下行事專斷,我也頗為心灰。或者一二年,或者三五月,等陛下找到適合的人選,我便請旨退出。」

    楊應麒忙道:「這怎麼可以!現在大哥正要南征,沒有你在京籌措,只怕財政方面會很吃力。」

    陳正匯忿然道:「南征!南征!七將軍你不就是因為反對南征而被罷的麼!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又不是為了這五斗米而來做這官的,既然政見不合,何必再委屈自己去逢迎人家?當日若不是七將軍你全力勸阻,我們這幫人早就集體辭官了!」

    「合則來,不合則去,這本來倒也沒錯。不過……」楊應麒道:「不過你們若是在這個時候退出,大漢只怕要遭遇極大的行政危機。當初王安石變法,司馬溫公等反對變法諸賢紛紛引退,變法失敗後程子等反思自省亦曾生悔,認為自己立場雖然沒站錯,王安石也確實太拗了,但自己對王安石也未免反對得太過,若當時能稍加妥協,在旁協助,則不但能制衡呂惠卿那幫小人,而且也能為整個變法行動扶斜就正。」

    陳正匯道:「七將軍是希望我留在相府,制衡韓昉麼?」

    「不錯。」楊應麒道:「我們雖然不贊同這次南征,但大方向既已經議定,接下來的執行便不能再扯後腿,而應該盡力配合。若能得勝自然最好,萬一有個不虞也希望能將損失降到最低。爭論應該止於相府之議,至於反思,等戰爭結束之後再說吧。現在南征的事情其實已經在進行了,我們在這個時候爭論、反思,說得輕是不合時宜,說得重實近於誤國賣國!大哥雖拗尚不及王介甫,只要你是秉公辦事,他還不至於就完全聽信韓昉一面之詞。但你若是自己引退,那不但大哥耳邊少了許多忠言,而且相府也會空出許多位置——你們走了,可事情總得有人辦,那時大哥就只能起用韓昉、劉萼的人了,若讓那幫人遍佈朝野,本來或者能成的南征恐怕也會因此失敗。一旦韓昉上借大哥之信,內糾群吏之力,恐怕連陳顯也要被架空。但若有你在,他一來不好太過放縱,二來也不會先對付陳顯而會先對付你,陳顯雖然圓滑,但他也不是個甘於做擺設的明白人,在這等情況下必定表面公正,暗中助你,再加上四哥之援,你便能制約得韓昉不敢亂來。但你們要是都退出了,把相府諸要職都拱手讓人,那時不但會壞了大哥未必失敗的南征,連我們努力了十幾年才建立起來的行政風氣也會一朝盡喪——風氣一旦敗壞,那我們大漢便會陷入北宋神宗以後那惡性循環的深淵而不能自拔,若真到了那天,不但是你,連我也難辭其咎!」

    陳正匯聽得汗水涔涔而下,叉手躬身道:「七將軍,我還是沒你想得深遠,年歲比你還大些,想事情卻比你還衝動。你放心吧,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提退卻的事情了,除非是陛下下旨罷了我,否則我一定會留在相府,無論如何都要為國家保存一份元氣。」

    楊應麒大喜道:「你能這樣想,那我才走得安心。」陳正匯回去後楊應麒才帶著林輿上路,先尋到當年的死谷——這裡是漢部的發源地,他們打回燕雲地區後便有老部民尋到這裡,建立了一些亭台屋宇,又給當年死在谷中的同伴重修了墳墓。楊應麒對著墳墓嗟歎了一番,對林輿道:「當初我若沒能挨過那場瘟疫,這世間也就沒有你了。」又找到了自己醒來的那個地方,對林輿說:「這裡當初有個草棚的,我和大哥就在這裡相認、養病的。」

    林輿問:「相認?你們以前就認識?」

    楊應麒呆了呆,腦子忽然一片混亂,過了好久才道:「不知道,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當時就覺得我和他是兄弟……其實我當時總覺得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覺得我和大哥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個世界的事情有好多我都忘了……也許那只是一場夢……」

    林輿問:「那個世界是怎麼樣的?」

    楊應麒抱頭沉思,想了一會腦袋忽然一陣劇痛,嚇得林輿叫道:「爹!你別想了!別想了!」楊應麒晃了晃腦袋道:「唉,自從被那老和尚弄瘋過之後,一想起這些就會頭痛,所以我已經很久不敢去想了。」

    他們在谷中呆了一日,出谷後也不南下雄州,直接出長城舊址,來到當初他們燒殺狼群的那座土城。土城經過一番大火後本已坍塌,這時卻又修了一座新的土城——卻是折彥沖北征經過時命王大輝按照原先的樣子監造的,還安排了幾戶人家在此看守。

    楊應麒進了土城,見裡面的佈局仿得甚像,只是木材、石料都很新,地下室甚至還堆了幾十桶石油。他一邊看一邊指給林輿看,告訴他當年蕭鐵奴怎麼埋伏,自己怎麼將計就計,反過來將蕭鐵奴逼入絕境——這些事情林輿自然早聽過的,但這時在實地聽當事人講述往事卻另有一番風味。當聽到蕭鐵奴被狼群逼回來、折彥沖仗義相救這一段時道:「是哦,若是不提這事,我都忘了六伯當初是你們的敵人,後來才化死敵為兄弟的。」

    楊應麒微微一笑,站在土城上登高指給林輿看:「喏,就是那裡,當時你六伯陷於狼群之中,全身浴血。你大伯就要去救他,我說救他可以,但要先讓他答應以後不跟我們為難。你大伯卻道面對野獸時人類都應該守望相救,就帶著你二伯他們去救人了。」說到這裡想到了曹廣弼,心中一陣傷感。

    林輿道:「大伯真是英雄,老楊你比起他來就顯得有些婆媽了。」

    楊應麒哈的一笑,也不辯駁,忽然看見土城北方有一座奇怪的山丘,卻是以前沒有的,便出城細看,才發現那座山丘竟是成千上萬的狼頭骨堆成的!林輿看得瞠目結舌道:「厲害!厲害!你們當年竟然殺了這麼多的狼!」

