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04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9
第147章 梳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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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真是不知去向?」

  聽到丁兆蘭說開槍的馬車融入御街不知去向,韓鉉忍不住問道,「昨天你不是說有車子墜下下虹橋,不是那輛嗎?」

  「那輛車並不是被偷的車。雖然是同型,外形都一樣,但車牌號不同,刻在車架上的編號也不同。」

  丁兆蘭解釋著,偷眼看韓岡,韓岡似乎聽得很認真,看起來頗有興致。丁兆蘭的差事,使得他每天都要接觸男女老少各色各樣不同的人,眼光最毒,可即使這樣,他完全看不透韓岡的情緒變化。

  丁兆蘭繼續說,「在這東京城內,大大小小的街巷有三千多條。多少街巷裡面,每天都只有十幾人、幾十人行走,只要把馬車往這樣的僻靜小街一丟,幾十天內都不會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

  「或者乾脆就改頭換面的賣掉了。」韓鉉插話道。他早聽出了興趣,沉浸在案件中了。

  丁兆蘭搖頭,「如果是被拖去城外銷贓那就沒的說了,不過如果是在城內,兆蘭查過,是有人賣車,但並不是大通車行被偷的這一輛。」

  韓鉉眉梢一挑,「上個月金寶街不是給查封了,城裡面還有人這麼大膽敢收贓?」

  「不是金寶街。」丁兆蘭微笑道,「京師裡面,銷贓的地方金寶街名氣最大,但還是有其他去處的。」

  韓鉉失望地問,「肯定是查不到了?」

  「嗯,一輛馬車太容易處理了。不說直接丟棄,或者拖出新城賣掉,就是劈碎了車廂、車輪、車轅,把這些碎片當柴燒了,再找地方把車架一拆,誰也沒辦法找到了。」

  「之後呢?」韓鉉放下了馬車的事,繼續問。

  「之後?」丁兆蘭點頭會意,「之後得再說回到軍器監派出所,文煌仕……疑似文煌仕的男子進入派出所之後,就沒有再出來。那一天,從早間到晚上,那位證人都在關注派出所的大門,但始終沒有看見文煌仕出來。」

  韓鉉搖頭不信,「不可能一直看著,總會分心的。何況還有可能從夜裡走。」

  「夜裡走不可能,因為學生鬧事,國子監大街直至東期門巷,府衙下令宵禁,軍巡院的人守著路口,車馬行人不許走。要說分心,倒是有可能。所以只是這一條證據並不一定可信。但是還有兩條證據。」

  丁兆蘭豎起兩支手指,先屈起中指,「一個,就在一天之後,也就是前天,行人司有四名官吏出門後就不知所向,盧方、韓彰、徐慶、蔣平這四人,當夜也沒有回來……」

  他又收起了食指,「還是國子監派出所旁那位證人看見的,大約是午時之後,他看見派出所中有四名面生的巡卒押送了一名人犯上車。」

  丁兆蘭說著,又向韓岡、韓鉉多解釋了一句,「國子監派出所院中地面狹窄,只能在派出所外面上車。」

  韓鉉急著追問,「是不是就那行人司的四個人?死在下虹橋下馬車裡的?」

  裝了四位行人司成員屍體的馬車被推下河,這件案子給韓鉉的印象極深,一說到四,就聯想到了此案上。

  韓岡抬手向下壓了壓,讓韓鉉稍安勿躁,對丁兆蘭道:「你繼續說。」

  「出來的人犯,當然不是文煌仕進去的那一套,但他的衣服並不合身,而身形則與文煌仕差不多。」他看了眼韓岡,「這點也的確不能當做證據。不過他們使用的車子是大通車行對外租賃的馬車,有著清晰的記號,型號與之前被竊的馬車相同,只不過是大篷貨車。」

  「用大篷車來押送人犯,的確不對。」韓鉉說道。

  單純載客的馬車,有木製的車廂,裝了玻璃,基本上只在城內走近路,而客貨兩用的大篷車,則是半邊圓筒狀,頂棚是塗了瀝青的帆布,裡面能裝貨、能載人,因為沒有座位佔地方,人還可以方便的躺下來休息,通常在鄉里或者出遠門用。

  丁兆蘭豎起一根手指,「還有一件,派出所押送人犯,自有軍巡院的專用檻車,絕不會用一輛從車行租來的馬車!」

  「沒錯!」韓鉉一擊掌,差點叫好起來。回神過來,不好意思看了看韓岡,訕訕的笑了一笑。

  面生的巡卒,身形相似的犯人,加上不該使用的馬車,雖然這幾條還不能形成一條完整證據鏈來定罪,可正常的推理已經足夠了。

  「再說這輛車。因為使用的是大篷車,讓那位證人很奇怪,他便記下了車牌號。」

  韓岡忽然笑了起來,「這個證人有趣。」

  韓鉉也點頭,這觀察能力,這盯著國子監派出所的耐心,感覺就像是一名專司打探消息的哨探細作了。

  丁兆蘭向他們解釋,「這一位雖然只是個做小買賣的店主,但最愛的就是去茶館聽公案,平日裡就在自個兒查探周圍,簡直就像入魔了一般。但的確發現了不少有用的消息,過去兆蘭手上有幾樁案子,得了他的幫忙。這一次,真是多虧了他,否則,不知要查到什麼時候了。」

  「這樣的人應該不少吧?」韓岡笑問道。這怎麼聽怎麼像是讀多了偵探,自己也想做偵探的哪一類書迷。

  「的確如此。茶坊酒樓裡面,如今最受喜好的說書,除了九域之類的風土遊記,就是這一類市井中的公案了。所以近年來,快班辦案時也方便了許多,只是各種各樣的誤會也有不少。」生怕韓岡又岔開話題,丁兆蘭連忙說道,「再說回之前這輛載著文煌仕離開派出所的車子,我在衙門裡查過,這車牌號並不屬於大通車行,而且車牌對應的車輛並非是大篷車,而是一輛專用載貨的太平大車。」

  韓鉉長吐出一口氣,道:「可算是鐵證了。」

  「確實是鐵證了。」

  破案的過程中,證據的真實性是必須要保證的。如果是車牌號是店家隨口所說,要麼不存在,要麼存在,但根腳清晰。隨口一說,就撞上一輛偽造車牌的馬車,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很明顯就證明了證人並非是胡說八道,而是親眼所見。

  「除了車型車牌和文煌仕之外。」丁兆蘭說,「還有一件事,最為關鍵。」

  韓鉉立刻問:「是那四個巡卒?」

  丁兆蘭點頭,「證人對於那四名巡卒的具體相貌沒看太清楚,但還記得有一老一少,還有兩人一高一矮,少者身穿藍衣,顏色很鮮,所以記得很清楚。這是兆蘭當夜問到的。而第二天,就出了下虹橋的案子,從車上發現的四具屍體,也是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少者身穿藍衣。這四人,正是行人司前日失蹤的盧、韓、徐、蔣四名行人。」

  「有一件事,必須要知道。就是從下虹橋下的河水中撈起的馬車,同樣出自於大通車行。」

  韓鉉聽得毛骨悚然,心底裡卻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翻上來,冒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聽著丁兆蘭將幾件案子娓娓道來,文煌仕煽動學生,文煌仕偷入國子監派出所,行人司四人殺文煌仕滅口,而四人又被殺人滅口。撲朔迷離的幾樁案子,被丁兆蘭用他調查出來的一件件證據串聯起來,直指真兇。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破案的過程,果然比聽那公案要有趣百倍。一時間都忘了丁兆蘭是來質詢父親,興奮的睜大眼睛,等待丁兆蘭的後續。

  「到現在為止,一共出現了三輛車。」

  丁兆蘭抬起右手,豎起食指,「第一輛車,是竊自大通車行。因為大通車行分號失火,使得所屬車輛轉移,不得不停靠在路邊,故而竊賊很容易就得手了,很巧。」

  韓鉉點頭,催促道,「第二呢。」

  丁兆蘭又豎起中指,「第二輛的貨車,出處不明,標識是大通車行,牌號則是偽造,但車牌是鐵板上打上鋼模印記,手工做不到,即使做出來,一眼就能分辨。必須要用機器。」

  他瞥了韓岡一眼,沒有了之前的謹慎,更加大膽,更加充滿自信,「為了偽造一塊牌號製造一台鋼模機這是不可能的,要麼就是京師內外的遍地偽造車牌,要麼就是使用了官中製造車牌的鋼模機。兆蘭為捕快,耳目眾多,聽說過京師之中有偽造的車牌,卻沒聽說過有哪塊的車牌能與真貨相差不大的,倒是被當成笑話說來的多。」

  韓鉉驚訝失聲,「是拿了正牌的機器偽造的?」

  丁兆蘭笑了一下,卻不回答,再豎起無名指,三根手指擺著,「第三輛的客車,就完全是從大通車行租用了。兆蘭設法去查過大通車行的記錄,近幾日被租走的馬車有七百七十餘輛次,其中只有一輛是不要車伕,自付押金,也就是這一輛。」

  「只有一輛?」韓鉉又問。

  丁兆蘭這一回解釋了,「世人租用車行馬車,最看重的就是車行的可靠,故而都會是連車伕帶人租用,自己趕車若是顛簸壞了,丟了,押金就回不來了,連車伕一起,車伕車馬嫻熟,熟悉道路,路上車壞了也都是大通車行的事。」

  他對著韓岡說,「據兆蘭所知,大通車行也不願意單純的出租馬車,怕被賊人使用自家馬車連累著敗壞了名聲。故而不是熟門熟路的老客戶,根本就不用想只租賃大通車行的馬車。但這一次的租車人,卻不是大通車行的老客,兆蘭去問,車行說是學徒做的登記,給弄錯了。

  「呵。」韓鉉一聲冷笑,「這真是騙鬼了。」

  丁兆蘭微微一笑,「與案件相關的三輛馬車,全都是與大通車行難脫干係,一個是恰巧被盜,一個是恰巧偽造,最後一個竟然是恰巧弄錯了,這三個巧合,說明了什麼?」

  韓鉉搖頭,「太巧就不對了,行人司真是蠢貨。」

  「不是,是有人故意如此!」丁兆蘭雙目剔起,絲毫沒有顧忌的盯著韓岡,聲音陡然拔高,「是有人想要告訴外界,大通車行背後的行人司就是一切的幕後黑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0
第148章 梳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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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鉉啊的一聲輕叫,扭頭望向韓岡。

  丁兆蘭同樣盯著安坐如素的宰相,這是圖窮匕見!

  丁兆蘭把幾件案子之中最關鍵的三個疑點羅列出來,行人司在這幾件案子中,一次次自曝馬腳,他們的失敗,已經不能用失誤和愚蠢來形容了,只能說暴露出來的這些破綻,是有人故意而為。

  丁兆蘭的話已經是在指控韓岡,但韓岡沒有辯解,沒有生氣,像是站在戲台之外的觀眾,平靜地指出戲台上的演員演習時尚算不完美的地方,「你還有話沒說出來吧。」

  丁兆蘭抿了抿嘴,告訴自己不要著急,無視了旁邊韓鉉的怒目。

  沉浸在丁兆蘭的探案故事中的韓四衙內,終於想起來丁兆蘭的來意,但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的父親辯解。

  讓行人司犯下重案,又設計使他們露出破綻,自家父親到底是不是決定要與同道多年的盟友決裂?

  想到韓章兩派決裂後帶來的滔天巨浪,韓鉉一時間甚至不敢說話了,只能用憤怒的眼神去瞪著無禮指責父親的丁兆蘭。

  丁兆蘭只盯著韓岡,「行人司的底細,外人不知,但兆蘭是清楚的。快班、軍巡院加上行人司,三個衙門,將合併為開封總警局,三家互爭高下,對於這個對手,快班還是很放在心上。行人司聽命於章相公,就像開封府聽命於相公一般。快班和軍巡院都對相公唯命是從,行人司也是一樣對章相公唯命是從。」

  韓岡的神色毫無動搖,丁兆蘭進一步將話挑得更明白,「行人司是宰相章惇手下的得力工具,章相公自不會陷行人司於困境,那麼有能力使動行人司做下如許勾當,並使得其暴露,朝堂之中,為數聊聊。」

  「這話說得沒錯。」韓岡點頭,好似沒有感覺到丁兆蘭的指控一般,甚至像一位嚴苛的考官一般,指出丁兆蘭拿出來的證據鏈的薄弱,「不過還不夠,難道你自己心裡沒有疑問?」

  丁兆蘭又抿了抿嘴,如果按照他對犯人的分類來評價韓岡,這肯定是最為難纏的一種,即使把物證人證端到面前也不會嘴軟,必須要上刑才能得到有用的口供,只是他不可能給韓岡上刑。

  自從進入書房之後,丁兆蘭就開始設法引動韓岡的情緒,他甚至希望看到韓岡的憤怒,那樣才抓住破綻,看到真相。為了這一點,丁兆蘭甚至都忘掉了韓岡的身份,也忘掉了激怒韓岡之後自己會有的下場,

  可是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有得到一條韓岡涉足此事的可靠證據,最終依然是要靠情理來說話。韓岡就像一座山,丁兆蘭費了半天力氣,也不過弄下了一個石塊,無損於山,最後還發現開山的工具都壞了。

  丁兆蘭用眼角餘光撇了一下被弄下來的石塊,韓鉉的眼神依然陰沉。

  可惜韓岡不是他。丁兆蘭惋惜的想,停了一下,然後說道,「兆蘭查案的過程中,得到學會內部不小的幫助。比如被引導去聽一名律學生的演說,繼而將包永年引了出來。包永年是國子監上捨生,包待制之孫,文煌仕的表叔,同時也是學會會員。」

  『啊。』韓鉉一聲輕囈,包永年身份之複雜,著實讓他驚異。

  「包永年之前是站在學會一方,可是因為文煌仕的死,使得他痛恨都堂起來。化名在國子監和諸科學院中散佈流言,聲稱都堂前槍擊,是都堂自做,學生大鬧都堂,也是都堂暗中促使。」

  丁兆蘭終於在韓岡的臉上發現了他想要的變化,韓岡就像韓鉉那般,露出了驚訝之色。

  丁兆蘭也驚訝起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是被學會派人引導,可謂是盡在韓岡的掌握中,卻想不到他竟然不知道包永年做出的事。

  「能立刻發現包永年的變化,也只有學會才能做到。而從包永年的身上,又引出了煽動文煌仕的那一條線。文煌仕不過是文老太師的曾孫,才學並不出色,人望也不高,偏偏有人在背後支持他,煽動他,而且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們應該就是都堂在京師裡的敵人,可是在這群人中,卻又有行人司的蹤跡。」

  韓鉉對此卻不驚訝了,派遣細作潛伏至敵軍、敵國,本來就是很常見的手段,行人司若不派人潛伏都堂之敵的群體內,那就是行人司的失職了。

  「如果讓兆蘭來說,行人司便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丁兆蘭向韓岡欠了欠身,「相公,接下要兆蘭說的都是自己的猜測,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韓岡很灑脫的說著,「沒有也無所謂,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

  韓鉉嘴皮子動了動,想要說話,但想了一下,還是沒說。

  只聽丁兆蘭開口道,「據兆蘭猜測,行人司是奉都堂命,探查京師內外異動。因而受命將細作安插進反對都堂的人群中,探聽其中消息。但反對都堂的人群越來越多,使得都堂覺得不能繼續姑息下去,決定設計將他們一網打盡。」

  說到這裡,丁兆蘭便抬眼向韓岡看過去,而韓岡則輕輕點頭,似是讚許。

  「為了能夠實現這一點,行人司選擇了文老太師的曾孫文煌仕。會選擇他,當是因為可以將文老太師牽連進來,還有文家,對韓相公你也頗有看法,文煌仕並沒有例外。行人司安插的細作想要說服文煌仕對付都堂,估計沒有花費太多氣力,只是一時沒有時機。正好這個時候,河東戰敗了,文煌仕覺得動搖都堂的時機來了,而行人司也覺得引誘目標入網的機會到了。」

  韓鉉哼了一聲,帶著冷意。而韓岡,始終都是一副平靜的表情。

  丁兆蘭沒有辦法撬開韓岡臉上的面具,只能自己繼續推演下去,「河東兵敗的消息輕易流出,尋常官吏做不到,但如果是行人司,想要做到卻不是難事。文煌仕在行人司的幫助下,借助河東軍的失敗,成功的煽動起國子監的學生,而且因為都堂的坐視,人數越來越多。」

  「但這時候,文煌仕害怕了。」

  丁兆蘭的這一句,再次引動了韓鉉的反應,甚至韓岡,在丁兆蘭敏銳的觀察下,也發現他眼角眉頭有了極輕微的變化。文煌仕作為明面上的煽動者,他為何去國子監派出所,是個繞不開的問題,而丁兆蘭,正想要解釋這一點。

  「因為被他煽動起來的學生人數變得太多,增加得太快,已經超過文煌仕的預計。如果都堂決定收捕,文煌仕面臨的將不會是開除出國子監,禁止科舉的處罰,而會更重,甚至可能丟掉性命。」

  「所以他怕了?」韓岡問道。

  「的確是怕了,所以才會去了派出所。他是準備自首並告密的。」

  「可惜進了狼窩。」韓岡歎道。

  「一個外郡來的外人,不可能會知道國子監派出所的根腳。」丁兆蘭繼續對韓岡、韓鉉說道,「這樁案子可以分成好幾條線。文煌仕一條線,從他被煽動到被滅口一條,行人司一條線,打入敵營、煽動人心,槍殺學子,最後殺人滅口成功,接著又被滅口。都堂也是一條線,從決定利用行人司清洗都堂的反對者,設計了一整套行動。幾條線交織在一起,就是整樁案件。不過這三條線外,還有一條關鍵的線。」

  「是什麼?」韓鉉問道,縱然憤怒丁兆蘭的無禮,但他還是維持著融進血脈中的禮貌。

  「就是讓行人司露出馬腳的那一位引出的線。」丁兆蘭一口說道,他盯著韓岡,故意的更加無禮。

  韓岡依然毫不在意,反而問道,「為什麼不會是行人司自己太蠢了,所以犯了錯?」

  丁兆蘭立刻搖頭,「兆蘭沒想過懷疑行人司的能力,整件案子以文煌仕進入派出所和都堂槍擊案為前後分界。前後兩段,行人司的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甚至讓人感覺是兩撥人在做。兆蘭也曾經想過,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使得這一夥賊人忽然間作風大改,變得慌亂起來。直到查到槍擊案所用馬車的來源時,才放棄了之前的判斷。行人司會露出馬腳,完全是因為有人私下裡給他們安排的陷阱。看起來蠢,只是因為陷得太深。」

  「兆蘭在受命查案的時候,得到上面的要求,說要嚴查到底,同時還得到了學會成員的襄助。這份助力,平白而來,這也是兆蘭在這件案子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就是為何如此?為什麼要幫助一個準備徹查案件,甚至有可能當真將案子查清楚的捕快?後來兆蘭想過,可能是那一位太小瞧了一名捕快的查案能力了。」

  「所以當兆蘭查到了國子監派出所,查到了文煌仕的失蹤,查到了文煌仕之死,得到的就不是幫助,而是阻礙了。那句在城南郊外發現的那一具被焚燒的屍體,為何被認定並非是文煌仕?」

  丁兆蘭嚴厲的盯著韓岡,「昨天,兆蘭去了國子監醫院查過文煌仕的病歷,裡面有拔牙的記錄。而人體之中,下頜和牙齒是人身上最難燒化的部位了。因而兆蘭去了漏澤園中,找到了剛剛被埋下的骨殖。由此作了對照,卻發現那具屍骨有很大可能就是文煌仕本人。」

  線索,疑點,問題,答案,把這些內容組合起來,真的能寫出一部精彩紛呈的公案小說了。不過成為了當事人,感覺就不好了。

  韓岡對文煌仕已死之事加以隱瞞,逼得丁兆蘭不得不親自去刨地挖骨頭,終於在今天,他被丁兆蘭的質問頂到了牆角。

  「兆蘭只想知道,相公在這件案子中到底做了什麼?」

  丁兆蘭只想知道,韓岡究竟扮演的了是什麼樣的角色?在他的推理中,韓岡是幕後黑手中的黑手,一切禍害的根源。丁兆蘭只想知道,他的推理到底對還是不對,韓岡是一切的操縱者——這件事到底是是還是不是。

  韓岡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你是學會會員吧?」

  「銅章會員。」丁兆蘭眉頭微皺,回復道。

  丁兆蘭是自然學會的銅章會員,屬於學會總務轄下。

  自然學會的觸角遍及天下各個州郡,會員和預備會員加起來超過六位數,其全部力量運用起來,足以震動天下。

  自然學會產生的利益可以讓無數人瘋狂。各種機器,各種發明,全都是自然學會成員們的成果。地質調查,學會手中掌握著當前最為詳盡的礦產地圖。隨著學會開始推動專利制度。這一塊肥肉將會越來越大,韓岡可以在大勢上鎮壓得住伸向學會的手,但學會內部呢?韓岡所不能顧及到地方呢?

