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18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9
第127章 後顧(上)

  原定的聚會因為意外的消息而草草收場。

  本來寇溫瑜和蘇忠信等人今日相聚,是準備一起計議計議,如何利用最近的機會,改動一下開封糧商行業的份額。

  現在有了更重要的消息,所有人都無心會談。

  隨意的說了幾句場面話,甚至連下一次的會期都沒有定下,便匆匆而散。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任何一位能做糧食和鹽鐵生意的商人,都絕不會是單純的商人,在主人家話之前,他們連立場都不敢自行定下。

  寇溫瑜上車之後,就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腦袋裡卻幾條思緒在纏來繞去,最後攪成了一團亂麻。

  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到底損失如何?到底是誰從哪裡得到這軍情機密?如果是假,又是誰這麼大膽,敢於散佈謠言?

  寇溫瑜的背後,是朝中有數的大人物,而且分管的正是軍事方面。

  任何軍事行動都會影響到糧食價格,既然選擇了糧食貿易,這方面的情報理所當然就會成為賺錢的依仗。所以河東軍北出雁門攻打大同,這是寇溫瑜知道的,在主動出擊的情況下,河東軍兵敗的可能性,比起穩守雁門自然要高出許多。

  可昨天他還見過那一位,如果河東兵敗當時已經傳來,那一位哪裡會有閒心去細問江淮的糧價,以及商號賬目中的問題。若是今日消息才傳來,那麼現在消息就傳播開,背後的意義就很可怕了。

  在過去,皇宮就跟篩子一樣,什麼消息都能往外漏,兩府則是網眼稍細一點的篩子。樞密院的公文都能公然拿出來在市面上售賣,那就不要提什麼保密制度了。

  但這些年來,秉政的宰輔們對皇宮幾番清理,使得宮中的嘴巴只會也只敢湊在他們的耳朵旁說話。都堂之中,更是幾次三番的大清洗,每年都有人因為洩密而被治罪。許多在中書和密院做了三五代人的積年老吏,都因為洩露機密而丟了性命。很多還不是公開審判,而是莫名的就沒了蹤影,甚至有一夜之間連全家都不知去向的案子。

  對洩密決不寬貸的情況下,如此堂而皇之的將兵敗的情報散佈出來,這等於是在軍巡院的門口殺人,生怕不被人抓。

  兩位宰相絕不可能不去追究,甚至興起大獄都不是不可能。不管做出此事的人抱著何等目的,章韓二相絕不會因為眾議而畏縮,眼睛裡也絕不會揉上一粒沙子的。

  如果是假,洩密的問題就不用擔心了。可是在京師之中,散佈此等謠言,而且還是在看似最為清淨,其實口舌最雜的地方,那背後又怎麼可能不牽扯到朝堂之上?

  腦中的亂麻不停地轉動,而越轉越緊,等他現車外熟悉的建築,已經離家不遠了。

  「停。」寇溫瑜連忙叫道。他吩咐車伕,「去樞密府上。」

  片刻之後,寇溫瑜從側門進了樞密使的府邸。

  多少文官武將都只能在張璪府邸的門房中枯坐,寇溫瑜區區一介商賈,卻能夠排門直入,過去每一次走進這一座府邸,他心裡都不禁浮起一陣優越感,今天也沒有例外。進門的時候,感受到從正門口一直排到側門前的諸多馬車車廂中投來的一道道複雜眼神,跨過門檻的時候腳骨頭都是輕了二兩。

  不過輕飄飄的感覺也只是一瞬,入府之後,都堂成員府邸中無所不在的壓力,讓寇溫瑜的腳步立刻沉了下來。

  在張璪日常起居的書房院落外等了不到一刻鐘,從裡面出來一名小童請他進去。

  寇溫瑜進去的時候,張璪正躺在一具搖椅上。

  一襲青單道袍,榆木簪下白如雪,露在外面的肌膚筋骨畢露,執掌天下軍政事的樞密使張璪此刻更像是一位悠遊山林的隱士。

   寇溫瑜知道,張璪近來都只是上午去都堂,午後便回府,不過他現在這樣子,依然是過於悠閒了。

  寇溫瑜進來,張璪才睜開眼睛,招了招手,笑得慈祥可親:「來,坐,說說有什麼急事。」

  「恩相,是這樣的……」

  寇溫瑜一五一十的將他得到的消息,以及當時的情景都敘述了一遍。又再三保證,這件事他是親耳所聞,在聽說之後,就趕來宰相府上通報。

  寇溫瑜說話的過程中,張璪一直都是靜靜的聆聽,待他說完,又毫無破綻的瞇瞇笑著讓寇溫瑜多喝兩口涼湯解渴。

  寇溫瑜不敢失禮,端著天青色的茶盞小小的抿了一口,就見張璪捻著鬍鬚,半是感慨半是驚訝,「竟然都傳出去了。」

  寇溫瑜本是有三分懷疑此事為人捏造,但張璪的反應卻證實了此一條消息的正確。確認之後,他心中更為惴惴,不敢妄加議論,也不敢多問,低眉順眼,等張璪詢問。

  張璪久久沒有開口,寇溫瑜坐立不安,又等了一陣,終於等到了張璪開口。

  「此事老夫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張璪沒留他,問了幾句商號中的事,就放他離開。臨別時送了一句,「事情你自己明白就好。」

  寇溫瑜誠惶誠恐的保證絕不洩露半句,言辭中已經明瞭了張璪的用心。

  傳言真假從張璪的態度中已然明瞭。而王師敗績慘重與否,張璪沒有明言,也足以透析。要真的是關聯甚大,以張樞密做事周全的性格又怎麼可能不多吩咐自己幾句?

  正是因為無關緊要——至少是在都堂成員的眼中看起來無關緊要,才會幾句話就打了自己。至於到底是什麼人在背後作祟,他根本不敢想。

  送走了寇溫瑜,張璪回頭半躺半靠的躺在搖椅上,徐徐晃悠著。

  他並不打算派人去打聽流言的詳細。如果這件事當真有人在背後指使在京師中散播,今天,最多明天,內參上肯定就會記載。他只是想知道河東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河東戰敗的具體細節,即使是貴為樞密使的他此刻也不得而知。

  到現在為止,張璪都還沒看到制置使司的戰報,更沒有來自於太原和代州的密奏。唯一知曉的,就是出擊大同的官軍敗退於半途中,不得不退回雁門關。大概要到明天後天,戰敗的細節才能一步步補全起來。

  可這一隻在都堂成員中傳達的軍情,竟然抵京才一上午就洩露出去了。

  除去通進銀台司的相關人等,有誰能夠比都堂成員更早拿到千里之外的緊急軍情?沒有。

  通進銀台司的相關人等,有誰有膽子如此狂放的將軍情散播?沒有。

  收買了通進銀台司官吏的人,有誰會糊塗到沒想過肆意散播軍情會使得他失去如此重要的情報來源?沒有。

  所以事情就有趣了。

  張璪舒舒服服的靠上搖椅,愜意的瞇著眼睛,他甚至在期待事情的展

  ——肯定會變得很有趣,肯定。

  ……………………

  這一天稍晚一點的時候,都堂的議廳中坐滿了有資格對國家大事舉起一隻手的重臣。

  與平時五日一次的例會比較起來,今天會議上的氣氛要凝重得多。不僅僅是因為河東急報,也有一部分因為至今尚未分明的河北局勢。

  兩座戰場的勝負平,都事關天下萬民福祉。

  河北的局面最壞,幸好遼國皇帝被堵在了天門寨,故而一直都突破不了。但河東局勢驟然敗壞,使得河北必須要抽調一部分兵力去支持河東,並分兵監視太行山各處出口,遼主耶律乙辛很可能趁機突破天門寨的防線。

  河東這一敗,連累了整條戰局。原本覺得最穩的河東變成了最不穩定的區域,十年前的戰事又清晰的出現在每個人的腦海中。

  章惇沒有耽擱時間,站起身,朗聲道,「河東的軍情,諸位想必都收到了。這一回,敗得的確有些難看。」

  一片聲的回應,都在寬慰章惇,「勝敗兵家常事,相公無需憂慮。」

  「可惜沒有遼軍的損失。」韓岡道,「這一次河東軍雖敗,但只要北虜同樣有損失,那就不能算敗。」

  訓練出一名合格的火槍手,只要三個月,總花費不會過一百貫。

  弓箭手不用說,沒幾年練不出來。弩手也不用說,三尺童子也能拿得動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但神臂弓沒有幾百斤氣力,都別想張開。如果將訓練一個合格士兵的整體花費來計算,火槍手是最便宜的。

  只要交換比合適,『即使以五換一,北虜也必敗無疑。』韓岡曾經如此說過。

  同樣的話,韓岡在不同場合對不同的人宣揚過,甚至在報紙上。

  這是威懾,警告遼人不要輕舉妄動。

  同時也造成了遼人學習漢家的高.潮,耶律乙辛恨不得將市面上能找到的每一本自然、工藝和醫學等方面的書籍都拓印了給運回去。

  不管怎麼說,韓岡的話讓所有人都為之釋然,是啊,宋遼兩國之間的實力相差甚遠,這麼大的差距又豈會因為一兩次失敗而被遼人彌補上?

  章惇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後,「河東之敗不足為慮,河北也還在抗擊,這個節骨眼上,我們要做的,是讓前方官兵後顧無憂。」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0
第127章 後顧(中)

  砰。

  包永年宿舍的大門被人從外一把推開。

  大嗓門如衝鋒號一樣響亮,進門也如衝鋒一般,人影一閃就進了房間,「延之,聽說了沒,啊……」

  在地上擺得整整齊齊的幾摞書,被他一腳踢飛,人也絆了一下,衝著牆壁直撞了過去,幸好伸手扶住了。

  包永年歎了一聲,從書桌前站起來,走過去,把書一本本的撿起來,重新放好在原地。

  來人扶著牆,驚魂甫定,抱怨著,「好端端的在門後放這麼多書作甚?」

  想起之前要說的話,又興奮著叫起來,「延之,你聽說沒有!?」

  包永年獨自蹲在地上收拾,歎著氣,「子修,你什麼時候才能穩重一點。」

  「像延之你這樣,悶都悶死了。」子修一屁股坐在床上,「滿屋子書,連張大點的桌子都沒有,還就一張椅子。」

  包永年整理著書,「這屋裡擺了桌椅,就放不下書了。」

  包永年的房間,縱橫都只有八尺,放了一張床、一副書桌椅之後,只剩下幾隻腳站著的地了。體格稍壯一點的人,在裡面轉個圈都難。

  而這樣的單人間,只有不到兩百名的上舍生才有資格住進來。其餘五百位內舍生,四人一間房,四千餘外舍生,更是八人一間,都是上下鋪,也就房間稍微大那麼一點。

  子修撇了撇嘴,國子監生最好交遊,房間裡寧可不要床榻,也都要擺上待客的桌椅板凳,「圖書館裡多少書?也就延之你才會在屋裡藏書。」

  子修念叨了兩句,突地一拍腦門,「對了……都是延之你亂打岔,害我差點把事都忘了。」

  他湊近了,神神秘秘的說,「延之,你可知道,出大事了。」

  包永年回頭看了一眼敞開的大門,門扇正中一隻碩大的腳印,再看看手裡的書,封皮上也是一隻腳印,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語氣難知喜怒,「河東官軍敗了?」

  子修驚得一聲怪叫,「哥哥啊,你還真是沉得住氣!」

  包永年板起臉,「別渾叫。」

  「表叔!世叔!成不成?!」子修涎著臉笑道,「十四姑夫是十四姑父,延之你是你,何苦論得這麼細。」

  包永年臉板著,「你們想做什麼?」

  「沒有啊。」子修揚起眉,一臉無辜。

  被包永年冷眼一瞥,他收起作怪的表情,冷笑道,「都堂選人不利,致使官軍兵敗。如今北虜肆虐河北河東,官軍空拿著幾千萬錢糧,又換了貴到天上去的火槍火炮,卻連一場勝仗都沒有。」他呵呵笑了兩聲,「我看章、韓怎麼辦!」

  「子修此言差矣。」包永年肅容道,「這種時候,正應該同舟共濟,不可亂了人心。」

  子修立刻反駁,「不是都堂選錯主帥,又何來今日之敗?不是都堂妄起邊釁,何來今日之戰?不是都堂倒行逆施,何來人心浮蕩?」

  「都商量好了?」包永年顯然很是瞭解這一位的行事作風,直言問道。

  子修湊近了包永年耳邊,低聲說了兩個人的名字,「他們也一起,已經聯絡了數百人了。總要天下人知曉,」

  包永年搖了搖頭,對這位同窗世侄的話連一句都不信。

  國子監中,各方勢力交錯,但立場偏向舊黨的當真不多。完全敵視當朝宰輔的,則數目更少。短短時間,消息尚未辨明,哪裡來的幾百人?

