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05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49
第166章 暗潮(一)

  童貫來到福寧殿外。

  一名十七八歲的內侍正從殿中倒退著出來。

  轉過頭來,看見童貫,就嚇了一跳,連忙躬身行禮,

  此人金髮碧眼,高鼻深目,分明是一個胡種。這並非是五胡羯人的孑遺,而是北庭都護府押解來的俘虜。

  北庭、西域兩個都護府年年征戰,俘虜西域胡人無數,成年人被押去挖礦修路築堡,年紀小的就送到了國中,其中有一些就被閹割了送入宮裡。

  童貫面無表情將視線越過他,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他不喜與胡人打交道。與絕大多數中國之人一般,童貫對這些相貌迥異於漢人的異族絕無好感。

  胡人內侍也知趣的離開,誠惶誠恐的從氣息陰冷的童貫身邊繞過去。

  晉後五胡亂華,唐時又有安祿山的例子,五代時沙陀族禍亂中國,開國後,又有契丹、黨項為患邊疆。以前車為鑒,對異族的警惕,早已深入宋人的骨髓裡。

  儘管如今疆域大張,治下異族多及百萬計,但這些異族想要如漢時金日磾,唐時李光弼一般直入中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即使如折家這等衛翼中國百年的異族,本身已與漢人無異,可是在官場上依然受到歧視,路監一級便是折家人能抵達的頂點了。

  故而這一等異族內侍,在宮中只能是最底層,遇到童貫這等在宮中手握兵馬、得人重用的權貴,就是呼吸也得放輕一點。

  童貫在殿門外通名之後,逕自走進殿中。

  殿內的內侍宮女百餘,老少不一。但放眼看過去,年紀稍小的內侍,一多半有著異族的外貌。

  不僅僅有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有黑瘦矮小的南洋土著,更有一二肌膚如鐵似漆的崑崙奴,除了這一等外貌與漢人截然有別的異族,其實殿中還有一干西南夷種,北地胡虜,相貌與漢人沒有太大的區分,穿上宮中內侍的衣袍,簡直就是漢人一般。

  但童貫知道,福寧殿中,年紀在二十歲以下的內侍裡面,沒有一個是漢人。

  近十年來,進入皇宮的內侍,也沒有一個漢兒。新進宦寺,全都來自四方蠻夷。莫要說朝廷為了補充宮中人員去閹割漢人,就是自行閹割的宮中也不會收。

  童貫看過一篇相關報道,就說是宮外『自閹者甚伙,進用者無一』,以此警告世人,不要自閹。對於這一等愚昧無知之輩,基本上都是被發配到邊陲充軍去了。

  過去宮中也一樣是不要這些自閹之人,但連漢兒都不用了,都堂明說是不忍為不仁之舉,實際上呢,還不是要消除宮中的勢力。

  童貫不得不憂心忡忡,長此以往,宮中內侍將盡為胡虜。

  身為宮中頂尖的大內宦,童貫不得不在乎,但都堂根本不在乎。

  都堂對皇帝始終保持著警惕,只要可能成為皇帝的助力,被都堂強力打壓。

  外面正鬧得天翻地覆的案子,歸根到底,還不是都堂要清除那一等心懷天子的大臣。宮內十年來只進用異族,也是一樣的想法。

  近到福寧宮內部,皇帝身邊的使喚人,甚至都是三個月一換,每一次都換掉其中的四分之一,沒有哪一個能夠在福寧宮中留上超過一年的。

  前陣子童貫見過的熟面孔,今天再過來,已經有許多看不見了。

  童貫對此都已經形成了習慣。

  一年的時間裡,皇帝想要把一個新人徹底收服,當然是一段足夠充裕的時間。但前提是要都堂放任皇帝收服人心——這當然不可能。

  都堂不想讓皇帝有餘暇豢養心腹,前段時間甚至都不讓宮人與皇帝說話,說話的盡數開革出外,更是讓皇帝做定了孤家寡人,直到夏天過後,見皇帝屈服,這才把禁令給暫停了。

  在都堂的鉗制下,皇帝手上沒有權,沒有人,甚至連錢都沒有,一切得從零開始。只憑皇帝的身份,只能在一開始迷惑下幾個人,但時間長了,身邊的人又有誰還不會知道皇帝是個空心大老官,誰還會冒著被發配邊疆的危險幫他?

  童貫走在福寧殿中,走到哪裡,哪裡就變得鴉雀無聲。

  他這位帶御器械、皇城司管勾,入內內侍省副都知,在福寧殿中的威嚴,甚至要強過天子。

  皇帝生氣的時候,要打誰殺誰,最後還是要交給入內內侍省審問和處置,絕不會由著皇帝的性子來——更曾有小黃門頂撞了皇帝,回頭來調離福寧殿直接升做東頭供奉官的例子。

  而童貫卻曾經在福寧殿內直接下令打死過幾個犯了大錯的內宦,其中一次,就在半個月前。

  所以殿中宮人看過來的眼神……不,沒人還敢抬頭。只有童貫經過之後,悄悄向他的背影投以參雜著畏懼、憎厭的視線。

  皇帝就在內殿側的東小殿中,那裡有皇帝的書房。

  門口的湘妃竹簾還未收起,半捲著。童貫透過竹簾,望著書房內。年輕的皇帝白皙瘦削,勾著背站在桌前,宛如一根沒有發育好的豆芽。

  桌上鋪著一幅雪浪紙,上面已經有了半幅青山。

  童貫沒有進去打擾皇帝,他遠遠的站在門外看著,守門的小黃門臉都白了,僵硬著身子低下頭,出氣聲都不敢稍大。

  趙煦正拿著筆恣意漫塗,青山綠水迅快如水潑般出現在畫紙上,正是應了潑墨山水的說法,一幅畫一氣呵成,連題字帶蓋印,只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

  趙煦放下筆,退後兩步,看著桌上墨汁淋漓的畫面,唇角自得的勾了起來,似乎是很滿意的樣子。只是瞥眼間卻看見了門口的童貫,臉上的笑意頓時就沒了。揮手讓人將這幅畫拿走,冷著臉坐了下來。

  一位小黃門拿著畫輕手輕腳的從童貫身邊繞出去,彷彿在睡著的貓兒身邊走過的老鼠。

  小黃門大餅臉,小眼睛,典型高麗人的相貌。前幾年,窩在耽羅島上的高麗國王要討好中國,實在窮得沒有別的貢物了,便把身邊大臣家的子女抓了一批送到宮中服侍。比起俘虜的夷人,這一批高麗人相貌近於漢人,就更加受到重用。

  童貫依然看也不看這高麗小黃門,來到皇帝面前跪下行了禮。

  趙煦一言不發,坐看著童貫跪伏於地,恭請聖安。

  童貫早就習慣了皇帝的態度。宮中得勢的大貂璫來見皇帝,沒有一次能得到皇帝開金口,即使王中正跪下後都沒一句平身,到最後只能自己爬起來。區別在於,王中正是行禮過後就自己站起來,其他權宦——包括童貫——則是跪著將事情都稟報過後,再拜告退,向後膝行數步才敢起身離開。

  說到底,這件事就是當初趙煦賭氣,要讓王中正這位勳臣難堪,王中正一氣之下不奉陪了,便惹得趙煦把氣都撒到其他人身上,直至今日。

  童貫一套禮儀早做得熟極而流,問安之後,跪著低頭道,「官家容稟,六月時京師暴雨,福寧殿頂屋瓦多有毀損,當時雨水深重,無法妥善修復,只能草草覆上琉璃瓦,以做遮蓋。至七月又暑氣過甚,不宜動工。如今已入秋,近日來雨水不豐,正是修繕之時。入內內侍省已安排下人手,資材,欲以盡快修繕寢殿。故奉太后之命,請官家近幾日暫幸駕睿思殿,待寢殿整修完畢,再行返駕福寧。」

  趙煦默不作聲,童貫也沒有等著皇帝的回復。童貫過來,只是在盡告知的義務,也就是維修福寧殿的事,需要告知住在裡面的趙煦,宮中的其他事,都會盡可能的繞開皇帝去。

  一二三四,童貫跪著在心中默默數過一百,他就一彎腰,再拜告辭。在皇帝的沉默中,挪著膝蓋向後蹭了幾步,最後再一拜起身,倒退著出了東小殿。

  童貫走回到福寧殿正門口,卻見方才離開的高麗小黃門還拿著畫守在門外,看見童貫出來,忙上去獻寶。

  小黃門的知情識趣,讓童貫心中暗暗點頭,說到底,入宮的異族中,還是數高麗人要聰明一點,西域的胡人就蠢笨了許多,而南洋土著,則更是如同猴子一般,怎麼也調教不好。

  童貫接過畫,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又從左到右看了一回,對著光,照著影,翻來覆去也沒看出來有什麼暗記,就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畫。

  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遍,童貫放棄了,他將畫紙交還給小黃門,「快點拿去裝裱,莫要讓官家等急了。

  小黃門行了禮,急匆匆的就走了,他當然不是為了裝裱而著急,而是為了皇帝裝錢的褡褳。

  畫畫,這不是皇帝打發時間的愛好,而是為了掙錢。

  說出去沒人會信,但的確就是為了掙錢。

  趙煦關注著店外的東京,,安靜的輕舒一口氣,

  皇宮中,即使最卑微的灑掃宮女和內侍都有五百文的月例,可皇帝完全沒有。

  御廚房中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特產,即使是在冬日,也能準備上最新鮮的蔬菜。從內衣到外袍,皇帝每天都能穿到用最好的布料製作出的最新的衣物。皇帝日常使用的器物,都是將作監下各工坊的精心製作,即使是一盤一盞,拿到外面去都是價值千金。福寧宮中,近年經過一番改造,冬暖夏涼,更加適宜居住。

  吃穿用住,都是天下最頂級的享受,皇帝能享受到這些好處,自然是因為錢——僅僅是皇帝一人,每年的開支就在百萬貫之多。而這本賬,每年冬日都會準時在邸報上出現。

  就像都堂會將國計收支帳按不同部門和項目分類公開,宮中的開支也會公開出來。不過也只有皇帝的花銷會原原本本的出現在公開的賬目上。

  在邸報公開的開銷上,太后每年的支出只有皇帝的三分之一,僅比太妃多上一兩萬貫。

  宮外的輿論都是太后克己奉簡,寬厚仁愛。

  但實際上,皇帝和太妃沒有任何私房,也沒有任何額外收入,過去皇帝自家掌握的內庫都在都堂的控制下,皇帝母子所有的開支都是出自國庫,一分一厘都被控制著。

  而太后,造幣局出來的鑄幣稅直通新修的永壽宮私庫,隨時隨地都能拿出幾百個如意金寶來賞賜——一兩一枚的金錢,成色七五金二零銀五分銅,標著十貫的面值,實際在市面上能抵二三十貫之多。

  皇帝手邊,一文錢都找不到。身邊的每一樣器物,都是登記造冊,即使皇帝拿著賞賜身邊人,也只會讓此人帶著皇帝的賞賜去萬里之外度過餘生。

  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手邊連一點活錢都沒有,趙煦空仗著一個皇帝的名頭,做什麼都要受阻。

  皇后倒是有不少私房,她嫁過來時,依禮儀並不需要置辦貴重的嫁妝,但王家還是照常例給了不少。如果皇后能出私囊襄助皇帝,趙煦還是能夠拿出一些賞賜來收買人心。但自從皇后與皇帝鬧翻之後,常住後苑長春殿,一個月都不照一次面,根本都不會出嫁妝幫襯丈夫一下。

  到了最後,趙煦只能拿自己的一些字畫與人,作為賞賜。

  這些年來,皇帝被幽禁深宮,在字畫金石上頗下功夫,水準已經近於世間一流。

  都堂對皇帝拿自己勞動成果賜人,倒是不在乎了,只要不是用御印帝寶為記,署了天子的名諱,乾脆就放開來讓得賞的宮人拿出去販賣。

  當皇帝發現都堂只嚴禁皇帝的名號牽涉商賈之事,精神大振,不僅拿著字畫賞人,甚至設法讓身邊的宮人幫他出宮販賣字畫。有一段時間,他一天都要寫畫出十幾二十副字畫來。

  可惜賺錢的日子也只有一兩個月,打著趙煦私家鈐記的字畫市面上一時間出現太多,世人又少有人知這是皇帝的作品,各處書畫店舖的收購價格陡然間降到了一副只有一兩貫的水平。

  即便拿著這些字畫出去販賣的內侍暗地裡聲稱是出自天子之手,但這種說法實在是無法取信於人。

  此外,自古以來,所有的書畫名家,不與士人唱和往來,得人吹捧,也成不了名家。趙煦出不了門半步,如何能混進樊樓夜客中?到頭來,趙煦就只能暗恨自己的出身埋沒了自己的才華。

  當童貫回到宣德門後,福寧宮的小黃門業已拿著皇帝最新的手稿,在相熟的幾家字畫店中隨意挑了一家,走了進去。

  掌櫃的認識小黃門,一看見是他,就笑臉迎上,「你家主人又有新作了?」

  換了一身普通衣袍的小黃門點頭,將畫小心的在黑漆的櫃桌上鋪開來。

  掌櫃眼中精光閃爍,看看畫,又看看小黃門,心中正在盤算這什麼。

  小黃門操著有些彆扭的官話催促著,「能給多少到底,俺著急,要回去。」

  「要裱起來也要花錢的!」掌櫃敷衍著小黃門。談判時,最先著急的一方必然是輸家,他可不急。

  但那邊小黃門也僅僅是多說一說,並不是很急的樣子。

  掌櫃仔仔細細的檢查了一翻,開出來一個還算合理的價碼。

  小黃門沒有討價還價,一口應了,轉頭就拿著賣畫的錢回去覆命。而就在他身後,掌櫃臉上油滑的表情徹底褪去了,變得專注而用心,他仔細的看了一遍畫面,微不可察點了點頭。

  叫了一名小二代為看管前台,他腳步匆匆的轉回了內室,這一幅畫,他要好好處理一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0
第167章 暗潮(二)

  【這一章算二十七號的。月初說每天五六千字,這肯定是沒達到,沒臉自辯。不過一個月三十天,按每天底限五千字來算是十五萬字,還有三天,還差三萬五,試著拚一拚,這三天不求票了,如果能夠完成,再說不遲。】

  王中正靜靜的躺在床上。

  翰林醫官剛剛離開,養子起身去送了醫官。

  方才因醫官而躲到東廂的妻妾,這時又過來了,為王中正換下汗濕的裡衣。

  王中正任憑妻妾擺佈,雙眼直直的望著窗外。

  窗外園中,秋色漸濃。

  梧桐、柳樹,依然綠意盎然,但一盆盆怒放的秋菊,在河西、劍南節度使家的後花園中,宣告著秋天的到來。

  進出於園中的僕婢,人人帶著憂色,他們只看見名震海內外的翰林御醫每日來了又去,而主人家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

  一想到這一座府邸的頂樑柱即將要倒掉,已經將自己的命運與主人掛起鉤的人們,不由得就平添了許多苦惱。

  以王中正的年紀,如果是外朝的文武大臣,那正是老當益壯的時候,若要乞骸骨還嫌太早。但宦官肢體受殘,往往體弱易老,王中正六十餘,卻已經連著多半年沒有出門,之前兩年,也多是在家休養。時至今日,上表告老,朝中家中,已經沒有人覺得驚訝了。

  因為王中正臥病在床,靠近他住處的妻兒僕婢,都盡可能的放輕腳步,小聲耳語,唯恐吵到脾氣漸漸古怪的王中正。

  明明是白天,明明是草木繁盛的花園,卻靜得聽不到一聲鳥叫,這讓門外走廊上的急促的腳步聲,更加清晰了起來。

  能一時間忘掉規矩,只有剛剛送御醫離開的養子。

  王中正轉動眼珠,向門外望過去,微皺起來的雙眉,似乎在責怪兒子怎麼這般沉不住氣。

  王中正的續絃看見王中正的動作,忙彎下腰,將耳朵湊到王中正的嘴邊。但王中正終究只是動了動嘴皮子,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大人!」

  王中正的養子來自於他的族中,是族中挑選出來,給他承宗祧的兒子,與宮中用來擴張勢力、確保身後的養子不一樣,在橫渠書院和國子監都讀過書,多年下來,已經被教導成一介飽學儒士,尋常都是謙恭沉默的模樣,但此刻,卻緊張得像是要面對老師的小學生。