  故而學會開始在預備會員中,挑選缺乏科研的才能,又沒有足夠的錢財,卻擁有其他方面能力的精英,將之吸收入學會內部。

  但為了維護學會推動自然科學進步的基本宗旨,避免日後被鳩佔鵲巢,這些沒有依靠論文和的成員,只能進入處理雜務的總務處中。

  總務是服務於學會,處理內外部庶務的常設機構。在學會的第二次全會上,與會的會員代表一致同意給予其中的重要成員相應的級別。

  學會承認他們是會員,並按照級別給予徽章和證件,但並不列入自然學會的會員名錄,沒有全會上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不能擔任總務、內務之外的其他職務。

  不過一枚銅徽章,足以讓丁兆蘭這種在一個領域中算得上出色的人才也引以為傲。

  「既然能拿到銅章,那麼對學會內部的情況應該很熟悉了。」韓岡笑說了一句,然後問道,「你覺得我會把學會總務並入開封總警局嗎?」

  「不。」丁兆蘭搖頭,「不會。」

  一個是個人所有的學會,另一個是朝廷的衙門,怎麼可能會合到一處?

  「那你覺得章相公對行人司並入總警局是什麼態度?」韓岡又問道。

  丁兆蘭立刻驚訝的瞪大了雙眼,如果沒有前面一句,丁兆蘭只會是原原本本的說出他的猜測,但聯想到前面的一句,那簡直是顛覆了丁兆蘭之前所有猜測。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1
第149章 梳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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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對行人司並入開封總警局是什麼態度?

  韓鉉完全不知道。

  也許是樂意的。

  一旦行人司、軍巡院和快班三家歸一,其權柄之大,甚至超越了開封府的控制範圍。儘管還是開封府轄下衙司,可實際上,開封知府都必須與總警局提舉有商有量。

  如果能夠掌握開封總警局,等於是從韓岡借由黃裳控制住的開封府衙中,鑿出了一個洞,章惇如何不願意?

  但反過來,如果開封總警局被他的父親控制,丟了行人司的章惇,立刻就失去了對開封市井的控制能力,甚至連耳目都失去了。

  從這一點上看,章惇會同意必然是因為自家父親準備讓渡出總警局的控制權。

  但是他的父親為什麼會放棄控制開封總警局,這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繼續控制開封府,留章惇一個行人司有多好?

  韓鉉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他旁邊的丁兆蘭,雖然心中所想與韓鉉不一,卻也是皺著眉頭。

  韓岡見狀,又道,「再換個說法,你們覺得我對於將快班和軍巡院歸屬於開封總警局是什麼想法。」

  丁兆蘭點頭。

  「這是大人提議的吧?」韓鉉也說。

  肯定是願意的。

  從開封總警局這個名稱上,就知道必然是出自韓岡的倡議。

  但韓鉉的心中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麼父親會有設立開封總警局的想法,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啊。

  「四哥,別胡思亂想了。」韓岡對兒子道,他瞥了眼丁兆蘭,「丁捕頭或許是明白了。四哥你從小耳濡目染,看到得勾心鬥角太多,恐怕總是往你爭我鬥上想。」韓岡搖搖頭,「朝堂政事可不只是野狗爭骨頭。」

  「我和章子厚,若只在爭權奪利上做文章,做不得十年太平宰相。」

  韓鉉和丁兆蘭都知道韓岡所說的太平宰相是何意。

  韓岡和章惇可不是晏殊那等恰好遇上天下無事的好年景,撞大運才做得的太平宰相,而是真真切切憑自己手腕把天下治理得太太平平的宰相,為了讓大宋治下太平,大宋的周邊諸國,可沒一個太平的。

  這就是兩人的能力。放在歷朝歷代,都是頂尖兒的一撥。房謀杜斷雖是名傳千古,章韓二相聯手的威權,皇帝都壓得作聲不得,天下誰敢抬頭?

  「什麼叫做宰相?『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做得到陳平說的這幾條肯定是。就算做不到,至少得有那份眼界,而不是錙銖必較。李林甫是奸相,可有他在一日,安祿山就得老老實實的趴一日,所以為父也得說他是真宰相。而楊國忠則遠遠不配宰相二字。」

  韓岡進入了教育子女的模式,一時都沒管丁兆蘭就在旁邊。

  「所以開封總警局權柄雖重,一旦為他人掌握,與己不利,但既然國中需要,把行人司讓出來又如何?把快班軍巡兩司讓渡出去又如何?」韓岡說得十分灑脫。

  他看著丁兆蘭,問道,「丁捕頭你是快班中人,如果有軍巡院和行人司配合,你查辦起案子,是否會更加順利?」

  丁兆蘭點頭,「當然。」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之前為了看馬車裡的屍體,給軍巡院的歐三說了多少好話,還不是因為門戶之見。如果成了一家,哪裡會有這般麻煩?

  「明白嗎?」韓岡對兒子道,「只要於國於民有利,那麼為父和章子厚就不會斤斤計較。沒有這份眼界,就不配做宰相。」

  韓鉉點頭受教,只是心頭的疑惑依然纏繞未去。

  「但是,」韓岡忽的笑了一下,「我不會放棄自然學會,就像章惇不會將他的……」說到這裡,他跳過了幾個字,「放棄一般。」

  「啊。」韓鉉低低的一聲叫,終於是明白了韓岡的話中之意了。

  丁兆蘭前面就已經想明白了,而韓鉉這才明白過來。

  疑團漸次解開,韓岡和章惇對行人司的態度,決定了他們會不會去下令讓行人司做出那些事來。

  韓岡和章惇身為宰相,在無甚緊要的地方都會放開手,不會去試圖控制在手中。

  如果確定對他們的統治有利,儘管放下快班、軍巡和行人司看上去並不明智,但與大局權衡起來,還是可以放下的。

  而且開封總警局的位置,不會落到外人手上,終究還是由兩人的體系控制。

  既然章惇對行人司並不是看得太重,又怎麼會去讓行人司負責如此重要的任務?在都堂廣場前殺人,滅口之後放火,這些干係極大的事都讓行人司去做,怎麼想都不對。

  至少該用自己的心腹才是。

  自然學會,是韓岡一手創立的。從學會宗旨,到學會架構,都來自於韓岡的佈置。

  自然學會雖然是一個以共同的目標和追求而成立的組織,並不是臣子投效主公、主公任用臣子的君臣體系,也不是東家雇工的工商買賣,學會的成員並不需要聽命於韓岡。但是除了韓岡,沒有人能夠領導自然學會,即使是一直擔任名譽會長的蘇頌,也是一樣。

  同樣的,自然學會下屬的總務處,其中的成員,能夠讓他們心服口服的,也只有韓岡一人。

  韓岡能辭掉相位,可他會將自然學會讓渡於人嗎?他會將學會總務全盤交給朝廷嗎?

  絕不會!

  私家之物,那是絕對不會讓給任何人的。

  快班和軍巡院,雖然都可歸屬於韓岡一黨,但只是因為他們屬於開封府,而做開封知府的黃裳又是韓岡一系。並不能說他們是韓岡的心腹。

  什麼叫做心腹,就是兩者擁有共同的利益,五臟六腑壞了,人就會死,人死了,五臟六腑也完蛋了,雙方健康的活下去,這就是共同利益。

  韓岡和自然學會,利益息息相關,自然學會的利益需要韓岡維護,韓岡的利益就是自然學會。而開封府換個人,快班和軍巡院,就不一定還會把韓岡的命令放在第一位了。

  那時候,如果韓岡與章惇起了衝突,自然學會中的個例不說,作為整體,將必然會毫不猶豫的站在韓岡的一邊。而開封府下面的快班和軍巡院,則正好相反,也許其中個人會按照自己的利益選擇投蠍岡,但這兩個衙司的整體,則肯定會按照制度聽命於上,而不去管究竟是聽命於哪一位。

  這就是區別!

  行人司與章惇的關係也是一樣。只是屬吏對長官的聽從,以及對宰相權勢的奉承,並非是對章惇死心塌地。

  如果行人司當真是章惇私家之物,行人司的利益與章惇的利益息息相關,章惇絕不會將行人司交出來,共同組建開封總警局。

  即使新組建的開封總警局權柄更大,但摻入了沙子之後,內部將不再純淨。其對章惇的作用,可能還不如只是行人司的時候。

  真有如都堂前殺人的事,章惇和韓岡,會交給自己更為親信的組織,還是交給行人司、軍巡院和快班?這根本不用多想。一切都在親疏有別四個字上。

  韓鉉總算是明白了,而丁兆蘭早一步明澈韓岡之意,現在也是點頭。

  韓岡如果只說他和章惇不屑爭權奪利,那還有些刻意,但又說了他和章惇各有私心,只是執法三司不那麼親近所以不在意,這就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韓岡他看了一眼擺在桌上的沙漏,上半部中還留存的沙礫已經不多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就在對話中消失大半。

  他對丁兆蘭道,「時間不多了,所以就長話短說,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會一五一十的回答。」想想又笑道,「不過不相干的不能說,有些事必須保密。」

  韓岡性格平易近人,丁兆蘭這底層的捕快在他面前都少了拘謹。但當真開始問詢韓岡的時候,丁兆蘭依然是有一兩分戰戰兢兢,只是被追查真相的意志強壓下去了。為了追查真相,他不顧權勢,忘了生死,現在則是專注的問著韓岡。

  「兆蘭敢問相公,都堂前的槍擊案是否相公指使。」

  韓岡還未答,韓鉉就怒了,「丁小乙,還問這些作甚,不早說明白了嗎?家嚴是宰相,要殺人,必然是殺人盈野,三兩人的性命,也配家嚴開口?」

  「四哥。」韓岡真想歎氣了,這小子,渾起來話都不會說,有這麼誇親爹的嗎?他對丁兆蘭道,「當然不是。」

  「那麼是否是行人司的作為。」

  「是。」韓岡沒有隱藏對行人司的不滿,冷哼了一聲,「顛三倒四,盡做蠢事。」

  「他們為什麼這麼做?」

  韓岡想了一下,道,「行人司做了他們覺得該做的,但是蠢透了,之後又做了他們覺得該做的,結果還是蠢透了。」

  丁兆蘭沒有給韓岡繞口令一般的說話繞進去,很敏銳的追問,「相公的意思是說……有人誤導了行人司?」

  韓岡笑了,與聰明人說話很有趣,「確實有。」

  「是誰?」丁兆蘭立刻追問。韓鉉也聚精會神,幕後的黑手不是章惇、不是韓岡,那究竟是誰?

  韓岡搖頭,「我知道是誰,章子厚也知道是誰,這就夠了。」他對丁兆蘭道,「丁捕頭你最好不要分心這件事,很快就會有結果的。」

  丁兆蘭不快的皺了皺眉,「既然相公已知其人身份,又為何使人助兆蘭?」他質問。

  韓鉉緊張得給丁兆蘭連使眼色,雖然對丁兆蘭過來質詢父親,他心中依然不痛快,但丁兆蘭陷入探案模式,直言反問,他又生怕自家父親動了怒。

  韓岡一笑,「之所以幫助丁捕頭你,只是希望借助你的專長,找到槍手和槍。」

  「槍?」

  丁兆蘭驚訝了,韓鉉也驚訝了,難道開槍的人失去了蹤跡?

  「很聰明的一個人。」韓岡解說道,「在行人司的那四個人失蹤之後,他已經不知去向。」

  丁兆蘭眉頭微皺,「可兆蘭沒聽過行人司還有人失蹤?」

  韓岡道,「不是行人司的人。」

  韓鉉插話問道,「難道不是那四個人中的一個開槍?」

  「四人都不擅槍術。」丁兆蘭解釋了一句,又向韓岡道,「行人司受人指使殺人滅口,如果是要報復,或許行人司的趙提舉,還有唆使行人司的那一位……」

  韓岡打斷了試探,「趙爵和其他人的安全都不必擔心,我只希望丁捕頭你能盡快找到這位槍手。」

  丁兆蘭是帶著一點鬱悶離開,韓岡終究還是沒有透露嫌疑人的姓名,當沙漏中的時間到了,便點湯送客。

  韓鉉一路送丁兆蘭離開。

  走在僻靜的夾道中,丁兆蘭望著前方的路,忽然說道,「能夠唆使行人司犯下大錯,必然是分管行人司的議政或者宰輔。」

  韓鉉瞥了他一眼,對著前面說,「不是議政。直接分管行人司的,就是章相公。」

  「終歸不可能是趙提舉。」丁兆蘭道。如果宰相要打發趙爵這等小官,只要一句話就就可以了。而且方纔他也試探過,從韓岡的話中確認了不是趙爵。

  肯定是有人利用了行人司提舉想要爭奪總警局的位置,才會造成現在犯下大錯的情況。

  「可以查一下皇城司。」韓鉉道。

  行人司是從皇城司中分立而出,舊日的皇城司,有京城內刺奸、察訪之責,又負有護衛,兩個任務其實毫不相關,所以之後便一分為二。皇城司只負責守衛皇城,而行人司,則把刺奸、察訪、風聞奏事的權責攬了過去。

  在過去,皇城司是由宮中得力的大貂璫來主掌,直接對皇帝負責。如今的行人司,也是直接對都堂負責,並不經過議政的手。

  丁兆蘭嘴角帶上了點笑意,「皇城司。這可不好查。」

  「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我試著看能不能幫上忙。」

  韓鉉對這件案子的興趣越來越大了。雖然韓岡說知道幕後黑手是誰,又說很快就有結果了,可見韓岡和章惇馬上就要對付那黑手,但韓鉉還是想要早一步查清。靠別人揭開答案,就太沒意思了。

  丁兆蘭點頭謝過,辭別的時候,對韓鉉低聲道,「其實還有件事,用手段讓行人司露出馬腳,到底是不是相公使人做的,在下可是沒有問。為何讓人隱瞞了文煌仕屍體的身份,在下也沒有問。」

  「為什麼?」韓鉉驚訝道,丁兆蘭方才對韓岡刨根問底,讓他一時都忘了,之前丁兆蘭之所以的證據。

  「相公有所顧慮,自不便多問。」丁兆蘭道。

  他又舉起四根手指,「四條線,文煌仕、行人司、都堂,以及讓行人司露出馬腳。文煌仕和行人司的兩條線,相公都說明了,可以等著看結果。都堂的線,也不難明白,當是章相公,甚至還有韓相公的想法為人所用。但最有一條線呢?韓相公可一直都沒解釋為什麼要這麼做。是為了維護都堂體面?還是別的原因。」

  丁兆蘭看著陷入深思的韓鉉,忽然一笑,「俺還是專心把槍手挖出來吧。朝堂上的事,真不是俺這小捕快能插手的。」

  說完告辭而去,看背影,卻是灑脫。

  韓鉉送走了丁兆蘭,回來覆命,韓岡看見他的樣子,就問,「怎麼?丁捕頭又跟你說了什麼?」

  韓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丁兆蘭的話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韓岡。既然丁兆蘭對他說,應當就是希望他能轉告。

  韓岡聽了之後,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卻不是與案子相關的事,「昨天為父去城外的事,四哥你應該知道吧。」

  韓鉉點點頭,鐵路總局的蒸汽機車進行試運行,韓岡親自去試驗現場,可惜就當著他的面失敗了。韓鉉本來也很在意這件事,但是被丁兆蘭的事分了心。

  韓岡道,「也許有人會覺得,鐵路總局丟了為父的臉,或者為父走這一趟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韓鉉張口欲言,不過給韓岡攔住了。

  「但什麼才是真正的失敗,就是失敗過一次,就不敢再繼續的,那就真的是敗得不能翻身了。只要還還能堅持,那就不能說他失敗了。」

  「研究蒸汽機車的個人和團體,前前後後有幾十家,目前堅持下來的還有七八家。蒸汽機車研究的過程中,失敗的次數林林總總加起來差不多有三五千次,但昨天實驗的蒸汽機車,和最早的蒸汽機車,同樣都是失敗品,但內外都已經截然不同,與成功的距離也短了不知多少。」

  「昨天鞏州給我,用蒸汽機耕田的實驗成功了。把蒸汽機擺在田埂上,用一根繩子拖著犁頭在地裡翻耕,速度比馬快,卻比馬節省,只消用煤用水,而且蒸汽機耕田還可以用重犁,比之前馬耕重犁還要更重,同時翻土的寬度也更寬。」

  「兒子明白了。」韓鉉點頭,韓岡多年來灌輸的觀點在心中浮起,「在大勢面前,區區一點小謀算,根本算不了什麼。」

  「對,知道為父為什麼對章子厚不滿嗎?」韓岡說著臉色冷了下來,「行人司是他的人,做下蠢事,難道不是他的責任。總想要釣魚,可誰知道鉤子上的魚是不是被人掛上去的?小伎倆用多了,就怕忘了怎麼做大事了。」

  他對韓鉉道,「如果丁捕頭再對你說什麼,你就告訴他,狗苟蠅營,為父不屑為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2
第150章 梳理(20)

