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71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59
第176章 變遷(三)

  種朴輕輕扣了扣桌邊,眉心微皺,「想不到幾年前江南燒工廠的事到現在還沒完。」

  種朴是因為種沐帶回來的商會會議內情,匆匆自綏德返回的。

  種沐前兩天才去京兆府參加過雍秦商會的理事會議,會首馮從義就商會所面臨的形勢,以及未來的發展,都做了詳細說明。

  雍秦商會囊括了關西所有排得上號的工商業主,以及幾乎所有的大族豪門,背後還有著韓岡這一堅實後盾。但這一後盾明年就要離開相位,作為韓岡溝通商會的代表,馮從義肯定要透露一些內情,以安定人心,因而這一次的會議便顯得極為重要,重要到種朴都要在第一時間趕回來瞭解。

  剛剛經過了一天半的旅程,回到延安的種沐臉上看不見疲色,「馮會首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好美食,好美色,聖賢都難免。人心好利,此乃天理,但必須要知節制,不可一味放縱慾望,悖了仁心。」

  「不用說這些廢話了。」种師中不耐煩的打斷,他這些日子正顧著練兵——都堂宣稱對遼要作戰到底,种師中就盼著能被選去攻遼——族中產業的事他壓根就不想多問,「江南的絲廠現在用倭國和高麗的奴工,人工比我們關西少得多。這種事還用多說嗎?直說準備怎麼辦吧?」

  在場的幾人當然還記得,正是因為那一次的暴動,使得雍秦商會內部通報到所有開辦工廠的會員們,對工人展開了大檢查,確認是否有暴動的可能。

  而結論是否定的。關西工廠對工人的待遇,遠比江南的工人要強,能吃飽喝足,自是不會有人鬧事。但與暴動可能微乎其微所相應的,就是關西工人的人工極為高昂,一年三十五六貫都只是平均數。

  除去購買裝備和軍事工程的費用,剩下軍費平均到每一名士兵身上,也就這個數目了。而這些禁軍士兵拿到手的現錢,還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

  這樣人工,拿到其他路州,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做官的官人裡面都有每個月只拿三四貫料錢的——雖然只是從九品,雖然沒計入衣賜、冰炭、年節和其他各種收入,但那到底是官人啊,每年實打實的俸料錢竟然跟每天一身骯髒的工人差不多。

  連只有一半收入的士兵都沒暴動,關西的工人當然更不可能暴動。但關西工廠主們的寬厚,其他地方的工廠主卻沒有一個能學得來,全都是盡一切可能的盤剝工人。

  江南絲工在魔教的煽動下暴動,燒燬工廠、搗毀機器、殺掉廠主,當暴動被平定後,江南的絲廠廠主們,不約而同的開始外購奴工,倭人和高麗人充斥在江南絲廠中,而且使用奴工還多了一個好處,就是能用婦人和幼.童了——如果使用的是漢家婦人,必然會引來衛道士的各種抨擊,壓榨漢家童子,那就更要引動無數責難,朝廷更因此徹查了多次,十二歲以下的幼.童嚴禁進入工廠勞作——但這一切保護,對異族並不適用。

  因為這些絲廠廠主的肆無忌憚,絲綢的成本降到了關西工廠主們都不願與之較量的地步。關西工廠主們只能依靠不斷進步的技術和優秀的工人,保住對棉紡織業的控制。

  但隨著棉紡織業的發展,也就是棉布的銷量,近年來增長越來越慢了,排除西域北庭,商會所能控制的棉田也快要到了極限,商會中的成員對這一趨勢,都感到十分擔心。

  种師中別的沒在意,這件事還是記得的。

  「急什麼?」種朴瞪了种師中一眼,「此事事關重大,不問清楚怎麼行?」

  种師中性子急躁,正在做正經事的時候被拉過來,更加心煩,「等二哥,五哥,九哥他們來了後又要聽一遍,這煩不煩?」

  「事關玉昆相公,沒有他,你去了北面都沒處立功。」種朴臉一板,「安心坐下聽!」

  種家現在是關西第一將門,老一輩已經在家休養,族中之事都是他們這一輩的兄弟來管,官中的,軍中的,還有族中產業上的,權力都分到種朴這一輩的兄弟手中了。但是,族長不是種家嫡長一系,而是種諤之子種朴。