  「大人!」

  王中正眨了一下眼皮,示意他聽到了,

  「相公……」養子口齒都因為吃驚而含糊起來,「韓相公來了。」

  滿室驚訝的抽氣聲。

  「是韓相公。」王中正的續絃顫聲問道,她甚至不敢相信。

  在大宋,皇帝造訪臣子的次數,如果可以用稀少來形容,那麼宰輔造訪宦官的次數,可以直接寫上一個零,不是形容,而是事實。

  韓岡與王中正的關係算是極好的,有著二十年的老交情,戰陣上同生共死過,比任何利益之交更加緊密和牢固。而且很長一段時間,相互之間又有著利益上的幫助。王中正能兼任兩節度,把持宮中軍事,完全是韓岡的主張。而王中正也在宮中幫襯韓岡,讓韓岡可以對宮中無憂。

  但王中正生病的這段時間裡,韓岡雖然不斷派人送醫送藥,可他始終沒有來看望王中正。

  王家人也沒指望過韓岡能過來探望,宦官的名聲終究天生就帶著髒,韓岡貴為宰相,若是過來探望,必然會惹起士林中的非議。之前韓岡的兒子奉父命過來探視,已經讓王家人十分感動了。

  現在王中正病篤,意欲告老,韓岡就趕來了,王家人已經不是感動,而是驚駭了。

  沒有哪位病人敢拒絕宰相的探問,也沒有哪位病人會拒絕在醫藥上聲名渲赫的韓岡,王中正養子連走帶跑的出去,很快就將韓岡迎了進來。

  王中正又換了一身外袍,顫顫巍巍的被妻妾扶著下了床。一看見韓岡進來,便十分吃力的彎下腰,作勢向著韓岡下拜,「相公蒞臨,中正未能遠迎,還望相公恕罪。」

  韓岡沒等王中正說完,更沒讓他拜下,幾步上前,扶住王中正,嗔怪道,「希烈公,以你我的交情,還講究這些虛禮?」

  王中正的養子在旁一臉的驚駭,韓岡竟然稱呼王中正為『公』,這可不是上門討好的小官,這是宰相,有那麼一剎那,他簡直覺得自己是幻聽了。

  相較養子的駭異,王中正只是吃力的笑了一下,「多謝相公大度。」

  韓岡扶著王中正在床上躺下,「希烈公,你再這麼說話,可就是把我往外面趕了。」

  「豈敢。」王中正依然謙恭,「中正年老糊塗,相公莫要怪罪。」

  韓岡溫和的笑著,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了王中正養子一眼,又往門外一瞥。

  王家養子一直都在關注著韓岡,一副隨時候命的樣子,感受到韓岡的視線,立刻討好的一欠身,上前迎了半步,「相公有何吩咐。」

  韓岡眼中泛起淡淡的無奈,不得不開口說,「康允,可否讓我與令尊私下裡說說話?」

  聽到康允二字,王家養子心中的歡喜就要爆出來的樣子,臉上的反應似乎就是在大叫,韓相公竟然知道我表字!韓相公竟然叫我的表字了!

  他連連點頭,卻沒動身,直到聰明的僕人扯了他一下,才反應過來,驚慌失措的出去了。而王中正的妻妾,也匆匆的退了出去,比之前退得更遠,連偏廂都不敢待了。

  韓岡坐在椅上,臉上謙沖溫和的微笑隨著人群褪去了。

  王中正在床上欠起身,「犬子駑鈍,讓相公見笑了。」

  「是個實誠人。」

  「就是糊塗了點。中正別無他願,只求相公日後能看顧一二。」

  「希烈何必說見外的話,這是當然的。」

  「多謝相公。」王中正有些艱難的喘了一下,又瘖啞的說,「相公今日能來,中正銘感五內。只是今日之事若為有心人所用,可是於相公大不利。」

  韓岡聽了,就輕哼了一聲。

  如果有天子秉政,韓岡如此作為,那絕對是自滅之舉。

  今天來探望王中正,晚上就有人寫奏章彈劾韓岡並王中正,內外勾結四個字一出,能讓皇帝連覺都睡不安穩了。保管立刻就進入踢掉宰相的標準流程,尤其是在韓岡這種自繳把柄的情況下,要實現就更容易了。

  可惜現在主政的是韓岡,即使是首相章惇,也不敢和不能以此為由,找韓岡的不痛快。最多也只是外界的輿論讓韓岡有些難堪罷了。

  而韓岡對此則完全不在乎。

  「我辛苦了這麼些年,把皇帝掛在牆上做壁掛,若做事還是束手束腳,也對不起這麼多年來的辛苦。」他呵呵冷笑,「只要不犯國法人情,我什麼事不敢坐,又做不得?」

  王中正沒想到韓岡竟然在自己面前如此放縱。驚訝的眨了眨眼睛,慢慢的想了一下,說道:「慎獨二字,還是相公教我的。」

  「可不敢當,希烈公你讀書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韓岡大笑著,卻對王中正的勸諫恍若未聞,也沒指出慎獨二字用得不是地方。

  不過笑聲乍起即收,他斜睨著王中正,有著幾許諷刺:「希烈,你這幾個月,可真是清減了不少。」

  王中正咳嗽了兩聲,臉色沒變,只是胖乎乎的圓臉卻沒有一寸地方能與清減二字匹配,王中正年已老,皺紋頗多,又無鬚髮遮掩,比起實際年紀更老了幾歲,久在室內,臉色並不紅潤,可就是有一張略胖的臉,並不像一位垂垂代死的病患。

  看著王中正的反應,韓岡輕輕一歎,懇切地問,「希烈,你就這麼想把差事交了?」

  王中正臉色終於變了。

  裝病多日,甚至打算趁機告老還鄉,本來以為上面會順水推舟,即使明知裝病也會心照不宣,但韓岡一來,卻破壞了默契,把事情給戳破了。

  病再也裝不下去,王中正也不再表演了,坐直了身子,渾濁的雙眼中又透出了一份鋒銳來。

  「慶歷宿衛宮變時,中正年僅十八,攜弓捉獲賊人,由此得了仁宗皇帝的青眼。之後二十年,積功陞官,管勾御藥,就任都知,本以為這輩子就會像師傅一樣,死後得當值學士手書百十字追贈,由此了結一生。沒想到四十餘歲時,幸遇玉昆,迭逢際遇,竟有如今的兩節度。」他深深的回憶著,沉浸在舊日的喜怒哀樂之中,突然他抬起眼,「只是這十年來,卻是高處不勝寒。每走一步,都是戰戰兢兢,生怕哪一天天地反覆,斷送了身家性命。」

  「只是希烈你不習慣,楊復恭門生天子,幾曾有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韓岡渾不在意,「自李輔國後,權宦無懼天子,之後幾代神策中尉又操廢立之事,經歷得多了,世人也就習以為常。」

  韓岡悖逆到了極點的話語,只讓王中正搖了搖頭。他是有些驚訝,但韓岡今天過來,更放縱的話也說了,至於對皇帝的態度,之前十年,韓岡做過許多次,也說過許多次,並不值得驚懼。

  「相公的確言之有理,但那也要『經歷得多了』才行。」

  「十年既不算多,那二十年可否?」韓岡半開玩笑,半是認真。

  王中正沉默著,良久。

  「相公,中正今日有一句肺腑之言。不過,有些不中聽。」

  韓岡笑容斂起,「你說。」

  「相公秉政,毫不戀權,集議政,開議會,甚至坦然而退,公心著實讓人感佩。只是……」

  「只是什麼?」韓岡追問。

  「只是少了私心,讓人覺得詐偽。」王中正冷靜的說,上位者,尤其是如韓岡這等心智沉穩,閱歷豐富的權勢者,對冒犯的話一般都不會太放在心上,他們更看重的是忠誠。王中正很清楚的瞭解這一點,「而相公為自清,又不得不更加苛待自己。以相公之功績,相公之德望,相公之才識,當為天下用,何至於四十歲便卸任宰相?」

  王中正一開始的時候,對韓岡共議政、開議會的舉措,只認為是權宜之舉,等到穩定下來,就會暴露真實面目。

  只是韓岡的偽裝,直到現在都保持得太好了,甚至都讓王中正覺得,韓岡是當真無心戀棧,對權勢毫不在意。

  這到底是為什麼?

  是所謂的大忠似奸,大誠似偽,還是要等到章惇老邁,沒有阻礙的時候?但四十出頭的韓岡能等,年近古稀的王中正已經等不了了。

  韓岡昔年尚在關西為卑官時,就與王中正相識。從那時起,王中正就把寶押在韓岡身上。隨著韓岡地位漸高,王中正押上去的賭本也就越多。隨著韓岡入主兩府,王中正過去投入的本金,轉化為數倍數十倍的利潤返了回來,成了開國以來官位最高的內侍。

  在這過程中,王中正甚至還有了擁立之功,擎天保駕之德,之後更是因為徹底投效太后和韓岡,成了皇宮的掌控者。兩個人即是多年的老友,也是政治上的同黨。作為韓岡的黨羽,王中正想過很多,也考慮過許久,最後決定在關鍵時候要走出關鍵的一步,但韓岡始終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中正在這裡問相公一句,相公究竟意欲何為?」

  韓岡默然不語,只看著王中正,看他究竟能說出什麼話來。

  王中正也沒有等韓岡的回答,「若相公有澄清天下之志,那中正願捨了這幅殘軀,以報相公之德。若相公心念南山,中正不敢阻相公,只能求去。」

  王中正看了眼韓岡,繼續道,「中正雖不讀書,也知上古之時並無宦寺。只是後來多有王侯搜羅妙齡女子千百以充下陳,渾不念天下間千百男子無偶,卻唯恐有人穢亂宮中,故而才有了宦寺之制。中正素知相公深恨此制,只是不得罷廢,只能退上一步,以夷人充。在中正看來,內侍之制雖一時難廢,但終究還是該廢。所以只為相公之願,中正也當走。」

  王中正自言不讀書,遣詞用字卻並不粗俗,宦官自幼受學,文武雙全者極多,文武朝臣的平均水平,其實遠遠不如宮中的內侍官的平均水準。現在的一番話,卻說到了韓岡的心裡。

  「今日之制,雖為我所草創,但我從來沒想過能夠平平穩穩的傳承下去。」韓岡自嘲的一笑,「始皇帝想著為秦創萬世之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直至千秋萬代的傳承下去,誰成想卻二世而亡。」

  「那是祖龍……」

  王中正想說話,韓岡卻抬起了手,打斷了他。

  韓岡搖頭,「願景和現實總是隔了一條長江,不,是隔了東海。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也沒有去奢望過。」

  「文彥博說,天子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我把天子去掉了。皇帝垂拱,士大夫共治。」韓岡向後用力靠過去,檀香木的交椅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呻吟,「對此不滿意的人很多,心懷舊日的也不少,但更多人拿了我的碗,卻想砸我的鍋,嘗到了士大夫共治的好處,卻還想著請回皇帝自己能撈得更多。這些我都知道。」

  韓岡如此說,王中正心中坦蕩,因為他沒做過,而韓岡說的也不是他。而且他現在心中凸顯出來的是興奮,是多年的期待終於如願的興奮,心跳漸漸加速,他期待著韓岡說出那句話,或者給出一個肯定的暗示。那也就足夠了。

  「等明年大議會召開過後,我就準備回關西了。」

  「呃,啥?」韓岡的話,讓事情急轉直下,也讓王中正發起了愣,「可是遼國……」

  韓岡搖頭,「不足為慮。」

  「可是……」王中正極輕聲的念出兩個字,「遼國……」

  韓岡堅定的搖頭,「不足為慮。」

  重複的問題,重複的回答,意義卻決然不同。

  王中正精神一振,「相公是準備回關西!?」

  韓岡又是避開了問題,笑道,「若希烈想要養老,佳處唯有關西。鞏州山清水秀,靈州天高地曠,終南可求仙訪道,華山能尋幽探勝,他處所不能比。」

  王中正全然明白了,笑道,「相公你這是自賣自誇啊。」

  「自家的地,當然要多誇一誇,值得的。」

  王中正眼睛越來越亮,最後竟然一掀被子,站到了地上,哪裡還有半點病懨懨的樣子,他向韓岡一揖到底,「多謝相公指點。」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1
第168章 暗潮(三)

  【臨時要飛成都,不知什麼時候能到了,不過不管多晚都會有下一章,承諾過的,肯定會承諾。】

  以姓氏筆畫排序的十八個姓名,從上到下,書寫在巨大的黑板上。

  每一個姓名之後,都有一長串的正字,從黑板的這一頭,延伸到另一頭。

  剛剛唱完票的監票人在一旁大口的喝著茶水,十八名當選議員一同起身,向著坐滿了整座大廳的選舉人們拱手致謝。

  「多謝諸位抬愛。」

  「多謝諸君看顧。」

  至此,鞏州隴西縣第一屆縣議員的選舉結束了。

  整個隴西縣中,有七百二十多秀才,在廳中的幾乎就是全部,僅有寥寥數人沒有到場。

  而現在隴西縣中能夠有資格被選舉為議員的各科舉人,則只有二十人。就在這一次的選舉會議上,兩人沒有參選,參選的十八名舉人則全數當選。

  對此,並沒什麼人覺得不妥。畢竟隨著時間的推移,舉人的數量只會越來越多,而縣議會的議員數量則固定為二十到三十人,五年後或者十年後,必然會有不是議員的舉人出現。

  繞場一週,與秀才們打過招呼,當選的議員們回到了前排,然後在會務人員的帶領下,前往旁邊的小廳。

  這十八名議員,將在小廳中開一個簡單的會議,推舉出縣議會的議長和副議長。

  成功了進行了第一次議會選舉的秀才們交頭接耳起來,剛開始還很小,可是無人管束的情況下,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剛才選舉時,會議主持人拿著木槌一下下的敲著,維持會場秩序,現在主持跟著議員們一起去了小廳,原本安靜肅然的會場,一下就成了喧鬧的街市。

  韓鉦坐在會場的最後排,目送著議員們的離開。宰相的長子,自然學會鞏州分會的掌書記,刻意不去拋頭露面,在人群中一點也不顯眼。

  在他旁邊,坐著分會的副會長,低聲對韓鉦笑道,「可惜大郎你沒有參選,要不然現在也不用坐在這裡了。」

  韓鉦抿嘴笑了一下。

  韓鉦本來就有明工科和明算科的舉人資格,前段時間又依靠別頭試,隨便拿了一個進士科的貢舉資格。但他這一回卻是沒有參加選舉的兩舉人之一——另一人,就是韓鉦身邊的副會長賀中行。

  說起來韓鉦如果參選,必定是票數最高的三甲之一,只是韓家不想讓這第一屆的選舉,有著太多韓家人的色彩。儘管這一場選舉,乃至全天下已經進行、正在進行和尚未進行的選舉,本身就染上了太多韓家支柱的色彩。

  作為鞏州自然學會的理事和書記,韓鉦能夠很輕易的影響到了州議會的決議。雖然議會初開,議員們的權力並不大,不過在縣中、州中,議員們可以陪審要案,可以審查官府賬目,可以取代族長、鄉紳,連接百姓和官府,可以代表新的利益集團,——後兩句,是韓鉦從韓岡那裡聽來的,比起前面兩句,韓鉦覺得,其實更有意義。

  「那樣的話,舍弟就只能棄選了。」他輕聲說道。

  賀中行惋惜道,「三郎的研究正在緊要的時候,現在分心,實在是太可惜了。」

  韓鉦反問,「難道我分心就不可惜嗎?」

  賀中行笑了一下,韓鉦既然明白的表露出不想多談的態度,他也沒必要頂著替韓守正抱不平。

  在十八名議員中間,長相最為年輕的一個,就是韓鉦話中的『舍弟』,也就是讓賀中行惋惜的韓家三郎韓守正。

  馮從義——或者說韓從義——的長子韓守正以明算科舉人的身份參選,正式成為縣議員。

  而且他已經內定了副議長一職,自然而然的就擁有了成為州議員的資格。再過半個月,鞏州各縣選出來的州議員將會云集州治隴西,韓守正將會和他們一起,推選出大議會的議員。

  前方自大廳偏門魚貫而出的那十八名議員,一眼望過去,都是些年輕的面孔。剛剛過了二十歲的韓守正雖然面相最嫩,但他在新當選的縣議員中並不是最年輕的一員,尚有一人比他還要年輕。

  鞏州這一復歸中國的新州,只在最近的二十年才開始參加科舉。包括隴西縣在內,秀才、舉人的年紀都不大。隴西縣的舉人的平均年紀還不到三十,而秀才則更年輕一點。

  這些縣議員的背後,幾乎都有家族的支持,有的是本族,有的則是妻族,儘管隴西有許多德高望重的老人沒有資格擔任議員,但議員們就是他們的話筒。這些老人,今天也都出現在了會場中,作為觀禮者,旁觀了第一回縣議會的選舉。

  「走吧。」韓鉦輕聲說,站起身,

  「不看了?」賀中行驚訝的抬起頭,「一會兒,新議會還要回來開會。」

  韓鉦整了整衣服:「學會的年會快到了,還有一些文案要寫。」

  新議會第一次會議的議題,還是韓鉦幫忙修改的,第一次發佈的決議,韓鉦也看過草稿,又有什麼好看的?