    楊應麒呆住了,道:「不,這不是我們殺的。」便召來看守土城的民戶來問,看守者答道:「這是蕭大帥派人運來的。」楊應麒問蕭大帥運這些狼骨來幹什麼,那看守道:「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漠北大捷後蕭大帥就下了殺狼令,要將漠北的狼群滅絕,還出了懸賞,殺了狼可以拿著狼頭去請賞。這些年漠北的狼越殺越少,恐怕都要絕種了。」

    林輿吐了吐舌頭道:「六伯真可怕,那些狼不過咬了他幾口就被滅了種,說來也有些可憐。」

    楊應麒望著當年蕭鐵奴被狼群包圍的地方,冥思良久,說道:「你六伯是很會記仇的,而且他的記仇和你四伯不同。」林輿問有什麼不同,楊應麒道:「你四伯的話,是大仇小仇都記,就算只是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他都可能記在心上,但你六伯不同,你如果是因小事惹得他生氣他可能會當場打你一頓甚至就殺了你,若當時沒動你,過後便會忘了。」

    林輿笑道:「這麼說來還是六伯心胸廣些。」

    「那又不能這麼說。」楊應麒道:「你四伯雖然大仇也記,小仇也記,不過他這人機心不深,無論大仇小仇,縱然記得印象也會越來越淺,到了適當的時候他會發作一下,整你一整出口氣,不過也不見得會把你往死裡整。」

    林輿問:「那六伯呢?」

    「他啊……」楊應麒道:「小仇小怨的話,他應該是不會記在心上的。但要是大仇……」

    林輿指著那山丘般的狼頭骨接口道:「這些狼就是榜樣!」

    楊應麒卻皺起了眉頭,喃喃道:「不對啊,那些狼雖然咬傷了他,但以他的脾性,應該不會將這些小傷口放在心上才對。何必怨得這麼深,竟要將漠北狼群滅種?」

    林輿道:「也許他是恨狼群把他逼入絕境呢。」

    楊應麒道:「狼群是把他逼入了絕境,可他也因禍得福啊——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跟我們結拜,若沒有加入漢部,也許他到現在都只是這大漠上一個小小馬賊呢。若換作是我,對這些狼非但不恨,反而會感恩呢。」

    林輿笑道:「六伯又不是你,也許他就想逍遙快活地做一個馬賊呢!」

    他這句話原本是無心抬槓,楊應麒卻聽得呆了,心道:「是這樣麼……是這樣麼?那麼他恨這些狼群,不是因為這些狼群傷了他,而是恨這些狼群逼得他不得不接受敵人的援手?是恨這些狼群逼得他不得不對我們低頭?那他到底還恨不恨我們呢?」忽而想起蕭鐵奴殺父殺兄的事跡,忍不住顫了顫,林輿忙問:「爹,你怎麼了?冷麼?要不要披件袍子?」

    「不,不用。」楊應麒用笑聲將自己的不自然掩蓋住道:「我剛才想岔了。」但腦中卻不由自主晃過蕭鐵奴當年被救入城的情景來:

    「今天傍晚是誰射中我的?」蕭鐵奴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又何曾有半點屈服?而當他聽說那一箭是折彥沖所射之後,那神情楊應麒現在回憶起來也覺得有些奇怪。

    「我知道我為什麼輸給你們了!」蕭鐵奴進入土城後總結他失敗的原因:「你們人多,而我只有一個,這就是原因!」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久遠得楊應麒也早已淡忘,這時故地重遊才又想起,心道:「當年他不但計謀被我破了,而且還反過來掉入我的陷阱,又被大哥射了一箭,那一仗輸的極為徹底,只是以他的傲性不知是否真的服了。我和他脾性不合,但他這些年對我的事情卻比其他幾個哥哥更加上心,到底只是因為兄弟情深,還是……還是因為怕我死不得其所?」眼前那些狼骨忽然撲面而來,其中一個竟變成了自己的頭顱!楊應麒嚇得跌坐在地,然後才發現只是幻覺。

    林輿趕緊攙扶他道:「爹,你怎麼了?」

    楊應麒掙扎著爬了起來,道:「沒事,沒事。」但看看那如山狼骨卻不禁背脊發涼,不願停留,心道:「我是真的想岔了,六哥不會是那樣的人的。」但再不敢看那狼骨之丘一眼,揮手說道:「走吧!前面還有好長一段路呢!」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5
開國軍政 第三四五章 輾轉(上)
    離開土城之後,再往北就是荒漠,楊應麒故地重遊一路走得不快,在他進入漠南之前,七將軍北遊一事早已傳到了龍城,那些目光短淺的族長對此反應漠然,但漠北活佛瑣南扎普的大弟子列思八達卻是個極有眼光的僧侶,所謀所慮不遜於中原第一流的大政治家,楊應麒才走出那片荒漠他早在荒漠邊緣等著了,楊應麒見到了他微笑道:「老麒麟已經罷相,何敢勞煩上師親迎。」

    列思八達笑道:「此來不是要迎丞相,而是要迎楊先生。」

    說著兩人一起執手大笑。這次元國民議會召開期間兩人本已見過,只是當時各方事務煩雜,楊應麒沒能抽出時間來與列思八達單獨深談,但對彼此的學問智慧卻都已佩服在心,這時漠北再見,或馬上談佛,或密帳論道,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楊應麒因見一路上漢人偏多而胡人偏少,心中奇怪,便問列思八達是何緣故,列思八達道:「自楊先生罷相以後,漠北漠南的部族、兵將調遣頻繁,尤其是精悍善戰者南下者甚多。」

