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邊戎 作者:阿菩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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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 2008-4-25 10:51: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0 223999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7
開國軍政 第三四六章 南行(下)
    林輿要走海上道路,卻又擔心風浪無信,便轉乘快馬,從路上迂迴趕往塘沽,路上遇到了林翎派來催他回去的第三撥信使,猜到林翎的病情恐怕不輕,心中更急了,日夜兼程,冒風踏雪,竟得以在大年夜趕到了塘沽。

    原來林翎上次回福建時已查出了病根,只是怕兒子擔心沒告訴他,她在塘沽本想靜養,不料這段時間來公私事務交逼,卻使病況惡化得更快了。林輿來到塘沽時她已經病的起不來了,見到兒子才鬆了一口氣,命他近前,屏退了旁人後見兒子滿臉淚水,伸手替他抹掉,強自微笑道:「哭什麼!這幾年你在他身邊,生死存亡的事情還見得少麼?有什麼好哭的?」

    林輿泣道:「別人家的性命,關我何事?我此刻只願折了自己的壽添到娘……」

    還沒說完就給林翎摀住了嘴斥責道:「胡說什麼!胡說什麼!」

    娘倆絮絮而語,說了好一會哀傷之話,林翎才道:「輿兒,這個冬天我怕是熬不過去了,有些事情一拖再拖,現在也拖不住了。生意上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妥當,只等你接手——不過,你肯麼?」

    林輿叫道:「我肯,我肯!」

    「好,好。」林翎命他取來一個匣子,說道:「這匣子裡,有我寫下來的要緊賬目、人名、秘事,是掌控這個家族的根本,以你的聰明才智,細加琢磨,二三年間便可通了。現在咱們家的生意,由幾個大掌櫃分別料理著,一來這些都是我歷年精挑細選的人,信得過,二來你身份特殊,有他和你舅舅照拂,這些大掌櫃也不敢欺你。三年之內,你也不必過多干涉他們,只需盯緊一些便可。等你把這生意弄明白了,再要怎麼折騰都由你。」

    林輿只是點頭,林翎撫摸著他的頭髮道:「孩子,你的父母生下你時形勢特殊,讓你從小就沒個正經名分,這些年你心中一定很苦……」林輿叫道:「不苦,一點也不,我樂著呢。」林翎微笑道:「是,是,你樂著呢,整天都笑嘻嘻的,讓人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唉,其實但是看你如此早熟,我就知道我的兒子心裡一定很苦悶……」林輿又叫道:「不苦悶!真的!」

    林翎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說道:「當年我身體還好時,只是期盼著你能過得快活些,過得無憂無慮些,不過現在卻很慶幸你比其他的年輕人都沉著。我的兒子雖然年輕,但每次我想到他夾在那麼多英雄、奸雄、梟雄中間也能進退自如,我就很欣慰地告訴我自己:就算我走了,他也不會吃虧的。」

    林輿大哭起來,叫道:「娘!你……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林翎抱著他的頭,在他耳邊說道:「不過這幾年,你最好還是到流求去。除了那幾筆和你爹有關的大生意外,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他和皇帝鬥起法來肯定是天翻地覆,你雖然聰明,但在他們面前畢竟還是小孩子。加上還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人夾在裡面出明槍發暗箭,事情就會變得更不可測。」

    林輿一驚:「娘,你……你說什麼!你是說他要和大伯鬥?」

    「嗯。」林翎低聲道:「本來,這麼大一個國家,沒矛盾是不可能的,有了矛盾就會有鬥爭。之前漢部能維持表面上的相安無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那時大夥兒的目標還算一致,你大伯又能維持一種超然的地位,調控手底下各派勢力使之均衡,執其兩端,取其中者,盡量把大家的力量往一處使去。但現在內外局勢發生了變化,你大伯又動了私心自己入局下起棋來,觀棋之人無輸無贏,下棋之人爭勝厭敗,不管是什麼人,任他再怎麼英雄好漢,一旦入局便難有超然之立場與平衡之心態,大漢失去了一個高處坐觀、調控兩端的觀棋人,再生糾紛便難以收拾,所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不就是今天的局面麼?」

    林輿道:「難道就沒有辦法化解這場糾紛麼?」

    林翎道:「有的,但不是你,不是我。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有可能辦到。」

    林輿道:「你是說爹爹?」

    「不,是你大伯。」林翎道:「在大漢的內部事務上,你爹爹從一開始就在棋盤的一端,以他的立場只能爭個輸、贏或者和,而沒法從一個觀棋人的角度來解決棋盤上產生的矛盾。如果你大伯能及時從棋盤上抽身出來,仍然恢復到當初那種超然的地位,那大漢的矛盾就會變成他手下胡漢文武兩派大臣之間的矛盾,而不是君相之間的矛盾。不過現在看來……唉——」

    林輿聞言默然,林翎又道:「南征的事情是越來越撲簌迷離了,天下沒幾個看得清楚的,在我看來,如今整個棋局都已經擺好,只等時機一到他多半就要出手。就算他不出手,他的手下也會幫他出手!」

    林輿道:「他的手下?」

    「嗯。」林翎道:「他打造起來的那個系統太龐大了,龐大到幾乎都有自己獨立的意志了。」

    林輿道:「你是說……他手下的人會背著他做什麼事情?」

    「說不上是背著他,不過有些事情,也許會在他也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林翎道:「不過,有些事情他究竟知不知道,就連我也搞不清楚了。近年來他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不符合這個系統的利益,我甚至覺得他那些貌似閒暇的舉措其實仍在引導著這個系統。你要說他是無意的,那些明眼人恐怕都不會相信,你要說他是有意的……唉,我覺得以他的個性不會藏得這麼深。所以現在的這些事情,有很多是連我也弄不明白了。」

    林輿道:「娘你剛才說的閒暇之舉,是指北遊一事麼?」

    林翎說到這裡似乎有些疲倦了,嗯了一聲,閉上眼睛休息。林輿受了母親的啟發,想起北遊一路所經之地,所見之人,忽然全身一震,但因見林翎疲倦,就不敢開口,過了好久,林翎才睜開眼睛道:「接下來幾年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預料不到了,不過還是希望他能穩住局面吧,雖說戰亂易發橫財,但太過動亂,亂到了根本,這財便發不久。局勢最好是內穩外亂,對我們生意人最為有利!若是讓那些胡種盲流掌控了天下,到了沒有秩序、全憑刀馬說話的時候,那我們就全完了。所以就算只是為公,我們家族也得全力和他配合,哪怕是在這件大事上破掉過半身家也在所不惜!甚至就算是傾家蕩產——只要保住了秩序,以我們人脈底子,要東山再起也並不困難!但公是公,私是私,孩子,我希望你別再進京了,真要幫他做什麼,在塘沽也可以做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輿道:「娘,你休息一下吧,別再費神了。」

    林翎卻搖頭道:「孩子,你雖然聰明,不過畢竟還年輕,很多本應該想到的事情就沒能想到。這些要緊的話,趁著現在我還清醒,能說多少,便說多少,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說著又湊到林輿耳邊,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聽得林輿驚心動魄。林翎說完這席話以後再也支持不住,昏昏睡去。

    林翎這一日精神算是好的了,第二日第三日便難受起來,等到第四日才有所好轉,挨到初九那天由兒子推到望海樓上,對著津門方向道:「當年我就是在這風浪中北上,當時只是想著要賺上一筆,回去後好向家族裡其他叔伯、堂兄弟和族中父老交代,彈壓他們對我的懷疑。沒想到卻會遇上這麼大一個時代,創下這麼大一個基業!」說到這裡嘴角滿是豪情,竟似又忘了自己是個女子。

    林輿猶豫了好一會,才忍不住問道:「娘,你現在想他不?他沒來看你,你怨他不?」

    「怨?」林翎道:「有什麼好怨的?我知道他不可能來的。當初我不想完全附屬於他,就料到了會有今天。」伸手指了指南方說:「我死了之後,你派人將我的靈柩送到福建老家,和我哥哥葬在一起,記得要把他的碑文改過來,將我借了他這麼多年的名字還給他……」這段話說到一半時她的手便軟了下來,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弱,但嘴角卻還在微笑:「我原本以為……會帶著……帶著這個名字……進棺材的……沒想到……現在卻能不怕人家說我了……孩子,有錢真好,是不?」

    林輿有些聽不清楚她的話了,俯下身來湊到她臉頰邊,只聽林翎最後呢喃道:「當初……如果……就好了……」眼睛一闔,就此長逝。林輿抱著母親沉默許久,直到被幾點海浪濺得回神才放聲大哭。

    在塘沽商界幾個大佬以及林家老家人的扶持下,林輿含悲料理了母親的喪事,因希望母親能早日入土為安,便親自護送靈柩南下。他這個決定遭到了家族高層的強烈反對,楊應麒派來潛伏在他身邊暗中保護的武士首領也現身勸阻,但都沒法讓他改變主意。眾人扭不過他,最後只好對外謊稱林輿仍然留在塘沽,而由林家主管南方商路的大掌櫃林安護送他南下。

    這時漢宋正處戰爭狀態,邊境榷場都已關閉,就連港口也都警戒起來,雖然林家身份特殊,但護送靈柩的船隊也不敢直接說前往福建,對官方的說法是要開往流求,要等到了流求再想辦法潛入福建——林安告訴林輿:雖在戰爭期間,但流求與福建的商旅往來也沒有完全斷絕,私船冒禁出海者比比皆是,以林家的勢力,只要靈柩能順利到達流求,再要從流求進入福建並非難事。

    具體事務方面,林安推薦了一個叫王佐的掌櫃來執行,這個王佐是四川人氏,布衣出身,三四年前從邊境榷場入漢,輾轉進入塘沽成為林家的掌櫃,幫著經營林家的一些外圍買賣,一年前才見到林翎,深得信任。王佐為人精明強幹,多年來和漢宋兩朝的各路勢力建立了廣泛的聯繫,黑白兩道都吃得很開。

    不過,南行的隊伍中只有林安和兩個林家的老家人,以及楊應麒派來的武士頭領知道林輿的真正身份,其他人都只道林輿是林翎的「侄子」,就連王佐得到的命令也只是「將靈柩設法運到福建」。不過,王佐畢竟是整個行動的具體執行者,一路之上林輿還是需要常和他打交道,只談過兩次話林輿便對這個王佐深感佩服,心道:「娘多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家族之中人才濟濟,這個王佐實是個方面之才,只要再加考察,等年資到了,做大掌櫃綽綽有餘。」

    此時漢廷在大陸沿岸的出海口,主要是塘沽、津門、登州、東津和淮子口,塘沽為諸港之首,津門的中樞港口功能日漸被塘沽替代,慢慢變成溝通東北的地區性港口,東津的作用是面向高麗,淮子口的作用是面向大宋。如今漢宋開戰,淮子口離宋最近,整個港口泰半轉入軍事化用途,塘沽又是京畿的門戶,戰爭打響以後為了避免奸細出入看守得極嚴,眼下南方來的民用貨物大多從登州登陸,然後再轉口進入河北、京畿。王佐也是建議先走登州,因為從那裡出海受到的盤問會寬鬆一些。

    一行人護柩南下,林輿見所至之處市井蕭條,民生疲憊,大小商人怨聲載道,比當初自己隨歐陽適北上時簡直判若雲泥,心道:「當初也是在打仗!而且漠北那場戰爭的規模不見得會比南征小,但當時這邊的商旅卻依然往來不絕,zf雖欠下了很多債務,但河北、山東的民生受到的影響並不是很大,一些地區、一些行業甚至還能有所發展。同樣是發動大戰爭,為何今日之河北山東會困頓之此?」

    他一路且走且聽,在聽說南來之貨價格奇高、北來之貨積壓滿倉之後才恍然大悟:「是了!北征之前,漠北和我們大漢的貿易關係不深,雙方就算打仗這邊也不缺漠北的貨,更不怕貨物沒有銷路,但我們與南朝卻有著規模極大的買賣,戰爭一起,南邊的貨物上不來,北面的貨物下不去,猶如一個人血氣不暢,而這山東又正好是淤腫之處,如何不疼?只是不知陝西、河東那邊又如何。」

    這時漢宋之間的貿易量已經極為可觀,兩朝一旦開戰,榷場關閉,港口戒嚴,貨物走不了正規渠道便只好走私,因此林輿等順風南下時並非孤舟,航線上除了有前往流求、南洋的大海舶外,還有不少準備冒險入宋的私船。

    王佐挑選的海船、水手都是上上之選,又藉著北風,走得十分暢順,這一日舶主計算方位,指著西面對林輿道:「公子,要是現在折而朝西,沒多久就能見到長江了。公子去過長江沒?」

    「沒呢。」林輿道:「我一直在北國讀書,只見過黃河,沒見過長江。」

    王佐在旁道:「長江波瀾壯闊,同樣是水,比之這大海另有一番豪情,公子若有機會當去看一看。」

    林輿道:「王掌櫃說的是,我每次讀蘇學士『大江東去』都要神往良久,只是南北隔絕,一直都沒機會親臨其境。遲早得找個機會去看看才好。」

    王佐笑道:「要不我們掉頭向西,到長江入海口讓公子暢遊一番?」

    那舶主聞言駭然道:「王掌櫃開玩笑了!若是陛下南征之前,這事或許做得,但現在是什麼時候!就算是走黑水洋,經過這段海路的時候我們也都提心吊膽,更別說朝西了。」

    林輿問:「為何經過這一段海路的時候要提心吊膽?」

    那舶主道:「公子大概是久在北國,身居大陸,所以不知這海面的行情。咱們大漢的水師原本是天下無敵,但這些年來南朝名將韓世忠訓練水師,漸漸已有迎頭趕上之勢,不過咱們大漢對水師素來重視,所以南朝趕得雖快,依然落在我們後頭。這次陛下南征,也調派了水師襲擾東南各地,尤其是派遣大艦隊進攻蘇州、江陰,希望能像上次那般逆江而上,直逼南朝的行在建康,但海門、崇明、昌國三場大戰打下來,咱們大漢水師竟沒能佔到多少便宜。這也就罷了,那韓世忠站穩了陣腳以後,又派遣手下冒險出洋,甚至扶植海盜劫掠我們的商隊,逼得咱們大漢的水師不得不反過來派遣兵船保護航道,但即便如此,很多時候也是防不勝防。」

    林輿道:「若是這樣,怎麼不見我們這支船隊有兵船保護?」

    王佐笑道:「公子,咱們這次是護送林當家的靈柩南下流求,官方對我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對他們是能瞞則瞞。那些由兵船保護的艦隊,大多都要徹查所有上船人員的,林安大掌櫃說了,那樣不方便。若不是這樣我們又何必輾轉到登州出海?」

    「原來如此。」林輿道:「不過咱們如今沒有兵船保護,可別遇上宋軍、海盜的劫掠才好。」

    王佐笑道:「公子你放心好了,不會有事的。」

    林輿奇道:「王掌櫃為何這麼有把握?」

    那舶主笑道:「公子你不知道,護著你南下的這位王掌櫃神通廣大,南北黑白兩道誰都服他,他說某日到某日出海不會有事,那就保管不會出事!若不是有他出面,這趟沒有兵船護送的海我可不敢出!」

    正說著,忽然瞭望台上傳來急報:發現來勢不善的不明船隻正在逼近!

    那舶主大為愕然,望了王佐一眼,頓足道:「王掌櫃,你這次可莫是神仙失足啊!」

    林安聽到消息也急忙趕來責問王佐,王佐沉著臉道:「如今是非常時期,發生點變故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大家沉住氣!且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再說!也許是大漢的船!」

    不久那不明艦隊全部現身,竟是一支由十艘大海船、三十一艘小船組成的大艦隊!看陣勢不像商船,船上懸掛的也不是大漢水師旗號,那舶主驚道:「這下恐怕要遭!我們的人雖能打海戰,但眾寡不低、強弱懸殊,這一來只有逃跑了!」

    艦隊的火長道:「他們攔在下風,又有那麼多靈活的小船,我們要跑只怕很難!接舷戰只怕難免!只盼能衝過去了!」

    「接舷戰?」林安驚道:「你是說要打?」

    「只怕要了。」那舶主道:「要想幹乾淨淨地繞開只怕不大可能了,只能打,看看能否衝過去!」

    林安問:「贏面高麼?」

    「贏?」那舶主歎道:「別說贏,能逃走就很不錯了。」

    林安叫道:「那不行!不能打!一打就亂,一亂就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當家的靈柩就在船上,贏面不高的仗無論如何打不得!」

    那舶主道:「那如何是好?」

    林安一咬牙道:「投降!如果對方真是宋軍或者劫掠船隻就投降!我們林家在漢在宋都有人面,只要上了岸,一切都好說!」

    舶主和火長面面相覷,望向王佐,王佐道:「聽大掌櫃的。」

    「不過……」林輿道:「若這是韓世忠麾下的船隊,那還不用太擔心,他是當世名將,他的部屬想必不至於太過亂來。我只是怕這船隊是無良海賊,那可就麻煩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當家的靈柩蒙塵受辱。」

    「這點公子倒可放心。」王佐道:「當初漢宋和好之際,兩家聯手把這片海面上的毛賊剿得差不多了。如今是非常時期,能在東海海面上出動這麼大艦隊的,非漢即宋,不會是無所歸依的無良毛賊。」

    「那就好。」林輿道:「只要能保得住當家的靈柩,他們要什麼條件都可以談!」

    王佐道:「在下認得一些南朝水寨的頭目,知道他們的姻親派系。若對面真是南朝船隻,這事就由在下去談。若談不攏王佐也沒臉回來了,直接往水裡一跳,以謝公子與林大掌櫃!」

    林安道:「還有,得確保……」看了林輿一眼道:「得確保我們眾人的安全!」

    王佐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38
開國軍政 第三四七章 岳幕(上)
    攔在前面的船只果然是宋非漢,但又不是韓世忠的直系水師,而是一支被韓世忠收服之後听其節制的海盜艦隊,首領叫朱景,這支海盜艦隊初歸韓世忠時實力平平,漢宋開戰後因應時勢,迅速壯大,眼下已是親宋私掠艦隊中的魁首。

    林輿所在的船只被他們劫持後向西進入崇明澳,自林輿以下全成了階下囚,王佐雖然巧舌如簧,若是真遇上了韓世忠的部屬也許還能曉以利害,但朱景是海盜出身,匪氣極重,溝通上反而顯得困難。幸好朱景也知道林翎是什麼樣的人,沒有破壞她的棺木。

    眾人被困崇明澳,水手們被挑了去操船掌舵,算是入了伙,林輿、林安和商人們則被關在一起,吃的是糙糧、睡的是豬棚,不久朱景派人來將林安王佐叫了去,要他修書讓林家拿黃金五萬兩、白銀五十萬兩、絲綢三千擔來贖。林安听到這個數目哪里就敢答應?連說太多了,朱景怒道︰“多什麼多!天下誰不知道姓林的錢比大漢大宋兩朝皇帝加起來還多!”便下令將林安押下去︰“我看你耐得了多久!”

    回關押地的路上林安不住地埋怨王佐,王佐嘆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若是遇上韓元帥的嫡系,那興許還好說話些!這回遇到了這些強盜,怕只能破財擋災了。”

    林安道︰“我們本來是想破財擋災,但這個朱景這一刀未免宰得太厲害了!我們林家雖是開錢莊的,但又不是會變錢。要一口氣拿出五萬兩黃金五十萬兩白銀——只怕大漢戶部尚書也未必做得到!”

    王佐道︰“但現在實在沒其它辦法了,萬事當以當家的靈柩為重。”

    林安哼了一聲,心道︰“幸好他們還不知道少當家的身份,要不然這數目怕還要再翻一翻……”

    到了關押之處,林輿問起經過,皺眉道︰“咱們家拿不出這麼多錢的。”

    王佐道︰“不拿不行啊!”

    林輿道︰“林家沒這麼多現錢的,王掌櫃你也是生意人,這其中的道理難道還不明白?”林家雖然號稱匯通天下,但資本運作的買賣向來是東挪西填,這麼大數量的一筆現錢林家就算拿得出來也勢必對家族事業造成極大的傷害。

    王佐嘆道︰“公子,這個道理我們懂得,可那個朱景不懂!”

    林輿听到這里心頭一動,看了王佐一眼,將林安、王佐叫到無人處,才說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當!這次的事情,若只是在朱景手里打轉,恐怕無論如何也沒法善了的。我看這樣,林大掌櫃這邊先和朱景敷衍著,無論如何要保住當家的靈柩。王掌櫃,你人面廣,在這段時間里看看能否混出去,將消息上達韓世忠元帥,到了他那里條件才好談。”

    林安頷首道︰“不錯,不錯,公子說的有理,就這麼辦。”

    王佐道︰“好,我去想想辦法,不過朱景這里我沒什麼門路,能否出去,實在難說。”

    林輿道︰“王掌櫃想想辦法吧,我覺得你能行的。”

    王佐道︰“好,我盡力。”

    他走了以後林安想起一事,說道︰“少當家,這次你怎麼拿起主意來了!要知道現在表面上還是我在作主,少當家你要拿主意該先私下和我說,由我來對王佐他們講。幸好王佐看來沒起疑心,否則少當家你的身份只怕要露餡!”

    林輿看了林安一眼,嘆道︰“安叔叔,你這次薦人不力!這個王佐有問題。”

    林安驚道︰“他有問題?”

    “是。”林輿道︰“按理,現在拿主意的人應該是安叔叔,可我剛才用吩咐的語氣和你說話,他居然一點也沒感到奇怪,我估計他可能早看破我的身份了。”

    林安驚道︰“你是覺得這人身份可疑?”

    “嗯,有些可疑。”林輿道︰“不過他的目的我還不清楚,咱們定著點來。朱景這種小鬼我們怕,因為他不講道理,但王佐背後若有來頭很大的人,那事情反而好辦了。”

    兩人正說著,王佐興沖沖跑來叫道︰“公子,大掌櫃,有希望了!剛才我遇到了一位故人!”

    林安一听這話,不禁大疑,心道︰“只怕真被少當家說中了!”