  故而他神情更加嚴肅,「臨陣換將都是自取敗陣之舉,何論臨戰換相?國中生亂,得意的是豈不是遼賊!?」他苦口勸導,「子修,當以國事為重。」

  子修聞言變了顏色,「孰為國事?章韓二賊阿附太后,囚禁聖上,此非國事?邊亂可有重於綱紀?」

  包永年冷笑一聲,把手上被踩了一個腳印的《惠津紀要》丟在桌上,「就算你們能成功,你們想換誰上?除了章韓,誰能穩得住現在的局面?難不成還要老太師出來?」

  「為何不能?」子修冷容道。

  「天子未曾當國,太師又已老邁,倉促之間,何談安穩天下?更何況,章韓秉政十有餘年,如參天之樹,根基遍及朝堂內外,你們還指望一場邊軍敗績,就能動搖到都堂的根基?老太師若在京師,定不會容你胡亂行事。」包永年厲聲斥責,口氣又緩了下來,「子修聽我一句,這幾日就在監中,決不可外出。」

  「包永年,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懦弱!」子修則霍然而起,怒氣勃發,臉都紅透了,劍指包永年鼻尖,「我輩讀書,胸口中懷的是一股天地正氣。遇奸邪不拔劍而起,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枉自生為男兒!」

  包永年不為所動,冷淡的盯著子修。

  「延之。」子修的口氣軟了下來,「也許今日不能成事,但章惇已老,韓岡又是偽詐之輩,不敢妄毀前諾,只要能讓天下人知道還有忠臣在,都堂諸賊敗事,也不過三數年而已。」

  包永年兩隻眼睛如劍一般刻在子修臉上,半晌歎道,「你是迷了心了。」

  砰。

  就如之前風暴般衝進包永年寢室的大門,子修又風暴般衝了出去。

  包永年低頭看著地上又被踢亂了書冊,緊緊皺著眉頭。

  旁邊的寢室大門吱呀打開,一位二十多歲蓬頭垢面的眼睛書生探出了頭來。看了看負氣遠去的子修,又看了看敞開的房門,就悄步踱了過來。倚在門口瞅著默然矗立的包永年,「怎麼樣?不攔著嗎?」看他鬼祟的神情,卻是把才纔兩人的爭執都聽在了耳朵裡。

  包永年還是一貫的平靜語調:「何同年今天在監中。」

  「你怎麼知道的……」驚訝了一下,眼睛書生就搖了搖頭,歎道,「都忘了你是地裡鬼,不出房門,卻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胡說八道。」包永年淡淡的罵了一句。

  何執中是宰相韓岡的同科進士。熙寧六年到如今二十多年,爬到了判國子監的位置上,成為議政會議的一員,可謂是官運亨通了。

  韓岡選了這位同年判國子監,其實就是在明著宣告世人,在鋪墊了十年之後,終於要把氣學定為正統,將新學的影響徹底排斥出去。

  道統之爭,到如今已經漸漸有了結果。氣學獨佔鰲頭,新學依然正統,然已如夕陽,至於洛、蜀、司馬諸學派,全都是苟延殘喘。

  但這麼多年來的爭鬥,使得各個學派都視其他學派為外道邪說,

  不過更重要的,還是氣學恰好在這時候取代了新學,在新任判國子監上任之後,連續三月的月考都是氣學內容,使得浸淫新學十數年的諸多學子難以接受。之前的學問都成了廢物,付出的努力都成無用功,那麼多汗水,那麼多時間,全都作廢了,只因為宰相的一己之念。

  國子監中,對此深表不滿的大有人在。剛才遠走的子修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就要進入上捨的成績,三個月的時間,直落到內捨最尾,當然怨氣深重。

  而包永年對此變化怡然不懼,他就算最後禮部試上出的考題是氣學,他上捨前十,馬上就能直接上捨及第的國子監生,也不怕與橫渠書院的學生爭一高下。

  能在國子監中學習的都是一時人傑尤其是能從千軍萬馬中殺入內捨、上捨的成員只要朝廷把要學的、要考的都公諸於眾,絕大多數國子監生都不怕與天下士人競爭。只是一番怨氣難解,就像有人看到家裡買的黃金其實是黃銅,想要心平氣和的確是不容易的。

  「『復正論,辟邪說!』」

  相隔了半里,依然在國子監的丈二紅牆之中,一處綠樹蔭蔭的院落中,判國子監的何執中正從牙縫中迸出著六個字來。

  「大膽!」他憤怒的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下了定語,冷靜下來時,周圍的官吏眼神中,都是膽戰心驚。自他上任之後,為了推行氣學,可是下了大力氣去整治監中的『不良』之風只要是對推行氣學不利,那就是不良。三個月後,他說話一言九鼎,氣學也順利的開始推行,而監中師生和官吏,對他的態度,也變得敬畏起來。

  何執中滿意的哼了一聲,「從今天開始,國子學三捨統考,列入月考記錄。」

  連續兩次月考都列下等,就要被記過,接下來三次月考中,再有一次被列入下等,那就會被開除出過國子監。這等事關前途的關鍵考試,沒人敢缺考。

  「議政,要不要派人攔著。」有人自作聰明的提議道。

  「攔什麼?」何執中冷著臉,凌厲起來的眼神讓那人臉色一下煞白,「想學的就學,不想學的就隨他們去。」

  決絕的話語,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了,這位『何同年』看起來已經得韓相公面授機宜了。既然如此,那誰還會蠢到去質疑。

  好幾個思路轉得快的人都打了個寒戰,心裡一片透亮,說不定這一次的風波,就是都堂諸公自己弄出來的。

  何執中很滿意他手下人的反應,不過回想起之前韓岡的話,還是有點擔心。

  『釣魚從來沒好結果。』這句話,可不是什麼好話。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1
第130章 後顧(下)

  【接連弄錯了兩章章節,這一章是130章。】

  釣魚從來沒有好結果。

  時隔一日,章惇再一次回想起韓岡對他說的話。

  「釣魚……」章惇自嘲一笑,韓岡的用詞還是這般貼切。

  「什麼?」正低頭看著公文的呂嘉問聽到了一點動靜,抬頭問。

  「去河東的人已經出發了吧?」章惇反問道。

  呂嘉問被引開了注意力,「吳聖取【吳材】早上就出京了。」

  「也罷。」章惇道,「就看這吳材到底是有才還是無才了。」

  「讓他去河東,只是確認戰敗的細節。」呂嘉問提醒道。

  章惇冷淡的說,「那他就真的是人如其名了。」

  都堂的圍牆之外,傳來隱隱約約的嘈雜聲。領頭的好像十分激動,高聲喊了一句什麼,似乎還用了鐵皮喇叭,跟著就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口號。

  「昨天就該派兵去守著國子監的大門。」呂嘉問發狠道。

  章惇搖頭,「如果是派兵去國子監門口,出來的只會更多。」

  韓岡這時候走了進來,聽到後就插話,「京營中的兵,都是日裡鬼,滑頭的很,能派上用場的都分去神機營了。」

  「玉昆回來了?」章惇和呂嘉問起身迎接。

  「嗯,本來還能再早點,只是繞了點路。」韓岡微笑著。

  章惇臉微沉,「我讓石豫去想辦法了。」一抬頭,看見現任的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進門來,「回來了。」

  石豫帶來了都堂低層文武官的意見和建議。

  京師不是西北,武將被文官壓了幾十年,士兵做了赤佬幾十年,一個個見到穿青衫的就麻爪,而文官對這些學生就煩透了,一個中書小官就提議夜中封鎖城門,開始宵禁。另一個在正門後都讓人將棒子準備好了。

  韓岡笑了起來,扭頭問章惇,「子厚兄,你如何說?」

  章惇的臉上能敲下一斤重的冰塊,「一蠢!再蠢!」

  能混到章惇的手下辦差,不會是蠢人。但人一旦有所需求,那弱點就出來了,怎麼處理讓他丟臉的蠢貨,那是章惇自己的事情了。

  「北面鐵場情況如何?」章惇問韓岡。

  「還是挺穩當的。」韓岡說著,接過僕役送來的湯水,少少的呷了一口。

  韓岡今天視察城北的鋼鐵廠,那裡是國家命脈,平時都堂成員就去得多,但韓岡選在今日,則是另外一番用意。

  「玉昆。」呂嘉問看不過韓岡的悠閒,「你是什麼章程?」

  要什麼章程?眼下的事,是走多夜路,遲早見鬼。需要什麼章程?

  韓岡腹誹了一句,問章惇道:「子厚兄你是否打算清洗國子監?」

  「難道玉昆你不願意?」

  韓岡道:「肯定是要診治的。當初為了安定人心,把一批人調來教書,當真是自取失敗。」在背後挑動學生的一干人,就有被章惇送去教書的屬下,「不過,得有一個宗旨。」

  章惇追問:「什麼宗旨?」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章惇想了一下,道:「京師人心,必須登報安撫了。」

  「當然。」韓岡點頭,「今天就遣人。」

  ……………………

  幾名小記者正勾著脖子,向總編室偷眼望去。

  每天都把他們當做牛馬一般使喚的總編,現在全沒了教訓人時的氣焰。

  兩個明顯不是善類的漢子佔住了總編室的大門。總編則在房間內點頭哈腰。

  尋常時,如果總編室的大門敞開,總能看見坐在太師椅上的總編輯。不是帶著眼鏡在研究遞上去的文章,就是在教訓手底下沒有完成任務的小記者。每天總有大半時間將屁股黏在田箍桶家定制的太師椅。

  但今天房間中,總編的太師椅上,大模大樣的坐了一個外人,兩腿高高架在桌案上。總編則隔了一張書桌,不停地拿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

  隔了一座院子,談話的雙方又刻意降低了嗓門,豎起耳朵的一眾記者、編輯都沒有聽清裡面到底在說什麼。不過他們也沒必要去費心猜測,佔了總編室的三人,都是常來常往的客人——得在上面加一個惡字的那種,在說什麼不用聽就知道了。

  一個聲音這時猛然拔起,從總編室中殺了出來,「你把這裡的破爛全都賣了都換不來八百貫!」

  整座院子都聽到了他的聲音,總編擦著汗,又是一陣點頭哈腰,不知賠了多少不是,求了多少人情。

  兩個記者在外面低聲對話,「真會扯,要是我有八百……不,要是有一千貫,肯定把這座院子買下來。」

  「要債的嘛。這脾性跟當鋪是一樣一樣的。」

  「一千貫賣了又如何,」另一名年紀略大的編輯嘿聲道,「還不是還不清,再過幾天欠賬就又回來了。你們都記住啊,真要到了要借驢打滾債的時候,逕直去上吊抹脖子更好點,至少不會拖累家人。」

  兩名年輕的記者深有同感的點頭。

  這座院子雖破破爛爛,地面又小,但終究是在新城內的五間三面的四合院,實打實能賣一千貫。加上印刷機、紙張、油墨,還有桌椅板凳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一千二三總是能賣得到的。

  但總編兼社長,他親自經手借來的高利貸,一年不到就已經翻了一番,到了一千五百貫。足以讓十五個普通百姓懸樑跳河的數目。

  這間報社,可是嚴重的資不抵債。

  「在做什麼?」負責報道新聞的主編突然出現在三位正聊天的記者和編輯身邊,看著桌上滿篇的空白,頓時大發雷霆。

  「還在咬什麼耳朵?!」

  「還不去做事?!」

  主編李琪一聲斷喝,幾位編輯頓時抱頭鼠竄。

  幾個人一哄而散,李琪則在他們身後一聲歎息。

  李琪其實都聽見了,也早看見了,他現在是萬般後悔,不該被正對債主卑躬屈膝的那位前輩所蠱惑,離開了雖然小、卻有著光明前途的報社,跑來做什麼合夥人,還把自己坑成了股東。名為主編,可頭頂上還有一個總編兼社長。報社欠債,連他也一樣身背債務。不知多少次想離開,卻無能為力,上賊船容易,想下去可就難了。

  要債的沒過多久走了,他們還有許多肥羊需要壓搾,但編輯部內的效率卻沒有恢復。

  看了看人心浮動的編輯們,李琪暗歎了一聲,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就算是他,也是早早就做著改換門庭的美夢——只是身為股東逃不掉而已——原本跟著自己的新人,現在都混到了齊雲快報做記者,而自己卻還在草台班子中混日子。

  還在為往事懊惱,李琪卻聽見總編正拍著桌子,大聲叫,「這是誰寫的?!是誰去採訪合宜鐵路社的?」

  總編兼社長的憤怒隨著聲音傳遍編輯部的小院中,李琪皺了皺眉,一名青澀得彷彿桃樹上剛剛結出的小毛桃的記者,慘白著臉從房裡出來了,磨磨蹭蹭的走進了總編室中。

  總編連眼皮頭沒抬眼看他,反手將稿件丟了出來,「題目重新寫。」

  小記者一頭霧水,他緊張的問,「總編,如何改?」總編只吩咐了要改,但怎麼改才能讓總編滿意?

  「還要問?!」總編抬起頭來,聲音抬高了八度,「《舉債修路可行否》?這麼蠢的標題還要問怎麼改?說過多少遍了,誰要你去想的?」總編的指尖快要把稿紙戳爛。

  小記者人是懵著的,張口結舌。

  「都讓你氣糊塗了,」總編飛快的改口了,「你寫這個題目,想讓誰去想?」

  小記者結舌張口,臉色更懵。

  總編抖著稿紙,「報社登新聞是做什麼?跟衙門貼告示一樣,是告知,不讓那幫愚民動腦去想對錯?我們說的,報紙上登的,那就是對的。你明不明白?!要是那幫子愚民看條新聞都要被提醒著去想一想,報紙就別做了。」

  小記者張口結舌,總編的話是一盆冷水澆在他準備成為士民喉舌的頭腦上,「可,可是,齊雲……」

  總編當即就爆發了,「拿塊鏡子自己照一照,你是去兩大的料嗎?好好看一看你自己寫的文章,再看一看你寫的標題,到底能不能讓人粘著你,等著看後續?」

  總編教導起不成器的下屬,那是不遺餘力,「一篇文章,哪裡最重要?題目!」他指著南面,「國子監的學生下科場,幾千人的卷子,正常誰能將申論的文章一一看完,最終還是要看破題的前兩句。一句就要把考官的眼睛給黏住,這就是本事。」總編緩了口氣,「我不求你能下科場,但總要把標題寫好,引得人多看兩眼。齊雲是齊雲,我們是我們,兩家路數不一樣。你先把眼下的路數做熟了,把走學會了,再跑不遲。」

  小記者新人被一通教訓,回到座位上苦思冥想,終於稍有所得,將採訪時,被採訪者的表態總結了一下,然後寫出來——《舉債修路死不悔,為民築道正當時》。

  他戰戰巍巍的把稿紙交了過去,一分鐘後,臉上得到了總編的回復。

  將新聞手稿揉做一團,一把砸在小記者的臉上,總編的詬罵如暴風驟雨:「你知道給錢的是誰?你知道是誰給了你工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道理你懂不懂。去合宜採訪前沒人跟你說嗎?到底是為什麼去採訪?!去了合宜一趟,那邊是什麼情況,難道還不知道?你採訪什麼去的?給錢是大爺。要是章相公、韓相公能讓我這報社旱澇保收,我就去當朝廷的狗。不給我,那就是黃大戶要我們咬誰,我們就咬誰!明不明白?」

  小記者沐浴在口水中,頭暈目眩。怒極攻心的總編說得顛三倒四,他根本就沒明白。

  「算了。」總編不耐煩了,提聲叫道,「李三,教教你的人。」

  李琪踱了過來,笑著安慰了小記者,「沒事,你是初學乍練,慢慢來。」又對總編道,「年輕人嘛,總是從不會到會的。」

  總編更加不耐煩,「那勞煩李三你把他給教會了。」

  李琪還是慢悠悠,「這件事呢,也不全怪他,總要給人提個醒吧。」

  「那怪我鄒金一了?」總編瞪了他一眼,但還是拿出炭筆,在淨利數字上圈了一下,在負債數目上又圈了一下,然後把筆一丟,「好了,該明白了。」

  小記者看著兩個圈,去還是不懂。一臉困惑的看了看鄒金一,又看了看李琪。

  總編鄒金一的一對掃帚眉立刻就豎起來了,李琪則是不急不躁,「你去採訪也知道的,合宜社現在情況不好,被人盯上了。」他意味深長的在『盯』字上加了重音。

  小記者雖是新人,終究不是笨蛋,啊的一聲輕訝,當下就明白過來。再看看被圈起的地方,弱弱的抗議道,「淨利是還清利息後的利潤吧?」

  鄒金一登時翻了面皮,拍案而起,「要你教我嗎?!我不知道。要不要在社裡開個課,教一教什麼是毛利,什麼是淨利?別自作聰明,當別人不懂?!」

  「好了。」好幾個在關注總編室的老員工同時鬆了口氣,「沒事了。」有人做了出氣筒,這下子就安全了。每次討債的來,總編總要找人洩洩火,如今他沒錢去城東消遣,報社裡的成員可就倒霉了。