    楊應麒哦了一聲道:「那可別誤了漠北的生業。」

    列思八達道:「不用擔心,北人南下的同時南方也遷來不少人手,這些人且商且農且牧,大可補諸族南下後留下來的缺口。」

    楊應麒點了點頭,便不再問。列思八達本要邀楊應麒前往龍城一行,楊應麒道:「我這次來可不是像三哥那樣四處巡視來著,我只是故地重遊當年千里『長征』的道路,不敢離開『長征』故道太遠,以免惹人非議。」列思八達不敢再請,陪楊應麒走了三百里便告辭而去。

    他走後林輿道:「大伯調這麼多漠北部族南下幹什麼?難道是要用胡馬南征?」

    近年林輿聰慧漸長,楊應麒有些政事兵事也會和他談論,這時沉吟道:「只怕有這個可能。」

    林輿驚道:「那怎麼可以!當初苻堅以北人南征已多不適,何況是以漠北諸胡去東南那種江河縱橫、湖泊遍佈的地方作戰!這是取敗之道,大伯用兵多年,怎麼會犯這樣的兵家大忌!難道他真的糊塗了麼?」

    楊應麒道:「這樣的道理別說軍中宿將,就是陳正匯這樣久經大事的文臣也能道出。大哥再糊塗,按理說也不至於會犯這樣的大錯——就算他一時不察,難道郭浩、曲端、任得敬這些人也會一起跟著糊塗不成?所以我想他必然另有打算。」

    林輿翹了翹嘴道:「能有什麼打算!我說就是因為劉錡將軍、王彥將軍、趙立將軍、王宣將軍這些人都不願南下內戰,尤其是二伯的嫡系,出自北宋者最多,雖然歸漢多年了,但鄉族之情應該還是有的,如果是趙構來犯這些人都會擁護大漢奮起反擊,但要是咱們南征——尤其是現在這個情況下南征,只怕他們會反感。」

    楊應麒搖頭道:「咱們大漢軍律嚴明,令旗所向就該前進,什麼鄉族之情,沒用的。」

    林輿道:「抗命倒也不至於,不過對士氣總有影響吧。」這一點楊應麒倒也沒反對,林輿繼續道:「所以啊,大伯一來擔心軍隊士氣整體不高,二來擔心部分將領指揮不動,但除了中央軍系以外又不得不動用其它兵馬,所以只好調胡馬南下咯。」

    對林輿的話,楊應麒也覺得不無道理。

    大漢的軍隊,就作戰風格而言,除了由折、曹、楊諸人共同打下基礎建立起來的中央軍系以外,蕭鐵奴、曹廣弼、阿魯蠻、歐陽適和劉錡所領導的邊疆部隊也分別擁有各自的作戰風格。蕭字旗多年活動於胡地,風格最野,種去病蒙兀爾亦屬其類;曹廣弼一系最泛,除了他留在南方的嫡系部隊外,邊疆諸將中石康、王彥、趙立、種彥崧、徐文等亦可以看作曹系風格的外延;歐陽適所代表的主要是大漢的水師系統,但近年來亦已產生了很大的變化;阿魯蠻所代表的是漢化了的東胡系統軍隊,蒲魯虎在軍權上雖不歸他管,但就軍隊風格來說卻與之相類;劉錡所部早期雖脫胎於漢軍中央軍一系,中間又曾統轄於曹廣弼,但由於劉錡個人能力太強,楊開遠曹廣弼都籠罩不住他,入陝以後他所統領的軍隊風格逐漸秦化,到今日已形成中央軍系和蕭、曹、東胡之外的第五種陸軍作戰風格。至於這五大風格之外,王宣、曲端、耶律余睹等雖各有特點但也只能算是小系,不足以與前面五大風格並列。

    這次折彥衝要南征,就陸軍而言當以曹、劉二系的兵馬最堪用,中央軍系次之,蕭鐵奴和東胡系統的兵馬又次之。偏偏曹、劉二系對這次南征反對得最厲害,雖然在相府之議決定下來以後劉錡等沒有公開抗命,但正如林輿所言,折彥沖也要考慮到諸將上戰場後能否盡心作戰的問題。

    林輿道:「聽說劉錡將軍已被調去西夏平叛,平叛後是否會再調回渭南、天水就不得而知了,也許大伯已下定決心不用他們了。」

    楊應麒搖頭道:「那不可能,中央軍系雖然兵馬最多,幾乎佔據大漢軍隊的一半以上,但中央軍系一來要拱衛京畿,二來要制衡各方,我估計大哥要南征最多只能動用三成兵馬作為核心部隊,在中央軍系之外,還得有大量的軍力作為先鋒和外圍,咱們大漢的軍力雖強,南宋的軍力也不弱,不是我們只動用三成的中央軍就能打敗的。」

    林輿叫道:「所以大伯才從漠北調人啊!」

    楊應麒道:「不可能,不可能!驅漠北之胡轉戰於江淮之間是兵家大忌,這種連你都想得到的問題大哥會沒想到?他沒這麼糊塗!」

    一行人漸行漸北,不久到達蒲魯虎軍所監控的範圍,他也早聽說楊應麒要來,便帶兵到邊境上相迎,一路護送他們到大鮮卑山,並派快馬走寧州、泰州通知阿魯蠻。路上楊應麒問當地民生如何,蒲魯虎道:「據老牧民講,最近兩年天氣都不利畜牧,幸好自征伐西夏開始漠北的精悍人丁便不斷南調,丁口的壓力輕了許多,而且這兩年來又有商旅相通,京畿、東北又常常調來糧食由活佛賑濟各族,所以大體來說還過得去。加上活佛師徒道行高深,佛法普及草原,人心思安,爭鬥之事已是一日少似一日了。」

    楊應麒見他手上掛著一串佛珠,問道:「蒲魯虎你也信佛了麼?」

    蒲魯虎道:「是。我在活佛座前聆聽了幾次宣講後便有所悟,如今已經摩頂皈依。」

    楊應麒聞言哦了一聲,合十道:「願我佛慈悲,永保草原安定、和平。」

    楊應麒到達大鮮卑山西麓時寒冬已至,大雪封山,蒲魯虎便勸楊應麒不要魯莽進山,以防不測,列思八達也派人飛騎前來阻攔,楊應麒無奈只好前往蒲魯虎的駐地過冬。漠北的冬天好長,楊應麒在這裡一窩就是四個月,期間楊開遠、蒙兀爾都曾來會,連瑣南扎普也來相見論佛。到第二年冰雪消融,蒲魯虎才派人護送楊應麒入山尋找當年漢部留下的遺蹤,每找到一處楊應麒都命人立碑銘石為記。