  【寫得太慢了,不過是七千字的大章。繼續懇求月票。】

  「這丁兆蘭果然是名不虛傳。」

  「無他,適任而已……換個位置就不一定能做到這麼好。」

  這一天稍晚一點的時候,韓岡和章惇碰了一個面。

  這一次,是章惇親自來到韓岡的府中。

  兩位宰相的官邸相距並不遙遠,步行也不過十分鐘而已。又沒有了過去那條宰輔嚴禁私下往來的禁令,以章惇和韓岡的交情,來往理應頻繁一點。

  但秉持著王不見王的態度,韓岡和章惇在私下場合會面的情況越來越少。不過現在情況不同,再王不見王,就只能說是死腦筋。

  章惇到了之後,韓岡便把丁兆蘭探查出來的案情,向章惇通報了一番,這就有了一開始的對話。

  「玉昆你卻也不要小瞧人,既然有如此洞察入微的眼力,能做的差事多了。」

  章惇對丁兆蘭的能力讚不絕口,斷案如有神的事跡他聽得多了,但那些都是官人坐在公堂上斷案,少有是親自去尋找證據的,丁兆蘭的查案過程,對章惇來說十分新鮮。

  韓岡唱起反調,「我倒是喜他能鐵公雞身上拔毛,石頭縫子裡取水,車子、車牌、槍支、身份,牽連好幾個衙司,真虧他兩三天就查出來了。」

  章惇也為之一笑,「他是怎麼催的那些蛤蟆動起來的,聽得我都想學一學了。」

  官僚體系的效率,兩位宰相再清楚不過。就是些蛤蟆,不戳不動,戳了才跳兩下。

  如果是來自上面的授意,或是利益相關,官吏們的動作就會很麻利,但總是因為慇勤過度,弄出一堆蠢事來——有時候是真蠢,有時候就是故意了。

  如果是不是來自於上面的催促,又不關乎自己的職位、前途、利益,那麼請等吧,什麼時候閒下來,什麼時候會幫幫忙。

  可眾所周知的,尋常官吏最擅長的就是無事忙,明明閒著無事卻總要裝著自己事務繁多。平常去中書五房的公廳,每一張桌子上面恨不得橫七豎八擺滿一摞摞的公文,證明自己好忙好忙。

  必須要人感覺到,他們能分出一點時間來幫你辦事,那簡直是大恩大德,必須要感激之至。能勞動得他們勤快一點,比登天都難。

  丁兆蘭能查到大通車行失蹤的車子,能查到套牌車,能在開封府內亂翻故紙堆,都要經過官吏之手,他一個捕頭,不是結交遍天下,到處都有朋友,能夠讓那些官僚行個方便,絕然做不到這一點。

  別看韓岡在丁兆蘭和韓鉉面前穩如泰山,其實他對丁兆蘭的調查能力都覺得吃驚。

  讓丁兆蘭揚名立萬的指紋破案,與其說他有能耐,還不如是自然學會又藉機揚了一回名。實際上依靠指紋偵破的案子,在那之後,像樣點的一樁都沒有。

  倒是各家現在生兒生女的時候,會給孩子留一個手印腳印,做個記認,免得給人換了。

  至於用畫押時留下指模,辨認契約真偽,那是老早就有的事,與什麼案子都沒關係。

  所以丁兆蘭在東京城中的名氣,就像吹出來的氣球,看著是大,內中可是空心的——韓岡本來是這麼認為的,雖然他草草看過有關丁兆蘭的記錄,偵破的案件的確是不少,可是與他的名氣相比,就對不上了——但丁兆蘭這一次表現出來的在刑偵方面的才幹,的的確確對得起他的名聲。

  章惇點頭又道:「不過真要說起來,能查到的確是本事,能知道該查什麼就更是本事了。一件案子中出現的的三輛車,丁兆蘭只用了兩天就查清了,換作他人,那是想不到的。」

  韓岡笑道:「三輛車從頭貫穿到尾,這個案子要是日後能出話本,估計可以叫做《三套車》了。」

  章惇沒好氣,「要不要現在就寫一本?」

  「也好,先入為主,免得日後給人潑髒水。子厚兄你可聽說過,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傳出了一部《楊家將》,從故楊老令公,說到楊文廣。楊老令公之死,那是潘美援救不利,但之後潘家人降遼,倒真是髒水上身了。」

  章惇看著韓岡不說話。

  「真的不是我。」韓岡辯說道,「楊令公廟在古北口,可不是我建的。」

  「罷了。」章惇小歎了一聲,「按照玉昆你的說法,的確該小心一點,這樁案子真相如何,你我心照便可,至於日後,那一等流言蜚語,還是能免則免。」

  「子厚兄放心,我自會安排好。」

  宣傳上的工作,一向是韓岡主持的。官府對外宣傳的水平連閻王殿都不如,如果沒有韓岡在外操縱民間言論,一群亂臣賊子,哪裡還能維持這麼好的名聲?

  章惇點頭,韓岡的水平他還是放心的,何況他自己手底下也有一班人馬,加上福建商會的財力支持,操縱一下報紙上輿論方向,並非什麼難事。

  他對韓岡說道:「整件案子差不多都明白了。就剩那槍手了,不知丁兆蘭能不能將他擒拿歸案。」

  韓岡道:「光靠他可不夠。」

  在偌大的開封城中,去搜捕一個人,丁兆蘭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能做得了的。

  章惇向韓岡徵求意見:「展熊飛一向做得不錯,可以讓他總掌此事,軍巡院、行人司暫且配合他。」

  韓岡顧慮道:「可他的脾氣就是太差了一點,官階也不夠,壓不住人。軍巡院人數最多,行人司耳目最廣,至於快班,名氣不小,但終究是人少。」

  「快班的刑警,軍巡院的交巡警,行人司的國安,這麼大的衙門,加起來五六千人,他是管不來,可只是一時嘛。」

  「也好。」韓岡沉吟了一下,點頭道,「誰用心誰不用心,這一次的事上就能看得出來了。」

  「希望軍巡院能賣力點——就數他們人最多,別真的日後只能指揮交通了。」章惇笑說著,咂了一下嘴,也不知什麼時候,交通的詞義就開始發生改變了,「交通,交通,明明是往來溝通,卻變成了運輸之意了。」

  「時過境遷。」韓岡道,「本來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什麼不能變?」

  章惇笑道,「每次聽見你說什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既不是春秋、戰國,也不是南北、五代,百多年的太平年景,總覺得對不上。」

  「過去不過是蝸角之爭,爭來爭去還是在蝸角之上。但這一回,天地不知要開闊多少了。」

  章惇也只是說說而已。

  如今的天下,各種各樣的機器、發明層出不窮,幾千年前刀耕火種,再之後牛耕用了三千年,但馬上就可以用機器耕地了。

  三日下江南,四日至隴西,五天就能將萬餘大軍送到河北邊境上,這是鐵路。蒸汽船一出,三天就能登陸倭國,一月不到就能歷經南洋、天竺,直抵大食。還有天上的飛船,裝了蒸汽機帶動的槳葉,更可以超山越海,走遍天下了。

  過去幾千年的爭鬥都是在黃河、長江這一片地上,號稱天下,其實正如韓岡所言,不過是蝸角而已,但再往後,就是整個世界了。

  想起這變化,章惇歎息起來,「也不知能不能看得見玉昆你說的飛天遁地,一日千里的那一天了。」

  韓岡立刻說:「你我有足夠的時間看得見。」

  章惇搖搖頭,「也就只剩下一二十年罷了。」

  韓岡道:「只看老尊翁如今的康健,子厚兄何談只有一二十年?」

  當年韓岡見章俞,才交十八歲,章俞已經是鬚髮皤然,如今韓岡就要做祖父了,章俞還是身體康健,面色紅潤,而且每天還能倚紅偎翠。從這一點上,章惇、韓岡都不如他自在。

  「那就謝玉昆吉言了。」章惇說著,臉色一變,登時轉得殺氣騰騰,「這一樁案子,是我這邊出了漏子,現在要收拾,還得靠玉昆你盡力配合了。」

  韓岡點頭,「子厚兄放心,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岡自當盡力而為。」

  章惇滿面煞氣,「若是有人還想渾水摸魚,莫怪我把他們當成魚一起掛在鉤子上。」

  韓岡道:「現在應該都收手了。看風色就是他們明哲保身的手段。」

  「看風色?」章惇冷笑道,「我會問問他們,聽過『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一句沒有。想明哲保身,哪有那麼便宜!」

  韓岡淡然道:「是該打理一下累贅了,也好輕身上路。」

  章惇點頭,他和韓岡的計劃還很長遠,要出遠門,肯定要整理一下身上的行裝。

  「趙爵怎麼處置?」章惇又問韓岡。

  「子厚兄你自己決定吧。」

  韓岡搖了一下頭,表示他不打算插手章惇清理門戶的事,也沒心情管。

  「也好。」章惇點頭,「會給玉昆你一個交代的。」

  不論趙爵到底是不是投效了他人,只是行人司做下的這麼多錯事,章惇就必須對同列有一個交代。

  ……………………

  趙爵此刻正瞪著血紅的雙眼,熊熊怒火,燒向在他面前戰戰兢兢,回報噩耗的手下。

  「到底是誰把那四人的屍首挖出來的,都一整天了,什麼都沒查到?!」

  「還要等?十六七個時辰了,還要我等多久?」

  「這一天來,你們查到什麼了?說啊!」

  「一點都沒有吧。」

  「一群豬!你們都是豬!」

  「安排開槍說萬無一失,對付一個監生說萬無一失,只是埋四個人還是說萬無一失。你們哪件事辦好了?!」

  「開槍殺了人,處置一個監生給弄出爆炸,埋人竟然還埋到了汴河上,你們怎麼不上天啊!」

  「報紙上都在報道了,你們以為還有多久?再過幾天,那群記者就能鑽到我的眼皮底下來!」

  「整天充能人,現在就低著頭了。怎麼不是說話,說啊,平常不是很能說嗎!?」

  「一群廢物!」

  「養你們一點用都沒有。養豬還能吃肉,養你們只能跟著你們吃屎。連豬都不如的廢物!」

  「還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查!」

  「滾!」

  一頓叫罵,下屬狼狽而出,趙爵喘著粗氣坐了下來,痛罵一頓,竟然出了一身的熱汗。

  喘了一陣,連喝了四杯涼湯,趙爵額頭上的青筋漸漸平復了下去,心中的惶恐卻又湧了上來。

  殺人滅口在行人司中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但殺自己人滅口可是趙爵的第一回。

  行人司中對此不滿的絕非少數。

  但只要這一關能撐過去,誰管手底下的人滿意還是不滿意。

  可是,這一關到底怎麼撐過去,趙爵還一無所知。

  光天化日之下,在落入汴水中的馬車裡撈出了四具屍體。這一條新聞,都已經上了報紙,甚至可以說轟動了京師。

  更讓趙爵恐懼的是,這四個人的身份已經暴露了,報紙上對此雖然還沒刊載,但流言已經在傳了。

  如果不能及早把事情查明,應付過兩位相公,自己這個行人司提舉,可就做到頭了。

  要是殺人滅口的事也流傳出去,就不是行人司提舉做到頭的問題了,而是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得住。

  趙爵是行人司提舉。

  他姓趙,而且是天水趙氏在涿郡的一脈。他的身份,可以說是皇親國戚,也可以說是不是。

  他出身於保州,又姓趙,卻沒有享受到敦宗院的好處。

  保州敦宗院是翼祖皇帝——太祖的祖父——趙敬留下的後裔,依然可以算是皇親,也有朝廷頒給的昭穆字輩。

  這已經是最疏遠的一支皇族子孫,一房才能出兩三人為官。比起太祖、太宗、魏王的後代,差到不知哪裡去了。

  而趙爵還是更早從帝系分離出來的一支,據其自稱,乃是僖祖趙朓——太祖的高祖父——的後人。

  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只能勉強說兩百年前是一家。

  不過在過去,只要有些才幹,姓趙的陞官速度都要比同列快那麼一點。尤其是並非玉版列名的宗室之身,沒有什麼避忌,就更好擔任實職了。

  趙爵雖然沒有一個出身,但他就是依靠姓趙的緣故,晉陞速度竟然不慢,可是等到都堂體製成立,趙爵又立刻絕口不提他曾經津津樂道的親緣關係,彷彿只是單純姓趙罷了——要不是告身不方便改,他都想改成走姓了,好好做一條走狗。

  以天家宗族的身份,能成為宰相的心腹,這是趙爵最引以為傲的地方。

  但一條狗若不能為主人看家護院,捕鼠捉兔,將會是什麼樣的下場?丟進鍋裡熬上一鍋好湯吧?

  趙爵決然不想落到這樣的境地。

  必須盡快讓相公覺得自己還有用,並不是只剩下殺來吃肉喝湯的用途了。

  他站起身來,在寬敞的公廳中來回走動。

  最為緊要的就是把責任丟出去。

  趙爵緊緊攥著拳頭。

  行人司又不是他的,甚至行人司內部的成員都不是全都聽他管,有什麼責任不能推?只要相公能夠體諒他的難處,那事情就好辦了。

  趙爵突然心頭一陣火起。

  也正是因為行人司裡面的事,他不能完全說了算,否則哪裡有這幾天的事?一個兩個盡捅婁子,完全是平時沒有教導好的緣故。

  要是全都聽話受教,一切聽從自己的吩咐。

  殺人怎麼會弄出一支線膛槍,滅口怎麼會弄出了爆炸,埋人盡然還能埋進了汴水裡。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可是相公們就是不肯讓他統管行人司,總是要把沙子摻進來。

  那些沙子,就是這幾天犯下大錯的一幫人的主體。儘管他們辦的只是開槍那一樁事,後續的幾件事都是趙爵主持,但要不是前面捅了大簍子,何至於還有後面的這一系列事端?

  行人司有一部分,並非趙爵能夠完全管轄,雖歸屬於行人司,不過因為他們所擔任的任務,可以直接將情報上報給更上面。一旦有了越級溝通的渠道,想要維持正常的上下級的關係就很難了。

  行人司尋常所做的不過是到處安插耳目,刺探消息。而那一部分成員,即使是趙爵都不是很清楚他們在做什麼。只知道他們正在偽裝身份,到處聯絡那些潛在的皇帝的支持者。

  皇帝雖然還不成器,但終究還是趙家的血脈,還有一重皇帝的身份,那就是意味著正統,不論宰相們如何權勢滔天,終歸不是名正言順。聖人都教導過忠孝二字,宰相們難道還能大過聖人去?

  京師中有許多人家,即使家長是站在都堂一方,家裡的子弟卻不一定。那些鬱鬱不得志的,那些讀書讀壞腦子的,那些打算富貴險中求的,很容易就被蠱惑進去了,做了幾年下來,手中攥著厚厚一摞黑名單。

  趙爵得知此事之後,立刻一句都不敢過問了。上面什麼心思,他連猜都不敢猜,只知道老老實實的辦差。

  這一回章惇交代下來的煽動學生的事辦好了,也查到了一些趁機推波助瀾的賊子,作為動手借口的槍擊也安排好了,但到了最後,打出的一顆子彈,卻是從線膛槍中飛出。

  誰要殺人的?

  章惇沒說要殺人,也沒說不殺人。

  就連開槍的事,都不是章惇說出來的。而是有人向他提議,從他的口氣中聽出是秉承宰相之意。

  可是趙爵不敢殺人。

  另一邊還有一位大佬,他的態度更加不明確。但他的親信正在把持國子監,他的學派正要入主國子監,如果一槍打到了學生頭上,讓國子監生對都堂都產生了牴觸,那一位會怎麼做?

  至於瞄準把守廣場的神機營,趙爵是更加不敢,神機營在兩位宰相的心目中是什麼樣的地位,趙爵很清楚,除非有明令發出,否則他連根頭髮都不敢動神機營。

  他千叮嚀萬囑咐,開槍聽個響,能讓都堂有借口就行了。然後被告知是用的是線膛槍,死了一名學生。

  這種軍國器,趙爵都只聞其名,哪裡敢用上這種連子彈都是別具一格的武器,豈不是故意往都堂頭上潑髒水?

  趙爵回頭一查,卻發現車子是他的親信安排的,路線是他的親信安排的,槍手也是他的親信安排的——只不過他的親信突然間就不知去向,再回頭想要找出槍手,偏偏槍手也帶著槍飛鴻冥冥。

  被章惇一頓痛罵回來之後,趙爵正要大索城中,將那槍手給找出來,卻又發現文煌仕進派出所自首,卻被抓起來了,因為事發倉促,還被發現了行人司已勾連皇黨。

  一時間,趙爵魂飛魄散。

  幾件事一齊堆到他面前,槍手的事還沒解決,文煌仕的事又砸到他的腦袋上,放是肯定不能放的,但他卻也不敢上報,硬挺著把消息給壓下去了。

  章惇的脾性,朝中之人多是明白,對無用之輩最是看不上眼,如果有才能,即使傲慢一點,都能夠優容。但一錯再錯的下屬,那就永無出頭之日了。說好聽點是嚴格,說難聽些就是刻薄了。

  趙爵已經犯下大錯,章惇都饒了他一回,再看見他抓了文煌仕,還暴露了底細,趙爵都不敢想自己的下場。

  殺人焚屍,這點大的事,竟然還會出岔子。連點個火,都能變成爆炸。

  幸好之後開封府仵作驗屍,還把自然學會的專家請去一同驗屍。結果沒查清身份,就把人弄去了化人場燒了,趙爵派人緊盯著,回頭來報說已經燒了埋了,不放心的派人再去了一趟,卻見連骨頭都被刨出來給野狗調走了。

  這件事趙爵算是放下心了,但為了把此事給徹底埋葬,國子監派出所接觸到文煌仕的成員被他以搜索槍手的名義遠遠的打發了出去,之後在處理,而實際上動手的四個人,到頭來還得繼續殺人滅口。

  他安排得力親信將四人處置了。滅口後處理屍首,也不敢再燒,就讓下手的親信順便裹起來埋掉。事後回報,一切妥當。但一夜過去,明讓人埋下去的屍首就進了汴水中的馬車裡。就連馬車,都是與行人司大有干係。

  事情到了這一步,趙爵哪裡還能不清楚這是有人要針對都堂,針對章惇,只是自己一個小蝦米,偏偏給牽連了進去。

  想到這幾件事,趙爵打從心底裡直冒寒氣,到底是誰能做得出這些事來?擺明了要往死裡坑都堂,連帶著坑死了自己。

  回頭再一想,除了自家人還有誰能把事情把握得這麼好?行人司中那些行事隱秘詭譎的一幫人,他們也參與到了這件事中來,自己卻把握不住他們的行動,除了他們,沒有別人能夠做到。

  趙爵越想越對,不管是不是他們做的,只要能將自己給摘出去就行了。何況怎想都是肯定是他們做下的事。

  艾虎,肯定是艾虎帶人做的。

  趙爵猛地站了起來,事情肯定是壓不下去了,他要盡早向相公稟報。

  或許相公會對自己大發雷霆,或許會多了自己的職位,但只要仔細查一下,肯定會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只要兩位相公都知道了這一點,他們肯定會讓自己官復原職的。

  趙爵不想再耽擱了,也不敢再耽擱了,已經拖了一天多,繼續拖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有人先一步將事情捅上去?萬一給人先入為主,那當真就是大勢已去了。

  趙爵飛快的收拾了一下這兩天調查得來的情報,裝進夾袋中,就準備出門去。

  只是腹中一陣疼痛,讓他慢下了手腳。

  趙爵捂著肚子,突然間一陣劇痛,讓他不得不彎下腰。

  肚子怎麼這麼痛,吃壞肚子了?方纔的涼湯的確喝得太猛了一點。

  趙爵緊緊壓著腸胃,試圖緩解這種從來沒有過的劇痛。

  不對!不對!