  「好吧。」賀中行點頭,「早點回去也好。」

  兩人推開門,都走了出去,將大廳中的喧鬧,留在了身後。

  轉出大門,只看見一位老人正在伴當的攙扶下,準備走下台階。

  「會長。」

  「吳老。」

  韓鉦、賀中行兩人先後叫道。

  老人回頭,看著見兩人,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是之,子平。你們也出來了?」

  「結束了,就出來了。」韓鉦走上前,與賀中行一起扶著老人,「會長也不想看了?」

  「太吵了。」自然學會鞏州分會的會長笑著說,「老了,受不得鬧。」

  賀中行道,「過幾日還是會鬧。裡面的可都是會員呢。」

  鞏州境內,幾乎所有的秀才,都是自然學會的會員。甚至不只侷限於鞏州,整個關隴地區,自然學會的會員數量佔到了全國總數量的三分之一,能達到這個比例,是因為關隴一帶的九成以上的秀才都加入了自然學會。

  過些日子,自然學會開會,正在大廳裡面吵鬧的成員,還是會出現在會場中。

  老會長苦笑著搖了搖頭,

  韓鉦在旁說著,「這一回能這麼安穩,還是多虧了學會開會的經驗。」

  賀中行卻是點頭,「這話倒是有理。」

  也正是因為自然學會當先開始選舉,使得各地的選舉有了先例,許多參選的候選人,都有過在學會大會上參選候選中選的經歷。

  至少在西北一片,各個地方的選舉工作能安安穩穩,也都是靠了學會開會的經驗。

  兩人扶著老會長下了台階,停在台階下的馬車敞開車門,老會長被扶著上車,他坐上去,又回頭問韓鉦,「大郎,你真的不準備考進士?鞏州到現在為止,可就只出過一個進士。」

  鞏州在文化上缺乏底蘊,學術上又偏近氣學,基本上都是算科、工科和醫科的舉人,進士科的只有一位,就是韓鉦。

  「以後會越來越多,」韓鉦說道,「看看鞏州的學校數量,看看我們的圖書室圖書館,看看書本的價格,我們的進士以後不會比福減少。」

  秀才考試的題目本就簡單,縣學畢業的學生,或者橫渠書院鞏州分院的學生,都可以輕鬆通過。而隴右向學之風甚為濃厚,。

  隴右諸州,因為地理上的侷限,工業發展的餘地並不大,但作為韓家的核心之地,各州在學術上投入極大。

  隴西縣下八鄉七十一村,村村都有蒙學,鄉鄉都有小學。蒙學、小學都有圖書室,而縣中還有圖書館,平時也兼做自然學會的會館。

  假以時日,以隴西縣的好學風氣,遲早能比得上福建——福建在唐時不過是荒僻之地,只有靠海的福州、泉州才有些人氣,但到了宋時,因為五代人口大量遷入,求學蔚然成風,連帶著印刷業繁盛,而印刷業的興盛也反過來使得讀書的成本大幅降低,使得越來越多的人家可以供得起子弟讀書,大量的人口基數,良好的風氣,也就造成了福建籍的進士數量不斷增加,福建人在朝堂上出現的比例越來越高,直至如今,一平章、一宰相,都是福建人。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老會長期待著說著,與韓鉦兩人告辭。

  馬車駛出,很快走遠。

  「那不知道要多少年。」賀中行幽幽說道。

  「不管多少年,」韓鉦道,「只要是在前進就好。」

  在這個秋收的日子裡,從南至北,由東到西,大宋之下的四百軍州,千八百縣,都舉行了第一次縣議會的選舉。

  開封府的縣議會選舉結束了,比起遠在西北的隴西縣,畿縣赤縣的議員成員就要多了許多,全都實現了滿員。選舉時的競爭也十分激烈。

  會議結束後,不同派系的議員們各自聚在一起,一處僻靜的小園,幾名新當選的議員正舉杯歡慶,卻不是為了

  「那閹賊終於走了。」

  「那一位去了也沒辦法,病得起不了身了。」

  「也不知藏了多少陰私,告老後都不放心,還逼著那閹賊去關西。」

  「不管怎麼說,這是斷了他一臂了。」

  「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

  酒杯一碰,人人欣喜。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2
第169章 暗潮(四)

  接近書房,韓鉉就放慢了腳步。

  守門的親衛看到他,遠遠地就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書房中正有客人在。

  韓鉉停了下來,在外面等著。

  等了十幾分鐘,韓鉉開始覺得驚訝了。韓岡作為宰相,每天要接見的官員、訪客眾多,一般的客人,能說上十分鐘就已經算比較久了。

  韓鉉悄悄的靠進大門,想問一問衛兵。有關訪客的身份。不過正當他才靠近了一點,就聽見裡面傳來幾聲腳步,還有韓岡的聲音,

  「不管是誰,給我一查到底!」

  韓岡的聲音出奇的嚴厲,在韓鉉聽來,甚是隱含著極大的憤怒,只是在強自克制著。

  到底出了什麼事?

  韓鉉更加好奇,探頭向裡,門口人影晃動,正是他父親送了客人出來。

  韓鉉連退了兩步,退進了廊下的陰影中。

  兩人一前一後從書房中出來,前面是今天的訪客,韓鉉藉著燈光,還是沒有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後面是韓岡的父親,跨出房門,就站在台階上,沒有繼續送了。

  訪客向韓岡行禮告辭,聲音讓韓鉉很陌生,過去應該是沒聽過,他被親衛領著,從書房小院中出去了。

  韓岡目送訪客離開,卻沒有轉身回去書房,一聲輕喝,「出來。」

  韓鉉很不好意思的從陰影處走出來,乾笑道,「大人看見了。」

  韓岡輕哼了一聲,轉身回房,「鬼鬼祟祟,當你爹是瞎子?」

  韓鉉尷尬的笑著跟在後面。

  走進書房中,韓岡就坐了下來,韓鉉老老實實的站著。

  韓岡的心情還是很不好的樣子,沉著臉,「王希烈走了?」

  韓鉉點頭,「兒子送他上了車。」

  「王希烈走之前說了什麼?」

  「只說多謝大人。」韓鉉領會到韓岡的意思,解釋道,「周圍人太多,估計有些話是不好說。」

  「沒說也好。」韓岡道,「他放心,為父也放心。」

  韓鉉眨著眼睛,期待的望著韓岡,希望韓岡能說得更多一點。但韓岡揮揮手,就讓韓鉉退下去了。

  韓鉉失望的出門,回頭望了書房大門一眼,儘是不忿,這吊胃口掉得太恨人了。

  王中正告老,而且是聽從韓岡的建議,離開京城,去關西定居。

  一家老小數百口,鐵路總局安排了一列專列。韓岡就沒去送了,而是讓兒子去送行。

  王中正病重,韓岡去探望,士林輿論都沒說韓岡不是,反倒是說他念舊情。

  王中正告老,報紙上還將他的功績給羅列了一下。

  王中正雖然是閹宦,但在京師中名聲還是很不錯。主要還是被韓岡控制的新聞媒體沒有去抹黑他,甚至是因為韓岡,而得到民間輿論的照顧。

  熙寧初年的時候,王中正聽命出京,橫山攻略,熙河開拓,他都參與了。而且在其中,出了死力。被舊黨控制的京師士林。當時把他好一頓痛罵,甚至將之視為國之大患,宮中大賊。但隨著舊黨徹底倒台,新黨上位,王中正的名聲也漸漸好了起來。

  在他領兵定西南後,王中正在京城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快要趕上曾經歷經百餘戰,身被七十二處舊創,聲威顯赫,名震當代的內侍名將秦

  等到韓岡功績顯於當世,地位日漸提高,前後兩次宮變中,王中正又始終忠心耿耿,他在橫山攻略和熙河開拓中的貢獻,便一點點的被報紙『挖了出來』,公佈於世人——

  ——羅兀城與韓岡一同斷後,熙河路中,又幫助韓岡連擋了幾道詔書,保住了熙河不失,藉著韓岡的光,王中正的光輝形象越發的高大了起來。

  雖然是閹人,但名聲可以與尋常的名臣相比。這一回報紙上,也將其稱之為義閹。

  而韓岡的敵人,則將其視為韓岡在宮中的爪牙。有王中正在一日,宮中就是鐵板一塊,任何想要從宮中下手的想法,都會在王中正警惕的眼神中化為泡影。

  如今王中正乞骸骨,宮中肯定就不會有過去那麼穩定了,韓岡、乃至整個都堂的敵人,都會為之彈冠相慶。宮裡面的皇帝和太妃,甚至可能會跳起舞來。

  他就是這麼關鍵的一個人物。

  這是韓鉉對王中正最基本的認識,但王中正和韓岡之間到底還有什麼聯繫?王中正告老的原因,是否當真是因為疾病?為什麼王中正會放棄京師,放棄京畿,而去了關西?這都是讓人覺得有太多值得探究的地方。

  韓鉉對此十分好奇,很想刨根問底。只是從他父親的嘴裡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在王中正那邊,同樣沒有任何洩露。

  這真是讓韓鉉十分鬱悶的一件事。

  很不滿意的蹭著步子,韓鉉蹭著出了書房小院,就看見了韓家老三韓錟正從前面過來,從方向看,就是剛剛出門回來。

  韓鉉一下誇張的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像看見了鬼一樣。他動作幅度很大的抬起頭,向上望著夜空,望著昏黃的月亮。

  韓鉉一幅怪像,韓錟茫然不解,走上去問,「四哥,怎麼了?」他仔細的觀察著弟弟,想確認韓鉉是不是突然抽筋,突發癲癇,需要急救。

  韓鉉還是仰著頭,「我看天上月亮呢,是不是變成兩個了。」

  韓錟努力的想了一想,然後很認真的說道,「天上兩個月亮,倒也是有。記得登州那裡有過相關的觀測記錄,還有一篇文章。說那應是天上的雲氣折射的結果,不是當真有了兩個月亮。」

  韓鉉低下頭,一幅被打敗的喪氣樣子,「哥哥,你真的會讓人掃興。」

  「為什麼?」韓錟張著眼睛,完全不明白。

  韓鉉歎了一聲,這笑話真的得看對象。沒人配合,立刻就能冷了場。

  他很無奈,「難得看見你出門。比天上看見兩個月亮都稀罕。」

  「噢。」韓錟明白過來。

  「哈哈。」他張大嘴仰天笑了兩聲,然後平靜無辜的問著韓鉉,「這樣嗎?」

  韓鉉大翻白眼,「哥哥難得出門,去哪裡了?」

  韓錟坦誠的說,「有位友人,被選為祥符縣議員,特意恭喜他去了。」

  韓鉉又是一幅驚訝的模樣,「哥哥你竟然知道要恭喜人了?」

  韓錟點頭,「正切提醒我,我就想起來了。」

  當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的時候,那就微笑吧。

  韓鉉不記得是誰跟他說的這句話,從這句話的語句結構和遣詞用字上,應該是他偶爾有些不靠譜的父親,韓錟的回答,讓韓鉉只能選擇微笑了。

  韓錟身邊四個貼身伴當,用正切余切正割余割來命名,之所以沒有正弦、餘弦,是因為家裡有一個韓鉉。雖然不清楚當時起名的情況,但韓鉉可以確定,肯定是別人提醒了他這位三哥,韓錟才會想起還要講究一下避諱。

  不過韓岡、韓鉉都不在意犯諱。尤其是韓岡,完全不在乎避諱不避諱。熙州原本因為犯了廟諱有改名之議,之後卻不了了之,似乎所有人都忘掉了,到現在為止還是叫做熙州。

  韓鉉維持了大約半分鐘的微笑,陪著韓錟往裡走,走著問著,「怎麼樣?」

  韓錟偏過頭,皺著眉,「四哥,寫論文論點論據論證都不能少,說話也一樣,你的話沒有該有的主謂賓,這讓為兄如何作答?」

  韓鉉無力的垂下頭,然後抬起,「哥哥,請問你去拜賀你的朋友,他家裡對此有何反應?」

  「是哪個此,是說為兄登門拜賀,還是他被選中議員?」韓錟再一次嚴正指出韓鉉的錯誤。

  韓鉉又只能微笑了,「他被選中議員的事。」

  「他很高興,他爹比他更高興,所以設了宴席。」

  那是因為最近御史台到處抓人,現在已經抓到議政的姻親了。韓鉉在肚子裡面說。

  整個開封府中,平民百姓為北方戰事沸騰,但上層,卻是為都堂的案子風聲鶴唳。

  呂嘉問在大肆清理宗室的時候,也沒忘記朝中的官員,軍器監火器局的副管勾,沒實職的工部員外郎,議政的姻親,但凡在審案中發現點瓜葛的就先抓緊來問,往往這一問,總會撈到點東西——但到底是為了脫身,隨意攀咬,還是真有其事,這誰都說不清楚。

  韓鉉甚至還聽人說,呂嘉問本人都控制不了局勢了,御史台下面的人就跟瘋狗一樣,見誰都咬。不過韓鉉覺得,這是呂嘉問打算為自己開脫的伎倆,堂堂都堂成員,還辦不了下面的卑官小吏?這是說哪門子的笑話。

  都堂成員可不是沒根基的親民官,被有根腳的胥吏頂撞就無可奈何,呂嘉問要殺一個小官,只要有名目,即使其與章惇、韓岡有親,兩位宰相都不方便公然阻止。

  韓鉉覺得,御史台的瘋狂其實是呂嘉問傳染上的,說呂嘉問對下面失控的官吏無可奈何,只要改一下主語和賓語就對了,是都堂對呂嘉問失了控。

  在呂嘉問領導下的御史台,就像從苑囿中逃出去的老虎,嘗過了人肉的滋味,即使再抓回來,也做不到之前的控制了。

  但有一點暫且可以肯定,就是這隻老虎,一時間還不敢反噬過去的飼主。就是跟飼主相關的對象,他也不敢下手。比如議會的議員,比如神機營的軍漢,即使下面的人想下手,呂嘉問也會拚死阻止。

  「到了。」韓錟轉過身,看著在半路上突然沉默下來的兄弟,「四哥,你要跟為兄一起進去拜見父親嗎?」

  「不!」韓鉉反應過來,「當然不,我剛剛出來的。」

  「那為兄就先進去了。」韓錟向韓鉉辭別,走進了書房小院中。

  韓鉉抓了抓耳朵,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又在想些什麼了。

  過了半刻,在守門的親衛覺得必須要過來看一看的時候,韓鉉又低頭抓了抓腦袋,就轉身往外面去了。

  他零星的吹著不成調的口哨,腳步也慢了,不知為何卻微笑了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3
第170章 暗潮(五)

  五千字大章節,夜裡還有一章

  熊熊燃燒的火炬,驅散了籠罩站台的夜色。

  高高矮矮六七十名軍官守在站台上,旁邊是幾名面露焦色的車站人員。

  站台下的鐵路線空蕩蕩的,理應在半個時辰前就載著軍官們前往京城的列車,到了現在還沒到來。

  「拉屎拉崩了?要爺爺等到什麼時候?」人群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大叫著,緊接著就是一聲吃痛的悶哼,很是不解的問,「哥哥,你踢我作甚?!」

  「胡三,閉嘴!」一聲斷喝,「你個夯貨,一邊呆著去。」

  粗豪的聲音不敢再叫喚,只剩下嘟嘟囔囔,人群中一陣嗤嗤的輕笑聲。

  出聲呵斥的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青年,中等個頭,身材瘦削,看上去就很是精幹。左頰上有一道十分明顯的刀疤,從左眼眼角一直拖到嘴邊,不言不語便有幾分猙獰,顯然經歷頗多。

  他身邊的一個高大漢子,被叫做胡三的,就是被呵斥的對象,鬚髮叢生的一張大臉上很是委屈的樣子,嘟嘟囔囔,嘟嘟囔囔。

  刀疤青年不耐煩的又踹了他一腳,望著北面,「應該快到了,再等等。」

  刀疤青年在軍官中似乎很有威信,他開口之後,人群就安靜下來,幾位車站工作人員,也紛紛露出了感激的神色。理應是領隊的老校尉反而在一旁無所事事了。

  一點微光在北面遠處亮起,又漸漸的亮了起來,一聲汽笛聲也從光亮起處傳了過來。

  「來了,來了。」

  車站的工作人員叫著,一個個緊繃的神經終於是放鬆了。

  尖銳又悠長的笛聲,是列車上特有的聲音。

  京保鐵路線上,已經有許多列車經過了改裝。安設了鍋爐,用來提供熱水,然後是利用鍋爐產生的高壓蒸汽,拉響汽笛。在蒸汽機還沒能上車的時候,鍋爐已提前出現在列車上。

  「娘的,終於來了。」

  軍官們罵罵咧咧,心中也沒那麼煩躁了。

  十六匹駿馬拖著六節車廂,緩緩地駛入站台。

  剎車瓦磨著鋼輪,滋滋的剎車聲中,車伕的一聲吆喝,十六匹挽馬停下了腳步。

  站台下立刻衝出十來人,上去把喘著粗氣的挽馬一匹匹的解下來,遠遠地牽走。

  站台上,軍官們被車站人員指揮著,退到站台邊緣的白線之後。

  一節節車廂的大門紛紛從裡面打開,一名年輕俊秀的官人,當先從車頭的車廂走上站台。

  他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衝著軍官們連連拱手道歉,「對不住,對不住諸位,路上出了點事,耽擱了這麼久,勞諸位久等了,實在是對不住。」

