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集 黑夜中的希望
「……這裡是金陵廣播電台的中波節目,我們在對淪陷區人民進行廣播……我們在對淪陷區人民進行廣播……下面我們播送幾條特殊信息……」
9月的最後一天晚九點半,滁州縣東大王鎮。
街的鋪子早在八點鐘剛過的時候,就紛紛關門板了。靠近鎮口的老劉記修表鋪子也不例外,也早早的關門了板。掌櫃的老劉師傅安頓了老婆孩子到樓洗洗睡了,自己坐在樓下,守著木樓梯子,懷裡抱著收音機,音量開的小小的,側著耳朵趴在面,貪婪地聽著。
「……請聽好: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重複一遍: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請聽好: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重複一遍: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黑暗中,通紅的菸頭時明時暗。老劉師傅皺著眉頭,狠狠抽著劣質菸捲,在瀰漫的煙霧中自己辨認著自己要收聽的詩句,生怕錯過了。
今天早,鎮小學的李老師來鋪子裡取表,悄悄告訴他這幾天晚都仔細聽收音機。這幾天很可能要有任務。一旦聽到給自己的暗號,就要在當天夜裡的12點整,到鎮外的指定地點給飛機發暗號,接收空投。
「……請聽好: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重複一遍: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請聽好:醉翁之意不在酒……重複一遍: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劉師傅心臟怦怦疾跳起來,穩了穩神,深吸了一口氣,再穩穩吐出。然後他又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接著很果斷地關掉收音機,藏回原來地方。
他仍然坐在那裡,仍是在黑暗中抽著煙。掏出自己的舊懷錶,藉著面的夜光,看到現在快十點了,還有兩個小時。他索性打算在這裡坐一個鐘頭,然後悄悄溜去鎮外。
終於,夜裡十一點鐘了。老劉師傅穿一件厚褂子,懷裡揣著一隻手電,提著一條麻袋,把鐵鍬裝進麻袋裡,無聲無息地從自家後門閃出去,關門,摸著黑消失在夜晚的街道。
半個小時後,來到了田野裡。
初秋的田野,在午夜裡特別的涼。慘白的月光灑在田野裡,四面蟲叫蛙鳴,還有某種不知名的「東西」,一長一短的叫著。很是讓人後背發毛。
如果是年輕人,這時候很可能會有點毛骨悚然。但是老劉頭已經是活了大半輩子,見慣世的恐怖事了。
……
前面一百多步,是棵一百多年的老槐樹。這棵老槐樹自從老劉小時候記事起,每年都有好多人來吊。他記得最清楚的第一次,是五十年前。那一年鎮「老蔡家酒館」生意紅火,被官府找藉口沒收了。蔡掌櫃一生積蓄連同棺材本頃刻化為烏有,求告無門,走投無路,老兩口就在這棵槐樹吊了。
之後的每一年,他都記得有人在樹吊。
直到戊戌年,光緒爺開始變維新,此後的幾年中,吊的人越來越少,後來一年中也沒一兩個吊的了。
那段時間,官府修鐵路、辦新學,民間做生意、開工廠,縣城裡那些秀才、舉人們,也爭相買印刷機,辦報紙,搞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那段時間官府也都收斂了很多,老百姓自己賺到的錢、掙到的產業,官府看著眼饞,但也不那麼急吼吼地來搶了。
越來越多的平頭百姓開始做小買賣,滁州縣城裡、大王鎮,不斷有人因為做生意,從窮棒子成為闊佬,小買賣做成大生意。就連那些自己不當掌櫃的人,也能因為幫人做工,掙到比種田多得多的錢,過比以前好得多的日子。
那段時間確實非常好,各種從來沒見過的現象,都像變戲似的出現了。很多以前官府不讓幹的事,現在都讓幹了。城裡的洋學生們拿著《大清憲》到鄉下,在田間地頭給農民們盡講些「大逆不道」的話。農民們聽不懂,聽得心驚膽顫的,但卻覺得刺激之極。
維新那十幾年的時間雖然短,但對老百姓腦袋的衝擊卻非常大。劉掌櫃感受最深的一點,就是身邊的老百姓們,不再像以前那麼信「命」了。就連鄉下那些整日種田的泥腿子們、那些最窮、最苦的人,心思也都活泛起來了。看著身邊一個又一個白手起家的例子,他們都相信,只要自己勤勞肯幹,自己也不會窮一輩子,也會像那個誰誰誰一樣,擁有自己的酒樓、擁有自己的店舖、甚至擁有自己的工廠。
那段時間,大清確實富了。大清現在那麼多的公路、鐵路、橋樑、工廠,都是那時候打下的基礎。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一切都慢慢變了。
地方官府終於忍受不住誘惑,開始嘗試著把手伸向民間的那些生意,強制合夥、找茬查抄、沒收,然後要麼變為官辦的,要麼直接交給自己的子弟、親經營。開始那些受害的老百姓還嘗試著去打官司。後來發現,「變」變的那個「」,根本就是擺設,從《大清憲》往下,全是擺設。