  種朴一聲呵斥,种師中雖然臉色難看,但還是耐下性子,坐著沒敢動彈。

  種朴轉回頭,溫和的對種沐道,「十五,你繼續說。」

  種沐偷眼瞥了性子急躁的叔父一眼,「馮會首說,江南絲廠那是涸澤而漁,絕無好結果。」

  种師中動了動嘴皮子,強自忍住了,繼續聽下去。

  種沐手上有一本小冊子,這是他參加會議時自己記下的筆記,每一句就只有簡單的幾個字,不過配上頭腦中的記憶,卻幾乎將馮從義的原話都複述了出來。

  「我們關西人開廠,比如棉紡織廠,商會會給最合用的機器和技術,平安號會給貸款支援。只是因為需要更好的操作水平,對工人的要求很高。這就使得關西的工廠,必須優待工人。

  其他地方就不一樣了。完全把人當做消耗用的工具。再舉個例子,就比如繅絲廠,工人的手必須時常伸進滾水中,挑出蠶繭的線頭。新工人第一天就會把手燙傷,之後一直都很難癒合,三五年之內,整個人就廢掉了。為了避免出現當年燒廠再現,絲廠主大量使用倭國和高麗奴工。

  他們這麼做,看起來人工成本時低了許多。但我們的工人是努力的做事,而奴工則是被動無奈的做事,效率就不一樣。還有機器,奴工操縱不了太高級的,而我們用的永遠是最好的。這樣一來,我們一個工人能抵其他地方五個人幹的活,甚至是十人,二十人。所以細細算下來,關西工廠平均到每一匹棉布的人工成本,其實比江南絲廠的絲綢都低。」

  「而且那些廠主最蠢的地方還不止這一點。他們大量使用奴工,這麼做的結果,是原有的工人無事可做,而做事的工人又買不起出產的絲綢。」

  「織造的買不起布料,種地的買不起糧食,不說仁義二字,就是以商論商,都是蠢事一件。」

  「香精香料的買賣規模,永遠比不上佈帛生意,而布帛買賣又比不上鹽,鹽比不上糧食。為什麼會有這個區別?」

  種沐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

  种師中不耐煩的敲了敲扶手,種朴則想了一想,抬起眼:「是因為使用的人多與少吧?」

  種沐點頭,「十七叔所言正是。正是需求多與寡,必要或不必要的差別。」

  「越是不可或缺的買賣,規模就越是大。人不能不吃飯;鹽也不能缺,只是比糧食需求要少;布帛當然也重要,但總比不得米麥和鹽,至於香精香料,沒了也死不了人。」

  「京兆府斗米八十四文,從潼關運進來每斗也要七十五六文,還有各色稅費,每斗還要再加三四文成本。米店真正能賺的,一斗米也就四五文的樣子。可這一斗米看著是利薄,實際上做得大了,一年都能有幾萬貫的賺頭。東面的福建人是怎麼情況,諸位……呃,」種沐從筆記本的記錄上抬起頭,「兩位叔父也許都知道,他們仗著手裡每年出產的兩千三百萬石稻米,就把天下的糧價操控在手中,看著一直都是低價,仁義之名傳佈天下,卻把糧食上的錢都賺了,比貴價賣的時候都賺。其他商貨也是一般。按照馮東主的說法,市場越大,壟斷市場就越有利益。」

  饑荒時,富貴人家高價售糧,其實很多時候都是為了收買農戶手中土地,並不只是貪圖那麼一點糧食利潤。只有城市中的糧商,才會只把心思放在利潤上。

  但不論這些人的相反如何,過去的做法又如何,自從福建商會崛起之後,他們就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了。

