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16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49
第108章 微雨(15)
   
  「現在是外有狼,內有虎啊。」秦琬歎道,「這幾日的形勢,數今天最為危急。要是能拖到明天就沒事了。」

  「外面可是十萬遼兵,只是狼?」王殊驚訝的問。

  秦琬對外不屑一顧的冷哼一聲,「如果不是十萬遼國皇帝親領的御營,他們連狗都不如。」他揚眉自負的說,「若天門寨並無內患,我能守上十年。」

  王殊歎道,「但現在都監你放進了一萬多百姓。」

  「方纔不是說過了嗎?不能不救的。」秦琬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現在城裡多了一萬多心腹之患,不將之解決,我連十天都守不到。」

  「都監你不是說到了明天就沒事了?」王殊問。

  秦琬打了個哈哈,「我守不到十天,但遼狗連五天都攻不了。看遼狗現在的動作,心急得很,」他微微瞇起雙眼,「多半是不動如山的王太尉終於動了。從保州到安肅,能走幾個時辰?等王太尉過了石橋堡,城外遼狗敢再全力攻我天門寨?」

  王殊揣摩著秦琬的話,把握到了其中的重點,「都監的意思是今天北虜要拚命了?」

  「今天晚上吧。」秦琬說,「黑燈瞎火的,弄輛車裝上幾千斤火藥推過河,混在幾千幾萬人中,怎麼發現?發現了又怎麼解決?等點上火,這城牆是指望不住的。」

  秦琬輕輕撫摸著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城磚,這裡凝聚了他多年的心血。

  一直以來,他都是以成為護翼大宋的銅牆鐵壁而自豪。天門寨最新一次改建,他全程參與。圖紙上的每一處改變,都有他參與,每一塊城磚,都經過他的檢驗。每一個稜角上的炮壘,都是他自信心的來源。

  可按照他從文嘉那邊聽來的說法,新式的稜堡外牆,必須是那種底部的寬度要超過高度的護牆,這樣才能保證在火炮和火藥的攻擊下生存下來。

  改建不過數年的天門寨,已經太過老舊了。高聳的城垣不再是安全的來源,而是十分明顯的缺點了。

  想到遼人將幾千斤火藥在城牆腳下一放,秦琬完全沒有信心這座城牆能抵擋得住。

  而大遼皇帝手中的火藥,又決不可能只有幾千斤、

  「必須要把城門清出來?!」王殊也對天門寨城牆能否抵擋得住幾千斤火藥的爆炸威力不抱任何信心。

  想要保護好城牆,只能出戰。必須守住羊馬牆,甚至護城河。

  不能出城,就無法守城。這是守城的鐵律。

  遼人自始至終就想要逼迫天門寨的幾千兵馬只能困守城中。他們在外面不管做什麼,有上萬人圍著,城裡面只能乾瞪眼。

  現在雖然不用擔心上萬百姓圍城,但他們堵在甕城中,守軍同樣無法出擊。只靠西門進出,想保證城牆安全未免太難了。

  「都監,這件事就交給下官吧!」王殊主動請纓。方才一番相處,他覺得已經可以向秦琬申請一點實質性的工作。

  秦琬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他現在已經可以信任王殊的為人了,卻還是不敢完全信賴王殊的能力,也不一定是王殊本身的能力問題,而是在他被架空了一年多、從來沒有沾手實務的情況下,能不能駕馭得住這種事關全城性命的工作,真的讓秦琬不放心。

  就是現在代替秦琬主持城中防務的文嘉,也是先從指揮一個炮壘的火炮開始的,只是進步的速度比較快,得到官兵們信任的速度也很快。

  「王七,並非我還不信你。只是現在這些事,必須要我出馬才行。」

  看到王殊臉上隱帶怨憤的震驚,他笑了一下,緩和一下語氣,「一萬多人呢!就是一萬條狗,都是天大的麻煩。不過……既然王七你請纓,吃苦的活就由你做,我坐鎮中軍好了。」

  王殊納了悶,這跟他的請求有什麼區別,「都監你打算要下官怎麼做?」

  「王七你既然主動請纓,肯定是有什麼主意。」秦琬反問。

  「派人進行甄別了。無法冒充的婦孺入城,年老體弱的入城。在城中有人能證明身份的入城,剩下應該就不多了。」

  「怎麼甄別?」秦琬問。

  王殊所說是『做什麼』,這很簡單,難點都在『怎麼做』上面。

  不等王殊回答,秦琬又補充道,「先說一下,事情要你做,我需要分心城外,只能在旁邊幫你壓陣。城中的兵馬也需要分心城外,沒有多少人能交給你,最多把陳二的指揮交給你,還有我身邊的這些個跑腿的,給你幾個人傳話。」

  城防的指揮有文嘉,亦準備把甄別難民的具體實務交給王殊來做,但文嘉那邊秦琬可以完全放心,而王殊這裡,他就要幫著把把關了。

  「足夠了。」王殊連忙道。

  方才又急又氣,身上密密一層急汗,現在才安心下來。

  他算是明白了秦琬的意思,本來他也不指望秦琬能夠將大事全意托付,之前他是跟沒香火的廟裡的菩薩一般半空中架著,現在能拿到點事做,就算秦琬要在背後掌總,也是心甘情願。

  「下官不需要太多人,人都關在甕城中,慢慢放出來就是了。」

  王殊是秦琬副手,類似於知州和通判的關係。如今制度,副職都負有監察主官的權利。通常關係是極差的,好也是面和心不合。所以有官員在除授知州的時候,就喊出了要一個有螃蟹無通判的去處。

  但王殊自上任後就給秦琬盤弄來盤弄去,弄得敢怒不敢言,今日要不是怒到了極點,到秦琬離任都不會爆發出來。

  只是作為負有監察之權的副職,王殊平日裡自稱下官,諷刺的味道多一點。現在幾聲下官,卻是心中多了一分急切。

  「慢也無妨,只要在日落之前做好就行。」

  太陽還沒有上到中天,離日落還有三四個時辰。看著時間還長,可一萬人平均到四個時辰之中,就是一個時辰要檢驗過一千兩百人。再細分,就是一分鐘檢查十個人。

  京師的城門倒是一分鐘能過一百人,但只要每個進出城門的都要被問一下姓名,那就要對折再對折了。而現在是要甄別細作,就是隻老鼠要進來,也恨不得要查明三代、報上籍貫。

  秦琬心中憂急,依然是一點不表現在臉上。倒是毫不猶豫的就給王殊出了個難題。

  ……………………

  夏日的艷陽在河北的原野上帶起陣陣熱浪。燥熱的風湧上城壁,籠罩上了甕城。

  城磚上的青苔鬆鬆的發黃變干,總是陰濕的城牆腳下泥土也皸裂如同龜背。

  人嚎馬嘶的喧囂從城外傳來,火炮的轟鳴聲在四面城牆之中迴響,得脫生天的百姓們卻都沉默著。

  烈日當頭,熱浪籠罩,身邊都是人,連喘口氣都要憋著。從生死關頭的緊張中放鬆下來後,許多人抱怨過,想要進城,但根本沒人理會。

  如同被關在監牢中,很快就熱得沒了力氣,蔫了下來,甚至都不想說話。幾千人都安靜的,就像一群幽靈,有形,卻沒有聲息。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如果再持續下去,很多人就會無聲無息的死去。

  昏昏沉沉的時候,他們突然聽見有人在喊,還有力氣的抬起頭,看見城頭上,有一士兵拿著喇叭話筒喊著,「城下的人聽仔細!」

  更多的人抬起頭,聽著那士兵又重複了一遍,「城下的人聽仔細!」

  然後重複到第三遍,「城下的人聽仔細。」

  這一回,只要有意識的都抬了頭,

  「定州路都監、天門寨知寨秦公有吩咐……」

  「據俘獲韃子招供,有韃子細作暗潛爾等之中。」

  望著城頭上的幾千人,都是目光呆滯,誰也沒有餘力去關心身邊的細作。

  「故此都監有令,將在爾等之中搜檢,凡通過搜檢,確認並非細作者,即可入城。」

  就像一塊石塊落入水中,人群中泛起了一陣漣漪,隨後化為一波巨浪,

  入城?

  入城!

  從沉寂中沸騰的人群爆發出巨大的聲浪,然後向內側城門湧去。

  「安靜!!!!」

  用長長的尾音表達自己的態度,不過更有效的是一聲清脆的槍響。

  「全都不得妄動!」話筒中的聲音尖厲,「製造混亂者,便是遼國細作!」

  連續幾次的重複,伴隨著槍聲,人群恢復了平靜。

  「婦人,幼子,老者,可不必搜檢。其餘人等皆須搜檢後方可進入。」

  「搜檢過程中,凡不聽號令者,視同細作,殺。煽惑人眾者,亦是細作,殺之勿論。爾等也當仔細觀察左右,如有異動之人,可立刻拘捕,但凡捕獲奸細一人者,便有百貫重賞。」

  話筒中接連說了好幾條禁令,城頭上拿著火槍的士兵,幾聲槍響,都證明這幾條禁令並非是玩笑。而百貫賞賜也讓人感覺到那沉甸甸的份量。

  一時間沒有人再有多餘的動作,反倒關注起左右。

  「靠近內門者稍退。」城頭上又喊了起來,隨著門前人眾依言後退,內門也有了動靜,開啟了一條縫。

  看到內門開啟,後面的人激動起來,拚命的向前。城門砰的一聲又闔上了。向外側開啟的內門城門,只要門外的百姓稍一推擠,立刻就會闔上。

  兩三次下來,現實教會了他們不能性急的道理。

  城門終於開了一道允許一人進入的縫隙,縫隙後面就是通向內城的門洞。

  靠近城門的人得到最優先權,爭先恐後的進去城門。

  「後退!後退!先讓婦孺進來,先讓婦孺進來。」喊話的人說完後,又一次次重複禁令,「擾亂秩序,不聽號令,視同細作。」

  三座城門都是這樣的安排,同時在放行百姓。城內還有一批人,都是軍中的家屬,作為嚮導,引導他們前往可以休息的校場。

  他們的態度都很好,但被放行的百姓們,他們印象更深的還是時不時就響起的槍聲。

  「先把話說明白。」槍聲響起的時候,王殊對秦琬說,「然後就是不怕殺人。他們既然怕北虜的刀,就更應該怕官軍的槍。」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0
第109章 微雨(16)
     
  太陽終於升到了天頂上。

  韓鐘眯著眼,迎著外面愈明亮的日光,越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前一波攻擊才退去不久,新的一波又沖過來了。

  清風捲起地上的沙塵,

  「二郎。來了!」

  來自身邊的親衛提醒,韓鐘漫不經心的拉起弓,然後放手。

  嗡的一聲輕響,一支一尺八寸長、中指粗細的雕翎箭,飛出了車廂,穿透了單薄的風沙,噗的一下,箭矢深深的扎進了領頭騎手的胸口之中。

  騎手一臉迷惑的神色,低頭看著紮在胸前鐵甲中的長箭,似是疑惑難解,為什麼自己的甲冑沒能防住箭矢。

  但他注定得不到答案了,他的視線一點點的渙散開來,徹底失去了神采。

  戰馬依舊狂奔,身子隨著馬背一顛一簸,漸漸的歪向一邊,最後從奔馬上摔了下去,一腳卡在馬鐙上,百幾十斤的重量拖著戰馬也歪了過來。

  來自北方草原的良駒,希律律的叫苦了起來,跑得歪歪斜斜,跟在後面的騎兵跟著亂了起來。

  一支特製的破甲箭,價值足有五六貫,只提供給還用不慣火槍、本身也擅長箭術的將領使用。

  兩百多騎兵還在奔行,韓鐘將手向腰間伸去。

  一支,兩支,三支。

  他從箭囊中抽出三支破甲箭,夾在指縫中。

  比砸錢嘛,加上人工和機器折舊,平均三百八十五文一副的熟鐵胸甲,怎麼能與五貫又七百文的破甲箭比?

  韓鐘夾箭在手,調勻呼吸,心裡想:定州路的兵馬不來也罷了……這根本沒包紮好嘛!