  總編像極了一條被搶走了飯盆中肉骨頭的狗,一陣狂吠,「我們有要你編造?有要你說謊?沒有吧。韓相公說要實事求是,我這難道不是實事求是?!」

  小記者在暴風驟雨中肝顫膽寒,求助的看向李琪。

  李琪語重心長,「我們做報紙的,底限是不說謊,但態度還是要有的。」

  看著一臉溫潤醇和的李琪,小記者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短短的時間,他就成長了許多。

  「明白了?」不耐煩的總編趕人,「還不快去改了!文章也好好改一改,看你的標題就知道你寫的是什麼」

  小記者沒有說話,得到了提示,又有所得,筆桿子動得飛快,只用了一刻鐘就將題目和內容都修改了一遍。但遞上去的一分鐘後,一篇題為《合宜負債四十萬,淨利僅只七千》的報道再一次被槍斃。

  小記者這回坐回座位,拚命咬著筆桿,咯咯作響。

  上次李琪看見路邊的一隻野狗,不知從哪裡拖來了一根骨頭,用力啃著的時候,就是這種聲音。

  半刻鐘後,筆桿被咬裂開了,而成果也終於出來了——

  《鐵路社負債四萬萬,淨利七千遠輸利息》。

  按照總編的神色,他還是有些不滿意,但終究沒有把稿紙再摔回去,「也罷,勉強能看得過去了。」

  總編說著,把排版的編輯叫了過去,手中稿紙一遞,「頭版、頭條。」

  排版編輯沒有多問,彎腰接過稿紙,轉身回去了。

  總編回頭看見小記者一幅死裡逃生的樣子站在門口,眉頭一皺,就衝他招了招手。

  小記者那一刻,彷彿又掉進了地獄,臉色更加難看,卻又不敢違抗。

  鄒金一這一回沒有發火了,而是深沉的問,「你們這些記者,還記得出去採訪的第一條,是什麼?」不待小記者回應,他就自問自答,「就是要追求大新聞!」

  總編指著桌上的一堆作廢的舊稿紙,「別那麼簡單,別那麼天真,社裡聘你們做記者,要的是什麼,是搞個大新聞啊!要能把人驚得跳起來的大新聞!」

  「當年我採訪知府黃裳,談笑風生,問得他結結巴巴,之後就逼著報社把老子趕出來了。可那又怎麼樣?新聞早幾天就登報了,大新聞!」

  早回到編輯部室中的李琪正好聽見了鄒金一的吹噓,不由的冷冷一笑。

  當年的鄒金一是京師有名的記者,這才能得到黃裳的採訪許可。不過回去之後,他妙筆生花,當時把黃裳只提了了一句的越國勾踐臥薪嘗膽時頒布的法令給提出來,作為大標題。

  『知府修今法古,將促寡婦再嫁。』

  弄得世人以為開封的黃知府準備要強迫寡婦再嫁,甚至都有了傳言,說女子滿了十六歲不嫁,將罪及父母,同時官配出嫁。那一年的三月上旬,京城中的街道上,從早到晚都在奏著迎親出嫁的喜樂。

  被潑了一身污水的黃裳,事後是暴跳如雷,還是風輕雲淡,李琪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鄒金一談笑風生是沒有的,砸了飯碗卻是千真萬確,而且是把整間報社上下五十多人的飯碗全砸了。

  不過這一位是真有能耐,要不然李琪還有另外兩位合夥人也不會跟著他。

  只是鄒金一如今辦報,還是不改舊習,而且是變本加厲。

  四十萬貫寫成四萬萬,都是他教出來的。

  現在手段就用在了合宜鐵路社上,僅僅是標題,就飽含惡意。看了題目不多想想,運營良好的這條支線鐵路就會被看成是資不抵債,即將倒閉。

  可合宜鐵路社下面的那條鐵路沿途站點,加起來有上千畝地,都形成集鎮了。上次有人買臨縣鐵路,足足用了五十萬貫,而合宜鐵路社掌控鐵路和地皮,至少是其兩倍。光靠錢,即使再多一倍,都沒可能從合宜鐵路社手中買下拿一條鐵路,所以必須要各方配合一起下手才行。

  有了一篇好文章,這件事算是解決了,也能抵得上這些日子發出的稿費了

  但鄒金一的怒火並沒有完全消退,很快就傾倒在第二位前來遞上報道的記者身上。

  「別蠢了!沒聽到他們喊的是什麼?我說要做個大新聞,但不是找死。」嘶聲力竭的訓斥,比之前的激動不惶多讓。

  「我說的沒錯吧。」李琪少少得意的對新近的小記者炫耀自己的先見之明,「那坨屎壓根就不能沾。」

  總編室中,鄒金一大聲叫,「都給我仔細把皮繃緊了,這個案子做好了,下個月開雙俸。」

  編輯部中,一陣有氣無力的歡呼聲。之前連續多次的失信,讓大小編輯們對總編的許諾,並不抱有任何期待。

  而事實也證明了他們的正確,

  這一天稍晚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了報社門口。老車伕把車穩穩停下,一名官人就推門從車上下來。

  鄒總編對來人點頭哈腰,比起之前債主上門的時候,腰背彎下的幅度還要更大上一些。

  而來人沒有留上多久,只幾句話的功夫,就轉身出門。

  鄒金一將來人一直送出大門口,走出去又過了好半天才回來,看時間都能送到外面大街上了。

  「先前的頭版撤下來,」他回來後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總編!」

  幾個編輯異口同聲的叫起,就連李琪也勸說,「已經派人告訴黃東家了。」

  「黃默不敢爭。」鄒金一十分堅持。見李琪也不明白,抬手將那一位官人留下的文件給了李琪。

  李琪看了一段就叫了起來,「這是誰寫的?糊塗透頂!」

  一幫子人就在都堂前鬧事,還好聲好氣的在報紙上說理。的確,能讓京師所有報社都刊登同一篇文章,都堂掌控京師的能力尚在————

  「你的眼睛怎麼長的?」鄒金一咂著嘴,「殺氣騰騰吶。」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2
第131章 梳理(一)

  近兩天的國子監比平日要安靜許多。

  包永年挎著一隻籐條小書箱從圖書館出來,沿著迴廊徑直向外。

  攀緣在迴廊籐蘿翠綠如蔭,迴廊外的幾株梧桐也是亭亭如蓋,距離梧桐不遠正是監中南湖,南湖湖水清澈,荷葉下有鰱鯉梭巡。湖邊一座涼亭,亭作五角,涼風自湖上來,穿過五角涼亭的廊柱間。

  天熱的時候,迴廊中、大樹下、南湖畔、涼亭裡,總少不了納涼的學生,或讀書,或休憩,或高談闊論,人滿為患。

  但今日包永年現在一路走來,看見的學生較尋常少了一半,甚至更多。

  眼見於此,包永年也不禁搖頭歎息。

  走過迴廊轉角,迎面一名學生,同樣是挎了一隻籐條小書箱,走得腳步輕盈。

  包永年看見他,停步拱手,「孟康兄。」

  「延之。」來人回了一禮,笑盈盈的近前,「恭喜延之,賀喜延之,前天月考的成績出來了,延之這一回可是列名榜眼。」

  包永年微微而笑,拱手道,「同喜同喜。」

  孟康驚訝之色溢於言表,瞠目問道,「成績是剛剛出來,我是從助教那裡過方才得知。你這麼快就知道了?」

  包永年回以微笑,但笑而不言。

  他這位同學的臉上都寫滿了春風得意,讓他如何不知?

  孟康問了兩句,見包永年依然笑得神秘,不追問了,洩氣道,「地裡鬼就是地裡鬼,都瞞不過你。」他又看了一看包永年的裝束,皺眉問,「館中沒空位了?」

  「還有一多半。」

  孟康又驚訝起來,上舍之中,包永年或許算不上最刻苦的,但也絕對能排在前十,沒有課的日子裡,往往在圖書館中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怎麼就出來了?」孟康問道。

  包永年搖搖頭,「氣氛不對,就出來了。」

  「都沒心思讀書了?」

  包永年又是笑了笑,冷笑。

  第一天時候,只有幾十人出門,其中一半剛出去沒多久,就回來了,老老實實的參加考試。

  第二天見昨天出去的同學沒事,立刻就有一百多出去,再回來時就變得十分興奮。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三千外舍生出去了有四分之一,呼朋喚友,成群結隊。

  到了今天,眼見著就少了一半人。

  外舍生中,有望通過內外試,入朝為官的為數寥寥,無心讀書的不在少數,一點引誘就跑出去了。內舍、上舍的學生則希望就在眼前,暫時還沒多少人敢出去湊熱鬧。

  可就算沒有出去,還留在監舍中的學子,大多也無心讀書,多是在交頭接耳。

  包永年在圖書館中,就是覺得太聒噪,才準備回去看書。

  「這些人。」孟康搖頭歎息,「曠課可是要背處分的。」他陰陰的笑了笑,「何判監就等著大開殺戒了……要不然他就該攔著了。」

  包永年靜靜點頭,能對自家親戚說的話,對僅僅是同窗的孟康是不可能說的。

  孟康沒有注意,年輕的國子監生議論起政事通常都是興致高昂,而不顧周圍的,他神神秘秘的說,「不過也說不定何判監暗地裡支持他們呢。」

  雖然對圖書館中議論政事的同學大感不屑,但自己說起時事,孟康的精神就與聊起家長裡短的婦人也差不多了。

  包永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反問,「可能嗎?」

  孟康想了一想,就搖頭。

  何執中是韓岡的同年,依靠韓岡才在議政中站穩了腳跟,現在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就是熬歲數都能熬到都堂中,怎麼可能給都堂難看。

  「不過秋後算帳,何同年難逃罪責。」孟康抿著嘴,猜測道,「兩位相公肯定是許了他好處的。」

  包永年繼續微笑。

  孟康忽然左右看了看,鬼祟的上前低聲,「延之,你可知道,已經有助教跟著去了。」

  包永年道:「外舍庚辰班的陳助教?還是內舍戊班的劉助教?」

  比之方才形之於外的驚訝,孟康現在的驚訝很好的隱藏了起來,只在眼中一閃,就笑道,「又給你這地裡鬼料中了。」壓低聲線,「就是陳高陽。每每歎懷才不遇,時常醉罵朝堂的可不就有他。要不是有個好姐夫,早就被趕出國子監了,若是這一回翻了船,他的姐夫都要被拖累。」

  包永年呵的一聲笑:「多半免不了了。」

  孟康點頭,「新學氣學易替,牢騷多的不只一兩個。何同年也肯定準備換上一批新人,多半就是從橫渠書院中來。」

  國子監,還有武學、工學、算學、律學、醫學,如今都是分班學習。國子監人數最多,外舍六十個班,按甲子排,內舍則是天干十班,到了上舍,就只有禮義廉恥四個班了。

  每個班都有監中安排的主任、助教,加上學生中選出來的班長,班副,共同管理學生。主任、助教,都可歸入學官,只是不入流品,地位也不算高。對此牢騷滿腹的不在少數。

  「那也是外舍要擔心。」包永年道,「我等上舍生學了幾多年新學,改是難改了,朝廷當也不會強求。」

  孟康哈哈一笑,「得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別。」包永年連忙道,「只是猜測。」

  「有道理就行。」孟康道,他望著草木深處的白牆黑瓦,「其實學什麼都是那麼一回事。有舊學的新黨,也有新學的舊黨,更有轉氣學的新黨舊黨,多得很,為官治事也不見得有差別。」

  包永年點頭,「說得也是。」

  孟康感慨了片刻,精神復振,說了句「先走了。」很爽快的離開往圖書館去了。

  別過半道上遇到的同學,包永年繼續往前,走到路口時想了一下,沒往自己的宿舍去,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條路。

  這條道路開頭的一段,多花木、多假山,梧桐夾道,綠樹蔭蔭。

  往深裡走,沒了花木假山,只有梧桐依舊,梧桐之外就是一座座獨立的院落。這裡的各個院落幾乎都是監中師長所居,包括前面十幾座公寓小樓在內,都是分配給國子監裡的學官、教師和胥吏們居住。但也有拿出來出租的,能租得起獨立院落的,只有高官顯貴家的子弟。

  走到一處院門前,包永年停下腳步,抓起門環正準備敲門,就聽到院中一聲怒斥,「文煌仕,你還知道上學?!」

  包永年腳步一頓,不打算進去了。

  他在外面用了半個時辰繞了一圈,再回來時,聽院中沒了聲音,這才推門而入。

  院中一株歪脖松,松下一張石桌,桌旁坐了一人。看見他,包永年故作驚訝,「子修。你都回來了?」

  子修,也就是文煌仕,抬了抬眼,連起身相迎的動作也沒有,半靠半趴在石桌上,有氣無力,萎靡頹喪,「是延之啊。」

  包永年走過來,「出了何事?」

  文煌仕長歎一聲,「要是方才延之你在就好了。」

  包永年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松針,坐了下來,「為何?」

  文煌仕道:「五叔祖剛走。」

  「安國五叔來過了?!」包永年驚訝,上下一看,「怎麼,被教訓了一通?」

  「嗯。就剛才。」

  服侍文煌仕的伴當給包永年倒來一盞涼湯,包永年端起杯子,邊喝邊問,「你是被他抓回來的?」

  文煌仕頭枕著手臂上,爛泥一般的毫無形象,「他來找我,不見人,然後就知道我去都堂了。」

  「是都堂門前。」包永年更正道。

  文煌仕的嘴角微微抽動,對包永年強調的內容很是不滿,拍著桌子自暴自棄的叫了起來,「是啊,沒資格進都堂裡面,只能在門前!」

  包永年眼神冷淡,文煌仕叫囂了兩句,看見他的眼神,聲音在喉嚨裡打了個滾,不說話了,沒精打采的趴了下來。

  包永年放下杯盞,「今天的報紙你也看到了,據說是京師內外七十四家報社同時刊文,你有什麼想法?」

  文煌仕臉側著,稍微抬起了一點,露出純真的笑容:「都堂慌了?」

  「罷了。」包永年將臉一板,起身冷道:「文煌仕,好自為之。」

  文煌仕一下蹦了起來,拖住包永年,「延之,延之表叔,息怒,息怒!」

  包永年只是佯怒,順勢坐下,「說吧,你是怎麼想的。」

  文煌仕悶悶的坐著,緊緊抿著嘴。

  包永年不催他,安靜的喝著涼湯等著。

  院外梧桐樹上的知了不知叫了多久,突然才聽見文煌仕的聲音,

  「我乃文氏子,自幼被父祖教誨,當習聖學、守道德、忠心事君,日後不可辱及曾祖清名,更要用心為官,以光大介休文氏一門。可如今縱然曾祖父舊德尚能蔭庇家族,可諸祖、父無一得列高位,一旦曾祖父登仙,文家傾覆就在眼前。」

  外人面前文煌仕不敢亂說,不過包永年是包拯包孝肅的長孫,其叔包綬娶了文煌仕的姑祖母,方才過來教訓他的五叔祖還是包拯的外甥,包文兩家素相親近,累世姻親。他跟包永年交情又好,就沒什麼好隱瞞的。

  「所以你就跟那幫人混在一處了?」包永年冷聲道。

  「那該怎麼辦?!」文煌仕拍案怒吼,「如今洛陽城中,富家出盡風頭。王氏也不遑多讓。就連程家,區區一寒薄門第,竟然也出了一個三十歲的通判。可我文家呢?!曾祖父九十壽誕,巴巴的派我八叔祖送了請帖去,卻連區區一名賤役商賈都能推說無暇造訪,不是韓岡主使,他馮從義能有那麼大的膽子?」

  說到恨處,他狠狠的一腳踹倒了石凳,剛剛從房裡跑出來的伴當,被他的眼神嚇得又跑了回去。

  文家從來就不是死硬派,五代時尚是敬姓,之後為避翼祖諱才改為文姓。連姓氏都能改,還有什麼立場會堅持到底?