    林輿臉上卻現出喜色來,問︰“怎麼?王掌櫃遇到什麼人了?”

    王佐道︰“我遇到了李啟!”

    林輿問︰“李啟?那是誰?”

    王佐道︰“李啟是大宋岳飛元帥的幕僚……”

    他還沒說完,林安已經臉色一變道︰“李啟!可是人稱岳家軍財神爺的李啟?”

    王佐道︰“不錯。”

    原來南宋朝廷為了應付外患,這些年交給邊將的權力是越來越大,岳飛等統帥除了對軍隊擁有自由度甚高的軍事指揮權外,還擁有相當的財力調配權。王佐和林安口中的李啟便是岳飛的重要幕僚,主要負責岳家軍內部的錢糧轉運、增殖。岳家軍規模龐大,所費甚巨,如果單單依靠建康朝廷的補給恐怕早就入不敷出了,幸好軍中有李啟這個理財大高手,他以各種軍費為本運營生息,每年所得都數以百萬計,岳家軍之所以能兵甲精良、戰馬蕃息,李啟這個岳家軍的財神爺實是功不可沒。

    李啟雖是岳家軍的幕僚,但因多在生意場上出沒,商界便多知他的大名,所以林安也听說過他,這時听王佐認得李啟,不由得厲聲問道︰“李啟是宋帥的幕僚!你怎麼會認得!”

    王佐道︰“大掌櫃你忘了?我入漢之前本來就在漢宋邊境的榷場活動啊。當初我也是在榷場上認識他的。”

    林輿忙問︰“那他這次來崇明澳又是為了何事?”林安本要發作,但看看林輿,暗叫了聲慚愧,心道︰“就算王佐是個奸細,現在也不當揭穿他!枉我活了幾十年,還不如一個年輕人!”

    王佐道︰“這個就不知道了,這個李啟雖然掛職岳家軍中,其實生意做得極廣,現在河南、漢中還有徐州的邊境榷場都關了,也許他是到東邊來找生意。”

    林輿道︰“不管他來做什麼,這條線不能放過!若能經由他將消息傳達到韓元帥那里,事情多半就好辦了。”

    王佐道︰“我去試試。不過若我們真能求到韓元帥那里,卻該和韓元帥說什麼呢?”

    林輿道︰“說什麼?就是請他救我們出去啊!”

    王佐愕然道︰“請他救我們出去?這個……公子,要讓人家救我們,總得開個價錢吧。”

    林輿微笑道︰“開價?你道韓世忠是朱景麼?漢宋雖然敵對,但大漢內部也有親宋派,比如大漢前丞相、七將軍楊應麒,又比如我們林家。咱們當家和這位七將軍的關系,王掌櫃應該也知道一些吧。若咱們當家的靈柩在這里出了意外,只怕七將軍這位親宋派會變成仇宋派,咱們林家更是會對大宋水師恨之入骨。所以我以為韓元帥若能顧全大局,應該會幫我們才對。以他那麼高的身份,難道還會像朱景這樣的流氓一般趁亂勒索麼?”

    王佐笑道︰“公子說的是。我再去活動活動,看看能否通過這個李啟向韓元帥求援。”說著便出了關押之地,來到一個帳篷之中,帳篷內立著一人,身穿布衣,腳穿草鞋,卻正是岳家軍的財神爺李啟,他見到王佐後便道︰“怎麼樣?那位林公子怎麼說?”

    王佐笑道︰“這少年好機警,看來對我的身份已經起疑了。”跟著便將林輿的話轉告李啟。

    李啟嘿了一聲道︰“他不止是機警!而且一毛不拔!怪不得他們家能這麼有錢!原來是這麼來的!”

    王佐笑道︰“說到一毛不拔,你也不比他差!看你這身行頭,若不是熟人,誰都會以為是個一文不名的鄉下漢子!誰能想到這鄉下漢子每年過手的軍資都數以百萬貫計!”

    李啟正色道︰“這軍資又不是我的!別說百萬,便是千萬我也不敢妄取一文!”

    王佐知他不會開玩笑,忙端立肅然,施了一禮道︰“李兄這些年為咱們岳家軍賺到的軍資恐怕不止千萬了,但仍能如此清貧自守,委實讓人敬佩。”

    李啟回了一禮道︰“王兄冒險北上,頭顱日日都掛在刀口上卻一句怨言也沒有,這等氣魄我等在後方玩弄算盤的人如何及得上!”

    兩人惺惺相惜,王佐握住他的手笑道︰“咱們就別自家人夸自己人了,莫被人瞧見了笑話。說回公事,這次我們被朱景所擒實在是意料之外,我本來打算護著林家這個少當家前往福建,順便和黃縱接頭,我已約了黃縱在福建等著,有一個大消息要交給他,不意卻撞到朱景手中。這姓朱的門路我不是很通,若不是遇到李兄真不知如何是好。李兄,你指使得動這朱景麼?”

    李啟搖頭道︰“不行,我調不動他。我此來只是為了生意,韓元帥那邊打過招呼,朱景這里卻只道我是和朝廷、和韓元帥很有關系的生意人罷了。不過幫你傳遞消息還是可以的。”

    “不行。”王佐道︰“不是我不信任李兄,只是這件事情我得和黃縱面對面講,要不說不清楚。”

    李啟道︰“既然如此,我便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通知黃縱。”

    王佐又道︰“還有,林家這事也得請李兄一並想辦法。一來林當家對我真的不錯,二來那個少當家的話也有道理,在私在公,我都希望此事能有驚無險。林家與大漢大宋各方面的牽連極為復雜,要是林當家的靈柩和這位少當家真出了意外,恐怕于國事有誤。”

    李啟道︰“通知黃縱的事情不難,但要救出這位林少當家就得去說韓元帥,我在韓元帥面前只怕份量不夠,此事得另做打算。”

    王佐也知李啟在岳家軍中的作用雖然極大,但那是體系內部的認同,到了外邊論起身份,他的官爵便嫌不夠,當下道︰“一切都請李兄安排。”

    說妥之後,王佐仍回到林輿、林安身邊,李啟自去活動,第二日听到消息說黃縱正在建康,不日將往江陰一行,李啟不禁一奇,心道︰“不會這麼巧吧。”便趕在前頭,在常州等候。

    到達常州次日,便有屬下引了一個身著儒服、腰佩寶劍的書生來見,這書生正是王佐口中的黃縱,任機密文字一職,是岳飛軍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深通兵略,加入岳家軍後岳飛凡有軍事必與之謀。黃縱氣宇軒昂,轉盼之間如明月照人,李啟在他面前相形之下便更像一個農民了!

    黃縱見到李啟後笑道︰“財神爺,你怎麼有空來這里會我!”他是個曠達豪放的人,與沉默寡言的李啟公事上雖有合作,平日卻難得說話。

    李啟道︰“不是我要找你,是大節兄找你。”

    “大節兄?”黃縱驚道︰“王大節?”

    李啟道︰“不錯。”他們口中的王大節便是王佐的真名。

    黃縱忙問︰“你在哪里見到了他?他出事了麼?”這兩句話說得甚為急促,可見他心里對王佐南來一事是何等看重!

    李啟道︰“黃兄不必緊張,王兄雖然出了事情,但此刻並無危險。”便將自己前往崇明澳,踫巧遇見王佐之事,連同王佐所托一並說了。

    黃縱听了之後沉吟道︰“我接到王兄的消息後便稟知元帥,借故前往福建,不意我到了建康之後,韓元帥听說我東來,竟請旨要我到江陰大營一行,想詢問河南、荊北的戰局。我本來還擔心江陰一行會誤了和王兄的約定,卻不想他會在長江口出了這等意外!”

    李啟道︰“那現在黃兄準備怎麼辦?”

    黃縱想了想道︰“既然王兄在此,福建我就不去了。那林家少當家的事情我也一並接下。等救了他們出來,我再設法與王兄一聚。”

    李啟頷首道︰“好!那崇明澳的線索留給你,我就先回去了。北面戰事正緊,只怕元帥正等著我的錢用。”

    他說告辭就告辭,客套話也不多講一句,黃縱亦不以為意,接掌了李啟在崇明澳這條線上的部下後派人秘密通知王佐,自己卻先朝韓世忠所在的江陰大營而來。

    韓世忠的主要任務本來是對付來自海上的威脅,但徐州易手之後,淮河南北人心惶惶,韓世忠肩頭上對于來自北面的威脅便多擔待了幾分。此時王庶、吳家兄弟在西北,張俊韓世忠等在東南,岳飛居中,要抗拒折漢必須東部、中部、西部三大軍勢攜手同心,東南若是吃緊岳飛便有後顧之憂,岳飛若是戰敗東西兩路便要面臨被漢軍各個擊破的局面,因此韓世忠需要了解岳家軍的狀況。

    黃縱見到韓世忠時他正赤腳走在一艘剛下水的戰艦上,冒著寒風視察,听說黃縱來到慌忙在甲板上抱拳道︰“不知黃機密今日就到,失禮了!”

    黃縱看看韓世忠的赤腳,笑道︰“人道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不想陝西的好漢也能乘風破浪。”

    韓世忠嘿了一聲笑道︰“騎馬是打娘胎里就會了的,至于行船——還不都是給國事逼的!黃機密,我們到營內談,還是就到船上談?”

    黃縱笑道︰“到了江東,豈能不上船!”也把自己的鞋脫了,赤腳踏上甲板,隨韓世忠來到議事艙。

    喝了一巡茶,韓世忠也不說別的事情,開門見山道︰“黃機密,自漢宋開戰以來岳帥連戰皆敗,現在江南到處都哄傳說湖廣岌岌可危,又有人說吳家兄弟正與劉00暗通款曲,只等湖廣有失便開兩川之門迎漢軍南下。若真到那時,這江南的仗也不用打了。不過我不敢輕信這些道听途說,黃機密在湖廣、河南日久,必有實訊告我。”

    黃縱笑道︰“只要東西兩翼沒有破綻,中路便有驚無險。”

    韓世忠冷笑道︰“有驚無險?黃機密恐怕說得太過了吧!去年中秋亳州出事,北朝宣戰南下,九月渡河,十月破汴,當日金兵之勢無今日之猛,靖康之敗亦不如今日之疾,短短幾個月中,漢軍就已盡得河南,逼到了襄鄧之間。若不是河南那邊敗退得這麼快,徐州未必保不住,張俊在徐州若能支持,我在江陰這邊就不用擔心北面的事情了。”

    黃縱微微一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保住了中路的主力,河南之地,一勝可以復得。”

    韓世忠皺眉道︰“黃機密!我多聞你是懂軍略的人才請教你,可不想听你信口開河!”

    黃縱一听慌忙起立道︰“韓帥面前,何敢放肆?不過卑職方才也絕非虛語大言!其實若不是顧慮東南人心浮動,擔心建康諸公耐心不足,我真想勸岳帥把漢軍拉到洞庭、赤壁去打!”

    這句話可比方才那句更有夸口之嫌,但韓世忠听後卻沉默了下來,良久方道︰“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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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軍政 第三四八章 秦府(上)
    薛弼到建康後不久便被升為戶部員外郎,總管五路財賦,負責前線大軍的兵糧供應。

    雖然正式的任命公文還未下達,但薛弼還是在听到消息當天晚上就悄悄走秦府後門來向秦檜道謝。他和秦檜是在汴梁時就認識了的故人,交往甚深,秦檜對他也頗為看重,這時見薛弼向自己致謝,笑道︰“當前兵事甚緊,前線兵糧不容有失。直老兄得此差使,一來是官家看重,二來也是直老兄確有這個本事,與檜何干?”

    薛弼含笑道︰“相爺過譽了。能得陛下聖恩眷顧自是薛弼三世修來的福分!不過若不是相爺信任,從中疏通,只怕我這把老骨頭此刻還在前線挨著呢!”

    秦檜右手兩根手指拈了拈胡須,問道︰“直老兄在前線過得辛苦?”

    “當然辛苦!”薛弼嘆道︰“相爺又不是不知道,這軍中誰都閑得,就是參議官、參謀官閑不得。日間仗打完了,士兵們可以休息,將軍們可以解甲,我和李若虛卻還要思前想後,看看前方還有沒有什麼漏洞,看看後方還有沒有什麼缺口,元帥想到的事情我們要想到,元帥沒想到的事情我們也得幫著想,真是閉上了眼楮也睡不著,做夢也得想著軍務!加上這次是北朝皇帝親征,他豈是好惹的?有好幾次馬蹄聲都響到我帳外了——那段日子里,現在回想起來都後怕,那時當真性命也不是自己的了。”

    秦檜訝異道︰“直老是參謀官,又不是先鋒將帥,呆在後方就好了,怎麼會跑到離戰場那麼近的地方去?”

    薛弼笑道︰“仗一打起來哪里還分前方後方?北朝的胡騎著實厲害,神出鬼沒的,特別是還在汴梁未撤退時,有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完了,還好最後都躲了過來。好險,好險!”

    秦檜湊近了一些,神色凝重地問道︰“大漢的兵馬真這麼厲害?”

    薛弼頷首道︰“厲害!厲害!極為厲害!”

    秦檜又道︰“直老久在前線,必知敵我虛實,依你看,岳飛擋不擋得住北軍?”

    薛弼拍著額頭,閉緊了眼苦苦思索,過了好一會才連聲道︰“玄!玄!”

    秦檜一听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道︰“若是這樣,看來得易帥之事得考慮考慮了。”

    薛弼一听大驚道︰“易……易帥?什麼易帥?易誰的帥?”

    秦檜道︰“岳飛!”

    薛弼駭然道︰“這……這是誰提議的?”

    秦檜瞄了薛弼一眼道︰“怎麼?”

    薛弼拍案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秦檜道︰“方才直老兄不是也說岳飛擋不住北朝大軍麼?他既擋不住,自當換一個人去!”

    “唉!相爺啊!”薛弼右腳連連頓地,說道︰“沒錯!我是說岳鵬舉要擋住北軍,有點玄,不過就當前形勢看來,他就算擋不住,至少拖還是能拖住的。但若是換了個人去,別說擋,恐怕就是拖也拖不了!要是真的易帥,嘿!不是薛弼妄下斷語!我只怕新帥到達軍中之日,就是前線大潰之時!”

    秦檜又皺了皺眉頭道︰“我也知道岳飛將才難得,但是他之前連連失利,把汴梁故都連同河南千里之地都丟了!如今不但建康士林生議,御史彈劾,就是官家也對他沒了信心。若是再拿不出一個勝仗來,就算我還肯支持他,官家也斷不能再信任他!再則,北朝皇帝這次看來是志在必得!不下建康不肯罷休!一味拖延,終究不是個了局!”

    薛弼嗤的一聲指著外頭道︰“現在是打仗的時候,那些不懂軍務的御史、書生讓他們先站一邊去!勝仗這東西可急不來,越急越要壞事。再說,其實岳鵬舉沒打出勝仗來更好!也免得日後功大難酬。河南千里之地雖然丟了,但只要他能把北軍拖住,保住了長江,便是保住了南北對峙的格局!便是保住了聖上的江山……”說到這里壓低了聲音道︰“也保住了你我的富貴。”

    秦檜眼楮眨了眨,不點頭也不搖頭,說道︰“怕就怕他拖著拖著,把北朝皇帝拖到建康城下來了,那時我豈非要再來一次臨危受命?”

    “相爺放心!”薛弼道︰“漢軍最多再奪三五座城池,再跋扈三兩個月,自然就會退去的。”

    “哦?”秦檜一听,又驚又喜又是不信,問道︰“這是為何?”

    薛弼道︰“北朝皇帝這次南侵之前,先把原來的樞密使楊開遠給調去了漠北,又將原來的丞相楊應麒給罷了。雖然又委任了一個威名更大的新樞密使,但隨即又把他調到陝西,這雖然也算重用,但這樣一來,蕭鐵奴實際上仍然是一個邊帥,有樞密使之名而無樞密使之實!新任的宰相陳顯又是個滑頭,給各方和稀泥可以,說到決大事、擔乾坤卻不行!可以說他名為宰相,其實也就是一個第一副宰相。所以眼下北朝的政局實際上是既沒有樞密使也沒有宰相,是皇帝親自在掌控樞密、掌控相府。北朝皇帝听說倒也是個文武全才,若是這樣,那由他在京師直接掌權,或許也能不出岔子,可他現在人在前線,後方的太子、宰相和副樞密使遇到大事無法決斷時還是得去請示他!這哪里是長久之局啊!所以我知道北軍遲早必疲!”

    秦檜先是連連點頭,隨即又連連搖頭,道︰“直老兄分析得在理,朝廷之中亦不乏此論,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大勢。縱然我們都知道北軍遲早疲弱,但萬一這疲弱之期竟在三五年之後,那恐怕……恐怕北軍還沒亂,我們自己先挨不下去了!”

    薛弼笑道︰“何須三五年!多則四五個月,少則兩三個月,北軍必有破綻露出!”

    秦檜微感訝異,問︰“這卻又是從哪里看出來的?”

    薛弼道︰“從徐州之破看出來的。”

    秦檜道︰“徐州?那可是對我們不利的事情啊!”

    “福禍相因,這本來就是千古不易之理!”薛弼說到這里似乎口渴了,施施然呷了一口茶,秦檜見他意態閑暇,反增信任,便听薛弼問自己︰“相爺,你說徐州為何會失?”

    秦檜道︰“徐州之失在于亳州已陷,漢軍在河南的大軍隨時會大舉而東,徐州的後路可能被截斷,所以張俊不敢冒險強守孤城。”

    薛弼又問︰“那成就這場大功的,又是誰呢?”

    秦檜道︰“自然是北朝的二皇子折允文,嘖嘖,這位二皇子年紀輕輕居然就能建立這般功業,難得,難得……”說到這里眼楮放出異樣的光芒來,壓低了聲音道︰“直老兄,你該不會是說……北朝有奪嫡之患吧?”

    薛弼也學著秦檜的語氣道︰“有沒有,不知道。不過一直以來坊間都在傳說北朝皇帝喜歡次子,不喜歡長子。這長子次子的賢愚良莠以及兄弟之情如何,我們也不清楚,但自古立嫡易穩,立賢易亂,北朝的太子又無過錯,所以北朝那些求穩的人,特別是南派出身的人恐怕都會支持他。這次南侵北朝皇帝將次子帶在身邊已經惹人懷疑,又讓他有機會建立大功——這究竟是不是父親在給心愛的兒子鋪路呢?要是北軍這次真能夠混一宇內,而折允文的功勞又居魁首,他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楊廣呢?所以我敢斷言!北朝之中絕對有人不願看到這種情況!而這些人恐怕會比我們還急!薛弼方才說三兩個月,嘿!那還是極有耐性的人才等得起的呢!”

    秦檜的眼楮深得猶如一口古井,薛弼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只是听他連道︰“有理,有理。”

    薛弼又道︰“如今北朝有心腹之患,隨時發作,咱們這邊就不用著急了。只要君臣一體、將相和合,就算岳鵬舉打不出一場勝仗來,天下的局勢遲早也會朝著我們這邊移。相爺,你說是麼?”

    秦檜撫掌大笑,依然只是連聲說道︰“有理!有理!”兩人言語投機,談得甚是歡快。

    薛弼又坐了片刻,看看天色已晚便告辭了。他離開之後堂內轉出兩人來,一個是沈該,一個是萬俟?l,都是秦檜的黨羽。萬俟?l出來便道︰“薛弼的話,相爺以為如何?”

    秦檜嘿了一聲道︰“也算有理。”

    沈該道︰“若能南自南,北自北,那是最好!昨日我那不成器的佷兒一句無心之言提醒了我︰若真讓北朝皇帝以如此強兵並了天下,咱們就算保得住性命,未必保得住身家!牛車回鄉,何如富貴在朝!”

    萬俟?l道︰“不過岳飛那邊,近年來也恁跋扈了!自太子受驚夭折,官家至今無後,岳飛身為邊帥,竟連這事也敢過問——武將干政,光是這件事情便已犯了我大宋家法!官家當時接到他的奏章差點就要當場發作,幸而天心如海,能容小過,若是不然!哼!”

    沈該道︰“但薛弼剛才的話也有道理,現在能正面拖住北軍的,怕就只有岳飛了。就算我大宋還有其他良才,陣前易帥也是大忌!我看我們還是得再容他一容。”

    萬俟?l道︰“怕只怕如李唐一般,去了胡馬之憂,卻養出藩鎮之禍!”

    沈該道︰“若是擔心養成藩鎮之患……嗯!正好薛弼要調到戶部,我們就委派一個人去頂薛弼的缺,既是監視,也是牽制!”

    萬俟?l︰“這倒是個好主意。”

    秦檜也微微點頭,問沈該︰“你心中可有人選?”

    沈該道︰“朱芾如何?”

    萬俟?l道︰“這人官聲不好,行事和岳飛南轅北轍,只怕和岳飛走不到一塊去。”

    秦檜笑道︰“走不到一塊去才好!”

    萬俟?l一點即透,慌忙道︰“不錯!不錯!走不到一塊去才好呢!相爺英明!相爺英明!”

    沈該道︰“那我們就分頭去辦事,官家那邊……”

    秦檜道︰“明天我親自去說。”

    第二日一早秦檜才想著要進宮,可巧了,還沒起行便听趙構來宣,他已上了轎,眼看就要出門,不想心腹管家趕了過來將頭伸進轎子里道︰“林先生說他要走!”

    秦檜吃了一驚,低聲道︰“怎麼趕在這會!”

    管家道︰“林先生說崇明澳之事已了,他要趕回福建去,希望在乃姐入土為安之前見最後一面。”

    秦檜略一猶豫,便向來傳召他的宦官稱病,說自己要先回府服一劑藥。

    那宦官驚道︰“相爺方才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病了?再說現在是什麼時局相爺又不是不知道!官家若不是著急,怎麼會在這個時辰來宣相爺進宮?”