  臉上的血濕漉漉的又開始流了,韓鐘抽了抽嘴角,心思分到了這上面去。

  砰砰砰砰,並不算整齊的槍聲在他分心的時候響起。

  硝煙淹沒了鐵路下面列隊的鐵道兵,剛剛衝到近前的遼騎,最前面的十幾騎倒了大半。

  後續騎兵一部分被他們給阻住,但更多的就順利的繞了開去,毫不猶豫的繼續向前。

  裝彈已是不及,號令中,鐵道兵們紛紛挺起了槍刺,將刺刀的刀尖指向了敵人。

  車廂頂上,十幾枚手榴。彈拋了出來,在遼騎的前路上滋滋冒著火星。

  遼軍已經在手榴。彈上吃了幾次虧,好幾次都逼到了列車車廂邊,卻都被手榴。彈給炸了回去。

  這一次,一見到手榴。彈丟下來,全都讓了開來,也不再直衝宋軍陣地,一繞繞了回去。連同之前被落馬同伴耽擱了的騎兵,也全都拖了同伴上馬,翻身脫離。

  韓鐘鬆開手,將箭矢重新插回箭囊。

  陣列中的士兵們則飛快的給自己的火槍裝彈上膛。

  戰鬥開始已經快一個時辰了。

  韓鐘手下的鐵道兵傷亡可謂慘重。

  大部分是被遼兵馬弓射出的箭矢射傷的,還有一些是被自家人的手榴。彈給炸傷。

  在遼軍騎兵攻擊的間隙,醫護兵就背著急救箱,給受了傷的士兵包紮傷口。

  不過讓韓鐘慶幸的是,一個時辰的戰鬥下來,他手下的這幾百新兵,總算是稍稍有了點模樣。

  這也是多虧了有手榴。彈,如果沒有幾次手榴。彈挽回敗局,第一次交鋒,護路隊被遼騎趕得狼奔豕突的時候,這一仗就結束了。

  但韓鐘和他的鐵道兵們就是仗著車頂上丟下手榴。彈,接連挽回了幾次敗局。

  連續幾次被遼軍殺散,被嚇得魂飛魄散,最後連踢帶拉都不肯再列陣的士兵的確有,韓鐘也只能殺一儆百,拿他們作榜樣。但大部分士兵,還是聽著號令重新站在了陣列線上。

  經驗有了,膽量生出來了,之前常年練習的記憶也回想起來了。

  如果是冷兵器,即使恢復了冷靜,幾次交鋒下來,早都沒力氣。

  但拿著火槍,只要有力氣扣動扳機就行了,還有個架子可以架著槍口,都不用費力端著槍。

  指揮齊射的軍官就站在陣前,遼人的箭矢射過來,號令聲也一絲不亂。

  韓鐘第一回親眼見識到了,生死關頭,人能迸出多大的潛力,也見識到了他父親曾經說過的,生死關頭才暴露出來的真實本性。

  他手底下的幾名軍官中,平時最愛吹噓的、被韓鐘認為言過其實的一個,現在就站在陣前,雖不及他吹噓的水平,但韓鐘也不需要一個能飛天遁地、以一敵萬的怪物,他只要一個能夠冷靜且充滿勇氣的指揮五百人的軍官。

  另一個被韓鐘最為看好的軍官,平時訓練總是最好的一個,談起兵法也是頭頭是道,但今日陣上則是大失水準,先是被遼軍擊潰,狼狽的被手下士兵裹挾的逃竄回來,之後惱羞成怒的又發了牛性,連韓鐘叫他都不理會,提刀衝向敵陣,最後被遼人一箭射穿了脖子。免掉了被軍法從事的下場——歿於戰陣,前罪一併贖清,甚至還能蔭及子弟,要是被軍法從事,可就妻兒父母一起遭殃了。

  不過這兩位也只是極端,大部分的軍官剛開始時害怕、膽怯,幾次反覆之後都穩了下來,走入陣列中,帶動他們的士兵恢復到平時訓練的水平。

  再壞的局面也能依靠手榴。彈來化解,那麼也就不必害怕遼人還能拿他們怎麼樣。

  但手榴。彈的數量其實已經不多了。

  這種事當然不會讓下面的人知道,韓鐘聽說之後,就當做沒聽到,沒有說一句節省彈藥的話。

  不過車頂上的擲彈兵們,也自覺形成了不到近前不投彈的原則,投彈的數量開始下降。

  並沒有讓韓鐘休息太久,鐵路這一面的遼兵再次掀起攻勢。

  蹄聲陣陣,沙塵漫天,又一波騎兵過來了。

  擺明了就是過來消耗手榴。彈,韓鐘看了一眼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慢條斯理的從箭囊中抽出了三支箭。

  王家嫡傳的連珠箭術,按韓鐘的箭術老師王舜臣的說法,已經有他的七成功力,去掉人情成分,那也有五成,在軍中都是百里挑一的等級了。

  韓鐘哼著荒腔走板的西北小調,把用來連珠射的輕弓又調整了一下。

  之前那些勾心鬥角的算計,韓鐘現在全都拋下了,今天唯一要做的事情,是只要能夠活著回去。

  比起短打功夫,家裡是老四最強,韓鐘只能藉著年長,憑身高臂長力氣大來取勝。但箭術,他可是韓家第一。

  他從父親那裡聽過的,做一名衙內最大的好處不是可以欺男霸女,也不是蔭補官職,起點就比寒門弟子高,而是任何一門學問,都能得到最好的老師教授。

  儘管已經不是軍中必修的科目,但當韓鐘想要更深入學習箭術的時候,父親說了一句,『學著吧,沒壞處。』就把禁軍之中最擅長箭術的幾位將校給請來了,韓鐘學了幾年,連他們家傳的技巧都學會了,還有王舜臣,最是用心教。

  遼騎轉眼就殺入了輕弓的射程,韓鐘並沒有像下面的火槍手那樣,要等到威力最大的時候再扣扳機。他毫不猶豫的拉弓、射擊、拉弓、射擊。

  先是三箭,然後又是三箭,呼吸間連珠六箭,射馬不射人,硬生生的把遼兵前衝的勢頭給壓了回去。

  這一部上千人,全都是用了火槍。還拿著長弓的,也就韓鐘一人。韓鐘幾次發威,下面的士兵一看到用箭,都知道是他了。

  宰相家衙內赤膊上陣,本已能激發士氣。韓鐘表現出來的箭術又是出類拔萃,當即就引起了一番歡呼。

  比起剛剛興起的火槍,弓馬刀槍這一類的傳統武藝,在軍中還是更加受到看中。

  不過站在車廂中的韓鐘,早成了眾矢之的。這隊騎兵奔來,被韓鐘迎頭痛擊,他們也不甘示弱,拉弓激射,箭矢儘是往韓鐘身上奔去。

  韓鐘仍在車廂中,面前一扇敞開的大門,兩邊有人提著櫓盾,一左一右的為韓鐘掩護。

  一排箭來,車廂外壁上奪奪奪的響了一片,能射進來的箭就不多,又大多被盾擋住,只有一支箭迎面飛來。

  韓鐘也沒低頭,甩手將掌中輕弓揮出,直接將箭給打了出去

  又是一小片歡呼聲,都是在車廂裡面看見韓鐘動作的。

  韓鐘沉著臉,低頭看弓。他用弓擋箭,對弓身有損。連射之後,免不了要傷及弓身,說不定再拉幾次就斷了弦。

  看了一下是否有缺口,韓鐘也不用這張弓了,丟下來,從親衛手裡接過另外一張弓。

  韓鐘拿起這一張新弓,其外形怪異,弓臂外形已與普通戰弓截然有別,弓弦不只是簡單的連在兩端弓臂上,還有兩條延伸出來在弓臂內打了個交叉,弓臂上下端又各有一個小小的滑輪,不圓,有點歪,弓弦就從上面繞過。

  從弓身大小上看,力道至少兩石,可韓鐘十分輕鬆拉開長弓,毫不費力的樣子,看起來也不過五六斗的軟弓。

  韓鐘的手臂此時有幾分酸麻,方才連射太急,使得小臂內的幾條肌肉都在抽搐了。他現在只穿了一副輕甲,為了方便射擊,肩甲卸去了,肩膀半露在外,手臂上的皮膚下方,可以看見一條肌肉因抽筋而跳動。

  一名遼騎衝到了近前,被火槍手一槍擊斃了戰馬。他被戰馬拖累,在半空中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但他爬起來之後,也沒後退,一抽腰刀直接衝向了火槍後

  「地獄無門……」韓鐘呢喃著,將弓弦向後扯起。偏心輪轉動,弓弦一點點的拉開。

  落馬遼兵的淡色眼眸盯著韓鐘,凶悍的一聲大吼,一揮腰刀沖散了前面的宋軍士兵。

  幾名士兵挺槍直刺,槍刺頂著他的胸甲,可他硬是一扭,讓槍刺滑了開去。

  遼兵疾步衝前,已在五步之內。

  「你偏闖進來!」韓鐘手一鬆,長箭離弦,箭去如電,從胸口中直貫而入,將人給帶得倒飛了出去。

  一箭斃命。

  韓鐘收手立定,心中舒暢,只射箭靶可難得這般爽利。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1
第110章 微雨(17)
     
  「你們都是豬!」

  當撲上來的遼兵被韓鐘射殺在倉皇而退的士兵眼前,凶獸一般的咆哮聲,炸響在他們耳邊。

  陳六鬚髮皆張,額角上的青筋根根虯起,他方才砍死兩名不肯列陣的士兵時,也沒有這樣的憤怒。

  畏畏縮縮的眼神中,他一步跨下路基,一步跨過排水溝,再一步他跨到了被射殺的遼兵身旁。

  遼兵箭簇貫胸,二尺雕翎箭只剩下翎羽還在外,滄桑的臉遺留著生前的精悍,瞪圓的眼睛裡則凝固著不甘心的訝然。

  「就這種貨色!哈?!」

  岑三腳尖踩著屍體,猙獰有如餓虎。

  被質問的士兵比之前退得更遠。

  殺性畢露的雙眼橫掠過一張張畏縮如雞的臉,心中暴躁如火焚。

  就這賤種,為什麼還要躲?!

  一支槍刺就能解決,竟然要主帥親自動手,還有這樣的兵?!

  他飛起一腳,正中後背。咚!宛若重錘。屍體橫飛出一丈多,卡嚓的骨裂聲,脊背都反折了過來。

  鐵道兵們噤若寒蟬,岑三再跺了一腳,地上的鋼刀也彈了了起來。

  不遠處,另一名遼兵正搖搖晃晃站了起身,他剛剛奮力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戰馬,卻已經敏銳的拿起了隨身的弓和箭。

  刀口染血的常年生活,一生征戰幾十年,上百條人命磨礪了他的反射神經,武器才入手,就瞄向了威脅最大的岑三——不能活下來,那就帶人一起死。

  岑三背對著他,有士兵提醒,「小心。」

  「就這種貨色!」

  岑三回過身,低低嘶吼著。眼睛裡沒有看見威脅,他只記得方纔的驚險。正在裝彈的他,差點就沒救到韓鐘。

  他一把抓住遼人遺刀,全身如彈簧般收緊,然後奮臂甩了出去。

  熾烈的陽光下,長刀在空中打著旋,嗚嗚的叫著,猶如狼嘯。長箭才搭上馬弓,長刀已經到了眼前。

  遼兵一退,將馬弓舉到了刀前。刀刃飛旋,崩的一聲,弓弦脆斷,弓身陡然繃直,反凹,一陣震顫中,刀光再一旋,噗的嵌入了粗糲如樹的脖梗裡。

  遼兵晃了晃,站住了。又晃了晃,沒了聲息。人還站著,已經死了。

  「遼狗的刀就這樣,連個腦袋都砍不下來。為什麼要怕?!」

  岑三怒吼,充血的雙眼瞪過士兵。走上前,拔出自己的腰刀,倏然攔腰揮去。

  突的矮了半截的身影中,血光如瀑。

  鋼刃湛然,不染一絲血痕,岑三提著刀,一腳踹倒了下半身。牛皮靴踏進血泊,刀口斜指,他憤怒,「就這種貨色,你們都要躲?!」

  「又上火了!」陳六悄然走到韓鐘身邊。

  韓鐘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模樣的岑三。

  倒在陣前的遼兵十幾騎,當場死掉的不足半數,摔傷的一個個掙挫不起,岑三提刀上前,一刀將一名只剩一口氣的遼兵搠死,又一腳踩碎了另一人的鐵甲和胸骨,看見這樣的岑三,韓鐘茫然的看著陳六,眼瞳中明明白白寫著不明白。

  這只是上火?

  陳六視若無睹,不論是韓鐘的疑惑還是岑三的瘋狂。

  他側過身子,低聲在韓鐘耳邊,「讓他消消火也好。方纔他沒罵,現在是真的該罵……仗不是這麼打的!」

  仗不是這麼打的。

  岑三覺得有一團火從心底咕嘟嘟裡冒出來,連砍帶踢弄死了四五人,心頭的火氣也沒能瀉.出去。

  真是熱!

  汴梁的夏天都沒這麼熱,明明比汴梁更靠北一千里,熱得就像二十年前,咸陽城頭看著城外一片大火的時候。

  岑三還記得八歲列名廣銳軍籍拿到的第一份八個大錢的軍餉;還記得十四歲時,提著酒到家裡來,慶賀他能夠正式跟隨父兄上陣的都虞侯吳逵;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上陣,就砍掉的那個黨項人的臉;他也不會忘記自己付了多少努力,才成為廣銳軍中有數的斥候;更記得舉起反旗後,跟著吳都虞的那段時日。

  那時候,吃的是醃菜,喝的是稀粥,黨項人也打,官軍同樣打,不是朝廷調了太多兵馬來,廣銳軍不會輸。

  好飯好菜養起來的鐵道兵,卻連陝西鄉中的弓箭手都不如。

  真是一群廢物。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岑三扭過頭,是陳六的臉。

  「別氣了,是他們殺得人少了。」陳六道。

  「差點就沒臉見相公了。」岑三解釋。

  「只是這樣?」陳六笑著反問。二十年的交情,怎麼會信?