  腹中的疼痛已經有如千百把小刀子在腸胃中攪來攪去,這明顯不是吃壞肚子的疼痛。

  一陣比之前更加劇烈的刺痛猛襲而來,趙爵不由得腳下一軟,痛得滾倒在地上。

  一道靈光閃過,是有人下毒!

  要去醫院!要趕緊去醫院!

  趙爵奮力的想大聲叫人進來,卻已經痛得發不出聲音。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蹬出了一腳,厚重的黃楊木長桌,在這一腳之下歪到了一邊,桌上的書冊、公文辟里啪啦掉了一地,還有筆架,啪的一聲也落到了地上

  趙爵用力抬起眼皮,期待的望著房門,祈求著下一刻就有人推門走進來。

  在外面的書辦怎麼還不進來,應該聽到聲音了,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

  ……………………

  韓岡走進房中。

  章惇正坐在太師椅上,沉默的摩挲著一枚玉玦。

  聽到聲音,他抬頭看了眼韓岡,沉靜的說道,「他們慌了。」

  韓岡點了點頭,在章惇對面坐了下來,「的確是慌了。」

  殺人滅口的事一樁接一樁,一樁比一樁更加粗糙,趙爵的這一起,更是粗糙得難以想像。

  但這是對都堂最大挑釁。趙爵有罪,那該都堂懲處。要是連中書百司的主官都保不住,韓岡和章惇也別做人了。

  更讓人痛恨的是,竟然栽贓到了宰相們的頭上。

  實在是太過了,超過兩人的底線太多了。

  「讓丁兆蘭過去查?」章惇徵求韓岡的意見。

  「何必呢?」韓岡說,「查有證據,不查一樣有證據。需要的又不是證據。」他指了一下章惇捏在手指間的玉玦,「是決心。」

  「決心……」章惇看了眼玉玦,最上等的和田美玉,白皙得毫無瑕疵,在手中盤摩了好些年,如今色澤更是溫潤如水,雖只有指掌大小,卻至少價值千金。他形容一肅,毫不在意將玉玦丟在了桌上,「早就準備好了。」

  「最好。」韓岡點頭。

  「至於丁兆蘭,就讓他去查那槍手吧。看他能不能查出來。」章惇道,「離限期可沒幾天了。」

  韓岡道,「希望他能早日破案。」

  「趙爵的事怎麼對外說?」章惇徵詢韓岡的意見。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中書百司的主官,此人死不足惜,但都堂的名聲不能玷污。

  「子厚兄的意思呢?」韓岡反問,他對章惇說過,趙爵的事屬於章惇,他不摻和,不管人活著還是死了。

  「忙於破案,積勞成疾。」

  「就照子厚兄的意思辦吧。」韓岡道,接下來就是他的工作了。

  不過文煌仕的屍體,韓岡都設法掩蓋了,區區一個趙爵,還有什麼遮掩不住的?

  ……………………

  東京城的百姓,因為北境的捷報而歡呼雀躍。

  捷報一條條傳來,遼主敗退,遼軍慘敗,官軍攻入遼國境內,官軍進攻遼主軍帳。

  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在說著北方的戰事,漸漸忘卻前幾日都堂前的案件。

  最多也只是有幾個人在談論前天掉進汴水中的馬車。

  一名身著白衣,俊俏瀟灑的貴家公子,正從一處街道中穿過。他騎著一匹河西駿馬,馬鞍後還緊緊繫著一隻不算大的皮箱。

  市井中的婦人、少女都忍不住望著他,追隨著他的行動。

  是哪家的衙內?還是上京讀書的貴家子弟?

  只是這時一隻手從旁邊伸來,一把扯住了韁繩,「白澤琰,你好大的膽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3
第151章 梳理(21)

  【對不住各位,這一段情節不想分章了,就一路寫下來,八千字,所以遲了許多。雖然這樣,還是厚顏求票。】

  突然間被人叫破身份,年輕公子臉色驟變。身子一晃,便從另一側翻下馬背,順手一摘,馬鞍下斜掛著的四尺長劍也抓在手中。
  
  隔著駿馬,他才望過去,熟悉的光頭亮晶晶的反射著陽光,「智化師傅?」

  年輕公子本是受人注目,和尚方才的一聲叫喚,又引來了周圍頗多視線,年輕公子的利落動作則更加讓人眼前一亮。

  紛紛投注過來的視線讓年輕公子臉色發青,手裡攥緊長劍,眼中閃爍凶芒,「怎麼是你?」

  「可不正是和尚?!」那和尚笑著繞過馬來,湊到年輕公子身邊,他壓低聲飛快的說,「安心,和尚可不是來抓你的。」

  年輕公子臉色卻更加難看,攥著劍柄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

  長劍將出未出,智化和尚一把抓住他的右臂,卡住長劍,大聲的喊了一句,「琰哥兒,你好大膽子,你爹到處找你,你卻跑上京來了。」

  原來是離家出走的公子哥兒。周圍的路人紛紛釋然。

  年輕公子板著臉不說話,智化就笑著拉著他走到路邊,看了看周圍,見關注的人少了,就低聲道,「我說,白澤琰啊白澤琰,膽子包了天,竟然做下那等大事。」

  白澤琰俊臉發青,似是被拆穿了底細而惱羞成怒。手臂一振,擺脫了智化的控制。

  他冷著臉,「我哪裡做了什麼?」

  智化嘆氣,「你做下了那麼大的事,瞞得住別人,可瞞不過和尚。」

  「是誰說的?」白澤琰厲聲問。

  「白五哥放心,那人不會再對其他人說了。」

  一個帶著稚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白澤琰猛回頭,又看見一個熟悉的笑臉,還有一個青茬茬的光頭,「艾虎,你剃度了?」

  「白五哥,你還記得我啊。我只是剃光頭,還沒錢買度牒呢。」

  小沙彌笑得眯眯眼,一臉天真,想要接近白澤琰,但白澤琰手一動,隨身的長劍出鞘一寸。

  直刃單鋒,非是長劍,而是唐刀。

  艾虎嚇得退後兩步,「五哥你這是作甚?」

  白澤琰冷冰冰的說道,「你那賊手離我遠點。」

  「白五哥你好沒人情。」艾虎裝出一臉哭相,只是手一翻,手中出現了一張黃色的紙條,瞟了一眼,就眉飛色舞。「哈,白玉堂。好名字呢。書中自有黃金屋,考中進士能有黃金屋,做了翰林才能進白玉堂,白五哥你是要去考進士做翰林了?」
  
  白澤琰臉色又發青了起來,長刀又拔出三寸,鋒刃閃著暗光,「還我!」

  「化名容易化身難。」旁邊的智化拿過黃紙條,交還給白澤琰,這是旅人證明身份的過所,「你這相貌,畫在海捕文書上,也會讓人多看兩眼。穿州過縣,你以為能瞞得過?」

  「不勞費心。」白澤琰冷冰冰的說道。

  「怎麼能不費心?」智化嘆道,「真不知你在想什麼?軍職不做就不做了,逍遙自在也好,何苦再困著自己。」

  「阿彌陀佛。」智化又嘆息道,「和尚早就說過了,殺性要收斂。你這性子,煞氣就太重了。」
  
  「和尚你還是這麼嘴碎。艾虎你怎麼就跟著這個師傅?」白澤琰不再那麼冷硬,而是一臉煩躁,只是右手還是搭在劍柄上。

  小沙彌一蹦一跳,「跟著師傅有飯吃。」

  智化再是一聲長嘆,「琰哥,你不該留在開封府裡的。辦完事就該走。」

  智化左一聲嘆,右一聲嘆,彷彿蒼蠅在耳邊嗡嗡嗡的亂飛,白澤琰越發的煩躁,「我要出城簡單得很,只是有事還打算沒走!」

  智化又是嘆氣,「和尚知道你有過所。但過所現在多容易開?有了照樣嚴查。」

  如今開封人出外旅行容易,只要在就近的派出所開一張過所就可以。就是別的地方,去衙門裡開一份出行憑證也很方便。如今遠行,多是乘坐列車,各州各縣在鐵路中參股的豪門,都盼著乘客越多越好,哪個官吏敢居中刁難,多索好處,能保下一條命都是好的。

  「你待怎樣?」白澤琰強忍著拔刀的衝動,瞪著智化,「跟在我身邊,小心你們也被當成人犯。」

  智化單掌行禮,「和尚只是來想指點琰哥一條活路。」

  「活路?」白澤琰傲然冷笑,「我這一刀一槍,哪裡掙不出活路?」

  智化搖頭,「你就是太依賴武藝,路才會越走越窄。」

  白澤琰默然片刻,忽的一瞪眼,將前面一個探頭探腦想聽牆角的人瞪了回去,然後低聲問,「那和尚你說該如何?」

  智化低聲吐出兩個字,「自首。」

  白澤琰雙眼瞪起,一股殺氣飈出,陰狠的說,「和尚你倒是說說,我若是去自首,可能保住性命?!」

  智化不驚不擾,「如果你一路逃出京城,遠去域外,倒有一半能保住性命。但你甘心嗎?「

  白澤琰沉默了下去,卻說道,「開封府我是決然不信的。」

  「不是。是去韓相公府上。和尚認識一人,與和尚有過命交情,他能安排好。」
  
  白澤琰又沉默了一陣,問:「要我怎麼做?」

  智化大喜,扯著白澤琰向前,低聲道,「且聽和尚細細道來。」

  ……………………

  一刻鐘後,丁兆蘭出現在三人匯聚的地方。
  
  身後跟著七八名捕快,前呼後擁,頗有一番聲勢,引得周圍人人側目。

  領頭的一名捕快指著道邊的小巷:「小乙哥,那賊人應該就藏在這裡面。」

  丁兆蘭點點頭,吩咐道:「都去四面問一問。」

  兩分鐘之後,四散出去的捕快帶著他們打探到的消息紛紛回來。

  「還有黨羽?」

  雖然來遲了一步,但丁兆蘭絲毫不急躁。

  「沒事。」他對手下說,「多了兩個和尚,這目標就更加明顯了。」

  領著手下人,丁兆蘭繼續追蹤下去。

  小半個時辰之後,他帶著人來到了汴水邊。

  隔了一條汴水,丁兆蘭一眼就看,一名白衣公子和一大一小兩個和尚就在河對面,眼看著就要轉過街口去。

  他左右來回一望,過河的虹橋前後都在一里外,如果走虹橋的話,就又要耽擱幾分鐘了。前面不遠就是市口,在旁邊還有瓦子,比起人頭湧湧的地方,還是河邊大道最好攔人。

  丁兆蘭紙牌這,「你們從前面繞過去,你兩個,從後面走。都散開來,用車馬遮擋,別讓他們看見。」

  「小乙哥你呢?」

  「俺抄近道。」

  丁兆蘭兩步上前一個飛縱,跨過一丈多寬的河面,跳上了河中的行船。船隻搖搖晃晃,乘客驚叫了起來,艄公指著丁兆蘭就要叫罵,但丁兆蘭的下盤卻穩穩當當,揚了揚手中鐵尺,鎮住了艄公,就又是一跳,跳上了隔鄰的一條船。只見他在幾艘船隻間兩躥三跳,幾個起落就到了緊貼對岸的地方。

  拿出鐵尺,亮明身份,讓艄公靠近河岸。河面距河堤有一人高,丁兆蘭右手一握鐵尺,左手在堤岸上一撐,便跳上岸去。

  正聽命往前跑的捕快們,回頭看見全過程,不由得暗暗喝彩。這麼利落的身手,開封府衙中也找不到幾個人。見丁兆蘭已經到了對岸,捕快們藉著路上的樹木、車馬藏身,飛快的向前面的虹橋跑過去。

  丁兆蘭如此高調的越過汴水,已經引起了好些人的關注,還包括白澤琰、智化、艾虎三人。

  登岸後,丁兆蘭並沒有正對著三人攻擊,而是直往側面衝過去,只用眼角餘光盯著三人。

  白澤琰三人早被丁兆蘭的行動驚動,不知是否針對自己,謹慎的停下腳步,卻正如了丁兆蘭的意。

  三兩步搶到三人前頭,丁兆蘭身子一轉,攔在三人面前,一對眸子緊盯著白衣俊俏的公子,「白澤琰?!」

  白澤琰右手早搭在刀把上,眼神在丁兆蘭手中亮出的鐵尺一凝,捕快!

  聽到丁兆蘭報出自己的名字,白澤琰手隨心念,長刀登時出鞘。一言不發,長刀劈出,一道刀光亮起。

  「好膽!」

  丁兆蘭一聲斷喝,他早有所備,鐵尺揮擊,一道黑影隨即迎上。

  刀尺交擊。

  當!一聲脆響。

  白澤琰身體一震,不由退了半步。但立刻又縱身上前,長刀刀勢一轉,雙手握持,自下而上,追斬過去。

  丁兆蘭卻早將鐵尺橫在身前,趁勢連退了三四步,避開了追斬。

  白澤琰一刀落空,毫不停留,噠、噠、噠,三步連環,直衝上前,雙手交握刀柄,一聲怒吼,長刀一揮而下。

  長刀破風如嘯,丁兆蘭沉腰坐馬,鐵尺斜斜一撩,當的又是一記交擊,奮力盪開了刀鋒。

  刀尺齊齊盪開,白澤琰半邊身子暴露眼前。丁兆蘭搶上前去,吐氣開聲,左手一拳,捶向白澤琰腰肋。

  白澤琰擰身抬腳,避開拳鋒,鐵頭靴尖直踢向丁兆蘭的小腿迎面骨,聲勢猛惡,石塊也能一腳踢碎。

  丁兆蘭不敢硬擋,腳步一側,躲開踢擊。身形一矮,反手一肘撞向白澤琰小腹。

  白澤琰不及回刀,刀柄向下一挫,與丁兆蘭的手肘撞在一起。

  咚!

  一聲悶響,刀肘一撞即開。

  丁兆蘭更不讓白澤琰有喘息之機,肩撞、膝頂、肘擊、掌打,緊貼著白澤琰,一整套短打功夫全數使了上來。鐵尺也左旋右擊,格擋刀鋒,飛擊關節。

  白澤琰長刀在手,一時施展不開,只能全力遮擋。不過他刀刃犀利,橫欄豎擋,幾次逼得丁兆蘭收回手腳。

  兩人交鋒如兔起鶻落,周圍路人看得目瞪口呆,一邊的和尚反應過來,連忙上前要攔,「琰哥!白澤琰!停手!停手!」

  丁兆蘭見兩人有夾擊之勢,鐵尺一擺,擋在身前,一下閃出戰圈。白澤琰也無心追擊,同樣退後,只把長刀前指。

  兩人遙遙相對,不到一分鐘的交手,體力卻消耗極大,都在急促喘息。但雙目皆如鷹隼,瞪著對方,搜索著破綻。

  和尚笑得如同佛祖一般,衝著丁兆蘭問,「這位小哥,可是弄錯了?我等皆是良善,為何當街攔我。」
  
  丁兆蘭只把鐵尺防備著那和尚,眼睛卻還是盯著白澤琰,「好武藝,無怪敢在都堂前面開槍。」

  周圍轟然一片。

  都堂槍擊案前兩天鬧出了浩大聲勢,要不是河北的捷報出來,還壓不下去。但市井之中,還是在猜測罪魁禍首究竟是何方人士。

  白澤琰臉色鐵青,自己真實的身份暴露了,做下的事也暴露了,就連行蹤都暴露了,捉拿他的捕快就在眼前,差點沒討了好去。

  智化和這捕快一前一後,來得一個比一個蹊蹺,怎麼看怎麼脫不開關係,白澤琰悄悄挪了一下身子,卻把智化都防備上了。

  丁兆蘭盯著白澤琰,「聰明的,把兵器扔了,俺送你們去開封府自首。不聽的,俺就拿著你們腦袋去領賞。」

  「……沒有的事。」白澤琰乾澀的否認。

  這種辯解有等於無,丁兆蘭呵呵冷笑,「我丁兆蘭一口吐沫一顆釘,從不會平白污人清名。」

  人的名,樹的影,丁兆蘭將名號一報,白澤琰三人臉色便是陡然一變。

  周圍同樣又是一片聲浪,沒人能想到,眼前這位年輕人竟然傳說中的丁捕頭。

  丁兆蘭的名頭在京師響亮之極,隱隱有神捕之名。

  前幾日喝口茶的功夫,就抓到了一個滅門案的兇手,要不是正好撞上更有震撼性的都堂槍擊案和河北大捷,往日都能直上頭條的。這一回雖然沒有,但也在許多家報紙上鋪陳出好多篇報導。

  現在丁兆蘭過來攔住一人,說是都堂槍擊案的案犯,這一下子,如何不讓圍觀群眾激動不已?
  