  文彥博早就想和解了,九十歲的人了,能不為子孫考慮嗎?

  但章惇和韓岡根本就不理會文家,反而對富家很是看重。富弼的幾個兒子最差也是宮觀副使了,孫子輩出了個富直方,現如今在兩浙明州做知州。洛陽的幾條支線鐵路,富家總能佔到最大份額。韓岡的嫡子甚至與富弼孫女還有婚約在,朝堂中有韓岡作保,富家在洛陽風頭一時無兩。

  任誰都知道,章韓如此做法,是明擺著將文家吊起來打,給世人做個榜樣。

  文彥博離開朝堂有二十年了,門人散盡,走狗也不剩幾隻,如今只剩下一個太師的名號。文家內部也明白,章惇、韓岡並不想直接對文彥博下手,畢竟已經無法造成任何危害了——那個人畜無害的笑話,到現在還在傳——甚至於該有的禮遇一點也不曾短少過,可文彥博故去之後呢?莫說議政了,連一個親民官都沒有,文家的門第如何維持?文彥博八子三十九孫,曾孫也有二十多了,看著熱熱鬧鬧,可轉眼就會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我文氏已經被逼到了絕境,」文煌仕呼哧呼哧的喘著氣,「要麼等曾祖父登仙後,都堂將文氏趕盡殺絕,要麼就是死中求活。」他臉湊到包永年近前,眼瞳中滿是猙獰的血絲,「延之你說,我該怎麼做?」

  「不。」包永年冷靜的說道,「你們有的,只是你們不願意而已。」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3
第131章 梳理(二)

  入夜後。

  文煌仕改換了一身僕役裝束,從後門悄然離開自己的院子。

  正值月末,月色不顯,黯淡的星光下,文煌仕並沒有刻意避開監舍中往來的行人。但一路上低頭含胸走在道路最邊上的他,像極了一名奉主人之命出外辦事的干僕,並沒有惹來任何好奇的目光。

  國子監的圍牆丈許高,出門之後,文煌仕便順著圍牆一路疾行,前行百步,就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圍牆的陰影下。他隨之腳步一慢,動作遲疑起來。不過立刻就加快了速度,帶著緊張而導致的氣喘,在馬車旁停下。

  馬車在圍牆下停留已久,車廂外的座位上看不見車伕,也沒有點起燈火,只有兩匹挽馬的四隻眼睛亮如夜燈。

  文煌仕緊張的前後看了看,舉手敲了敲車門。車門無聲無息的打開,裡面立刻灑出了一片光亮。文煌仕一下瞇起了眼睛,依稀看見有一人正坐在車中。

  「沒時間多說了,快上車。」那人催促道。

  文煌仕抓住門框,鑽進馬車,車門隨即闔上。車簾厚重釘死在車窗上,車門又嚴絲合縫,從外面看,沒有一絲光亮透出。車門一關,馬車周圍立刻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文煌仕剛上車,那人就衝著前面喊,「可以走了。」

  車頭辟啪一聲馬鞭響,車伕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座位上。

  馬車動了,文煌仕整理一下衣袍褲腳,在座位上坐好。他不是第一次上車,連續幾次下來,已經熟悉了模式,並沒有第一回時那麼慌張。

  「你遲到了。」坐在對面的那人指責道。

  文煌仕閉上了眼睛,對他根本不加理會。

  對面猛地一下抽氣聲,已經動了真怒。文煌仕毫不在意,眼前的人,並不需要他陪上小心,或者奉承。

  作為文家子弟,他正是不想淪落到需要迎逢不知所謂的閒雜人等,才會投入到今日的亂局中。如果一名小卒指責自己都要誠惶誠恐,那還不如回去跪在章惇、韓岡的面前搖尾乞憐。

  「高門公孫,好派頭。」一聲冷笑,那人也不再言語。

  車輪粼粼,即使近在咫尺的車伕也不知道車中兩人交鋒,他輕揮馬鞭,馬車很快融入到了開封的夜色之中。

  馬車行駛在在城中,用了半個時辰東繞西行,穿過大街,走過小巷,繞了大小好幾個圈子,最後駛入了離國子監並不遙遠的一處院落中。

  文煌仕走下馬車,同行之人跟隨而下。

  周圍還是略有熟悉的院落,兩名僕人也與前幾次一樣,等在了馬車邊。

  文煌仕向四周張望,高聳的院牆、緊密的樹叢,以及無處不在的黑暗,擋住了周圍所有可以充作標誌的建築。

  他身處車廂之中,一路車窗緊閉,全然不知道路方向。他已經來過此地數次,可到現在為止的,他依然不知自己現在何處。這種感覺,完全可以說是詭異。

  文煌仕沒有時間多做打量,僕人在前引路,行不數步,同行之人早不知去向,他只有跟著前面的僕人,亦步亦趨,被引到與前幾次相同的小廳中坐下。

  座椅旁的幾案上,提前放著冰鎮好的涼湯,還有一隻玻璃大碗,裡面盛著各色鮮果。

  文煌仕沒有飲用涼湯的打算,也沒吃水果的胃口,左手撫著杯盞,沁涼的露珠幫助他逐漸冷靜。

  文煌仕並沒有等待太久,腳步聲響,一名中年人走了進來。

  來人三十四十之間,中等身量,胖瘦適中,面目平凡,穿戴也是尋常,是走進人群就再難現的那種。

  幽暗的燈光下,中年人衝著文煌仕露出了一抹真誠的笑容,一揖到底,「幾日來,京師士夫共抗奸賊,文公子居間奔走,出力良多,在下為天下謝過公子。」

  文煌仕向側面讓了一步,聲音平靜無波,「愧不敢當。」

  文煌仕宦門子弟,這種往高處架人的手段,即使不能說見得多了,倒也聽得多了。

  「失禮了。」中年人為之一笑,不以為忤,坐了下來,對文煌仕道,「文公子當也知曉,我等同道一日多過一日,都堂諸賊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我等聲勢日張,三兩日內必然有所動作,不知文公子對此準備好了沒有。」

  文煌仕抿了抿嘴,沉聲道,「我已經準備退學歸鄉了,或者被配去嶺南。」

  中年人笑道,「看來文公子已經認定會失敗了。」

  「難道還能贏?」文煌仕反詰,「別告訴我,都堂調動不了兵馬。」

  「京營赤佬的家室皆在京師,又懂得敬重讀書人,他們不敢對國子監的學生動手——即便有都堂嚴令。」

  中年人說話時出現在臉上的微笑,讓文煌仕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不論事成事敗,總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

  沒有被笑容騙過,文煌仕冷靜的指出,「沒有京營,還有神機營。」

  「神機營要北上救援河東、河北,哪裡有空分心。都堂不可能放棄北方而隨意調動神機營。至於從外地調兵,那時間可就長了。」中年人雙眉微挑,「決戰就在明後兩天!」

  「按你的說法,好像都堂調不了兵了。」

  「文公子,在下可從來沒有這麼說。」中年人更正道,「在下說的是,都堂能夠調來的兵馬,絕不敢對國子監的學生動手。」

  「你們有把握?」

  「文公子,即使章韓二逆賊,也是歷經磨難,屢冒奇險。這世上,可有一點風險不冒,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

  「的確沒有。可即使京營不肯動手,你我想成事,光是這點手段還遠遠不夠。哪家權相是被幾百個措大趕下台的。」文煌仕搖頭,想起包永年的話,他直接點出,「你們肯定有事瞞著我。」

  中年人愣了半晌,緊跟著大笑起來,「文公子果然識見過人。」

  文煌仕沉下臉,「爾等竟然欺我。」

  「還請文公子好好回想一下,自相識以來,我等可曾誆騙於你?相反地,文公子你從我等手中,可是拿走了多少好處。如果這些好處也叫欺,在下倒是想被人多欺幾次了。」

  文煌仕是結識了一名外舍生才加入了此地。那名外舍生與他志趣相合,又同對章韓為的都堂深表不滿,一起罵了都堂幾個月,他才被引薦到此地來。現在想來果然詭異之處甚多。

  這裡有許多富戶豪門,也有許多才智之士。此處的同伴,甚至幫助他不斷提高月考的成績,還幫他了幾注小財。從這裡拿到的好處甚至要多過學校的獎學金。

  這是一個容易讓人沉迷的組織,沒有名目,卻有不錯的團結性。

  文煌仕也不想鬧得難看,說了兩句就放開了,他只想知道這個組織內部的虛實,以及它們接下來會怎麼做。

  「是我失言了。」文煌仕欠身行禮,直起腰,「不過我當真想知道你等打算如何做,以便配合。」

  中年人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有槍沒有?」

  「沒有,」文煌仕搖頭,「國子監中不許帶刀槍。」

  「最好能有槍。」中年人說道。

  文煌仕臉色微變:「你們打算殺多少人?」

  「最好一人不死。」中年人誠懇的說道。

  「怎麼可能?」文煌仕說,「歷朝歷代,除逆平叛,從來沒有不死人的。最甚者安史之亂,函谷關外血流漂杵,天下為之蕭瑟。一旦舉起叛旗,從來沒有容易的,更沒有不死人的,你們到底打著什麼主意?」

  中年人猶豫了一下,而後道,「我們有一把槍,最新的線膛槍。」

  問題得到確認,文煌仕卻更加驚懼,一支有膛線的燧槍能有什麼用處,他不用多想就能找出許多。

  「你們的做法,可知會流多少血?!」

  中年人慷慨激昂著,「即使流光所有人的血,都在所不惜。」

  說著說著,他激動起來,

  文煌仕眼前數寸,只看見雙唇開合,慘白的牙、鮮紅的舌,在上下翻飛:

  「我們就是要流血!一定要流血!只有都堂前血流成河,才能讓天下人認清章韓二賊的真面目!」

  「章韓二賊,挾奸妄上,蒙蔽世人,尤其是韓賊,欺世盜名,不過一些藥石末技,就誆騙得天下人視其為神。又倡邪說謬論,敗壞聖教。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此二賊不除,則大宋危殆,天下將傾。你看他們給軍隊撥了多少錢糧,數倍於早前,卻還是兵敗河東!」

  他義憤填膺,將韓岡罵了好一通,直到口乾舌燥,大口的喝起涼湯。

  文煌仕猶豫不定,「可是……」

  「放心。」中年人好似看透一切的安慰道,「都堂派兵來的時候,會有人提前通知的,全都已經安排好了,道路,信號,皆已安排妥當。你看準時機及時撤走就好。」

  「那直接開槍不就好了,何必等軍隊來。」

  「不,不,不。」中年人說道,「不能隨便開槍。必須等都堂派兵來的時候……」

  京師的人都在看著,只有讓他們知道軍隊到底是什麼樣,他們自然會站在對立一方。

  「你……你們……真是喪心病狂。」

  「對,是喪心病狂。但到了這時候,還能退縮嗎?」

  文煌仕面沉如水,他需要的只是文氏權勢能維繫下去,而眼下,正好就是一個機會。

  「明天?」

  「明天!」

  文煌仕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覆,想了想,悄然的提醒道,「宰輔們也會在那邊出入。」

  中年人臉上頓時多了一層笑容,不比之前的一切形式化,而是更加親切。

  一個時辰後,文煌仕被送回到了國子監圍牆下,自車上下來,目送馬車遠去,掛在臉上的職業性笑容,終於消失不見。

  回到院中,他猶豫了半天,起起睡睡,沒一刻安穩。

  快天亮的時候,文煌仕終於有了決定,他再一次換上了僕役的衣袍,悄然離開校園。

  來到軍巡院派出所的正門前,他低聲對司閽道,「我,我是來出首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4
第132章 梳理(三)

  出首?

  守門的士兵生嫩得緊,才十五六歲的模樣,兩隻眼睛圓圓的睜大,彷彿一隻懵懂的幼犬,完全不明白文煌仕在說什麼的樣子。

  文煌仕飛快的左右瞟了一眼,見沒什麼人注意到他,上前了一步,急促的說,「我要出首,快帶我進去。」

  被文煌仕貼近,年輕的士兵就退後一步,握緊了手中的長槍,將刺刀亮了出來,聲音卻發了抖。

  「你,你要做什麼?!」

  「出首!」文煌仕急得冷汗都出來了。在這小赤佬夾纏不清的時候,他感覺到周圍行人的視線都集中了過來。

  「出首?」士兵看著文煌仕急不可耐的樣子,恍然大悟,帶著一絲忍俊不禁的笑容,「解手?出恭?說明白嘛。」他右手放開了緊握的長槍,指著右邊的路口,「喏,要出恭去公廁,前面轉角便是。」

  文煌仕七竅生煙,出首是出恭解手的意思嗎?