  「還能是什麼?!你,還有你,過來!」岑三轉回頭,呵斥著,從人群中扯過來兩個看起來最害怕的士兵,吩咐他們把首級都割下來。

  顫抖的手拿著刀子,落在脖子上的刀刃,抖得更加厲害。

  岑三避而不談,陳六也不多問,望瞭望遠方的敵陣,「不論如何,那兩支遼狗很難再接著打了。」

  幾次進攻接連失利,如果遼軍不改變戰術的話,戰鬥就很難再繼續了。

  鐵道兵這一面,以他們的水平來說,已經算是做得不錯了。而前面神機營的情況則更是好得不得了。

  一個時辰下來,神機營指揮已經擊退了遼軍七八輪進攻,唯一一個受傷的,是被擊斃的奔馬,翻滾著到了面前,被壓傷了腳。

  神機營的士兵們就像是平日裡的訓練,聽號令開槍裝彈、開槍裝彈、開槍裝彈。

  二十步開槍,十五步開槍,十步開槍,充滿自信的把敵人越放越近。

  冷靜地開槍,冷靜地裝彈,冷靜的將眼前還能活動的敵人給戳死,除了出槍的士兵,也沒人多看一眼——即使冒出的血泡看起來很有特色,除非敵人爬到自己的腳前,那他們才會挪動視線,將槍尖朝下,然後……往下那麼一戳。

  熟練得就像做了二十年的廚子,殺掉了一隻雞。

  平常的時候,他們愛說愛笑,能打能鬧,上了陣之後,除了號令,神機營的士兵們聽不見任何雜音。

  「遼人打不下去了?」韓鐘帶著些許期待。他不希望王厚的援軍趕來時,自己太過狼狽。

  「至少得換個戰法了。」陳六道。

  兩邊攻擊都受挫,韓鐘、陳六都覺得遼人不改變戰術就打不下去了,遼人那邊似乎也覺得要調整戰術了。

  戰鬥暫且中止了一刻鐘。

  然後進行過調整的遼軍再一次展開了攻擊。

  一直沒有投入戰鬥的那一支千人隊,從面對神機營陣列的位置上,挪到了鐵道兵的正對面,接著下馬列陣。

  移動時掀起的煙塵消散,千人組成的緊密陣列出現在宋人眼前。

  正對著鐵路的是一個寬大的正面,數百名士兵肩並著肩,一名將領駐馬陣前,像是在訓示著什麼。

  列陣的位置接近到兩百步之內,雖然看不清他們使用的武器,但陣型一擺,陳六就悚然而驚,「二郎,那個不對。」

  「什麼不對?」岑三在旁道,「不就是神火軍嘛。」他啞然笑道,「可惜換了位置,要不然正品對贗品,那戲碼就好看了。」

  神機營,神火軍。

  宋遼兩國各自編練的新軍。

  武器裝備,訓練課程,皆彷彿鏡中對映。

  神機營的水平,已經通過今日的作戰,展現在韓鐘、陳六、岑三等人的面前。而神火軍,據說訓練要求猶在神機營之上,此刻列陣的速度已經可以證明傳言非虛。

  可能是強調機動的作戰,他們沒能帶著火炮出動,但千名精銳火槍手,要壓制不堪一戰的數百鐵道兵,並非什麼難事。

  更加密集的火槍陣列,同樣大小的戰鬥空間中,遠比騎兵突擊時能動用的兵力多了十倍。車頂上的擲彈兵,能對採用緊密陣型的神火軍造成更大的傷害,可造成的混亂卻要小了不少——只要他們有與神機營相當的水平。

  岑三嘲笑道,「還以為敢兵對兵,將對將。原來是上駟對下駟。」

  「二郎。」

  陳六提醒,韓鐘已經沉默了太久。

  韓鐘這時正回過頭,將視線投向神機營一側。對應的遼軍此刻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衝鋒,這一回,他們帶上了空鞍的戰馬。

  數百騎兵夾雜著同樣數量的戰馬,奔馳在荒野上,聲勢煌煌,遠勝之前。

  一開始的戰鬥,比起來僅只是初步的試探,現在才是真正進入戰鬥。

  「要衝陣了。」陳六喃喃道。

  神機營的陣列並非牢不可破,只看要付出什麼代價。

  這一回,遼人是準備犧牲戰馬也要把陣列衝散。

  再堅實的鍛煉,也改變不了血肉之軀的事實。無論什麼樣的精銳,也無法擋住數百斤重的奔馬。

  三面的遼兵同時開始衝擊,之前的衝擊雖然說是同時,但還是有著一定的時間差,保證投入每一面進攻的騎兵能夠有足夠餘地轉向,不至於衝撞到自己人。

  但這一次,三隻騎兵爭先恐後,時間差已縮短到近似於零。

  神火軍的軍陣也開始前行,顯示出了他們的默契。千餘人的陣列緩緩前行,如牆而進,步步有聲,好似山崩地坼,就這麼碾了過來。

  過去與神機營交戰的敵軍,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韓鐘這一會兒已經有了一些答案。

  到了決一勝負的時候了。

  「二郎。擊退了他們,這一戰就算贏了。」陳六給韓鐘鼓勁。

  韓鐘在戰鬥中的成長有目共睹,現在的精悍沉穩,與一開始時的浮躁有著天壤之別。如果這一次能夠取勝,陳六相信韓鐘肯定會有一個脫胎換骨的變化。

  韓鐘點點頭,這當是結業的考試了。放下了弓,他輕聲說,「拿我的槍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2
第111章 微雨(18)

  申明抱著孩子,跟他一起進入西門甕城的百十個同伴,在城牆的陰影下坐了一排。

  他們看著代表寨主的大旗出去又進來,看見甕城內的軍官神色肅穆的送走率軍出戰的秦將軍,又帶著歡快和崇敬將他迎了進來。

  「贏了?」申明聽見旁邊的瘦弱漢子用不可思議的腔調說著。

  「打得遼狗屁滾尿流!」走在旁邊的士兵大聲宣揚。

  瘦弱漢子一下跳起,揚起手興奮的歡呼。周圍的人們歷經磨難,沒有太多精力,雖是跟著歡慶起來,卻是有氣無力。

  申明遲鈍得沒有什麼動靜,官軍贏了一回,是該高興的,可申明發覺自己完全無法融入到周圍歡樂的氣氛中。家裡人都死光了,想開心,嘴角都扯不開。

  懷裡的娃娃被聲音驚得哭了起來,不知幾日沒有進奶。水,哭聲細啞得跟貓崽兒差不多。

  申明慌裡慌張的哄著,手忙腳亂。過去他都沒有好好抱過自己的兒女,現在想抱都抱不了了。強忍著抹淚的衝動,申明輕輕搖晃著襁褓。

  哭聲還是沒停,申明都不知道怎麼辦了。旁邊遞過來一個裝滿水的葫蘆,是身旁不遠的一名年輕士兵。

  年輕士兵的臉上滿是善意的笑容,手裡的葫蘆又遞上來一點,說,「給娃兒喝點水。」

  啪,士兵的手被另一旁的軍官拍掉,白眼相對,「你家的娃兒喂冷水?!」

  士兵委委屈屈,「俺還沒娃兒。」

  「哥哥,興哥他還是童子雞,水道旱道都分不清吶,肯定不懂啊。」遠一點的地方,一個年長點道士兵比了一個猥瑣的手勢,歡快的喊著。

  一陣哄笑聲,年輕士兵漲紅了臉,罵道,「你娘道水道旱道俺都知道!」

  年長士兵沒生氣,「急啥,過兩日哥哥帶你去見識見識。」

  「滾一邊吵去。」軍官揮手把兩個士兵趕走,他三十上下,有幾分老成,和聲細氣的對申明道,「老丈,再等一等,等能進寨裡了,就給你找點熱湯水。」

  申明點頭,想說點感謝的話,卻沒說出來。

  說了幾句話,見申明木愣愣的沒多少反應,軍官就不對他說了,起身來叫過一個士兵,「怎麼還沒消息,去催一催,這邊還有娃兒呢。」

  「是啊,是啊,還有娃兒呢。」瘦弱漢子熱心的幫申明說這話,「娃兒餓得時間長了,看著也弱,說不準還得了病。俺們不進去就罷了,娃兒要早些進去找醫官。」

  申明周圍的人,相幹不相干的都附和了幾句。

  士兵奉命進城去,轉頭就從內門跑出來,後面跟著一名手持小旗的士兵。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的身上,申明發現身邊的瘦弱漢子屁股就抬了抬,身子向前傾去,兩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後面的那個士兵。

  兩名士兵小跑著來到軍官身旁,低聲說了幾句,軍官連連點頭。

  是能進城了嗎?

  人群中隱隱起了點騷動,申明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孩子,心中多了一份焦急。

  他這時聽見旁邊的同伴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在下面攥起拳頭,正面看不出來,可從申明的角度上,瘦弱漢子的緊張都從身體裡快要溢出來了。

  軍官接過小旗,隨手插在腰間皮帶上,回頭面向所有百姓,「都監已經下令,現在你們可以進城去了。」

  甕城裡面的百姓還坐著的都跳了起來,申明扶著牆,也慢慢的站起。

  「不過……」軍官站得筆直,雙手背在身後,不知做了什麼,周圍的士兵都握緊了手中的火槍,緊繃的姿勢充滿了戒備。

  氣氛陡然變得緊張,百姓們剛剛出現在臉上的笑容消退了,方纔還和藹可親的軍漢一轉就變成了要人命的架勢,在遼人手中飽受折磨的人們識趣的閉上了嘴。

  他們安靜的聽軍官說,「不過都監有令,為防遼人細作潛越,四處甕城中百姓,婦孺及七十歲以上可以先行入城,其餘人等須檢問明白方可入內。」

  幾乎人人都鬆了一口氣。甕城中百多人,一多半是女子,剩下的男性老的老少的少,年紀能被列入丁壯的,只有十幾個,都是一副瘦弱不堪驅用的模樣。本來就是遼人看不上眼才丟出來的。全是千真萬確的宋人,又是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就算被檢問也沒什麼好怕的,現在還有什麼可以失去?

  「俺們都是正經大宋人,怎麼會給遼狗做奸細!」瘦弱漢子不痛快的爆了一句。

  「快點查吧。」另一個在搜檢行列的男子則催促道。

  「閉嘴。」軍官冷臉呵斥一句,「沒有問話不得開口。若有人妄論是非,煽動人心,視同遼人奸細!」

  後開口的男子縮起了脖子,嘴都不敢張了。而瘦弱漢子,也識趣的閉上了嘴。

  申明看了看他,覺得他的身子過於僵硬了一點。

  軍官指揮著所有人,「是女人就先進城去,小娃兒也先進去。剩下的都盤問清楚,歲數不好定,看著不像就不是,有一點嫌疑的都給我扣下來。」

  「排隊,排隊。」

  「都排隊。」

  「這裡是男人排隊,女人就往內門走,別耽擱。」

  「還有這小娃兒,有相熟的就順便就帶進去,裡面好歹有口熱水涼湯,先喝上。」

  「你,停一下……你是女的?」

  「喂,你哪裡像婆娘了?分明就是個漢子。」

  「六婆娘,你真跟婆娘一樣廢話多了。別囉嗦,你以為都監那樣的精細人會想不到,門裡面早安排了婦人搜查身子。你們都聽清楚了!要是進城後被探明白是假扮的,直接當奸細砍了,可不會像現在,只綁了待審。自己想清楚再走,若是之後被砍了腦袋,去閻王爺那裡別怪我沒說。」

  場面上看著有些亂,實則很快就被梳理得有條有理起來。

  還抓住了一個裝扮成女人的男子,自稱是為了逃命才改裝,但沒人理會他的辯解,直接一棍子拍翻了,四馬攢蹄的捆了丟到一邊。

  女人和年齡特徵明顯的幼。童都進了內門去。內門只開了一條小縫,僅容一人通過,到底另一面有沒有崗哨,搜檢這些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而男子這一邊,檢問得就嚴格得多。

  每一個人都被要求脫下衣袍,確認身體狀況,胳膊上但凡有一點肌肉,兩腿有那麼丁點羅圈,都被拎到一旁仔細盤問:是否習過武?是否騎過馬?是否打過獵?是否上過陣?是否是遼人的細作?年甲幾何?家在何方?家眷幾人?作何營生?何時遭劫?又是怎麼被遼人抓住?為什麼沒被拉去做苦力?有沒有相熟的親友可以做保?一連串的問題砸得人暈頭轉向。

  即使經過了身體檢查,之後一樣要被詢問年齡籍貫,有無可以作保的同伴,最好有身在天門寨中可以作保的親友鄰里。

  只有十幾個人,因為從內到外的確一副老相,被放了進去,或是在城中有保人,且說對了番細節,被拉到旁邊等待確認,其他人都是被反覆盤問。

  不僅僅是被檢查的百姓對此感到十分疲倦,就是檢查盤問他們的士兵也因為要提防潛藏的遼人奸細,還有頭頂上的烈日,而變得煩躁起來。稍微有點牴觸的態度,就會被他們叫來拿著繩索和棍棒的同伴。

  手段粗暴的連著抓了三人,隊列中的所有人都學會老實聽話。但煩躁的根源還在,使得氣氛越發的緊張起來。

  申明一直都是老老實實的排在隊列中。

  輪到他的時候,他順從的走上前,把懷裡的娃兒交給旁邊的士兵,然後主動脫下衣袍。

  申明本身出身優裕,雖沒有習武,但常年的豐裕的生活,使得他筋骨肌膚跟他現在的面相有著很大的差別。

  在旁打下手的一個年幼士兵,帶著幾許驚訝的問申明,「阿公,你今年貴庚?」

  十四五歲的娃娃兵滿是稚氣,說起話來則帶著斯文。讀過兩年書,在十幾歲的娃兒中,現在是越來越多了。

  申明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小人今年三十七。」

  才三十七?申明的回答在人群中帶了一陣小小驚聲。

  「真的是三十七?」負責這個崗位的小校都忍不住多問一句。

  「三十七。」申明默然點頭,有些發懵。

  家破人亡後的這段時間,他一直顛沛流離。沒有鏡子,也沒有洗臉,他只知道包括遼人都看他老,隱隱約約有一些感覺,並不知道自己全白了頭髮。

  軍官聽到動靜,大步走了過來。他一直都在稍遠處壓陣,身邊十幾名士兵,全副武裝,隨時可以出動鎮壓任何騷亂,只是站在那裡,就有很大威懾力了。

  走到申明身邊,問清楚了情況,軍官打量了申明兩眼,搖搖頭,「三十七,是不像。」他跟著又問負責這一崗位的小校,「但他像有七十歲的樣子嗎?」

  小校明白過來。

  三十七長得像五十七又如何,只要不是超過七十歲的老人,或是十歲以下的幼。童,六十歲和十六歲沒有任何區別,都有遼人奸細的嫌疑。

  然後申明就被嚴厲的盤問了,每一個問題都被反覆再三。

  軍官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就在崗位旁。有他在一邊盯著,申明被檢問的就更加繁複詳細,小校恨不得將申明的生平都問個明白,連家人怎麼被殺,屋宅如何被燒,都要申明幾次三番的重複敘述。

  申明麻木的心靈漸漸被刺激得有了生機,流動在心靈中是如岩漿般的憤怒。不知是第幾次被問起女兒是如何在面前被凌虐而死,申明已經緊緊攥起了拳頭。

  爹!爹!