  福建商會控制了南洋周邊數以千百計的種植園,即使是在南洋有產業的雍秦商會成員,都把種植園產出的糧食交給福建商會代售。福建人由此控制了天下糧價,在他們的操縱下,開封府無論災情如何,糧食永遠不漲,而其他州縣,糧價的波動也沒有過去那麼大了,這是福建商會的功德,博得了無數善名,同時他們也在其中賺到了更多。

  以此為例證,馮從義的道理,外人也許還不明白,雍秦商會的成員只要聽了,很快就都會明了了。

  種朴只瞑目深思片刻,就點了點頭,「有道理……繼續說。」

  種沐道:「只是商會轄下的工人,按去年的統計,足足有八十萬人。」

  「八十萬?!」百無聊賴的种師中聽到這個數字,都驚訝起來。

  種朴在旁做證,「就有這麼多。十九你不知道,我們家裡的產業就有七八千工人了。」

  種沐也道:「的確就有八十萬,關西男丁的十分之一。」

  凡是人數在超過兩位數、基本實行了機械化的工廠,全都加入了雍秦商會,也就是說這些工人基本上都是雍秦商會的管理下。

  僅僅是機械、鋼鐵、礦產等與日常生活聯繫不緊的重工業,就有二十餘萬工人。加上紡織、器皿製造等輕工業,總共吸納了關西全境超過十分之一的成年男子。

  聽著種沐細算,种師中咋舌不已,「都比關西兵籍上的丁口多一倍了。」

  種朴道:「賺錢的,肯定是要比花錢的多。」

  「其他地方的工人其實也不少。徐州的工礦,最多的時候就有十五萬人。江南絲廠的工人,也有二三十萬。京師就不用說了,各種工廠加起來,至少十萬人。但我們的八十萬,全都是有錢的!這八十萬人背後,就是至少五六十萬戶人家,兩三百萬人。」

  種朴一拍桌子,明白了種沐想要說什麼,「市場!」

  种師中本是迷糊,但得到種朴提醒,也明白了過來,倒吸一口涼氣,「兩三百萬買家!」

  「按照會中統計,我們關隴地區的中等人家,每人每年的棉布用量在一匹半。如果這八十萬工人買不起棉布,就等於每年少了近五百萬匹的銷量。在關西,包括隴右、關中,各色棉布的年銷量可也只有不到兩千萬匹。」

  「四分之一啊。」種朴一聲嘆,不細算他都想不到,這些出賣勞力的工人,竟然會是工廠產品的大買家。

  「不僅僅是棉布,」種沐道,「沒了這兩三百萬人,柴米油鹽醬醋茶都不知要少賣多少,又有多少商戶無法開張。」

  「看來我們是做得對了。」種朴笑道。

  种師中也有些開心,「江南一幫子都是鼠目寸光。」

  他拿起茶杯,與種朴碰了一下,第一次對種沐主動要求:「十五你繼續說下去。」

  「雖然近年來,棉布銷量的增加速度在減緩,但以中國的人口,對棉布的需求還遠遠沒有到達極限,只是很多人買不起。」種沐對著手上的筆記本念道,「一個辦法,就是讓各地的百姓富裕起來,另一個,就是繼續降低普通棉布的成本。」

  种師中立刻道:「第一條可難了,江南讀書人那麼多,都還是一幫一幫的目光短淺之輩,哪裡可能讓利於百姓。」

  「第二條呢?」種朴問。

  「就是擴張種植,選育良種,儘量降低棉花原料成本。加快改進各種機器,包括蒸汽機、紡機、織機,訓練工人,讓一個人能夠管理更多的紗錠,操作更先進的織機。減少庫存和運輸中中不必要的損耗。而要嚴禁的,就是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質量,這會毀掉關西布的名聲。為什麼即使價格高了幾文,百姓們都還認我們關西的布,就是因為我們的質量,要比其他地方的棉布都要好,能穿得長久。」