    秦檜道︰“實在是急病,還請中使幫忙擔待擔待。官家那邊,回頭我自會謝罪。”說著使了個眼色,管家忙已派人去封了一個大大的紅包來,而秦檜早提起官袍前擺,急急忙忙往東廂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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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軍政 第三四八章 秦府(下)
    秦檜來到東廂一個清雅院落,見屋內幾個人正在收拾行裝,雖是在自己家里他也不敢就進去,先敲了敲門,屋內一個男子看了他一眼,忙起身揖迎,卻不說話,這人正是林翼。

    林翼揮了揮手,他的幾個手下便都告退出去,秦檜才道︰“先生怎麼就走了?太快了吧。”

    林翼取了筆寫道︰“既聞噩耗,心急如焚,為國事方滯留至今。眼下建康之事已告一段落,願早歸福建,慰老父,送亡姐。”

    秦檜再三挽留,請他稍停兩日,林翼不肯,秦檜只好道︰“既然如此,可要秦某派人護送?”

    林翼寫道︰“不必!”

    秦檜略為躊躇,低聲說道︰“近日朝廷變動頗多,岳飛易帥之議,或將作罷。”

    林翼寫道︰“此南朝自家事耳。”

    秦檜又道︰“若陛下大軍直至建康城下,我等自當迎迓,但前線之事非我等所能控制,萬一王師進軍不利,不知七將軍作何打算?”

    林翼寫道︰“以生民為先,以華夏為本,以社稷為重,此七將軍臨行之前告我,望秦大人自重。”

    這兩句對答貌似都文不對題,但秦檜卻連聲道︰“是,是。”

    林翼便將寫了字的紙張當場燒了,挫成灰燼才告辭從後門出來,作商旅打扮,一路南行,近幾年江南漸轉安定,雖然漢宋開戰以後工商業經濟大受打擊,但因兵火還沒燒到長江以南,南宋朝廷的財政暫時還能支撐而未增加農稅,農民受到的騷擾還處在可以容忍的程度,農村一穩,地方上便無大亂,所以自建康以至泉州,一路都還算安定,至少和花石綱煩擾、方臘造反等時期相比要好得多了。林翼到了泉州後見物是人非,不禁悲從中來,臨家門而猶豫不敢進。

    林輿護送母親的靈柩來宋的事情,這時連趙構也知道了,不過漢宋正在打仗,他不好表示什麼,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權當不知罷了。不過他雖裝作不知,秦檜對地方官員卻已有所暗示,林家打听到消息,知道朝廷對此事甚是寬容,便在林輿到達以後正式發喪。林翎是南北兩朝都吃得開的大人物,林家大發以後在大宋尤其是在福建也做過許多好事,閩浙一帶的許多寒門士子和貧苦人家都得到過林家的沾潤,所以林翎雖然長期呆在大漢境內,但在南方的名聲也是極大極好。而她的兒子身份更是特殊!就算那些不必巴結林家的人,眼看著有一件可以叨叨北朝那位大人物余光的順手之事,卻又何樂而不為呢?所以林家一發喪,以泉州為中心快馬三日之內能到達的州縣,排得上號的商人幾乎傾巢而出,仕宦名流到場者也不計其數,連泉州府現任知府也都來了。甚至數千里以外,也有人因之前已听到消息而送來了挽聯。

    林翼眼見人多口雜,不敢直接上門,挨到晚上才從後門進來,听說他來,林輿固然振奮,多年沒見到兒子的林珩更忍不住老淚橫流。林輿扶著外公,領著舅舅到棺木前祭拜,林翼抱棺而哭,極盡悲戚。虧得幾個老家人左勸右勸,才勸得他們父子爺孫三人漸漸安穩下來。林翼看看林珩顫巍巍的站立不穩,怕自己再哭引得老父跟著傷心舊病復發,忙抹了淚,停了哭,扶了他回房歇息。屋內只有三人時,林珩扯住他道︰“翼兒,你這次回來,可是有意接手家族的生意?”

    林翼看了林輿一眼,林輿忙道︰“舅舅,我畢竟年輕,對生意上的事情還不是很懂,若是由你接手那是最好。”

    林翼卻搖了搖頭說︰“不,我那邊的事情,還沒做完。”他舌頭被割了一半,經過名醫調理之後雖能說話,但口音十分含糊,十個字有八個字要走調,有些音發不出來,所以在外人面前是半句話也不肯說,這時只有老父、外甥才開口說話,但也說得十分吃力。

    林輿問道︰“是我爹交代的事情麼?”

    林翼點了點頭,林珩道︰“那還要多久?”林翼搖了搖頭,卻不說是說不準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珩嘆了一口氣道︰“你們都長大了,路該怎麼走,我也不好強求你們。不過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我……我不想有生之年,再來一次白發人送……”說到這里一哽咽便說不下去了。

    林翼道︰“爹,你早些睡吧,別想太多。”扶著林珩躺下,才拉了林翼到外間來,鋪開了筆墨寫道︰“此間之事一了,快些回去。現在建康那些人還拿捏不準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七將軍,所以對如何對你也還猶豫著,若等前線局勢有變,到時候他們會怎麼待你就難說了。”

    林輿看看里屋,怕說話吵醒了外祖父,便也提筆寫道︰“我想多侍奉外公幾日。”

    林翼寫道︰“不行!喪事辦完就得走!”

    林輿甚是不忍,眼楮有些紅了,寫道︰“外公年事已高,我這次走了,再要來泉州就更難了。也許此次一別便再無相見之日,舅舅,你就容我多留幾天吧。”

    林翼見林輿孝順心里也頗為感動,但仍搖了搖頭寫道︰“外公雖不忍你離開,但更不忍見你受到傷害。我明日會跟他說,你若不走我也要請他老人家趕你走!”

    林輿一陣黯然,似乎已不抗拒,林翼又寫道︰“你身邊有奸細。”林輿在紙上寫了“王佐”二字,林翼見了頗為訝異,以筆詢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林輿寫道︰“崇明澳。”

    林翼看見,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來,又筆詢道︰“你打算怎麼處理他?”

    林輿寫道︰“他未對我露出惡意,或許只是在利用林家做什麼。此人甚有才能,我有意招攬他,只是還不知他的來歷。”

    林翼筆答道︰“他本名王大節,是岳飛的人。”

    林輿見到這個答案後微感吃驚,但也不是很意外,寫道︰“舅舅覺得招攬他的可能性大麼?”

    林翼筆答道︰“微乎其微,除非岳飛死了。”

    舅甥下筆如飛,交換別來信息,林翼除了問林輿南下見聞外,還詳細問了楊應麒北游的情況,林輿將自己所知一一相告,但問起林翼南來何事林翼卻不肯回答,又問前線大事,林翼寫道︰“我未到前線,如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南方高士都道北軍隱憂極重。現在勝敗跡象未明,趙構秦檜對下一步該如何走還在猶豫,各方便都不敢妄動你,但南北勝敗一決,形勢一明朗,你的作用就會凸顯出來,到時你再要走就遲了。再則,萬一七將軍有所行動而你仍留在泉州,恐怕動手之際會有顧慮。”

    林輿見他說到後來還是勸自己回去,輕輕一嘆息,低聲道︰“舅舅,我知道了,等娘入土為安了,我結廬三日便渡海到流求去。這樣可以了吧?”

    林翼也不再逼他,兩人收拾好紙張到靈前燒了,林翼望著林翎的牌位發了好一會呆,又去檢視所有送過禮或來吊唁者名單,對林翼道︰“這些名字,要記住,他們,都有目的的。”

    林輿道︰“我曉得。從這些名字里可以揣測到一些人的立場,甚至揣測到他們的心意。”

    林翼眼中又露出贊賞的神色來,拍了拍外甥的肩膀道︰“不愧是七將軍,的兒子。”

    林輿臉上卻沒有高興的樣子,忽然見到林翼臉色有異,原來林翼在長長的名單中竟看到了“任得敬”這個名字,這次林翎的喪事雖是在南方舉行,但她影響力極大,所以北朝士林、商賈中也不乏有人想方設法派人前來吊唁,但大漢重要將帥在這等關頭或因無暇顧及,或是避嫌未預此事,唯有任得敬設法送來了挽聯,所以在眾多名字當中顯得十分突兀。

    林翼將名單看了很久,才對林輿道︰“這個名字,沒弄錯麼。”

    林輿道︰“應該沒錯。他多半是要向我爹爹靠攏。”

    林翼卻搖了搖頭,說道︰“兩面三刀,要小心他。”說完這句話後才放下名單,領著林輿來到後花園,指著園中一桌一凳,一花一木,絮絮說起往事來,他口舌不清,有許多字林輿听不清楚,但也知道舅舅說的是和母親發生在這花園中的幼年往事,听了片刻便忍不住落淚。舅甥二人對坐,不覺天明,天亮時林輿打了個盹,再睜開眼楮林翼已不見了,卻見外祖父林珩拄著一根拐杖來到身邊,正給自己披衣服,慌忙道︰“外公,你怎麼出來了!也不多睡會。”

    林珩道︰“我昨晚壓根就沒睡。唉,人老了,也不用睡那麼多,趁著還能看見,便多看看你們幾眼。”

    林輿一听眼楮又紅了,又听林珩道︰“你舅舅剛剛走了。”林輿驚道︰“舅舅走了?怎麼這麼急?”

    “他多半是有事。”林珩嘆了一聲,摸出兩封信來道︰“他在房里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一封給你,寫完就走了。他大概以為我還在睡,卻不知道我躲在暗處,一直看著他寫完信離開。”說著將信交給了林輿。

    林輿拆開看了,見上面也是一堆的人名,人名後面便是籍貫、來歷以及一些要注意的地方,一些名字如王佐等是林輿知道的,但還有一些名字林輿壓根兒就沒見過,心道︰“舅舅給我的這些陌生名字多半是往後我會遇上的人,他是擔心我像這次般被王佐蒙在鼓里了。”信的最末還是勸他趕緊北歸,又讓林輿見到了楊應麒幫自己報一聲平安。

    林輿讀信的時候,林珩一直沒開口打擾,等外孫讀完了信林珩也不問信里寫了什麼,只是道︰“你舅舅在給我的信里說你留在這里太久會有意外,乖孫子,我看等你娘入土為安以後,你便回去吧。”

    林輿將自己要在母親墳前結廬三日略表心意的想法說了,林珩嘆了一聲道︰“傻孩子,其實從你母親給我的信看來,她只是讓你派人把她送回來,壓根兒就沒料到你竟然會自己來!你能干冒奇險、千里南下,這份孝心她泉下有知一定會很欣慰了。但若你因此出了什麼事情,那不是讓她……讓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穩麼?”

    說得林輿哭了起來,埋首在外祖父懷中道︰“外公,我知道了,我听你的話就是,我听你的話就是。”

    第二日林輿便命王佐安排行程,準備偷渡往流求。林珩對外仍稱林輿將結廬守墓,但實際上廬子還沒搭好林輿早出發了,一行人潛行到海邊,在夜色的掩護下上了海船揚帆向東。

    林輿在船尾望著漸離漸遠的大陸,心想︰“這次離開後,再要見到泉州,除非是天下一統了。”按了按胸口,心想︰“若大伯這次進軍順利的話,也許就幾個月的事情。但要是進軍不順,那我要回來怕就得十幾年後,甚至終身不能再踏進泉州一步也未可知。”

    這一晚月色雖明,但夜間遠眺視野也不能及遠,沒多久陸地就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內,林輿感嘆了兩聲,正要回艙,驀地周圍殺聲震天,保護林輿的武士撲了過來叫道︰“公子小心!”將他擁住了回艙!艙門關上之前林輿瞥見天上火光閃爍,竟是有人放起了漫天的孔明燈!也不知道是為了照明還是為了傳信。

    林輿回艙之後才問︰“怎麼?又出了什麼事情了?”

    為首那武士道︰“具體什麼事情還弄不清楚。不過東南、東北似乎都有船隊,黑夜之中也不知什麼來頭!”

    艙外隱隱傳來殺喊之聲,這個時代海上作戰,主要是靠接舷,雖然有火箭等物但殺傷力不大,對付小船還可以,對付各種裝備齊全的大船就比較難奏效了。過了一會有武士沖了進來叫道︰“東南、東北兩支艦隊好像不是一家,現在正斗著呢!除了向我們逼近之外,他們之間也在斗!”

    林輿沉吟道︰“王佐呢?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若找得到他就把他帶來見我。”

    還沒說完,便听船艙外王佐的聲音叫道︰“少當家,我在這里候著呢!”

    林輿叫道︰“押他進來!”身邊的武士頭領聞言出艙,將毫不抗拒的王佐叉了進來,王佐苦笑著對林輿道︰“少當家,我們賓主一場不曾失和,這卻是為何?”林輿見他臉上全無懼色,哼道︰“這次的事情也和你無關麼?”

    王佐苦笑道︰“少當家這個‘也’字卻讓我如何擔當得起來!我自見到少當家以後,可沒做過對不起少當家的事情。”

    “未必吧。”林輿冷笑道︰“崇明澳那件事情不是你設的局?”

    王佐嘆道︰“那個,實在是意外。”

    林輿道︰“就像這次這般的意外?”

    王佐苦笑道︰“少當家,這次的事情我更是摸不著腦袋了。王佐實對你說,在陸上是有兩撥人埋伏著要扮成強盜動你,我本想通知少當家的,不料老當家(林珩)行事老練,說好了是後天動身,結果今天就走,如此方把那些人都避開了。我本以為沒事了,誰知陸上的禍患避開了,這海上還有埋伏!”

    林輿辨顏察色,覺得王佐不像在說謊,便示意那武士頭領略略松手,說道︰“若真如王掌故所說,那這次便當是林輿冒犯了。不過對來犯那兩支艦隊,王掌櫃可有些頭緒?”

    王佐搖頭道︰“沒有,我毫不知情。”

    那武士頭領道︰“少主,不如我給他吃些苦頭,人不到痛時不肯說實話的。”

    林輿正猶豫著,忽覺船身一陣傾斜,不似為風浪吹打所致,便听艙外大叫道︰“不好!我們的船被他們鉤住了!”林輿打開窗戶,窗外透入一絲陽光,原來天已經蒙蒙亮了,窗子還沒完全打開已被艙內的武士阻止住道︰“少主!危險!”那武士叫了一聲後便強行拉上了窗子。

    跟著又听艙外有人大聲驚叫︰“是大漢的水師!”

    林輿和王佐都吃了一驚,那武士頭領命一個武士先將王佐押下去,然後道︰“我去看看。”他還沒出門,這艘海船的舶主已經跑了進來道︰“少當家,我們被圍住了!前後左右都有大船!對方船上已經掛上了旗幟,是大漢流求水師!他們讓我們不要抵抗,說是要護著我們前往流求!”

    那武士頭領道︰“可別是騙局!”

    那舶主道︰“不像。那船確實是津門出的新式戰艦,這種戰艦只提供給水師,是從不外賣的。而且他們已經將我們圍住了,若真要殺上來我們也抵擋不住,不必騙我們。”

    那武士頭領又問︰“不是說有兩支艦隊麼?另外一支呢?”

    那舶主道︰“另外一支艦隊都是雜船,眼見不敵已經慢慢退去了。”

    听到這里那武士頭領才望向林輿,請他決斷,林輿道︰“听他們的吧。就算對方來意不善,我們現在貌似沒有選擇了吧。”又嘿了一聲道︰“沒想到我這次南下,竟被人劫持了兩次!上次是強盜,這次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官軍。”

    船隊慢慢繼續向東,不久就有將領坐小船上了林輿的座艦,聲稱求見林公子。保護林輿的那武士頭領對漢軍的服裝頗為熟悉,見了那將領全身上下沒一點破綻,對他是大漢的將領已無懷疑,但對他的來意卻還抱有戒心,便問那將領所為何來。那將領道︰“奉李將軍之命,特來保護林公子前往岱輿。不知林公子安在?”

    那武士頭領問︰“李將軍?哪位李將軍?”

    那將領道︰“北流求水師都統,李世輔李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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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軍政 第三四九章 聞逝(上)
    李世輔雖派了艦隊來接應林輿,但他本人卻不在這支艦隊當中,船隊不久便到了岱輿,港口上一個三十上下的官員親自來迎,還離得比較遠的時候林輿望見那人穿的是文官服飾,便知他不是李世輔,等離得近了林輿再細看這官員的衣冠袍帶,心中微感吃驚:「這是地方大府守臣的服飾啊!流求這邊除了商部、戶部的特派大員外,就只有知府才能穿這個品階的官服,看他的服飾不是中樞直屬官員,難道竟是流求知府?還有,他的面貌也有些眼熟。」

    下了船,之前那個水師將領引見道:「林公子,這位便是咱們流求的知府虞允文虞大人。」

    楊應麒當政時,相府中藏有各地主要大臣的丹青畫像,林輿兩年前曾幫楊應麒整理過這批畫像,虞允文是楊應麒十分看重的後起之秀,偶爾提起評價極高,所以林輿對他的丹青也比較留心,這時被那引見的官員一說,再細看眼前這青年官員時,果覺他的眉目五官與自己兩年前見過的丹青無不吻合,只是蓄了鬍鬚,神態又更為沉著,和畫像中那二十來歲、神采飛揚的年輕書生形象相比已有很大的改變。

    大漢內部派系複雜,林輿又才經歷了幾次變故,這時腳下踏到了陸地也不敢輕信這裡就是岱輿,更不敢輕信所有來人,直到見著虞允文才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虞允文是楊應麒親手提拔的人,算是麒麟宰相的門生,既是他來接應那之前這撥水師艦隊就真的是善意了。

    虞允文見到了林輿也十分高興,兩人年紀差了十歲,分別是各自年齡層的佼佼者,林輿受業於胡安國一派,虞允文來流求多年,流求雖在行政上屬於大漢,但學術上卻漸漸融入江南、福建,虞允文亦受此影響而偏向南派。不過和胡安國、楊時這些大儒不同,林輿和虞允文久在利祿場,都是用世的人,南北學術之分歧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影響較小,一路挽手回城,相談甚歡。

    流求之大規模開發至今已有二十年,北部南部兩大港口的經濟、政治、文化均已發展到相當可觀的規模,雖然還遠遠比不上塘沽以及全盛時期之汴梁,但已足以與登州、太原等地方性都會分庭抗禮了。

    林翎在大流求經營多年,雖然林家在塘沽的生意數額更大,但由於太過靠近政治中心容易受到政潮的影響,所以林翎從很早以前就有打算將流求作為林家的大後方,使林家能夠在流求與塘沽之間進退自如。

    林輿出了軍港碼頭便有兩個見過的大掌櫃前來相見,這兩個大掌櫃幾個叫林憲,一個叫蔡世榮,都是林輿的長輩,當初他們沒法遙阻林輿南下,這時見面卻忍不住責備他行事魯莽唐突。林輿笑道:「林伯伯,蔡叔公,我這不是沒事回來了麼?」

    林憲頓足道:「現在是回來了!可那也是千鈞一髮!若不是你舅舅的書信及時傳到,你現在都不知道落在誰手上呢!」

    林輿哦了一聲,問道:「是舅舅?他還說了什麼?可知道在海上埋伏的人是誰?」

    蔡世榮道:「你舅舅給我的信裡沒說,但他給虞知府、李將軍的信裡多半說了。」

    林輿心道:「舅舅雖然曾在西北做過不小的官,但現在怎麼調得動虞大人、李將軍?嗯,是了,舅舅多半只是『求援』而不是『調動』。」便問虞允文道:「虞大人可知道要劫持我的那伙匪人是何來歷?」

    虞允文卻只是道:「還沒調查清楚,等查清楚了我自會上達相府。」

    林輿哦了一聲,心知裡面有著虞允文不肯告訴自己的隱情,便不追問。當晚設宴款待虞允文等官員以及有份救援自己的一干水師將領,正喝著,一個級別甚高的軍官闖了進來,問道:「林公子平安回來了?」那些水師將領見到他慌忙起立,齊聲道:「李將軍!」為首那員將領則上前匯報救援林輿行動的結果。

    林輿見狀心道:「這位莫非就是從陸軍系統轉入水軍系統的李世輔?」

    果聽虞允文笑道:「李兄,多虧你行動神速,聽說當時形勢危急,若是遲了片刻林公子怕就要被人奪去了。」

    那將軍笑道:「遲不了!便是我派去的人去遲了,等我從舟山回來也會去把人奪回來!」

    林輿心道:「這人果然是李世輔,他們都知道是什麼人要劫持我,可都不說破。」再定眼看李世輔時,見他一張被海風吹得脫皮又換皮的臉,口中說話也是陝西音夾福建腔,與傳聞中那個在北國屢建奇功的陝北小將大相逕庭。

    李世輔過來看了林輿一眼,笑道:「林公子長得和七將軍好像。」

    林輿舉杯致謝,李世輔二話不說,酒到杯乾,林輿說道:「這次為了林輿的私事竟然勞煩將軍出動水師,林輿實在心中不安。」

    「這是什麼話!」李世輔:「你若是落入匪人手中會對國事不利,我出動水師為的是公,不是私,你不用謝我。」又喝了兩杯,便帶著一干武將告辭了。

    林輿盛意挽留,李世輔道:「林公子你不知道,流求腹地淺,現在得以安穩,靠的是水師在外阻隔了大部分侵擾。如今大戰尚未結束,我身為北流求水師都統不是呆在海上就得呆在軍港,進城喝你兩杯酒已是有些破例了。」

    林輿不敢再留,送出了門口,不久虞允文也起身告辭,臨別時對林輿道:「最近若非必要,盡量別去岱南。」林輿問為何,虞允文笑道:「關於這點,林家幾位大掌櫃應該比我更加瞭解。」

    林輿便不再問,等他走後林輿才找來家族中的幾位重臣,作了一番例行詢問後才道:「方纔虞大人讓我若沒必要不要到南部去,卻是為何?」

    大掌櫃蔡世榮道:「少當家,我們林家雖然扎根於大流求,但勢力主要集中在北部,南部那邊是陳家的勢力範圍。最近陳家對我們敵意頗濃,所以虞大人這麼說也是為少當家好。」

    林輿奇道:「陳家在南,我們家在北,這一點我倒也知道。不過我們和陳家雖然說不上唇齒相依,但多年來一直有相當緊密的合作,就算是生意場上有些衝突,以我們兩家的地位,他們也不至於貿然挑釁才對。」