人們發現,像以前那樣「白手起家」,現在越來越難了。大到工廠,小到早點鋪,想把生意做好,勤勞幹活、用心經營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三百六十行,無論哪一行,只要官府一來,民間的競爭者很快就都幹不下去了,關的關、賣的賣。很快,在這一帶就只有官宦子弟經營的獨一份。那些物美價廉的東西,漸漸的再也買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們只能花更多的錢、買更差的東西。
民間開始百葉凋敝,而那些壟斷的官宦資本卻肥得流油。老百姓越來越窮,權貴們越來越富。窮人正當發財的路都被堵死了,由此,大清也陷入了「為富不仁,為窮不義」的惡性循環,坑蒙拐騙盛行,道德風氣敗壞。
就在老劉掌櫃三十五歲那一年,光緒爺駕崩。宣統爺位第一件事,就是下詔,宣佈進一步變,要全國剪辮子。但是,宣統爺詔中說,既然是變,就要把以前變中不好的部分去掉。現在民風敗壞,奸猾之徒甚多,就是報紙今天罵這個、明天罵那個,把老百姓都帶壞了。從此,禁止民間辦報。
那時候老百姓也都真相信。他們也希望,不讓民間辦報之後,能恢復從前淳樸積極的風氣。不料民風沒有好轉,而隨之跟來的,卻是吏治的迅速敗壞。官府連最後的忌憚也沒有了,在幾年之內就成了吃人的活閻王。那些各地的軍隊,也成了穿制服的土匪。老百姓連起碼的安全都沒有了。
從那時候起,劉掌櫃清楚地記得,這棵老槐樹吊死的人,又是一年比一年多了。四周村子裡因為各種原因發瘋的人,也越來越多。現在每到晚,鄉間小路都能聽到不同瘋子的淒厲叫聲。夜晚的墳頭邊,經常能看到黑乎乎、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靠在樹幹自言自語、唱歌……
年復一年,逃往南明的人越來越多了。各地殺官造反的流匪也越來越多。朝廷把戶籍制度發揮到了極致,所有人都被捆在自己的家鄉了。如果沒有路條、離開本州本縣的話,甚至有掉腦袋的風險。每月都有好幾次南逃的人被抓回來,當著鄉親們的面被砍去腦袋……縣城裡、鎮子裡、村子裡,整日的抓人……到了前朝嘉德的時候,大清的老百姓已經像奴隸一樣了。
從那時候到現在,二十多年間,簡單算了一下,這棵老槐樹的吊死鬼起碼有百。
……
老劉師傅苦苦地嘆了口氣,坐在田坎,看著天的明月,看著遠處那棵鬼氣森森的老槐樹。他又掏出懷錶看了一眼,11:50了。時間快到了。
遠處隱約傳來了一聲淒慘的叫聲。
這個叫聲老劉很熟悉了。這是鎮的女瘋子秦寡婦在發瘋。每天晚快十二點的時候,秦寡婦就會跑到鎮外野地裡,漫山遍野地瘋叫,又哭又笑又唱,周圍幾個村子都能聽見。
遠處的女瘋子嚎叫了幾聲,又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聲音小下去了,伴隨著嗚咽的哭聲。很快哭聲大了起來,成了嚎啕大哭,然後又變成了狂暴的乾嚎。乾嚎中,還在唱著什麼。
這種乾嚎聲淒厲可怖,乾嚎聲中能明顯聽出滿腔的怒火在迸發,彷彿要把天地都吞掉。
「你塌了罷!老天爺……你塌了罷!你塌了罷!……」
秦寡婦嚎唱的這個,大清老百姓都會唱。據說這是三百年前北明末年最黑暗的時期,當時老百姓的民謠。因為是諷刺明朝黑暗的,所以在大清廣播電台裡也經常播放,同時對大家說現在的南明是多麼黑暗。
老劉師傅低下頭,輕嘆一口氣,也在跟著她輕聲哼哼。
……
「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老天爺,你年紀大,你看不見人來聽不見話!
「殺人放火的享受榮華,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殺人放火的享盡榮華,吃素看經的活活餓殺!
「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你塌了罷!……你塌了罷!……
「老天爺,你塌了罷!……你塌了罷!……你塌了罷!……」
……
前幾年,老劉師傅聽到那女瘋子嚎這個調子的時候,還會心中泛酸,眼角忍不住也流些淚水。但是現在,他的心也完全麻木了。每次聽到,也就習慣性地跟著哼哼幾句,不當個事兒了。
天隱隱傳來某種聲音。
老劉一個激靈,掏出懷錶一看,正好12點整了!
他連忙拿出手電,對著天。看看四下無人,推開了電門。
一道光柱直指漆黑蒼穹。
然後,老劉按照規定信號,一下一下地按動電鈕,有規律地往天發信號。
很快,天空中的「嗡嗡」聲變成了轟鳴,然後好像就到了頭頂。
月亮下面飛快地掠過一個黑影,然後出現了一個白色降落傘,慢悠悠的往下落,下面墜著一個圓筒。
老劉師傅仰著頭,望著月光下那個潔白的降落傘,望著下面墜著的東西,耳邊依舊傳來「你塌了罷!……你塌了罷!」的哭嚎聲。但是這次,老劉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好像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唱詞一樣。不知怎麼的,心中猛地一熱,緊接著一陣滾燙的熱流傳遍全身,整個身子都顫動著,彷彿過電一樣。
降落傘掉在地。老劉抹一把眼淚,趕快跑過去。先顧不得查看東西,先從麻袋裡抄出鐵鍬,在地裡瘋狂地挖著。沒一個鐘頭,大坑挖好了。他把降落傘卷作一團,小心埋在坑裡。
然後,他雙手顫抖著打開這個帆布的圓筒,從裡面抽出一樣又一樣的東西。
炸藥、雷管、引爆器、手槍、子彈、道釘扳手……
摸著這一件一件東西,老劉師傅突然明白了。
他頓時明白了,是什麼讓自己早已麻木的心再次充滿暖流,什麼讓自己這個半截入土的人,再次淚流滿面。
……
那就是: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