  種朴沉吟道:「其他都還好說。就是擴張種植這一條,可就難了。」

  种師中也問,「海邊現在還能買到地皮嗎?」

  種沐道:「是有些難。」

  因為關西的地勢侷限,雍秦商會的成員在商會的支持下,全力向舊日不被看重的沿海州縣擴張,大肆購買近海土地,並藉此大量移民。由於海水侵蝕,許多灘塗地,都無法種植糧食,但棉花耐鹽鹼的能力要強一點,往往能夠種植。

  只是一開始關西人買,別人沒在意,等到看到地裡的棉花之後,當地人又如何會讓關西人繼續將這個便宜賺下去?

  「到現在為止,」種沐說,「也就在滄州、海州等地佔了些便宜,讓那裡的關西人口占了很大比例。」

  「南洋呢?」

  種沐搖頭,「比不過,南洋的地,福建人近水樓台,我們關西鞭長莫及。西域能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只是貨運的成本太高了。」

  種朴和种師中都明白,做買賣,成本才是關鍵。西域、北庭,兩家都護府,就算能種再多棉花,可怎麼運回來?

  「這樣該怎麼辦?」

  「設法修路,連接西域和中原。加快蒸汽機車的開發,繼續降低物流成本。」種沐道,「棉花、棉布的好處,絲麻都比不上。只要棉花的成本繼續降低,世間對織物的消費,棉布能夠讓其他各色布料降到總量三分之一還不到。」

  種朴點頭深思,种師中又不耐煩起來,「這些我都明白了,但這跟這一次會議的重點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們去京兆府,不是因為」他聲音低了下去,「玉昆相公要辭位嗎?」

  「這前面一番話,只是讓兩位叔父明白關西是穩定。」

  「江南,還有其他地方,就不那麼穩了?」

  「其他地方就跟火藥桶一樣了。」種沐拿出了一本小冊子,只有十幾頁紙,鄭重其事的放在桌上,「這是橫渠書院的六名學生,在一位教授的帶領下,去了河南府的福昌縣,用了三個月在當地進行了調查。這就是他們的成果,只是簡略版,全版總共十七萬字,只能去京兆府的總會圖書館查看。」

  種朴拿起了冊子,种師中好奇的看著,種沐在旁介紹,「這份報告,就跟之前橫渠書院的幾份調查報告一樣,不過應該是經驗多了,這一回調查得更為詳盡。商會的研究基金資助了他們三百貫。照規矩,著作權歸於調查撰寫者,版權屬於商會。其中縮略版,所有會員都能免費查閱,同時也會刊載在學會的期刊上。但全版則資深會員可以免費查閱,普通會員按照級別需繳納。」

  「兩位叔父可以看這裡,」種沐指著冊子上的一頁,小冊子早被他翻得捲起了邊,「文、王、富、陳四家的田地,佔到了福昌縣中田地總數的五成。這還沒計入被隱瞞的田地。我們都知道的,河南府中,方田均稅法一向是做得最差的。」

  種朴嘆息道,「富家名聲還不錯。跟玉昆相公結姻親的。」

  种師中冷道,「都一樣。」

  「而且這四家最近在交換土地,」種沐繼續說,「同時,與田宅相關的契約比五年前多了三成,如果連同那些不經過官府的白契,土地買賣應該是倍增。」

  「這是在兼併!」种師中道。

  「不只是兼併。」種沐道,「四家整合土地,其實是準備收回佃權,廢除田壟,使用大型農具進行耕作。」

  「大型農具?」种師中問。

  「蒸汽機,重犁,播種機,收割機。還有深井、水車、水渠,」種沐一樣樣的數出來,「普通的只有幾畝地的自耕農,根本打不起深井,修不起水渠。只有擁有百畝以上上田的地主,才擠得出錢去修。重犁等農具,更是只有富人才買得起。使用了這些農具後,就不需要佃農了。出佃最多才能拿一半,但田地全數收歸自己,可就是能拿全部了。」