  看見他,與下面的吏員、小工一起等了半日的正副站長,一同堆起諂媚的笑臉,上去行禮問好。

  軍官們看見他,許多人也都露出了同樣的討好笑容,等待時積攢下來的怒氣,早不知了去向。領隊的老校尉更是小跑著上前,與站長一起向年輕官人問好。

  剛才抱怨聲最響亮的高大漢子胡三歪了歪嘴,沒好臉色的瞟著那長得秀氣的年輕官人,「呸,這兔兒,是去哪邊賣屁股了,耽擱外公這...」

  咚的一聲,胡三捂著肚子,重重的一下肘擊讓他痛得五官都皺起來了。

  刀疤青年臉全黑了,狠狠訓道,「少說兩句!」

  「那小倌兒是...哥哥你怎麼又踢我?」

  刀疤青年陰沉著臉,一幅恨不得把身邊的夯貨踹死拉倒的表情,他低聲說了兩句,胡三猛地望向年輕官人,臉上的神色頓時就驚疑不定起來,「他是韓相公家的衙內?」

  「耽擱了諸位這麼久,時候已經不早了。諸位還是早些上車早些休息,早早養足精神。」韓鍾不再與人寒暄,催促著軍官們早些上車,「這幾節都是臥鋪車,諸位選一張床可以早點安歇,有什麼吩咐,儘管對列車員說,也可以對我說,只要能做到的,肯定會設法讓各位滿意。」

  軍官們魚貫而入。

  他們總共七十多人,都是在河北戰場上立過功勞的底層軍官,最高的是都頭,最低的是十將,全都是歷經戰事,手上有最少有好幾個斬首的漢子。

  韓鐘跟著上了車,安排軍官們的床位,詢問他們的需要。

  軍官們沒提什麼要求,對車上的列車員也都和和氣氣,對安排的床位也沒有意見,看不出半點戰場殺人時的凶戾。

  一節車廂,中間一條道從前通到後,兩邊是床鋪,上下兩層,一張張的頭尾相連,也是從前通到後。

  刀疤青年和胡三被安排在中間的一節上,胡三在下鋪,刀疤青年則選了中鋪。

  雖然緊密的兩層舖位,軍官們躺上去後,最多也只能坐起來,不過比起運送他們北上的車廂,上百人擠在一節什麼都沒有的空車廂中,你擠我我擠你,不啻是天壤之別。

  韓鐘一節節的車廂走過來,在每一節車廂裡,都與上車的軍官好好的聊了一番。他們的功勞,他們的出身,韓鐘事前都有所瞭解。

  聊起來時,聽到韓鐘將自己的功勞一一列舉,軍官們縱有性子驕傲的,也不期然的為宰相家公子對自己的尊重而欣喜。

  在河北軍頂層,對韓鐘爭功的行為很不待見,但在軍中下層,大部分軍官都聽說過宰相家的公子在大戰前請纓上陣,臨戰時都不肯進城躲避,還帶著手底下的幾百人馬,與遼國遊騎連番交戰,甚至還硬拚過神火軍,始終保證了京保鐵路的暢通的事蹟。

  是真正上陣廝殺,而不是戰後搶人功勞。這樣的衙內,天然的就讓軍漢們有了親近感。現在又表現得平易近人,軍中人人都感受過世間對軍漢的歧視,但在韓鐘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這當然讓韓鐘很快就博得了這七十多功勛軍官的好感。

  「楊兄只帶著百餘人,就突襲了神火軍第三軍的主營,奪了大旗,挑翻了中軍帳,把耶律阿蘇嚇得狼狽而逃,功勞不說,這膽略當真是難有所比,可謂是一身是膽。」

  坐在人群中,韓鐘將刀疤青年倍加讚許。這一節車廂裡的其他軍官圍作一圈,對韓鐘的讚許,都連連點頭,沒有任何不服氣。論起功勞,車中的幾十人,他的確是排在第一。

  韓鐘也很看好他。七十多軍官之中,也就是這一位的功勞最為煊赫,日後的成就,很可能就是其中最高的。

  刀疤青年黯然自責:「可惜一起沖營的一百零三位兄弟,就只剩下八個來了。我楊弘方如今被說是立了大功,可都是靠了這些兄弟才立下的。」

  韓鐘立刻道,「若非楊兄和帳下兒郎奮命,神火第三軍也不會連退百里。要是跟他們面對面的硬打上一仗,軍中袍澤又不知有多少會丟掉性命,幾百,甚至上千都不是不可能。」

  「韓管勾說得沒錯啊,不是哥哥你出馬,真的要有許多兄弟枉死了。」胡三叫了起來。

  楊弘方也就是刀疤青年苦澀的笑了一笑,卻不想再提這個話題了。他反問韓鐘,「韓官人也是要京嗎?」

  韓鐘搖頭,「是去大名繳令,正好順路。」

  胡三大咧咧的問,「韓官人你也立了不小的功勞,怎麼就不能上京?」

  『還會說人話嗎?』一群人大驚失色的瞪著他,只除了韓鐘。

  「功勞的確是有那麼一點,」韓鐘很謙虛,又笑著,「但你們是去武學上學,我哪裡還用再讀書?」

  「上學?讀書?」輪到胡三臉色大變,「不會吧。」

  「當然。你不知道?」韓鐘反問,他還以為這個消息已經所有人都知道了。

  胡三如同雷劈一般,「俺還以為要去宣德門誇功耀武的。」

  「能抓到遼國皇帝倒有可能,不過那時候肯定不會去宣德門了。」韓鐘笑道,「都堂門口挺寬敞的地,不覺得更合適嗎?」

  這一瞬間,軍官們臉色都變了一下,楊弘方緊張的瞪著胡三,唯恐他又說起渾話了。但這高大漢子正抓著自己的頭髮,嘟囔著,「原來是讀書,原來是讀書。」

  楊弘方放下了一半的心,踢了他一腳做提醒,問韓鐘,「學習過後呢!還會來嗎?」

  「肯定不會了。」

  「應該是要陞官的。」

  「說不定會調出河北。」

  幾個軍官搶在韓鐘前面七嘴八舌。

  韓鐘搖頭,「這可說不準,得問三班院。你們上學還要一段時間,官缺不會等著人,能得什麼官職,得到時候看了。」

  軍官們點頭受教,韓鐘的說法也符合他們的認識。而且欣喜的居多,能受三班院管,已經是有告身有印信的官人了。現在他們最高也只是個都頭,雖然領著幾十號上百號人馬,但終究還是個小校。

  「嗐!」胡三不扯頭髮了,大聲的嘆起氣來,「俺還以為是好事。」

  「盡說渾話,這不是好事什麼是好事?」另一個軍官叫道,「之後就能陞官啊。」

  「這可說不準,」胡三搖頭說,「要是讓俺去南方做指使,俺寧肯在河北做個都頭。」

  「你放心,」韓鉉道,「都堂安排你們上學,不是為了事後安排你們去養老的,說不定很快還要上戰場。」

  「當真!」胡三一下驚喜起來。

  「當然。不過...」韓鐘考慮了一下,做出了決定,「有件事還是跟你們說一下,也好有些準備。」

  「何事?」

  「你們學習過後,會被授予什麼官職,要看三班院的安排。但高低好壞的授予標準,則還會參考一下你們在武學中的學習成績了。」

  「學習成績?」胡三叫起苦來,「怎麼還要算成績?」

  韓鐘看見他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你們就當是考進士吧,考得越好,功勞差一點也能有個好位置。所以,多用心點。說不定,日後就能做太尉了。」

  「考得差呢?」一名軍官問。

  韓鐘攤攤手,「該升的官不會短了你,但好一點的位置可就沒有了。」

  「為什麼,」胡三叫道,「不就是能打仗,才會有功勞的?!讀書算什麼功勞。」

  楊弘方皺著眉,抬腳作勢欲踢,「自古名將,誰不讀書?沒那份才幹,誰敢把幾百將士性命交託在你的手上?」

  胡三不服氣,「前兒跟著秦都監和文走馬上京的幾位指揮使,他們也要讀書嗎?」

  「當然要讀書。」韓鐘道,「你們陞官後要指揮更多兵馬,不學就要用人命去換,這可不合算。你們說是不是?」

  當然一片應是聲。

  楊弘方不敢再讓胡三與韓鐘爭了,他先一步道,「說到秦都監和文走馬,他們這一撈了一個大大的綵頭,京後肯定要大用。」

  韓鐘點頭,這是連猜都不用猜的事。

  「聽說文走馬比秦都監還要厲害點,天門寨上的炮,他指到哪裡就打到哪裡。也不知他能授得什麼職位。」

  「應該是武學的砲兵科教授。」韓鐘說道,在場的軍官,都是去武學參加短訓班,即使韓鍾不說,他們到了京師也就知道了。

  秦琬已經是都監,短時間內上升的空間不大了,而文嘉,他區區一個走馬承受,往上面去,多得是台階讓他爬。

  文嘉將武學中做一段時間的教授,專門教授炮術指揮的課程。雖然這些年火炮屢屢上陣,但一次性指揮百門以上的火炮集群的戰鬥經驗,以砲兵力守天門寨的文嘉最為豐富。

  這一份經驗,極為珍貴,就跟萬人以上的大會戰的指揮經驗一樣,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積攢起來的。萬人會戰的指揮,國中還有一些人有過,但砲兵集群的指揮,就近乎是獨一份了。

  日後宋遼決戰,文嘉肯定會被調去主帥身邊,成為指揮砲兵集群的大將。

  這是韓鐘在王厚軍帳中聽到的議論,當然,最後面的這一條就不能對外說了。

  「那秦都監呢?」

  「這就不知道了。」韓鐘搖搖頭,

  這一秦琬給都堂掙足了顏面,能得到天大的好處這是必然的,但具體會有什麼賞賜,這就不知道了。

  他現在是邊路都監,鎮守要沖,地位本也不低了,如今立了大功,在四十階諸司使上不知能爬上多少級台階,說不定運氣好,還能直入橫班,據韓鐘所知,如今橫班的行列中,有著不小的空缺。

  但秦琬的新差遣會安排到哪裡就不是韓鐘所能知道的了,只能確定會調出河北...因為在收到開封來的軍令之後,王厚私下裡發了一通邪火,大罵都堂盡知道拆台,有個好點的就調走,之後還要不要反攻了?

  秦琬出身在河東,讓韓鐘來猜,他調任河東,甚至直接到代州雁門都不是不可能。

  秦琬父子兩代鎮雁門,也可算是一段佳話。現在河東方面,也就折家在河外云中挽了一點顏面,主力的士氣依然低落。

  河東的失敗,必須要有人負責。之前出戰的將領免不了撤職查辦,但猝然走馬換將,外調來的將領一時半會兒也掌握不了軍心,反而有可能會拖累到河東軍的戰鬥力。但換作是河東軍出身的秦琬來接手,軍中將士不會有逆反之心,士氣也會因為立有殊勛的秦琬而提振起來。

  韓鐘與河北邊路的軍官們一路走,一路聊,兩天之後,與軍官們頗為慣熟的他在大名府下了車,這一份交情算是留下了,又過了兩天,軍官們也終於抵達了東京。

  列車漸漸慢了下來,軍官們都已經收拾好,準備下車了。

  胡三跟楊弘方等在門口,問道,「哥哥這一去不去天波門拜家廟?老令公家的門第,讓俺也能開開眼界。」

  楊弘方搖頭,「外支的外支了,說什麼門第。更別說就我這都頭,那還會讓我隨便進家廟去。」

  胡三哼哼的不服氣,「他們再高,能夠韓相公高?韓官人都給哥哥你寫薦書了。」

  「好了。」楊弘方不想多談,外支和主支本就不是一路,隔得遠了就跟外人一樣,他過去沒佔過楊家的光,現在也一樣。

  但當他下車後,一名官人帶著兩名身穿黑衣的吏員正在站台上等著他。

  官人上下掃了一眼,問「是楊弘方?」

  楊弘方皺起眉,「什麼事。」

  「是,還是不是?」

  「是我。」楊弘方神色更加戒備。

  「很好。」官員一點頭,身後的吏員就一抖手上麻繩,「跟我們走吧。」

  胡三一下攔在楊弘方的面前,「哥哥他犯了什麼事?」

  官員板著臉,彷彿帶著生人勿近的面具,「御史台辦案,不相干的都一邊去。」

  「什麼御史台,黃土台,想帶走俺哥哥,行,先跟你外公的拳頭親近親近。」

  胡三說著,醋缽大的拳頭就伸過來了。在場的都是河北戰場上立過功的軍官,也全都面色不善的望過來。

  御史台官退後一步,尖利的叫了起來,「你們這要造反?!」

  「他就是個渾人,別理他。」楊弘方一拉一扯,就把胡三踹到了一邊去,他臉色微微發白,「什麼時候小小的都頭能惹動到御史台?」

  「本官只管奉命抓人,你犯了什麼事,本官也不知道。不過你也別怕,御史台不會冤枉好人,若問的沒事,自然放了你。」御史台官口氣軟了點,怕惹起眾怒,吃虧的還是他自己。

  「哥哥。」胡三憤然大叫,又想衝過來。

  「滾一邊去!」楊弘方怒吼,用力推了他一下。

  但他手指一動,一封短箋落入掌心中,他食中兩指將信箋夾起一甩,準確的甩進了胡三的懷裡。

  胡三雖是渾人,這時候卻聰敏起來,默不吭聲的將信藏了起來。

  吏員抖開繩索,綁起了楊弘方,眾目睽睽之下,將他給帶走了。

  「胡三兄弟。」一個軍官走過來,想要安慰一下楊弘方的好兄弟,只是他看了胡三的正臉,頓時話就說不下去了。

  胡三緊緊按著懷裡的信。

  這是之前韓鐘寫給楊弘方的薦書,拿著這封信,即使是宰相,也應該是能見到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4
第171章 暗潮(六)

  難得一日清閒,暫時放下手上公事的韓岡,終於有空陪一陪家人。

  有周南,有素心,有雲娘,還有已經跟了韓岡慪了幾個月閒氣的王旖。

  就在後院假山上的小亭中擺開了小小的宴席。

  王旖雖然神情還是淡淡的,但終究是肯賞臉出來了。

  韓岡今天晚上,笑容都多了幾分,只要關係緩和了,那自然就會往更好的情況發展。

  二十年的夫妻感情,又怎麼可能說斷就斷。

  周南三女也在旁陪著說笑,王旖臉上的笑容一開始還很僵硬,但隨著幾杯酒水下肚,神情也放鬆了,也有了些真正的笑容。

  一時間,韓岡恍惚的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他還沒有現在這麼忙,兒子都還小,他總有時間陪著王旖她們,因而家裡總能維持著和睦。

  兒子大了,他能陪家人的時候少了,自然而然的就多了衝突,少了忍讓。

  王旖跟他鬧了幾個月,一直都沒有和解,這是在過去從來沒有過的。這裡面有韓岡和王旖對培養兒子理念不同的因素,也有王安石去世,母親、兄長遠離這個原因,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夫妻之間相處時間越來越短的緣故。

  韓岡自然不希望夫妻就此反目,兒子還好端端的,要鬧也得等出了事再說才對——丁夫人跟曹操鬧離婚,歸根究底還是曹昂死了,使得丁夫人再也無法忍受與曹操相處。如果曹昂還活著,怎麼想丁夫人都不會跟曹阿瞞鬧得夫妻分離的地步。

  現在河北的戰事暫且告一段落,都堂招了一批在之前的戰事中立有功勳的將士回來進修,為之後的擴軍儲備軍官。這樣的情況下,順勢召回同樣立了功勞的韓鐘,並不顯得扎眼。

  有了兒子在,王旖再怎麼跟韓岡慪氣,也不會在兒子面前做得太難看,而且幾個月過去了,當初的脾氣也消了,過去幾十年的感情又佔了上風。

  與周南行酒令敗了陣,轉頭看見韓岡專注的眼神,王旖的臉上就泛起了紅暈。她狠狠的向韓岡丟了一個白眼,哼的別過了頭,一瞬間的風情,宛如一下回到了二十歲。

  韓岡心情更好了幾分,這些天來,他雖然正常的處置公事,主持朝政,但他的心情受到了家裡情況的影響,使得他的周圍,低氣壓徘徊了許多時日,讓每一個在他身邊當值的官吏,都如履薄冰。