  大案難得,神捕難得,更難得的是神捕捉拿大案案犯。一時間,連周圍店舖裡的掌櫃跑堂都丟下鋪面跑出了來,將一條路堵得水洩不通,只是畏懼賊人快刀,不敢走得太近。

  智化一身的肥油都化作冷汗流出來了。他只恨運氣太差,都快要帶著白澤琰去投案了,竟然就被人當街攔住。他也不知清楚

  對丁兆蘭這捕快,他打不敢打,罵不敢罵,生怕被視作賊人黨羽。但丁兆蘭依然把他當做了白澤琰的同謀。

  「誤會,誤會。」智化連聲道。

  「把兵器丟了才是誤會,不丟就是幸會。」丁兆蘭笑著,右手轉了轉鐵尺,的確是幸會。

  白澤琰一張俊臉繃著,緊抿著嘴,五指用力把刀攥得更緊了一點。丁兆蘭的笑容,讓他看著心中生厭。

  「別想,你們要殺人滅口。」白澤琰冷著臉說道。
  
  丁兆蘭沒提防白澤琰,看著好皮相,卻心黑的狠,兜頭就潑了一盆髒水。

  滅口,這是幕後黑手才會做的。

  丁兆蘭當即大怒,「滅你娘。老老實實讓俺綁上,這邊街坊鄰居送你們一起去府裡,這麼多人做見證,你還怕俺滅口嗎?」

  白澤琰冷笑,「開封府衙好幹淨。」

  丁兆蘭突然也換上一副笑臉,衝著白澤琰的一張俊俏的小白臉,「不用怕,府裡面沒人好你這一口。」

  「你!」這下換做白澤琰怒火攻心。

  丁兆蘭嘿嘿笑,拖延時間對他最是有利,他恨不得再對罵上一陣。

  但白澤琰如何會不提防,左右觀察,就要準備走人。

  智化也在尋找著退路,兩隻眼睛左右看,嘴裡則應付著丁兆蘭,「丁捕頭,可否聽和尚一言。」

  「不聽。」丁兆蘭一點不給臉面,「是誤會,還是賊人黨羽,怎麼說都沒用,只看你們怎麼做。」

  丁兆蘭說著,正發現跟在白澤琰和智遠的小沙彌,在他與白澤琰交手後,就藏身到人群中,正在離他不遠處探頭探腦。

  丁兆蘭更不多想,突然身形一動,就向側面衝過去,撞進人群,再轉身,就見艾虎給他手肘卡住了脖子,動彈不得。

  智化大驚失色:「丁捕頭手輕些,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白澤琰長刀一指,大怒道:「丁兆蘭你好大名頭,竟然劫持童子!」

  「爺爺是捕拿人犯!管你童子、和尚,犯了法,爺爺都捉!」丁兆蘭手一緊,勒著脖子的手腕將艾虎提得只能踮起腳尖。
  
  艾虎不掙不扎,踮著腳,配合得很。在丁兆蘭手腕中對智化叫道,「師傅。虧你還自稱智計無雙,東算計,西算計,把徒兒算計給人了。」

  「老實點,不傷你。」丁兆蘭手腕緊了一下又放開,給艾虎一個小小的警告。

  「小的年少無知,什麼事都不懂。官人手輕一點,想問什麼小的就說什麼,別那麼重手。」

  艾虎嘻嘻笑著,胡言亂語。根本不顧自己正被吊在丁兆蘭的手腕上。可丁兆蘭當真鬆了鬆手,他猛地一咬牙,肩膀一沉,硬是撐開了一點空間,右掌隨即胼指如刀,戳在丁兆蘭的手腕上。

  「好賊子!」

  丁兆蘭瞠目怒罵,他右手手筋被挑中,一陣酥麻,鐵尺竟拿捏不穩。

  艾虎腰身靈活的一扭,一下鑽出丁兆蘭的控制,腰一弓,又隨著步子猛然彈開,彷彿乳虎出洞,向前飛竄。

  丁兆蘭沉下氣來,不急不躁,右肩一塌,左拳一長,一腳向前用力一踏,一拳緊追而去,重重的打在艾虎的肩胛骨上。

  咚。

  重拳猶如有裂石開山之力,艾虎一個觔斗,被丁兆蘭的鐵拳砸翻。他咬著牙,趁機在地上連翻了兩個跟頭,一下遠離了丁兆蘭,扶著肩膀躲到了智化身後。

  「怎麼樣?沒事吧。」

  智化更加緊張,一對眼睛左瞥著丁兆蘭,右看著徒弟。

  艾虎輕輕晃了晃左手,一陣劇痛直刺心頭。登時臉色蠟黃,疼出了一身急汗。

  「骨頭可能折了。沒事!」他一下咬緊牙,不再吭聲,再不露半點痛楚之色。

  「阿彌陀佛。」

  宣了一聲佛號,智化看過徒兒傷勢,臉色陰沉,左手按在戒刀上,顯是動了真怒。

  丁兆蘭瞥了智化一眼,鐵尺卻指著白澤琰,厲聲喝道,「還不束手就擒,乖乖隨俺去府衙歸案。」

  長刀橫斬而來,這是白澤琰的回答。刀鋒帶出的風聲更疾,亦是為艾虎的傷勢動了怒。

  當!

  丁兆蘭左拳自上而下,打在刀鋒上。長刀擋開少許,人便一步跨出,宛如縮地,一下貼近白澤琰,避開最危險的刀尖,鐵尺向前一杵,搗向白澤琰的胃膈之地。

  白澤琰旋風般的一轉,避了開去,長刀橫拖,擋住了丁兆蘭。貼近到身體接觸的地步,對手持四尺長刀的他十分不利。有了之前的教訓,他再不敢讓丁兆蘭靠近。

  兩步疾退,讓開一丈開外。
  
  他盯著丁兆蘭的左手,只見一隻金黃色的銅件包裹著緊攥成拳的手指下端。

  白澤琰目光一縮,「指虎!」

  不知何時,丁兆蘭左手戴上黃銅指虎,右手則提著捕快專用的鐵尺,都是鈍重的兵器。

  這兩件兵器,已經與長刀幾次交擊,白澤琰低頭飛快的看了眼手中的百煉刀,刀刃上讓人心痛的被砸出了五六個米粒大的缺口。再來幾次,這一把價值高昂的百煉刀就只能報廢了。

  艾虎這時在後面咬著牙叫道,「師傅,事情說不清了,還是先走吧。」

  丁兆蘭聞聲,眼神一凜,腰桿微微弓起,宛如猛虎將襲。他都殺到了這裡,如何會讓人輕易逃脫。

  智化嘆了一聲,戒刀拔出,遙指丁兆蘭。

  「丁捕頭,今天時辰不好,還是就此別過。我等自首之說,是真情實意,只是不想去開封府受人凌辱。等來日清靜,自會去自首認罪。」

  「還想走?做夢吧。」丁兆蘭一聲大喝,「都圍上去!」

  一群捕快終於從前面的虹橋那邊繞過來了,一個個呼哧帶喘,比丁兆蘭慢了許多,但終於是趕上了。聽到丁兆蘭吩咐,紛紛排開圍觀的人群,將去路堵上。
  
  艾虎大叫,「以多攻少,還守不守江湖規矩!」

  丁兆蘭冷聲喝道,「俺守的是王法,殺的是強賊,學的是兵書,只知道官府抓賊,天經地義,只知道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就是不懂什麼狗屁江湖規矩。」

  「走!」白澤琰一聲頓喝。
  
  捕快齊集,人多勢眾,再有一個武藝類似丁兆蘭的,三個人都要折在這裡了。白澤琰當機立斷,一下衝出。

  丁兆蘭一直都沒有鬆懈下來,白澤琰話剛出口,他身形一動,直追白澤琰,幾步趕上,手中鐵尺就猛砸向腰背。

  白澤琰這時卻腳下一跺,身形頓止,整個人反撲回來,不顧鐵尺當頭,將長刀橫掃,竟是要與丁兆蘭同歸於盡。

  已佔據了優勢,丁兆蘭哪裡會跟賊人拚死拚活,腳下一慢,鐵尺向下疾揮,硬生生的擋開了刀鋒。

  刀尺相交,丁兆蘭倉促變招下吃了一個虧,向後一仰連退兩步,白澤琰卻輕飄飄的向前衝去,去勢更快。

  只聽得白澤琰一個呼哨,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的駿馬猛地一跳,衝了出來,兩步跨到白澤琰身邊。

  白澤琰在鞍頭只輕輕一按,如雲一般飛上了馬背。一提韁繩,駿馬人立而起,手中長刀順勢向後劈去,將再次殺上來的丁兆蘭劈了回去。駿馬揚起的前蹄,更嚇得前面圍過來的幾個捕快成了滾地葫蘆。

  放下韁繩,雙腳一夾,駿馬立刻奮蹄向前。經過艾虎處,白澤琰彎腰伸手,一把將小沙彌扯上了馬背。

  一名捕快看見有機會,揮舞著鎖鏈衝了上來,卻見迎面一刀兜頭劈來,砍開鎖鏈,斬到了肩膀上。捕快啊呀一聲慘叫,翻到路旁。

  駿馬狂奔,迎面的圍觀人群大驚之下向兩側奔逃,駿馬穿過人群,宛如箭舟破開水流,幾步去遠,白澤琰得意回頭笑道,「丁捕頭,不勞遠送了。」

  智化和尚更不打話,跟著衝出人群,隨手就在路邊搶了一匹馬,跳上去,也不知做了什麼,那馬兒竟然聽話的撒開四蹄,直追著前面的白澤琰跑去了。

  「追!」丁兆蘭一聲大叫,也追出了人群。

  可他一看左右,被智化和尚搶走了馬之後,周圍竟然只有拉車的挽馬,一匹能騎乘的馬匹都沒有。

  沒有馬,兩條腿的怎麼追上四條腿?
  
  上桌的鴨子飛掉了,丁兆蘭臉色發黑。尤其是最後一回合,他給白澤騙了一回,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小乙哥,怎麼辦?」

  「逃不掉的。」丁兆蘭收起憤怒,冷笑了一聲。他不急不躁,回頭走向那個被劈了一刀的捕快。

  那捕快正捂著肩膀在路上翻來滾去,口中直叫道,「要死了,要死了!」

  丁兆蘭上前驗過傷勢,放下心來,抬腳踹了一下屁股,「中氣那麼足,死不了的。」

  旁邊的同伴也看清了傷勢,輕鬆的笑了起來,「別叫喚了,是刀背砍的。」

  「可能骨頭裂了。」為其檢查傷勢的捕快站起來,「幸好是刀背,要是刀鋒就沒命了。」

  還是收了手。丁兆蘭心道。
  
  看白澤琰上馬時的靈活,可見他馬上功夫,不輸步戰。騎兵藉著馬力全力一刀下來,就是刀背也能要人性命。

  丁兆蘭疑惑起來,難道他們當真是準備自首?看他們的去路,的確是往內城去的。

  「聽那和尚說的話,說不定真的是要去自首。」有個捕快把丁兆蘭心裡的疑惑說了出來。

  丁兆蘭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信賊人還是信自己?」

  捕快臉紅的退下了。

  「人都看清了吧。」丁兆蘭點了兩人,「去通知軍巡院的人,賊人的相貌裝束都告訴他們,讓他們把周圍的路口都看起來——還有臨近的幾座城門,絕不能走了要犯。」

  兩名捕快飛一般的跑了出去。

  丁兆蘭接著又點起兩人,「你們一路追上去,弄清楚賊人去向,記著留下記號。小心自己安全。」

  那兩名捕快點頭,接了令就追著白澤琰逃走的方向跑了,現在只能兩隻腳,不過前面路上總有馬可以弄到。

  身邊只剩下三人,丁兆蘭道,「對面有安順的鋪子,裡面有馬,去借八匹來,一人雙馬,不信追不上那三個賊人。」

  想到白澤琰逃走時丟下的話,丁兆蘭冷哼了一聲,「不過遲個幾分鐘,想跑,哪有那麼容易。」

  「小乙哥,小乙哥。」剛剛追上去的兩名捕快,有一個從前面又跑了回來,手裡提了個箱子,「是賊人從馬背上丟下來的。」

  丁兆蘭對綁在馬背上的這只箱子還有些印象,想到一個可能,心臟跳得快了一點,「打開看看。」

  箱子上了鎖,沒有鑰匙。捕快動作麻利,鐵尺一砸,鎖扣都掉了。打開來一看,聲音就顫抖了起來,道,「小乙哥,你看……」

  捕快們立刻圍了一圈,探頭往裡看,「是槍?」「是不是槍?」「怎麼拆開來了?」「就是用這一支開的槍吧?」幾個人七嘴八舌。

  丁兆蘭半天沒聲音,然後抬起頭,沒好氣的說,「讓開了,把光都擋了。」

  捕快們稍稍散開了一點,把脖子勾得更長了,一個個就像爭食的鴨子。

  丁兆蘭沒空再理會他們,安心長舒一口氣,心道終於是找回來了。宰輔們寢食不安,正是因為這一支槍流落在外,可能被遼人偷學去,也有可能被賊人拿去射殺官吏,甚至威脅他們的性命。

  正是丁兆蘭看過圖形的線膛火槍。槍管給拆卸下來了,與槍身並排排列在箱中,周圍一圈棉花做軟墊。還有一排子彈,式樣十分獨特,與常見的圓形鉛彈完全不同。

  丁兆蘭知道就是這一把——除非犯人手中有兩支同一個型號的。

  扣上箱子,讓人找了繩索來捆好,丁兆蘭命一名捕快將箱子抱緊了,下令道,「走。」

  「追上去?」幾個捕快一起問。

  「回府衙一趟。」丁兆蘭說,「把槍送回去。」

  「小乙哥,賊不抓了?」一名捕快問。

  箱子是賊人丟下來的,明顯是用來拖延時間,要是先送回去,豈不是讓賊人如了意。

  「這是軍國重器,相公們看得比賊人都重。要是給遼狗偷了去,日後官軍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丁兆蘭教訓了兩句,偏頭看了眼白澤琰逃走的方向,「先送回府衙中,反正別想跑得了。」

  論起尋蹤訪跡,這可是丁兆蘭最為擅長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4
第152章 梳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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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小乙還是挺有能耐的。」

  手中把玩著玉玦,章惇哈哈大笑,「沒枉負了他那麼大的名頭。」

  汴水畔的一場打鬥,鬧得聲勢不小,沒用半個時辰就傳到了都堂。

  連帶著找回失竊槍支的消息,也一併傳到章惇、韓岡的耳中

  章惇一向對有能力的人十分看重,他對韓岡道,「以一敵三都不落下風,只是做捕快,實在太可惜了。」

  韓岡聽到消息也挺開心,丁兆蘭的出色表現,同樣證明了他的眼光,「能以一敵三,而且還是能打敢殺的賊人,這武藝放在軍中都是出色了。」

  如今軍中雖然沒過去那般將弓馬刀槍這類的武藝放在第一位,但依然是極為重要,丁兆蘭如果從軍,做個都頭絕對沒問題。更要加上頭腦敏銳,觀察力細緻入微,又擅結交,這樣的人物放在軍中,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

  章惇嘖了嘖嘴,遺憾的說,「可惜捕快不是軍職,而是衙前役職,想陞官都升不上去。看看展熊飛,為了一個吏職官,費了多少功夫?他立下的那些功勞,放在一縣尉身上,早轉京官了。」

  縣尉有捕盜之職,若能多次抓獲有名目的強賊,很容易就能夠轉官。因為這可算是軍功,而軍功升職一向是最快的。

  而開封府總捕展熊飛,幾十年捕快生涯下來,抓到的賊人足以讓十幾名縣尉從選人轉為京官了。事實上,歷年來有好些個開封府的官員,就是蹭著他或者是乾脆佔了他的功勞,然後才得以陞官發財的。

  韓岡道,「這就是朝廷制度不公道的地方,功績相當,而酬譽不一,無以激勵後人。」

  章惇笑道:「所以說玉昆你設警察設得對啊!」

  總捕展熊飛能有一個官身,那是因為他累破大案,而且還是在開封府,才能由吏而官。放在其他地方,這個吏職官的指標都拿不到。全國每年吏員的指標只有三十,基本上給在京百司的積年老吏給瓜分了,開封府下一千多吏員,每三年才有一個名額,展熊飛是拼了老命才掙到的。

  展熊飛的遭遇,也是韓岡提議設立總警局時,作為動議的緣由之一而對外宣稱的。為了讓更多類似於展熊飛的捕快,能夠流血後不至於還要流淚,為了讓所有盡忠職守之人,能公平的享受到朝廷的恩遇,設立一個合理的制度,讓所有任務相同而職位不同,因而享受到的待遇也不盡相同的人們,得以拉平他們的品階、俸祿、功賞,是完全有必要的,也是必須的……

  「等到總警局成立,全數轉入警職,就能公平一些了。」韓岡笑著對章惇道,「總警局還是新衙門,沒那麼多規矩,可以給資歷不足的有才之士多加些負擔。」

  章惇點頭,丁兆蘭的才幹的確讓他很欣賞,「能者理當多勞。」
  
  丁兆蘭能夠第一個追蹤到槍手的蹤跡,甚至還發現了槍手的黨羽,又搶回了遺失的線膛槍,他年紀雖輕,但這份功勞已經足夠重了。

  章惇道:「要是能抓住白澤琰,就是擔起展熊飛的差事,也是可以了。」

  「白澤琰既然已經暴露了,再想跑就難了。」韓岡搖搖頭,「真想不到他竟然會留在了京師,沒有逃走。」

  用了三天的時間,都堂這邊終於是查清了槍手的身份,連帶著行人司的黑底也被翻了起來。

  行人司本來就是領著行走四方,聞風探秘的差事,招募的人手中,車船店腳牙一個不缺,三教九流一個不少。
  
  槍手就是從外面招募,一開始表現得擅長弓馬,故而很快就受到了重用,再後來又表現出擅長射擊,故而在此案中被挑選上了。

  只是這個槍手在行人司中登記的姓名讓人生疑,白玉堂這個姓名,不像是一個正常名號,章惇的人細查之下,發現他竟然身份戶籍全都是用了絕戶的。

  章惇派下去的人哪個不是經驗豐富,精明似鬼,抓著這件事大做文章,將當事人拿來拷問,很快就發現行人司欺上瞞下已經不止一日。買賣戶籍的事情,做了也決計不止一天。羅列出來的記錄,讓章惇看了臉色發黑。裡面改頭換面金盆洗手的賊人不在少數,甚至有好些個跟『白玉堂』一樣混進了行人司。

  這些黑戶的事只能先記下了,章惇的人又去追查槍手的根腳,以都堂投入資源的來說,頗費了一點周折,才把槍手真實身份給挖出來。

  白澤琰。

  「軍中出身,青州的虎翼軍第三十四指揮。」韓岡記得這是神機營外,最早的一批裝備火槍的地方禁軍,與西軍中挑選出來的幾支部隊同時裝備,「除了京師、關西,其他地方的軍營真的是太亂了。竟然讓這樣的人進了行人司。」
  
  武藝不差,槍法又好,聽說相貌還不錯。又查到說他因為相貌太好,被軍將看中了,他不肯相從,就把軍將給打傷了,然後就逃了出來。

  上了海捕文書的逃亡人犯,竟然弄到了一份戶籍,還加入了行人司,堂而皇之的拿起了朝廷的俸祿。這真是對都堂最大的諷刺。

  章惇臉黑了一下,很快恢復,「我倒想知道了,我這邊用了三四十人,也只是把白澤琰的底給刨出來,丁兆蘭是怎麼既刨出了根腳,又把人給找到的?」

  這就是名偵探和普通人的差距吧?