  「久病之人難抗寒暑,小農則是難抵天災人禍。本朝不抑兼併,這土地越來越多的集中到少數人手中,而蒸汽機、重犁,耕作技術上的發展,加劇了這一點。日後只會富者益富,窮者益窮。」

  「就像絲廠建立後,江南的男耕女織就只剩其中一半了。現在又有了這麼多新式農具,男耕都快要沒了。」

  「幸好關西人少地多。」種朴感慨道。

  「還有隴右、寧夏、甘涼這些新疆土能夠移民。」种師中咂了一下嘴,「別的不說,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的就讓關西人移民,又開辦工廠、礦場。每年多生了那麼多,現在還不覺得關西人多。」

  兩人雖然沒有去橫渠書院聽過講課,卻也看過講義,能夠理解其中的聯繫。

  雍秦商會的成員,家裡的子侄幾乎都會去橫渠書院讀書,同時商會也大量資助書院學子,並向書院捐款。使得兩家關係十分緊密。而且商會經常組織成員——畢竟他們是資助人——去學院聽課。他們能夠接受相應的理論,甚至可以說,都是馬爾薩斯人口論、社會天演論和生存空間論這幾種理論結合起來的韓式儒學的支持者。

  「所以說,東面現在局勢很不好。之所以還能維持,還是因為兩位相公的手腕高超。加上糧價壓制,使得民怨一時不得爆發。攻遼之事,之所以刻不容緩,也是因為國勢不能再拖。只有最快速度的拿下遼國,瓜分遼國的土地和財富,才能暫時扭轉現狀。」

  「暫時?」种師中驚訝地問。

  種沐苦笑點頭,「馮會首就是如此說的,只是暫時。這個問題遲早要爆發,即使拿下遼國,也改變不了東面那些人的吃相。」

  种師中呵的一聲冷笑,「到頭來,還是什麼都做不到。按這個說法,玉昆相公應該留在京師才對,不該回來的。」

  「說是暫時,其實基本上能掙出十幾年的時間。但這前提是必須拿下遼國。」

  「玉昆相公是擔心章相公?」

  「馮會首沒說,他也不好說。但侄兒私下裡跟劉五公,金副會首他們聊過了,估計是玉昆相公擔心平遼的功勞太大,如果他準備強留京師,必然會引起章相公忌憚。到時候,兩派牽制,反倒把正事給耽擱了。就像河東,如果能與河北配合,何至於一場慘敗?所以玉昆相公幹脆就明年全退,讓章相公不會對平遼之事掣肘,可以全力準備之後的攻勢。」

  種朴沉默了半日,方才一聲嘆,「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

  「這對關西有什麼好處?」种師中冷著臉問,雖然家裡與韓岡親密無間,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幾十年官的韓岡,能夠全無私心。

  「只有先回來,才能名正言順的再回去。」種沐道,他顯然也暗裡地考慮過,或者與人討論過,韓岡如此做的利益所在,「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章相公肯定要給出一點保證的。」

  「我可不信章惇。」种師中冷然道,「沒了玉昆相公,他想做什麼不行?那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了!」

  种師中的話,讓種朴臉色微變。但种師中畢竟沒說明白,他也就當沒聽明白。

  種沐什麼都沒說,容色不驚,好像也沒聽明白的樣子,「侄兒沒敢細問。不過會後有人問了。只是侄兒當時離得遠,聽得不是很清楚,馮會首好像就回了兩句,關西有八十萬工人,能生產現有的一切。」