  「快,帶我去見你們的所長,我有要事跟他說。」看見士兵陡然間又變得狐疑警惕的眼神,文煌仕更加氣急敗壞,頓足道,「我要報官!」

  「報官!早說啊。」士兵終於明白了,再上下打量了文煌仕一遍,好像確認了文煌仕的身份自己擔待不來,就丟下一句,「你在這裡等著。」撲騰撲騰的便往裡面跑過去。

  『我早就說了幾遍了!』

  文煌仕出離憤怒了,怎麼看門的都不選一個老成一點的。誰家的司閽會只用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就算派出所不是衙門,也不能這麼不上心啊。

  又感覺背後有人盯著自己,文煌仕往裡面走了兩步,躲進了門後的陰影中。

  門廊下只有文煌仕一人,他越發的感覺這派出所不靠譜。就一個人守著門,他一走,大門敞開,什麼人都能往裡面進了。還指望能防盜捉賊,能不被賊偷就不錯了。

  軍巡院派出所,是京裡的新鮮事。

  過去各廂軍巡院手底下直接就是分佈在大街小巷中的巡鋪,定額五六人,實際兩三人,在那裡看守著。若說用處,的確有用,夜裡防盜防火,白天也能排解一下街頭的糾紛。但辦不了大事,畢竟人力分散,又容易怠惰。抓賊時,賊人拐進另一條街巷就不追了的情況也有。

  前段時間,都堂說試行改制。在軍巡院和巡鋪兩級之間,增加了一個派出所。一番紛擾下來,開封府每座裡坊下都有一間派出所,坊中各街巷的巡鋪鋪兵都歸屬在派出所名下,分管本坊一應防盜、捕盜、刺奸、觀風等事。

  說起來職權不小,可遇上的案子,不是醉漢賭鬼打架,就是尋常家裡丟了一隻雞、一隻狗,很多還是裡正有事不在,被轉過來的。 畢竟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人願意報官——那是要出血的,真要有大事,市民們還是去廂裡府裡的衙門了。

  但派出所有個好處,絕不會有人想到自己會往這裡來。

  文煌仕可以拿全部身家打賭,他身邊一定有人盯著。早在他初次加入秘社,就曾經得到半炫耀半警告的透露,宮門、城門、都堂、宰輔府邸、府衙、軍巡院,乃至軍營門前,都有他們的人在監視。

  文煌仕調查過,還試探過。秘社真正的底細和背景,文煌仕沒能探到底,只能猜測是京師對現有都堂體系不滿的那一部分權貴,但至少確定了軍巡院和開封府的監視不是吹噓。

  昨天同去都堂前的同伴,今天也都去了都堂,甚至又影響了一大批同學同去,偏偏屬於首倡者中一員的他沒去,肯定已經引起了懷疑。

  要是自己往府衙或是廂中軍巡院去,保不准半路上就給人看出不對。要掉多少人腦袋的大事,透露給自己,怎麼可能不提防?換做是自己,要是現有人準備報官揭露自己要命的陰私事,也肯定會先下手為強。

  昨天晚上回去後,文煌仕就因此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夜,不敢就這件斷頭買賣去問誰,也不敢把事關家族的要緊事交託給下人,自己拿定了主意,找了個借口推托了去都堂,出了監捨的大門三五十步就轉進了街邊的派出所,那邊派來的人盯得再緊也想像不到,根本沒有時間反應。

  文煌仕在門內等了一陣,心漸漸的又提了起來,頻頻回望門外,生怕監視自己的人衝進來將自己抓走。這時候,守門的年輕士兵啪嗒啪嗒的出來了,只是他身後並沒有跟著別人。

  「進來吧,所長在裡面等你。」士兵招呼了一聲,轉身前頭領路。

  文煌仕心頭一陣火起,區區一個所長,不入流品的武夫,還敢如此倨傲。再一轉念,還是早點把事情結束,早點安生。

  『終於進來了。』

  走進派出所的院子,文煌仕安心下來,稍有閒心打量起這小小的四合院。

  文煌仕本以為進來後能看見幾個關人的籠子,裡面站著垂頭喪氣的人犯,可惜並沒有。小院很普通,普通到就像是尋常人家一般。四面皆是兩層小樓,院中沒有太多佈置。

  當初這裡一整條街都是隨同國子監一起修起,賣出去的幾乎都是同樣制式的院落。但入住之後,絕大多數人家都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改造,或加蓋一間小屋,或多栽幾株花木,幾年下來,外部或許還相似,內院就各不相同了。

  而這座設為軍巡院派出所的院落,完全沒有半點改造,幾年下來,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留下了痕跡。

  四合院的幾間廂房都敞開著門,裡面能看見一幫子悠閒度日的軍漢,只有兩個埋首案牘的,根本沒人警戒。

  派出所內鬆散的防衛讓文煌仕的心沉甸甸的,看這裡的模樣,幾個地痞拿根棍子就能打進來。

  希望是外鬆內緊,文煌仕暗自祈禱著。

  近日有消息說是要把軍巡院改為警察局,法司斷案,警局抓捕。而且除了刑名案件外,包括戶籍都要歸其掌管。甚至還有說法,都堂準備將行人司歸並進來——也有消息說,已經歸並一處了——這樣一來,軍巡院有人有權,還能溝通都堂,地位將比現在高出許多。

  既然宰輔都如此看重,準備加大軍巡院的權力,那軍巡院裡的人應該也不會太差才是。

  跟著看門的年輕士兵,文煌仕被引進了小院正廂左側的廂房內。

  隔了一張桌案,對面坐了一個胖子,年輕士兵稱呼他所長,看腰圍也的確是一所之長的氣派。

  桌上筆墨紙硯俱全,胖子拿了本書在讀,文煌仕進來後才把書放下。從反扣在桌面上的書皮看,卻是倒著拿的。

  文煌仕在胖子正對面坐了下來,胖子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眼睛裡透著精明強幹。

  胖子提起自己桌上的茶壺,親自給文煌仕斟水,順口問道,「秀才可是國子監中的學生?」

  文煌仕急匆匆的打斷道:「吾乃西京文太師曾孫,國子監內捨生,有要緊事要報官。」

  「文老太師……」胖子頓了一下,才想清楚文老太師究竟是何人,表情立刻就變得精彩起來,似笑非笑,「什麼大事?」

  文彥博在京師的口碑,這些年因為與韓岡的屢屢衝突而每況愈下,即使在百姓中也多有傳說各種笑話的。

  文煌仕在國子監數載,親身感受這一點,他投身反朝廷的秘密組織,有一半因為這個原因。

  胖所長的反應,文煌仕經歷多了,只是心中記了下來,一時沒有作,「有關火槍的。」

  胖所長的神色陡然間就變了,他立刻緊張的追問,「什麼火槍,哪裡的火槍?」

  「今天有人帶著槍去都堂了,最新式的線膛槍。」

  文煌仕沒有說『有人準備在都堂前對他們開槍,把殺人的罪名推給朝廷。』說得太清楚反而不對,眼下的這一句,已經足夠讓胖所長跳了起來。

  身手靈活的胖子當真少見,胖所長跳起來時就連磕帶撞,撞到了桌腳也不知道痛,只瞪大眼睛追問,「當真?」

  文煌仕斂容道,「吾乃文太師曾孫,宰相門第,豈能在此事上撒謊。」他復催促道,「此時要快,遲恐不及!」

  「對,對!」胖所長靈活的繞過桌子,沒忘了先謝過文煌仕,一揖到底,「多謝衙內首告,我……小人肯定會把衙內的功勞給報上去。」緊接著就匆匆往外,「還請衙內在此處等候,待小人報予廂裡得知,就帶人回來。估計到時候要護送衙內到都堂裡去了。」

  胖所長說完飛快的跑了,廂房門口留下兩位士兵把守,文煌仕百無聊帶的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文煌仕在心中不斷的催促,他的性子焦急,眼下被看管是雖是有所預料,但心中的焦急就又多了幾分。能不能他自己安全送到都堂?既然能弄到一支槍,那兩支槍肯定也沒問題。

  噠噠的腳步聲響起,莫名耳熟的節奏。文煌仕倨傲的坐著,頭也不回。他自己送上門來,不表現一點傲氣,沒人會將他的話當真。

  來人進了門,繞過文煌仕,走到他的面前。低著頭的文煌仕突然現出現在眼前的一雙鞋子似曾相識,恐懼心隨即攫取了他的心靈,緩緩的抬起頭,雙腿,腰身,軀幹,最後是臉,熟悉的臉。

  文煌仕猛地跳起,轉身就要往外跑去,才一動,左右胳膊被死死卡住,一左一右兩個壯漢將他給夾在中間。

  幾個時辰之前才見過面,相互道別的兩人,這一回在派出所中相遇了。

  在所長的座位上坐下,熟悉的老朋友從上到下看了文煌仕一遍,「真是沒想到啊。」

  輕輕的一句感歎,文煌仕猛地掙扎了起來。

  派出所的胖所長走了進來,重重的拍了一下文煌仕的腦袋,走到桌案後,抱怨道,「真是,怎麼就找了這麼一個沒膽子的慫貨。」

  「文家的種,一代不如一代了。」

  又是一句扎人心窩子的話,文煌仕怒火中燒,不掙扎了,瞪著兩隻眼睛看著對面的兩人。

  「還瞪我!」胖所長道,捋起袖子就想要好生收拾一下文煌仕。

  一隻手攔住了他,「別亂來,終究是秀才。」

  「那怎麼辦?」胖所長問,「人都到這裡了,誰知道底洩沒洩?」

  「送去去水牢消消火吧。」

  文煌仕面如死灰,嗚嗚的甩著頭。方纔他還想大聲叫,孰料一隻襪子就塞進嘴裡,差點被熏暈過去,連呼吸都斷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胖所長看了他一眼,提議道,「一號乾淨點,免得生瘡生病。」

  「也好。」

  幾句對話之後,胖所長一步走到文煌仕身邊,彎腰在耳邊笑道,「地裡百丈打出來的井水,涼快!」

  這是要被滅口了?

  文煌仕被恐懼抓住了心靈,砧板上的魚一般猛烈掙扎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5
第134章 梳理(四)

  呂嘉問進來的時候,黃裳和游師雄已經在小會議廳中坐了有半刻鐘了。

  只有資格列席的成員反倒是到得最早,而有決議權的都堂宰輔則一個比一個晚。

  呂嘉問與開封知府、鐵路總局提舉相互見禮畢,落座後就對黃裳道,「勉仲,外面的人可又多了。」

  外面的鼓噪聲幾天來一直在響著,參加的人數越來越多,一天比一天更加響亮。

  黃裳只能回了一個苦笑,肚子都罵出粗口了,這他娘的是我的事嗎?!

  國子監不懲處,樞密院不調兵,都堂內部你推我我推你沒一句准話,你呂望叔也有臉怪我不動手?有種的下一堂札,讓開封府把兵馬拉出來啊!

  只是黃裳敢怒而不敢言,再是不同派系,當面的尊卑還是要講的。

  呂嘉問就揪著黃裳,仰天歎息,「都堂的體面都沒了。」

  「體面?!」

  鐸鐸的擊地聲,鬚髮皆白的老者拄著拐緩緩走了進來。見到他,黃、游兩人立刻站了起來,口稱邃明公,呂嘉問也跟著起身,行禮問好。

  樞密使張璪張邃明比平時來得更早了一些,枴杖重重的在地上頓了一記,「仁廟也曾被亂兵嚇得躲入偏殿,還要慈聖領內侍宮女解救,可誰能說仁廟沒體面?」

  張璪的作派,只引得呂嘉問嘴角邊的一抹譏笑,他可不是只有列席資格的議政,「邃明兄是正門進來的,還是從掖門進來的?」呂嘉問譏嘲的問道。

  都堂正門與宣德門正門一樣,一年到頭都開啟不了幾次,宰輔、官員,尋常都是走正門邊的掖門入內。

  一開始都堂前的士子並不多,但現在卻成群結隊,上千人了。正門堵了,掖門也堵了,從昨天開始,宰輔們都是改從更遠一點的側門進出都堂。

  要說臉面,的確是丟了。

  若不是宰輔們的示弱之舉,國子監的學生們也不會一天比一天更多。

  人的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張璪被游師雄親自扶著坐了下來,枴杖還住在手中,「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區區一群措大能做得了什麼事?昔年歐陽修知貢舉,被他黜落的士子上百人圍攻,連鬍鬚都沒有被揪掉幾根。」

  「就怕有心人在後面使壞。」呂嘉問對黃裳笑了一笑,「萬一此一班措大坐大,市井中有賊人趁機作亂,勉仲難免罪責。本來一隊巡卒就能解決的麻煩,到最後鬧得京師大亂,我等知道勉仲你情有可原,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黃裳向門口望過去,但韓岡還沒到。黃裳心中一聲哀歎,在韓岡之前,他要被擠兌多久?

  壓了壓火氣,黃裳道,「只要都堂……」

  「都堂?!」呂嘉問打斷了黃裳的話,「這也要都堂,那也要都堂,什麼事都要都堂決定,那要爾等親民官作何用?!」

  都堂要是敢幫開封府背鍋,那開封府有什麼不敢做?

  黃裳怒上心頭,如今的局面,不都是章惇、韓岡為首的都堂不肯下決斷的緣故?

  聯合京師所有報紙頭版頭條刊發社論,似乎是殺氣騰騰,卻還說著要治病救人,沒有真正的動作。

  這幾天黃裳身上的壓力很大,他按兵不動的做法是韓岡面授機宜,他還知道,國子監那邊的放任,也是韓岡對何執中的吩咐。

  而章惇那邊到底是怎麼想,黃裳則並不清楚。

  但前天和昨天的都堂會議上,章惇與韓岡一樣,都不肯對外面的騷亂採取堅決的手段,似乎都想利用那些學生做些什麼。

  呂嘉問現在在催促,黃裳只能裝聾作啞,章、韓兩系聯手執掌朝政,但並不是說一點矛盾沒有。

  都堂門口的那群學生,他調來一隊巡卒就能驅散了。

  還有市井出身的幕僚給他出了一個餿主意,找來一群地痞,換身衣服,見人就潑糞,一刻鐘就能還都堂一個清靜,也就多一點黃白之物。

  可是先不說知府聯絡地痞會讓他丟多大的臉,僅僅攻擊學子這一項,黃裳就擔待不來,不用潑糞,名頭就能臭通天。

  他還想進都堂啊。

  黃裳覺得,章惇、韓岡的沉默也有這個原因。

  他們都是在等對方忍耐不下去而先行動手。誰先動手,誰的名聲就壞了,接下來的議政會議,另一方就能佔到大便宜。

  可是黃裳這兩天私下裡並沒有從韓岡嘴裡得到一個肯定的回應。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是韓岡說的。

  在報上刊發社論,也是韓岡定的。

  可以說仁至義盡,可以說軟弱退讓,終歸只是動文不動武。而不動武的結果,就是事情越來越大。

  「勉仲,」見黃裳一直沉默,呂嘉問不滿的敲著桌子,「你總得給一個說法吧。」

  他是不是也是沒有從章惇嘴裡得到一個準確的說法?還是說已經得到了章惇的授意?