    蔡世榮歎道:「少當家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沒錯,陳家和我們是有合作,不過……不過最近兩家交惡,說來卻也因為生意來往所致。」

    林輿道:「哦?是哪單生意?」

    另一個大掌櫃林憲道:「少當家還記得建都之事麼?」

    林輿道:「自然記得。陳家是建都的總承辦,不過他們資金不足,所以有兩三成的資金是由我們借貸給他們的。怎麼?難道他們要賴賬不成?」

    林憲道:「差不多。」

    林輿皺了皺眉頭道:「不至於吧,且不說他們要擔心自己的信譽!就算他們扯破臉皮不要信譽了,但香料商路上的物業當初作為抵押可都還在我們手裡呢!他們若不還錢,就不怕丟了這南洋商道的根本麼?」

    蔡世榮歎了一聲道:「少當家啊,其實陳家倒也不是不要信譽,他們也有難處。說來說去,都是這場南征大戰害的!據說為了應付南征,戶部將原本要每年撥還陳家的那筆錢給暫停了,雖然戶部承諾說三年之後再加一成利息——但那有什麼用?天下的錢銀是一鏈扣一鏈,尤其是生意做大了,只要錢銀有一環接不上就可能破產!去年和今年本該到手的錢銀忽然被告知要三年之後才還,那這兩年的銀根便斷了!自戶部暫停還錢以來,陳家為了撐下去是東挪西借,但生意上的事情,從來是順風時錦上添花、逆風時落井下石,而且南北大戰,從陝西到山東所有生意都受影響,家家錢銀都緊張,誰敢冒險借出命根子錢去博陳家那會遲到三年的好感呢?所以陳家非但沒借到多少錢,反而連一些沒到期的債主也趕上門來了。」

    林輿心道:「這麼說來,卻是朝廷先失信了!此事首當其衝的雖然是陳家,但最終受害的還是大漢朝廷!唉,若是爹爹為相,斷不許出現這樣的事情!」沉吟道:「陳、林兩家合作已久,既然他們有難處,不如便設法寬限寬限他們吧。」

    「寬限?」蔡世榮苦笑道:「少當家你說得輕巧!那麼大一筆錢,當初我們也是東拉西挪才湊齊的啊!陳家若不還上今年該還的錢,我們的銀根也得跟著斷!當初陳家為了謀取暴利把南洋香料商路上的物業抵押了出來,麻逸、流求之間給了我們,麻逸以南給了另外一個大債主。早前已有消息傳出,另外那個大債主已準備接收麻逸以南的香料之路了,所以我們也不能不趕緊啊!難道等到陳家渣都沒剩下才動手麼?」

    林輿道:「正因我們逼得緊,所以兩家便生了罅隙,虞大人剛剛才勸我不要到南邊去,也是這個原因?」

    兩個大掌櫃齊聲道:「正是!」

    林輿皺眉道:「但這樣做也不是辦法。咱們家族對香料生意不熟,這條商道到了我們手裡價值只怕要縮水。陳家沒了這香料商道固然要沒落,但我們將攤子鋪得太開,也不見得是好事。到頭來只怕會兩敗俱傷。」

    「那倒不是。」林憲道:「其實我們不用自己去管理,我們只要轉手賣出去就行了。南洋的香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呢,陳家是靠著四將軍的勢力才能強行壟斷其中七八成生意,若不是有四將軍罩著,以陳家那麼霸道的生意手段,只怕早就保不住香料生意第一大家族的位置了,更別提能佔據七八成的份額。所以若我們將這香料生意轉手賣出去,陳家固然會因此衰落,但香料生意卻多半會發展得更好。而且新興商家是從我們這裡得到這盤生意,往後也必然會支持我們錢莊,所以這事對我們家族來說不但無損,而且有益。」

    林輿卻還是搖頭道:「話是這麼說,不過你們也別忘了陳家背後有四叔呢!得罪了他,咱們家恐怕沒好日子過。」

    林憲道:「少當家,四將軍方面我們一有考慮過,不過除非是他拿出一個我們能接受的法子來,否則我們也沒法為了怕得罪他而使家族坐困!此事我們幾個大掌櫃都商量過了,甚至咨詢了你舅舅,他也不反對。還有,從當家去世之前的種種安排看來,她多半也支持這個走向。」

    林輿聽了這話心中暗驚,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囑咐來,心道:「娘說我三兩年內不要過於干涉家族的事務,莫非她對此事早有預見?還是說她在這件事情上和某些人有什麼默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一時還沒能摸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甚至連其中所涉及到的博弈各方也都還沒弄清楚,若是貿然干涉此事只怕會使事情誤入歧途,便決定聽從林翎的遺囑不加干涉。

    在最後一陣北風吹到岱輿時,北方傳來了一封書信,卻是陳家首腦邀請林輿北上商談大事。陳奉山自攀上了歐陽適後就變得不可一世,連林翎在世時他也不放在眼裡,言語之間只將她當一個晚輩看待,至於林輿在他眼中更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所以林輿收到陳奉山的信以後便知這老頭這回多半是急瘋了,否則不會如此紆尊降貴邀請自己北上「商談大事」。兩個大掌櫃都勸林輿不要理睬他,但林輿最後還是決定北上,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卻不是為了赴陳奉山之約,而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娘臨終前說,他應該快出手了。現在過了這麼久,他是否已經出手了呢?」林輿覺得這一年多來遇到的許多事情都透著詭異,許多按理說毫無關聯的人與事,現在看來卻都由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牽扯在一起,林輿覺得處在漩渦中心的那個人,此刻一定面臨著很大的壓力,他很想到那個人身邊去幫他分擔一點什麼,不過又記起了自己對母親的承諾:「我答應過娘局勢穩定之前不再進京的,不過娘也說過,我可以留在塘沽啊。」

    於是林輿便在季風從南往北吹時,駕船北上進入塘沽。如今漢宋之間的大戰已經進入僵持階段,漢軍的鋒芒越來越鈍,而兩國的商人所承受的壓力也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邊緣。林輿進入塘沽時,這座城市比他離開時明顯又疲憊了幾分。不過,林輿在這裡並沒有見到陳奉山,因為陳老頭此刻正在京畿,雖然是他寫信請林輿北上的,但林輿真的來了他卻又不肯完全放下身段,而是跑到了京城去,要林輿到京城見他。

    「嘿!這個陳老頭!都什麼時候了還擺架子!也不想想現在是誰求誰!」

    一來林輿覺得在這個時候不必向陳奉山示弱,二來他也答應過林翎在天下事大定之前「北不越過塘沽」,正在他打算就此停步之時,一個驚人的消息改變了他的決定——

    大漢元國民會議前總議長狄喻去世了。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41
開國軍政 第三四九章 聞逝(下)
    對于是否入京,林輿本有一番躊躇,他很想守住對母親的承諾,但想想自己年幼時多得狄叔公庇護照顧,現在老人家逝世自己近在咫尺而不往奔喪實在說不過去,最後還是違諾入京。

    狄喻年屆七十,以傷病之軀而享此壽實不為夭,何況他還在遼南時就已纏綿病榻,此時逝世,眾人並不感到突然。

    大漢見折彥沖不必論君臣之禮、但敘叔佷之情者唯他一人,到了歐陽適做總議長,見折彥沖時已有些畏縮,終不及狄喻能以無為之心寬厚持衡,高坐觀政。正因狄喻身份既高且殊,所以盡管他臨終以為大戰當前要求一切從簡,但喪事仍操辦得十分隆重,元國民常務會議專門為了此事而召開會議,京中官員夠資格進門致哀者無一不至,連皇後、太子、公主、宰相也都來了。

    林輿躲在外面,直等皇家車輦離開以後才現身進門,當門官高唱他的名字時全場無不矚目,均想︰“他來了,不知他老子來了沒有。”

    這時大漢七個將軍之中,只剩下歐陽適在京,所以由他領餃理喪,但林輿進來時卻不見歐陽適,他問候了狄喻的遺孀張氏一番後,順口問兩個叔叔(狄喻的兒子)︰“四伯沒來麼?”

    狄喻的長子狄瀾道︰“四哥在後面哭著呢。”說著便領了林輿到靈堂後面狄喻的棺木旁邊,果見歐陽適披麻戴孝,一手扶著棺木,耷拉著腦袋坐在那里。狄瀾領了林輿進來後便出去了,林輿過來請禮,歐陽適嗯了一聲醒過來,見到林輿,模模糊糊道︰“哦,是你,回來了啊。”

    林輿道︰“看來四伯這段時間是累壞了。”

    歐陽適點頭道︰“是,是很累。”說了這兩句話後才擺\脫了迷糊狀態,問林輿︰“你這次太魯莽了!雖然是為了盡孝,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局!幸虧平安回來了,若是在南邊出了什麼事,卻叫你老子怎麼當!”

    林輿不敢駁嘴,只道︰“四叔教訓得是。”

    歐陽適又道︰“听說你才到塘沽不久?”

    林輿道︰“我上岸還沒兩天,就听到狄爺爺逝世的消息,心里難過,把塘沽的事情撂下之後就趕來了。”

    歐陽適又問︰“你老子呢?回來後听到他的消息沒?”

    林輿心中一緊,怕歐陽適這樣問是因為楊應麒出了事情,忙道︰“沒!我還沒和爹聯系,四伯,他沒出什麼事情吧?”

    “沒有沒有。”歐陽適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我只是隨口問問。”又道︰“你老子人在津門,听到消息之後應該會趕來,到時候你們父子就可以見面了。”又道︰“你人聰明,又是讀過書的,以後好好跟著你老子多學學,你老子是大漢的開國宰相,你將來就做個太平宰相,那又是一段佳話了。”

    林輿低頭道︰“我不做官,我這麼慵懶的生性,若做了官非壞了國家大事不可,何況是宰相。”

    歐陽適一奇,道︰“你不想當宰相?那你要干什麼?”

    林輿道︰“我娘給我留下了很多錢,我也不必做什麼,靠著這些錢也夠逍遙一輩子了。”

    歐陽適搖頭道︰“怎麼這般沒志氣?”又道︰“莫非你是想做生意麼?傻孩子,我告訴你,做生意沒前途,天底下還是得有權力,方才保得住富貴……”

    他還沒說完,林輿已道︰“四伯,狄爺爺仙去不遠,在他的棺木旁邊,我不想談這些。”

    歐陽適被他這麼一說也覺得這會談這些不大合適,尷尬了一陣又道︰“你陳爺爺就在外邊偏廳里,你上了香沒?若上了香去見他一見,他有些話和你說。”

    林輿問︰“哪個陳爺爺?”

    歐陽適道︰“我岳父陳奉山。”

    林輿哦了一聲,道︰“好,我這次回來,是該向長輩們報平安的。”說著就出來,到了偏廳,挨個給來吊唁的長輩請禮,到了陳奉山身邊也與對其他人無異,只多道了句“我外公讓我代他問候您老人家”,半點不及公事,陳奉山于眾人面前也不好開口,只是邀請林輿晚間到他家一聚,林輿道︰“狄爺爺于我猶如親生祖父一般,今夜我想替他守靈。”說完就到外頭來,換上孝服,跪在狄瀾兄弟後面。

    陳奉山踫了軟釘子,心中大不悅,卻也奈何不了他,借故出來繞到靈堂後頭,見只有歐陽適一人在,便上前叫了聲“賢婿”。

    歐陽適見到他問︰“林輿去找你了麼?”

    陳奉山哼道︰“這小子!看來是不肯幫忙了!”

    歐陽適道︰“在這里自然是談不得的,你就沒跟他另約時間麼?”

    “怎麼沒有!但被他推了!”

    陳奉山說了一番林輿見自己的情形,听得歐陽適眉頭緊皺道︰“這臭小子!小時候還乖巧,怎麼如今大了就開始染上他老子的臭脾氣了!”

    陳奉山道︰“現在我們是火燒眉毛!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竟要拿這筆錢去補貼軍費!這不是要了我們的老命麼?賢婿!你得趕緊拿個主意啊!若再拖一個月,我們在南洋的基業就要被人接管了啊!”

    歐陽適怒道︰“誰敢來接管!”

    陳奉山道︰“賢婿,自朝廷不斷收回水師權力,我們在東海和南洋的勢力已大不如前了。文的像虞允文,武的像李世輔,這些人根本就不買我們的帳!在塘沽到岱輿的航線上,現在至少有七八家商號遇到我們的船只都不再降帆讓路了,在流求以南,我們也沒法獨家壟斷香料了。現在已有好幾家有大財力的商家在跟林家聯系,只等林家將契約放出就接手。我要他們再寬限半年,他們雖許我們只還本金,不還利息,卻又只肯再寬限一個月,但一月之中,除非戶部肯松手,否則叫我如何籌措得出這筆錢來?”

    歐陽適道︰“找了陳正匯沒?他怎麼說?”

    陳奉山道︰“陳正匯那邊早就找過了,但他說他如今在相府權力大削,只有奉命理財的份,錢銀該如何劃撥都要看劉萼的臉色!我已打听確實,這筆錢已經被盧彥倫扣住了。盧彥倫人在大名府,正管著前線兵糧,哪里找得到他?”

    歐陽適大感憤懣,說道︰“當初我真不該回來!更不該貪圖這總議長的虛名!至于這建都之責更不該接!老大也變得沒信義了!為了自己的千秋功業,竟不管兄弟的死活!”其實他當初也是沒勇氣與折、楊公開決裂,自忖不敵,才選擇北上妥協,不過這時遇到了大困難,自然又覺得還不如當初就放手一搏。

    陳奉山嘆道︰“賢婿,往事多說無益,還是想想該如何善後才好。”

    “善後!”歐陽適雖不敢高聲叫嚷,卻是在低沉的聲音中壓抑著怒火︰“現在還如何善後?他不仁我不義!我看就該想個辦法把窗戶紙都捅破,大家一拍兩散算了!”

    陳奉山听他說了狠話,湊上前道︰“其實最近有人肯借出一筆錢來,只是我還不敢接。若能得到這筆款子,我們就能支撐多兩年,度過了這一關,接下來的路就好走了!”

    歐陽適哦了一聲,問︰“是什麼款子?”

    陳奉山悄聲道︰“和真定的案子有關。”

    歐陽適吃了一驚,大漢的司法體系在狄喻、楊應麒的推動下以及李階等人的努力下已漸漸具有獨立之權,當初真定難民群聚華表壇,暴露了這個地區的民生狀況極為惡劣,而河北西路的吏治也因此而大受士林懷疑,那件事情後來雖然被歐陽適等掩蓋了過去,但司法體系的調查卻沒有中止,而是由明轉暗,這些年劉萼等雖然得勢,但調查此案者背後也有相當強硬的力量在支撐,在京城自不必說,便是在真定本地,也有一個地方可供調查人員棲身,那便是靈壽的曹府。曹劉氏自到靈壽以後對地方民生頗為關心,知道了此事後主動提供幫助,劉萼等人再怎麼無法無天也斷不敢騷擾到曹府上去,而曹府在真定扎下根來以後,當地民眾對曹劉氏漸生信任,慢慢地也開始敢說話了。真定地方的吏治黑幕就這樣在里應外合之下漸漸明朗,據說調查者此時已經掌握了相當充足的證據,只是顧慮著大局隱而不發,但只要時機一到加以披露,那時劉萼等人再怎麼得寵恐怕也得垮台。

    現在朝中幾派勢力明爭暗斗,此案牽連又廣,所以歐陽適听了自然驚心,過了好久,才低聲道︰“證據此刻確實在我這里,不過……不過若要我將之銷毀……不可能!不可能!若是干了這事,那連我也得跟著倒不可!”

    陳奉山道︰“他們其實也知道此事極難,因此一開始就打定了棄卒保車的打算,只要那些證據上生點蛀蟲斑,玷污一些墨跡,丟失幾個人名,再堵住幾張嘴巴,把要緊的幾人保住就行了。”

    歐陽適扶住狄喻的棺木,沉吟道︰“這……”

    陳奉山道︰“現在為了這場漢宋大戰,天下的生意人都不好過,大家族十之八九家產都縮水了,破產者為數亦不在少。等過了這一陣子,到了行情重新看漲之初,各大家族手中的資金多半也不會剩下多少。我們若能挺到那時,南有香料航道的基業,北有戶部逐年歸還的巨額欠款,便可大肆收購各家產業,三五年間身家便能翻倍,那時傾國重本在手,以往失去的東西便能一一再買回來!但我們要是挺不過這一關,手里沒錢可用,那賢婿你就算保住了元國民會議總議長之位,那也不過是一個空頭高餃而已!”

    歐陽適閉上眼楮,手指用力,全沒想到自己捏的是狄喻的棺材,過了好一會才咬牙道︰“好吧!我想想辦法,看看能否保住幾個。”

    陳奉山大喜道︰“若是賢婿肯幫忙,那我就和他們說說去!此案涉事者但求保住性命,個個都願意破家擋災。劉萼自不必說,听說盧彥倫也被牽扯進去了。如今他們勢大權重,要拿出這筆錢想來不難。若我們能用這筆錢就收回香料航道,那之後戶部歸還的欠款就都是純賺的了!”說著便出去了。

    听了岳父最後這番分析,歐陽適也覺得這筆生意很劃得來,心道︰“亂世重兵,治世重財!只要天下一太平,元國民會議的勢力必定坐大!我身居高位,手中又有錢,還怕買不到這元國民會議過半的席位?那時我也不用管相府是誰當政,甚至不用管龍椅上是允武坐還是允文坐!只要控制了元國民會議再用元國民會議控制這個國家,那我便是大漢的太上皇!大哥、老六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便成了為我而作的嫁衣!接下來的事情若是順利,五年之後我拿回來的東西一定會比失去的大上十倍!”

    他想到妙處不禁臉露微笑,忽而瞥見棺材里狄喻皺巴巴的臉,嘆道︰狄叔叔,你沒趕上時候,實在有些浪費了這總議長的位子。不過你放心,若我他日能夠得志,會幫你照顧狄瀾他們的。

    他正在得意,忽然外面聳動起來,這里是靈堂,沒人敢大聲喧嘩,但因數百人同時竊竊私語,加起來的聲音便如數百只蚊子在一個口袋里一起嗡嗡而叫一般塞滿了整個空間,歐陽適被這聲音驚醒,心道︰是誰來了?

    靈堂內外數百人一起竊語乃是情不自禁,等發現聲音太響後大家便都一起住了嘴,這一來靈堂便由吵鬧瞬間轉為寧靜,一個歐陽適極為熟悉的哭聲自遠而近,似乎是一個人奔了進來,一路大哭。

    歐陽適呆了一呆,心想︰難道是他?他怎麼會來得這麼快?走到前面來,果見一個中年書生哭倒于地,狄瀾兄弟伏在他面前助哭響應,林輿則一邊攙扶那書生一邊替他撫背順氣,連聲叫道︰爹爹!你節哀!莫要哭壞了身子!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42
開國軍政 第三五零章 迎敗(上)
    華元一六九零年入夏以後,漢軍的攻勢越來越見疲弱,高層關于殲滅岳飛軍團于河南的預定計劃沒有達成,數十萬大軍被堵扼在南陽與襄陽之間進退不得,而這回趙構也真沉得住氣,竟能扛住折彥沖的壓力,沒有在戰爭未有結果之前就遣使求和,漢宋之間眼看就要陷入持久戰。

    終于,自開戰以來一直態度強硬的折彥沖先向建康派出了使者責問趙構當初為什麼竊據河南,趙構听到這責問忍不住心花怒放,知道北朝這個外交使節分明是要給雙方停戰找個下台階,趕緊讓宰相議割河南。不過這個割字實在難听,反正河南地區現在也已被漢軍佔據,所以在秦檜等的生花妙筆之下,承認襄陽以北盡屬大漢便成了“信守諾言”,南北雙方的最高統治者一陰一陽、一柔一剛,眼看就要達成協議回歸到長江之約的共識,就在建康的使者已經準備出發前往覲見折彥沖的時候,前線又出現了大變故!

    岳飛的部將張憲竟然率領一萬精銳,繞過了耶律余睹軍直撲比陽!這時折彥沖在南陽,耶律余睹在襄陽東北,曲端在襄陽正北,張憲能無聲無息地繞過耶律余睹,其行軍速度固然迅疾,但行動時機拿捏之準確更是令人難以想象。

    曲端听到宋軍忽然撲向比陽後忍不住大吼起來︰“耶律余睹在干什麼!怎麼會放這麼大一撥人過去!”

    就在這時情報部門傳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張憲部是耶律余睹故意放走的!曲端對耶律余睹這個三姓家奴並無好感,耶律余睹歸漢以後並不得志,雖列上將但逢有要緊會議卻常常被排斥在決策層以外,加之這次宋軍的行動實在巧妙得有些詭異,似乎也只有耶律余睹故意放水才能圓滿解釋,所以曲端听到耶律余睹背叛的消息後立馬就信了八成!

    不過,宋軍跑到比陽去干什麼呢?和南陽等地相比,比陽既不是軍事重地,也不是漢軍的糧道樞紐,宋軍如果要對漢軍造成傷筋動骨的傷害,應該偷襲南陽才對啊!

    但是,曲端很快就想到了宋軍的目的︰折允文!折允文此刻就在比陽!也許對南征大軍來說,折允文並不是極為重要的將領,但曲端知道對折彥沖來說折允文卻比一百座城池都來得重要!

    這時再要通知南陽方面救援比陽已經來不及了,對耶律余睹曲端又不信任,因此他當機立斷,馬上派遣援軍前往比陽,同時飛書南陽,將前方之事告知中軍。

    但是已經遲了,由于沒預料到會受攻擊,當宋軍抵達城下時比陽的兵馬還不到八百人!加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宋軍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攻陷了比陽,二皇子折允文在戰火中失蹤。張憲攻陷比陽之後沒有停留,馬上到城外打埋伏,大敗曲端派來的援軍,並緊跟敗軍之後沖擊曲端的大營。

    在襄陽的宋軍望見信號,傾城而出,曲端腹背受敵,不支敗走。漢軍的胡馬逢夏之弊為這個逆勢產生了疊加的負面效果,當初楊開遠李世輔曾利用女真人不耐酷暑這一點一舉掃除了塘沽外圍的金軍,如今宋軍也利用同樣的條件重創了曲端部!宋軍諸路並起,將耶律余睹切割包圍,而前鋒則由岳雲率領,趕著敗兵直撲南陽!