  所到之處死人不斷,所見之案無案不破,這兩條是名偵探必須擁有的特技,丁兆蘭似乎也差不多了。

  韓岡正想說話,忽然站起身,旁邊的章惇也同時站了起來,

  兩人對著一名被人扶著從門外走進廳中的老者,畢恭畢敬的行禮。

  「見過子容兄。」

  「見過子容。子容可是來了。」

  自一年半前,蘇頌辭去了平章軍國重事的職位,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涉足都堂。

  八十歲的老者,鬚髮全白,筋骨畢露,穿了一身還帶著樟木味道的官袍,威嚴自生。

  蘇頌一一還禮,在章惇和韓岡的攙扶下,坐進了自己習慣的座位。

  雙手住著枴杖,蘇頌抬起頭,看向兩位宰相,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你們決定了?」

  韓岡和章惇臉上的笑意皆隱去了,方才輕鬆聊天的氣氛一掃而空,廳中的空間彷彿凝固了起來,

  片刻之後,章惇道:「挖肉療瘡是疼,但不把腐肉都削光,這病就好不了。」

  「玉昆。」蘇頌看向韓岡。

  韓岡點頭,道:「攘外必先安內。」

  「好吧。」蘇頌緩慢而又沉重的點了點頭,「既然你們都已經下了決心,那老夫就奉陪好了。」

  其餘宰輔一名接著一名抵達議廳,看見蘇頌,皆是驚訝,紛紛的上前行禮,卻又不明為何此老為何放棄隱居,今日來此參加會議。

  當諸宰輔到齊,蘇頌彷彿閒聊一般的開口,「玉昆前日推薦給了老夫一篇論文。很特別,也很有想法。給出了一條開發防疫藥物的新路。」

  對於蘇頌開始的話題,在場的宰輔皆不敢等閒視之,幾個人都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一邊用餘光瞟著韓岡,希望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來。

  「你們都知道的。」蘇頌說得很慢,也很輕,在場的人都放輕了呼吸,免得干擾到他的聲音,「到現在為止,真正可以使用的疫苗,只有一個牛痘,把天花給治了。」

  蘇頌沖韓岡點點頭,「我們找出了癆病的病菌,找出了痢疾的病菌,將這些病菌傳染給各種動物,甚至植物,只是還沒有發現一種可用的疫苗。」

  如何製造疫苗,韓岡用他極其淺薄的生物學知識,給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小小的一點提示。

  採集病菌,分離出病菌,然後設法讓各種動物染上疾病。有用牛的,有用豬的,也有用雞鴨兔的,有本事的,還有用猴子的——按照最新的生物分類學,猴子與人同屬靈長目,比其他動物都合適做病理實驗——甚至還有將病人的體液直接注入樹木,希望能有所收穫的。

  這些做法並不是那麼正規,韓岡的提點也太過簡陋,所以至今尚無成果。

  「所以現在治療病菌感染的辦法,還是用藥物來殺菌。膽礬,或者叫硫酸銅,可以殺菌消毒。酒精,同樣可以殺菌消毒。大蒜榨汁,殺菌的能力十分出色。白銀,效果也很好,用銀碗裝牛乳很難腐敗。這就是第一種防疫的方法,找出各種合適的藥物來治療。」

  蘇頌看了看聽眾,「現在有人提出了第二種辦法。」

  「就是以菌殺菌。任何生物都有天敵,老鼠怕蛇,蛇怕獴,獴則被狼、豹等猛獸捕食,而狼、豹,則又畏懼於獅虎。再比如兔子吃草,狐狸吃兔,虎狼又吃狐狸。而病菌呢,正常也該有天敵的。比如癆病桿菌,應該會有某一種細菌以其為食。」

  「那篇論文中,作者提到了他從傷口提取的病菌,放在玻璃皿中培養出來之後,突然間消失了許多,長出了許多青色的黴。但因為一次意外,他沒能留下證據來,之後也沒能重新培養出來。」

  「所以這篇文章玉昆沒有同意刊發,但這個思路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他寫回信讓作者順著這條路繼續研究下去,還把論文推薦給了老夫。」

  蘇頌的話停了下來,其他宰輔狐疑的相互看看,最後由曾孝寬問道,「太師是不是想要朝廷撥款支持?」

  「沒什麼,只是閒聊罷了。」蘇頌笑著搖了搖頭,「如果能夠儘早發現任何一種能夠殺菌的細菌,那麼對之後的戰事好處太大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5
第153章 梳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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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事。

  而且還是之後的戰事。

  蘇頌如此發言,章惇、韓岡依然端坐,其餘幾位執政看著他們,心中皆明了,看來章惇和韓岡已經做出了決定。

  河東依然穩守國界,之前的失敗,是出擊後的敗陣,戰火燃燒在敵境之中。

  河北之戰,雖然被遼軍攻入了國中,但如今已經將其擊退,遼國皇帝親率御營都無功而返,相信遼軍已經沒有再次反攻的信心和力量,當下大宋國境之內,已無大股遼軍。

  依現在的形勢,大宋完全可以宣告勝利,結束戰爭。遼國方面,理當不會拒絕大宋伸出的和平之手。

  不過,究竟是結束戰爭,還是繼續打下去,朝堂之中還沒有定論——主要是河北的捷報剛剛傳來,河東的戰情尚未明了的緣故。

  當然,兩位宰相的態度也不明確同樣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章惇和韓岡,今天請出了蘇頌這位元老,是否就是要表明他們的態度呢?

  呂嘉問看了看坐在圓桌對面的張璪。

  這位樞密使臉色平靜,不知是不是已經提前被透了底。

  曾孝寬、沈括,他們的神色都看不出有何異樣,分辨不清到底是提前知道消息,還是現在才得知。

  呂嘉問只知道章惇沒對自己透露任何信息,但他可以確定,別人從他的臉上,同樣得不到任何信息。

  想了一想,正準備說話,就聽沈括道,「如果真的能有那種滅菌的良藥,莫說是戰事,天下人都能受益。」

  好一隻鷯哥。

  呂嘉問輕蔑的瞥了沈括一眼。

  這一位在韓岡沒表態之前,總是說些沒什麼用的話,一但韓岡說話了,他除了附和,還有什麼?

  張璪也說道,「樞密院可以劃撥出一筆款子,只要能夠盡快造出來。」

  同樣是廢話。呂嘉問心中暗道。

  能被韓岡、蘇頌一起看重的方法,天下間不知多少人願意掏私家腰包砸錢進去。

  在場的幾位,哪個缺了這點小錢?

  「如果可以的話,自然是最好。按照玉昆的說法,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蘇頌扶著枴杖杖柄,衝著韓岡點點頭,「這個新思路前面到底有什麼也說不清,說不定就是無用功,幾年十幾年都沒有成果,必須募集更多的人才過來一起開闢道路。」

  呂嘉問想,看來是都不怎麼看好,預計會花錢太多的項目,所以要拖都堂下來?

  又聽曾孝寬道,「恕孝寬性直,太師這年來難得來都堂,不只是為了這一個以菌滅菌的新思路吧。」

  呂嘉問暗地裡一笑,放棄了自己準備說的話。曾令綽這一回魯直得很,看來是沒有得到章惇的知會,不知蘇頌下不下得了台。

  曾孝寬問得直,蘇頌回答得也直,「老夫是希望官軍能一鼓作氣,繼續打下去,克復燕京,克復大同。吾年已老,本來想都沒想過能在閉眼前看見官軍收服燕云的那一天。」他滄桑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但如今遼軍已退守國境,河北大局抵定。遼主所率御營正盤踞於涿州,如果能圍殲此敵,收復燕云或許不為難事。」

  「如果不能呢?」曾孝寬追問。

  蘇頌道:「也就是恢復現在的狀況。難道還要擔心官軍大敗虧輸,把河北都丟掉?」

  「終究河東是輸了。」曾孝寬道,「當年太宗皇帝攻打燕京的時候,也沒想過自己會輸。」

  「依老夫之見,真要打的話,先打不下去的肯定是遼國。諸位身在都堂,應該比老夫更清楚,遼國與中國的國力有多大的差距。存中,鐵路曾是你掌握的,現在還在分管將作、軍器二監,應該知道遼國的鋼鐵產量是多少,每年鋪設的鐵路里程有多少,每年所造槍炮有多少,與中國的差距究竟是擴大了,還是變小了?」

  「太師有問,括自當答。」沈括只看著蘇頌,沒有去看韓岡,卻讓呂嘉問有著更多的想法,「以括之見,遼國已不足懼。我中國厚植國力二十年,如今已不是區區北虜能望項背。」

  到底是蘇頌自己的想法,還是已經得到了兩位宰相的認同,沈括是不是已經得到了韓岡的授意,呂嘉問現在越來越覺得答案是肯定的。

  「以括之見,北虜頹勢既顯,理當趁勝追擊,免得其恢復元氣。」

  呂嘉問看看左右,贊同沈括想法的在都堂裡面應該是大多數,在議政之中應當也是。

  盡快結束戰爭,這是許多人的願望,對不斷被消耗的國庫財力也是一件好事,的確是讓人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遼國與大宋國力之間的差距,近些年來已經越來越清楚了。

  人口、財賦、糧食、布匹,這些就不必提了,從開國時就遠遠超過遼人。

  新興的鋼鐵業,耶律乙辛幾乎將自己所有能夠動用的財力都投入到鋼鐵和軍器之中,但遼國的鋼鐵年產量七十萬石,甚至還不及大宋鋼鐵業每年增加的份量。

  大宋將八成以上的鋼鐵產出投入到民生之中,剩下的余量才投入軍工,但依然要超過遼國用來打造軍器的鋼鐵數量。

  遼國傾盡所有來鑄造火炮,大宋只用一個京師火器局就遠遠勝出。依照細作的回報,只河北一地所裝備的火炮數量,就當得上遼國全國,差距極為明顯。

  如果只比鋼鐵、火器,沒人能夠昧著良心說遼國能勝過大宋。

  「邃明。」蘇頌又對張璪道,「你兼司群牧,你說說,軍中的馬匹牲畜,輸不輸北虜。」

  張璪沉默了一下,突然點了點頭,像是做出了決定:「是否比得上遼人,璪且不知,但比之三十年前,已逾十倍。」

  這是所有都堂成員都清楚的,火槍、彈藥、甲冑、船隻、車輛,任何一種軍需物資,大宋的年產量都遠在遼國之上。即使是戰馬,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雖無法與沒有精確數據的遼國對比,但比起過去,勝出太多了。

  「三十年前,軍中馬軍能有一騾已是萬幸,多只有雙腳。如今馬軍,一人雙騎都不在少數了。」張璪道,「四處牧監出欄軍馬,都十倍於舊日,素質更遠勝之。」

  章惇對蘇頌笑道,「這裡面,自然學會功勞不小。」

  蘇頌不客氣的點頭說:「冬日馬匹亦有青草吃,遼人做不到,中國能做到,這的確是自然學會的功勞。」

  呂嘉問就看著韓岡微微一笑。青儲飼料的發明和推廣,的確是自然學會的功勞。以青儲飼料為代表的各種蓄養技術的革新,使得大宋國中的牲畜,包括馬、牛、羊,數量都大量增加。

  只聽韓岡說道,「昔年十六處牧監如今幾乎都已經撤消了,只剩下沙苑、臨夏、青海、天山四監,但四處牧監的年出欄量,則是昔年的十倍。熙寧二年,十六處牧監總出欄量才三千餘匹,而如今兩處牧監則能夠達到三萬。其中有剷除貪腐積弊的緣故,也有草種、馬種改良,同時培育技術大幅改進的緣故,更有新設的臨夏、青海、河西三處牧監,總面積數倍於舊日牧監的緣故,舊時最大的沙苑監,如今只充作馬種培育之用,大數量的放牧蓄養,都放在其他三處。」

  韓岡把牧監如數家珍,張璪就笑道,「玉昆,我看你乾脆來兼掌這群牧司好了。」

  韓岡笑道:「我可是在群牧司中辦過差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確是在群牧司中做過,只是時隔多年,還能瞭解得這麼深入,自然不是因為過去的經歷。

  「此外國中屬於私家的馬場,大大小小超過三千餘處,這些馬場遍及天下各路,西達天山,北至雁門,東抵大海,南及滇池。各色馬種能夠適應軍隊在不同地域、不同工作的所有需要。」韓岡對張璪道,「我記得樞密院如今每年都會從民間採購三萬多匹的軍馬。」

  「最多時曾達到八萬。」張璪補充。

  韓岡點點頭,繼續說,「這些採購來的私人馬匹,也是用來以補充和更替軍中、鐵路、郵政上的軍馬。其作用顯而易見,都是能夠看到的。」

  不用韓岡和張璪多說,在場所有人尋常都有瞭解。

  如此之多的軍馬數量,使得禁軍之中軍馬退役的年齡降到了九歲,而不是昔年的十四五。軍馬的體格下限則從四尺一寸,上升到了四尺五寸。當年連牙口都磨平的老馬還得馱著騎兵上陣,現在則都是一色的河西良駒。

  上等的賽馬,尤其是京師大賽馬場冠軍馬的後代,如今是最受遼人喜愛的商品之一。朝廷嚴禁馬種外流,各邊州都在嚴厲打擊賽馬的走私渠道,但由於利潤太高,故而搏命之徒始終難以禁絕。

  「宋遼兩國之間國力上的差距,只要平常多看看報紙,看看報上羅列的數字,就知道到底有多巨大。」不知不覺,韓岡已經代替了蘇頌,開始掌握會議的方向,「但軍隊戰鬥力上的差距,之前是誰都不敢保證的。」

  「大宋官軍雖然南征北戰,近二十年來難逢敵手,拓土萬里,滅國百十,但與遼國一個等級的敵人,則從來沒有遇到過。即使是這些國家之中最為強大的西夏和黑汗,與遼國的差別,不啻天壤。」

  「即使是之前與遼國有過一次戰爭,那也是拼盡了全力才得以將入寇的遼軍驅逐出國境,還將家裡的瓶瓶罐罐打破了許多。」

  「而遼國在此之後,也跟隨著大宋進行了軍事改革,新成立的神火軍經歷了更多的戰鬥,將草原上的部族打得俯首稱臣,還征服了日本、高麗,讓耶律乙辛這一篡逆之君徹底掌握了遼國,戰績並不遜色於大宋官軍。」

  韓岡一段話,說得在座都暗暗點頭。的確是這樣,至少在開戰前,遼國的軍勢依然讓人畏懼。

  但這一回正式交鋒,遼軍的底細終於是暴露了出來。

  儘管大量使用火器,使得地方上的保甲完全無法與遼國的正軍抗衡。但大宋禁軍則爆發出來了強大的戰鬥力,與遼軍的交戰都保持著相當的勝率。

  同時裝備了大量火炮的遼軍主力,暴露了無法快速突破的缺點,又沒能擁有擊破棱堡防守的能力,使得遼軍甚至無法像過去一樣深入河北,只在縱深不及百里的邊州中,就耗盡了所有的衝擊力。

  這些戰況,使得都堂對大宋官軍充滿了信心,即使河東在伏擊下的小小挫敗,也無法撼動。

  如果將這場戰爭繼續下去,或許真的能夠實現收復燕云,覆滅遼國的夙願。名垂青史這四個字,對於大宋帝國的掌控者們來說,比起多少金銀財富,都有著更大的誘惑力。

  「北虜打過來,殺我人民,劫我家財,我們好不容易守住了,把他們趕回去,這難道就夠了嗎?照我說,遠遠不夠。」韓岡板起的臉,剛硬嚴毅,「九世猶可復仇乎?雖百世亦可。中國與北虜之仇,豈有百世,就在昨日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54章 梳理(24)

  【中間睡著了,驚醒後趕快寫,寫到現在才寫好,希望沒有讓哪位書友等到現在。 希望各位看到更了兩章接近八千字的份上,大力投票。】

  韓岡之言振聾發聵,如果放在都堂之外,不知多少人會為之熱血沸騰。

  但都堂之中,卻沒有一人動容。即使是一貫迎合韓岡的沈括,也難以表演出那種為一句煽動人心的話語而狂熱起來的樣子。

  在場的皆是積年老吏,一顆心早就打磨的冷硬成冰,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都會有,唯獨不會有熱血沸騰的時候。

  但韓岡只是在表明他的立場,用更加強烈的情緒,表明更加堅決的意志。

  蘇頌和韓岡都支持將戰爭繼續下去,章惇的態度呢?不管章惇和韓岡之前表現得多麼和諧,只要他不開口,就依然不能下定論。

  「『豈有百世?只在昨日!』」呂嘉問歎息著,直視韓岡,「若是玉昆相公的這番話傳到國子監中,當不會有那麼多只知添亂的學生了。」

  好幾位宰輔看呂嘉問的眼神有了點微妙的變化。呂嘉問唱韓岡反調是經常的事,但他從來不會在正經的大事上為難韓岡——一個只是想要表現出自己存在感的都堂成員,韓岡對此一向是有所優容的——今天似乎是個例外。

  不過呂嘉問的確是說出了一部分人的顧慮。

  國內的形勢看起來依然有利於都堂。

  可是京師的一場小小的變亂,究竟代表了多少民意,現在誰也不敢下定論。此刻看起來並沒有掀起多大聲勢,只不過是一群學生鬧事,也就是士人中的一小部分在鬧,農、工、商,還有軍隊,都沒有人出來支持。正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沒有人數上的優勢,不能裹挾農工之輩,不能引動軍隊,純粹的讀書人只有被棍棒教做人的份。

  但如果戰爭擴大,導致民生凋敝,情況還能不能維持下去,反對派的勢力會不會急劇擴張,這都是沒辦法保證的。

  如果想要戰爭,要做的不是說服都堂成員,而是要說服天下億萬黎庶,能接受他們的生活受到戰爭的影響。

  蘇頌和韓岡是否有這個準備?章惇是否還在猶豫。

  呂嘉問很想知道。

  「二十年前,黨項人肆虐關西已有三十年。」韓岡的聲音徐緩而低沉,將時間帶回到二十年前,「三十年間,無數關西子弟為了抵禦黨項大軍,而葬身於橫山的千丘萬壑之中。極甚處,甚至是人人戴孝,戶戶懸幡,寒家也不例外。」他抬頭看過每一個人,「而到了十年前,世上已無西夏,已無黨項人。」

  呂嘉問收斂了略帶挑釁的眼神,有些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子。

  「這十年之中,幾近百萬的關西男兒投身到戰火之中,為了擊敗黨項,前前後後有十萬以上的傷亡。關西年年稅負,最後都變成了糧草、軍器,投入到橫山之中。」

  韓岡平實的語調帶著只有歷史的當事人才能感覺到的沉重。

  他質問:「為什麼已經死了那麼多子弟,還要繼續將剩下的都帶上戰場?」

  「為什麼已經在崇山峻嶺中修起了一座座寨堡,堵住了每一條黨項大軍南下的道路,還要繼續攻入銀夏,攻入興靈?」

  「為什麼不肯在興靈之地留下一個黨項人?」

  韓岡平淡的看了呂嘉問一眼,「因為關西人只有一個想法,為了自家的孩兒能安然養大,必須將狼崽子一隻一隻的都掐死在窩裡,讓它永遠不能為害!」

  我們關西人都是認死理的。

  這句話韓岡沒說,但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了。

  這是關西人的脾氣,如果忘掉的話,韓岡現在就是在提醒了。

  呂嘉問噤若寒蟬。至少在這一刻,他是被韓岡嚇到了。

  廳中也有了一段時間的靜默,直到章惇開口,「玉昆的想法,我們都知道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將契丹人都掐死在窩裡,就像對黨項人一樣。我也不想再看見契丹人了,女真人、奚人、高句麗人,與我漢人爭奪土地的蠻夷,我都不想再看見。但怎麼才能實現這件事,就是我們現在需要考慮的。」