    一六八九年七月,楊應麒一行正式穿過了大鮮卑山,林輿回頭西望,歎道:「這一次在漠北唯獨沒能見到蕭駿哥哥,真是可惜。」

    楊應麒道:「他畢竟是一方大臣、漠北重將了,凡事得以公事為先,不是想來就能來的。」

    他們才出山不遠便被阿魯蠻派遣在這裡的游騎尋到,對大鮮卑山東部的道路楊應麒可就熟悉多了,加上嚮導的幫忙,很快就找到了當年漢部遇到宗翰的地方,楊應麒指著一片草地對林輿道:「當年你二伯就是在這裡匹馬銀槍震懾胡人,揚華夏武功,立漢部威名。」說到這裡想起二哥已逝,物是人非,不免長聲悲歎。

    東北平原是華夏勢力與東胡勢力交叉進退的地方,以上古而論,殷商與戰國時代的燕國都曾及此,自中古以下,漢唐最盛之時勢力亦曾到達此地。東北平原與漠北不同,只要政治條件允許,這裡是一個很適合漢人生活的地方。自會寧被蕭鐵奴付之一炬後,漢人在東北的勢力大漲,農業方面是自大漢立國之前打下的底子,商業方面也是一年比一年繁榮,阿骨打、吳乞買時代為了軍事目的而驅役各族打下來的交通要道,到了楊樸手裡後又延伸得更加深遠,而且其商業用途已遠較軍事用途為多,來自遼南的商旅沿著幾道大河和各條小路深入到各州各縣各村各部,與各族互通有無。漢政權征漠北、伐西夏、圖南宋,漠南、陝西都曾陷身戰火,兩河、山東也是無險有驚,但這東北平原卻從會寧大火過後便一日安定似一日、一年繁榮似一年,經濟活力雖不如京畿地區,安全係數卻比京畿地區要高得多,可以說這裡已成為漢政權的大後方。

    楊應麒游了一番重建的漢村,然後才到黃龍府見阿魯蠻和楊樸,三人相見自有一番唏噓,尤其是二楊,兩人合作時間極長,說到情誼之深厚,比楊應麒陳正匯之間猶有過之,久別重逢之下不免哭笑交加。

    論畢私情後漸轉公事,楊應麒見楊樸鬍鬚半白,歎道:「樸之,這些年你辛苦了。我一路北行、東遊,走過了大漢將近一半的國土,連京畿、塘沽也算上,都無此間安樂。當初任命你到這苦寒之地來實在是委屈了你,但你能為大漢打造出這樣一個安定的大後方,這大功也就不用說了,而使東北百萬民眾安居樂業更是大德一件。按照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你光是這件大功德便足以福蔭子孫、流芳百代了。」

    楊樸歎道:「有福最好,沒有也不敢強求。不過能為國家為百姓做點事情,總算是盡了吾儒之本分。只是這幾年中樞風雲變幻,局勢越變越險,長此下去恐怕對國家沒好處。」

    楊應麒黯然道:「這些事情,我怕是管不了了。」

    「七將軍你怎麼能這麼說!」楊樸道:「雖然陛下罷了你的相,但你身為我大漢創始領袖之一,在國家出現重大危機的時候怎麼能袖手旁觀!」

    楊應麒驚道:「國家出現了重大危機?這從何說起?是最近又發生什麼事情了麼?」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6
開國軍政 第三四五章 輾轉(下)
    聽楊應麒問出了什麼事情,阿魯蠻哼了一聲道:「大哥他瘋了!竟調漠北諸部南下練兵——雖然他沒說什麼,但從種種跡象看來已經很明顯了!他竟然要用胡人南征!契丹舊部和生女真降卒(漢軍中的生女真降卒主要是歸降的宗翰西路軍,與阿魯蠻蒲魯虎領導的、漢化已深的熟女真不同)由耶律余睹部署訓練,剛剛南調的漠北諸部分作三部分,一部直接納入中央軍,另外兩部分別由曲端以及那個新任的上將任得敬訓練節制。最熟悉南方形勢的人裡,王宣調入漠南,這便罷了,畢竟這幾年他一直在北邊做事,可一直在黃河沿線作戰的王彥、趙立等人也一概不見起用,這未免太過……太過任人唯私了!」阿魯蠻是大漢四大元帥之一,中樞大規模的軍力調動雖然不必經他同意,但如無意外一般都要知會他。

    楊樸道:「我原本認為陛下也許是實則虛之——陽以訓練胡人為名,陰調劉錡、種彥崧圖兩川,調王彥、徐文、曲端等圖河南,調趙立圖山東,遣水師威脅江南福建,如此則雖然未必能夠全勝,但至少可保不敗。但現在從調動和訓練漠北諸胡的規模與費用看來,只怕陛下並非拿這些胡人做幌子,而是真的要用了。雖然中央軍系的訓練有化弱為強的本事,但就算是經年的訓練恐怕也難以改變胡人不耐熱、不習水的天性。所以陛下若真要驅胡馬南下,我……我實在是不看好這次的南征!」

    楊樸雖然是文臣,但也曾長期兼管與軍事行動緊密相關的外交、情報、後勤等事務,如果說楊開遠是武將而通文事,那楊樸便是文臣而通武事,雖然他上不了戰場,但在後方運籌帷幄、言兵論戰卻也不能以文人談兵視之。這時他雖為封疆大吏,卻還掛著副總理大臣的銜頭,因此對中樞的形勢一直很在心。