    這時候,還不知道曲端已敗的折彥沖正親自帶領三萬勁卒,急急忙忙趕往比陽救兒子,結果路上遭遇敗兵,漢軍陣勢稍亂,岳雲從後趕至,直沖到大軍核心,一支冷箭飛來正中折彥沖面頰,折彥沖大叫一聲掩面落馬,四周兵將無不大亂。岳雲追到此處鋒芒已盡,不敢糾纏,趁漢軍大亂之際從容退走——他直到退走之前還不知此刻遭遇到的是大漢皇帝的近衛軍!更不知道自己的一支冷箭差點要了大漢皇帝的性命!

    折彥沖沒死,不過卻陷入了昏迷當中,直到軍醫冒險將箭頭拔出才痛得醒了過來,曲端領著敗兵趕到南陽時折彥沖已經暫時脫離了危險,但仍然不能理事。中央軍系掌權部將均直接听命于折彥沖,現在折彥沖倒下,他們便誰也拿不得主意,曲端品階雖高卻也不敢過問中央軍系的指揮權,大漢的南征大軍便因此陷入了短暫而可怕的混亂當中,就在這時岳飛大軍逼到,在城下三戰三勝,大漢近衛軍護著皇帝車輦退出南陽,曲端殿後,半個月後城破,這位野心勃勃的大漢上將軍便在熊熊烈火中向北自刎。

    岳飛引兵北進,一月之內規復數十城,胡人陳尸三百里,岳字帥旗到處,操胡語者無不戰栗!耶律余睹在棗陽眼見孤軍難支,竟爾投降,陳州、蔡州相繼易幟。消息傳到西邊,吳氏兄弟趁機反攻,而東邊張俊反應稍慢,任得敬與趙立商量後決定由趙立留守徐州,他自己則火速領兵趕往汴梁救駕。與此同時,在開封、洛陽之間督糧的王彥也趕來會師,漢軍中央軍系尚未從大敗的陰影中走出來,幸虧有任得敬與王彥一東一西趕來護駕,漢軍的敗勢才算止住。任、王會師以後,南面宋軍仍一步步向北逼近,對這座曾被攻陷了數次的汴梁,漢軍在這次得手以後也沒有認真修葺——因為當時處于過度亢奮狀態的漢軍根本就沒想到有一天需要依靠這座大城來進行防守,所以這時面對南來的威脅,這座破綻百出的名城便讓人感到很難信任。

    任、王召集諸將商議對策,最後決定由任得敬護送皇帝渡河,王彥所部留下斷後!一應防守大略,全按當初曹廣弼所展布的防線格局展開。就這樣,趙立守山東,王彥守黃河,徐文守洛陽,漢宋之間的疆土格局又大致恢復到戰前的形態。雖然徐州、汴梁暫時還在漢軍手中,但和戰前漢軍咄咄逼人、宋軍忍氣吞聲相反,到了一六九零年夏末,漢宋之間變成了南攻北守。趙立在徐州還能支撐,王彥在汴梁卻隨時準備撤退。

    前線的驚人消息傳到京城時,狄喻的喪事剛剛辦完,楊應麒也正準備離開京城——他身份敏感,這次趕來奔喪雖合情理,但喪事辦完後卻不宜在京城停留。

    相府、樞密听說曲端戰敗的消息時都有些慌亂了,這倒也不完全因為陳顯、張浩無能,而是因為折彥沖留給他們的權力不足以處斷如此大事!歐陽適建議急調渤海水師南下,從水路威脅南宋以解陸軍之危,但他的這個建議樞密院卻不予考慮,既因張浩不敢輕易調動這麼大規模的水師,也因如今季風是由南而北,渤海水師要想南下無疑是逆水行舟!胡寅也勸歐陽適莫要干涉軍方大事,因為這不符合他總議長的職責。歐陽適怒道︰“我不是不知道總議長該干什麼,不該干什麼!但現在前線大亂,听說大哥也受了傷不能理事,若這時候沒有一個能擔當的人站出來,咱們大漢怎麼度過這個危局!”

    胡寅道︰“就算是需要有一個人站出來,那也應該是宰相或者太子,而不是總議長你!總議長你可以支持一個人站出來擔當,卻不該自己站出來擔當!否則就是越權,會被人當把柄的!”

    歐陽適幡然醒悟,忙謝道︰“明仲說的是!”又沉吟道︰“不過我們該支持什麼人呢?太子麼?”

    在這次大變故中,折允武一開始的表現確實不錯,他听到曲端大敗的消息後顯得頗為沉著,一面派人到相府、樞密院安撫宰相和副樞密使,一面親臨四岳殿給眾元國民代表打氣,體現了監國在危機時刻應有的應變能力。如果前線那可怕的消息僅止于此,那折允武的這種應對無疑是足夠的了,但不利的消息卻仍接二連三地傳來︰折允文失蹤、曲端戰死、耶律余睹投降!而更加不測的是,連皇帝折彥沖也中箭受傷,生死未卜!宋軍氣勢如虹,連戰連勝,甚至有直搗黃龍之勢!

    這樣一來,就連折允武也有些亂了!漢軍這次敗得太快,宋軍的威風又來得太猛!

    塘沽的許多商人都已經慌了手腳,暗恨自己在南北問題上押錯了寶,甚至連元國民常務會議中的牆頭草代表也開始有了二心!

    “岳飛會打過來麼?”

    “我們抵擋得住麼?”

    短短一月之間,京畿地區民眾對南征的期望由九天之上跌入九地之下!此戰之前,北朝軍民提起岳飛,大都認為那只是剛好踫到幾個軟柿子的幸運將領罷了,但這一戰下來卻讓他威震天下!折彥沖破遼滅金、數萬里百戰不殆之威名,大漢數十萬大軍征漠北吞西夏、縱橫無敵之歷史,此刻全都成為岳飛問鼎當世第一名將的踏腳石!

    折允武忽然發現,原來一向軟弱的趙宋也有這麼可怕的軍隊!這個岳飛連曲端、耶律余睹甚至連父皇的親軍都打敗了,單靠王彥能抵擋得住麼?萬一王彥抵擋不住,黃河防線崩潰,那宋軍要威脅到京畿怕就只是旬月之間的事情了!

    “怎麼辦?怎麼辦?”折允武忽然發現,雖然自己讀過書,當過兵,但兵法書上、軍學課上卻都沒有一個現成的答案告訴自己︰在眼前的形勢下該如何是好!局勢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範圍。

    不過,折允武畢竟還能保持鎮定,經過一番思慮之後,他覺得群策群議會比自己獨自空想好,便下令召集陳、韓諸相、樞密副使以及在京諸將商議對策,歐陽適亦受邀列席,但十幾個人在宮中議來議去,建議雖多,卻始終沒人敢下決斷!歐陽適甚至要辭去元國民會議總議長之職,請纓南下,但陳顯、張浩等卻都覺得不妥。

    正議論紛紛中,完顏虎紅著眼楮闖了進來,叫道︰“允文……允文真的出事了?”

    原來這時前線潰敗的消息雖傳得滿城皆知,但關于折允文在兵亂中失蹤一事,折允武卻吩咐了要瞞住皇後,不想完顏虎自听說前線告急後便留意軍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折允文的事還是讓她知道了。

    見到她來,折允武趕緊迎上去道︰“母後!你怎麼來了!”

    完顏虎叫道︰“允文……允文真的出事了?”

    折允武知道此事已瞞不住了,只好點頭道︰“如果戰報沒出錯的話,二弟恐怕真的出事了。不過現在前線亂,消息未必準確,也許……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完顏虎身子一晃,隨即抓住了大兒子的手叫道︰“孩子!孩子!趕快想辦法救救你弟弟!”

    折允武嘆道︰“母後!現在前線的局勢極亂!任得敬護著父皇撤過了黃河,王彥在汴梁斷後,但听說岳飛已經兵臨城下!若是汴梁再破,黃河有失,那就連京畿也不安全了!現在……現在……”

    完顏虎叫道︰“那難道允文的事情就不管了?”

    折允武听到這句話不禁感到難受,臉現苦相,卻不知這事該如何說才好,安塔海上前道︰“姑姑,現在已經不是救不救允文的問題了,而是黃河防線能否保住、大漢江山能否穩住的問題了!太子召集我們來,就是要商議應付南宋大軍的對策!”

    完顏虎叫道︰“那對策商量出來沒?”

    安塔海目視折允武,折允武道︰“母後你別急,我們這不正商量著麼?”

    完顏虎的眼楮從兒子和諸大臣、眾武將臉上一一掃過,頓足道︰“商量商量!都火燒眉毛了!還商量!我看你們這些人,就沒一個能拿主意的!”

    眾人一听無不尷尬,此次南征,折彥沖的布局是前線實而後方虛,留守京師的各派力量互相牽制,這樣的安排雖能免去了顛覆之患,但前方皇帝一出事,不但軍隊發生了混亂,連後方也跟著出問題。陳顯、韓?P、陳正匯等各有打算,折允武經驗不足,歐陽適包藏私心,加上局勢確實危險,若是一個處置不當便有亡國之危,所以陳、韓、張等人雖然多智但擔待不足,敢謀而不敢斷,歐陽適獻策而被否定,折允武在這麼多的意見中左右搖擺,果然如完顏虎所說,“沒一個能拿主意的!”

    歐陽適站起來勉強笑道︰“大嫂,這事本來就難斷,若是容易,我們就不用商量這麼久了。”

    完顏虎道︰“商量商量,我看你們就是再商量個三天三夜也沒完!”問折允武︰“你七叔呢!”

    她這句話問出來,殿中無不大驚,歐陽適叫道︰“大嫂,你要干什麼!”

    完顏虎道︰“出了這等事情,我看也就應麒能有辦法!”對折允武道︰“你快去把他找來!”

    折允武訥訥道︰“這個……七叔或許已經走了吧。”

    “七將軍還沒走。”安塔海道︰“他本來打算走了,因听見前線有了變故便略為停留。”

    完顏虎大喜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快把他找來!我看啊,現在也就他能拿主意!”

    眾人面面相覷,忽有一人出列叫道︰“不可!”

    完顏虎舉目望去,見是韓?P,先有了三分不喜,便問︰“有什麼不可?”

    韓?P道︰“七將軍雖然智足謀國,但他現在已不是宰相,國家大事,不能交給一無權無職之人!”

    完顏虎怒道︰“他不是宰相!可他還是皇帝的兄弟!”

    韓?P毫不示弱,說道︰“那就更要不得了!七將軍為我大漢開國功臣,有王侯之尊,自古王侯不可輕動,尤其不可擅入畿內!此次他擅離津門入京,雖說為了奔喪,但終究有越禮亂政之嫌。”也不管完顏虎怒上眉梢,便轉向折允武道︰“太子,請速速下令,著七將軍即日離去,不得再作停留!”

    “放屁!放屁!”完顏虎戟指指向韓?P道︰“你是不是南宋派來的奸細!竟然說出這等話來!自己沒擔待,卻還不許別人擔待!自己沒主意,卻又不許別人拿主意!你……你是不是惟恐我大漢不亂?是不是惟恐我大漢不亡!”

    韓?P當庭跪了下來道︰“韓?P維護的是大漢的規矩!維護的是國家的體制!若是規矩一亂,這天下還如何統治?若是體制淪喪,則亡國不待岳飛兵馬臨城。今日七將軍能隨隨便便地進京,無名無分就決斷國家大事,那他日三將軍、五將軍、六將軍是否也能如此?”

    完顏虎被他說得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只是道︰“事急從權,這……”

    “沒有從權!”韓?P道︰“這是國家體制的根本所在!沒有商量的余地!”見完顏虎還要說話,行了一個大禮道︰“皇後!你為後宮之首,但陛下尚在,畿內又有太子監國,朝廷現在還不需要皇後垂簾听政!”說著目視歐陽適、陳顯。

    歐陽適嘆道︰“大嫂,你因為允文的事情而著急,我們理解,不過這畢竟牽扯到國家大事,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

    陳顯也點頭道︰“請皇後回宮。”

    完顏虎如石像般凝固在當地,折允武不好開口趕母親走,听安塔海道︰“太子,我送皇後回去。”忙不迭地點頭。

    安塔海扶了完顏虎出殿,完顏虎到了殿外被風一吹才回過神來,扯住安塔海道︰“阿海!你說!你說!我真的錯了麼!”

    安塔海嘆道︰“姑姑,按朝廷體制,你確實不該過問這事的。”

    完顏虎哭道︰“我只是擔心允文啊,還有你姑父……現在……現在普天之下恐怕也就應麒能扭轉這危局了,依靠里面那些人……唉,唉,唉——”

    安塔海道︰“姑姑,你別這樣。現在已經不是在會寧、在遼南了,朝廷上一切事務都有定制,不能胡亂破壞的。再說,允文遇險在姑姑來說是家事,但在大漢來說,卻是整件國事中的一環!所以……”

    完顏虎哭道︰“所以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遇險,什麼也做不了,是麼?應麒就算有定國安邦的大才,但也不許他用,是麼?”

    “這……”安塔海眼光一閃,想到了一個主意,說道︰“姑姑,如果七叔真有扭轉乾坤的策略,那也還有個辦法。”

    完顏虎一听慌忙問道︰“什麼辦法?”

    安塔海道︰“現在姑父不在,七叔無職無權,按理是不當理事的。但七叔畢竟是我大漢勛舊、開國股肱,眼下國家有難,他又剛好在京,太子請國老問事,那于禮于制,都不違背。”

    完顏虎大喜道︰“沒錯!沒錯!就這麼辦!那你就快去請應麒進宮!”

    安塔海道︰“太子還沒答應呢。”

    完顏虎哦了一聲道︰“是啊!那你快去找允武來見我,我來跟他說!嗯,為免那些人? 簦 憔透0000滴也×耍】烊 00br />
    安塔海奉命之後便入殿稟告,折允武听說母親病倒,嚇得趕緊前來問安,到了皇後的寢宮,才發現完顏虎好端端坐在那里,哪里有什麼事?一問才知道完顏虎是把自己騙來了,他不好責怪母親,卻將安塔海給罵了兩句,完顏虎道︰“你罵你表哥做什麼!都是我出的主意!”

    折允武苦笑道︰“母後,現在國事危急,我們和四叔他們正商量對策,你就是要跟兒子開玩笑也不該挑這個時候!”

    “誰跟你開玩笑!”完顏虎道︰“你在那邊跟那群人商量,就是一百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都是浪費時間罷了!眼下你表哥出了個好主意,你若听從管保大漢轉危為安,若不听從,那就盡管跟那群沒用的人商量去!吵他個三年五載的,吵到那岳飛兵臨城下,那時大家一起完蛋!”

    折允武看了安塔海一眼,眼中雖有不信的神色,卻還是問完顏虎是何良策,完顏虎道︰“這計策說來簡單!你馬上請應麒進宮!問他該怎麼辦!”

    折允武道︰“七叔他現在不是宰相了……”

    還沒說完,已被完顏虎打斷道︰“我知道他不是宰相!我也不是要他來決斷大事,只是要請他來給你出出主意罷了!他是你七叔,大漢的開國功臣,你身為監國遇到難題,請他來問一問難道也會違反國家體制?”

    折允武道︰“這個倒不會。”

    “那不就得了!”完顏虎道︰“我料你七叔必有主意,主意由他來出,事情該怎麼決斷,還是你作主!”見兒子還在猶豫,怒拍桌子吼道︰“臭小子!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哪些人是為你好,哪些人是在圖謀你麼!你若連你七叔都不信,那你還能信誰!”

    折允武被母親這一拍案嚇了一跳,忙道︰“母親說的是。不過……不過剛剛韓?P接連催請,孩兒已經派人去促請七叔上路了。”

    完顏虎怒道︰“那你還支吾什麼!還不趕緊派人把你七叔追回來!”

    安塔海道︰“我去!”折允武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好。”安塔海得了口諭便飛馬出宮,直往楊應麒在京中的別苑而來,他到達時折允武先前派來的使者剛好出門,兩人交叉而過,安塔海也不管對方,直接入府求見,到了府內,只見林輿正督促僕人收拾行裝,楊應麒卻坐在一邊,拿著一本書出神。

    林輿見到安塔海,皺眉道︰“太子要趕人,也不用趕得這麼急吧?竟然還派提督大人來送!”

    楊應麒听見放下書本,罵道︰“去了一趟江南也沒學到南方高士的好處,怎麼反而變得沒禮貌了!你就是要給人臉色也得看看是誰!”

    林輿笑道︰“就因為是安塔海哥哥我才發兩句牢騷,若是別人,我這臉色還不給呢!”

    安塔海微微一笑,說道︰“七叔別怪他,這次的事情確實也讓人惱。不過你們不用走了,太子有令,請你即刻入宮相見。”

    林輿道︰“老楊他現在無職無權,留在京中恐遭物議,為明哲保身起見,還是趕緊回津門的好。”

    楊應麒笑罵道︰“我還沒抱怨呢!你替我抱什麼怨!”

    安塔海也不怪林輿口舌尖酸,說道︰“七叔,這次不是要請你進宮決斷大事,只是太子有為難之事要向你請教,佷兒請教叔叔,太子請教國老,此事于禮于制,均無不合。”

    楊應麒嘿了一聲,問道︰“這是誰出的主意?”

    安塔海也不隱瞞,直接道︰“我。”

    楊應麒又問︰“你直接和太子說的?”

    “不是。”安塔海道︰“我先和皇後說的,皇後覺得有理,便促請太子下令。”

    楊應麒哦了一聲,又問︰“現在相府、樞密、元國民會議那邊可議出什麼結果來沒?”

    安塔海道︰“沒有。”

    楊應麒點了點頭,沉吟半晌,對林輿道︰“我現在就進宮並不合適,你代我去見見太子吧。”

    林輿攤手道︰“不來!你怎麼說也是前任宰相,我卻是連官都沒做過的白丁!又乳臭未干、全無見識,見到太子能說什麼!”

    楊應麒罵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少在這里貧嘴!我讓你去自有讓你去的道理!”

    林輿這才問道︰“那我該和皇後、太子說什麼?”

    楊應麒道︰“你讓皇後、太子別著急。岳飛來勢凶猛,但要過黃河並非易事。我們在兩河的根基已穩,就算讓岳飛過了黃河,我料他也呆不住!我听說大哥到達大名府以後已清醒過來,他既清醒,前線的事情必有安排。再往後的事,等大哥旨意下來再說吧。”

    安塔海聞言不禁微感吃驚,心道︰“姑父已經清醒了?宮中、相府、樞密可沒一個收到消息的!”

    林輿卻不管這些,只是問︰“那皇後要是問起允文的事,我該怎麼回答?”

    楊應麒眼神黯然下來,嘆道︰“大嫂那邊,你盡量安慰安慰吧。這個本事,我不如你。”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43
開國軍政 第三五零章 迎敗(下)
    林輿從宮中回來,告訴楊應麒皇後十分傷心,不過在自己的勸解下已經平靜下來。至于太子方面卻似乎對楊應麒沒有入宮有些許不滿。

    “而且太子對你的話好像不是很相信呢。”林輿說,“他雖然沒開口,不過臉上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而且我走了之後他又重新召集幾個大臣連夜商議呢。”

    楊應麒嘆了一口氣,說道︰“太子做事,是認真了一些。”

    林輿笑道︰“你心里其實是想說他在該放下的時候沒放下,對吧?”

    “你少說風涼話。”楊應麒道︰“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肩,要是換了你在他那個位置上,也許你的方寸會比他還亂!”

    林輿笑了笑道︰“還好我不是太子,連宰相的兒子都排不上,最多只是一個前宰相的私生子,不用想那麼多事情。”

    楊應麒被他這句話說得呆了,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擔心地問︰“輿兒,你是在怪我麼?”

    “放心!放心!”林輿連忙安慰他︰“我是隨口胡說的。我要真在意這事就不會隨意出口了。其實現在的狀況我滿意得很,看到太子和允文的事情我甚至有些慶幸。”

    楊應麒問︰“慶幸什麼?”

    林輿道︰“慶幸我娘當初沒嫁給你啊!要不然我現在就得姓楊,頂著你的姓氏只怕壓力會不小,哪里還能像現在這樣逍遙?”

    楊應麒政治上的機謀雖深,料敵謀國十九不落空,但對兒子這幾句話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卻有些摸不準,又听林輿道︰“我說爹,你也學學我,別理這麼多了。我記得你和我說過,國家大事永遠沒完沒了的,趁著還沒陷進去咱們趕緊走吧。你回津門,我回塘沽,如果你想我去津門那我跟去也行,總之別呆在這里了。我怕再呆下去你也陷進去出不來了。”

    誰知楊應麒卻搖頭道︰“不,我這次既然回來就沒打算回津門了。”

    林輿吃了一驚道︰“為什麼?”

    楊應麒抬起了頭說道︰“輿兒,你知道我罷相之後,為什麼還要輾轉北游而不直接回津門去麼?”

    林輿心中一沉,這件事情他本不想問,但現在楊應麒自己提起,他便再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為了回來!”楊應麒道︰“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不認為南征會成功,不過我當時卻沒有足夠的信心認為自己的看法一定對,所以我才會向大哥妥協。雖然我和大哥政見不合,但這個大漢畢竟是我們兄弟幾個共同創立的事業,就算我不在其位了還是希望大哥能夠成功。如果大哥成功了,那麼我會考慮全面退出,過讀書釣魚的逍遙日子去,或者去創建一個全新的商業王國……但是,但是我還是擔心,我擔心大哥會失敗,更擔心大漢會因為大哥的這次失敗而跟著沉淪!”

    楊應麒說到這里罕有地激動起來,就像他眼看著這個國家往懸崖邊滑去而他正奮力地想拉住它!

    “我不允許出現這種情況!不允許!所以我臨走之前安排了一條後路,一條回來的後路。萬一事情如我所料,萬一大哥真的失敗了,那我還有機會穩住整個局勢!”