  種朴和种師中對視一眼。種朴撓了撓頭,乾笑道,「虧馮從義也敢說。」

  「只憑工人就夠了?」种師中帶著諷刺,聲音微微有些尖利。

  「如果讓侄兒說,」種沐大著膽子,「其實是足夠了。」

  种師中臉就沉了下來,他對關西的禁軍一向是最有信心的,「你說!」

  「關西有八十萬工人,有幾萬家大小工廠。能生產各型火炮、火槍,各色彈藥,甲冑、頭盔,還能生產軍服軍被,水壺皮帶,鞍韉、車輛。這些軍需物資,只要關東能生產,關西也一樣能。」

  「只是生產,打仗呢?」种師中冷冷的問。

  這只是生產而已。但馮從義的話裡面,可是在明示,八十萬工人也是能上陣打仗的。這把關中、隴右、寧夏、甘涼和西域、北庭這四路六地的二十一萬關西禁軍,置於何地?

  種沐猶豫了一下,下定決心道,「二位叔父,侄兒有句話就在這裡說了,禁軍當真不容易使喚得動。家裡面恐怕也不會全心全意就站在玉昆相公那一邊。」

  哼!

  种師中一聲冷哼。並不是說種家一定會跟著韓岡起兵,但這種被忽視的感覺,讓种師中很不爽。

  種朴的臉色也不好看,韓岡故意忽視,其實就是不放心。

  寧可相信那些沒見過血的工人,也不相信他共事過的將領和率領過的軍隊。

  兩位叔父的怒意,種沐忙低下頭,就當自己沒看見沒聽見,盯著筆記本,「關中有八十萬工人,而這些工人有三分之一以上,依照保甲法,每十天就有一次操練。」

  「三分之一,有這麼多?」种師中立刻就質疑。

  「大廠大礦都有組織,其實是對生產有用。」種沐實際主持家中商業,也參與管理工廠,在這方面有經驗。

  為了維持生產不斷,大型工廠中的工人是被分批安排軍訓,種家的工廠也不例外,因而每天都能在工廠附屬的校場上看見列隊操練的工人。

  「雖然乍看起來,耽擱了工人工作的時間,對工廠主沒有好處。但在磨練工人守紀上,卻十分有效。工廠中,技術和紀律並重,尤其是紀律,絕不比軍中要求的低。」

  「是嗎?」种師中依然懷疑。

  種沐轉對種朴道,「延州保甲冬日大操,十七叔年年都參加。應該校閱過鄉里保甲和廠中保甲。不知十七叔覺得哪一邊更好?」

  種朴沉默著,又點了點頭,「工廠是要強一些。」

  他參觀過過好多次保甲操練,有鄉里的,也有工廠中的,工人和農夫給他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

  「工人僅僅是列隊,就是要比農民快得多。因為他們天天在練,而不是鄉里保甲,做得好的也才十天才練一次。」

  「怎麼天天練?」种師中問。

  「吃飯。工廠裡面,中午吃飯都是要一批批排隊去吃,嚴禁耽擱工時。都是對著座鐘吃飯的,連說話的都少。」

  种師中稍稍沉默了,即使是他麾下的軍隊,也沒有這般嚴格,連吃飯都管得死死的。

  種沐眼神收斂,回憶著當年讓他深深銘記的一番話,「侄兒還記得當初建廠時,商會裡派來幫忙的一名經理說的話。他曾經是韓家在隴右一家廠子的廠長,之後才被安排進商會裡,幫助各家把新廠辦起來。他當時說,時間限定嚴格的情況下,只有整齊有序的行動,才能最大限度的節約時間,無論工廠、軍中,皆是如此。據說這話,還轉述是玉昆相公的。」

  工人們的日常生活,其實就是軍訓的一部分,將之反映到正常的軍事訓練中,就是工人們的隊列遠比農民的要嚴整,工人們列隊速度、行進速度遠比農民要快,抗干擾的能力也遠強於農民。這是種沐親眼所見,