    楊應麒聽了楊樸的分析後道:「還在大鮮卑山那邊的時候,我也和樸之一般的想法,但在大鮮卑山那個我們藏身過的山谷中住了一段時日以後,我對眼前之事又有了另外一番看法。」

    楊樸哦了一聲,阿魯蠻也抬了抬身子道:「什麼看法。」

    這時屋內只有他們三個加上林輿四人,但楊應麒還是回顧林輿道:「你去玩吧。」

    林輿吐了吐舌頭道:「我也聽不得啊?」

    楊應麒道:「我雖然罷相了,但對大哥的性情謀略、對大漢的內部情況知道得比誰都清楚,我的推測若是無誤那便是大漢的頂級機密,你如何聽得?」

    林輿又吐了吐舌頭,出門去了,楊應麒這才道:「胡馬確實不宜轉戰於東南,一入江淮更是危險,但我們得兼漠南漠北,同時擁有胡、漢之利,又恰恰是我們的軍事力量勝過南宋的關鍵之一,一旦南征,若將這個優勢棄而不用,未免可惜。」

    「就算可惜又有什麼辦法!」楊樸道:「胡馬之利在於西北,舟楫之利在於東南,西北之寶到了東南便成廢物——這一點七將軍豈能不知!」

    「不然。」楊應麒道:「南征之戰,不一定要到江淮打的。」

    阿魯蠻和楊樸面面相覷,均感不解,阿魯蠻道:「不在江淮打,那還跑嶺南去?」

    「不是。」楊應麒道:「在南征的戰場上,有一個地方還可以用得上騎兵的。不但能用,而且能夠很有效地發揮騎兵的長處!」

    楊樸叫了起來:「河南!」

    「不錯!」楊應麒道:「如今洛陽在我們手裡,自嵩山以東則為平原,數百里間一馬平川,自古便是騎兵縱橫之處!當秋冬之際,胡馬在此馳騁正好發揮其威力!」

    阿魯蠻道:「雖然如此,但河南一地不過是南宋一小部,而且還是他們初得之地。就算我們佔據了河南,接下來也還有很多仗要打的,甚至可以說大頭的仗其實在南邊!若是趙構乾脆棄了整個河南,那大哥用了這麼多人力物力訓練這些漠北胡人便都成了白費心思!」

    「不!五將軍!趙宋不會輕易放棄河南的!」楊樸道:「汴梁是趙氏故都,就算趙構心裡想放棄也不好出口,而南宋軍方駐河南的兵將士氣正旺,要他們主動提出放棄故都更是不可能。所以漢宋之間在河南必有一場大戰!而且還將是傾國大戰!」

    阿魯蠻心頭一動道:「你是說大哥這番志不在奪汴梁之地,而在瓦解南宋駐守河南的大軍?」

    「不錯!」楊樸道:「若於秋冬之際決戰於河南平原,我們的勝算也會很高!」

    不以攻城掠地為目標,而以毀滅敵人有生軍力為真正目的——能擁有這樣的戰略思維且用於實戰的人,當世寥寥可數,就連阿魯蠻和楊樸之前也未曾想到。阿魯蠻聽到這裡已忍不住點頭,說道:「若是大哥真的如此打算,那我就放心了。先以騎兵摧毀岳飛所部,再調王彥、趙立等南下江淮湖廣,如此一來便是將我大漢各路軍馬的長處都用到了極致!老七!以前只道你精通文政,旁通軍事而已,沒想到你對軍事也如此精通——你說的這個,連我都沒想到呢。」

    楊應麒卻道:「五哥過獎了,說到軍事上的能耐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能想到這一點,並不是由軍略推知,而是由政略推知。」

    阿魯蠻哦了一聲,便問:「這是怎麼說?」

    楊應麒道:「其實自從知道大哥調胡馬南下,我一直也都在想這個問題,但一直都想不明白,直到我在大鮮卑山的死谷當中,回想大哥一生的行事作風才若有所悟!五哥,大哥和你、和六哥不同,他雖然也領兵打仗,但他胸中是有天下大局的,而且有可能的話會顧及到天下蒼生!這一點,是我和大哥能合作這麼久的真正基石。不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大哥和我在手段上有所差異,嗯,應該說他的想法從來都比我更加務實一些。」

    楊樸心道:「但也更加狠辣一些。不過在這個亂世之中,不狠辣又如何成事?」

    楊應麒繼續道:「回到了這一點上之後我繼續想,便猜以大哥的胸懷,一定也不願意將整個東南打爛!不願因為一場內戰而使得華夏元氣大傷!所以我便猜大哥對南宋的思路,一定是先卸其兵,解其甲,然後攻其心!」

    楊樸問:「如何攻心?」

    「用大一統的向心力!」楊應麒道:「自秦混一天下,大一統之概念便長存於華夏民心深處。因存在大一統的向心力,所以華夏內部一旦出現一個有希望一統天下的好政權,處於下風的政權要想長久地負隅頑抗便很難。南北朝能割據數百年,那是因南朝常弱,北朝常強,桓溫劉裕之雄均是曇花一現後繼無人,但弱者為華夏強者為胡蠻,故南朝雖弱而不服!一旦北朝漢化,南朝抵抗北朝的意志就變薄弱了,隋文之下江南正是因形就勢。宋初趙匡胤兄弟能那麼輕易地收拾吳楚,也並不僅僅因為宋軍強勁,吳楚民心之思一統亦是一大關鍵。」

    楊樸頷首道:「不錯,當時吳越、楚蜀均無混一之志,天下既思一統,便只有寄望於宋。」

    「所以,只要我們能在氣勢上完全壓倒南宋,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楊應麒道:「我大漢與昔日之金人不同,金人乃是蠻夷,金人侵宋乃是以夷變夏,所以趙構當初雖然微弱,仍然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而漸轉強大。但我大漢今日已是華夏正統,南征正是華夏內部尋求一統!如今南宋還能苟延殘喘,全在於南方軍力尚強,趙構又能愛民,南北優劣還不夠明顯。且南宋又有岳飛破金之威,將士因之而振奮,民心因之而凝聚。但如果南宋諸路大軍中最精銳、最重要的河南駐軍被大哥全殲於汴梁城下,那時又會如何?」