  女兒嘶聲裂肺的慘叫又在申明耳邊響起。還有隔了一堵牆外,妻妾的慘叫聲也同樣迴盪在耳邊。

  申明攥著拳頭,指甲全都嵌進了肉裡。

  軍官沒有阻止小校的盤問,只是臉上漸現不耐。他低聲嘟囔著,申明聽到了一點,好像是在說『太慢了』。申明沒有再關注軍官,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紅,只恨不得要把心中的怒火徹底釋放,只是在看見了一旁那襁褓上的鮮藍,才強自忍耐。

  小校的效率太慢,軍官不耐煩再等待。招過來排在申明後面的瘦弱漢子,讓他脫下衣袍。

  瘦弱漢子脫光衣服,就跟申明一樣,顯出很大的反差。雖是筋骨畢露,卻不是那等病弱式的乾瘦,而是充滿了力量。

  軍官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溫和的問道,「可是遭了大罪了。是哪裡人?」

  「保州。鄉。」

  「好地方,棗子長得好。」

  「比不上定州的棗子。」

  「看你這腿,尋常騎過馬?」

  「家裡養了三匹。」

  「這麼多?俺這都頭也才養得起兩匹。平常做了什麼營生,這麼好?」

  「就是走單幫,幫村裡販貨。都是人家不要的廢馬,值不得一兩貫。」

  「這樣啊。好歹也是有馬,怎麼就給抓住了。」

  「老娘被抓了,不敢跑。」

  「還是個孝子。你老娘已經進去了?」

  「沒有。進遼營後就被分開來了,應該也在這裡,就是沒找到。」

  「沒關係,等回頭進了城,就好好找找,肯定不會有事。」

  「多謝官人吉言。」

  「練過武?」

  「練過。廝撲在集上拿過一次頭名。」

  「好身手。有沒有想過投軍?」

  「家有老母,捨不下。」

  「可惜了。做行腳商,尋常給人帶信沒?」

  「……帶過幾次。」

  「哪家郵局?」

  「……呃」

  「信送到哪家郵局?!」

  「……哦,是鄉里的郵局。」

  「鄉郵局的局長姓氏名誰?」

  「……小人哪敢多問,只知姓王。」

  「郵局有幾個人?」

  「多的時候七八個,少的時候就三五個。」

  「村上的郵編是多少?」

  「…………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每個月收信送信能拿多少工錢?」

  「……三百來文。」

  「不多啊。」

  「夠了,夠了。」

  軍官越問越快,漢子則越來越慌,額頭上的汗珠越來越多。

  最後,軍官笑了,也不問了,他笑瞇瞇的看著那漢子,

  「兩腿羅圈,這是常年騎馬的。看著瘦,卻天生一副好筋骨,不可能沒練過武。做行腳貨郎的,肯定會為人帶信去郵局。這些都答得不錯,但鄉郵局能有七八人?這幾千人的寨子裡的郵局,也才一個人,讓兒子跑腿送信。還有,村裡的郵編都不知道,你這郵遞工怎麼做的?只是給村裡拿信,一個月能有三百文?有這麼多,郵局局長早就把孫子都派去送信了。教你個乖,村郵收信、送信,一封就只有一文錢,你家的村子一個月能有三百封信?說說吧,村子裡有哪家做買賣的大戶,還是有好幾家讀書人?」

  軍官絮絮叨叨的說著,慢慢的拔出了腰刀,周圍的士兵全都警覺起來,帶開了已檢待檢的百姓,圍了上來。

  漢子臉色一點點的白下去,他想反抗,卻悲哀的發現垂落在腳腕上的褲子絆住了他的雙腿。

  軍官彷彿抓住耗子的貓一般的笑著,「跟我說,耶律乙辛那老賊,狗x出的……」

  漢子緊抿著嘴,一聲不吭。

  腰背微微拱起,軍官宛如一頭潛藏在草叢中,即將暴起衝向獵物的豹子,一字一頓,「說吧,你到底是哪裡人?」

  漢子一聲怒吼,他一直都在悄悄擺脫纏在腳踝上的褲子,一下鬆脫開,就猛撲向軍官。

  可他才跳起,橫裡就被人撲倒在地。

  申明赤紅著雙眼,妻女的哀嚎就在他耳邊一遍遍不停的響著,自己卻跟遼狗走了一路,噬心的痛苦,讓他瘋了一般在漢子臉上身上捶著抓著,「我殺你個狗賊!我殺你個狗賊!」

  恨到痛處,他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重重一腳,被踹在了腰間,申明遠遠的跌了出去,上下牙關卡的一聲撞擊,幾乎崩碎了牙齒。這聲音聽在耳中,就讓人心裡發毛。

  申明喉嚨中發出一聲低吼,翻起身就要再衝過去,「別動了。」刀鋒壓在他的喉間,軍官的聲音,冰冷中帶著厭棄,「你是要滅口嗎?」

  喉間一片冰涼,申明的理智漸漸恢復了過來,軍官臉色更冷,「那是你家的娃兒?」

  「不是,俺看到了,那娃兒是他撿來的。」旁邊一個被攔下的男子叫了起來,「是他撿來了,俺親眼看見的。」

  「又是條遼狗。」軍官一腳踩在申明的臉上,抱著孩子的士兵立刻遠遠的走開了,「還真是會裝啊。」

  「俺不是啊!」一股被冤屈的痛苦湧了上來,申明憤怒得撕心裂肺,「遼人殺了俺全家啊!」

  轟的一聲巨響,軍官警覺的抬起頭,卻見一道黑煙騰起。

  軍官陡然間變了臉色,指著申明和遼國奸細,「看住他們,先綁起來。」

  「俺不是!」

  軍官腳步匆匆的離開,「如果審了不是,自然放了你,如果你是,你也別想逃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3
第112章 密雲(上)

  秦琬臉色鐵青,王殊臉色灰敗。

  就在他們的腳底下,只有數十步方圓的甕城中,剛剛發生立場慘絕人寰的悲劇。

  一枚炸彈就在人群中炸開。

  黑色的煙在秦琬和王殊的眼前囂張的騰起,帶著遼人的挑釁,彷彿是在嘲笑他們的愚蠢。

  炸藥並不多,威力也不大,仔細分辨下,其實只有處在爆炸中心點的幾個人,被炸死炸傷。

  但遼國細作用這個小號炸彈,給秦琬、王殊兩人好好上了一課,一個有效的攻城之術,就算沒有太大殺傷,也不能佔據要點,但只要能夠散播恐懼,就已經很足夠了。

  甕城中的數千百姓因為這一個不大的爆炸,陷入了混亂中。

  只有極少的幾個人被炸死,只有很少的十幾人被炸傷,只有不多的幾十人受到了爆炸的衝擊,只有區區兩三百人分辨出了爆炸聲來自於甕城之中,而不是城頭的火炮在發射,但爆炸帶來的恐慌,傳染了甕城中的每一個人。

  千百人你推我擠,沒能站穩坐倒下去的人,就再也站不起身。不管腳底下踩到了什麼,即使他們想停下來看上一看,旁邊的人也會擠走他們,讓他們無暇低頭。就像是陷入了湍急的海流之中,完全是身不由己的在移動。即便還有一點點理智,只要片刻,也會在周圍混沌的情緒中被侵染。

  上千張嘴在吶喊,完全聽不清他們到底在嚎叫著些什麼,唯一能聽明白的,就是他們心中的恐懼。

  秦琬、王殊,皆盡無言。不期然的,他們就想起了軍營中最讓所有將領恐懼的一件事

  營嘯。

  都沒有看見敵人,沒有受到威脅,也許只是一聲驚叫,也許只是一句流言,甚至只是一個誤會,軍營中,數萬士兵就突然間陷入了崩潰,失去全部理智。

  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要跑,要往哪裡跑,只知道跟著人在跑。也不知道敵人是誰,就拿著武器相互砍殺。數萬人的大營,往往一次營嘯就徹底崩壞。

  這種事,他們聽說過,只是沒見過。

  今天可以說是見過了。

  千萬人懷著最大的恐懼在呼喊,巨大的聲浪直衝城頭,即使秦琬也不由的向後退。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兩名官員想要後悔,卻不知該悔恨何處。

  只是讓人向甕城中喊話,告訴他們可以入城,婦孺優先,男子需要經過搜檢。

  其中潛藏的遼人奸細就毫不猶豫的點燃了炸彈。

  為什麼不等靠近城門時再出手?那樣的話也有可能炸壞城門。而現在,還是關在甕城中,除了提醒城上有奸細,又有什麼別的意義?

  沒時間再給秦琬和王殊去考慮緣由了,人群中的混亂毫無停止的跡象。現在只是南門亂起,再持續下去,或許北門和東門都會陷入混亂之中。

  「必須彈壓住。」王殊緊張的說。

  怎麼彈壓?

  兵無法派,槍無法用,在城頭上,只能空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都監,有人在撞門!」

  不用城下的士兵走報,站在城頭上,秦琬和王殊完全能夠感受的得到腳底下劇烈的動靜。

  「他們撞不開!」秦琬吼道。

  「撞不開的。」王殊對自己說。

  天門寨從外入內三重門,最外層的柵門向上開,甕城對外的正門和對內的內門開啟時都是向城外側推開。

  之所以秦琬敢開門放人,也正是因為內門的開啟方向是對外,衝著甕城開啟。

  否則只要打開一條縫,就能給甕城中的百姓徹底擠開來,人群一擁而入,什麼檢查都是笑話。

  而向外開啟的城門,如果人群擁擠上來,就會被再次關上。這才能保證逐步放人入內,避免奸細混入城中。

  現在內門被擁擠的人群給衝擊得闔上了,即使從內側用力,也抗不過幾百人的力量。

  而幾百上千人聚集起來的力量,正在衝擊著內門的城門。

  「打開外門!」秦琬腦中靈光閃過。

  無法從內側疏散,那就從外側開始。

  外側兩重城門,第一道的柵門是放下的,第二道的正門在打開之後,就沒有再闔上甕城中擠滿了人,門洞中也擠進了上百名百姓,這正門想關都關不上。

  現在只要從城上把柵門開啟,甕城中的壓力也能舒緩一點。

  傳令兵衝了出去,即使是他,也明白現在必須爭分奪秒。

  可他剛剛甕城,狂奔到近柵門處,代秦琬指揮城防的文嘉疾奔了過來,邊跑邊喊,「柵門不能開!」

  「柵門不能開!」

  秦琬迎了上去,反問,「為什麼?」

  「打開最外面,人全都會往外湧,只會死得更多。」文嘉側過臉看了一下甕城下,「現在只是擠而已。」

  「文八!」王殊指著下面,眼中凶厲,「不只是擠而已。」

  天上太陽曬著,甕城中又不通風,人群擁擠熱量無處散發人群中,個頭稍稍矮那麼一點的,往上拱兩下喘口氣,腳都落不到地了甚至還沒有水來解渴,時間稍久便肯定會中暑。

  已經死了許多人了。

  王殊沒說,但秦琬和文嘉都明白。

  已經死了至少幾百人了。

  就是方纔的混亂堪比營嘯,也只是推擠而已,這麼長時間過來的暑熱,死傷上百那是不用說的。

  「打開柵門。放人出去。想出去的就出去。」王殊決然道,他呵斥著還想阻攔的文嘉,「文八,你只要防住遼狗就行了。」

  「不能等了。」秦琬在依然毫無休止跡象的呼號聲中對文嘉說道,「遲疑越久,死人越多。」

  文嘉嘴唇乾裂出血,焦黃的臉上毫無血色。幾天來的辛勞,原原本本的反映在了他的臉上。

  也不知在震耳欲聾的炮壘中,扯著嗓子喊了多少話,他現在的聲音嘶啞難聽。聲道中帶著血的嗓音焦急的爭辯著,「奸細是沒有辦法了,才會孤注一擲。站在堤壩底下挖土,大堤被挖塌了,人也別想逃得了。身處人群中,一旦混亂起來,相互推擠踐踏,誰能逃得過去?」

  他飛快的說著,想要盡快說服秦琬,「人群肯定會冷靜下來。他們沒那麼多力氣。要是開門了,遼人又來了怎麼辦?」

  遼人又來了怎麼辦?