  章惇喜歡作為最後一個發言的人來進行總結,而韓岡總是會給他這個機會,這也是兩人能夠長期合作的緣由……之一。

  章惇的話,不論哪一方聽起來都不順耳,沒有站在韓岡一方,也沒有為呂嘉問站台,而是想要提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繼續打下去就能夠實現,那我們就繼續打下去,需要兵,我們就派兵,需要糧,我們就發糧,需要槍支彈藥,我們就給槍支彈藥,只要能滅掉遼國,滅掉契丹,要什麼都可以。」

  「但是,如果形勢必須要我們收斂起來,休養生息,積蓄更多國力,以備日後實現願望,那麼我們就該繼續積蓄國力,而不是勉強行事,反而誤了大局。」

  他左看看韓岡,右看看呂嘉問,「玉昆,望之,你們說呢?」

  「子厚相公所言正是。」呂嘉問立刻道,韓岡也沉默的點點頭。

  章惇很滿意的說,「那就讓我們想一想到底可以打下去,還是不能打下去。」

  如何判斷現今的形勢,這就有得扯皮了。等到韓岡拿到都堂授權,時間早就過了。

  呂嘉問現在可以確定,蘇頌是韓岡請來站台,而章惇則是對此甚為不滿。

  但呂嘉問的確定只有幾秒,章惇很快就開始數數,「與北虜的戰事到現在為止,國中動用的總兵力不過全國禁軍的三分之一。十七萬關西禁軍尚未出動,十五萬京營也只調動了六萬,主要還是依靠了河北和河東自身的軍力。這點是沒有疑問的。」

  蘇頌道,「但是要鎮壓全國各路,京營的兵馬已經不能再調動了。」

  這句話都是呂嘉問想要說的,蘇頌在前面說了,他也就沒有什麼說話的慾望了。

  「那就只有關西了。」章惇道,「其餘地方雖然富庶,但願意投軍的終究是少數。」

  而且也不堪用——這句話章惇不便說,但也是公認的。

  因而禁軍陸師,基本上都駐紮在關西、西域、京畿、河東、河北,這幾處地方,南方各路的禁軍總兵力加起來不過五萬人,而且還是集中在雲南、廣西和荊湖兩路這幾處。

  京東東路、京東西路各只有一將,京西兩路、江南兩路、兩浙、福建,則根本沒有都沒有禁軍陸師,只有廂軍和鐵道的護路軍。

  「還有海軍。」沈括補充道。

  禁軍水師,總數不及陸師的五分之一。除掉很少一部分駐紮於鄂州和揚州的內河艦隊,剩下皆歸屬於海軍。

  呂嘉問立刻搖頭,「楊從先正在籌劃攻略日本,斷絕遼人對日本的控制。隨時要渡海去日本,海軍陸戰隊無法分心,只能指望他們穩守營壘。」

  「可以去日本,當也能去遼西。」沈括道,「朝廷要是需要海軍,也不用擔心他們不肯聽命。」

  「海軍暫時先放一放。」章惇說,「如今投入對遼戰場的禁軍兵力就這麼多。而遼國之前已經是舉國之力了,甚至不能攻入定州、真定、雄州,可見其衰弱。」

  韓岡補充道,「如果看這一次對陣的情況,河北河東的兵力完全可以抗衡遼國,這已經是國初,北漢和中國的差距了。」

  呂嘉問搖頭道,「北漢兵力最多的時候,能召集到多少兵馬?能不能做到正軍一人三馬,能不能讓官軍不敢對壘。」

  韓岡道:「北漢很難纏,若不是太宗皇帝全力進攻,想要將之剿滅……很難。」他看著呂嘉問,「望之,不管什麼時候滅遼,只是滅遼這一件事,你覺得如何?」

  這個問題,沒有第二個答案,呂嘉問立刻道,「遼國當滅。」

  「正是。」章惇道,「滅遼的確需要更多的軍隊,更多的投入,但給中國帶來的,不僅僅是燕雲故地,還有遼土,還有高麗、日本,還有白山黑水,還有萬里草原。」

  這些都是無窮無盡的財富,充滿了誘惑力。

  「只是如今的時機不對。」呂嘉問道。

  韓岡看了他一眼,道,「其實我們也不需要急於一時。遼國畢竟是大國,根基深厚,想要將之剿滅,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也許會長達十年,甚至二十年,我們的手段將不僅僅局限於軍事,還有文事,甚至還有商事,用盡一切辦法擊敗契丹人,沒有了契丹,也就沒有了遼國。」

  呂嘉問不打算繼續跟韓岡頂撞了,點頭同意,「如果主事著能夠老成持重一點,嘉問亦覺攻遼並無不可。」

  章惇為呂嘉問的回答點頭表示同意,「為何要老成持重,因為這事關千萬人性命。只有老成持重,才能選擇到一個穩妥的時機。」他又道,「什麼叫做穩妥?就是內外悉安,能夠安心攻打遼國。」

  呂嘉問覺得有些不對了,他看曾孝寬和張璪神色也都有了點變化。章惇這是要站在韓岡一方?

  章惇道:「攘外必先安內。我一直覺得說得很好,內部不靖,難御外寇。關鍵是要能夠安得住,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

  韓岡道:「維繫京師治安,可以交給開封總警局。」

  曾孝寬說,「開封總警局還沒有成立。」

  「快了。」韓岡道。

  「是得快一些了。」章惇道,「出門前,正常都要把自己上上下下打理一下,蓬頭垢面哪裡好見人?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國中不靖,又何以掃除天下。」

  「子厚你打算如何做?」曾孝寬問。

  「總警局成立之前,交給行人司最好。」章惇道:「可惜趙爵昨日積勞成疾,暫時要養養病,」

  呂嘉問垂下了眼簾,這件事的確讓人很意外,但他現在已經不會驚訝了。

  所以當章惇點名的時候,他的確沒有驚詫。

  「望之,我看你最合適。」章惇公然說,「你暫且將行人司擔起來。」

  呂嘉問苦惱的扶著額,「這差事可不好辦。」他飛快的將責任推卸出去,「此番當有專才來做。」

  「用好行人司就不難了。」章惇完全不讓他推諉,甚至還說,「之前的案子,都需要追根究底,所有會影響局勢的苗頭,必須在其長大之前給掐掉。」他笑著,「就指望望之你能者多勞。」

  「追根究底?」呂嘉問問道。這將是他行動時極為重要的一句。

  章惇道,殺機隱含:「只要涉嫌與人犯交通往來,一個都不放過。」

  「一個都不放過……」呂嘉問臉色難看起來,然後他就聽見韓岡聲音。

  「一個都不放過。」韓岡強調道。

  呂嘉問臉色又是一變,韓岡的反應和章惇的話聯繫在一起,顯然早有默契。而他們讓自己就任此職,就是要自己去殺人的。

  這不能答應,一旦答應下來,去處置都堂的反對者,自己的名聲就毀定了。何況又是暫代行人司,是不是他們已經知道了什麼?

  但韓岡正望過來,章惇也在望過來,他們的臉上,只能看見似有若無的笑容。

  是知道了?呂嘉問心提了起來,頭……低了下去。

  ……………………

  外人走盡的公廳中,只剩下章惇和韓岡兩人。

  兩名宰相隔著一張圓桌,品著稍嫌粗糙的茶水。

  「望之這一回要吃苦了。」章惇笑著,張大嘴狠狠的喝了一口茶,「玉昆,這可都是因為你!」

  韓岡搖頭,「這口黑鍋,當與子厚兄共分擔。」

  為什麼呂嘉問要折騰,因為他很早就知道,明年的都堂上不會有他的位置。韓岡離開的時候,會拉一個或者幾個人一起下來,其中必然有呂嘉問。

  韓岡可以將相位辭去,可以讓章惇獨攬大權,但他不會讓敵視自己的人,留在都堂之上,即使只是看起來像是敵意的小小挑釁,韓岡也無法容忍——這是他在離開前,想要告訴所有人的。

  可為什麼呂嘉問會知道這一點,為什麼呂嘉問能確認這一點,以至於他做出了一些讓人難以相信的蠢事來?

  韓岡現在也說了,這的確是他的鍋,但這鍋他不會一個人背。

  章惇沒有否認,他歎息道:「希望望之不會再做錯了。」

  韓岡道:「既然有希望,那就不會。」

  呂嘉問最後的態度說明他已經明白了,這是韓岡給他的最後的機會,讓他可以在名聲和權位中做一個選擇。

  也許不去接受那個差事,之後呂嘉問也有可能保得住職位,但可能和必定之間,呂嘉問做出了必然的選擇。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7
第155章 梳理(25)

  【前天昨天都在外面跑,昨晚回來後本來想寫一章免得斷更,直接就在電腦桌前睡著了。對不住各位。今天會把欠下的補回來。這是第一更。】

  匡。

  玻璃盞砸碎在牆上,葡萄酒漿染紅了半幅白牆,如同血染。

  趙仲惠穿過噤若寒蟬的妻妾僕婢,跨出門去,丟下一句話,「收拾乾淨。」

  他已經三天沒敢出門,也沒敢與他的那些朋友相互交流。這讓趙仲惠心中十分煩躁。即使走在自家人人稱羨的後花園中,趙仲惠的臉色也是彷彿能凍住池水一般。

  假山、花木與池塘交融一處,樓閣、畫舫、亭台,在池水畔錯落佈置,來自大家手筆的花園,幾年前還是六戶人家共有,不過現在就只有趙仲惠一家了。他的兄弟們都搬到了新城外的敦睦宅居住。

  都堂在待遇上對宗室很大方,他們在新城外,另設了敦睦宅,用來安置越來越多的宗室。

  睦親宅修起已有幾十年,早就不敷使用。當一位分配了一間大宅院的宗室過世,往往就是七八個兒子將一座府邸瓜分。家家戶戶都住得緊巴巴的,天天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上幾架,兄弟因此反目的情況很多,朝廷的臉面上很是難看。

  不過敦睦宅修起之後,各家的住宿就寬鬆了許多,住得遠了,反而關係近了,兄友弟恭看起來一派和睦。

  但對於都堂,趙氏宗親的反感依然是一日甚過一日。都堂的舉動,被他們視為收買人心,根本不需要感謝。

  說起來也的確如此,都堂對宗室的優待,是做給世人看的,從來沒指望得到這些趙氏親族感謝。

  除了很少一部分之外,其他宗室都憤恨於都堂將趙氏摒除於權力之外,更恐懼有朝一日謀朝篡位,趙氏地位不保,即便都堂給予他們多少好處,即便其中很大一部分比過去要富足許多,依然滿腹怨言。

  故而趙仲惠才會時常與一幫人混在一處,一天到晚都在詛咒都堂早日而亡。換個說法,就是一群敗犬在一起互舔傷口。

  前些天,都堂前的學生鬧事,接著又當著都堂的面開了一槍,手筆讓人驚歎,一想到都堂中一眾叛逆的臉色,趙仲惠就興奮不已。

  整件事的起因經過,趙仲惠很清楚,但主使者是誰,就不那麼明瞭了。反對都堂的人數不少,通常是五六人、七八人、十來人組成一個小社團,就如詩社、茶會、酒會一般,社團之間往來很少,只有偶爾交流一下消息。

  他只知道那幾天的集會中,所有人興奮不已,說啊說的,恨不得那些學生立刻衝擊都堂,然後被殺得血流成河,讓都堂失了天下士民之心。

  而集會的召集者,他的一位堂叔,更是隱晦的說了一下這件事是有人在背後推動,而且那人地位很高,一向對皇宋對天子忠心耿耿,只是因為章韓二賊勢大,不得不暫且屈身事賊。

  他堂叔並沒有透露那人的身份,趙仲惠和其餘人也都沒有去追問——如此忠貞之士萬一洩露了身份,有所差池,豈不是讓人扼腕終生?

  想來必然是世受皇恩的簪纓世家出身,與那等寒酸涼薄的瘺人之子決然不同。

  只是在開槍的那一天之後,趙仲惠就不敢隨便出門集會了。

  讓他去罵一罵都堂可以,或者聲勢起來之後,跟著人渾水摸魚也行,但真要讓他出頭對抗都堂,趙仲惠還是不敢,自家性命自家要珍惜。等到外間事了再行集會,這一次讓都堂灰頭土臉的事,完全可以開心的說上一年。

  只是悶在家裡,先是聽說河北贏了,又聽說遼國皇帝逃竄回國,趙仲惠心裡的火就按耐不住。

  再接著又聽說槍給找回來了,人犯的身份也暴露了,開封府中最有能力的爪牙已經追蹤到了開槍的義士,很快就能抓捕歸案。

  趙仲惠的脾氣就像是火藥桶,只要有點火就能給爆了。

  如果能像尋常一樣能與人一起痛罵都堂,再罵兩句耶律乙辛的無能,火氣還能消退一點,只是在家裡面,哪裡也無從發洩。

  繞著池塘走了一圈,傍晚池畔清風徐徐,柳枝青翠,鳥聲婉轉,趙仲惠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一名僕人從匆匆而來,對趙仲惠說了幾句,趙仲惠點頭道,「讓他進來。」

  一人很快被領到趙仲惠的面前,是他一位族兄家的都管,也是同一社團的同伴。

  「五兄可還安好?」趙仲惠問道。

  「勞郡公顧問,主人起居如常,一切安好。」都管言辭有禮的回了一句。

  「你今天來,可是五兄有何吩咐?」

  都管一瞥左右,上前半步小聲道,「主人命小的來報與郡公,那賊子要祭告太廟了。」

  趙仲惠頓時臉孔扭曲,稍稍好轉的心情登時又壞了幾倍,他咬牙切齒,「趙!世!將!憑他也配!」

  都管低頭,一聲不吭。

  自從之前濮王府一系被清洗之後,沒有哪位宗室還敢對趙世將就任大宗正之職有所不滿,至少是不敢當中有所異論。

  但是在人後,太宗皇帝的血脈,自然會對太祖後裔成為大宗正而怨聲載道。

  從趙仲惠姓名之中的一個仲字,就可以知道他屬於太宗一脈,與熙宗皇帝同輩——熙宗皇帝舊名仲鍼,即將登基時,才改名趙頊——對趙世將的感觀可想而知。

  趙世將如今奉承都堂,簡直都忘了他是趙氏子弟,這一回遼國不過是在河北兵鋒小挫,他就忙不迭要去太廟為那群賊子吹捧,河東慘敗不提,河北的戰事也還沒結束呢!

  「舔人股溝子的豬狗,沒臉皮的老畜生,背父忘祖的賤骨頭。」

  連番污言穢語,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來自於一位自幼讀書的郡公之口。

  痛罵了一番,趙仲惠氣息稍平,他虎著臉問都管,「五兄還說了什麼?」

  都管低頭,「主人請郡公過府一會。」

  趙仲惠皺著眉,「之前不是五兄說的嗎,這兩天都不要隨便出門。」

  都管道:「主人知道,所以特意安排了車子,停在後門口。只是要郡公跟平常一樣,稍改一下裝束就好了。」

  「好,等吾更衣。」趙仲惠都沒多想,一口應承,他在家中待得煩悶,早想出門去了。

  夜色漸濃,換了一身僕傭的裝束,趙仲惠孤身一人的悄然從後門出來。門口一輛車廂低矮窄小的四輪小車,車廂上的油漆斑駁,色澤黯淡,跟外面尋常可見的載客車看不出任何區別。連拉車的馬匹,都是用了有氣無力、毛髮稀疏的老馬。

  「什麼時候置辦的?」趙仲惠問。比之前看到的車子,還要更不起眼。

  「才買下來的。」都管為趙仲惠打開門,讓他上了車,然後跟了上來。

  「郡公見諒。」都管側著身子,在對面坐下。

  前面的一聲鞭響,馬車搖搖晃晃的開始走了。

  比起家裡將作監所造的馬車要顛簸了不少,但趙仲惠完全能夠忍受。

  他現在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跟那些同伴會合,一同宣洩這幾日在家裡悶出的郁氣。

  他甚至還在想著,等會兒集會時是不是提一下,給都堂多添添亂。比如趁勢煽動一下東京士民,要求都堂繼續北攻遼國,攻下遼陽,攻下臨潢,殺光契丹,看看都堂到底是做還是不做。

  車廂中窗簾拉起,掩著車窗,看不見外面,但能聽到周圍喧囂聲漸大,顯然是進了一處街市。

  「好像路不對。」趙仲惠說。

  都管道,「如今都中管得比之前嚴了,必須要在人多處多繞兩圈,如果有人跟蹤,很容易就被甩掉。」

  「小心點好。」趙仲惠點頭,繼續安靜的等待。

  將都堂被民情所挾不得不出兵北上,最後慘敗而歸的窘相,在腦海裡編織了三五遍之後,趙仲惠忽然發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馬車繞的圈數也已經遠遠不止兩圈了。

  他猛地掀開窗簾。夜幕下,周圍一片黯淡,遠處能看見一個深黑色的剪影,那是大圖書館的位置。

  不是好像,根本就不對路。

  「停車!」趙仲惠厲聲叫道。

  但完全沒人理會,馬車還在繼續向前。

  「停車!」趙仲惠用力瞪著對面的都管。

  都管安然坐著,臉上的謙卑換成了冷冷的譏笑。

  「停車!」趙仲惠又踢又撞,但車門紋絲不動。堅固得不像是一輛粗製濫造、成本低廉的舊車。

  都管冷眼看著,帶著嘲諷,「不要踢了,都是鐵的。」

  都是鐵的?!

  趙仲惠的瘋狂一下停住了,他緩緩的轉過頭,看著都管,充滿怒意的吼道,「給我停車!」

  「郡公,稍安勿躁。」都管心平氣和的說著,探出一隻手牢牢卡住趙仲惠喉嚨,手上傳來的巨大力道幾乎讓他閉過氣去,「馬上就到了。」

  恐懼和驚訝,讓趙仲惠一時忘記了掙扎。他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帶著陌生表情的熟悉面孔,在府邸中做二三十年差事的老僕,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副殺人放火的強賊模樣,甚至還敢對自己動手,這是在做夢嗎?

  他瞪著都管,馬車這時慢了下來,一座建築進入窗口,那是……

  御史台獄!