    林輿接著他的話頭道︰“所以你往漠北去,去見列思八達,見三伯,見蒲魯虎,再往東北去見五伯,見楊樸,就是為了取得他們的支持?”

    “不完全是。”楊應麒道︰“有些事情其實不用說破,不過其中也確實有這個意思”

    林輿道︰“東海商圈就不用說了,山東、河北東路是舊宋士林盤踞之地,陝西、河東是二伯與劉00開拓的疆土,他們也都是支持你的。如果你這趟北游能夠成功,如果連三伯、五伯、列思八達、蒲魯虎、蒙兀爾他們也都願意支持你,那你就相當于擁有了大漢境內的大多數實權者的支持!是吧?”

    “也是,也不是。”楊應麒道︰“我去見列思八達,是要看看漠北穩不穩,胡虜乃中華大患,如果漠北不穩,那麼南邊的事情無論如何就得停下。如果漠北平穩,那麼漢地的事情才好大刀闊斧地來辦。至于你三伯和楊樸,我有信心他們會支持我,這次見他們只是確認一下他們的態度!”

    林輿問︰“那五伯呢?”

    楊應麒道︰“如果南征失敗了,那他就會選擇支持我!”

    林輿嘆道︰“結果南征真的失敗了。”

    “是!”楊應麒捂住了頭道︰“當听說岳飛沒有死守汴梁,我就知道前線的事玄了。在那之前我還抱著一點欺騙自己的希望,但在那之後我就知道我自己錯了——我錯不在于對形勢的判斷,而在于我明明看到了危險卻沒有堅持自己的主張!我還是習慣性地將希望、將責任推到大哥肩頭上去……但是現在!國事如此危急,大哥方敗,太子性弱,如果我還像之前那樣猶豫不決那麼整個大漢將會面臨傾頹的危險!我不可以明知道國家有危險而坐視不理!不可以!”

    說到這里楊應麒眼中現出一種從所未有的堅定︰“所以從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必須振作!我必須站出來!現在大漢能化解這個危局的,就只有我了!”

    林輿眉頭微微一皺,說道︰“不過,你之前不是說岳飛過不了黃河麼?只要他過不了黃河,那大漢應該會沒事吧?”

    “沒事!怎麼會沒事!”楊應麒拍案道︰“南宋那邊的威脅,其實我並不是很擔心,我擔心的是大漢內部!咱們大漢擴張得太快了,胡、漢之間,文、武之間,新、舊之間都存在很大的沖突,這麼多年來,是依靠著大哥的威嚴才將各種矛盾強壓下去,是依靠著我的手腕才將各種勢力整合起來。不過這些被大哥強壓下去的矛盾其實並沒有真正化解,而我的種種努力也並沒能讓各派勢力真正地統一起來。大哥本來希望借由南征來讓天下大局朝他所希望的走,但現在南征已經完全失敗了!這次失敗會削弱大哥之前賴以壓制各種矛盾的威嚴,這種威嚴一旦被削弱,底下的人就可能會蠢蠢欲動!大漢就有可能會發生內亂!不過我不會容許出現這種情況的!就算到頭來真的亂了!我也要撥亂反正!要讓大漢重新走上正軌!”

    林輿並沒有因為楊應麒變得剛斷而感到高興,反而有些擔憂,不過在楊應麒一發不可收拾的豪言壯語中林輿卻沒有插口的余地,甚至楊應麒說完了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里林輿也不敢開口,直到月亮上了中天,日間暑氣消散了大半,周圍涼快了一點之後,林輿才謹慎地對楊應麒說︰“爹,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什麼?”楊應麒這時正在沉思當中,仿佛正想著接下來的棋該怎麼走。他腦中的棋局早已展開,現在發生的事情雖不是他樂意看到的,但他覺得到現在為止局勢都還沒有逃脫他的掌控。

    “我想問你……”林輿說得很小聲,就像害怕問了這話以後被楊應麒責備一般︰“你……你做的這些事情,真的……真的完全是為了這個國家?你做的這些事情,不是因為掌權掌得太久了而害怕自己完全失去權力?”

    這句話問得楊應麒霍然回過頭來,盯著林輿問︰“你說什麼!”

    林輿訥訥道︰“我只是覺得,也許天下局勢也沒你想的那麼危險……也許……也許我們都離開了,天下事也不見得會多糟糕……”

    “胡說八道!”楊應麒斥道︰“如果人人都像你這麼想,人人都不願有所擔當,那大漢接下來的路還怎麼走下去!你就看著吧!這個棋局已經開始亂起來了!不過我知道,這盤棋到最後贏的人一定是我!因為只有我,還有支持我的三哥、五哥、楊樸、正匯他們,才是真心真意的為國為民!”

    果如楊應麒所料,南方傳來的消息雖然仍對大漢不利,但宋軍進軍的速度也不如一些人所害怕的那樣勢如破竹。王彥在堅守了將近一個月以後便主動放棄了汴梁,不過宋軍渡河而北的企圖還是沒有得逞,黃河防線是曹廣弼當初為了防範宗弼而打下的底子,岳飛雖有乘勝追擊之威,但要跨河而北也非易事。在這段期間,折允武數次因韓?P等的促請而要令楊應麒回津門,但每次都因顧慮完顏虎的態度而罷,雖然令未出宮門,但林輿的順風耳還是收到了一些風聲,不免暗嘆這位太子確實是魄力不足。

    華元一六九零年秋,就在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尚未結束的漢宋大戰上時,海上發生了一件本該轟動一時、偏偏這時卻沒多少人注意到的大事︰有一支前往東大陸探險的船隊回來了,這支探險隊不但帶回來了許多東大陸的特產、幾個東大陸的土著居民,還帶回來了由華夏前往東大陸的航海圖!

    針對東大洋和南大洋的海外探險活動已經持續了十幾年,一開始是由楊應麒發起,歐陽適、林家等也出于利益考慮而投入了很大的資金,近年來太子折允武等也給與了相當大的支持,不過由于遲遲沒有得到回報,加上大漢政局漸趨險惡,慢慢的大家也就開始心灰意冷了,這次好消息傳來,偏偏又遇上了南征失敗,當九死一生的船長興沖沖地要向幾個大東家匯報時,才發現無論發起人楊應麒還是大股東歐陽適都反應冷淡,只有一些年輕人才對這個消息有些興趣,比如太子,但他這時也不敢分神到塘沽處理這件事情,所以最後只有林輿一人匆匆趕往塘沽會見這位船長。

    塘沽的港口上,在那兩條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殘舊海船旁邊,停泊著三艘下水後就一直沒出過這個港口的華麗大海船——那是兩年前歐陽適分別送給折允武、折允文和林輿的,但三人卻都因為各自的原因而沒能坐著這三艘大船出海。

    林輿在船長所說的種種見聞中神游萬里,心道︰“什麼時候才能不用管這些勞什子事情,痛痛快快地揚帆出海暢游一番!”再看看窗外歐陽適送給他們的那三艘大海船,想起了折允文的不幸,又想起了折允武的煩惱,心道︰“允文現在是凶多吉少,而太子也不開心。其實以太子的性情、城府,做監國並不合適。他若也只是個私生子,那也許會快活得多,至少不用像現在一般,夾在一群梟雄中進退維艱。”

    林輿在塘沽呆了三天便被楊應麒派人追了回去,林輿一開始猶豫著想繼續留在塘沽,最後還是因為擔心楊應麒,心道︰“雖然爹爹說他有三伯、五伯他們的支持,但在他沒有名分之前這些便都是虛的,現在京師里哪個實權者一聲令下都能要他的命。他這次又叫得我這麼急,多半是有事!”便連夜趕回京城,才進城便听說折彥沖要回京了!林輿心中一驚,心道︰“听爹爹說大伯這次傷勢不輕,加上大敗之余、喪子之痛,可別在舟車勞頓之中出了什麼意外才好。”

    到別苑見到楊應麒後林輿將東大陸的見聞轉述給楊應麒听,對此一向上心的楊應麒這時卻只哦了一聲,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林輿見他雙眉緊蹙,忙問是不是南邊出了什麼事情。

    楊應麒道︰“沒有,南邊的戰局雖然不利,但暫時不會有事。”

    林輿又問︰“那是大伯那邊出事了?”

    楊應麒嘆了一聲道︰“是。”

    林輿驚道︰“是不是大伯的病情加重了?”

    楊應麒道︰“不知道。”

    “不知道?”林輿不解了︰“那你擔心什麼?”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擔心啊!”楊應麒道︰“最近大哥行跡漸深漸隱,諸將都不得親見其面,一應事宜都由劉仲詢居中傳達。這……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林輿一听,就知道楊應麒在擔心有人脅天子以令諸侯,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楊應麒道︰“我想趕在四哥、韓?P他們前面,看看能否見到大哥。”

    林輿有些奇怪,問道︰“你想怎麼去見?”

    楊應麒道︰“我想到城外去迎見大哥!”

    林輿駭然道︰“你該不會是想去攔大伯的馬吧?”

    楊應麒的回答卻是肯定的︰“是!”

    林輿臉上已不是驚駭,而是擔憂了︰“爹!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大伯一個性起,說不定會把你給殺了!”

    楊應麒卻道︰“大哥還不至于如此。”

    林輿叫道︰“大伯如果還有理智,自然不會這樣做,可誰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情況!更可慮的,是大伯手底下那些人也不知道怎麼想!萬一大伯其實已經控制不住局面,那些近衛軍的刀可不認得七將軍、八將軍!萬一來個‘錯殺’,那時可就死得冤枉了!爹!別去!”

    楊應麒對此也有顧慮,他站起來踱步,在屋內饒了七八圈後才道︰“就算是那樣,那我也得冒一冒險!若等他進了城我再求見,那時他在九重之內,我在市井之中,一切按規矩辦事,我要見到他也必在韓?P等人之後,甚至還沒等見到他我就被遣返了!”

    林輿心想︰“遣返就遣返,那樣更好!”口中卻不敢說,楊應麒又道︰“當前中樞有兩大憂慮,一是近臣脅大哥亂政,二是大哥重傷之余、大敗之後倒行逆施,這兩件事若能防範于未然,國家付出的代價會小得多。若等起了大亂,我再要收拾就只能從外圍動兵了!那時不但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還會傷了國家的元氣。我可不願走到那一步!我心意已決!你不用再勸,如果你害怕的話,替我傳話之後就回塘沽去。”

    林輿一奇︰“你肯讓我跟你一起去?”

    楊應麒頷首道︰“如果你不害怕,那我就帶你去。”

    林輿听了這話心反而寬了兩分,心想他既準備帶自己去,那多半有很大的把握,又問︰“方才你說要我傳話?卻是要傳什麼話給誰?”

    “給大嫂啊!”楊應麒道︰“你這就托個名目進宮去,請大嫂和我們一起去迎大哥。”

    華元一六九零年,中秋之夜,天上卻是烏雲蔽月,大漢京師南正門忽然打開一條縫隙,十余騎魚貫而出,馬上騎者無兵無甲,為首兩人一個是半頭白發的女子,一個是儒冠儒服的書生,正是完顏虎與楊應麒。京師城防提督安塔海在門內道︰“姑姑,真不用我護送你去麼?”

    完顏虎拉了拉韁繩,說道︰“天子腳下,皇城之外,你還怕有毛賊來犯我的駕麼?”

    安塔海道︰“那倒不是,不過大軍進城之前姑姑你去攔道,我是怕……我是怕會有誤會。”

    “誤會什麼!”完顏虎道︰“以前還在會寧時,你姑丈每次出征歸來我和應麒都會出迎,當年不擔心會有誤會,今日也不怕!”說著一揮手,領頭而行,她自從遼南搬到京畿後已無出城踏青的習慣,城外道路竟全然不知!林輿落後一個馬頭緊緊跟著,從旁指點,不久到了桑干河邊的大橋北端才停下等候。橋邊已有十余人等候著,卻全都是大漢的元老宿將,帶頭那人正是大漢上將軍、比完顏虎還早知道漢部的石康。完顏虎見到他十分高興,河邊敘舊,在風聲水聲中,完顏虎嘆道︰“自到遼南以後,我就很少在大伙兒班師時跑出來迎接了,這些年我們的事業越來越大,情分卻越來越薄,若光陰能回頭,真想重新回到當年——那時我們雖然過得苦,但心里卻是快活的,不像今天……”話未完,忽有人指著南方道︰“看!”

    完顏虎舉目望去,但見數千火把組成一條長長的火龍蜿蜒而來,完顏虎黯然道︰“他傳到宮中、相府的文書說會明日正午到,昨日應麒和我說他會在夜里回京,我本來還不肯相信,誰知卻是真的。雖然這次是打了敗仗,但他就這麼怕被人說麼?”

    那條火龍漸移漸近,先有一支輕騎在前清道,馳到大橋南端望見橋這邊有人警惕起來,上橋喝道︰“什麼人!不見前方行軍麼!快快回避!”

    石康上前喝道︰“不得放肆!是皇後與七將軍到此迎駕!來啊!亮起火把!”

    自完顏虎以下,所有人都穿著便服,但楊應麒帶來的全是大漢不在朝的名臣,石康帶來的全是大漢不在役的宿將,二十余人拱衛著完顏虎,這般氣勢著實非同小可,橋上將領沒見過完顏虎卻見過石康,不敢造次,翻身下馬行禮,說道︰“容末將先去稟告!”

    便听蹬蹬而去,好久才蹬蹬而來,這次卻有多了一個品階高得多的將領,火光下隱約看得出是個下將軍,到橋頭道︰“聖上有旨,請皇後暫且回宮,明日大軍進城安頓妥當後再來相見。”

    完顏虎道︰“妻子來迎接丈夫,完顏虎來迎接折彥沖,不見到他,我不會走的!”

    那下將軍道︰“皇後,別讓末將難做。”

    石康喝道︰“什麼難做!魏志奇!你不是近年才歸大漢的新丁,是從會寧漢村跟過來的老人了!虎公主迎接大將軍,有哪回大將軍是讓虎公主先回去的?”

    橋上魏志奇聞言語塞,楊應麒道︰“魏志奇!是大哥親口跟你說不見大嫂的麼?”

    魏志奇訥訥道︰“是光祿侍衛劉仲詢傳的口諭。”

    楊應麒怒道︰“劉仲詢那閹貨的話也能信麼!你這就去見大哥!劉仲詢若敢攔你,你就說是大嫂和我讓你去見的!”

    魏志奇苦著臉道︰“七將軍,末將做不來這事。”

    楊應麒道︰“那就叫個做得來這件事的過來!”

    魏志奇正躊躇,又見一隊人馬奔近,石康等都警惕起來,魏志奇擔心是來為難皇後的,一邊向大橋北端叫道︰“皇後,今時不比往日,你還是回避一下吧。”又趕著對橋南邊叫道︰“橋北是皇後!爾等不可造次!”

    那隊人馬卻一直奔到大橋南端才停下,一員大將翻身下馬,奔過橋來,完顏虎楊應麒等還看不清那人面目,便見魏志奇攔住他道︰“任將軍!不得造次!”那將軍卻一手推開他道︰“我是來見皇後與七將軍的!”說著便跑過橋來,跪在完顏虎、楊應麒馬前道︰“任得敬參見皇後、七將軍!”

    完顏虎雖見過任得敬的面,卻不熟悉他的立場、為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應麒兩腳一夾,讓坐騎走前一步,才問道︰“任將軍,我听說大哥被你挾持了,可有此事?”

    任得敬誠惶誠恐道︰“七將軍!冤枉啊!絕無此事!末將也是在大名府時見過陛下,北上之後就沒再見到他了。”

    “胡說!”楊應麒怒道︰“你身為大漢上將軍,護駕北上的大軍中品階以你最高!從大名府到此迢迢千里,大哥若一路都不見你,這君命、將令如何傳達?”

    任得敬道︰“七將軍容稟,陛下這次受傷頗重,輕易不願見人,在大名府時也是隔著帷幕安排軍務,命王彥守大名府,徐文守河內,傳令種彥崧移守洛陽,傳令趙立守山東,又傳令蕭大元帥按兵不動,而末將則隨駕北上,率精兵七千人殿後,但從那天以後末將便再未見到陛下了。中軍有事都是劉仲詢代傳君命。”

    楊應麒哦了一聲,問道︰“既然你該殿後,怎麼跑到前面來了?”

    任得敬一時愕了,但他腦子也轉得真快,只是頓了一頓便道︰“末將身居上將軍,雖奉命殿後,但也理應照料四方,今晚大軍夜行,前方忽然不動,末將擔心是出了什麼意外,所以前來看看,不想是皇後與七將軍。”

    楊應麒又哦了一聲,說道︰“原來如此,看來任將軍倒也是個懂得變通的人。”轉頭對完顏虎道︰“大嫂,我懷疑大哥被劉仲詢這閹貨挾持了!你看如何?”

    完顏虎哼道︰“他要真敢這樣!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楊應麒點了點頭,對任得敬道︰“任將軍!你敢護皇後與我去見大哥麼?”

    任得敬頓首道︰“末將亦疑劉仲詢有奸!願護皇後與七將軍前往!”

    “好!”楊應麒道︰“你這就帶兵去見大哥,告訴他大嫂和我來了!見到大哥之前劉仲詢若敢阻攔你便當他造反!有什麼事情,自有皇後與我擔待!”又對橋上魏志奇道︰“魏志奇,你隨任得敬一起去!”

    任得敬領命而去,這一去便有將近半個時辰沒有消息,眼見東方天色漸白,完顏虎等得心焦,才見魏志奇滿頭大汗奔近,呼道︰“陛下請皇後、七將軍入營相見。其他一應人等,不得過橋!”

    石康喝道︰“魏志奇!你見到陛下了麼?這命令是誰下的?”

    魏志奇道︰“石將軍,我見到陛下了。這命令是陛下親自下的。”

    石康又問︰“那任得敬呢?”

    魏志奇抹了抹汗水道︰“任將軍被陛下綁了起來,正打著呢。”

    完顏虎听了微感擔心,楊應麒卻道︰“沒事,他說的應該是真的。大嫂,我們走吧。”

    石康和林輿也要跟來,魏志奇叫道︰“石將軍!留步!”

    楊應麒回顧道︰“不用擔心,大哥還清醒著,我們不會有事的。”

    這時行軍早已停止,大軍就地駐扎,楊應麒與完顏虎在魏志奇的帶領下進入營內,一路刀斧森森,完顏虎卻絲毫不懼,到得營中,只見任得敬脫得赤條條的伏在一條木凳上,被一個壯漢揮鞭打得兩股模糊卻一聲也不敢吭。魏志奇領完顏虎楊應麒到這里後,指著帳門說︰“皇後,七將軍,陛下在里面,你們進去吧。”便自己脫了衣服,伏在另外一條木凳上等著挨鞭子。

    楊應麒掀開帷布,完顏虎當頭而進,陰森森的大帳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侍立在旁、瑟瑟發抖的劉仲詢,另外那人躺在臥椅上,以袖覆面。

    劉仲詢低聲道︰“陛下,皇後和七將軍來了。”臥椅上那人一揮手,劉仲詢如得大赦,急急忙忙退出去了。完顏虎上前拉開那人的手,只見他半邊臉都涂著藥膏,剩下那半邊臉也沒有半絲血色,但這張臉變化再大她也還認得這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折彥沖!

    折彥沖見到完顏虎,眼楮一闔,喉頭如鋸,說道︰“你們就這麼等不及……要看我笑話麼!”

    完顏虎一听這話哭了起來,指著折彥沖罵道︰“你胡說什麼!誰會笑話你!會笑話你的人,都在外頭!不在這座帳篷里!”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44
開國軍政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上)
    折彥沖既遭大敗,心中慚愧,又中箭受傷,每日小痛不斷、大痛數回,因傷失眠,日夜不得安息。如果他只是個普通人那便罷了,偏偏他又身系天下,大權在握,如果現在是尋常時節那便罷了,偏偏眼下又是外患逼而內患起,一個不慎整個國家便有傾覆之禍。他身邊雖然文有盧彥倫諸大臣,武有任得敬諸大將,這些人個個本事通天,但折彥沖卻不敢放權,惟恐權力一旦交出,自己再一昏迷,醒來後便成為一任人擺佈的木偶,雖有大軍環繞,但這大軍非但不能為他增加一點安全感,反而讓他心生狐疑,到了這時,真可謂父子不敢信、兄弟不敢托,昏沉之中固是一種煎熬,等清醒過來又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獨、最寂寞之人。

    如果折彥沖和完顏虎之間的交流是靠別人傳話,如果折彥沖沒有在一個合適的環境中見到完顏虎,那夫妻之間也是難以信任的——這次若不是完顏虎態度強硬地要闖進來,他甚至羞於見她。此刻他被完顏虎扯開了手,自己最醜陋最脆弱最難堪的一面全暴露在妻子的眼中,折彥沖的第一反應就是羞慚,由羞而惱,由惱而怒,睜開眼睛就要把她罵走,但昏暗中見到妻子那半頭白髮,右手與妻子相握互相感受對方的皮膚與體溫,二十多年來相濡以沫的日子一一在眼前晃過,忽然覺得傷口處不那麼痛了,要將完顏虎罵走的話便出不來,嘴張了張,道:「對……對不起。」

    完顏虎一呆,隨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兩行濁淚從面頰滾下,道:「別說了,咱們回家去,會好起來的。」

    回家……折彥沖幾乎已經忘記「家」的感覺了,他甚至曾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個「家」,但這時聽完顏虎一提起「回家」二字,才驀然發現自己還是有個家的——完顏虎保住的那個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了麼?