  種朴和种師中都無話可說了,也許他們還能說一句沒有上過陣,訓練得再好,也不過是銀槍蠟樣頭,中看不中用。

  但他們很清楚,一旦事起,韓岡只要能將工人動員起來,不要多,有個三五萬,就足以讓所有關西禁軍都放心的投入到他的麾下。

  韓岡如果回關西起事,西軍將領至少有一半會連人帶兵立刻投入他麾下。剩下的人即使是猶豫,也只是在於猶豫韓岡的實力還不足。可只要韓岡表現出一定的實力,那沒有人會再遲疑半點。

  不信韓岡,難道還去信章惇嗎?就是趙官家也不夠資格。

  「罷了。」种師中向後一靠,也沒心情爭了。

  能知道這些就足夠了,也許韓岡要全退的理由還遠遠不能算充分,甚至兩人都不怎麼相信。但只要韓岡沒有幼稚到相信章惇,相信他卸任後的朝廷,那麼他們也就安心了。

  「這些話有些犯忌,十五你就別再對外面說。後天你其他幾位叔伯過來,該怎麼說,你自己斟酌明白。」

  「十七叔放心。」種沐點頭。家裡面,種朴、种師中還有種建中,這幾位直接掌握最多兵權的叔叔,最為偏向韓岡,而其他叔伯,權柄並不大,或者乾脆就空吃俸祿,對韓岡也就沒那麼一心一意。

  「商會那邊也應該會保密吧?」种師中問道。

  種沐這時微微撇了一下嘴,「馮會首也說『我在這裡說一句,諸位聽見了就放心裡,有什麼想法也放心裡,不要傳出去』。不過呢,」他說道,「侄兒想啊,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秘密,就沒有兩個人的秘密,何況四十七人?肯定會傳出去的。」

  種朴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放開來說道,「傳出去就傳出去好了,如果能警告道章相公,那麼天下太平無事,終歸是一件好事。」

  種沐點點頭,就準備離開了,不過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對種朴道,「十七叔,還有一件事。這一回侄兒去京兆府,在商會裡面看到了一個人。可能與十七叔當初要侄兒注意的那個人有關。」

  種朴臉色一變,种師中卻很茫然,「什麼人?」

  種朴沒理會兄弟的問題,連聲追問道,「他姓什麼?從哪裡來?可知其家世?!」

  「到底說的是誰?!」种師中心頭不快。

  但種朴同樣不快的向他一瞥,「一會兒再對你說。」

  種沐道:「侄兒只知道他姓吳,是從北庭來,是西域人氏。這一回是馮會首親自被介紹入會,說是他家裡是伊犁河那邊的大族,是早年逃離戰亂的漢人在那裡留下的一脈。他相貌長的類似胡人,應該有一半是胡人血脈。」

  種沐現在還清晰的記得那個跟在馮從義身後,被馮從義親自介紹入會的年輕人。

  高鼻深目,線條硬朗,但相較於胡人,又不那麼深刻,其實是綜合了漢人和胡人面容上的特點又不顯得突兀的混血兒。

  「他家夠資格嗎?」

  「應該夠。要不然馮會首也不會支持他。」

  每年商會都會吸納新成員進來,也有許多是被各家會首介紹,不過這些新進成員所受到的考驗都差不多,與他們的介紹人關係不大——至少表面上如此。

  種朴並不覺得馮從義介紹的成員,會不能成為正式會員。

  他只是關心種沐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為什麼覺得他不對?」

  「就是單純的感覺。」種沐只能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又想起了一件事,「還有之後,侄兒想要查他家底細的時候,又什麼都查不到了。」

  種朴皺起眉來,「的確是可疑。他還在京兆府嗎?」

  「不,」種沐搖頭,「會後就往京師去了。」

  「要是他老子真的是那個人,他也敢上京?」種朴冷笑,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希望他能把他的身份維持好,不要給人多添麻煩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0
第177章 變遷(四)

  「亞古伯,你一向脾氣大,但離家後,有什麼事要忍住,不要與人爭,家裡面幫不了你,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上京後,要小心,再小心,聽你娘的話,別與人爭。有那位相公在,也不至於有人會欺負到你。最好能得到那位相公認同,得不到也不要氣餒,好好讀書上學,見見世面,看看這天下有多大。」