  黃裳繼續沉默著,猜測著。

  「乾脆把御街修一修?」游師雄從旁插話,化解了尷尬,「就說人流踩踏損壞嚴重,修他個十天半個月。過些日子,也就冷下來了。」

  「修什麼?」章惇隨著聲音而至,衝著站起來的黃裳笑道,「都堂前的路要修?」

  黃裳訕訕,「只是一個提議。」

  章惇向旁邊側過身,讓出身後的韓岡,「玉昆,你怎麼說?」

  韓岡神色淡淡,「哪來的錢修?朝廷可沒錢貼補。」

  韓岡和章惇聯袂而至,頓時就讓廳中人有了一種詭譎的感覺。

  議政能看到機密內參,而都堂宰輔能看到絕密文件,但最高一級的機密,並不局限在宰輔們手中的絕密文件裡,那些只掌握在章惇和韓岡兩人手中。

  是達成了什麼協議,還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從張璪開始,每一位與會的宰輔和暫時列席的議政,都有相同的想法。與會者全數到齊,各自落座之後,會議廳中的氣氛就不免帶著一絲詭異。

  「外面的事,本來我和玉昆都想著先放一放,等河北河東的消息來了,想來就會散了,沒想到越鬧越大了。」

  這是章惇這兩三天來,第一次在正式會議上主動提起外面的學生。

  與會者們的精神都集中了起來,從章惇的開場白中,已經可以聽出都堂首相準備對這一起事件定性。

  只有確定了事件性質,才能確定應對的手段。

  是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是出於義憤還是包藏禍心,是被人蠱惑還是謀圖不軌,這些是必須要都堂來進行確定的。

  章惇和韓岡之前都對此保持沉默,故而才讓人無所適從。

  「整件事的緣起,明面上是因為河東之敗,實則是有心懷叵測之輩圖謀不軌。」

  而現在,章惇終於要定他們的罪名了。

  那韓岡呢?他會怎麼說。

  與會者在聆聽章惇發言的同時,都開始關注起韓岡的反應。

  韓岡則緊接著章惇的話語。

  「其人雖口稱為國,然其所言種種,實亂官軍之心,有助於北虜。」

  兩位宰相明顯的達成了共識。

  「今天,」章惇舉起了一張紙條,「就是剛才,是石豫送來的,是那群憂國憂民的學生們的要求。」

  章惇的聲音中帶著點諷刺,略低頭,念著紙條上的內容,「要嚴懲敗軍,要查辦敗將,要更換河東和河北守臣,要宰相、樞密引咎辭位。」

  章惇念一句,廳中宰輔們的臉色就冷上一分,那群學生,簡直發了癔症,幾天來沒看到都堂對他們動手,就得意忘形了。

  章惇抬頭,冷冷一笑,「幸好還沒有要皇帝親政。」

  「不知天高地厚。」沈括板著臉。

  「當嚴懲不貸。」曾孝寬板著臉。

  「為首者當誅。」呂嘉問同樣板著臉。

  章惇沒搭理他們,又低頭念到,「還有要國子監中嚴禁教授氣學,維繫新學道統不改。」

  好些人偷眼去看韓岡,只能看見一張風輕雲淡的臉。

  「另有聲稱上舍人數太少,每年上捨進士太少,要求國子監增加上捨生名額,朝廷增加上捨進士名額,以及貢舉名額。」

  張璪一頓枴杖,怒道,「分給國子監的貢舉名額都快有開封府的三分之一了,能當一路之地,還敢說不夠多?貪得無厭!」

  章惇將紙條一折,「說起來各地的貢舉名額的確該動一動了。禮部試的人數上一科已有七千人,舉人的增加速度需要慢一點了。」

  如今跟過去不一樣了。舉人的身份現在是終身制,而不是只能用上一屆。這樣一來,能夠上京趕考的貢生數量就要比以前多得多。儘管朝廷又多有規定,對往屆舉人加以限制,比如每年的學政考核,但終究還是多得太多。

  不過眼下在會上提起來,卻是不合時宜。只是沒人覺得章惇是湊巧提到,自然是有其用心。

  韓岡再一次成為視線集中的中心,只見他搖搖頭,「西北、西南的進士人數本少,減少舉人數量不利當地教化。」

  「西北拔貢比例不低了。」章惇道。

  韓岡道,「西北文風不盛,不如此不足以勉勵西人向學之心。」

  章惇搖頭道,「江南諸路對此抱怨得可不少。」

  過去貢生的名額,禮部試過不了那就是過不了。西北十選一、二十選一又如何,江南百里挑一,福建兩百取一,爭奪一個貢生名額的確激烈,可到了禮部試上,西北貢生根本不是江南才子、福建才子的對手。

  即使拔貢的比例比西北低了十倍,江南諸路也沒人會覺得不公平,中進士的數量比西北要高十倍呢。

  可如今西北拔貢比例那麼高,隨便一個秀才努力幾年就能成舉人,這就讓江南諸路的讀書人看不順眼了。

  韓岡則穩穩的站在西北一方,「怨言如謗言,總是堵不住的,不如放開來,反正也沒什麼用。」

  宰相的爭論,其餘輔臣們沒人敢參與,只能旁聽。

  聽到章惇和韓岡爭辯的焦點,張璪不耐煩的說,「那就支援西北西南的邊州好了。從荊湖北路、江南東路以及兩浙路調撥一部分名額,還有開封……」

  呂嘉問立刻道,「京師於天下,譬如首腦於人。首腦亡則人亡,京師亂則天下亂,萬萬不可削減開封原有的舉人數量。」

  「主體是湖北、江東、兩浙,開封既然不能動就不動好了。」張璪中氣十足的提議。各家子弟都在京師,開封名額不動,其他人都無意出面阻止。

  「國子監呢?」有人問道。

  外面都是國子監學生,盡給都堂添亂,理應削減以作懲罰,但其中多是官宦家的子弟,不能做得太過,張璪忙將權柄地還給章、韓,「兩位相公怎麼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35章 梳理(五)

  「兩位相公怎麼看?」張璪問道。

  領頭鬧事的一幫子學生,全都是國子監出來的,對國子監的舉人和進士名額到底如何處分,與會的每個人都想聽聽宰相的看法。

  學政方面是韓岡的分管方向,章惇看向韓岡,「玉昆……」

  韓岡微微垂下眼簾,掩飾住心底泛起的疲憊。都已經知道答案的事,還指望自己說什麼?

  手中的白瓷茶盞,來自於京兆府,色如羊奶,質地細密,比定窯之白更勝一籌。技術出自於雍秦商會投資的新窯,經銷商家背後則是張璪。

  在得到了京兆新窯的專營權之後,張璪花了點力氣,讓都堂將日常器皿換成了新窯瓷器,給新窯瓷器做了最好的廣告。比起之前都堂中普遍使用的搪瓷器皿,賣相上好了許多。

  不過韓岡還是喜歡工業化生產的搪瓷盞,前幾年推動搪瓷器皿,都堂中就用了一批,又為軍中訂了一批,但那時候,搪瓷最大的生產廠屬於將作監,雍秦商會的搪瓷廠只是借用搪瓷器皿被都堂使用的名頭,向天下百姓發賣,並未試圖染指,張璪的做法,私心過於明顯了一點。

  可誰還在乎?

  官僚們的貪婪一如既往,一二清介之士改變不了整體性的向利之心。朝廷所需,不論是軍衣、軍糧,還是官員俸祿中的薪炭、布帛,都是官僚們瓜分的目標,數以千百計的工廠、作坊,背後都是來自大大小小的官僚們。

  不過他們的貪婪,卻在技術進步下,變成社會發展的推動力,向著天下大同的最終目標快步前進。

  每每想及於此,韓岡總忍不住要自嘲一笑,仁義道德,終究比不上金銀財帛。

  如今的都堂成員,在朝堂政務上,總少不了大大小小的爭執,不過在經濟利益上,已經鉤鏈成網,一榮俱榮。

  由此形成的利益團體,猶如泰山一般沉沉的壓在朝野之上,眼下外面的喧鬧,不過是一群被淘汰者的絕望的吶喊。

  蒸汽機已經開始進入工廠實用,絕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見韓岡一時沒有說話,章惇微訝,略提聲,「玉昆?」

  不小心岔掉的思路收了回來,重新回到無聊的會議當中。韓岡抬起眼,一瞥眾人,「鬧事的是國子監生,不是國子監。」

  眾宰輔心道果然如此,畢竟判國子監是韓岡的人。

  正因為如此,國子監生鬧事鬧到都堂前,判國子監卻依然能夠置身事外,何執中教化不力,訓導無方,宰相卻連提都不提。

  在場的有的知道點內情,有的不知道,但看見章惇和韓岡的態度,便一起保持起沉默,完全不提何執中三個字。

  張璪也絕口不提判國子監的無能,當他確定章惇、韓岡都對眼前事選擇放任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不去牽扯何執中。

  「這件事,先把人處置了,再議國子監。」韓岡把態度擺得很明確,章惇自不會與他過不去,「不急的事,以後再說。」

  「人該如處置?」張璪接下章惇的話,將偏離方向的話題拖回原點,「那些國子監生既然是被心懷叵測之輩所煽動,子厚、玉昆,他們該如何處置?」

  「不下點猛藥,他們清醒不了。」呂嘉問冷笑道,「他們都自以為是白衣卿相、未來輔弼,覺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說到這裡,呂嘉問話聲一頓,向韓岡歉然一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八個字,可是出自於韓岡。

  「玉昆見諒。」他說道。

  韓岡搖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話本無錯,但要看之後事情做得是對是錯。如今是南轅北轍,於天下無益。」

  「玉昆相公所言正是,此輩書生所言種種,於天下無益。望之之言,亦為有理,治亂當下猛藥。」曾孝寬沖韓岡點點頭,又衝呂嘉問點點頭,「朝廷行事固當寬猛相濟,但此一般人,決不可寬縱。京師行重法十有餘年,作奸犯科者縱能保命亦得流配邊州,京師百姓皆畏法而守法。如今一干國子監生,坐享朝廷祿米,不思苦學報國,卻為賊人煽惑。棄學業,悖師長,盤踞於御街之上,喧嘩於都堂之前。不加重懲,何以警戒來人?」

  如果一開始就採取重壓之勢,哪裡有今天的事?在座之中,腹誹章韓二人反應遲緩的不止一二人。

  呂嘉問道:「他們應當盡快抓起來。」

  黃裳道:「御街上抓學生,未免驚駭世人。這幾日他們都是清晨來入夜走,都沒有露宿街頭的打算,不如等他們回國子監,再行捕捉。」

  韓岡點頭又道,「開封府內執法不能鬆懈,一旦給那些潛藏已久的賊人翻了身,把學生都帶得更壞,可就糟了。」

  宰相們在嚴格管理京城十來年後,突然放開了對京師的控制。要是京師之中一干賊人沉滓復起,能連帶著起來議政的學生都壞上十倍。到時候,可就難以收場了。

  韓岡說完,黃裳應聲,「相公放心,會讓他們心服口服的。」

  呂嘉問反身問章惇,「子厚,唆使學生的賊子可有捕獲?」

  「行人司已經盯上了幾個了。」

  不止幾個,更不是已經盯上。

  韓岡向章惇瞥了一眼。

  行人司的主要權力都在章惇手中,但任何變動都要韓岡簽字副署,這是韓岡與章惇瓜分勢力範圍的結果。

  行人司的行動力,在京師是數得著的。而他們行事的手段,在宰相的羽翼下,更是顯得有幾分肆無忌憚。

  「最好是能活捉,」張璪補充,「好好拷問一下,到底有多少人在背後唆使學生。」

  『多得很。包括令侄孫。』韓岡暗暗道。

  韓岡沒把他的話說出來,行人司打探到宰輔家,這種事不能公佈出來。

  「兩邊都要抓。」章惇道,停了一下,他又道,「今日事為首者多為河南府中人,不可使之居朝堂。玉昆?」

  「我同意。最好還要查一查三京國子監,那裡面藏污納垢,什麼賊人都能搜得出來。」

  除東京外,河南、大名、應天三京都設有國子監,儘管遠不如開封府的國子監,但裡面的還是有一幫子學生。學力上,不如京師,才幹上也不如京師,只是為了多安插一些學生進學,故而才有了三京國子監。

  章惇和韓岡的提議沒有任何波折的得到了通過,抓捕都堂外的學生放到了晚上,抓捕學生背後的作祟者,也隨時可以出動兵馬。

  章惇和韓岡並不喜歡就此事發表太多意見,定下了這件事的結果,就徹底放開了,彷彿外面的喧囂只是酒宴上的樂曲伴奏。

  「此事不足論。」章惇總結道,「一幫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措大,又能鬧出什麼?真正要防備的,還是他們背後的人,肯定是想要構陷我等。請各位仔細想想,到底有什麼手段。」

  一干宰輔集思廣益,拾遺補缺的工作做得還不錯,章韓二人考慮到了,還是沒有考慮,十幾人終究還是幫他們做好了準備。

  與平時一樣的時間,會議結束了。

  宰輔們各自歸衙,也有出門就坐上馬車,往家裡去的。

  「都小心一點。」韓岡叮囑跟著一起走的黃裳和游師雄,「尤其是最近幾日,全都坐馬車出行。」

  不必問為什麼,黃裳和游師雄都明白韓岡的意思。

  造個炸彈不難,能把馬車炸壞的炸彈,從材料到結構也都很簡單。難度在於的怎麼送到馬車底下。

  還有火槍火炮。

  都是不難製造,威脅性卻很強的武器。這要攪亂京師,十幾支步槍,兩門火炮,足以讓東京城都亂起來了。

  沒人敢保證京師裡面不會流出一兩套火槍火炮來。

  學生們在都堂外抗議,宰相們出去向解釋一下,安撫一下,事情平息的可能性很大。

  但章惇不會出去,韓岡也不會出去。

  如今已經有了一百步內能夠精準命中的線膛槍,章惇和韓岡都不會隨意進入不可控制的人群中。

  到市井中吃喝,十年前做得,二十年前更做得,時至今日,兩人卻不會再去做了。

  州橋夜市上的旋炙豬皮肉,依然香飄十里,每晚都能吸引數百人客,兩人也不會再去光顧,甚至都不會派人買來品嚐。

  一切都是為了自身的安全。

  自從線膛槍研發成功之後,都堂宰輔,進出馬車都在宮室、都堂和自家院中,若無必要,絕不在市井中的公眾場合露面。

  不單是畏懼線膛槍。

  火器出現之後,刺殺的手段一下豐富了幾十倍,只是讓都堂宰輔這些外行人來想,隨隨便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種。