    楊樸忍不住撫掌大笑道:「若是那樣,不但趙構的信心會被擊垮,東南的士大夫也會盡數北向以待我軍。江南、湖廣、兩川、領表都可傳檄而定!」

    楊應麒含笑道:「傳檄而定說得太過了,就算我們吞併了河南,接下來的仗還是要打的。不過岳飛所部一旦瓦解,南宋之武人便會失去信心,文人如秦檜、劉豫等輩也會堅定向北之意,那時再用政略輔佐軍勢,則統一大業,十年可成!不僅如此,將主戰場設置在河南,也可避免戰火蔓延過廣,避免東南、兩川受到太大的破壞,這對保存華夏元氣,也算是無奈之中的上策了。」

    這一席話聽得阿魯蠻大感欣慰,連聲道:「要真像你這麼說來,大哥也還不糊塗!」

    楊樸經過一番沉思後卻道:「我仍有一慮。」

    楊應麒問:「樸之擔心什麼?」

    楊樸道:「如果陛下確實如此打算而且能夠成功,那曲端、任得敬以及漠北諸胡將必建大功,韓昉、劉萼及其部曲必掌大權,國家落到這批人手上,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楊應麒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這時卻安慰楊樸道:「樸之,或許只是我們過慮了。韓昉他們雖然與我們政見不合,但也未必就會存心辦壞事。你在外,我在野,雖都不在中樞,但也還有牽制他們的可能。」

    楊樸歎道:「現在自然還能牽制,但等他們成就了一統天下的大功之後,只怕就難以牽制了。」

    楊應麒也歎道:「話是這樣沒錯,但天下事本難兩全,讓韓昉他們一時得勢,也總比南征失敗來得好,樸之你說對吧?」

    楊樸道:「不但韓、曲等人,就是陛下恐怕也……唉,現在陛下已經連七將軍你的話都聽不進去了,等他完成了統一大業,功蓋當世之時,只怕……只怕我們就更難說話了。」

    楊應麒聞言默然,這些年來他一直努力的就是促成一個更加合理有序的政治制度,他一直認為只要漢廷能在政治制度上超越南宋,那麼江南之士來歸便只是遲早的事,就如今的情況來說,趙構君臣在東南的努力也確實讓南宋呈現中興氣象,但論到制度層面則畢竟北勝於南,正是基於這種優勢讓楊應麒認為南征之事可以緩行。

    但折彥沖卻認為這種想法太天真了,他認為「戰勝於朝廷」必須落實到一件事情上——確切來說就是一場大戰才能實現。折彥沖不認為歷史上的經驗會完全適用於現在、適用於將來,他認為割據得太久會造成太多不可控制的變數,因為古往今來因為偶然事件而令形勢改變、因為形勢改變而令制度變質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萬一讓制度變質的不是對我們不利的事件,而是對我們『有利』的事件呢?」

    正如這次南征一樣,勝利了可以讓大漢一統天下,但與此同時皇權的急劇膨脹與文武的失衡也將不可避免,所有能制衡皇權、制衡軍方的勢力都會在這千古功業面前黯然失色。那樣的局面對大漢來說真的好麼?對華夏來說真的好麼?對天下來說真的好麼?

    楊應麒念叨著禍福相倚的古訓,琢磨著楊樸的憂慮,忽然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這個世界了。

    出於各方面的考慮,楊應麒在黃龍府沒有停留多久便南下津門,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

    遼南的老部民有一部分遷到了京城,但仍有許多留了下來,而且遷到京城的也有一部分因為不習慣而遷了回來,所以這裡依然是大漢元老部民的窩,雖然他們未必是反對南征的,但人總是同情弱者的,對大將軍罷黜了的七將軍充滿了同情,楊應麒回到這裡時,老部民們都當他親人一般迎接。

    「他們真像我們的鄉親。」林輿說。

    「他們啊,就是我們的鄉親!」楊應麒糾正他。

    不過這讀書釣魚的逍遙他們也沒能享受多久,因為那個震動天下的消息終於傳來:南征開始了!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7
開國軍政 第三四六章 南行(上)
    華元一六八九年秋,對漢對宋來說都極為敏感的亳州發生了變故。

    一直以來,南宋對亳州問題一直抱謹慎態度,一方面不敢觸怒境內的強硬派,所以沒有正式承認亳州歸漢,一方面又禁止軍隊接近亳州,以免大漢因此而挑起爭端。而漢廷方面也只是暫時表態接管亳州,雖派了一隊兵馬象徵性地進駐,但大漢的文官卻沒有及時跟進,所以亳州在歸附漢廷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是由王彥及其黨羽處理政務。王彥及其黨羽既缺乏政治理想,又均非理政能手,南邊面臨著南宋政權的經濟封鎖,北面又無法與大漢實現常規的商貿往來,漢廷樞密院通過各種手段運入亳州的物資更被以王彥為首的文武官吏層層剝扣,致使亳州的民生日漸惡化,到了這年秋天,城內百姓以及下層兵將思念趙宋,竟而在中秋之夜揭竿而起發動暴亂,殺了王彥,易幟歸宋!城內的漢軍兵營也在措手不及中被攻破,大部分兵將都在混亂中被殺!