  可只要家裡和睦了,韓岡在外面的心情,自然也開始擁有更多的陽光。

  只是突然間韓岡眉頭就皺了起來,眉心深深的川字紋,是他心情變壞的徵兆。

  雖然是在談笑嬉鬧,但王旖她們的注意力,有四五成放在韓岡的身上。順著韓岡的視線投注到亭台下方,只見一名婦人正急匆匆的向假山這邊走了過來。那是守後花園大門的僕婦。

  韓岡走到亭台邊,守在假山下的婢女就上來了,代那婦人傳話,「相公,林媽媽說,四郎就在園門外,說是有河北軍中/功臣的緊急事要見相公。」

  「讓他自己進來。」韓岡沉著臉說。

  韓岡很不高興被人打擾到夫妻間的小宴,但兒子守著後花園外,不敢進來,如此生分這讓韓岡更不高興。

  婢女忙解釋道,「相公,四郎身邊帶著人,說是不方便進來。」

  韓鉉雖然跳脫,但還算知道輕重,如果不是什麼大事,應該不會在這時候大餃子機,韓岡皺了一下眉頭,吩咐婢女傳話帶他們去書房,就走了回來。

  周南看著韓岡的臉色,小心的問,「官人,怎麼了?」

  「四哥在外面說有急事。」

  雲娘道,「那就讓四哥進來啊。」

  「四哥還帶著外人。」韓岡說,他對王旖四人道,「我去書房一趟,很快就回來,在這裡等我。」

  韓岡順著階梯走下了假山,很快的走遠,王旖靜靜的看著沒了男主人的空座位,忽然一陣心灰意冷,站起身,「就散了吧。」

  「這可不行!」周南一把拉住了王旖,「官人氣著了姐姐,那是官人的錯,姐姐正應該開開心心的,氣壞了自己的身子,那多划不來。」

  ……………………

  韓鉉就站在書房的門口。

  站在韓鉉身邊的是一個相貌粗豪、體格高壯的大漢。

  看見韓岡過來,那大漢十分激動,老遠就在大聲喊,「相公,哥哥冤枉啊!」

  聲音大得彷彿打雷一般,韓鉉都被驚了一跳,直瞪了大漢好幾眼。

  韓岡面沉如水,「出了什麼事?」

  「是這樣的。」

  韓鉉攔住了大漢,這一位父母沒有起大名,只按排行稱呼,投軍後軍籍上的大名就是胡三的大漢,方才跟他為楊弘方喊冤的時候,說話顛三倒四,比跟韓錟說話都累。

  看得出來韓岡心情不善,不敢讓他跟韓岡夾纏不清,韓鉉主動將事情簡單的說了一點。

  「確認過了嗎?」韓岡聽了,又問韓鉉。

  韓鉉點頭,「兒子讓人去查問過了,準備進武學參加進修班的河北軍校裡面,的確有一個楊弘方,而御史台的人,也的確是將楊弘方在車站裡抓走了。」

  韓鉉知道韓岡對有關河北禁軍的大小事情都很關心,看見韓鐘的薦書,聽到胡三的敘述,就立刻來找韓岡了。

  「而且他還與二哥交好,二哥特地給他寫了薦書。」韓鉉又強調說。

  韓鐘給了薦書,基本上就可以說是韓鐘為自己建立的班底。從這一角度來說,楊弘方就是韓家派系的一份子,更不能讓御史台的人隨意就抓了去。

  「天波楊家都已經敗落了,楊文廣身後就沒有一個成氣候的,還是被抓了進去。現在又把天波楊家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族親給抓了起來,御史台到底要做什麼嘛!」

  「這一個人,跟天波楊府能有什麼瓜葛?早出五服了。而且還是河北的功臣,率領一百兵卒奉命潛入遼境,夜中突襲神火軍營地,砍殺無數,逼得一萬夫長狼狽逃竄,有萬夫不當之勇,前些天,在京師的報紙上連篇累牘報導的,都說楊無敵有後了。誰成想,一到京師,就被抓去了御史台。樞密院還要著重培養他,御史台卻頂著來,」韓鉉十分憤怒,「胡亂抓人,是要搪塞都堂,還是想幫都堂惹起民怨?」

  「我知道了。」韓岡平靜的說,這種事他不會聽了兒子的一面之詞,就立刻行動,肯定是要先調查清楚了再說,「你先帶著胡都頭去休息,這件事,我會派人去處置的。」

  韓鉉拖著胡三離開,胡三始終沒弄清楚情況,先是小聲的問,「這就完了?」又是回頭一聲喊,「相公,哥哥是冤枉的!」

  韓鉉都被這渾人氣到了,要不是他有著兄長的薦書,要不是韓鉉喜歡結交,才不會出面招呼如此一個夯貨。

  這等腦袋裡一根筋的人,罵也沒用,只能安撫,只聽韓鉉一路勸,「相公已經知道了,只要你哥哥真是冤枉,肯定會把他救出來的。」

  韓岡匆匆回到後院,看見酒席未散,王旖四女還在亭中,心情一下轉好。

  王旖給周蘭、素心連灌了幾杯酒,酒意有些上頭,聽見韓岡上來的動靜,就看過去,一肚子的話想要跟他發洩一番。可是當她看見韓岡臉上真心的笑容,滿腹的怨懟一時間都說不住口了。

  一個時辰後,席終人散。幾人都有了些酒意,其中王旖醉得最是厲害,被扶著先回去休息了。

  韓岡也有些上頭,喝著醒酒湯,手上已經拿到了楊弘方的詳細資料。

  的確是跟天波楊府有些瓜葛親,不過已經很疏遠了,就像韓鉉說的,早出了五服。

  楊弘方的曾祖父楊琪,是楊業的侄孫,做到供備庫副使,雖然是諸司使副靠下面的一階,卻也算是不錯了,至少能請動歐陽修來寫墓誌銘。

  可是等傳到楊弘方這一代,長房長子在三班院好不容易才謀得了一個官職,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使臣,嫡脈如此,其他旁支子嗣,就更沒有那個資格了。

  楊弘方的祖父是家中老三,父親是次子,他本人更是外室所生,楊家人這個身份能給他的提攜,也就是一個都頭了。這還是他父親覺得對不住這個兒子,特意去天波府的那一房求來了。

  但這一求,就讓楊弘方跟天波楊府又扯不清了。

  這一回御史台在楊府中上下抓了七八人,都是有著官身,再往下,就沒有一個像樣的了。估計是御史台不滿意這個結果,在楊家翻箱倒櫃,又仔細拷問,最後得到了楊弘方這一新進的功臣。

  以楊弘方為代表的一批河北功勳之士,在京師頗有了一番名聲,楊家估計對他也很是看重,但正是這個看重,使得楊弘方給抓了進去。

  就只是這麼簡單嗎?

  韓岡回想著呂嘉問的性格為人,暗暗搖頭,這不會是錯誤,呂望之有八成可能是故意的。

  御史台的內部,在恣意行使權力的過程中,已經變得毫無顧忌,徹底狂熱起來了。

  但一些緊要的人物被抓,那只會是呂嘉問操縱著御史台,謹慎擴張、小心試探的結果。

  議政的姻親,河北的功臣,呂嘉問正一步步突破限制,試探著章惇韓岡能夠接受的底限。

  好吧,其實就算不是,韓岡也認定了是他。

  ……………………

  是故意的。

  昨天夜裡韓岡得到了消息,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都堂日常會議上得到了確認。

  「你們都沒想到,竟然河北軍中都有逆賊的同黨了。」呂嘉問七情上面的在會議上說著。

  「確定了?」章惇問,

  「雖然還有些疑問,但不得不先抓起來。」呂嘉問似是無奈的說著,「軍中尤為緊要,一點嫌疑都不能放過。」

  「望之,這是哪邊攀咬出來的?」韓岡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

  呂嘉問微笑地說,「是從天波楊府那邊得到的消息,還有書信為證。」

  「天波楊府之前是被方城伯供出來的吧,他們是姻親。再之前,方城伯又是被他兄長供出來的。」

  呂嘉問的微笑有了那麼一點不自在,韓岡充分顯示了他對御史台內部的掌握。

  「一個供兩個,兩個供四個,」韓岡似乎是開著玩笑的樣子。「這是不是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

  章惇哈哈大笑。

  呂嘉問同樣在笑著,一點也不顯得勉強。

  他現在在都堂裡面的確很尷尬。過去他在西府之中的影響力,因性格強勢的緣故,甚至比經常請病假的張璪都要大。

  但是現在,他的權力徹底從樞密院中給剝離了,西府中的一干親信,全都被清理,甚至比他現在清理都堂的反對派更加乾淨。

  可是御史台入手,卻又讓呂嘉問嘗到了權力的滋味,而且遠比之前還要大。

  「玉昆相公放心,就算是逆賊人數眾多,嘉問也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韓岡看起來是想要救人的樣子,呂嘉問很想知道,韓岡打算怎麼做,才能符合規則,又不求到他呂嘉問的頭上。

  他現在做的事,讓章惇很滿意,針對的人群擴大化了,是在不斷加強都堂的權威,章惇可不會允許韓岡干涉太多,就算韓岡要干涉,甚至打算反悔,可試問誰會來接呂嘉問他這個爛攤子?

  以都堂成員的身份去管御史台,與過去相比,落差實在太大了,他要回到正常的位置上去。

  呂嘉問完全不想跟韓岡為敵,但他要韓岡尊重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5
第172章 暗潮(七)

  馬車穩穩地前行,車廂中,呂嘉問手指輕快的在扶手上敲擊著。

  今天的試探,是一個冒險。決定下來的時候,呂嘉問並不是那麼有把握,韓岡的個性屬於炸彈型,不去逗火那一切安好,可一點將引線點燃了,那麼惹到他的人,少不了要粉身碎骨一回。

  呂嘉問今天早間走進議廳的時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幸而從結果上來看,這個冒險算是成功了。

  韓岡對昨日之事,並沒有看成是太過嚴重的挑釁,雖然有所反應,因為沒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就不再提及。

  這讓呂嘉問鬆了一口氣。

  如果韓岡放棄了都堂勢壓的手段,那他還要把楊弘方弄出來。剩下的就只有交換的手段了。

  他呂嘉問將是一個對等的,需要尊重的交易對象。

  從小小的楊弘方開始,呂嘉問希望韓岡逐漸認識到這一點。

  而今天最大的收穫,不是小小的贏了韓岡一把,而是確認了章惇和韓岡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預計得那麼緊密。

  在蘇頌歸養之後,章惇與韓岡,兩位宰相共同秉政,沒有輕重之別,雙核心的體制,延續了五年多了。

  這麼長的時間裡,雙方沒有衝突,沒有大的糾葛,沒有十分常見的爭權奪利,甚至韓岡擴張氣學勢力,章惇都加以協助。

  這讓呂嘉問始終不能理解。

  章惇和韓岡之間,肯定有一個隱秘的溝通渠道,使得雙方不會誤解對方的行動,能夠協調好雙方的分歧。但章惇和韓岡表現出來的默契,讓人感覺到絕不僅止於此。

  呂嘉問過去一直都想弄明白,這種默契是如何成型,又如何維繫。不過始終沒有成功。

  兩位宰相的遠近,關係到呂嘉問對自己的安排。而之前低估了這一聯繫,就讓他淪落到現在的境地。

  幸好在那一次之後,呂嘉問安分守己了多日,一心撲在他的差事上。反倒讓他所面臨的形勢變得安穩起來。

  這一次再次試探,則又發現過於高估了兩位宰相的默契,實際上,章惇在軍事上,對韓岡依然警惕,並不想看見韓岡不斷在軍中擴張他自己的勢力。

  而第二大的收穫,則是確認了韓岡的底限。

  之前的錯誤,在於想要利用不能利用的人。

  豎子不足與謀,讓呂嘉問陷入了極大的被動中。

  幸好得到了章惇、韓岡給予的機會,藉機清楚了隱患,保全了自己。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反覆回想和揣摩,呂嘉問基本上可以確定,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對他之前暗地裡做的手腳,已經都看透了。也許一些細節問題還無法勘透,但他們已經是認定了自己。

  但為什麼還讓自己來負責都堂一案的審查?呂嘉問這段時間算是想明白了,說到底,那兩位還是想維持都堂的穩定——至少是讓外界看來,都堂是穩定的,是團結的,是和諧的。

  章惇和韓岡能夠把持朝政多年,而不惹起太多的非議,完全是因為他們捨得將權柄放下去。

  如果是權臣大權獨攬,那麼暗地裡反對他們的人,會一天多過一天,但是韓岡和章惇相互牽制,把權力下放,創造了都堂議政體制,又用議會來安撫人心,這樣一來,一個穩定的賢良共和的朝廷,就此形成了。

  私下裡,兩位宰相對朝政的態度,是穩定壓倒一切——這一句話,是都堂案後,呂嘉問聽人所說的,雖然沒說出處,但從這一句話的用詞方式,十有八九,就是與韓岡脫不開干係。

  韓岡的態度在這一句話中表露無遺,既然如此,當然要利用。時不時鬧上一鬧,每一次就都會有好處。乖巧如沈括、黃裳,就只有累死的份。就是因為他們不會鬧。

  他呂嘉問不是兩位宰相放出去咬人的狗,他可以為都堂勞心勞力,但他要得到相應的待遇,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得不到,自然也就當鬧一鬧了。

  馬車停在了御史台中,呂嘉問回到他暫時存身的公廳中。敲了敲桌上的小銅鐘,他喚人進來,「楊弘方的案子,給我盯緊了,但不許拷問,只關著就好。」

  呂嘉問靠上寬闊的交椅靠背,得意的瞇起眼睛。多虧了韓岡對朝堂穩定的追求,也讓他知道了手中這一點權柄的重要性。

  手上的這一樁樁案子就是一道道階梯,將會為他鋪出一條道路,讓他得以回到他在都堂的舊公廳。

  不,不應僅此而已,韓岡的年齡是他所有敵人最大的危險,但是,他的性格,他舊日的諾言,也是最好的機會。

  自己手中的這點權柄,或許會比想像中的還要重要。

  至少,應該說服章惇認同這一點。

  「樞密!」是剛剛派出去傳話的人的聲音。

  來去還挺快,說不定就是跑著走的,呂嘉問很喜歡把自己的吩咐放在心上的手下。

  「進來。」他愉快的說著。

  ……………………

  砰。

  游師雄的公廳內一聲巨響,門外的書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推門進來。

  他看見來訪的黃裳臉色鐵青,游師雄面色也同樣難看,心裡想問的話,全都煙消雲散,人也愣在了門口。

  游師雄回頭看了一眼,一聲呵斥,「出去!」

  書辦如蒙大赦,忙滾著出去了。

  黃裳和游師雄都陰沉著臉,聽說了今天都堂會議上發生的事情,兩人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憤然,甚至有隱隱的懼怕。

  黃裳難以置信的搖頭,「相公竟就這麼放過了!」

  游師雄皺著眉,猜度著,「也許在相公看來也只是一件小事。為了區區一個小校,說不定會毀掉兩位相公的計劃,相公或許是權衡了過後,才隱忍下來。「

  黃裳拍著桌子,「但至少要讓呂嘉問把人放了啊!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把人抓起來,這算什麼?!前面抓只黃鼠狼,後腳是不是就能把我抓了?前面抓一個賣油的,回頭是不是就能抓你游師雄!」

  游師雄本是心中沉鬱,可聽了黃裳的話又忍不住想笑,抿了抿嘴,「相公是不是在考慮之後的事了。」

  「之後怎麼樣?就得讓著那廝?」黃裳恨聲叫道,他想進都堂,可不是為了進去受人氣,他在開封知府的任上,氣已經受得夠多了,「不管相公現在是怎麼想。我們就該做我們該做的。不讓呂嘉問之輩有所顧忌,等相公退下後,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興風作浪。」

  游師雄又皺著眉,「要不要去問一下沈存中。」

  「問他作甚?相公不方便說的話,他應該幫著開口。」提到沈括,黃裳火氣就更大了,「他在都堂裡面是做什麼的?難道還要相公一個人在前面衝鋒陷陣?一個都頭的事,都要相公來說,要他何用?」