  ……………………

  「聽到什麼了?」艾虎突然揚頭問道。

  「沒有。」丁兆蘭斷然道。

  寬敞的大號馬車中,開封府的名捕頭緊緊盯著對面的三人。白澤琰、智化、艾虎,之前逃離的三名人犯,現在正與他同在一輛馬車之中。

  方才只是一輛馬車相錯而過,雖然裡面穿出來的聲音有些可疑,不過那是行人司專用的馬車。外觀與市面上最為常見的客運馬車別無二致,但丁兆蘭僅僅是分心對外一瞥,就分辨出來了。

  最近的調查中,丁兆蘭對行人司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越發的懷疑起來,也找到了幾條新線索,剛剛過去的車子或許也有相應的線索。

  但丁兆蘭現在的注意力都在車中其他三人身上,完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分心旁顧。

  「丁捕頭,別那麼緊張。」智化和尚笑著,試圖安撫丁兆蘭,「我們可是自願自首的,不會與你為難的。」

  「是啊,是啊。」艾虎猛點著他光光的腦袋,又試圖去推開窗戶。

  「別動。」丁兆蘭盯著他,「老實點。」

  智化和尚道:「丁捕頭,通融一點,車裡太悶,透透氣。」

  「俺已經夠通融了,不拿鏈子鎖了你們,還讓你們坐車。」

  艾虎叫道:「要真是通融,就送我們去相府。韓相公一向公正廉明,肯定不會冤枉無辜的。」

  丁兆蘭冷笑:「做什麼失心瘋,真當俺是蠢人,要是讓你們去了相公府上自首,外面還不要傳說是相公指使你們的?」他冷哼著,「老老實實去府衙,只要能抓住首惡,立下功勞,自然能饒了你們的性命。」

  智化和尚合十念叨:「阿彌陀佛,和尚可是冤枉的。」

  「冤枉不冤枉俺不知道。」丁兆蘭瞥眼看了看上車後就一直沉默的望著窗外的白澤琰,「俺只知道抓這位白公子的時候,和尚你就在旁邊……還抽了刀子。」

  智化和尚又念了句佛號,「和尚是被逼無奈。」

  丁兆蘭搖頭:「俺只知道和尚你拔了刀子,其他俺可不知道。」

  「你根本就心知肚明。」小艾虎氣急敗壞。能一路追到白澤琰的身上,怎麼可能不清楚智化和艾虎根本沒有參與到槍擊案中。

  丁兆蘭歎道,「是與不是,不是俺說得算的,得讓相公和大府相信你們才是。」

  他又對白澤琰道,「白公子,你可是想好了?」

  「忒多廢話。」白澤琰從窗外收回視線,「我要是不願,你能勉強得了我?」

  雖然前途莫測,但已經暴露了身份的他,不想牽連家人,就只有設法彌補之前的過錯。

  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也說不定,只要能將自己掌握的消息傳出去。

  ……………………

  夜已深。

  一封急報送到宿直都堂的韓岡面前。

  「南康郡公趙仲惠招供了,煽惑士子、收買槍手這兩樁事皆他所為,同謀的還有譙國公宗辯,榮州防禦使仲傑等六人。可惜他身子虛弱,招供到一半就突發疾病,搶救無效,死了。」韓岡將收到的消息草略的念給章惇,然後對送信而來的信使搖頭道,「才一個時辰吧,人就這麼沒了?虧御史台也敢答應你家樞密。」

  信使只是呂嘉問的親隨,被安排做聯絡,聽了韓岡的話,也不知該怎麼回話,只能訥訥的站著。

  別看御史台獄名氣那麼大,實際上因為裡面關的都是官人,住宿條件、飲食水平,都比京師之中一般水平的客棧都要強出許多。不說全都是單人間,鋪設床鋪的稻草都是每日更新,只吃飯喝水,潔淨二字比外面的酒館都還要講究。

  而且台獄中審問犯官,是嚴禁施加肉刑,棍棒皮鞭夾棍之類的刑具一概不許使用。一旦有所違背,被曝光之後,就算是宰相,也保不住台獄中人。即使沒有加刑,只要台獄有人犯病亡,當事的台官、獄官都少不了要受懲處。

  故而獄中待人犯,總是小心謹慎,台獄中出人命的事,幾年都難得一見。

  「或許是意外。」同樣值夜的章惇代為解釋,「這裡的趙仲惠是一個,前面的趙宗枅也是一個,招供的內容都差不多,也沒說兩個都死。」他帶著玩味的笑,有幾分好奇,「望之也算有能耐,一個個招供得倒是挺快。」

  信使道:「回相公的話,就是拿勺子弄些泥漿污物,在水裡飯裡攪一攪,強灌下去,就沒有不肯開口招供的。」

  章惇皺眉,這種審案的方法,簡直是兒戲了,「命都要沒了,還在乎一點髒?」

  韓岡倒是理解了。

  在台獄中好吃好睡,又無重刑,平添了讓人犯認罪的難度。不過入住的官員們,通常是認罪很快的。也沒有別的原因,只是落差二字,就讓養尊處優的官員無法適應,最後被熬得很快招供。

  他對章惇道:「沒命要等判決後,髒東西可就在眼前了。」

  韓岡不知道這是另一段歷史上,新黨曾經用來對付敵對派系的手段,不過這種手法,也只有在御史台獄中才派得上用場。換作其他監獄,上刑具更加乾脆利落。

  「就讓呂望之就留在台獄中了?」韓岡問章惇,「府獄還有好多空獄間,正等著人來住。」

  「回頭我會跟望之說的。準備流放的輕罪犯人就送到府獄去,那些犯了重罪的,還是放在台獄吧。」

  開封府的監獄,犯人流動速度很快。刑案之中該殺則殺,不該殺的,或流放或小懲開釋,府獄中的犯人平均系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

  因為對犯人的處置速度太快,開封府這幾年甚至還曾經還出現過兩回長達半個月和二十天的府中獄空的情況。

  放在過去,這是能給天子報喜的祥瑞之兆,知府也能就此打通登天之階。

  但如今開封府中的犯人,最輕的抽上幾鞭子就放人,最重的就上菜市口,剩下的無論輕重罪,只要定罪了,基本上都是送去邊疆開荒。如此制度下,想炫耀一下府中獄空的祥瑞,不知會怎麼被京城士民嘲笑。

  信使離開,韓岡折了一下信箋,放到了桌上。

  章惇對他笑道,「望之看來是真心改過了。」

  韓岡則搖搖頭,「到底是真心,還是敷衍,甚至推卸,還要再等等看。」

  如果呂嘉問是一開始就大張聲勢,到處抓人,弄得京師人心惶惶,這就是證明他想要自己撇清自己,把責任往都堂、往宰相身上推。畢竟他敢這麼做,正常的人都會認為是奉了宰相的鈞令。

  那樣的話,章惇和韓岡就得毫不猶豫的將呂嘉問給處辦了。

  但如果是一個人一個人的抓,慢慢來,盡量減小風波,那韓岡和章惇還能容許他一個體面的結果。等一切結束之後,就安安穩穩的退下去。至於指望保留權位?天底下可沒那麼好的事!

  看見韓岡毫不容情的態度,章惇歎了一口氣,「希望望之不要一誤再誤。」

  「希望他不會。」韓岡說道。

  這一回讓呂嘉問做的就是大清洗的差事,不論有罪無罪,是否牽涉其中,只要看起來有點關聯,就抓起來。即將離開的韓岡需要一個乾淨的京城,即將掌握大權的章惇需要一個乾淨的京城,即將展開的對遼攻略,同樣需要一個乾淨的京城。

  怎麼打掃乾淨,就看呂嘉問賣不賣力了。

  稍稍議論了一下,韓岡和章惇各自埋頭公事,即將大舉攻遼,一時間事務比尋常多了數倍,因而兩位宰相近幾日才需要同時留在都堂。

  只是一刻鐘之後,另一個消息從開封府衙傳來,讓兩位宰相放下手中公務,面面相覷。

  「白澤琰自首了?」章惇驚訝不已。

  還是丁兆蘭帶著他們去的。

  就連韓岡都不知該如何評價了,「還真是本事。」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既然做出了大清洗的決定,案件的結果也就無關緊要了,如白澤琰這位槍手,或殺或放,根本就不放在宰相們的心上了。

  一切的重心還是在北方、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38
第156章 阻卜(上)

  從豐州出來,一路向西北。

  轉過了不知多少道彎,穿過了不知多少道山梁,眼前的地勢漸漸開闊起來。

  再往前,是起伏平緩的高原,再向北,就是遼人的地界。

  眼前,則是一片蔥綠的草甸,並不算很大,草甸另一端的山丘清晰可見。一條並不寬闊的河水從草甸中央流過。在過於荒涼的山巒丘陵之後,突然看見這樣的一片綠色,立刻就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草甸中,可以遙遙看見羊群和馬群,河邊上,還能看見一頂頂宛如蘑菇的帳篷,這裡是一家部族的牧場。

  停在草甸邊緣,沒有再向前去,折可適跳下馬來,「到了。」

  「總算是到了。」種建中跟著下馬,與折可適並肩望著遠近之處的原野與山丘。

  「人還沒到。」折可適招呼起自己的手下,「先把營地搭起來。」

  隨著折可適、種建中一行而來,是一支人數多達四五百的商隊,聽到了折可適的命令,立刻熟練麻利的行動了起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一座簡易的營地出現在草甸的邊緣處,用馬車做外圍,拉起了一條防線,馬車頂上站著守衛,剩下的人都開始休息或整理貨物。

  守衛們手持兵械,暴露出來的武器,有弩.弓、有火槍,甚至還有四門虎蹲炮。放在營地四角。

  在這一片土地上,看到這些武器,沒有哪家部族還敢貿然衝撞。而且現如今看見滿載著商貨的馬車,各家部族,想的都是拿出自家的特產去交易,而不是上去撈一把。

  在築營才開始的時候,就有兩名騎手飛馳而來,其中一人都已經將弓箭拿在手中。不過當他們看見馬車上堆得如同小山的貨物後,立刻就收起警惕的眼神,放鬆了下來。

  等到來往多次的商隊管事走出去,更是一下親熱起來,抱胸行禮,再勾肩搭背,如同兄弟一般。

  管事送了一人一把鋼刃小刀,一串琉璃珠子,兩人喜笑顏開,趕著回去通報族中。

  「這裡夠荒的。」種建中舉著千里鏡遠近張望,即使是眼前一片蔥綠的草甸,也改變不了周圍的荒涼。

  折可適翻翻白眼,「東套就不荒了。」

  近尺長的千里鏡熟練的在手中轉了一個圈,種建中笑道,「看朝廷什麼時候下命令了。」

  自從十餘年前,宋遼兩國共同滅亡了西夏,瓜分了西夏國土,再之後又經過了幾番爭鬥,宋遼兩國的萬里疆界的中段,其中最為偏北的分界線,平行於黃河,偏南一點的地方。

  確切的說,是大宋牢固了控制了西夏核心之地的靈武平原,並在此設立寧夏路之後,又用自己充沛到難以想像的財力,把寧夏以東、以北的大片草原和荒漠上的部族一一收服,同歸入寧夏路的管轄。

  而遼國,沒有精力去穿越群山,攻擊黃河南岸投效宋國的部族。畢竟生活在那片荒漠地區的都是些窮苦部落,還有許多是被他們趕出來的黑山部族,水草不豐,土地貧瘠,還要面對駐紮寧夏的宋軍,擁有過高的危險,卻沒有相應的好處,這是遼人所不願的。

  所以如今遼國佔據了黃河最北一段,幾字形的上側橫端兩岸最為豐美的土地,牢牢控制著這片在宋國地圖上被標注為東河套的地方。同時並不再將勢力向南拓張,與宋人一樣只對南面部族進行羈縻。

  宋遼雙方默契的以黃河環繞的千餘里縱深的高原作為兩國的緩衝,即使東面的戰事激烈,中部地區依然保持著平靜。

  至於西部,西域那一片,已經到了兩國勢力延伸的極點,雙方對峙有之,驅動手下投效的部族相互狗斗有之,但基本上沒有過激烈的交戰。即使是遼國太子率軍遠征西陲,與北庭都護府駐軍遙遙相對的時候,也沒有過一次稍大的戰鬥。

  中部疆界上的和平局面,讓兩邊的駐軍、居民暫時放下了過往的仇恨,各自經營自己的生活,同時商貿往來也變得頻繁起來,相互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關係也自然漸漸接近。

  兩名騎手趕回去通報,營地還在繼續修建。等修好的時候,草甸中心處終於趕來了一大群騎手。

  舉著千里鏡,種建中的視線在那些騎手身上一掃而過,一個個有弓有刀,有的還配了雙刀。跨馬而行,一個個身姿矯健。

  他輕噫了一聲,帶著些許驚嘆,「裝備不差啊。」

  「出來撐場面的,當然是最好的。沒了這百多人,這裡早給別家部族吞了。」

  種建中點了點頭,眼前過來的百多騎手,看他們身上的裝備,便可知是這一支部族中最為核心的戰力了。少了這百多人,雖然部族中可能還有幾百能上陣的男子,其實根本不頂事,很快就會被人吞併,保不住眼前這片豐美的草甸。

  百多騎手,由一名四十多的大漢率領,商隊管事出營迎上去與領頭的首領見禮,幾句話一說,一同哈哈大笑,一起轉回營中,就招呼著要擺開宴席。

  「這就要喝酒了?」

  兩人向裡面走到隱蔽處,種建中問道。

  折可適點點頭,「老規矩了,第一天喝酒設宴。從第二天開始,才開始交易。等過兩天,更遠的幾家部落都會趕過來,還得有幾場宴會。」他沖種建中笑了笑,「跟你們西面不同吧。」

  種建中也笑著點了點頭。

  種樸和種師中如今駐紮在寧夏,種家的勢力也從橫山地區轉移到寧夏。同樣與遼人交界,但那裡的回易過程,則更加冷漠和提防,決然沒有這裡的親熱。

  前面開始擺酒,種建中和折可適都沒有上前,他們兩人穿著普通的衣服,混跡在人群中。過於顯眼的千里鏡早收了起來,乍看上去跟商隊的其他成員並沒有什麼區別。

  這支商隊的成員基本上都是軍漢充任,而且還是折家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從外形上看,種建中和折可適兩人挺拔健碩的外表,也不那麼顯眼了。除非走到近前,否則很難看得出他們與眾不同之處。

  「大人。」

  「十一叔。」

  兩個年輕人來到兩人的面前,都只有十七八歲,身姿宛如白楊樹一般挺拔,相貌則與種建中有幾分相似。

  種建中帶了兒子種溪、侄兒種洌過來見世面,兩人也都是一副普通商隊成員的裝束,方纔還在修築營地,挖掘壕溝,都是蓬頭垢面、灰頭土臉的。

  看見他們,種建中臉上的笑意一瞬間就收斂了,板著臉,嚴肅的模樣,「事情做好了?!」

  種溪、種洌齊聲道:「都做好了。」

  「好?」種建中冷笑著一瞥眼,營地之中的種種漏洞盡數暴露在他這位積年將領的眼中,「只是做完,哪裡好了。」

  種溪不服氣的抬起眉毛,種洌扯了扯他,齊齊低頭不語。種建中哼了一聲,「都在喂料了,還站著幹嘛?」

  種溪、種洌忙著走了,趕過去餵馬。

  拉車的馬,走了遠路,一匹匹都餓得厲害,如果放任它們啃食青草,包管會吃多,肯定會拉稀。一般都是先餵了隨車帶的豆餅和草料,等稍微緩一點,再散放開來。

  旁邊的折可適嘆道,「彝叔,何必呢?兩個都是好孩子,又認真又勤快,我家的小子要有這麼勤快,我做夢都要笑出來了。」
  
  「你家二郎都建功立業了,你還說他不好?」種建中笑著,又道,「小孩子多做做事沒壞處。」

  折可適搖搖頭,別人家教訓兒子,外人不好多說,他拉著種建中,「我們也去喝點酒吧,還要等幾天呢。」

  「也好。是你藏在車上的那罈子玉冰燒?」

  「好麼,你還真是狗鼻子,這都給嗅到了。」

  「是你藏得太淺了,真當我眼瞎啊。」

  商隊的營地已經紮下來三天了,周圍的部族一家家的趕過來。

  幾十人、上百人驅馬趕車,帶著滿載的皮貨、羊毛和乾肉,趕到營地來。總是一頓酒一喝,就開始交易。

  宋人拿著棉、毛布料、絲綢、皮衣、鐵鍋、小刀等特產,來交換部族的皮貨和羊毛等特產。

  雖然草甸上被其他部族趕來的馬匹駱駝侵佔了很大一片,但折家商隊大手筆買下了幾百隻羊,賺得族長合不攏嘴,哪裡還會在意自家的草場被外人啃了草去。

  折可適和種建中走在營地外的臨時榷場中,前後左右都是討價還價的聲音。折家一年幾十萬貫的回易買賣,就是在這些討價還價聲中給做成的。

  前面有一群人,穿著打扮與周圍截然不同。種建中多看了兩眼,小聲的問,「阻卜人?」

  「黑山別部都可以歸入阻卜。」折可適笑著。

  「差得遠了。」種建中看周圍,裝束、說話都截然不同。

  這幾日與他們做買賣的都是黑山別部。從黑山下被契丹人趕出來的一批黑山部,一多半在當年被韓岡領軍殺光了,剩下的一部分不得不降伏。但黑山別部則與他們不同,很早就分離了出來,確切的說是被本部趕出來,離開了黃河兩岸肥沃的草場,被趕到高原上,與漢家沒有什麼的血仇。所以更加親熱。

  「反正草原上的部族都是這樣,誰說的清誰是誰?今天阻卜,明天黑山,後天契丹——啊,契丹人不會認就是了。反正改換門第簡單得很。」折可適衝著前面那群人努努嘴,「不過彝叔你猜得沒錯,他們才是真正的阻卜人,給契丹人趕過來的。」

  阻卜人的事,種建中這兩年聽得多了。

  整個阻卜部,前幾年給耶律隆帶兵橫掃過,一口氣殺了七八萬,磨古斯所親領的部族,整個阻卜部的核心,多達萬帳的大群落,連一個比車輪高的男子都沒了。

  等到耶律隆到了阻卜大王府,四面八方趕去朝拜他的部族,有上千家,幾千人歃血為盟,共奉契丹。最後他挑了萬名精銳,一部分進了神火軍,還有一部分就成了他的宿衛。這些人,幾乎都是各部貴人家的子弟,等於是人質,整個草原之上,現在根本沒有人敢於違逆耶律隆。

  不過還有一些不願意奉承契丹人的阻卜部族,就往南遷,一路千辛萬苦,進入了宋境,與黑山別部打了幾仗,佔了一片地。

  對於這樣的爭鬥,宋軍根本不在意,除非他們有攻擊自家的意思,否則就當熱鬧看了。

  「夠了。夠了。」也不知在做什麼買賣,離得老遠,就聽見領頭的阻卜人在那裡點頭。

  「往常都是討價還價個沒夠,今天倒是大方得很。」折可適沖種建中眨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長的笑著。

  種建中道,「再怎麼討價還價,最後還是你們賺錢。」

  折可適嘿了一聲,「不都是一家嘛,同是商會會員,說什麼你我。」

  緣邊回易現在都在雍秦商會控制下。

  雍秦商會針對草原的貿易,大小百餘家貿易商成立了一個聯會,共同確定草原特產的收購價,以及中原貨物的賣出價,有商會本部監督執行,由此保證聯會內部的公平性,保證小貿易商的權益。

  草原部族即使想要提高部中特產的賣價,沒人會捧場。想要壓低,那就什麼都買不了。

  聯會造成了草原貿易事實上的壟斷,而且有折家、種家以及一干將門和雍秦商會為此做背書,無論文武兩方面手段,都很難打破聯會對草原貿易的控制。

  商業上的緊密聯繫,使得各家門之間的聯繫也變得十分緊密,折家、種家的聯姻已經有好幾對,就是跟著如今的形勢變化而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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