    折彥沖傷在臉部,嘴巴動彈的幅度大了就會牽動傷口因此說話不方便,這時只是點了點頭,但這一頷首中卻帶著沒有保留的信任。

    完顏虎見丈夫神色疲憊,問道:「御醫開了藥沒?吃了沒?」折彥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完顏虎歎道:「你們男人啊,永遠不會照顧自己的!我出去問問。」抹了眼淚,出帳去安排這些事情。

    妻子出去後,折彥沖才轉過頭來,看見了另一張極為熟悉的臉——那是他的弟弟。這個臨時布開的帳篷裡沒有第二張椅子,楊應麒就直接坐在地上,見折彥沖望過來便坐近了幾步,兄弟無言對望了片刻,折彥沖才道:「怎麼不說話?」

    楊應麒道:「我不知道說什麼。」

    折彥沖深吸了一口氣,問:「你怎麼會來?」

    楊應麒道:「狄叔叔過身,我來奔喪。不料就聽見前線傳來不利的消息,我想大哥或許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暫時留下了。」

    折彥沖道:「他們沒趕你走麼?」

    楊應麒道:「趕過,還沒出門又讓我留下。」

    兄弟二人這幾句對話,語氣平淡有如白水,過了一會,折彥沖又問:「京中形勢如何?」

    「還好。」楊應麒道:「沒人敢拿主意,所以個個心裡都很亂,但表面上卻很平靜。」

    折彥沖哦了一聲,閉上眼睛,似乎在猶豫,終於歎道:「這次是我錯了。當初……真該聽你的話。」他說這句話時似乎有些激動,抽動了傷口疼痛起來,沒受傷的半邊臉也因之而抽搐。

    楊應麒忙道:「不,不能這麼說。歧路亡羊時,走左邊的路找不到,走右邊的路未必就一定找得到。當初我也是沒信心。」

    折彥沖喃喃道:「如果左右都找不到,那卻該往哪裡去?」

    楊應麒道:「岔路太多,其實也不止左右兩條。選擇其中一條道路就能找到,那是幸運,一條路走不通再走另外一條路繼續找,那就是經驗。」

    折彥沖道:「要是還找不到呢?」

    「關鍵不在於找不找得到。」楊應麒道:「關鍵在於還有繼續尋找的力量。」

    折彥沖輕輕一歎道:「我們……我們還有找下去的力量麼?」

    「有!」楊應麒道:「東周狄變,五胡亂華——那麼危險的境況下都撐過來了,我們今天的形勢要比他們好得多。」

    「那太遠了。」折彥沖道:「人生不滿百,憂慮千年太可笑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接下來的形勢有沒有把握。」

    楊應麒低頭不語,折彥沖道:「在來見我之前,這些事情你都還沒想好麼?」

    楊應麒這才道:「外事不足為憂,至於內部……朝廷上下,還有不少心懷國家的忠臣良將。只要六哥不亂來,那就不會出亂子。」

    折彥沖哼了一聲,身子一陣抖動,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如果他亂來呢?」

    楊應麒上前扶住了他,說道:「自漠北平定,天下人心思安,六哥真要亂來,我們也有七成勝算。」

    「七成……」折彥沖吟哦道:「那也不錯了……不過不是我們,是你……」

    這時完顏虎已經捧了藥進來,問道:「哥倆在說什麼?什麼七成八成、我啊你的?」折彥沖淡淡一笑,並不回答,帳外已走了四個人進來,兩個是御醫,一個是劉仲詢,一個是林輿,完顏虎先服侍折彥沖喝了湯藥,跟著督促御醫清洗傷口、換藥。

    見到完顏虎之前,每逢御醫換藥折彥沖都要先召近衛軍將士環列在旁,一旦御醫行動有異便加處決,饒是如此他也都硬撐著不願完全失去知覺,在超人意志力的自製下保持某種程度的清醒,可這樣一來,一方面加劇了自身的痛苦,另一方面由於肌肉高度緊張也給治療造成了障礙,而治療者在閃閃刀光中振股戰慄、束手束腳也沒法盡其所長。這時有妻子在身邊,折彥沖的精神才放鬆下來,人雖在劇痛中昏迷過去,但昏迷以後反而有利於治療的展開。兩個御醫因皇后在身邊負責也有了底氣,將之前不敢隨意割下的腐肉、碎骨夾出,又洗了新膿,敷了膏藥。一個多時辰後折彥沖悠悠醒轉,精神比昏迷之前又好了一些,環顧四周半晌,問道:「我昏了多久?現在什麼時候了?」

    完顏虎道:「你睡了一個多時辰了,現在是辰時。」

    折彥沖哦了一聲,對楊應麒道:「去叫人進來,我吩咐他們。」

    完顏虎不明白折彥衝要叫什麼人,楊應麒卻和折彥沖心意相通,無須折彥沖仔細說明,便遣散了御醫出去傳命,過了一會,盧彥倫等隨軍大臣,任得敬、石康等重要將領魚貫而入,文臣下跪,武將行禮,折彥沖目視楊應麒,楊應麒道:「都起來吧。」

    折彥沖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說道:「從大名府到這裡,我一直很擔心會出岔子,直到見著皇后和七將軍才算放心,以後我的病,就有賴皇后了。」又看了任得敬一眼道:「還能走路麼?」

    任得敬踉蹌上前一步道:「打仗也沒問題。」

    折彥沖嘴唇張了張,算是微笑,對諸大臣將領道:「我這傷也不知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一時也理不了事了。不過,大漢不能因為我倒下也跟著倒下!」這兩句話說得有些急了,又牽動了傷口,完顏虎道:「行了行了,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吧。」

    折彥沖嗯了一聲,指著楊應麒道:「回京的事情,由七將軍安排。」

    石康、任得敬等齊聲領命,盧彥倫看看眾人,也俯身應是。折彥沖揮了揮手,等諸將退出去以後才握住楊應麒的手,卻沒說什麼,向他點了點頭,跟著便拍拍他的手背,取出藏在長椅下的寶刀,交在楊應麒手中,楊應麒也不推托,說道:「大哥你好好休息,我這就出去安排。大漢不會有事的!」他取了寶刀,帳外傳令,分大軍為內、外兩部,石康掌內,任得敬掌外,即刻啟程進京。諸將自離開大名府以後就都沒有親眼見到折彥沖,一切事宜都由劉仲詢居中傳達,心中不免有疑,這時完顏虎親至護駕,楊應麒明明白白接過了指揮權,諸將才都安下了心。

    大軍重新起行,過橋不久就遇見京師城防提督安塔海派來打探消息的使者,他自己則在五里亭迎候。楊應麒命任得敬進駐西山大營,石康護駕入京,不久到達京師正南門,太子折允武、總議長歐陽適、宰相陳顯等率領大臣依例在城門外列隊迎接,及見大軍已被楊應麒接掌無不大驚。歐陽適上前問恙,楊應麒道:「大哥在車上剛剛睡著,一切等回宮之後再說吧。」

    折彥沖這次回來並非凱旋,所以官方處理得十分低調。入宮之後楊應麒便更換了宮中宿衛。群臣再次請見,楊應麒道:「等大哥醒了再說。」

    韓昉反對道:「如今國家危殆,多少十萬火急的事情都等著陛下親斷!七將軍如此推托,是何用意?」

    楊應麒淡淡道:「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

    韓昉道:「七將軍此刻並無公職,便有什麼事情,我等也當見到陛下之後才能說!」看了歐陽適一眼道:「總議長,你說是麼?」

    歐陽適還沒回答,楊應麒道:「韓大人不用那麼著急,也不必扯上四哥來壓我。現在大哥由大嫂照顧著呢,你擔心什麼呢?至於說國家大事,我看諸位只要不過分緊張就沒什麼可『危殆』的。相府照常辦公理政,以安百官之心;元國民會議照常開會撫民,以安萬民之心;至於軍事,岳飛都還沒過黃河呢,而且大哥早有安排,韓大人做好本職事情就夠了,何必這麼著急?」

    韓昉叫道:「那我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陛下?」

    「這個我也不知道。」楊應麒道:「大哥的病由大嫂照顧著,他什麼時候召見我們,得問過大嫂才知道。」

    韓昉道:「好!那我們就去問皇后!」走了幾步,卻發現只有劉萼跟著自己,陳顯、郭浩等都躊躇不前,韓昉拂袖道:「都是鼠目寸光之徒!」

    陳顯望了望韓昉離去的背影,向楊應麒、歐陽適、折允武施了一禮道:「七將軍所言有理,陛下既有皇后照料,必然平安,老臣這就回相府去安撫百官。」說著就帶著群臣走了。

    楊應麒對折允武道:「太子,你不進去見見大哥?」

    折允武道:「七叔不是說父皇在休息麼?」

    楊應麒道:「就算父親在睡覺,兒子也可以在旁侍候啊。大嫂就算不讓韓昉進去聒噪打擾,難道還會擋你不成?」

    折允武額手稱糊塗道:「是,是!看我糊塗的!」便入宮請安去了。

    折允武走後,楊應麒見樞密院副使郭浩還留在當地,問道:「郭大人,有事麼?」

    郭浩看了看楊應麒腰間所佩寶刀,問道:「七將軍,陛下把天下兵權都交給你了麼?」

    「還沒有。」楊應麒道:「不過大哥的意思,是暫時安靜勿動。」

    郭浩道:「兵事危急,可拖不了多久!」

    楊應麒道:「三兩日之內,郭大人必能見到大哥。」

    郭浩這才點頭道:「好。那我就等著陛下召見,在此期間,一切照舊。」

    楊應麒微笑道:「對,一切照舊。」

    等殿中只剩下歐陽適、楊應麒二人時,歐陽適才憤憤道:「老七!你這是什麼意思!居然瞞著我們去見大哥!」

    楊應麒道:「四哥你言重了。我只是心裡著急著見大哥所以才迎出城外。說不上瞞。」

    「說不上瞞?」歐陽適冷笑道:「那你為什麼不叫上我?」

    楊應麒道:「四哥你不像我身無公職,你是總議長,還掛著元帥銜頭,需要避嫌,大哥那邊沒命令傳來是不能違制迎接的。我就算叫上你你也去不了。」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那你至少應該知會我一聲!」

    問題問到這裡卻難以回答了,但楊應麒也沒回答,只是反問:「四哥,你到底想怎麼樣?如果你現在要見大哥,跟大嫂說一聲就行。只要不吵著大哥,大嫂不會不放你進去看看。還是說你不滿我暫時接管了回京的兵馬?但這兵馬由我掌管,對你、對大漢又有什麼壞處?再說,這兵馬若不由我接管,卻該由誰來接管更加合適?韓昉?還是劉氏父子?還是說你想接手?四哥你別忘了總議長不能直接管兵的。若是任由劉氏父子把持內外,或者是諸將擁兵作亂,那時局面恐怕就更難收拾了。」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總之你事前不知會我一聲,便是不把我放在眼裡!」

    兩人正說著,卻見韓昉帶著劉萼氣沖沖從後面出來,見到歐陽適施了一禮便快步離去,歐陽適見他們又氣急又無奈的樣子,再看看楊應麒腰間的寶刀,心道:「老七這招好厲害!眼下他接掌了京師內外兵權,大嫂又向著他,我如何還鬥得過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再和他慪氣我討不了好去!不如與他合作,想來他也需要我支持他。」便道:「老七,這次的事情我就先記下了!但我問你,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楊應麒道:「現在只是暫時穩住局面,接下來的事情還要看大哥如何安排。」

    歐陽適問道:「你『希望』大哥如何安排?」

    楊應麒沉吟道:「大哥在路上說他暫時理不了事了,接下來的事情多半會交給我們來做。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只要挨過了這陣子,等大哥身體好了,大漢重新走上正軌,那天下大勢便會再一次向我們傾斜!」

    歐陽適聽到「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八字,就知道楊應麒也有意和自己合作,當下道:「那好!如今老三、老五、老六都在外面,京城就剩下你我了!咱們無論如何得幫太子將局面穩住!如果大哥有意讓你重新掌權我會支持你的。」

    楊應麒大喜道:「四哥,有了你這句話,我就寬心了!」

    折彥沖這一覺睡得好長,自受傷以來就沒睡過這麼個囫圇覺,醒來後見完顏虎正在床尾打盹,兒子折允武坐在一邊不知想著什麼,只有女兒折雅琪蹲在床邊,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自己,折彥沖大慰,心頭湧起「生男不如生女好」之感,又因愛而愧,覺得以往對不住她。

    折雅琪見折彥沖醒轉,輕輕叫了一聲:「父皇。」又問:「還疼不疼?」

    這兩句話說得極輕,完顏虎勞累了一夜一天,睡得沉沒醒過來,折允武卻馬上就聽見了,趕緊起身道:「父皇!」

    折彥沖的眼光從折雅琪身上移開,落到折允武臉上時忽然變得凌厲起來,折允武眼簾內的秋水顫了顫,又叫了一聲:「父皇。」

    完顏虎這才醒了過來,喜道:「好了好了!終於醒了!」

    折彥沖移動目光,望向妻子,問道:「外面現在怎麼樣?」

    完顏虎的心一直放在丈夫身上,對楊應麒又十分信任,所以竟未過問外面的事,這時折彥沖問起便不知如何回答,回顧折允武向兒子求助,折雅琪已經說道:「聽說七叔讓任得敬進駐西山,石康在城內駐防,宮中換了一輪宿衛,宿衛頭領都是熟人,母后和大哥都見過了。相府、樞密院、四岳殿那邊,聽說都沒什麼變動,七叔說一切等父皇醒了再說。」

    折彥沖頷首道:「好,應麒做得好。」又道:「趁著我現在精神好,你去給我傳話,我要見見他們。」

    「現在?」折雅琪眨了眨眼睛道:「天都還沒亮呢。要不我給父皇盛碗粥來,父皇你吃了之後再見他們。」

    完顏虎道:「是啊。」折彥沖卻搖頭道:「不,他們睡少些沒關係,但我卻不知道還能清醒多久。」

    折雅琪道:「那好!我現在就去!」出去傳了旨意後,再進來時手中已多了一碗粥,近前道:「父皇,先吃點,等你吃完了,他們興許就到了。」

    折彥沖道:「我吃不下。」

    折雅琪勸道:「多少吃點,來。」折彥沖這才慢慢張開嘴,讓女兒喂自己喝粥,他喝得慢,才喝了半碗楊應麒和歐陽適便進來了,跟著是韓昉、劉萼。楊應麒歐陽適一直呆在宮中,韓昉、劉萼候在宮外,所以這兩撥人來得最早。楊應麒進門後叫了聲大哥便站在一邊,歐陽適卻哭了起來道:「大哥……你……你怎麼傷成這樣……」到韓、劉二人進來,韓昉是搶著到床前磕頭垂淚,劉萼則不怕肉麻地嚎啕大哭,折彥沖微微皺眉,嘴裡吐出一個字來:「煩!」折雅琪回顧道:「你們別哭了!父皇說煩!」嚇得韓昉、劉萼趕緊住口,退在一邊,列於楊應麒、歐陽適之後。

    不久相府、樞密諸大臣到齊,折彥沖揮手讓女兒退下,一屋子都是呼吸聲,卻沒一個人說話。過了好久,折彥沖才道:「這次南征,得失功過,暫時就不說了,千秋以下自有定論。現在,我們說說往後的事情。」

    諸大臣都屏住了氣息,折彥沖道:「我這次受傷,日日陣痛,痛得最厲害時幾乎就要發狂!我也不知道這傷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也不知道得等到什麼時候。所以這段期間,我是不能理事了,我擔心萬一我真發了狂,那大漢豈非要由一個癲狂之人來統治?那不行!」

    韓昉劉萼伏地痛哭道:「不會的!不會的!陛下洪福齊天,不會有事的。」

    折彥沖卻搖手道:「不會最好,但為防萬一,總得有個安排。」

    眾人聽到這裡都忍不住心跳加急,歐陽適問道:「大哥,你打算如何安排?」說著便向折允武望了過去——不止是歐陽適,屋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折允武身上。

    折彥沖也看了折允武一眼,卻說道:「太子已經成年,按理可以擔當國事了,如果我死了,自然是由他登基。不過我現在畢竟還沒死,加上局勢險惡,我擔心他經驗不足,應付不了內內外外這麼多的變故。所以我想在我患病期間、太子登基之前,暫時將皇帝的權力裂而為七……」

    眾人聽到這裡無不大奇,卻聽折彥沖繼續道:「趁著我現在還清醒,你們給我作證:從我說完這番話起,皇帝之權,由皇后,太子,楊應麒、歐陽適、蕭鐵奴、楊開遠、阿魯蠻七人代攝,七人有四人一致便可行皇帝之權。」說到這裡目視歐陽適道:「總議長,我這個決定,你不會反對吧?」

    歐陽適雖然久經大事,但突然聽到折彥沖作出這等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重大安排腦中也是一片混亂,氣勢上又完全被折彥沖壓制住,脫口而出便道:「當然不反對,當然不反對。」

    「好。那事情就這麼定了。」折彥沖又道:「這七個執政,以楊應麒為首;那半片虎符,由皇后掌管;皇帝印璽,由太子掌管。七人中有四人一致,事便可行,皇后不能拒交虎符、太子不能拒不用璽;七人若不能決,則召開元國民會議議定!攝政期間,七人所享有之豁免權與皇帝等,若犯大錯,先由諫官彈劾,元國民會議逾七成通過方能暫罷其職,然後再交大法官論斷其是非,斟酌其功過。」顧視李階道:「大法官,沒問題吧?」

    李階應道:「是。」

    折彥沖繼續道:「大家都沒意見,我很欣慰。鐵奴現在遠在陝西,前線戰事又緊,倉促調他回來會誤事。因此我想委任楊應麒為樞密使,掌管天下兵權。」問歐陽適道:「總議長,你不會封駁吧?」

    歐陽適略一猶豫,看了楊應麒一眼,說道:「我沒意見。」

    韓昉劉萼一聽心中都甚急,在這等情景下卻不知如何是好,楊應麒領命後,折彥沖又道:「陳顯!」陳顯一聽趕緊出列,折彥沖道:「你能當好太平宰相,卻當不好亂世的宰相!前線失利以後,你舉止失措,甚失天下之望。」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陳顯會意,行禮道:「老臣無能,懇請辭去相位,以待賢者。」

    「好,我准了。」折彥沖道:「宰相之任命有經權二道,現在一切從權,幸好眾大臣也都在此,你們就推幾個人上來吧。陳顯,你先來。」

    陳顯回頭與幾個副宰相耳語一番,說道:「臣等推陳正匯、韓昉、楊樸。」

    折彥沖目視楊應麒,楊應麒道:「臣弟推楊樸。」折彥沖又目視歐陽適,歐陽適看了楊應麒一眼道:「臣弟也推楊樸。」折彥沖點頭道:「那好,就楊樸吧。」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精神大感疲倦,而且因為說話太多,牽動了傷口,藥物裂開又滲出了些許液體出來,完顏虎大感心疼,一邊拂拭,一邊流淚,卻不敢打斷他。

    折彥沖休息了一會,便揮手道:「事情就這麼定吧,程序上還欠缺了什麼,你們回頭補上。出去吧,出去吧……從現在開始,我不是皇帝了。」

    楊應麒率眾拜別,韓昉等伏地痛哭,最後是被攙扶了出來。折雅琪再進來時屋內只剩下母親和哥哥,折彥沖見到女兒眼睛裡便露出笑意,卻對折允武揮手道:「你也出去吧。我有你娘和你妹妹照顧就行了。」
流氓 發表於 2008-5-5 13:48
開國軍政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下)
    華元一六九零年八月中旬,北朝發生了一件大事:折彥沖因病隱居,楊應麒重新執政!

    聽到這個消息,東海商圈的商人們首先額手稱慶,前線的上將王彥、趙立亦為之心安,地方上也有些人對此微感詫異、不滿,但暫時也還沒有過激的表現。大漢政局潛流暗湧,表面上卻是一片祥和。楊應麒答應歐陽適,等楊樸接任宰相之後馬上促使他逐步歸還建都借款,而歐陽適則答應楊應麒在人事任命的審議、封駁上不會卡他,兩人達成秘密協議後,其它各派勢力如韓昉劉萼之輩便完全被壓制住不能動彈。

    與此同時,漢宋之間也開始由全面戰爭轉為局部摩擦。蕭鐵奴在西邊雖然進軍不順,但軍隊在吳氏兄弟的反擊中並沒有造成多少損失,西北方面漢軍的軍事實力依然佔據優勢,蕭、種既主動退兵,吳氏兄弟亦不敢貿然反攻。山東方面,張俊攻不下徐州,河南方面,岳飛部逡巡於黃河沿岸。

    楊應麒執政後的一個多月裡,大漢的政局都沒有產生多少變化,一切似乎都維持舊貌,直到十月中旬,新任宰相楊樸到達京城,北朝內外才開始發生巨變,並因此而影響到整個華夏大地。

    首先變動的是人事。楊應麒在楊樸到京當日,便撤換了同簽書樞密院事,盧彥倫致仕,馬擴接任。第二天,風塵未洗的楊樸在相府召開會議,正式從陳顯手裡接過擔子,重新調整相府成員,保留陳正匯、張浩、韓昉三人,劉萼致仕,由原京師府尹盧克忠入值相府,接管刑部。陳顯告老,其子陳魯升任商部尚書。大漢中樞由楊應麒、楊樸、歐陽適三人執掌軍、政、議的政治格局正式形成。

    跟著產生變化的是外交。楊應麒上任伊始便高唱議和,並迅速派遣使者前往建康,他的這個行動得到了東海商圈以及山東士林的大力支持,趙構和秦檜對此也充滿了期待,一聞此訊,即戒邊將謹慎從事,不得再妄開戰端。

    但這一年最後一個月裡,當北朝的使者到達建康時趙構和秦檜才知道楊應麒拋過來的這個寫著和平的饅頭絕不好啃!此和約的內容,主要有三條:

    第一,恢復歲供,數如前例,並補上漢宋戰爭期間南朝所「拖欠」的兩年歲幣。

    第二,徐州歸漢,宋軍撤出開封府,以汴梁為共管之城,作南北通商之用。

    第三,懲治射傷皇帝之將領,交出耶律余睹,搜尋失蹤了的大漢皇子折允文。

    這一次大戰本是南朝獲勝,但楊應麒提出來的這個條款卻沒有半分「求和」的味道,而全是「逼和」的氣勢!第一個條款也就罷了,但如今宋軍氣勢如虹,這第二條、第三條趙構和秦檜如何敢答應?