  當年名列密院的郭逵郭太尉,差點被軍器監試做的火炮給炸死在家裡,現在已經在民間被當做一條軼聞來戲謔,可從那時候起,高門顯貴無不對火炮提防三分。

  一想到只要在三四百步外放上一門火炮,就能一炮命中自家的屋頂,許多人夜裡都睡不安穩。

  過去宰輔上朝、出行,幾乎都是騎馬而行,騎什麼馬,馬鞍、轡頭、韁繩用什麼式樣,都有規定。

  如今則都是改成了馬車。前兩年朝廷對不同品級的官員用車發了文,確定了馬車是正規的官員出行工具。

  韓岡的馬車——也不只是他的馬車——經過了改裝,板壁中都夾了雙層鐵板,鐵板中間還有棉花做緩衝,車廂底盤也鋪了鋼板,普通點的炸彈或輕型炮彈,都別想炸壞車輛。

  而為了防備刺殺,都堂的成員都被配備上了同樣型制的防彈馬車。

  韓岡獨坐在馬車中。

  這輛馬車看著車廂寬大,但實際坐進去,卻會發現空間不能算大,只能供五六人對坐。

  馬車鋼軸也是特製的,還不能走顛簸的路,只能在行駛,同時隔一段時間就要檢查更換,避免車軸斷裂。

  但最大的好處,就是防護性極好。外面十二匹馬拉車,並不全然是為了宰相威儀。如果是八匹、六匹,拉起幾千斤重的防彈馬車,那奮命吃力的樣子就難看了。

  十二匹挽馬輕易拖動了宰輔馬車,將韓岡一路帶回到他的目的地。

  走下馬車,韓岡舒展了一下腰背,抬起頭。

  砰的一聲。

  那是槍響。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7
第136章 梳理(六)

   「孫衙內還沒來?」

  當羅安民第三次繞到朱子昂身邊時,他這樣問道。

  朱子昂早被太陽曬得蔫了下來,有氣無力,「要來早來了。」

  他抬起眼,羨慕的看著身姿依然挺拔的羅安民,又幸災樂禍的說,「或者被抓了。」

  「要抓早抓了。」羅安民抓了把折扇給自己扇著風,「第一天不抓,第二天不抓,第三天才抓?都堂要是講究事不過三,京師地面上不會看不見乞丐。」

  「那就是怕了。」朱子昂蹭著羅安民的涼風,呼呼的出著熱氣,像條老狗,「這麼熱的天我都怕,明天再這麼熱,我也不來了。」

  羅安民把扇子拿得遠點,「抓著扇子不用,怪得誰?」

  「有力氣會不用?」朱子昂抻著脖子,追逐涼風,不滿的問道,「你要繞到什麼時候?坐下來不好嗎?」

  羅安民反問:「坐在這裡不熱?」

  「熱。」朱子昂白眼看去過,「看見你走來走去就更熱,晃眼。」

  淺灰色的水泥地面反射著陽光,白花花的炫人眼。水泥砌起的廣場上沒有樹木,沒有建築,沒有任何可以遮陰的地方。

  僅有的擺設,就是兩尊銅炮。那是當初遼國使者抵京時,為了震懾他們,而特意鑄造的巨型火炮。

  兩門火炮華而不實,陣上排不上用場。被安放在都堂門前後,此刻正被兩隊神機營士兵護衛著。每天早中晚,兩門火炮都會發射空包彈,向全城通知時間。

  黝黑的青銅炮管在陽光下似乎都要熔化了。朱子昂瞇著眼,不遠處的宣德門城樓都在蒸騰的熱浪中模糊了稜角。

  都堂前的廣場,直接與御街相通,比起宣德門由東西闕樓括起的門前廣場要小了許多。

  不過皇宮中原本屬於外朝的建築群,自都堂建立之後,便被徹底空置,所有的衙門都從皇宮中搬了出來。東西兩府的舊址多年無人使用,據說都有狐狸出沒其間。

  如今朝臣們也不再上朝,宣德門和左右掖門,現在都可以用門可羅雀來形容了。

  而都堂這裡,日常人來人往是不用說了,現在被國子監的學生們佔據了大半,就更加熱鬧了。

  羅安民跟著朱子昂遠近望了望,東一簇,西一簇,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今天還不抓,明天全監的學生都能來了。」

  「只要不下雨。」朱子昂抹了抹脖子上的汗,現在他真盼著能下一場透雨,「要是監裡的學生都來了,怕是廣場都能站滿。」

  「哪可能?」羅安民搖頭,「東西八十步,南北兩百步,正好四千平方丈,全都來了,一平方丈站一個人,也站不滿。」

  「算學好啊。」朱子昂翻著白眼,「那你怎麼不數數這裡有多少人啊?」

  「剛才是八百一十七。」

  朱子昂愣了,小聲的問,「……數過?」

  羅安民面不改色,「隨口說的。」

  「……你個鳥貨。」朱子昂又愣了一下,罵了一句。

  羅安民大笑,笑過後正色道,「不過現在的人真的比早上少多了。」

  早上出門時浩浩蕩蕩。到了中午,就只剩下一半的樣子了。

  「都去吃飯了吧。」朱子昂猜測道,又問:「你餓不餓?」

  「還好。」羅安民道。

  「那就再等等。」朱子昂道,「我等公車上書,朝廷該有個回音了。」

  羅安民搖頭,「我看是難。」

  朱子昂一下就激動起來,「失土之臣,難道不該嚴懲?敗軍之將,難道不該治罪?軍國事,事關天下,匹夫可言,我等太學生難道還不能上書嗎?」

  「只是這一點還好說。你還知道……」羅安民扇子唰的一收,指了指遠處的兩堆人群,「他們私下裡又加了兩封奏疏。」

  朱子昂望過去,眉頭一皺,「江南會和洛黨?」

  江南會是籍貫江南的學生自組的社團,而洛黨則是國子監中偏近舊黨的學生集合,因為總是聚在一起抨擊都堂結黨營私,把持朝綱,國子監看不慣他們的人就反過來說他們是結黨,他們拿出了歐陽修的朋黨論,自詡是君子黨,反以為榮。因其多出自洛陽,就自稱洛黨。

  那兩處聚集的學生不是人數最多的,卻是最喧鬧的,此刻正有人站在人群中,似乎正發表著什麼演說。

  朱子昂的臉上帶起鄙夷的笑容,「前面拐過去就是宰相府,真要有膽子,何不往那邊去堵門。何必蹭機會。弄得好像我們跟他們是一班呢。」他哼了一聲,「他們又要做什麼了?」

  「江南會那邊說是國子監中進士和貢舉的名額太少,要朝廷加贈。」

  「就知道……」朱子昂冷哼一聲,「他們做夢呢,哪有這麼容易?」

  各地的貢舉數量,每一個增加的名額都是當地父老拚命爭取來的。尤其是在江南、兩浙、福建的軍州,每一科多也只有十幾二十個貢舉名額,多一個都是天大的喜訊。過去且不論,如今各地軍州的貢舉名額增加,都是當地出身的官員與都堂和學政幾經扯皮的結果。

  前兩年福建南劍州的一位知州,把當地雖不能說刮得天高三尺,卻也是剝了好幾層皮,但他的官聲在當地士林卻頗為不惡,只因為他能耐頗大,為南劍州多爭取了三個貢舉資格。

  貢舉資格如此,就更不必說進士的名額了。

  國子監上捨生能夠在正科之外成為進士,這一點本來就頗受詬病,就算人數不多都是被罵的,要是聽說這種非正途的進士還會更多,各地士林還不炸了。

  東京國子監說要加名額,那南京、北京、西京的國子監難道還會安坐著不伸手——進士要不到,貢舉的名額總得給幾個吧?要是四京的名額增加了,其他軍州呢?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各地士林為此鬧起事來,都堂也坐不安生。

  都堂諸公,不糊塗的哪個會給自己挖坑?根本不可能同意他們的要求。

  「還有更不容易的。洛黨要棄邪說、除異論,跟氣學為難,這不是讓韓相公臉面上難看嗎?你說都堂可能答應嗎?」

  「當真?」朱子昂訝聲問道,不過他也沒等羅安民的回答就站起身來,「走吧。」

  「當然是真……走?」羅安民訝然,「這麼乾脆?」

  那一邊把氣學說成是邪說異論的同窗,固然是開罪了那位相公,但這種話國子監裡面不止一個人說過,對氣學抱有敵視的學生,人數並不算少,甚至當初何執中新上任,有教授當著他的面說過這話,可也沒有被治罪,照樣在學校裡教課。

  「沒必要吧。」他吶吶的說道。

  朱子昂站起來,撣了撣外袍上的塵土,就徑直往外走去,「他們要找死,我可不奉陪了。」

  他之前就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又熱得難受,只是心念上書才不肯走。

  聽說前天昨天都還有聽到消息跑來圍觀的閒漢,今天朱子昂出來卻一個看熱鬧的都沒看見。頭頂上太陽的確熾烈,但也不至於一個都沒有。

  如果說京師裡人與京外有何區別,那就是他們更會看朝堂風色了。京師之中官員遍地,一塊石頭丟出去,就能砸中幾個吃皇糧的。京師百姓自幼浸淫其中,自然對政治變動極為敏感。

  京裡的人都躲著不來看熱鬧了,都堂更不會有回音,他還在這裡留著曬太陽幹嘛?

  「有句話說得好,京裡的耗子,都能分得清朱紫青綠,更別說人了。」朱子昂道,「我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不敢說到底會不會發生,但我可不想冒風險。今天熱鬧算是趁過了,也沒什麼意思,還是回去好了。」

  羅安民乾笑道:「你是怕熱吧?」

  朱子昂斜睨著看羅安民,沒好氣的點頭,「是。」接著又正容道,「不說笑了,還是早點走比較好。」

  有件隱憂朱子昂他沒說出口,按照國子監中江南和洛陽的學生的德性,以及都堂的行事作風,再這樣下去,黨錮之禍說不定就在眼前。

  萬一都堂當真下定決心要清洗國子監,朱子昂京師都不想待了,還是跑回家裡最為安全。

  朱子昂大踏步的往前走,羅安民匆匆忙忙跟在後面。

  突然間,朱子昂停住了腳,羅安民差點就撞上了他。

  「怎麼了?」羅安民站穩了問。

  只見朱子昂側過臉,向都堂正門處望過去,「現在是正午了吧?」

  「嗯,差不多……哦!」羅安民反應過來,「該放炮了。」

  正說著,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從都堂正門處傳了過來,吸引了廣場上所有人的目光。

  都堂前崗哨換崗和號炮,算是京城中的一道景致了。

  京城之外的軍營沒有這一換崗的規矩,衙門的門房更沒有,都堂設立之前,莫說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就是宣德門,都不見如此宛如會操的換崗儀式。

  更重要的,每天早中晚,還有三次燃放通告時間的號炮。

  朱子昂上京一年多了,只在剛剛住進國子監中時,被朋友帶著過來看過。之後入城的時候都不多,過來都堂這裡就更少了,今天還是第二次。

  朱子昂不走了,翹首以待。許多聚在一起議論的學生也停了下來,帶著期待的望著正門。

  任何時候,火炮這種代表當世最強武力的武器,總是更能吸引心懷出將入相之念的年輕學生的關注。

  「要有膽子,現在就往門裡沖。」朱子昂望了望江南會和洛黨的位置,說了句風涼話。

  羅安民無意識的應了一聲,專注的望著門內。

  噠噠噠噠,整齊的步履帶著節奏,踏著同一個步點,一隊四五十名身形矯健的士兵從門中走了出來。

  他們分作五列,隊列如同界尺畫出來一般的整齊。側面四隊扛著裝好刺刀的長槍,中間的一隊則空著手,身上有著炮兵的徽章。

  同抬腿,同舉步,不論高矮胖瘦,每一人每一步的步幅都一模一樣,

  厚實挺括的對襟長褂,或者按照裁縫店的說法叫風衣,被皮帶勾勒出挺拔的身形。雖然這些士兵並沒有班直們普遍六尺以上的大個子,但要不然怎麼說人要衣裝。日日操練出來的矯健身姿,再戴上范陽軟帽,披掛上風衣皮帶,穿上長筒皮靴,一個個猶如勁竹般英氣勃勃。

  京裡的婦人、小娘,經過都堂門前,看到守門和操炮的士兵,總會多打量兩眼,至少也是飛快的貪婪的一瞥。

  每天固定的放炮報時的規模還算小,到了每月月初輪戍都堂的神機營指揮交替的時候,更是如同會操,兩個指揮上千兵馬在廣場上交接,那個規模就算是京師的百姓,都會過來看個熱鬧。

  穿過大門,最外側的兩隊士兵停了下來,與把守都堂門口的衛兵交接,而中間三隊繼續向前。

  兩隊士兵,在衛兵們的面前停下,靴底踏地,發出整齊的一聲,站得筆直,如同路邊的兩排白楊。再左右轉身,鞋跟頓地,啪的一聲,依然整齊劃一。

  朱子昂眼睛一眨不眨。他家在淮東,附近就有座軍營,裡面士兵多有偷雞摸狗之徒、欺行霸市之輩,軍官中也有孔武有力的,能在慶典的相撲比賽上爭奪頭名,但即使把那些武藝高強的軍官拉出來,與眼前的士兵們一比,簡直就是土雞瓦狗一般。

  兩隊士兵口號雄渾,中氣十足,交換過口令,兩隊交錯而過,又交換了位置。轉身相向,嘩的一聲齊響,兩隊衛士齊齊舉槍致禮。

  朱子昂下意識的攥緊了手裡的折扇,心中熱血沸騰。

  願為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一首首遠行萬里、封狼居胥的詩句從心口咕嘟嘟的冒出來。

  這裡的每一個步驟,都是經過精心設計,將神機營的英武之風淋漓盡致的表現了出來。

  「難怪那麼多人趨之若鶩想進神機營。」

  朱子昂想起鄉里的軍漢,再看看眼前是神機營,這差別果然是天壤之別。跟神機營猛如熊羆的壯士比起來,鄉里的軍士宛如乞丐。

  「除了班直,如今哪個營頭能與神機營比?上四軍都不如。」羅安民小聲說,「神機營是都堂的兵,都不歸三衙管。」

  朱子昂點頭,只看神機營能夠輪班守衛都堂,就知道其地位。舊日軍中,班直第一,上四軍其次,為何如此?還不是因其守衛禁中。

  據說神機營的俸祿都是從都堂的堂庫中開支出來,而不是走正常的政事堂和樞密院定額,各地轉運司劃撥的流程。

  朱子昂聽自己的同學憤然說過,不管神機營是不是只聽都堂中某一位大人物的話,反正他們是不姓趙了。

  好吧,提攜玉龍為君死這一句,朱子昂覺得都堂是肯定不記得要教給神機營的兵了。

  說話間,銅炮旁,炮手也全數就位。

  因為是神機營各部輪換戍守都堂,放炮的炮手並不是班直之中專門訓練出來的樣子貨,據稱是真正能上戰場的神射手。

  依照條令操炮發射的炮兵們,行動間充滿了一種莫名的韻律。在他們的操縱下,本是為了震懾遼人而特意鑄造的巨型銅炮,也在這時候煥發了生機。

  轟。

  轟。

  轟。

  地動山搖,巨炮炮口噴出的火焰帶來滾滾熱浪,讓人不禁去想,天下萬邦,到底有誰能夠抗拒如此巨炮為他們帶來大宋的正義?