  秦琬呵的嗤笑,嘴裡滿是苦澀的味道。

  就是為了防備遼軍的攻擊,需要暢通的出城道路,他才會下令甄別百姓,縱人入城,誰想到就是當頭一棒。

  不管之後甕城中的人們能不能回復冷靜,在今天入夜之前,肯定是不能將他們都甄別完畢了。

  多日來,聽了不知有幾百次的號角聲從空中傳入耳中,秦琬、文嘉、王殊都是臉色一變,變得更加難看。

  「又來了。」文嘉切齒。

  秦琬抓住文嘉的手,滿心誠摯:「文兄弟,城上防務由你自專,愚兄無能,只能拜託你了。」

  文嘉抱拳為禮,「定不負都監所托。」轉身欲走,走前又叮囑,「都監,這外柵門可不能開。」

  需要在日落前清理出出城通道。

  需要在日落前……

  低頭看著腳下已經偏移的日影,秦琬緊緊咬著牙關,對遼人的痛恨又如潮水一般湧起,他深恨自己沒有回天之力,先見之明,好不容易救下的上萬百姓到頭來還是死傷枕藉,最後他從牙縫中蹦出兩個字來。

  「該死。」

  ………………

  「該死!」

  韓鐘從牙縫中迸出了兩個字來。

  他方纔已經放下了剛剛立下功勞的長弓,接過了親隨遞過來的長槍。

  最新式的線膛槍,他熟練的拿在手中,取彈裝彈,一套手法熟練得比軍中有名神槍手也不輸分毫。

  而韓鐘,正是一名不在編的神槍手。

  不論是常見的燧發槍,還是現在最新式的線膛槍,甚至還有軍器監中,沒有被軍隊看中,投入大規模生產的各色實驗性槍支,他都使用過,而且使用過很多次。

  當軍中的神槍手們剛剛被集合起來,線膛槍還沒有發到他們手中的時候,韓鐘就已經用壞了他的第十支線膛槍,換上了第十一支。

  高水平的射擊能力來自於大量的練習,韓鐘在練習量上絕不會少於任何人。

  如果將槍支的磨損折舊計算在內,線膛槍一次射擊高達五百五十文的成本,除了被挑選出來的神射手之外,也只有韓鐘這樣的權貴之後,才能夠毫無顧忌、不需要任何節省的打出上千發。

  韓鐘的箭術和槍法,來自於最頂級的教導,以及最多量的練習,他有自信利用自己的射術,幫助鐵道兵抵抗神火軍的攻擊。

  當然,他覺得他還需要一部分神機營的士兵來幫助鐵道兵們穩定住戰局。

  可是當韓鐘再一次將關注投向神機營,他發現在鐵道兵指揮即將面對神火軍進攻的時候,神機營這一邊,他們要應對的進攻也上了一個台階。

  神機營正在收縮防線,原本的空心方陣,正在被壓縮成一個扁平的矩形。都不用看敵人,只看陣型變化,就知道即將面臨的敵人,比之前更有威脅。

  在遠方的進攻集結點處,準備開始投入攻勢的遼軍隊伍中,多了許多沒有主人的戰馬。

  韓鐘將長槍挎起,從腰囊中抽出望遠鏡。

  被鏡頭放大了數倍的遼國戰馬頭上,都帶著防箭的皮頭套。

  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韓鐘運足目力,望遠鏡都卡在了眼窩上,還是沒發現那些戰馬與倒在陣前的戰馬的區別。

  「眼罩放下了。」陳六語氣凝重。他沒有拿出望遠鏡,只是遠眺遼軍的準備,經驗就告訴他,遼軍到底打算做些什麼。

  「遼狗打算讓那些戰馬直接撞上來。」陳六為韓鐘解釋道。

  韓鐘遍體生寒。在冬天被丟進了冰海一般的寒冷。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4
第113章 密雲(下)

  韓鐘在馬場見過成百上千匹沒有經過訓練的馬,第一條被告誡的,就是不要隨便從後方靠近這些馬匹。

  馬與所有食草動物一樣,都是天生的容易緊張,隨時隨地都在警惕敵人。而且比牛羊驢之類的牲畜更加警惕。

  沒有經過常年的訓練,沒有習慣人類的接近,沒有接觸過太多喧囂,根本成不了一匹合格的戰馬。能上陣的馬匹,都是十里挑一,體格、性格和膽量缺一不可。

  可即使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戰馬,也極少會聽從主人破釜沉舟的號令,不顧危險,直衝敵陣。

  一旦看見前面有擋路的障礙物,無論是草木還是擠在一起的人類,戰馬就會主動慢了下來。除非主人動用馬刺和皮鞭,否則只會越來越慢。

  所以以步兵為主的大宋禁軍,才能夠抵擋得住幾十萬契丹騎兵的攻勢。只要大宋軍結下軍陣,就能夠用整齊尖銳的刀槍陣列來嚇住那些戰馬。

  但反過來說,只要能衝破陣列,那麼一盤散沙的步兵,是很難與騎兵相抗衡的。

  遼人,也包括黨項人,甚至還有近西之地的黑汗人,他們為了攻破宋軍軍陣,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制定了多少戰術。

  驅使蒙目戰馬衝陣就是其中一例,也是成本最高的幾個戰術之一。

  能在蒙著眼睛的時候,還可以投入衝鋒的戰馬,都是經過長久訓練的良駒,正常的情況下,如何能夠輕易捨棄?

  不論是哪個國家,遼、夏、黑汗,都沒有富裕到能隨便浪費精良戰馬的地步。如果能夠帶來輝煌的勝利,那犧牲還算是值得的,可惜幾方都試過了相近的戰術,效果並沒有預計的好,收穫遠小於投入的成本,順理成章的就被放棄了。

  誰能想到這不一定損人,卻肯定損己的戰術,今天又被重新啟用了起來。

  當真會沖嗎?

  能衝進來嗎?

  能不能擋得住?

  韓鐘不想讓自己被看成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瓜,他沒有去詢問陳六的意見,他只是淡然的吩咐道,「讓神機營自行解決。」

  放下身後的讓人擔憂的戰局,韓鐘拿起線膛槍,瞄準了已經列陣走近的神火軍。

  千名神火軍分成了兩個部分,兩部各自列陣,相距數十丈,面向韓鐘腳下的列車。

  他們都位於鐵道兵陣列的側前方,兩邊齊頭並進,槍口指向正面的鐵道兵們,很難用整齊的火槍齊射,先後有序的擊敗兩部敵人。

  甚至現在,就已經有人開始猶豫了,到底是要先打左邊的,還是右邊的。

  嘩!嘩!嘩!嘩!

  整齊的腳步聲驚天動地,千百聲合做一處,彷彿能踏裂大地。

  一步步的震撼著人心。看著他們的每一步,心臟都要隨著跳動。

  神火軍的步伐,就像跟神機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似慢實快,一步步整齊,彷彿一堵牆,就貼著地面平推過來,如果沒有能夠擊破牆體的武器,那就只能眼睜睜的在牆角底下被碾壓過去。

  砰。

  韓鐘收攝心神,排除了一切雜念,首先開了槍。

  遼軍掌旗官手中大纛最為鮮艷,那是這一支軍隊象徵,也意味著神火軍的所有士兵,都瞄著這面大纛。

  韓鐘也瞄上了。

  當大纛一馬當先,走進了線膛槍最佳的射程範圍,瞄了多時的韓鐘,毫不猶豫的扣下了扳機。

  槍身劇震,從護木傳來的巨大衝力,讓他向後仰了一下。

  大纛撕裂了,當海風刮來時,可以看得見破口有碗口大小。可是整體上,卻對這一次的進攻沒有任何影響

  只要眼角還能瞄到走在隊列最前的寶藍色,那麼他們的步伐就不會停止。

  只是旗號破了個洞,怎麼阻止得了他們去爭搶勝利的果實。

  腳步聲已如雷霆,大地也要受到震動。

  「對準人。」隨著陳六拿著他的線膛槍投入進攻,韓鐘記起來該往哪裡瞄準了。

  軍官。

  只有軍官。

  士兵們都是聽從軍官的命令,他們的前進也是用眼尾錨定了隊列最邊上的十夫長,跟著走在最前面的百夫長。

  只要擊中了他們,不論是神火軍,還是神機營,都至少會陷入一段時間的混亂。

  砰。

  岑三射中了第一槍,一名頭戴瓔珞的遼軍百夫長應聲倒地,頭顱軟塌塌的外著,脖子上汩汩的噴出鮮血。

  隊列稍稍停了一下,隨即一人衝到最前,拿起百夫長手上的軍刀,率領全軍,一步跨過了剛剛到下的百夫長。

  陳六、韓鐘先後開槍,先後命中了兩名軍官,但隨即又有人上來接替了他們。

  韓鐘飛快的裝彈,比之前又快了許多——遼人越來越近了。

  「穩下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按住了韓鐘的手。剛剛填進了子彈,正要往藥池中倒上引火的火藥。

  「不要急。深呼吸,穩下來。」

  陳六收回手,一邊告誡著韓鐘,一邊穩定的給自己的槍裝彈。速度不比之前快,也沒有慢,就像他說的,要一個穩字。

  「穩下來,瞄準了再開槍。」耳邊響著陳六的聲音,韓鐘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憋住氣,將雙手穩定了下來。

  神火軍走得更近了,也更加容易瞄準。

  韓鐘扳機一扣,又有一名軍官仰天栽倒。

  這一回,上來的人就慢了一步,好像有些遲疑,撿起指揮刀的時候,向車廂這邊多瞄了一眼。

  神火軍繼續前進,又是兩槍,岑三、陳六先後開槍,只擊中了一人,不過正中額頭,爆開的頭顱使得接替者又慢了一點。

  神火軍前進的速度稍稍降低了一些,隊列也不復開始時的整齊。

  再多幾支槍就好了。韓鐘想,要是有個十幾二十名神槍手,這時候敵人早就潰散了。

  從背後響起一片如同爆豆般密集的槍聲,隔了幾秒,又是一片,再隔幾秒,槍聲再次響起。

  用上了排槍?

  幾秒後的第四輪射擊,證明了韓鐘的猜想。

  一排排火槍手接連射擊,射擊之後裝彈,再緊接著開始下一輪。一輪輪之間不留空隙。

  不過這樣的戰術十分消耗體力和精力,遠不如之前將敵軍放近,用一輪射擊加上刺刀擊潰敵人來得容易。

  韓鐘裝好彈,舉槍瞄準的同時,飛快的向後撇了一眼。

  能看見的只有硝煙,白色的煙霧遮擋了視線。

  只能通過依然整齊和穩定的槍聲,確定神機營正穩穩守著他們的陣列。

  但形勢是在惡化,韓鐘可以確定。

  神火軍縱然軍官不斷損失,可還是在前進。鐵道兵們被驅趕著排好了隊,只是當他們看見穩定而不斷接近的神火軍陣時,手抖得比之前更加明顯。

  韓鐘緊抿著嘴,再一槍射出。

  這一次沒有擊中目標,目標身後的士兵遭了殃。

  韓鐘一陣心慌,

  「不要急!不要慌!」陳六大喝,即是對前面的鐵道兵,也是在告誡後面的韓鐘。

  「不要慌,不要慌。」韓鐘咬著牙,對自己說著。

  不要去看後面,相信神機營,盯著前面,幹掉神火軍。

  韓鐘念叨著,第四次開始給自己的長槍裝彈。

  已經進入了燧發槍的有效射程,敵人隨時可以開始攻擊。

  砰砰砰!

  沒有等待到命令,神火軍的威勢讓鐵道兵們沒等到命令的就扣響了扳機。

  先是第一個人經受不住,開始射擊,槍聲中,所有的鐵道兵都沒有忍住射擊的衝動。

  子彈橫掃前方,處在有效射程極限的神火軍士兵,只有幾人倒地。

  他們依然在前進,毫不猶豫,十分穩定。

  不徐不疾的腳步,就像是勒在脖子上的繩索的,被緩緩的收緊。

  這是神機營的習慣,在最近處的一輪爆發式的射擊,徹底清空敵軍的士氣。最後用刺刀敲定勝局。沒想到,已經被神火軍學去。

  原來與神機營對壘,壓力竟有這麼大。

  韓鐘已經覺得呼吸都開始困難,一塊巨石壓在胸口一般的艱難。

  這還是神火軍,可想而知,換成是神機營,那樣的壓力又會有多大。

  可惜現在神機營也在危急中,韓鐘只能依賴他的不靠譜的下屬,還有三支線膛槍。

  一聲木笛哨聲從頭頂上傳下來,韓鐘忽然想起車頂上還有一批快被他遺忘的兵力。

  車頂上的擲彈兵們用盡最大力氣投出了一排手榴彈。手榴彈向投射距離的極限飛去,爆炸的火焰,在神火軍的隊列前亮起。

  最前面的官兵倒了一地,一直在前進的神火軍終於停了下來,就在韓鐘和鐵道兵的面前整頓隊列。

  韓鐘和陳六、岑三趁機又射了一輪,擊中了兩名軍官。

  但鐵道兵之前一輪激射,現在卻不得不把寶貴的機會浪費在裝彈上。

  他們急著射擊,可越急,卻越是出問題。

  當他們中的大部分裝好彈藥,神火軍已經再次開始前進。

  毫不動搖的步伐,讓鐵道兵們更加慌亂,砰砰的雜亂槍響,他們爭先恐後的將子彈打了出去。

  到底擊中了幾人?這些被嚇到的鐵道兵們沒有人去注意。

  身後的槍響停止了,面前的神火軍還在前進。

  難道神機營已經敗了,難道就只能走到這裡了?