    趙構聽到這個消息後叫苦連天,但迫於內外壓力卻不得不下令嘉獎,折彥沖大怒,下令南征。

    歐陽適在京師曾建議集中力量用海船運送兵馬攻略東南沿海各地,以水師沿長江而上直撲建康,但這個建議卻被折彥沖所否決。

    最後,南征大軍雖仍是水陸並進,但海上水師卻只是輔助,陸上步騎才是主力,而陸軍又分東西兩路。其時西夏雖定,蕭鐵奴尚在長安未回,折彥沖即予蕭鐵奴方面之權,攻略兩川,是為西路;自己大起諸路兵馬,親征南宋,是為東路。

    西路方面,蕭鐵奴以剛剛從回鶻歸來的種去病為副帥,命種彥崧督道押糧,卻未起用劉錡,只讓他繼續威懾甘隴,穩定後方。

    東路方面,折彥沖以任得敬為左,出山東,下淮北,以耶律余睹為右,出洛陽,以曲端為中,出河內——此三大上將所統領之軍隊為南征東路軍之前軍。折彥沖親率主力,出大名府,約好與耶律余睹、曲端會師於汴梁城下,圍殲岳飛。又命王彥護河東河南糧道,命趙立護山東淮北糧道——算是後軍。

    漢廷十二上將一下子動用了七位,用兵之規模可謂空前!此外,二皇子折允文也隨軍出征。

    此事折彥沖綢繆已久,所以行動迅速,中秋第二天亳州歸宋,九月漢廷就發動了攻擊,十月未到,各方面的捷報便雪片般飛到京城,到達監國折允武、議長歐陽適以及宰相陳顯手中,跟著才由大漢的情報部門加以挑選,將其中可以公開的消息向民眾公開,以振人心。

    民間的消息走得也極快,津門的民眾九月中旬聽到南征的消息,十月中旬就迎來了捷報!對朝廷忽然下令南征,遼南的百姓覺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人們早料到南北必有一戰,只是沒想到這一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不過對於漢軍接連取勝的消息,遼南的百姓就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了。

    「那麼個狗屁趙宋,當初見到遼兵就氣短,聽到金兵就腿軟,我們連遼人金人都打敗了,趙宋哪在話下!」

    遼南大多數人對趙宋軍隊的印象依然停留在靖康年間,儘管之後有岳飛規復河南之事,但大家也覺得那只是這個將軍運氣好,遇上了宗弼最脆弱的時候。而這次岳飛接二連三的敗退又讓遼南民眾更加堅信這一點!漢軍無敵的神話進一步深入民心。

    「咱們大漢的軍隊是無敵的!」

    津門的酒館偶爾會傳出類似的叫嚷,林輿也聽到了這種聲音,他到城外小河邊找到楊應麒時,步入中年的老麒麟正捧著下巴發呆,插在一邊的釣竿已被魚拉得全彎了也沒察覺。

    林輿叫道:「老楊!你的魚餌都被吃光了!」

    楊應麒哦了一聲回過神來,抓起魚線一看,連鉤都早被魚給扯沒了,林輿走過來問他在想什麼,楊應麒卻搖了搖頭不回答,林輿笑道:「我知道你在煩什麼。」

    楊應麒一奇,問:「你知道?」

    林輿說:「大伯的兵勢越來越順,你是擔心自己回不去了。」

    楊應麒為之啞然,林輿道:「難道不是麼?」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大哥的兵勢順利,我為什麼就回不去了?」

    林輿道:「這還用說,大伯他要是兵勢不順,興許還能想著你,若是兵勢順利,就說明他沒有你也行,往後多半就用不著你了。」

    楊應麒晃了晃腦袋道:「未必,未必。」林輿問什麼未必,楊應麒道:「大哥兵勢若是不順,未必會想著我,他素來要強,若是兵勢出了什麼岔子,恐怕更覺得沒臉見我。不過若是他兵勢順利,那確也如你所說,往後多半是用不著我了。」

    林輿笑道:「我卻覺得大伯沒那麼小氣,不過就算如你所說那也沒什麼啊,左右他都用不著你了,咱們正好在民間逍遙,管他那麼多幹什麼!」

    楊應麒歎了一口氣道:「我擔心的,不是我自己啊!我擔心的是國家大事!」

    林輿道:「現在兵勢大順,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楊應麒道:「就是兵勢太順我才擔心啊!」林輿問為什麼,楊應麒不答,反問:「現在仗打到哪裡了?坊間可有什麼傳聞?」

    林輿便將自己聽到的消息一一說了,道:「據說,東路中的任得敬和西路軍進軍都不順利,水師方面戰果也不理想,不過咱們的主力倒是很順,九月渡河,不到十月就把宋軍經營經年的汴梁給破了!如今滿大街的人都在慶賀呢。」又道:「雖然津門這邊才聽到汴梁城破的消息,不過前線的情況多半又有進展。我聽說自渡河以後,我軍主力都是一天數十里地推進,現在也許已經打到南陽、襄陽了。咦,你怎麼又搖頭了?」

    楊應麒皺眉道:「進軍這麼順利,只怕要糟。」林輿問糟什麼,楊應麒不答,反問:「可聽說過斬首多少、降附多少?」

    林輿道:「這個捷報中倒沒說,主要是每天都能得不少城池土地。怎麼?有什麼不妥麼?」

    楊應麒道:「還不知道,等確切的消息來了之後,再說吧。」

    父子兩人在河邊又釣了半日的魚,傍晚時分林木間竄出一個人來,摸出了一封書信遞給林輿,林輿看看信角畫了一隻鹿,不敢拆封,就傳給了楊應麒,楊應麒打開書信一看,跳了起來頓足道:「你說的消息不是誤傳!大體上都沒錯!」

    林輿道:「那不是好事麼?」

    「當然不是!」楊應麒抬高了聲音叫道:「備筆墨!」

    旁邊一塊巨石後頭又鑽出一個書僮來,搬來了可以折疊的簡便桌椅展開,取出文房四寶,林輿磨了墨,楊應麒略一思慮,揮筆連寫了五封信命人送出。等筆墨桌椅撤下,林輿才近前小聲問:「事情很嚴重麼?」

    「恐怕不妙。」楊應麒道:「大哥進兵順利,得河南之地而未滅得宋軍主力,那就只是得了一個有害無利的虛名!」

    林輿奇道:「得了城池土地,怎麼是虛名?」

    「你不懂!」楊應麒道:「如今的形勢,表面看來是對我們大大有利,實際上卻隱藏著很多對我們不利的變數!大哥接連得勝,聲威必然大振,趙構見大哥日進數十里勢如破竹,心中必抱危存懼,他是一個柔懦的人,不怕屈辱卻怕死,在禮節上會對我們卑躬屈膝,但在事關自身存亡的大勢上卻很能審勢自保,而且他又忍得,雖然沒什麼大丈夫氣概卻是能屈能伸,這樣的人極難對付,一兩場大仗是捏不死他的!」