  朱子昂放下捂著耳朵的手,三十步開外火炮發射的轟鳴,即使他堵上了耳朵,還依然被震得嗡嗡作響。

  兩分鐘之內,兩尊銅炮各自開了三炮,每一發都準準的卡在同一個時間點上,沒有半點錯開。

  這應該是第一流的炮兵了。

  從報紙、期刊和閒談中得到的一點粗淺的火炮學常識,讓朱子昂心中暗暗下了判斷。

  炮手整隊,與之前換崗的守衛同時離開。新替換來的衛兵抖擻精神,在烈日下站得一絲不苟。

  一排如同他們守護的銅炮一般紋絲不動的衛兵,羅安民長吐了一口氣,儘是感慨,「昨天夜裡監裡還有妄人說,該多了那兩尊銅炮,轉過來對準都堂放上兩炮,如此才能驚醒朝堂中裝睡的芸芸諸公。」

  「誰?」朱子昂驚問。

  「都說是妄人了。」

  朱子昂眉眼一跳,「……孫……」

  羅安民微微一笑,一幅你我心照的表情。

  朱子昂冷然一笑,「也只有那位孫衙內了。」

  那人不姓孫,卻是總是喜歡把自己是某位大人物的曾孫的身份表現出來,故而在監中就多了一個雅號——孫衙內。說起來他這幾天的表現,倒是讓人改觀了不少,可惜只持續了三天,正應了那一句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炮聲猶在迴響,煙霧尚未散盡,位於廣場邊緣的都堂側門洞開。

  先是一對騎兵自門中步出,緊接著又是一對,之後還是一對,一對一對的騎兵首尾相隨,前面已經走上了御街,後面還有騎兵繼續從門中出來。每一位騎手,都身著同樣款式的衣袍,騎著一色純黑的健馬,單手控韁,另一隻手扶著插在鞍韉上的旗牌。

  就跟前面出來換崗的神機營士兵,整齊劃一的騎兵隊列,隔著大半個廣場,依然氣勢迫人。

  當一面面旗牌隨著騎手離開都堂,一輛馬車在騎兵的護衛下也從側門中離開,十二匹高頭大馬拖曳著巨大的車廂,緩緩行駛在廣場的水泥地面上,後面又是一對對的騎兵,緊緊跟隨。

  幾十對騎手護衛左右,百餘名健兒前呼後擁,這是宰相才能擁有的儀仗。

  朱子昂屏住了氣,靜靜地看著,直到憋悶到胸口發痛才劇烈的呼吸,清晰地聽到身邊羅安民粗重的呼吸聲。

  望著車馬儀仗遠去,朱子昂低聲道,「那一位回府了。」

  羅安民沉默的點點頭。

  都知道是誰,但那個名字他們都不敢隨意宣之於口。

  跟在那一隊之後,儀仗一隊接著一隊,執掌大宋的都堂宰輔,除了值日的成員,全都離開了都堂。

  廣場上的監生們沉默的望著,羨慕、嫉妒、痛恨,眼中透露出來的情緒不一而足。

  宰輔們各自返回家中,廣場上人頭湧湧,卻沒有人敢上前去阻攔。

  「快點走吧。」朱子昂將手裡的折扇晃了晃。

  只是為了等待宰輔們出行,就在太陽底下多站了十幾分鐘,走得最早的那一位,都能回到府中了。

  羅安民點點頭,宰輔們的儀仗再一次讓他確認了自己的目標。

  兩人沿著廣場的邊緣向外走去,接近車水馬龍的御街,朱子昂身子突地一震,然後才有如同鞭炮一般清脆的響聲。

  朱子昂的胸口上多了一個血窟窿。可他毫無所覺。只是看見好友羅安民滿面驚容的衝著他大聲叫喚。他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一切全都模糊了,天空也黯淡了下來。

  天黑了?

  他疑惑的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8
第137章 梳理(七)

  清脆的槍聲,一開始並沒有惹來多少注意。

  兩門銅炮剛剛發射過,許多人的耳中尚迴響著之前的炮聲,完全沒有注意到多了一記槍聲。

  只有廣場上的衛兵,在槍聲之後,全都左右顧望,無法再保持之前如同雕塑一般的站立。甚至有反應快點,將背上的長槍抓在雙手中。

  明晃晃的刺刀亮相,學生們一片哄然,離得近的立刻就往遠處跑。

  領隊的軍官回頭看見了,皺眉瞥了一眼,卻沒說什麼,反倒打了個集中的手勢。

  「指使,來了?」快速集中過來的一名士兵像是有所預備的問道,警惕的眼神同時在周圍掃視。

  明明是一位指揮使,穿戴卻是隊正的裝束,如果外人聽見了必然會驚訝不已。不過現在離得最近的外人,也在二十步開外,一邊瞟著衛兵,一邊做好了隨時拔腿就跑的準備。

  軍官將自己的兵身上從左到右看了一圈,見沒人有所損傷,稍稍放下一點心來,警告道,「小心點。你們都知道的,嚴陣以待,以防有變,切不可疏忽大意。」

  一片應諾聲,每一位士兵都對槍擊顯得十分鎮定。

  軍官低聲咒罵了一句,「說來就來了,好大膽子,竟敢在都堂前面開槍!」

  他說著,犀利的視線從廣場周圍到御街之間來回梭巡,很快就發現有一人倒在了地上,在那人身邊,還有人軟軟的癱坐在地上

  羅安民整個人都癱了,朱子昂中槍時他正好轉過臉,迸出的血液濺到了他的臉上。

  剛剛還在說話的友人,一轉眼之後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鮮血從胸前的傷口處汩汩的流出,而自己就在他的身邊,羅安民腳下一軟,癱坐到了地上。

  看著毫無氣息毫無動靜的躺在地上的朱子昂,羅安民顫抖著手,探指過去,在鼻子前一放,瞬間就縮了回來。並不是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讓他確認了氣息是有是無,只是他傾過身子去試探的時候,從杯盞口那麼大的傷口中看到了鮮紅的內臟,讓他一瞬間舉止失措。坐倒在地上,又發現自朱子昂的身下,一道血流也緩緩流出,血水比胸前更多了許多。

  「殺……殺……殺人了……」羅安民恍恍惚惚。

  「啊!!!!」一聲慘叫終於從愣了半刻的他口裡發出。

  遠離槍擊的位置,人群中,不知是誰也尖叫了起來,

  「官軍開槍殺人了!」

  「官軍開槍殺人了!」

  等待已久,期待已久,他終於可以喊出了這一句。那人的聲音貌似驚慌,卻暗藏了欣喜,尖利的聲音傳遍了廣場內外。

  守衛的軍官臉色立刻就變了,早間接受任務的同時所得到的警告在這一瞬間冒上心頭。

  這一次學生鬧事,起因根本站不著,背後必定有人唆使。而暗地裡作祟的賊人,最有可能憑借的不是學生,而是學生的血,士兵的血。

  他們這些護衛,最要緊的地方,就是要仔細防備被賊人攪混水,將不實之罪栽倒官軍乃至背後的都堂身上。

  帶著巨大的憤怒和警惕,他主動請命,帶著得力手下來到了廣場上——上陣時,他作為指揮使,將會站在隊列的最前沿,此刻鎮壓叛賊,他也會與自己的袍澤兄弟站在一處。

  自出都堂大門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警惕著,直到槍聲響起,警惕心被提到了最高點。

  就在『官軍殺人』的叫聲響起的第一時間,軍官也怒吼了起來,「官軍沒有開槍,是誰在污蔑官軍,站出來!」

  「是誰在污蔑,好大膽子,站出來!」

  「方纔是誰在誹謗,給我站出來!」

  站出來!站出來!站出來!

  神機左營最大的嗓門叫喊起來,甚至要趕上之前的火炮,一連串的站出來,就彷彿之前連射三輪的炮鳴,人群中『官軍殺人』的叫喊,一轉眼就被他徹底壓了下去。

  軍官深深吸了一口氣,本就寬闊的胸膛高高的挺起,隨著一聲狂吼,滿腔的憤怒通過喉嚨的震動噴薄而出,「遼賊細作要污蔑官軍,禍亂京師,全都蹲下躲好,小心賊人子彈!」

  得到他的示意,士兵們開始齊聲吶喊,「遼賊細作開槍殺人!遼賊細作開槍殺人!」

  「蹲下躲好!蹲下躲好!」

  莫名而來的學生鬧事,讓都堂早提高了警惕。

  沒人能相信一群手無縛雞之力,只有一張嘴皮子厲害的書生,能夠推倒如今的都堂。只有將學生們的行動變成事變的導火.索,掀起更大的聲勢,帶起更多更強的反對者,方能動搖到都堂的根基。

  因而京師各處軍營,從前日起就加強了操練,召回了所有當值不當值的官兵,而最為緊要處的皇城,警戒等級在第一天就提高到了最高一級。

  剩下的就是都堂廣場上的守衛,與平常並無多少區別,但只要之前有過關注都堂守衛的人們就能看得出來,這幾日出來守衛廣場的官軍,明顯的比過去的時候更多了幾分警惕。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更加冷硬了三分。即便沒有注意到表情的變化,也會注意到,這幾日守衛廣場的官軍,年齡明顯的要之前提高了好幾歲——出來的只有軍官,沒有士兵。

  知道問題會出在哪裡,知道危險會發生在何處,神機營在韓岡的嚴令下,做出了盡可能完備的準備,也就能夠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擊。

  廣場上的學生在聽到官軍殺人後,反應快的立刻就拔腿狂奔,但軍官緊跟著的反駁,讓大多數人站定了腳跟,然後思考起來。

  人很容易被群體影響,很容易在群體中被人煽動,身處在狂熱的人群中,再聰明的人也會被影響得一起狂熱起來,完全沒有了自我。不僅是沒受過教育的愚民,也包括飽讀詩書,見識過人的國子監生。

  可一旦在被人煽動的時候,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相反的、卻又同樣傳播開來的聲音,那麼所有人的頭腦就都回來了。會想一想,分析一下,做出自己的判斷。國子監生是天下千萬讀書人中最出類拔萃的一群,對自己的判斷永遠充滿信心,對別人的話語永遠都抱著幾分質疑,這是他們的常態。

  沒有幾位國子監生會參與到殺人放火相關的罪行中去,如果說因為兵敗河東、喪師辱國而前來都堂抗議,還可說是書生意氣,那麼射殺同學就是不折不扣犯法。如此自毀前途之舉,豈會是要成為未來朝廷棟樑的國子監生們會做的?

  沒有哪個學生親眼看見了士兵們開槍,守衛廣場的士兵之前站得跟雕像一般,完全沒有威脅學生的舉動。

  學生們對這些士兵沒有任何惡感,國子監生和神機營士兵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既不是盤踞都堂太久的宰輔,也不是喪師辱國的將帥,只是一群站崗的赤佬。他們甚至又像看到稀奇生物一般,對站在烈日下還能如勁松一般身姿挺拔的士兵有幾分讚歎——任何時候,盡忠職守的軍人,總是能夠得到讚許。

  沒有看見士兵開槍的動作,之前也沒有冒犯士人的行為,突然一句官軍殺人,冷靜下來後,每一位國子監生都會好好想一想,到底官軍有沒有殺人,尤其是在那一位軍官自辯之後。

  學生們都不再奔逃,左右顧盼了一陣,就先先後後的按照官軍的要求,蹲了下來,為了安全,更有人乾脆趴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燙的一聲慘叫,嚇到了周圍的同學之後,訕笑著用手肘和腳尖將自己吃力的撐了起來。

  而軍官還在怒吼著,讓那一個煽動人心污蔑官軍的賊子站出來。

  所有人都蹲下了,沒有人站起來。

  就連之前喊著官軍殺人的那一位,本想再多喊幾句,讓人群更加混亂,掩護他逃離,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形勢逆轉,學生們不再奔逃,讓他不敢輕舉妄動,而軍官幾聲質問,更讓他頓時沒了聲息,不敢再煽動人心。

  藏在人群之中,固然能避開神機營官兵的視線,可他怎麼能躲避得了周圍學生的眼睛?

  幾句話就被栽上了遼賊奸細的罪名,難道還能繼續當著國子監學生的面與官軍對?難道要他站出去與官軍對質不成?

  已經有幾對眼睛轉到了他的身上,那是之前聽到他叫喊的學生,

  他心臟砰砰的跳動著,只盼著方才開槍的同伴,能夠再開一槍,即使不能講那位反應很快的軍官打死,只要有點亂子,他就能乘機脫離了。

  只是槍聲只有一次,並沒有再度響起。

  御街上洶湧的人流車流,這時候慢了下來。一群學生蹲在地上,還有膽小的都趴伏下來,路過的行人看著他們,又看看守在廣場上的衛兵們,都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軍官見無人回應,隨即派了一人回都堂內部報告,自己則帶了兩名手下往羅安民和朱子昂的位置過去。

  快步走到羅安民身邊,軍官蹲了下來,而他的兩位手下,前後站定,遮住了軍官的身形。

  皺眉看著朱子昂胸腔上的傷口,軍官探手測了一下鼻息,又按了按脖子,很快就放下了手,搖了搖頭。看傷口就知道沒救了,盡盡人事就可以了。

  「倒下來之後沒有移動過。」他問著羅安民。

  羅安民搖搖頭,面色木然。

  地上的血跡證明了這一點,軍官並不質疑。

  「倒下來之前,他面對的是哪個方向?」軍官又問。

  羅安民木愣愣的抬起手,向側面一指。

  軍官抬頭望著前方寬闊如廣場的繁忙街道,面容冷肅。緊咬著牙,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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