  黃裳氣得又要砸桌子,他陰狠狠的看著游師雄,「也許景叔你不知道,王楚公可是說過他是壬人!熙宗皇帝也這麼說過!」

  游師雄當然知道,他還知道自己就任鐵路總局的任務之一,就是清洗沈括在總局內部的殘留勢力——韓岡沒明說,但這年來,沈括當初在鐵路總局手下得用的官吏,不斷有人陞遷,有的去做了親民官,有的去了其他衙門,總之都遠離了鐵路體系。

  沈括的人品,一向是不被人看好的。

  往好裡說是膽小怕事,不敢在權勢面前堅持自己正確的意見,往壞裡說,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見風使舵,來回搖擺。

  要不是他本身有讓人無法捨棄的才華,韓岡也不會幫助他。更不可能讓他成為鐵路系統第一任掌控者,並由此晉陞都堂。

  沈括將鐵路總局交割給游師雄,專任都堂之後。其實這就是韓岡對自己卸任之後己方派系的安排。

  沈括在職位上可以更進一步,但權力也會因為職位上升而上升。但他在鐵路總局裡的勢力,卻必須要進行遏制。漸漸成為都堂百司之中權柄最廣、獨立性最強的一個衙門的鐵路總局,必須要托給最讓人放心的下屬。沈括的心性,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讓韓岡放心的。

  「沈括,我是絕不想理會的!」黃裳決絕的說著,「景叔我問你,這一次你打算怎麼辦?」

  游師雄反問,「難道你準備去御史台要人?」

  「在站台上直接把人給帶走。什麼時候鐵路總局就這麼軟了?御史台又怎麼樣?過去要畏其三分,現在不過是條死狗,還了魂而已。」黃裳毫不客氣,「過去看在都堂和相公的份上,讓他兩分,還當真以為他有臉面啊。不給他臉,他能怎麼樣?當真以為議政中有幾個待見他的。」

  兩人都是預定要進入都堂的繼任者,不過還是要經過一道議政會議的選舉。名義上他們能否當選,還要看選舉中得到的票數。如果能借此良機,打壓一下人人側目的御史台,那麼選舉時票數上肯定會比現在要好看。

  「那就這麼做吧,要御史台直接放人。」游師雄是個沉穩的性子,不過一旦做了決斷,就雷厲風行,半點也不耽擱,「勉仲你把開封府的人手準備好,我這邊鐵路總局的兵馬不能輕動,動了就越界了。不過車馬能調動,我回去就安排,五六十輛馬車,足夠把御史台大門給堵上。要嗎不鬧,要鬧就要鬧個大的,我們要好好討一個說法!」

  「好,就等你這一句。」黃裳一拍桌子,大叫道。拍過桌子,又皺起眉,「不過這麼做,總得有個名目。御史台把楊弘方抓進去,也說是天波楊府犯事牽連,沒說是被趙家、錢家牽連的。」

  「名目?」下了決斷之後,游師雄現在反而成了主導者,「你那邊就說御史台亂倒垃圾,污染環境。軍巡院不是經常拿這一條抓人去掃街嗎,完全可以抓了御史裡行去掃地。還有你府裡的快班不是很能耐嗎,讓展熊飛、丁兆蘭出面,說御史台裡面有人犯了案子,有嫌疑,要抓進去問一問,跟御史台學嘛。」

  黃裳狠狠的一點頭,「好,這個理由好!」

  「至於我這邊,」游師雄咧起嘴,露出一個肉食動物的笑容,「就是要賬。卻說御史台那邊還欠我總局的車馬費,上個月才看過,差不多有七八千貫了。」

  御史台內車馬配備不多,台中官吏,就跟大多數衙門一樣,經常借用鐵路總局的交通馬車

  ——鐵路總局的挽馬多,自產列車車廂的技術,造四輪馬車也不為難事,鐵路總局轄下的南方車輛廠和北方車輛廠,都有獨立的分廠製造各型馬車賺錢。從千貫級高檔貨色,到五六十貫的平價貨都可以買到。各地州縣的買家,都很認兩家車輛廠所出產的馬車。

  故而鐵路總局的馬車,只是在京師,就有兩三百輛之多。各個衙門都經常借用這些馬車,有的記賬,有的不記,但無論記與不記,基本上都是不給錢的。

  鐵路總局財大氣粗,每天在幾萬里鐵路上奔行的挽馬就有數萬匹,區區幾百輛馬車拿出去讓人用,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現在真要認真計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說得過去了的。

  兩人都是行動派,約定好中午未時前動手,一起把御史台給圍了,就各自回去安排,半點也不再耽擱。

  ……………………

  「你說什麼!」

  正當黃裳、游師雄在一起拍著桌子,商議要給太過囂張的呂嘉問一點顏色看看的時候,呂嘉問同樣拍桌而起,幾分鐘之前的好心情煙消雲散。

  他臉皮漲紅,嘴唇都在發抖,恨不得要吃掉對方的吼著,「你說什麼!」

  回話的吏員幾乎就要昏過去了,「回樞密的話,余殿院說楊弘方已經放了。」

  御史台如今的職責,依然是監察百官,只不過過去是向皇帝負責,是皇帝制衡宰相的工具,現在則是向都堂負責,向宰相負責,

  御史台的官員,從御史中丞、侍御史知雜,到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監察御史,直至實習的監察御史裡行,越來越多被呂嘉問抽調走,參加到都堂槍擊案中,這件案子的規模也越來越大。現在除了御史台正副手的中丞和知雜兩人不可能放下本職工作,總數八名的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有一半調到了呂嘉問的手下。

  深得呂嘉問信任的殿中侍御史余深,正負責審理楊家,一切相關的事務都是余深在處理,而呂嘉問處理外界的壓力。

  呂嘉問正準備借用楊弘方這個小卒,與宰相周旋一番,現在卻回來說,余深已經把楊弘方給放了。

  「把余深給我叫來!」他嘶聲低吼。

  片刻之後,當余深奉命而來的時候,呂嘉問的怒意已經收斂了起來,但眼神閃爍,裡面儘是凶光,「原仲,為什麼放了楊弘方。」

  面對眼神直欲噬人的都堂成員,余深很是鎮定,「查無實據,只能放了。」

  他一臉無辜,「台獄關得人太多了,這些明顯是被亂攀咬的,關著也浪費錢糧,也該放了。」

  呂嘉問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憤怒。

  御史台這些日子,這還是第一個被釋放的嫌犯。抓進去的,要麼失了,要麼流放,要麼繼續關著,沒釋放過一個。

  「我之前說過吧,楊家的案子要好好查。」呂嘉問捏著拳頭,和聲問道。

  「下官正是秉承了樞密的吩咐,特意安排了七位御史和裡行,還有三十多台吏,一起徹查此案。徹夜審理,不放過一條供詞,先後抓捕了一百七十餘名涉案嫌犯,仔細進行了甄別審問。已經招供的有十一人,三十二人嫌疑甚重,其他人等還待細查,確認無罪牽連的只有楊弘方一人。而且他有官身,又要去武學學習,即使之後又發現嫌疑,也不怕他跑掉。」

  余深認認真真的回應呂嘉問的問題,但問話的人,回答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些話只是在糊弄鬼。

  呂嘉問恨得磨牙。

  余深故意在裝傻,呂嘉問他也明知余深在裝傻,但能拆穿嗎,能明說抓楊弘方跟楊家無關,而是因為他是河北回來的功臣,被韓岡安排去武學學習的人才。

  之前讓御史台抓人,呂嘉問從來沒有留下口實,許多事並不需要說得太清楚,大家都會心領神會。

  但現在余深裝起傻來,呂嘉問卻無法將話明說出口。那樣的話,余深直接罵回來,呂嘉問都不能拿他怎麼辦。

  「原仲,」呂嘉問輕聲說。「現在已經七月中了,到過年就只有四個多月了。」

  韓岡就要辭位了,你還聽他的話做什麼?

  余深拱手行禮,大聲保證,「呂樞密放心,半年之內,只要上下配合,下官肯定能將都堂槍擊案的相關案件都徹查明白!」

  但你的時間就更短了。再過半年,你還能留在這裡嗎?

  呂嘉問用力掐著自己的虎口,以防自己抓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

  余深拱拱手,「樞密若沒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辭了。」

  御史台的人是瘋狗,可惜不是他呂家的瘋狗。他是聽韓岡的吩咐,所以暫且聽呂嘉問的命令。

  別說韓岡才四十,說是退了,不過是踐諾,過兩年就會捲土重來。就算要另行投效,也不會是呂嘉問這只死老虎。

  余深從正院出來,守在外面的親信御史就迎了上來,他向裡面一張望,緊張地問,「殿院,沒事吧?!」

  余深疾步往外走,等到周圍沒人的時候,他急聲道,「快點把楊弘方給放了。我都在呂樞密面前說人已經放了,也不知能瞞多久。」他說著就歎了一口氣,「消息來得太遲了,要是再遲一步,可就不好應付了。」

  親信御史立刻說,「殿院放心,張寶已經趕去台獄辦了。但殿院你知道的,台獄放人的手續一向麻煩,張五又六親不認,可能還要耽擱一兩個時辰。」

  余深急促的說道,「下午,下午之前,在這之前,有關楊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傳進正院。」

  「是,下官明白。」

  「還有,」余深眼神狠厲的說,「你帶院裡的人給我在台獄前守著,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楊弘方,給我直接動手,不需要顧忌什麼。」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給辦好。」

  ……………………

  出來了?

  楊弘方望著頭頂上的太陽,一時有些恍惚。在獄中僅僅一夜的時間,甚至都來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聞名的御史台獄。

  也許下半輩子都夠不到資格再進台獄,才進去就給踢出來,似乎太吃虧了點。

  「哥哥!」

  熟悉的叫聲讓楊弘方回歸了現實。

  他循聲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對面拚命揮手。

  「哥哥!」胡三大聲叫,三步並兩步,穿過了御史大街。

  胡三緊張的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馬上我們就去醫院,找個上好的大夫來看病。」

  楊弘方搖搖頭,「我沒事。」

  「當真?」胡三的一張大臉上寫滿了擔心。

  「放心,放心。」楊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這是個真心關心自己的兄弟。

  「總算他們識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腳,不敢亂下手。」胡三咧開嘴,憨厚的笑了起來,「在獄裡待了一夜,肯定沒歇息,馬上我們去找個能泡澡喝酒的地兒,好好洗一洗晦氣。」

  楊弘方先點了點頭,然後才想起來不對,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胡三得意的笑了起來,「哥哥你常說俺是夯貨,可你一丟了信過來,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韓相公就把你給救出來了。」

  胡三說著,回頭望著台獄的門衛,興奮的說,「你看那些狗才的臉,就像死了爹媽一樣。」

  「少說兩句吧。」楊弘方根本就沒有吃苦頭,對御史台的人也沒有太多惡感,他問胡三,「你是從韓相公府上過來的?」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韓相公府上的客房裡面。」胡三他咂著嘴,還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經歷,「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樣,牆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個比一個精緻,被褥又輕又軟,晚上還有宵夜,俺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茶點果子。」他說著,突然打了個哈欠,「可就是沒睡好,可能床太軟了。」

  是擔心才沒睡好吧。

  楊弘方展顏笑道,「走,我們一起去韓相公府上道謝。」

  「好。」胡三叫了一聲,與以往一樣,跟在楊弘方的身後,還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韓相公。」

  突然間他看見楊弘方手上抓著一卷紙,「哥哥,你手上拿著什麼?」

  楊弘方揚手看了一下,「呃,是報紙。」

  楊弘方手上拿著一份報紙,從台獄中出來的時候,管獄的節級就往他手裡塞了這麼一份報紙,還散發著油墨香,看發行日期,就是今天。

  楊弘方本是開封出身,各家報紙的發行時間多有瞭解。應該是下午發售的這家晚報,為什麼中午剛過就送到自己手上。

  心裡覺得納悶,他就在街邊就把報紙打了開來。

  胡三看了他樣子,難得聰明一回,對楊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車。」

  楊弘方點點頭,飛快的瀏覽起報紙上的內容。

  皇城根下長大,楊弘方對政治方面也很敏感。昨天被抓進去後,沒有審問,也沒有殺威棒,直接就丟進牢中。

  那間牢房,比楊弘方過去住過的軍營、驛站、客舍都要高檔,連飲食都很是精緻,完全就是住客棧上房的感覺。躺在軟和的床鋪上,蓋著厚實的毛氈,楊弘方把這件事想了很久。

  能被選進武學學習,也就是說自己是樞密院挑選出來重點培養的武將,楊弘方還沒南下時就領會到了這一點。

  既然自己都知道,御史台也肯定不會不清楚。他們能卡准列車抵達的時間來抓人,分明早已經瞭解了所有的情況。

  自己區區一個都頭,就能惹動到御史台,本身就是一件很詭異的情況。鐵路總局是韓相公的鐵桿嫡系,前任提舉現在就在都堂中,御史台竟然肆無忌憚的跑到鐵路站台上來抓人,這同樣詭異得很。

  還有天波楊府,都已經敗落的不成樣子了,曾叔公文廣公去世之後,就靠著楊家的舊日威名與宗室聯姻,連娶了幾個縣主過門,賺到了幾個差事,然而為了娶這幾個縣主,家裡老底都快要翻上來了。

  就這樣,還不忘打壓支脈。之前神機營招人,自己眼看著有望入選,老父為了萬全起見,跑去請族長幫忙。他們當面拍胸脯應承,誰知轉過頭來,就把自己打發到河北做都頭了。可惜他們一脈的兩個小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神機營大挑的第一輪就給刷下來了。

  一個破落戶,狗來了都嫌棄的,怎麼還有資格被御史台抓起來?

  到底是自己被他們牽扯了,還是他們被自己牽扯了,楊弘方現在都不敢確定。

  要是說他們是因為要將自己牽扯入獄,才會被抓進御史台。想一想,就覺得很是解氣。

  不過這樣一來,可就是千真萬確的被牽涉進天上雲端的爭鬥中去了。一個不小心可就會被人像一隻蟲子給碾死。

  答案會在報紙上嗎?一條報道出現在楊弘方的眼前。

  「……為了故意混淆是非,他們甚至去攀咬無辜之人,御史台將會一如既往的辨明是非,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楊弘方抿了抿嘴,冷笑著,捲起報紙,就向前走去,去跟胡三會合。

  一輛輛馬車這時從前方的路口轉進來,黑漆車廂,四輪車駕,左右車窗裡面掛著藍色的布簾,車門從後方開啟,車廂後部頂端釘著車牌號,每一輛都是『鐵』字打頭,全都是鐵路總局的車子。一輛輛的往御史台的大門外駛去。

  出了什麼事?

  楊從先隱隱有一種預感,這些馬車,跟他昨天在站台被捕的事情有關。

  只是他想了一下,卻沒有停步。楊弘方很乾脆的放下了不斷冒出來的好奇心,繼續向前。前面還有胡三在等著,他也還要去韓相公府上道謝。這些熱鬧,就沒必要守著看了。

  但還沒到路口,前面又轉出一批身著藍衣、頭戴鐵盔的士兵,熟悉開封府的楊弘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府中軍巡院的人馬。持槍挎刀,將路口給堵上了。

  這又是怎麼了?