    林輿道:「就算他難對付,但南宋朝廷上全是小人,大軍一到,只怕這些人就會像靖康年間一樣,嘩嘩嘩的全投降了!趙構一人再怎麼柔韌也沒辦法了。再說南宋的將相之間、中樞與地方之間不是有很多矛盾麼?我們大可利用這些矛盾從中取事。」

    「你錯了!」楊應麒道:「如今建康朝堂之上,最多是半邊小人,半邊君子,而且這半邊小人也都不好對付。如今大哥的兵勢進展得太快,若是造成單靠軍事就足以平定天下的聲勢,小人們無國可賣,只怕反而會逼得和君子們合作!而士林要自保又得依靠邊將——那時君相一體、將相和合,只怕南宋的痼疾竟會在大兵壓境的情況下暫時轉好了!若真到了那個時候,南宋就切不可圖了!」

    林輿道:「爹,大伯的謀略不在你之下,你懂得的道理,他應該也懂。」

    「大哥他本來應該懂,但這一點又是我最擔心的問題!」楊應麒歎道:「如今兵勢太順,舉國上下都道必能直指建康,連津門這裡的坊間小民都這麼興奮,恐怕前線上諸軍將帥更是個個奮勇、人人搶功。若是全軍上下都如此,要靠大哥一人的理性懸崖勒馬恐怕很難——何況大哥能否在這等氛圍底下全不動心也尚未可知呢!」

    林輿聽到這裡才有些驚慌起來,道:「這麼說來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嗯,是有些危險。」楊應麒道:「我只希望我都料錯了!畢竟我之前料錯了岳飛,或許也會料錯了大哥也未可知。」

    林輿道:「但萬一你料對了可怎麼辦?不行,爹,我們得做些什麼!你快寫信給大伯,提點一下他吧!」

    楊應麒搖頭道:「不行,我現在不能直接干涉大哥的佈局,要不然只怕會更糟。現在只能希望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了。」

    林輿叫道:「那萬一事情都往壞處去呢?」

    楊應麒道:「那我們就只能為如何善後做點準備了。」

    漢軍勝利的消息還是不斷傳來,在汴梁城破後的一個月之內,漢軍東路主力便平定了開封府、應天府、穎昌府、鄭州、汝州、陳州,以及鄧、唐、蔡、穎諸州的一部分,佔據了河南大部分領土,二皇子折允文又率領一支奇兵向東攻破了鹿邑,接連上了亳州,威脅宿州,對宋軍的淮北重鎮徐州形成包抄之勢,宋軍在淮北的主力擔心後路被切斷,退至邳、宿之間,任得敬因此得以挺進,佔據了多年來宋軍拱衛淮北的重鎮徐州,漢軍聲威大振,淮南岌岌可危,建康君臣大恐,甚至引發了遷行在以避漢軍鋒芒之議。

    楊應麒在津門聞勝則憂,又恐這憂色給外人看見遭到誤會,因此天天躲在家中,一不出門,二不會客。直到十二月中旬,才來了一個不得不見的人,卻是趙履民派了他兒子前來求見,告知林翎患病,要請林輿回去相見。

    楊應麒父子聽到這個消息都不免驚慌起來,林輿大叫著問趙履民之子趙豐:「我娘她病得重麼!」

    趙豐自稱具體的病情不清楚,只是說林當家讓自己來告,請林輿速速前往塘沽相見。

    楊應麒一陣驚慌之後便鎮定下來,轉念一想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心道:「林家自有信使,為何卻要勞煩趙家?再說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只有口信,沒有墨書?」心中有疑,口中便問了出來。

    趙豐道:「事情是這樣,之前小侄往塘沽貨賣,回來之前到林府上拜見林當家,致家父慇勤之意,閒談中林當家說起派了信使走海路來尋林輿兄弟,一月不見回音,不知是否出了什麼意外,便囑我若到津門時林輿兄弟還沒啟程回塘沽便來說一聲。」塘沽與津門之間的海路十分通暢,甚至比走陸路還方便,不過這個時代海上來往,若是順風順水自然極快,若是遇到大風被打歪了航道,那耽誤個一兩年也不是什麼奇事。

    楊應麒聽了這話驚道:「如此說來,這告病之事怕不得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又問:「你見到林當家時,她的氣色如何?」

    趙豐看看兩人的神色,咳嗽了一聲道:「還好,不過也不是很好。」

    楊應麒和林輿一聽就更擔心了,送走了趙豐後,林輿叫道:「我現在就回去!」

    楊應麒道:「我也去!」兩人正在忙亂,剛好趙橘兒進來見到,問:「你們怎麼了?」

    楊應麒道:「林輿他……」看了看趙橘兒,言語為之一頓,這才道:「他娘病了,我想去看看。」

    趙橘兒大驚道:「林姐姐病了?重不重?」

    「這……」楊應麒道:「希望只是勿藥微恙。」

    趙橘兒見他們二人如此慌亂,便知這病多半來勢不小,也跟著急道:「這可怎麼好!」

    林輿道:「管它怎麼好!總之得趕緊回去!」

    楊應麒叫道:「是啊!」

    趙橘兒對楊應麒道:「回去自然要回去,只是我擔心你這會不方便去塘沽。你別忘了,現在大伯正在南征前線,我爹爹、兄長又在塘沽,你又是這等身份,若是這個時候去塘沽,恐怕……」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了,楊應麒卻早聽得呆了。

    林輿看看楊應麒,又看看趙橘兒,再看看楊應麒,怒道:「你不去,我自己去!」拂袖便走。

    楊應麒叫道:「輿兒!你等等!」林輿卻已轉出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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