    就在建康朝廷議論未休之時,長江口忽然又出現了漢軍水師的帆影,淮北也再次出現敵蹤,大家這才發現北朝的軍事佈局原來變化得比外交行動還要快!大漢樞密院的帥令,比倡和之議更早到達邊疆諸將的手中。在給西北、中原的命令中楊應麒要求他們積極防守,而給淮北、東海的命令卻是步步緊逼。

    這次的漢宋戰爭,折彥沖的打算本來是要以強破強,企圖用一舉摧毀岳飛部來達到震懾宋廷、促使其它宋軍不戰而降的結果,所以在佈局方面是以中部為主、東西為輔,戰略資源朝中部高度集中,在這個戰略思想下東西兩翼的長處都沒有得到充分發揮。而這時楊應麒卻避強擊弱,由王彥、種彥崧、徐文在中部抵擋岳飛,而命下將軍陶宗憲率密州威遠新軍陸軍部威脅下邳,消解徐州的壓力,命下將軍朱謹民率密州威遠新軍水師部南下會合北流求水師,威脅淮南沿岸,命下將軍於會春率水軍陸戰部隊南下,尋找登陸地點直接騷擾江南,用於進攻的戰略資源都向東部傾斜。威遠新軍以前主要在曰本、高麗行動,南征期間並未動用。楊應麒的這番調整,戰略意圖非常明顯,那就是要在戰略上維持對宋的局部優勢,而在政略上盡量壓縮南宋的生存空間。

    折彥沖受傷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漢軍諸將帥都找不到方向,老於行伍者如王彥、趙立,也都只能臨機應變地勉強維持局面,但楊應麒上位以後大漢的戰略思想馬上就明晰起來,將帥們的行動也因此變得靈活。

    與北朝相反,南朝卻陷入了君臣意志相左、將相互相牽制的混亂局面。建康朝廷三令五申不准空前強大的中路兵馬妄起戰端,而前線戰士卻因中樞不顧他們取得的勝利而對北朝委曲求全充滿了憤怒。岳飛的參議官李若虛連上九道奏章,堅請中樞繼續採取強硬態度,勿要答應北朝的「無理」要求,否則恐會寒了全軍將士的心。

    這時宋軍東路張俊連連失利,宋軍中路將帥為了緩解東路的壓力竟冒著寒風北進,以夜襲而一舉佔據了黃河北岸的內黃,其中一部突至大名府府城之外。張憲建議東進切斷河北與山東的聯繫,會同韓世忠、張俊將山東漢軍關門打狗,一旦取得了山東沿岸港口,漢軍水師再要南下便得千里迂迴,宋軍甚至有可能將漢軍水師限制在渤海之內,那樣的話江南所受到的威脅便可解除,甚至可以進而謀取流求、南洋。岳雲則建議以輕騎直取塘沽、燕京,摧毀漢廷中樞和四方的聯繫。雖然這兩種建議最後都因主帥顧慮大局而作罷,但大漢卻已因之而產生了極大的震動。大名府並非第一次受到威脅,但以前威脅大名府的是在漢軍面前屢戰屢敗的宗弼,而這次威脅大名府的卻是剛剛擊敗了折彥沖的岳飛!所以形勢雖然類似,但北朝軍民所感受到的壓力卻截然不同!京畿諸公中較脆弱者甚至有亡國之憂。

    太子折允武急召群臣商議大事,總議長歐陽適、相府諸宰與樞密院郭浩、馬擴先至,楊應麒因往西山大營巡視一時未回,折允武先以京畿安危問諸大臣,韓昉便彈劾楊應麒魯莽行事,認為既求與南宋修好便不當再起戰端,否則只會讓南北都陷入混亂。折允武目視歐陽適,歐陽適沉默,問楊樸,楊樸卻道這等具體的軍事問題當問樞密院,折允武便問郭浩、馬擴,郭浩道:「岳飛來勢雖猛,但後繼之力必然不足。」

    馬擴道:「外間雖盛傳岳飛要切斷河北、山東,甚至要直接襲擊京師、塘沽,但實則虛之,他既傳出這等威脅,多半便無其事,只是要逼我們服軟而已。」

    折允武問:「二位對此論有多大把握?」

    郭浩道:「按常理推斷,應該如此。」

    折允武皺眉不語,韓昉冷笑道:「常理!常理!若按常理,我軍便不該有襄、鄧之敗!」

    正議論間,人報執政到了,折允武起立迎接,楊應麒入內敘禮,因問太子急召自己所為何事,折允武以岳飛之威脅對,楊應麒笑道:「別說岳飛兵臨大名府,他就是兵臨塘沽也不怕。」

    折允武心中一奇,問道:「這是為何?」

    楊應麒道:「趙構並不想取河北、山東,岳飛就算有這個能耐,最後也終歸無用。」

    韓昉道:「執政!你說這話可有多少把握?可莫只是大言炎炎!」

    楊應麒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韓大人雖為副宰相,但不管兵部,這軍事上的事情,還是由樞密院來把握吧。」

    韓昉大聲道:「韓昉管的雖不是兵部,但自侍郎以上,均有資格過問軍政大事!如今岳飛近在千里之內,而且從京師、塘沽到大名府乃是一馬平川,快馬疾行,旬日可至!其危如此,而執政卻還是不當一回事,未免令人憂心。」

    楊應麒道:「危險不危險,韓大人說了不算,因為你不懂。」韓昉大窘,正要反駁,楊應麒已站起來道:「韓大人,我不和你作口舌之爭了。國家大事,有應該以眾議決定的時候,也有不應以眾議決定的時候。如今滿城一聞岳飛之名便上下倉惶,如鼠群見貓,未戰而先萎靡匍匐。當此之時,正該由明智者獨斷!我定策之前曾遍詢智者,主意既定,就不會再因諸位的懷疑而中途改易!若諸位疑我,盡可先罷了我執政之位、樞密之職。若還信得過我,便請不要懷疑我的決定!」

    折允武忙也站起來道:「七叔言重了!七叔既有把握,允武便不作無謂的擔心了。」對群臣道:「此事無須再議!」就要解散會議,楊應麒道:「且慢,我剛好還有一件事,就趁現在提出來大家議一議。」折允武問何事,楊應麒道:「七執政中尚有三位在外,我想也該陸續調他們進京了。」

    折允武沉吟道:「三叔、五叔坐鎮一方,六叔更是身在前線,恐怕不好輕動。」

    「不然。」楊應麒道:「東北漢化已深,安定已久,王政善撫諸夷,能結士心,有他在安東北路主政足以穩定一方,五哥大可回來。三哥巡視漠北為時已久,也可著他先移虎駕於漠南,等時機合適便可歸京。至於六哥那邊,陝西雖在前線,但與中原不同:西北大軍這次未曾損折,我軍在西北的軍事實力仍然大大強於宋軍,有劉錡、種去病任何一人在足以保西北無恙。如今西夏已經寧定,劉錡隨時可以南下。我的意思,是將渭南防務劃為東西兩部,自長安以東,由種彥崧兼領,自長安以西,由種去病兼領。再加上劉錡的呼應,則六哥縱然回來,西北也必能萬無一失!」

    折允武問歐陽適,歐陽適沉吟半晌,問道:「他們三個回來,是帶兵,還是不帶兵?」

    楊應麒道:「西北兵將,一個也不許動!三哥那邊,可調部分兵將以實漠南,具體調誰、調多少,樞密會詳加參詳。東北那邊,我想逐次調動遼南兵力駐守榆關。」

    漢軍的東北軍系,主要由漢化已深的熟女真、渤海、契丹以及較早到達東北的漢族移民組成,風格彪悍略不及蕭字旗,但對紀律的遵守卻遠在蕭字旗之上,漢部還在遼南時候這支軍馬便常在第一個外圍線拱衛,大漢高層對這支軍事力量的可靠性倒也十分信任。

    歐陽適問道:「你調動東北兵馬,可是為了防備……防備岳飛?」

    「也是,也不是。」楊應麒道:「如今京城的防務,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調東北兵馬進駐榆關,其實也就是為了安穩一下京畿地區的民心,估計實際上用不著的。」當初京城的局面穩住以後,楊應麒便命石康進駐西山大營,命任得敬進駐易州、涿州之間,所以楊應麒才會說「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

    歐陽適想了想道:「我沒意見了。」折允武看了看群臣,說道:「我也沒意見,回頭問一下母后,如果她也沒意見,事情就這麼辦吧。」

    會議散了以後,歐陽適走近楊應麒道:「老七,你讓老三帶兵到漠南,讓老五帶兵到榆關,卻不讓老六帶兵進京,你不怕他惱麼?」

    「這是什麼話!」楊應麒道:「讓三哥帶兵到漠南,是為了虛漠北而實漠南,讓五哥帶兵到榆關,是為了補充中央軍繫在南征期間損失了的軍力。西北方面沒有調動的必要,為何還要讓六哥帶兵東來?這樣的安排都是為了國事!」

    歐陽適卻道:「你說是為了國事,我只怕老六以為你要削他的權!」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進京之後,他也是七執政之一,在軍事系統中是唯一的大元帥,怎麼就是削他的權了?再說三哥、五哥到了漠南、榆關之後都得空身入城。遇有戰事再奉命出征。若他們沒接到命令就帶兵到京城來,那成了擁兵亂政了!這是大節所在,沒得商量!」

    「好好好。」歐陽適笑道:「你覺得行就好,總之我都支持你。不過將來要是出了亂子你說我沒事前提醒你。」又道:「還有,楊樸和陳正匯那邊你讓他動作快一點,戶部再不撥款,只怕南洋商道會亂。」

    楊應麒心道:「亂的不是南洋商道,是陳家。」口中卻不說破,只是道:「年前不是已經給了麼?」

    歐陽適道:「是給了,可這不是已經過年了麼?」

    楊應麒皺眉道:「現在南北、內外,處處用錢!年前那筆還是我讓陳正匯、馬擴東挪西挪湊出來的。今年稅賦之期未到,如何有錢?」

    歐陽適歎道:「唉,我也知道朝廷銀根緊張,不過那些債主催得更緊張啊。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為你考慮,戶部拖欠了兩年的歸還款項,我只要了去年那筆,前年那筆我都沒追你呢。」

    楊應麒眉頭皺得更緊了,過了一會才歎道:「好吧,我再想想辦法。」

    歐陽適回到家中,甚是得意,將楊應麒答應盡快處理今年還款的事情說了,陳奉山、歐陽濟聽了均感興奮,陳奉山道:「現在東海各港家家銀根都吃緊,若再得到這筆錢,那咱們就能趁機購置塘沽、登州、淮子口、岱輿的產業,那樣從東海到南洋的整條航道就全通了!」

    原來自得了劉萼等那筆賄賂後,歐陽適手頭早已緩了過來,現在還催逼著楊應麒給錢,為的已不是還債,而是要圖謀將來了。

    歐陽適也笑道:「現在形勢雖然緊張,但南北執政都已有意議和,遲則兩年,短則一年,漢宋之間多半就能恢復到站前的關係。那時邊境榷場、港口重新開通,現在購置的產業就都會十倍增值!到了那時,哈哈,別說林家,就算加上趙家,劉家,甚至再加上阿依木思那回回,合在一起,也別想和我們匹敵!」

    陳奉山連聲稱是,歐陽濟道:「不過……最近我聽見了一個消息,頗為可慮,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歐陽適問是什麼消息,歐陽濟道:「最近南邊都在盛傳,說北朝執政楊某人看不起大宋皇帝,卻害怕岳飛,眼下正和岳飛密談著呢。」

    歐陽適聽得臉色一變,聯想起楊應麒在群臣面前勝券在握的樣子,沉聲問道:「這消息從哪裡得來?」

    歐陽濟道:「這個不難打聽,建康士林都在傳呢!不過很奇怪,北邊反而沒什麼響動。」

    歐陽適哼了一聲問:「密談,密談!若真是密談!旁人如何會知道!」

    「可是那傳聞可說得有板有眼呢!」歐陽濟壓低了聲音道:「甚至有傳言說楊某人要易折氏而換趙氏!聯合岳飛,擁立在塘沽的宋廢帝,以此一統天下!」

    陳奉山聽得駭然失色,歐陽適卻笑道:「荒唐!荒唐!老七怎麼可能做這等事情!」

    陳奉山卻道:「賢婿,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這事說不定有幾分影子呢!」

    歐陽適仍然笑道:「那不可能,我看多半是老七的離間計,要離間大宋君臣將相。不過這離間計也太幼稚了,說老七會扶立趙佶,嘿嘿,這種話也就三歲小孩才會信!」

    「未必那麼簡單呢。」陳奉山道:「賢婿!你別忘了宋廢帝是他岳父呢!」

    歐陽適笑道:「岳父又怎麼樣?翁婿之間,未必親得過生死與共的兄弟!」

    歐陽濟道:「可萬一是他自己想做皇帝呢?也許扶立他岳父也只是一個過橋板啊!」

    歐陽適這才臉色大變,但還是沉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歐陽濟道:「這個傳聞起來的時間不長,北方還沒什麼消息,但南邊已經鬧得不小了。聽說甚至連建康的一些大臣暗地裡也很支持由楊某人輔佐宋廢帝復位。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因為南邊一個大臣在聯繫我,他們都說折氏胡風過重,若由趙氏復位,那便南北都服了。甚至還有人說,將來就算楊氏掌權之後代趙,那也好過折氏為帝!」

    歐陽適乾笑道:「真是越說越荒唐!我本來還有些疑心,現在已經可以肯定是老七在對南朝用計!要不然哪裡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冒出這麼具體的『謀略』來。」拍了拍歐陽濟和陳奉山的肩膀道:「放心放心!現在老七雖掌樞密,但老三、老五、老六他們還是掌兵權的,我又在中樞,老七要是亂來哪裡過得了我們這一關?所以這一定只是謠傳,你們不用擔心。」

    陳奉山已然點頭,歐陽濟卻道:「不過還有一種說法……這……」

    「這什麼!」歐陽適有些煩躁了,他之所以煩躁卻是擔憂所至:「到底還有什麼可笑的說法?一併講出來吧!」

    歐陽濟道:「聽說那姓楊的和岳飛密談,就是打算利用岳飛將漢軍中有胡人血統的兵將全部掃除,等諸胡一除,他就可以帶領漢人兵將輔佐宋廢帝順利復辟了……」

    歐陽適這才聽得呆住了,心中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來:「難道他真有這個念頭?要是幾個兄弟都被他一一剪除,那天下還有誰制得住他?」想到這裡背脊不禁沁出了冷汗,但隨即告訴自己:「不對!不對!這一定只是謠言,說得這麼逼真,也只是為了離間南宋君臣而已!」正思疑間,外頭入稟說有人求見,跟著說了個名字,陳奉山訝異道:「是劉萼的人。」

    歐陽適道:「我現在不宜見他。」便由陳奉山去接見,沒多久便滿臉倉皇回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歐陽適喝道:「什麼不好!」

    陳奉山道:「事發了!事發了!」在歐陽適的催促下好容易才將事情說了一個大概,原來之前歐陽適為了取得還債的資金而答應為原河北西路那幫貪官開脫,當時劉萼管刑部,歐陽適管四岳殿,兩人聯手作弊,輕而易舉地就讓證據在到達法官手裡之前遭到微妙的竄改。不想因這件事情涉及到晉北軍,所以還有第三份證據落在軍方手中!軍法處因調四岳殿與刑部的宗捲進行核對,一查之下才發現了三份證據之間竟存在異同!這時劉萼已經致仕,刑部由盧克忠接管,他哪裡還會客氣?當即著手查辦,只是擔心事情牽連過大,暫時還沒對外界公開而已。劉萼的一個手下聽到了風聲後趕緊匯報,嚇得這幫人屁滾尿流,忙來找歐陽適商量。

    歐陽適聽到這個消息汗水涔涔而下,嘴唇不住地發抖,這件事情若是被捅了開去,他這個總議長就別想當了!陳奉山和歐陽濟也急得如同沒頭蒼蠅一般,連連搓手,口中都是那句話:「怎麼辦?怎麼辦!」

    歐陽適慌了一陣之後腦中閃過一個人來,跳起來道:「只有去找老七了!只有去找老七了!」

    陳奉山和歐陽濟對望一眼,心中均想:「不錯,現在也只有他幫得上這個忙了,不過他肯麼?」

    歐陽適匆匆忙忙前往樞密院,硬闖了進去,楊應麒正在看一份宗卷,見到了他將宗卷一按,冷冷道:「四哥,你來得正好!」揮手讓別人都先退了出去。

    歐陽適上前,眼角掃了那宗卷一眼,便知道楊應麒已知道這件事情,心頭大跳,叫道:「老七!這次你無論如何得幫幫我!」

    楊應麒拍案而起,怒道:「幫你!我這麼幫你!劉萼他們給了你多少好處?值得你以身試法?」

    歐陽適無言以對,過了還一會才說:「我當時……也是急啊!」

    「急?急什麼!」楊應麒眉頭一皺,哦了一聲道:「算算日子,想來是為了填建都籌款的那個窟窿吧?」

    「是啊。」歐陽適道:「我當初肯承擔起這件大事,也是為了國家!誰知道老大他恁沒信義,竟然把還款給停了——這不是要我的命麼?」

    楊應麒臉色稍緩道:「大哥在這件事情上,是有些不對。」歐陽適才一喜,楊應麒又怒道:「可你既然已經有了劉萼他們的贓款來填窟窿,為什麼還催著我要錢?現在國庫有多急難道你不知道?」

    歐陽適抹了抹汗水道:「老七!七弟!弟弟!好!這件事情,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過……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你不會……你不會真打算把我交出去吧?」

    楊應麒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臉上陰晴不定,歐陽適見他這樣,就知道他還在猶豫,連忙趁熱打鐵,連聲哀求,楊應麒始終繃著臉,歐陽適見說不動他,一個情急啪的一聲跪下了,楊應麒這才跳起來叫道:「四哥你做什麼!」

    歐陽適叫道:「老七!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要是不肯幫忙,我是鐵定了要身敗名裂!要是那樣……那你不如殺了我算了!」

    楊應麒咬著嘴唇,過了好一會才道:「你先起來!」

    歐陽適大喜道:「你答應了?」

    楊應麒攙扶了他起來,然後才道:「按法理,這件事情我本來不能答應,不過你要是現在倒了,四方非疑不可,中樞非亂不可。所以這也是一件國事!我會先壓一壓。」

    歐陽適驚道:「壓?只是壓?你想壓到什麼時候?」事情若不來個斷根,他終究不能放心。

    楊應麒道:「壓到三哥、五哥、六哥他們都回來,到時候我們再會同大嫂、太子,一起議議這件事情該如何處理!」歐陽適還要說話,楊應麒別過臉去道:「四哥,我只能做到這裡了。你要我就此銷毀證據,我做不到!」

    歐陽適木雞般呆在當地,放心也不是,擔心也不是,正想著該怎麼辦,宮裡傳來急訊,要二位執政火速入宮,楊應麒問是什麼事情,來使道:「陛下傷痛發作,現在正提刀殺人!」

    楊、歐二人大駭,趕緊撇了眼前之事,趕入宮中時,折彥沖已被完顏虎會同侍衛按住,完顏虎一邊按住折彥沖一邊叫道:「應麒!應麒!你說怎麼辦啊!」

    楊應麒叫來候在旁邊的御醫問故,御醫顫聲道:「其實陛下這樣發狂……不是第一次了……」

    楊應麒驚道:「什麼!」

    劉仲詢在旁哭泣,聽到這句話拉起袖子,露出一道傷疤道:「其實在大名府,還有在行軍路上,陛下已經發狂過兩次了。我……我也曾差點被陛下殺了。」

    楊應麒驚問道:「那……那大哥他自己知道不?」

    劉仲詢哭道:「雖然事後我們收拾了屍體,不過陛下……陛下他應該還是知道了的。」

    楊應麒驚呆了,歐陽適也在震駭中喃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大哥會這樣安排……」

    這時折彥沖正不斷掙扎,他力量極大,侍衛們又不敢傷他,若不是有完顏虎在連犯他龍威也不敢。

    楊應麒走近了俯身喚道:「大哥!大哥!你醒醒!」

    折允武也上前叫道:「父皇!你快醒醒!」

    折彥沖驀地抬起頭來望向他,雙眼盡赤,吼道:「允文!允文!我一定找到那個人!為你報仇!」猛地一掙,甩掉了完顏虎和眾侍衛朝前一衝,嚇得楊應麒與折允武都坐倒在地。幸而完顏虎反應快,又撲了上來將他按住,這時她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終於哭了起來道:「拿枷鎖來!拿繩子來!把他給我鎖住!」

    眾人大駭,歐陽適叫道:「這怎麼可以!」

    完顏虎哭道:「那還有什麼辦法,難道還讓他殺人不成?」望向楊應麒道:「應麒……」便說不下去了。

    楊應麒也忍不住流淚,問太子道:「太子,你看如何?」

    折允武還在發呆,這時被楊應麒一問才回過神來,哭道:「叫兒子鎖父子……這……這……」

    歐陽適叫道:「是啊,不說兒子鎖父親,就是弟弟鎖哥哥,那也不對啊。」

    完顏虎哭道:「那還有什麼辦法!其實他還清醒時那般安排,不是便預料到此刻了麼?」

    眾人都感彷徨,楊應麒一咬牙,道:「鎖吧!」

    眾侍衛有人拿來了枷鎖,卻不敢動手,看看折允武又看看歐陽適,折允武掩面道:「鎖吧!」歐陽適也歎了一口氣,道:「鎖吧。」

    折雅琪剛才被折彥衝撞折了手,到現在還沒功夫治療,一直在旁邊呆著,聽到這裡哭道:「父皇當初說了,七個執政有四人一致,便等於是他自己下令。這不是妻子鎖丈夫,不是兒女鎖父親,不是弟弟鎖哥哥,不是臣子鎖君主……這、這是父皇他自己鎖自己。」說著單手接過枷鎖,遞給楊應麒,哭道:「七叔。」

    楊應麒用袖子抹了眼淚,接過枷鎖將折彥沖銬住,完顏虎拿繩子將丈夫綁了,命侍衛抬回居室,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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