  韓鐘絕望的想著,手中卻還在不甘心的清膛裝彈。

  就算死,也要是不辱父名的戰死。

  韓鐘舉起了槍,瞄準了衣著最是鮮明的遼軍軍官,放下了一切雜念,將心神浸入了這一槍中。

  這時候,神火軍卻突兀的停住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5
第114章 慶雷(上)

  一隻隻穿著皮靴的腳,整齊的抬高、落下,伴隨著鼓點,不斷踢起腳下的黑土。

  神火軍的陣列越的近了。

  千餘人的隊列靠近之後,更加的讓人感覺到他們如同山洪的浩浩蕩蕩,拿著槍的自己,是大車前奮臂的螳螂,洪流前孤獨的石塊。

  按照神機營的戰法,神火軍再走近一點,就會開始射擊,然後拿上刺刀衝進混亂的隊列之中。

  「二郎,準備好。」

  陳六第二次壓住了韓鐘正在裝彈的手。

  「準備什麼?」韓鐘看到陳六嚴肅的臉,立刻明悟過來,「不,我不會走的。」

  韓鐘掙開陳六的手,端正姿勢,手中的長槍瞄準了神火軍軍官。

  「別犯倔!」陳六聲色俱厲,「要是二郎你給遼人俘虜了,你想想會出多大事。」

  「我不會。」

  韓鐘眉眼唇角和身體姿勢都充滿少年人的倔強。

  陳六無奈的搖搖頭,突然就丟下槍,伸出手,一手卡著韓鐘的肩膀,一手扯住手臂。

  匡的一聲,韓鐘的槍後端朝下落在了地上,扳機震動,槍機卡的扣了下來。

  砰,火光一閃,硝煙騰起,子彈穿破了一側的頂棚,飛了出去,不知飛去了哪裡。

  韓鐘猝不及防,被陳六壓制的彎下腰。他艱難的扭過頭,不敢置信叫道:「陳六!」

  陳六沒理會,雙臂用力將韓鐘卡住。

  回頭叫著岑三,「去前面把馬拉下去!」

  岑三也被嚇住了,猶豫的沒有動作,「難道要相公和夫人看見他們兒子的首級?!」陳六恨聲瞪眼,恨不得踹岑三一腳,「神火軍在整隊,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陳六!」韓鐘彎著腰,聲音悶。`

  「二郎,我不會放手的。」陳六堅決的搖著頭,他必須把韓鐘囫圇個的送回去,這是他的任務。

  「陳六!」韓鐘叫的更大聲了。

  「二郎,事後怎麼說都行,你現在必須聽我。」陳六飛快的說道,手把韓鐘卡得更緊。

  「不對……」韓鐘勉強提起左手,指著前方,「你先看清楚!」

  陳六望過去,雙眼立刻就瞪圓了起來。

  就在他『勸導』韓鐘的時候,神火軍正在後退。

  之前的第二次停步不是再次進行整隊,而是開始撤離。

  有別於之前的號角聲正響起,正對面的神火軍兩部陣列交相掩護,一步一步的退向來處,不留任何可以反擊的空隙。

  「為什麼?」陳六瞪著神火軍,然後神色一動,向南面望去,雙手不知不覺中已放開了韓鐘。

  韓鐘直起身,不顧肩膀的疼痛,踮起腳,一同望向南面的遠方。

  號角聲停了,寶藍色的大纛也不再高高舉起。神火軍的後撤已經無法維持之前的秩序,他們的隊列漸漸鬆散開來,每一個人都在瘋狂的向後退回。

  背後的神機營,他們的對手也在撤退。韓鐘回頭,透過變得稀薄起來的硝煙,看見無數契丹騎兵的背影,他們正在奔馳遠去。還有橫倒在陣前,滿地的人馬屍體,在撤退之前的進攻,還是沒有衝破神機營戰線。

  悠揚的金號在半空中迴盪,車頂傳下上咚咚的跺腳聲,那是興奮的聲響。

  一抹紅色從天邊出現,就像是初升的太陽,在地平線上展露出第一道光芒。

  紅色逐漸擴大,猶如漸起的朝陽,在散佈更多的光芒。

  紅色的洪流越過村莊,越過樹林,遮蓋了平原。

  「是援軍!?」岑三喃喃。

  「是援軍!」韓鐘翹首。

  「王太尉終於來了。」陳六鬆了一口氣,肩膀鬆弛下來,盤膝坐到了地上。

  在等待多日之後,定州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王厚,終於率領他的主力,離開保州城開始北上。

  戰場上的局面陡然扭轉,鏖戰多時的遼軍根本無力與定州路的主力交鋒。

  開始戰鬥前派去南面阻截韓鐘援軍的那些騎兵,只有零星的逃回,也正是這些逃回的騎兵,帶來了定州軍主力北上的消息。

  王厚的行動極快,圍殲兩支千人隊都沒有耽擱他多少時間,當他的前鋒抵達戰場的時候,正陷在進攻中的遼軍,只能倉皇撤退,無法保持一個穩定的組織。

  數千遼騎在宋軍騎兵的追趕下四散而逃,跑得漫山遍野。間或有一兩支小隊伍回頭與追兵決一生死,但那就像海水中不時掀起的浪花,轉眼就消失不見。

  神火軍上馬最遲,只能靠兩隻腳撤回出發點,耽擱了他們不少時間。但神火軍的行動最是堅決,走得最快。在領頭的騎手的帶領下,於戰場上繞了一個微妙的弧線,輕巧的跳出了宋軍騎兵的包抄,突破了幾次阻截,一刻鐘之後就消失在遠處的原野中,行動快捷有序得讓人不禁的想豎一下大拇指。進退自如,這當真是精銳了。

  真不愧是皇帝的御營,就算跑路,也是跑得一馬當先,追之不及。韓鐘想著。

  不過其他的幾支隊伍就沒有這樣的水平了。

  一塊一塊整齊的田畦,分割了鐵道兩邊的平原。

  剛剛收割過不久,有的田地一片深黑,那是燒光了秸稈的結果,更多的則是連同秸稈一併割下,地面被重新翻過,暴露出來的根系雨水腐爛過後就會重新歸於泥土。

  這些田地遠比田埂鬆軟,馬蹄踏上去,都要多陷入兩寸。每踏一步,都要多費上一份力,使得戰馬的度很難提起來。

  韓鐘一直在感謝決定將軌道搭建在田壤中央的大工。稍稍偏移過來一點點的地利,使得神機營能用刺刀和子彈抵擋住戰馬的衝擊。

  現在只有神火軍用令人瞠目結舌的轉進速度從田地上脫離,而其他幾支騎兵,卻都因為田地田埂的阻礙而拖慢了速度。徹底跑散了編製,使得他們也組織不起來有效的突圍。

  他們不斷地被衝刺在田壟道路上的小隊宋騎截上,一刻不停的受到騷擾,進而變得更慢,又被更多的宋騎追上。

  惡性循環。

  就像是草原上被群狼攻擊的野牛,儘管狼禁不起牛角的一挑,或是牛蹄的一踏,但它們硬是一口一口的將野牛的皮肉咬開,不斷地給野牛放血,最終,是喉嚨上的狠狠一口。

  看起來圍攻自己的幾個千人隊,只有神火軍的那一支能跑掉。

  報仇雪恨了啊。

  還是說被人摘了桃子?

  韓鐘坐在車頂上,並不打算命令手下人去追擊,沒有騎兵,就是神機營也追不上。一旦跑散了隊列,再精銳的步卒也不是普通契丹騎兵的對手。

  他現在不想再動彈,更不想再去多想了。

  王厚把自己當做誘餌丟出來,韓鐘也不知道該不該抱怨,反正是不可能當著面抱怨什麼。

  之前在保州城邊,他千方百計想做一個誘餌,結果遼人不配合。現在真的成為了誘餌,卻是嫌遼人太配合了。

  「結束了?」感覺到陳六走過來,韓鐘問道。

  「不知道。」陳六搖搖頭,遲疑著說,「二郎……」

  「反正我這裡結束了。」韓鐘在車頂上躺下來。他不想聽陳六的道歉,也不覺得陳六需要道歉,就讓那件事過去好了,都結束了。

  背部貼著被陽光曬得滾熱的頂棚,頓時一陣灼熱。韓鐘愜意的閉著眼,舒展開手腳。陽光照在臉上的,臉上也火辣辣的,眼前一片紅光,但他不想動,活著的感覺真好。

  一天還沒有過去,王厚應該還會繼續向北。

  他可以一直逼近到圍著天門寨的遼軍身邊,背靠著安肅城安營紮寨。像一柄來自軍器監的槍刺,抵在耶律乙辛的腰眼上。

  不論遼國御營的數萬兵馬是繼續攻城還是與定州軍對壘,一邊是天門寨,一邊是定州主力,耶律乙辛想做什麼,都要問一問大宋官軍答不答應。

  這樣的局面持續下去,遼人連撤退都困難。

  想到秦琬在天門寨能夠對陣遼國皇帝,自己這邊費盡心力,甘冒奇險,才把魚吊上,虧自己還費了多少力氣,又拒絕了秦琬的邀請。沒吃到魚還惹了一身腥。

  韓鐘忽然歎起氣,「早知道就不到河北來了。」

  「啊?」陳六沒有聽清。

  韓鐘坐了起來,「我是說,怎麼這一回遼人跟以前說的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

  「連一場像樣的大戰都沒有,遼人都沒過保州。」韓鐘選在保州掙軍功,就是覺得了遼人會把保州作為深入入侵的節點,下大力氣來攻打。誰知道其主力就坐在邊境上不動了。

  「……是官軍不一樣了。」陳六道,「早三十年,見了黨項人都要縮在堡子裡,黨項人就在環州慶州跑,都只能看著。哪裡敢隨意出戰的。」

  只用了定州一路,就擋住了御營。河北緣邊三路合力,就把遼軍主力擋在了邊境線上。這其中的確有諸多邊州的百姓遭難,可比起過去遼軍入寇的損失,不可謂不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再下一次,是不是能打進遼國了?」

  「說不定這一回就已經可以。」

  「說的也是。」韓鐘點頭,「到現在為止,河北的主力都還沒有動過。等到李樞密帶著大名府的兵馬上來,真能打到燕京去。」他重又躺下,「我可是不管了,不管是打皇帝,還是攻燕京,等我好生睡上一覺再說。」如此說著,卻把剛才灰心喪氣的想法丟到了一邊。如果官軍北攻燕京,他可不願意置身事外。

  稍晚一點的時候,還能活動的遼兵已經在韓鐘眼前消失無蹤。

  王厚沒有停下來打掃戰場,只留下了幾百兵,甚至沒有召見韓鐘。派了一個傳令兵過來,命令韓鐘恢復保州到安肅軍的鐵路暢通,他的將旗一直向北,向遼國皇帝的位置而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15章 慶雷(中)

  「女的?那邊過去。」

  「男的,這邊走。」

  「女的?那邊。」

  「男的,這邊……這邊!那邊是女人去的……知道你們是夫妻,但寨裡有寨裡的規矩,要防奸細……唉。」

  「扯什麼淡,沒看到後面有多少人!……你,還不快滾,再耽擱就再一鞭!快!」

  「唉,你們都看到了,別浪費時間,俺脾氣好,可有脾氣暴的。男的走這邊,女的走那邊。別走岔了,那一鞭子還是輕的,砍腦袋的都有啊。」

  「那你還鬼扯?別耽擱,都監不盯著,外面遼狗還等著呢。」

  「好好,知道了。都快點走,前面有水有飯有地方睡!男的這邊,女的那邊。別想渾賴啊,抓到可沒好果子吃。」

  「你是女的?」

  「這邊檢查,別怕,不是男人,搜查你們的都是婦人。」

  「可憐小娘子,吃了不少苦吧。」

  「行了,快去吃飯吧……(先別洗臉,等都過去了再說。)」

  「小娃兒?幾歲了?」

  「八歲才這麼點大?可憐見的,快點過去吧,那邊就有吃的。」

  「好些天沒吃了吧,不要吃太多,會撐壞胃。胃破了,就是太醫局的大夫們都在這裡候著,也救不回來。」

  「一人最多三碗粥,吃完了跟著紅旗走,」

  「沒了,沒了。下一鍋還沒好嗎?」

  「來了來了。」

  「吃慢點,別急,吃慢點……」

  「吃快點!」

  「吃快了傷胃!」

  「傷胃又死不了人。小官人吶,俺知道你學醫的心慈,可你看後面多少人等著呢。天快黑了!!!」

  「你都吃了三碗了,還要?你全吃完了,後面人不吃了?別人都該餓死?還不快下去。」

  「鬧什麼?想死不成?敢鬧就是細作,登時就殺的。」

  「早聽話不好嘛,還要罵著才懂,你鳥貨就是賊骨頭,賤!」

  「十人了。哥哥,人滿了。」

  「你們,都跟著他走,排隊走。別告我說你們鄉里冬天沒會過操,不會列隊。」

  「多說什麼廢話,走歪了就賞一鞭子。狗都能訓出來,還怕人訓不出來?」

  「這邊。這邊。跟著走。別磨蹭。看看那牆上的首級,就是不聽命令的下場。」

  「好了,停下來……剛進來的,十個人。」

  「又來了?不才送了人來?」

  「俺也不想啊,可又不是俺派的。」

  「好了好了,回執在這裡,十人押到,指模也打了,快點回去。」

  「請問老丈年齒幾何?您老貴庚?就是你多大歲數了?」

  「七十三?哪一年生的?屬什麼?鄉貫何處?家在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鄉里有哪個名人,有出息的。」

  「好了,把這位老丈帶走……不用擔心,老人家你年紀這麼大,就不用怕你是細作了。跟著他走,前面有屋子休息。」

  「你們,都把褲帶解下。」

  「我知道你們都是男人。但你們也可能是遼狗的細作,自己把褲帶解下來,自己捆上,打死結,之後要檢查的,沒做好的榜樣在那邊,二十鞭子,實實在在,一鞭子都不打折。」

  「不是我要說廢話,總不能所有人都抽鞭子吧。多說兩句,能聽就好,不聽再打不遲。」

  「快,後面人又來了。」

  「怎麼還送?!你回去說啊,壬字營這裡人都滿了,送去其他地方啊。」

  「甕城那麼丁點大還能擠下幾千人,哥哥你這裡不站一萬人哪裡能滿?」

  「耍什麼貧嘴?仔細回頭你嫂子撕你。」

  「怎麼了?」

  「沒事,鞭子抽完了?」

  「好了。他娘的,不見血就不知道好歹,算爺爺脾氣好,留了他一條狗命……剛才怎麼了?一聲響得怪,是不是南門又炸了?」

  「剛才俺過來說,你沒聽到?」

  「俺不是在後面抽鞭子嘛?又是南門炸了。」

  「煙還沒完全散呢,還能是哪裡?遼狗點了炸藥包啊,又死了不知多少。」

  「狗x操出來的賤種。」

  「你再罵,那遼狗也聽不到。」

  「砍了腦袋?」

  「砍?不用砍了。就在自己身上點的火,把自己都炸得粉碎。燕三那小子去城頭送信的,回來時瞄了一眼,據他說一灘稀爛啊,腦袋都不知飛到哪裡去了。拾都拾不起來,回頭得拿鏟子來。」