  預感越來越強,楊弘方站定了腳,想看清楚情況再去封鎖線上。

  軍巡院的巡卒們設好了路柵,就開始往御史台這邊過來,看見穿著御史台服飾的人就抓住,即使沒有穿,也不讓他們離開。

  御史大街上,本就只有御史台一家,路上全是台官,台吏。巡卒們也不管他們的身份,台官也扣押住,台吏也扣押住。

  台官在大聲呵斥,然後就聽那些巡卒說,御史台亂丟垃圾,破壞環境,要抓人掃大街,這些巡卒邊說邊笑,幾乎就成了鬧劇。

  當然,楊弘方一瞬間就明白,用了這麼荒謬的借口,這肯定是報復。

  但楊弘方又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的姓名。

  走到路柵邊,楊弘方正看見胡三在路柵的另一頭指手畫腳,焦急萬分。

  而他這邊,已經有台吏被押過來了。

  旁邊幾個台吏,指著他大聲喊著,「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

  被押過來的這名台吏垂頭喪氣,臉上已經腫了起來,楊弘方只能從眉眼間依稀辨認出,似乎就是昨夜給自己綁上繩索的那個吏員。

  押到路柵旁,一名軍官過來,也不知問了什麼,台吏突然間就歇斯底里,「是我,是我抓了楊弘方!」

  另一個台吏緊跟著被押了過來,他大聲叫著冤枉,「我沒抓楊弘方!」

  在旁看戲的楊弘方神色古怪,旁邊的士兵覺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長槍指著他,緊張地問,「你呢?」

  「我就是楊弘方。」

  …………………………

  「呂望之這一下子該清醒點了,人患不己知啊。」

  章惇開懷笑著。尋常的笑話,已經很難讓他扯動一下嘴角,還是這等野狗互咬的戲碼,更加有一些樂子。

  這件事其實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過他知道,韓岡對此事絕不會忍耐。

  將基本盤建立在北方的軍中,派了王厚過去還不夠,甚至還把兒子派了過去,韓岡當然不能忍受呂嘉問要對河北軍中下手。

  什麼人可以招惹,什麼人不可以招惹,韓岡這一回就給呂嘉問好好上了一課。

  韓岡甚至沒有耐心等待呂嘉問一步步的試探下去,趕在試探行動的一開始,韓岡就毫不猶豫的重重的揮了一個巴掌過去。

  相信這一次之後,呂嘉問就會明白了,議員,功臣,領兵的武臣,當然還有章、韓兩派的黨羽,全都是必須加以避忌的對象。

  呂嘉問怎麼也不想想,他一個明顯失勢的樞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後安排,他怎麼可能輕易掌控住御史台,又怎麼可能吸引雖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氣傲的御史們投效。

  他所有的權勢都建立在章惇和韓岡給他安排的,只要一句話,立刻就能將他變成孤家寡人。

  相信這一回之後,呂嘉問能認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

  章惇輕輕捻著長鬚,過去是盟友,現在應該能老老實實作走馬狗了。

  「對了。」章惇招過一名親信,「你帶句話給玉昆,跟他說,這攤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

  開封府抓御史掃地,鐵路局向台官討賬,兩家把御史台給圍了,章惇一想起就開懷大笑,多少年都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事了,真是個好笑話。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73章 暗潮(八)

  【這一段本來是該昨天,也就是七月一號寫出來的,但偏偏到成都後就這一天最忙,前晚都不敢熬夜,晚上到了十點才回到住處趕出一章來。所以也就到了現在,才能感謝上個月所有支持我的書友。

  雖然這個月並沒有實現最初的願望——事實證明,沒有經過仔細調查就隨意放言,永遠都是一個錯誤——但還是很感激每一位訂閱、打賞和投票的朋友。是你們的支持,讓我更加努力,更新速度超過了兩年來的任何一個月,可也正因為你們的支持,讓我更加愧疚沒能完成諾言。

  所以七月份,就不準備求月票了,但依然會保證之前的更新速度,直至本書結束。

  最後,謝謝大家,謝謝。】

  韓岡走進見客的花廳中,黃裳和游師雄同時站了起來。

  兩位議政重臣,看見韓岡面無表情的樣子,都有些侷促不安起來。

  韓岡與黃、游二人先後落座,堂吏就端了茶湯上來。

  韓岡喝了一口茶,篤的一下放在了小几上。

  彷彿是一個信號,黃裳和游師雄立刻就嚴肅起來,擺出了一副聆聽教誨的姿態。

  「我剛剛把人送走。樞密副使和御史中丞同時到我這裡來告狀。」

  「你們啊,」韓岡歎息著。

  他真想說一句,太年輕,太簡單,但看看五十出頭的黃裳,年近六旬的游師雄,這句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委實魯莽了一點。」他說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事情處理不好,結果說不定會很嚴重。

  處理事情,解決問題,關鍵是要找到根子,從根源上進行處理。游師雄和黃裳像年輕了三十歲一般的衝動,根子在何處?

  「玉昆相公。」黃裳辯解道,「今日之事,在外人看來只是一時之氣,只會當做笑話,無損於朝廷。借此警告一下呂嘉問,卻無所損傷,反而比鬧得魚死網破要好。」

  韓岡聽了,想了一想,點點頭,「也有些道理。」

  黃裳、游師雄兩人同時一愣,韓岡這麼好說話,倒是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

  「怎麼了?」韓岡問道。似是疑惑於兩人的驚訝。

  「不,沒什麼。」

  黃裳、游師雄連忙搖頭,能這麼簡單就過關,他們是求之不得。看韓岡現在的態度,也的確是對他們的做法並不反感。

  黃裳道,「相公不怪我們就好。」

  他是韓岡門客出身,比起作為韓岡師兄的游師雄,更加在意韓岡的態度。

  韓岡道,「雖然是鬧劇,讓人看了笑話,換個角度來看,也算是好事了,及時給呂望之當頭一棒,免得他繼續錯下去。」

  黃裳笑道,「真正給呂嘉問當頭一棒的,還是相公的功勞。」

  韓岡能輕易的將一名樞密副使變成孤家寡人,同在都堂之中,呂嘉問之前頗為強勢,甚至力壓樞密使張璪一頭,看起來也並不比章惇、韓岡差到哪裡。

  但章惇和韓岡一旦商議定,就輕而易舉的把呂嘉問趕去了御史台辦差。現在韓岡又是一句話,便讓呂嘉問吃了一個大虧。

  在這其中,韓岡表現出來的控制力,讓游師雄和黃裳都大感安心。

  要是韓岡對朝堂失去了控制,即使他們費勁了氣力去維持韓黨一派的地位,終究還是挽回局勢。

  只有韓岡的強勢維持下去,朝堂之中才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這事就不說了,朝堂內部,還是以和衷共濟為上。」韓岡對兩人說道,「這種手段,下不為例。再來一次,成笑話的就是朝廷了。」

  兩人恭謹受教。韓岡這番話是免不了的,作為宰相,朝堂之首,維持朝廷內部的穩定和秩序,是他無可避免的任務。正是有韓岡在上面撐著,游師雄與黃裳才可以放縱一點。

  「御史台方面,我已經跟呂望之說過了,該查案,還是繼續查案。該斷人,還是繼續斷人。」

  「報紙方面,我也壓下來了。應該不會有什麼紕漏。只是在市井中流傳,半個月一個月就沒多少人提了。」

  韓岡一條條的把整件事的處理方案告訴了兩人,在都堂案結案之前,呂嘉問的地位是必須要維持下去的。否則之前對一干宗室、官員的處斷,都要被人翻上來了。

  即使現在,已經有人醞釀著要趁機翻案。

  「勉仲,你回去看一看,如果有相關的案子,都轉交給御史台處置。」韓岡告誡著黃裳,順便也是在對游師雄說話,「這個案子,是一定要做成鐵案的。」

  不管呂嘉問之後結果如何,現在呂嘉問所做的一切,都是體現著韓岡的意志。

  黃裳和游師雄都領會了韓岡的心意,對此並無二話,只要呂嘉問不去牽連韓黨的相關人等,那麼他們也不會為其他倒霉鬼抱不平。

  兩人告辭離開,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知道的,心情和步伐比進來前要輕鬆了許多。

  韓岡在他們離開後,臉色卻逐漸沉了下來。

  黃裳和游師雄今日的行動,並沒有事前徵求過他的意見。作為一個政治團體的核心,維護自己的核心地位,就是讓自己處在一切聯繫的交匯點,沒有人能跳過自己,去與其他同事勾連。

  舊日宰輔被嚴禁私會,一旦被人發現,御史的彈章立刻就會遞到皇帝的案頭上。宰輔之間,更是不能擁有血親、姻親之類的關係。

  為何如此?正是因為皇帝無法容忍宰輔們有相互溝通,從而架空自己的可能。

  黃裳和游師雄的決定,已經有了一個很不好的苗頭。

  如果是在過去的十年中,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

  韓岡對此很是命比啊。

  說到底,其實還是自己將要辭位的問題。核心不穩,手底下難免人心浮動。

  大樹將倒,難道還不允許樹上的猴子亂跑嗎?根本約束不了的。

  韓岡雖然並不是要倒台,但離開權力中樞,誰知道還能不能回得來。

  作為領袖,背離了部下共同的期望,他的控制力,當然也會衰落下去。

  黃裳離開時欲言又止,韓岡知道他想問什麼。這些天來,已經有好幾人問過他,為什麼不去參選議員?

  只有成為縣議會的議長,才能成為州議會的議員,成為州議會的議長,才能成為大議會的議員。

  以韓岡的聲望權威和地位,一旦能夠進入大議會,必然就能夠就任議長。

  大議會援引韓岡之意而生,只有韓岡加入其中,才能夠將大議會的作用發揮出來。

  他可以在天下士大夫代表的支持下,直接在都堂之外形成第二個核心。

  大議會本來就有選舉議政的權力,下一屆可以推舉宰輔,再下一屆,更可以推舉宰相。

  韓岡為此安排的路線圖,其實就是讓大議會執掌皇帝手中的人事權。但要做到這一點,只有依靠韓岡。

  人人都以為韓岡會成為大議會的議長。

  但韓岡,卻沒有參選議會。

  ……………………

  「李家那個蠢貨竟然也是議員了。」

  「蠢貨都能做議員,這個議員到底做什麼的。」

  「就是好聽罷了,沒什麼鳥用。」

  「縣議會、州議會都沒什麼用。但大議會,可以選舉議政。朝廷裡面,夠資格升議政的官兒幾百個,但議政的位置就那麼三十五六個,選誰不選誰,只有大議會。」

  「聽說那一位卸任之後,就會擔任大議會議長。」

  「不,他沒有參選。」

  「現在只是縣議會!」

  「你看過章程沒有?沒進縣議會,就別想進大議會。」

  「他是宰相!」

  「即使是宰相,也不可能越過選舉章程。這可是他自己定的。要是他都不遵守,縣、州、天下這三級議會,可以直接廢掉了。」

  「他不參選議會,難道不正是說明他根本就不看重議會?」

  「等等。」爭論之中,一個冷靜聲音響起,「這樣一來,若是他辭去相位,不就是什麼差事都沒有了?」

  廳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這個問題,一下勾動了所有人的心。

  過去宰相辭位,如果不是致仕,那麼就會去地方做知州知府,雖然從宰衡天下,變成治理一州一府,但這是很正常的變動,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畢竟宰相並不是國家的中心,上上下下並不會影響國家的穩定,只要皇帝這個核心還在,朝廷就能夠正常的運轉。

  但如今操天下之權柄的是章惇、韓岡兩位宰相,他們已經取代了皇帝的地位。韓岡辭相,就像是皇帝退位一般。而讓一個退位的皇帝去管理地方州府,這可能嗎?這將會是很彆扭的一件事。

  外人看著彆扭,而韓岡呢,會不會也覺得彆扭?

  章援不知道。也許他父親清楚,一年之後,朝廷內外將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一場沒有太大意義的聚會在午後結束了,除了吵吵嚷嚷之外,章援沒有聽到任何有用的意見。

  一群無用之輩自以為是的離開,只有一人還在桌旁自斟自飲。

  章援走了過去,這是他近日結交的友人,性格不佳,但見識出眾。

  看見友人如飲水般喝酒,章援笑問,「還在喝?」

  「為什麼不喝,多喝一點,也許再過幾年,想喝都喝不到了。」

  章援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不會去問其為何如此說,因為之前就已經聽過答案了。

  『相公高居九重之上,卻不知根基早已斷絕。如果是皇帝那般名正言順倒也罷了,其實都堂不過是借了太后的勢,才得以執掌天下。韓相公設大議會,則是想用天下士大夫授予都堂秉政之權,取代自古以來的天人感應,君權天授。如果不想行太祖之事,或是繼續挾天子以令諸侯,那麼設大議會就是最好的替代。辦法了。韓相公雖然是奇思妙想,卻頗為有用。』

  僅僅是這一段,當初就讓章援改容相向,因為沒有誰比他說得更透徹,更接近他曾經從章惇那裡聽來的說法。

  而方才諸人所議論的韓岡辭相之事,章援也聽他評價過。

  『韓相到了明年,甚至會一個官職都不留下,此舉必然為世人所讚譽,其實卻是將相公架到了火堆上。』

  『即便相公再如何鞠躬盡瘁,兢兢業業的治理天下,最多也就再有十年的時間,之後就不得不辭位。在廟堂外生聚十年的韓相,便可以順理成章的捲土重來,就任宰相。沒人能攔他,也沒人能夠說他不對。』

  『如果相公做了些讓他不滿意的事,他一句勤王鋤奸,就能從關隴、河東、河北調來大軍,京師內又有神機營、上四軍為他內應,更能找到太后為他補上詔書,試問相公如何能夠抵擋得了?』

  『實際上這就是韓相為自己留下的後門,只要他這一回毫不戀棧的離開,那麼他在廟堂之外,就能坐等相公犯錯。不論日後憑借武力重新回返,或者是等待十年之後再為宰相,他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已經是一位乾乾淨淨,不愛權勢的賢人。誰能比他算計得更精明?』

  『相公就是被他約束住了。以至於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

  其人所說的每一段,都讓章援渾身上下冒出更多的冷汗。即使是時隔多日的回想,也讓章援打起了寒戰。

  「員外。」友人舉起酒杯,結束了章援的回憶,「決定該怎麼辦了?」

  章援沉默著,他不想去思考該怎麼辦!因為答案只有一個。

  可是他也清楚自知,他不喜歡自家父親繼續為相十載,十載之後,韓岡復歸的計劃。

  一點都不喜歡。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7
第174章 變遷(一)

   【回來了,之前的斷更對不住諸位,明天開始回復正常更新。】

  王中正不是第一次過潼關。

  但長途鐵路還是第一次。他過去歷次經過潼關,都是騎馬或乘車。鐵路的長途旅行對他來說還是很稀罕。

  鐵路大規模的鋪設,是在熙宗駕崩之後,那時候王中正已經是宮中柱石,須臾不可或離。儘管如今京師小民都能乘車遊歷泰岳、華山,一月之內跑遍江南、關西、河北,但王中正就只能窩在京城裡面,把守住皇城。

  終於,在他壽數將盡的時候,他終於得以離開京師,奔赴陝西,宛如脫出鳥籠。

  多走走,多看看。

  這是臨行前韓岡給他提的建議。

  陝西的現狀,故地的變遷,趁著精力尚足,都可以走一走看一看。

  王中正接受了韓岡的建議,一路向西,也一路看過去。

  經過了潼關,就算是進入了關西。

  僅僅是經過了舊時關隘,列車從新修的大型稜堡外駛過,甚至連空氣都讓人感覺不一樣了。

  如果要王中正說潼關東西兩側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一定就是天空的顏色。如果要王中正說關西與京師有什麼相似的地方的話,那一定也是天空的顏色。

  延州是國中最早大規模利用石炭的城市。二三十年前,即使是京師,家中炊事都是以木炭、柴草為燃料,只有延州,因為石炭使用過多,使得城池上空總是蒙著一層霧霾。

  如今京師同樣是整天濃煙滾滾,數以百千家工廠、工坊大量使用石炭,甚至超過京中百萬軍民的使用量,使得天上雨水落到地上都是黑色,更不是過去的延州能比得上了。

  王中正倒不是想做這個比較,只是他近十年來都在在京師,早已習慣了污濁的空氣,當他一路西來,離開京師之後,京西路上各州,包括西京洛陽,儘管民間都在使用石炭,可相形之下,比起京師都顯得是山清水秀,空氣清新,這讓他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只在穿過潼關之後,陝州、京兆,都能看見一根根高聳的煙囪,向天空中噴吐著濃濃的黑煙。王中正嗅著空氣中熟悉的氣味,反而在列車上睡得更加安穩一點了。

  工業亦是中國命脈,而重工業,則是命脈中的命脈。

  王中正回想起韓岡當初的隻言片語,最初的感想卻是韓岡是什麼時候開始,經常用中國來取代大宋、皇宋?可能是從十年前開始,但近兩年越來越多,只要能不用宋字,就乾脆徹底的不用。

  至於這一整句話的意義,王中正相信了——他當然會相信韓岡,布衣釋褐十年便為相,這個奇跡過去並非沒有,但一手創出了幾千年未有的大變局,這樣的人,他說的每一句話,王中正都會先選擇相信。只是他對此,並沒有太深的體會。京師北面的一座座工廠,他從來都沒有進去過。

  王中正一直到了關西之後,才第一次走進大型的重工業工廠。

  他在馮從義的陪同下走進了長安北部的工業區,才感覺到韓岡那堅定不移的信心是從何而來。

  馮從義是在京兆府的車站迎接王中正的。

  馮從義名義上已經是入繼韓家,在官中的譜牒上,也是以韓從義為名。不過實際上,他還是以本名行於世。

  他入繼韓家,只是為了幫韓岡侍養雙親,免得韓岡遭受不孝之譏。韓千六夫婦不願離開關西故土,而韓岡又不能棄職,在沒有其他兄弟侍奉父母的情況下,讓馮從義成為韓家的養子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自古忠孝並論,文臣不孝父母,等同於不忠天子,就是一絕大的把柄。

  不過王中正知道,韓岡讓其父收馮從義為養子,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那是能讓富有天下的皇帝,都為之咋舌的巨額財富。

  馮從義雖是大名鼎鼎的當世陶朱,但順豐行、平安號等商社,以及諸多工廠、田地,都是韓家的產業,馮從義只是經營者,不是所有者。而他入繼之後,將名正言順的將韓家的產業分割走一半。