  「阿彌陀佛,遼狗還真狠。」

  「這個是真的狠。你想想,要是上陣的時候,一個遼狗帶著火藥撲過來,一炸就是一大片,你躲都躲不了。」

  「娘的,說得都不敢上陣了。」

  「誰說不是……咦?你怎麼來了?」

  「王副寨主指派的,要對這些百姓傳兩句話。」

  「說什麼?你嗓子怎麼了?」

  「話說多了……咳咳……說什麼,你們在旁邊聽著就知道了。先把人都招過來吧,時間不多,下面還要趕去東哥那裡。」

  「爾等都聽好了。遼狗的皇帝率了十萬大軍圍我天門寨,只因久攻不克,拿不下我天門寨,便用了奸計,把你們都趕了過來,在你們中間,藏了許多細作。這些細作,有的帶了毒藥,有的帶了刀匕,更有的帶了一包火藥,能把幾十斤的炮彈送出十里地的那種。就為了混進城中殺人放火,偷開城門,放遼狗進來。你們想想,要是給他們成功了,還有多少活路?」

  「所以說別怪俺們不近人情,近了人情他娘的不知要死多少人。現在要多檢查幾次,你們自己也相互盯好了,別到頭來遼狗細作就在自己身邊,死了都冤枉。更要老實聽話,不要亂走亂動,就是屎急尿急,也要先報告了聽安排,你們冬天在保甲裡面肯定都學過的,別說不知道怎麼做。反正都是要老實,免得引起誤會。一旦誤會了,直接砍了腦袋別說冤枉。」

  「俺們寨的秦都監已經放下話了,現在這城裡面連同你們在內,男女老幼一共有兩萬。就算枉死了一個兩個,總比遼人攻下城池,兩萬人一起死了強。別說一個兩個,就算殺上百十個,幾百個,只消保住剩下的一萬九千多,都是能抵幾輩子的大功德。一百個人裡面殺個五個十個,比起救下來到人,真的不算什麼。你們要是想做那一百個人裡面的五個十個,就像掛在牆上的那幾個,沒問題,俺們成全你,只要鬧就是了:多吵兩句,多罵兩聲,搶別人的飯,佔別人的地,不聽號令,不守規矩,俺們一定會成全你。如果你們想要好端端的活下去,活到能回鄉,活到能在遼狗的腦袋上撒尿,只要聽話就行了,別亂走,別亂動,別亂說話,天門寨不會餓著你們,也不會渴著你們。只要聽話。」

  「也不要約束多久,沒幾天的事。有什麼委屈,都忍幾天,過去了就輕鬆了。好了,都散了,回頭想想該怎麼做。」

  「真是能說。啥時候嘴皮子變得這麼利落了?」

  「哪兒,這是王副寨主說的話,俺是背下來的,一路下來,都說了十好幾遍了,當然說得順溜。」

  ……………………

  秦琬悄然從壬字營中離開,對身旁的王殊道,「看來是不用擔心了。」

  他和王殊已經巡視過城中大部分地區,王殊做出的佈置,正有條不紊的運行著,將進入城中的百姓還算妥當的安頓下來、

  「遼人細作抓不到,哪裡能不擔心。」王殊搖頭,沒有絲毫自得之色,「兩次只是明面上,炸彈藏在身上混不進來,可想在城裡做下點事,又何必帶東西進來。」

  「有沒有什麼辦法?」秦琬問道。

  王殊歎道,「能想到的辦法,不都用上了嗎?」

  婦孺先行入內,男人全部綁起來。沒有多餘的繩子,直接脫了褲帶綁上。敢亂動、不聽話的直接抽鞭子、打斷腿,確認是遼國奸細就砍了腦袋,存疑的就先關起來。

  沒辦法的時候,方採取的簡單粗暴的舉動,反而讓事情變得簡單。

  不過光是鎮壓肯定不行,要安撫人心,還要吃飽喝足。

  燒水,煮飯,不僅把火頭軍都派上去了,城裡的住家,一干軍屬都被動員起來。

  給百姓們用的碗筷,也都是出自軍屬。上千戶軍屬,哪家家裡找不出十幾個木碗陶碗的?

  有了吃有了喝,牴觸的情緒就小了很多。規矩雖然嚴苛了一點,怎麼說都比不上遼人的狠毒。加上是為了防備遼人細作,有著再充分不過的理由,百姓們大多能夠理解,理解不了,還有刀槍來讓他們明白。

  但進度還是不能讓秦琬滿意。

  兩個時辰了。

  即便夏日日落遲,可距離天黑也只剩下兩個時辰。而到現在為止,放進城中的有三千多人,還有六千多在外等著。從遼營出來後,這過萬百姓最大的傷亡其實就在甕城中,中暑而死的百姓都沒有抬進城門,當著許多百姓的面,同類的屍體只會刺激到他們。但現在仍然與屍體相處一處的六千百姓,其實更加危險。

  「晚上你打算怎麼辦?」秦琬都不想考慮現在的事了。

  城外遼軍的攻勢,正一波接著一波。文嘉那裡應付得很辛苦。護城河上的壕橋還殘存了許多,並沒有完全燒光。已經有不少遼兵衝過護城河,殺到城下,丟下了一個個包裹。如果沒有遼兵攻擊,還能打開外門,給甕城減壓,可惜現在的情況就像文嘉說的,根本不能開門。

  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到了夜晚,遼人又會驅使為數眾多的大宋百姓作為掩護,將炸藥包運送到城下。那時候,天門寨必然要迎來開戰以來最大的危機。

  不過城外的攻勢,秦琬還是有把握能就應對,但這需要城內的力量能全部用上,而不被分散。可到時候城中,幾千名男子都只是綁了腿,手都沒綁住,想解開繩子一分鐘都不要。

  「只能連坐了。」王殊說。

  一隊人相互監督,有人逃跑全部受懲處。

  「也只能這樣了。」秦琬無奈的說道。

  比起那些平民百姓,他更願意相信手下士兵的水平。

  讓這些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平民來做監視的事,其實很容易誤報,尤其是在戰事緊張的時候,沒有時間去細細分析,會造成很多冤案。

  「就這麼辦吧。」秦琬說著,在南門口的檢查點外聽了下來,望著只開了一條縫的城門,「還是要快一點了,裡面的百姓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方才南門爆炸之後,甕城中還一片慟哭聲,現在連哭聲都沒有了。暑熱殺人,比刀槍都厲害。

  如果甕城中能站的更鬆散一點,多透一點風,情況還會好很多,可恨遼人的攻勢至今未停……

  秦琬疑惑的偏了偏頭,耳朵側向城外,到底什麼的時候沒了火炮聲,「不對啊。」

  王殊也感覺到了,他眨著眼,「是不對勁。」

  遼人停止攻擊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7
第116章 慶雷(下)

  「沒擋住?」

  軟榻上的耶律乙辛,精神看起來比早前要恢復了一點。只是臉色還是不太好,耶律懷慶只希望是因為壞消息,而不是身體狀況。

  「五千兵馬守在半路上,竟然連拖上半日都做不到?誰能告訴朕,這仗是怎麼打的。」

  虎死威不倒,耶律乙辛雖是病懨懨的,可他僅是質問,就讓御帳中的溫度陡然下降,彷彿一下從夏日進入了冬天。

  耶律懷慶也想罵人,王厚要出動,昨天夜裡保州城就該有動靜。可都沒人報過來,一直到了兩個時辰前才有消息傳回御營,說是王厚率部離開保州北上了,再兩個時辰又變成慘敗的噩耗。

  王厚肯定會北上,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秉承韓岡之命坐鎮北疆的王韶之子,絕不可能是在安全的地方坐等戰爭結束的性格。而大遼這一邊,也不指望他會,只是要在他抵達之前拿下天門寨。為保萬全之策,他的皇祖父甚至就準備只打一天,就在今天攻破天門。所以只要將王厚抵達時間拖到明天。

  用來遲滯定州軍主力的五千兵馬,就守在石橋堡北,其中三千人是早幾天就派出去的,剩下的兩支千人隊,是昨天剛剛加強的,為了保證能夠確實擋住遼王厚所率主力,還特意調了一部神火軍去幫忙。

  鐵路被破壞之後,五千騎兵想要拖延以步軍為主力的定州軍的進軍速度,這讓誰來看,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火槍兵也好,火炮也好,想要抵擋騎兵,就必須擺開陣列、設下陣地。

  就算五千騎兵還不夠,石橋堡的位置相隔大營也並不遙遠,感覺不支的時候臨時請援,再加派幾千兵馬亦非難事。

  可他們就那麼敗了,敗得乾脆利落,敗得毫無挽回餘地。

  耶律懷慶低聲道,「完顏盈歌就在外面,說是沒能擋住王厚,請皇祖父責罰。」

  以騎兵對步卒,執行又只是騷擾任務,到底要做出多少蠢事才會敗給宋軍?耶律懷慶真的難以想像。完顏盈歌剛剛逃回,按他的說法,是圍攻韓家衙內統帥的一千修路隊的時候,因為對面藏有一個神機營指揮,致使久攻不下,最後又遇上了定州軍突襲。

  有句話堵在耶律懷慶的心裡,想說不方便說,就是五千頭豬去沖王厚的定州軍,好歹也能耽擱他半天的時間吧。五千精銳攻打一支修路隊,不僅沒打下來,還沒防備背後,這就真的是豬了。

  耶律乙辛現在也不想見他曾經很看重、現在卻變成一頭豬的愛將,「跟他說,朕不見他。讓他回去,自己丟的臉,自己撿回來。」

  帳中的文官武將面面相覷,竟然沒有重責!

  以完顏盈歌的失敗,推出轅門斬示眾都不冤枉的。

  一名將軍正想對此說些什麼,不過蕭金剛的眼神遞過去,他就如同木雕石像一般的站回去了。

  耶律乙辛的想法還是很好理解的。

  肯說實話的將領,如今並不多見,爭功諉過才是正常情況。完顏盈歌沒有別的好處,就是忠心耿耿,從不欺隱。如果是其他將領,慘敗之後,肯定會說遇上的是韓岡之子所率的精銳,絕不會說是什麼修路隊,也絕不會明說對方只有一千人。

  修路隊中出現神機營的身影,倒是可以理解,以韓岡之子的身份,的確配得上神機營的保衛。

  而且完顏盈歌的侄兒剛剛為國盡忠,是為了保護皇帝而死。忠臣屍骨未寒的時候,就殺了他的叔叔,情理上怎麼也說不過去。至少要再給上一次機會。

  『自己丟的臉,自己撿回來。』耶律懷慶揣摩祖父的話,小心翼翼的問道,「皇祖父,還要繼續攻城?」

  耶律乙辛盯著孫子,忽然怒容滿面,「外面的攻擊怎麼停了?誰讓你們停下的!」

  「皇祖父息怒,皇祖父息怒,孫兒明白了。」耶律懷慶連忙道,「這就下令繼續進攻。」

  定州軍的主力即將抵達安肅城,耶律乙辛還要堅持進攻,將帥們沒有人敢出頭諫言。

  耶律乙辛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說話,失望的暗暗一歎。為了徹底坐穩皇位,這些年來他也殺得狠了,儘管他的確把大遼牢牢控制住了,但敢於說話的臣子,能提出異議的將帥,在他的朝堂上,卻是見不到了。

  不過耶律乙辛並不覺得繼續進攻有問題。

  如果早一個時辰知道宋軍出動,耶律乙辛肯定會加派兵馬去阻擊,可惜現在來不及了。現在放棄進攻,反而給了城中喘息的機會。防備王厚所部,南面三營現有的兵力已經足夠,調去太多,反而會亂了指揮。

  如果能有決戰的機會,耶律乙辛也會選擇停止攻城,調動兵馬,可惜也沒有。

  定州路邊境,一路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寨堡,決定戰爭勝負的大會戰,雙方加起來少說也要十萬人,耶律乙辛找不到適合揮大遼騎兵特長的區域。

  他出動的兵力只要多一點,需要的戰場空間,肯定會將一兩處寨子給囊括進來,說不定還要多饒兩個村子——不管之前有沒有被攻下,都是可以被宋軍用來進行防禦。

  宋人在邊境上佈置多年,改造了每一塊適合容納大軍決戰的土地,使之更加適合宋軍發揮,而讓大遼的兵馬更難施展。在雙方實力相近的時候,一點點的地利優勢都會讓決定勝負的天平失去平衡。即使宋軍是在太陽底下走了一天,但一場大捷,足以抵消絕大多數的影響。

  耶律乙辛只能選擇繼續進攻。

  到現在為止,攻打天門寨的主力都是被俘虜的漢人,參與其中的又都是渤海和漢人的兵。御營裡的神火、宮分、皮室諸軍,都沒有參與到進攻中去。按照之前的計劃,他們是撤退回國的保證,並不需要參與攻城——即使被派去攻城,他們也起不到太多作用,平添傷亡——有主力坐鎮,並不用擔心重蹈宋國太宗慘敗燕京城下的覆轍。

  耶律乙辛沒有與臣下細細分析的精力,他獨斷的吩咐道,「北面三營都按之前計劃準備好,今晚一定要拿下天門寨。其餘各營加強戒備,防備宋軍突襲。無論如何,守到明天。」

  以御營營地和天門寨為雙中心,建了七個營地。不僅將天門寨團團圍住,也扼守了攻向御營的方向。以現有的佈置,抵擋住宋軍一個晚上的攻勢,那是不應該有問題的。

  將帥們領命離開,蕭金剛也出去督促大軍繼續進攻。

  耶律乙辛將孫兒留在了帳中,沉默了許久方才問道,「佛保,你說王厚會不會一鼓作氣?」

  耶律懷慶抬起眼,他的祖父整個人陷在軟榻中,分外顯得枯瘦。他此刻驚覺,祖父雖然堅持之前的計劃,但信心卻只有不多的一點點。

  他斟酌一下,舔了舔嘴唇,「外面那麼大日頭,宋軍一口氣走了五十里。本來就是出人意料,所以盈歌才會沒有防備。但一整天走下來,怕也是沒氣力了。」

  也許是被孫兒的話加強了信心,耶律乙辛點著頭,「這個時候,也撤退不了了。」

  耶律懷慶一陣沉默。

  然後他聽見祖父有氣無力的聲音,「你已經知道了吧,東面宋軍過河了。」

  滄州的一支宋軍剛剛渡過了作為宋遼兩國界河的黃河。

  他們沒有攻打城寨,而是跟遼軍一樣,攻破了幾個村子。黃河入海前的兩三百里,兩岸分屬不同的國家,但地質條件毫無差別,都是鹽鹼化的沙土地,村莊不多,地勢平緩。

  即使被宋軍殺過來,對戰局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

  但這件事是一個警告,如果有北海艦隊配合,宋軍可以直逼控扼遼西走廊的平州——遼西走廊這個地理名詞,出自於刊載在《自然》上的一篇詳細描述遼西走廊地質地貌的論文,傳到遼國後,還引了一場震動朝堂的搜捕。

  「幸好東南鐵路還沒修起來。」耶律懷慶故作輕鬆的說道。

  遼國預備要修一條連接南北的鐵路。因為地勢的影響,從虎北口過燕山,或是走紫荊關,雖然是來往大遼南北的主要道路,但鐵路修不過去。只能先從東京道和南京道開始,不得不修在海邊上。日後一旦修成通車,在溝通東南兩道的同時,也會成為一條暴露在外的頸動脈,隨時能被宋國的北海艦隊割斷。

  缺乏一支能守住渤海的海軍,是大遼軍隊最為薄弱的一環。

  耶律乙辛乾澀的笑了兩聲,「大遼還沒到守不住家底的時候。」

  ……………………

  「又開始進攻了。」

  城頭上,秦琬俯視著城池前的原野。

  百十名遼兵正向城牆衝來,稀稀疏疏,彷彿燒餅上的芝麻,零碎而不成列。

  火炮也是零星的響著,在他們身前身後落下的炮彈,往往都能帶起一道

  遼軍四面圍攻天門寨,雖然說每一面的攻勢都有起有落,但四個方向合起來,遼軍的攻擊沒有一刻停息。

  只有方纔,短短一刻鐘,城壁四面,一時間都不見衝鋒的遼軍。

  是要調整進攻戰術了?還是因為進攻的隊伍有所更替?

  當然,最好的原因就是援軍來了。

  「飛船上有什麼消息?」文嘉抬頭看了眼漂在天上的氣球,龐大的氣囊在地面上投下一個同樣龐大的黑影。

  「還沒有。」秦琬道,「已經吩咐過了,讓他們仔細看清楚,遼狗是不是在調動兵馬。」

  秦琬在覺遼軍的攻勢停止之後,立刻就傳令飛船上。讓上面的斥候仔細觀察遼營內部,看清楚其中兵力調動的方向,是不是有往南方移動的跡象。

  他實在是太期待援軍的到來,即使幾率並不大,也希望能夠確認。

  「要真是太尉北上就好了。」秦琬說道。

  如果王厚當真北上,不用他主動進攻,只要駐守在安肅城,遼人的攻擊就堅持不下去了。

  「不過,」他對文嘉一笑,「還是先守城吧。」

  這一日傍晚,王厚進抵安肅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8
第117章 夜火(上)

  這一個夜晚,從一開始就是喧囂的。

  剛剛抵達安肅城的定州軍主力,白天在烈日下進行了一場戰鬥以及長達四五十里的行軍,卻沒有多休息,便在第一時間就展開了進攻。

  完全可以算得上是無謀的舉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宋軍爆出來的戰鬥力,讓所有參戰的遼人都感到吃驚。

  騎兵與騎兵的交鋒,竟然以遼軍迅失敗而告終。

  宋軍以兩個神機營的騎兵指揮為鋒刃,只用了一刻鐘,就當面擊敗了出營攔截的遼軍。

  遼軍只想固守營壘無心拚命或許是主要原因,但神機營騎兵手中一柄接著一柄的燧手槍,也是澆熄遼軍戰鬥慾望的重要因素。

  夜晚降臨之前,宋軍從安肅城向西北側又推進了近五里,佔據了靠近遼軍南面營地的兩個村落。

  村落已經被破壞殆盡,房屋不是被燒燬,就是被遼人拆毀之後拖走了建築材料,遼軍在村中設了兩個簡單的前哨營地,離開時就被他們自己燒燬。留給宋軍的只有村中的一片狼藉,以及一條並不如何堅固的寨牆。

  不過宋軍隨即就把營地設在了村中,借用入夜前的最後一點餘暉,草草收拾出一個還算過得去的營地。

  出戰的宋軍並沒有攜帶太多重型炮,包括還在安肅軍的主力,都沒有攜帶那種重達數千斤的重炮,可是在修整營盤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開始用輕型的三零榴彈炮開始向遼軍的營地裡射擊。

  以野戰為目的的新式三零炮,大幅減輕了重量,而射程並沒有得到提升,只有兩里不到。在離開了村寨防護的前方,六個炮組肆無忌憚向遼軍的營地投射了一波又一波的鐵製炮彈。

  夜色下,不斷綻放的橘紅色火焰亮起又熄滅,炮彈的呼嘯聲劃破夜空,在遼軍的營壘中落下。

  明亮的月色裡,又有新的炮組從後方調派上來,毫不耽擱的加入了戰鬥。

  遼人營壘內外,都盡可能的進行了加固。營壘之間,還有戰壕相連。甚至在營地外,遼人還點燃了許多火堆,加上天上半輪明月,使得今夜完全不可能進行夜襲。這已經可以用嚴密二字來形容的防備,如果他們真的有心死守,不付出巨大的代價,宋軍的確很難在短時間之內攻下來。

  但宋軍的炮彈依然密集的向遼軍的營壘射,乍聽起來,似乎就是大舉進攻前的炮火準備。

  火炮聲遍傳四野,即使是在安安肅城頭也能聽到北面響起的炮聲。

  遼軍南面的營地此刻燈火通明,即使宋軍的炮兵毫無遮攔的暴露在原野上,可以行動迅而著稱百年的契丹騎兵,竟然龜縮雜營壘中,許久都沒有出戰的打算,只有營地中的炮兵還充滿勇氣的盡力回擊,與宋軍的炮兵對射,只是效果不彰。

  韓鐘趕上來的時候,正聽見一陣陣火炮轟鳴隨風而至。

  炮聲到底是王厚的定州軍,還是天門寨,亦或是遼人,韓鐘分辨不清。但是從密集的炮聲中,完全可以看得見遠方戰鬥的激烈。

  如果遼軍主力之前願意南下,或許這些天來,在保州城外也會有如此密集的火炮聲,可惜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向北面遠方眺望了幾眼,韓鐘就放開心懷,驅馬向安肅城中行去。

  在白天的戰鬥結束之後,韓鐘本打算用最快度整修沿途的鐵路,但遼軍造成的破壞,越往北越是嚴重。靠近安肅城的地方,甚至有許多鐵軌被遼軍拖走。在鐵道兩側的地面上,能看見大批鐵軌被拖行的痕跡。

  加上之前戰鬥造成的影響,修路的工人和士兵們體力消耗極大,使得修理進度十分緩慢。韓鐘也不敢過於強硬的催逼,早早的就下令全軍安歇下來。

  留了岑三和幾個親信在營地駐守,韓鐘帶著陳六等人追著王厚而來。

  他過來安肅城,主要是想要向王厚請調更多的人手,另一部分也想順便報告王厚,遼人可能拿著鐵軌去加固營壘了。

  數百條鐵製軌道,比樹木更加適合當做營壘的支柱,甚至在最新的只在武學內部使用的軍事工程學教科書中,也有介紹用鐵軌作為防炮洞的頂層加固部件的篇章。

  夏天天黑得遲,入夜還不到一個時辰。但韓鐘走進安肅城的時候,城中卻沒有多少聲息。

  除了辟啪作響燃燒著的火炬,還有城頭上的守軍,在街道上巡邏的騎兵,剩下的人似乎全都在休息。

  幾萬名士兵,幾千匹戰馬,為數眾多的安肅軍民,都在剛剛入夜的時候,縮在了屋舍裡。

  巡邏的騎兵正在遠去,篤篤的蹄鐵踏地聲,在空寂的街道上迴響。飄搖的火炬,光焰忽短忽長。韓鐘等人的身影,在兩側屋舍的牆上時斷時續。

  遠處城牆上飄飄渺渺的傳來巡防的聲音,反倒更襯得自身周圍的寂靜。

  本來還在交談的親衛們,下意識的都停了說話,一時間無人開口,恐怖的氣氛陡然間就濃烈了起來。

  安安靜靜,恍如鬼蜮。

  周圍一條條深邃的小巷,彷彿隨時都有能鑽出不知道是什麼來路的詭異東西。

  喔的一聲夜梟叫,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起來。

  一股黏.濕陰寒的感覺從背後升起,韓鐘緊緊抿了抿嘴,小時候從乳母那裡聽到的種種故事,一時間都湧上了心頭。

  前方忽然傳來馬蹄聲響,夜幕中一圈搖晃的光暈漸漸近前。

  鬼神之說深入人心,身邊傳來一陣重重的吸氣聲,韓鐘身子緊繃起來,手不禁抓緊了韁繩。

  「可是韓管勾?」一聲詢問傳來。

  一片放鬆的呼氣聲,周圍恐怖的氣氛忽然就散了,彷彿回到了正常的空間。

  「是王家哥哥?」從城門開始就帶領韓鐘一行的士兵叫道。

  「是奇哥啊。」來人認識說話的士兵,回應了一句,又問,「你引著的可是韓管勾。」

  韓鐘頓時自嘲的笑了起來,完全是自己嚇自己。

  「正是本官。」韓鐘揚聲道。

  來人下馬行禮,「小人奉太尉之命,來此迎接管勾。」

  兩邊會合,一同往王厚的行轅行去。

  「可能王太尉準備夜戰。」陳六對韓鐘道,不知不覺的,連他的聲音都小了下來。

  只有準備投入更加激烈的戰鬥,才會抓緊一切時間進行休整。

  「白天都走了幾十里路,還夜戰?不至於如此心急吧。」韓鐘很是不信。

  他手底下的兵馬,就算是訓練最苦的神機營,白天時都消耗了太多精力,午後不久不得不開始休息,要說王厚手下的定州軍夜裡還能再戰一場,韓鐘是很難相信的。

  陳六道,「官軍士氣正旺,就算白天行軍幾十里,小睡過一覺就恢復了。」

  他抬手指著前方,「二郎你看那邊。」

  韓鐘瞇起眼睛,深藍色的天幕映襯下,能看見幾十道略顯淺白的煙柱正裊裊而起。煙柱很淡,即使是在明亮的月色下,也只能朦朦朧朧的看得見。

  那是炊煙。

  韓鐘驚訝道,「生火做飯了?」

  陳六點頭,「最多兩個時辰就要起來了。」

  冬天天冷,飯菜很難保溫,軍中最多提前一個時辰做飯,夏天不講究冷熱,但也不會提前太多。

  兩個時辰之後,睡好一覺的士兵起來吃飯,隨即就會投入到戰鬥中去。

  行轅門口,韓鐘停下腳步,領路人進去通報,他輕聲感歎,「二叔氣勢洶洶,不打算給遼人喘息機會了。」

  ……………………

  同樣的夜,天門寨中,也是同樣有喧囂,有寂靜。

  城牆周邊,還有安置百姓的校場是喧囂的,燈火亮如白晝,成千上萬人在忙碌著。

  城寨中心處,城衙和住宅地,則是安靜的。幾乎所有適齡的壯丁健婦都被從家中召出來,聽從號令,安頓難民,準備防禦。

  秦琬在城頭上遠眺著敵營。

  文嘉在一座座炮壘之間來回巡視著炮兵。

  王殊則依然在安置難民。

  從甕城出來的百姓,領到了他們的晚餐,在夜幕下睡了下來。

  而在牢籠裡,還有許多人透過細窄的牢窗,仰望著半月的星空,等待審判的到來。

  城牆外,遼軍的攻勢加倍猛烈。

  相比現在如同八月十八錢江潮的洶湧,白天的進攻,就只是江面上尋常的浪花了。

  月光照耀下的地面,影影綽綽皆是奔跑的身影。根本分不清那些是宋人,哪些是遼兵。

  西側的城牆上忽然混亂了起來。

  許多道聲音在喊。

  「車子!」

  「車子上裝了炸藥!」

  並不是毫無根據的猜測,遼人以炸藥玩出的花樣,今天一天就給天門寨中的宋人留下來極其深刻的印象。

  當一輛看起來滿載貨物的平板貨車被遼人推動過來,沒有人會懷疑上面裝滿了火藥。

  城牆西壁的火炮立刻變得更加猛烈,一門門火炮調轉了炮口,對準正衝向城牆的貨車。

  貨車在炮火中艱難前進,躲過了一枚,兩枚,三枚炮彈之後,終於有一枚灼熱炮彈穿透了前面的擋板。

  轟!

  伴隨著一道閃光,一聲巨響,天搖地動。

  剛剛抵達城壕旁的貨車爆碎開來。

  衝擊波瞬間擴散,擊飛了近處的所有人和物,一道空空蕩蕩的圓環轉瞬擴大,宛如天上降下一隻巨大的手掌,護城河中的壕橋猛的下沉,無聲無息的被壓碎在渠道中,又猛烈地撞擊在城牆上。

  城牆一陣顫抖,撲簌簌的掉落了一片碎石和灰土。

  城上的守軍搖搖晃晃的站定了腳,如同天崩地坼的巨響,破壞了他們的平衡感,好一陣才回復過來。

  城下的敵軍如同收割後的稻草,倒了一片,可他們沒有來得及慶祝,遠方的黑暗中,一輛接一輛的貨車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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