  韓岡為權相,為儒宗,世間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要是他日後在家產上分割不均,弄得馮從義離心離德,絕少不了攻擊和閒話。依王中正對韓岡的瞭解,他肯定不會在錢財上太計較。

  因而王中正下車後看見馮從義,即使並沒有夕陽從其身後照射過來,也還是彷彿在馮從義身周看見一圈炫眼的金邊。

  「從義拜見希烈公。」

  馮從義一看見王中正,就深深一揖。這讓王中正的自尊心得到了充分得滿足。王中正是兩鎮節度,在關西也頗有聲望,一路過來都受到了當地官員禮敬,但那些官吏終究不是宰相的弟弟。

  王中正一把扶起了馮從義,哈哈笑道,「馮四,你財神爺的禮數我可受不住。」他拉起馮從義的手,「我自告病後,就只想著悠閒度日。可是想要悠閒,阿堵物可少不了。別家神明可以不理,財神爺肯定是不能得罪的。」

  王中正善於聚斂之術,名下的產業不少,在京畿都有幾處田莊。但他家產真正的大頭,還是放在他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這世上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是雍秦商會的成員,只是屬於不公開、不與會的那一撥——有許多世家、官員,都是讓自己的親族來加入,但王中正,幼時被迫入宮,使得他寧可讓馮從義代理,也不會相信自己的親族。

  在馮從義的引領下,王中正參觀了自己參股的幾座大型工廠。

  十年前,機械廠的原址上還是一片荒涼,十幾平方里的沙土地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石子,只有淺淺的草叢,一簇簇的在這裡艱難的生長著。沒有田地,沒有村莊,看不見人煙,對於耕作,這一片土地毫無價值。

  但十年前的冬天,一條鐵路從京兆府連通過來,一座座簡陋的房屋出現在這裡,伴隨著成百上千的工人,長安水泥廠的水泥窯首先拔地而起,緊接著是長安鐵件廠,然後是長安機械廠。

  十年之後的今天,舊日簡陋的窩棚變成了一棟棟整齊排列的三層紅磚建築,兩尺寬三尺高的窗戶一扇扇的嵌在外牆上,彷彿蜂巢。幾家工廠的廠區也擴大到佔滿了整片沙土地,一座座配套的小型工廠在周圍星羅棋布。

  每一天一輛輛滿載著成品的列車從廠區鐵路駛出,然後帶著更多的原材料沿著鐵路回來。巨大的工業體彷彿一隻怪獸,不斷吞下礦石、生鐵、煤炭等原材料,再排出市面上渴求的工業品。

  寬敞的廠房宛如車站站台一般深長,十一座熔煉爐如同巨柱一般排列著,每一座熔煉爐前都有一具巨大的蒸汽氣錘。一條軌道從廠房中穿過,運來了原料,運走了成品。

  這裡是鐵件廠配套的冶煉車間。一塊塊生鐵錠在這裡被送進爐膛,加熱熔融,冶煉工將之取出後,又由鍛工操作著巨大的氣錘,反覆捶打著鐵塊。

  數百斤重的錘頭被蒸汽機緩緩吊起,又猛地砸下。鋼花飛濺,只有身穿厚皮圍裙,手戴石棉手套,臉上還有鐵皮面罩的鍛工才能無視。

  氣錘的敲擊聲宛如洪鐘,十一具鐵錘此起彼伏,百煉鋼就在這一次次的鍛打和灼燒中逐漸成型。

  馮從義在嘈雜聲中,附耳對王中正道,「過去鐵器廠的大型鍛錘,都只能使用水力。風力都不行,因為不穩定。如今有了蒸汽機,就不必一定要把工廠建在河邊上了。」

  馮從義帶著自豪向王中正介紹著鐵器廠的成果,王中正視線在車間內工人身上帶過,高熱而又嘈雜的環境,每天大量的體力消耗,在這裡工作的工人,壽命決然長不了。

  不過王中正對此並不關心,即使他知道,在工廠中每年都有許多事故死亡的案例,但這些工廠,是在為他賺錢。

  僅僅是這一座冶煉車間,每一次氣錘的重擊,對他來說,也許就是一枚小錢叮噹落袋。

  長安鐵器廠,長安機械廠,長安水泥廠,都是京兆府境內相應行業排在第一的工廠,也都是王中正參股的工廠。

  關西的許多工廠、礦山,由於建造和開發的成本太高,都是在雍秦商會內部招募投資者,絕大多數投資目的都是為了紅利,經營者所佔的股權比例雖小,卻能穩穩的控制住工廠、礦山。

  但只要能夠拿到錢,王中正也不會去操心廠礦的經營。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陝西時,不去與種諤、張玉爭權,在隴右時,一切都交給王韶、韓岡,選對了投資對象,坐著拿干股分紅,這就是他一路發家的秘訣。

  在他看來,三家工廠給錢及時,那麼工人死活也沒必要太放在心上。更何況,務農的生活同樣摧殘人,細論起壽數,也不比工人長到哪裡去。

  從工廠參觀過來,王中正精神尚好,馮從義本猶豫著要不要繼續下面的行程,看見王中正的樣子,就放下心,繼續領著他去參觀了當地雍秦商會分會捐款開辦的中學校。

  中學校裡面多是十二到十五的少年,王中正抵達時,正好看見幾十名學生正在寬闊的操場上列隊前行。

  王中正心中一陣訝異,那分明是軍陣。

  「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可惜國子監中,就只教了一半。」田高是田腴之子,是根正苗紅的氣學子弟,帶著王、馮二人參觀時說起國子監來,他就免不了暴露出一些心結來,「但在我橫渠書院的分院、下院中,卻是一樣不缺,不過應時勢變異,而做了一定的調整。以求德、智、體三全。」

  以王中正對氣學學制的瞭解,一名學生能夠從中學順利畢業,至少可以做一個合格的糧秣官了。若是德智體三全,稍加歷練後,說不定就能獨當一面。普通去處,如此才是也是很少而這樣的人才,在關西卻是源源不斷的被培養出來。

  出於對學校的尊重,王中正是在學校外下了馬車,這時一路走回來,上車時還要伴當和馮從義扶了一把。

  一下午的參觀讓王中正有些累,半天沒有說話

  等到精神稍微恢復了一點,他突然說道,「我出京前,太后曾經召見過我一次,最後問了這麼一句話。」

  王中正停了一下,馮從義很識趣的接話道,「不知太后問了什麼?」

  王中正扯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太后指著殿上,問我說,『依太尉平日所見,兩位相公是否有意此處?』」

  馮從義淺淺的笑了起來,彷彿王中正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太尉是怎麼回的?」

  馮從義道,「我當時說,『如果陛下問章相,臣不敢做答。若是韓相,臣以為,他是不屑為之。』」

  馮從義揚起雙眉,「難道現在太尉的想法變了?」

  王中正慨然道,「今日觀諸廠,感觸尤深。我素知玉昆相公心懷天下,今日一見,更知其心絕非區區一隅之地能夠局限。皇宋地域雖廣達萬里,但玉昆相公想的卻是千秋萬載之功業。既然如此,又豈是會為了一家一姓,何況,相公要回來了。」

  王中正眼神一下變得犀利起來,韓岡在京中時對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他一直想要弄清楚。

  從今天參觀到的皮毛來推斷,關西的實力遠比外人知曉的要大得多。韓岡即使離京回鄉,只憑關西的潛力,也能將京師的任何變故翻盤。對韓岡回鄉的基礎不再懷疑,剩下的,就是辨析真偽了。

  韓岡既然能對一個外人說,那麼,親兄弟也不會不說。

  馮從義點著頭,「是的,家兄是要回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8
第175章 變遷(二)

   【下一章還有一千多字,明天早上發,回來就感冒,被禁止熬夜了。】

  「馮公,王太尉走了?」

  馮從義沖問話的會員點點頭,他記不清此人是誰了,只是有些面熟,「剛剛送走。」

  「會首,王太尉走了?」

  馮從義又點頭:「剛剛去車站送走了。」

  從馮從義進門,到他抵達的會館主廳,百來步路,多少人的詢問都是有關王中正。

  畢竟是從京裡退下來的大貂璫,手握兵權多年。眾所周知,他是韓岡在宮中的盟友,地位極高,功勞顯赫,有定策之勳,若非閹人之身,樞府都不在話下。現在到京兆府養老,自然是受到世人矚目。

  前幾日馮從義率一干商會大佬擺開宴席,款待王中正,許多會員沒有資格參加宴會,但也是關心的。

  不過也僅止於關心。

  真正瞭解王中正西來內情的成員,還是在主廳中。真正有資格與馮從義共議此事的成員,也都會在主廳中。

  馮從義走進主廳,巨大的圓桌就在大廳中央。他環目一掃,圓桌旁的每一張座椅上,幾乎都已經坐上了人。

  有商會成立以來就沒有離開過的金家,也有七八年前才進來的種家,但他們都是萬餘商會成員的代表,還是商會的決策者。

  當他們看見馮從義進來,紛紛站起身問好。

  馮從義連連拱手回禮,一路走到他在圓桌離門最遠的座位上。

  雍秦商會的總會館就在京兆府中,相較於商會的財力和勢力,修造於二十年前的會館,現在已經跟不上商會的發展,顯得過於侷促。不過商會的成員們都沒有將總會館擴建的打算。

  商人這個群體,千多年來一直都是被打壓的對象,一向是秉持著悶聲大發財的想法。即使雍秦商會的勢力龐大,其中又不乏貴人,但絕大多數高層成員依然保持著低調。

  如今並非是大會期,不過大部分理事都從全國各地趕回了京兆府。

  「王太尉已經走了?」

  當馮從義坐下,旁邊副會首探頭過來,問了一句同樣的問題。

  「剛送走,說是要趁還有力氣走動,把關中寧夏隴右甘涼都繞一圈。」馮從義點點頭,依然心平氣和的回答,而且還多說了幾句。

  副會首嘖嘖讚道,「此老可當真有閒情逸致。」

  馮從義道:「好歹苦了幾十年,臨老了,出外走走,也不算過分。」

  副會首直搖頭,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餓了三天的乞丐,看到一位身前擺了滿桌子菜,卻在叫著沒處下筷子的富人。

  「兩鎮節度還叫苦,天下還有幾個不苦的人?!」

  「還是苦的。」坐在這位副會首左手邊,是另一位副會首——雍秦商會中,總共有十七位副會首,三位名譽會首,這一位在副會首中排在第三——他露出神秘的詭笑,「想想這兩鎮節度,是拿什麼換來了。」

  「換?」第一副會首先是一愣,

  第三副會首笑問:「不苦嗎?」

  第一副會首苦笑著點頭,「是苦,是苦。」

  第三副會首見其點頭,得意一笑,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見馮從義輕輕敲了敲桌子,噠噠兩聲,他立刻就收起了笑容,正經起來。

  「留點口德吧,他是我們這邊的人。」馮從義歎了一聲,暗自搖了搖頭。

  不管做了多少,閹人的身份,總很難得到真正的尊重。即使馮從義,在與王中正來往的過程中,也是覺得有些彆扭。真不知道他的兄長是怎麼才能讓王中正對他心服口服。

  王中正在京裡就聽韓岡的話,致仕出京後,依然是聽了韓岡的建議,準備在陝西多走走,多看看了。完全待不住,在京兆府歇了幾天後,就說要趁還能走動時多看一看關西的風土民情。

  按他的說法,打算旅遊的不僅僅是在關中,還要去隴右,不過這要到幾個月後了。

  王中正自己規劃的旅遊線路,他離開長安京兆府後,就要先去延州,從當年的羅兀城那條路,一路走到銀夏之地,然後再前往興靈。自興靈往蘭州有一條鐵路,就在黃河北岸,剛剛修起不久,而且鐵路總局正準備設計建造一座在蘭州跨越黃河的鐵路橋,以便那條路能直接接入蘭州城旁的另一條線路——不過這要好些年後了。

  到了蘭州之後,如身體條件允許的話,王中正還會往河西走廊走一回,看看老朋友。馮從義從他那裡聽來,說是『玉門關外的風景,只在詩書中讀來,卻一直無緣一見』,王中正當年甘涼路也走過了,不過到了肅州就回頭了,沒有繼續向西往瓜州、沙州去,當然也沒有去遊覽過古玉門關。

  等他從甘涼路回來,將會由蘭州走青唐線,經過隴西返回關中。

  這一趟,就算是全程走馬觀花,也要兩個月之久。走得慢些,在路上就得停下來歇一個冬天,等回京兆府時,說不定就要明年夏天了。

  馮從義對此很擔心,這一趟西北遊,莫說年歲如王中正這樣的老人,普通人在路途上奔波兩個月,也會大感吃不消。

  但王中正堅持要去,馮從義也只能依從他的決定。背後派人一路飛馬傳信,將王中正要經過的州縣全都通知到,讓他們好生準備。

  一想到王中正要一口氣走上幾千里,馮從義就想歎氣,好生在京兆府休養該多好,就是要走動,也沒必要走那麼遠。

  「聽說會首把子午鎮外的一座莊子送給了王太尉。」又有人問道。

  王中正在京兆府有一座宅院,乃是出京前面時太后所賜。馮從義又送了他近終南山的一處田莊。

  那座田莊在京兆府中名氣還挺大,望山臨水,風景絕佳。又有上田十餘頃,溝渠密佈、水車風車林立,每年的出產絕非小數,是韓家在京兆府最好的產業之一。但馮從義隨手就送出去了。

  真要說起來,這手筆並不算小了,但雍秦商會的資深會員都能拿得出來。不過商人們對外付出好處,沒有利潤拿回來那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可是現在沒幾個能想明白,馮從義如此大方是準備拿回些什麼。

  而馮從義只是想讓他兄長滿意罷了。

  每隔兩三天就要互通一次信件,馮從義很瞭解他的兄長對王中正的態度,只是酬賞功勞,一座田莊還嫌太簡薄了。

  當最後一個人走進廳中,四十七人坐滿了圓桌旁的所有座位,馮從義隨即就開始了今天的會議。

  「想必在座的每一位都還記得,家兄當年許下的諾言。」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會議的主題,其中有三分之一得到了馮從義的事先通報,保證能夠維持住會議能如願達成協議,所以馮從義沒有多做寒暄,幾句閒話過後,便直奔主題,「但是,有很多人都覺得家兄最終還是會設法留在朝堂上。所以我就直接說了,家兄從來不會食言而肥,更不打算用其他手段留在朝中。他並不打算愚弄世人,所以家兄他會在明年的大議會會期前,辭去相位。」

  會議廳中立刻就沸騰了。馮從義的話就像比燒紅的鐵塊直接丟進水缸裡一樣,一下就把眾人心中的憂慮和疑惑給引爆開來。

  「但是……如果你們瞭解過家兄的為人,就應該」

  一直以來,韓岡辭相的事看起來都是在說笑。以韓岡的年紀,三五十年的宰相不做嗎?但誰能想到,這件事韓岡一直記在心裡,而且在無人催促的情況下,主動要求離開。

  這不可能不引起與會者的恐慌。

  韓岡是雍秦商會最大同時也是最硬的後台,如果沒有他高瞻遠矚的指點,如果沒有他以自身的聲望集合各家豪門投入商會,如果沒有他在官場上方方面面的照顧,雍秦商會絕對發展不到今日的地步。反過來,雍秦商會在各方面都對韓岡和他的派系,竭盡一切的給予了巨量的支持,這使得韓岡能夠維持住他手下的那張網。

  一旦韓岡辭位,被安排到其他地方任職,京師裡面做主的就是章惇了。那時候,不僅僅是京師,京外各路都會聽從章惇的吩咐,甚至作為韓岡自留地的關西,都難以抵抗宰相的命令。

  因而馮從義在這些資深會員、商會理事的臉上,看到了不滿,甚至還有憤怒。韓岡的辭相,甚至可以說是對他們的背叛。

  「相公退下來後打算做什麼?」

  「還會留在京師嗎?」

  「是不是要回關西?」

  七嘴八舌的詢問,差點就將馮從義給淹沒。

  「收一收這些不知所謂的問題。」一名副會首上來駁回了之前所有的疑問。他堅定的問著,「相公現在打算做什麼?」

  此問一處,一切噪雜都消失了,韓剛打算做什麼,這是所有人都想問的問題之一。

  而另一個問題,「相公辭位,商會該怎辦?」

  當韓岡辭位之後,押注在章惇身上的當不在少數,即使是鐵桿的反都堂派,也是會投效章惇。只要他們能夠攛掇章惇對關西下手,韓岡也只能反擊,兩人就此反目成仇,舊黨的出頭空間終於就要來了。

  即便沒有舊黨,韓岡這一系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這不能不讓人感到憂心忡忡。

  馮從義在議論聲中抬起手,「且稍安勿躁。讓從義給各位好好分說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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