  「亞古伯,你這一次去桃花石,一定要把他們的火器學到手。你看那些桃花石人,摔跤,騎馬都不行,就是依靠兵器,連契丹都怕他們。你學來了,我們就一起打下八剌沙袞,打到巴格達,到時候你做博格達汗、我做阿斯蘭汗。」

  嗚嗚兩聲長鳴,吳平在父母親族的叮嚀聲中醒了過來。

  床鋪不再搖晃,他乘坐的列車已經停了下來。還在拖著長長尾音的汽笛聲是把他驚醒的罪魁禍首。

  吳平的隨從走進車廂,「亞古伯……醒了?我們到了。」

  「叫我吳平,說了多少遍了。」吳平一下坐起來,用漢語說著。他遣詞用字絲毫不錯,就是口音聽起來有些彆扭。

  「好吧,亞古伯。」隨從聽懂了吳平的漢語,但還是堅持用著家鄉話。儘管他的父親也同樣是來自中國的漢人。

  吳平沒再多說,這一輛來自京兆府的列車,車門已經打開,抵達了目的地的旅客,正提著自己的行李紛紛離開車廂。

  手腳麻利的換了一身整潔的衣物,是他在京兆府收到的禮物之一。換上之後,看裝束就是一位富裕人家的漢人少年。但他眼窩略深,鼻樑高挺,看見他的長相,就很少會有人把他當做純正的漢家子了。而他的隨從更是深目虯髯,徹頭徹尾的胡人相貌,兩人站在一起,更是把身份給敲定了。

  「平哥兒,好了沒?」

  一位滿面滄桑的老人出現在包廂的門口。他一口字正腔圓的秦腔,面貌也完全是漢人的模樣。

  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名可以說是一路護送,也可以說是押送三人的北庭軍官,一臉焦躁,腳底急促的在地上打著拍子。

  吳平對著嵌在包廂板壁中的半身鏡照了一照——他入住時甚至不敢相信,在家鄉時,手掌大的鏡子,行走各族的行商都要賣上五匹馬加兩隻駱駝,而那些女人,還瘋了一般的懇求他們的丈夫或父親買下來,買到的人都會當做珍寶一樣珍藏起,但在這人來人往的車廂裡,竟然會將半人高的鏡子就這麼掛起來——動作熟練的將陌生的衣襟整理好,「陸叔,已經好了。」

  「好了?好了那就走吧。」性急的是來自北庭的軍官。他身上帶著護送的任務,不過他本人也需要到三班院報道,為他新的職位。

   兩名來自新藩屬區的混血少年,一名在異鄉漂泊多年的老者,一名正急著去三班院為自己更換告身的北庭軍校,加上兩名同樣來自北庭的士兵一同走出車廂,走上站台。

  走上水泥鋪就的月台,吳平立刻就被震撼得無法言語。

  東京車站十二條鐵路軌道在站內平行排開,每兩條軌道之間,都夾著一條長達百餘步的月台。月台上一座座橋墩撐起一條木製長橋,橫跨在十二條鐵軌上方,左右長梯自橋上延伸至月台。

  一行人乘坐的並不是專用的軍列,停靠的站台也並非是軍用的站台。在一條條月台上,在橫跨十二條鐵軌、十二座月台的天橋上,放眼望去,都是人頭攢動。

  眼前全是人。

  挑著擔子的人,扛著包裹的人,提著箱籠的人,甩著雙手帶著跟班的人,有錢的、沒錢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擠人、人挨人。

  幾人都逛過了京兆府中,也經過洛陽河南府,京兆府和河南府的車站內部,形制大體與東京車站相同,都是幾條鐵軌、月台並排,兩座天橋橫跨。

  當初吳平看見京兆府車站已經覺得這座人工建築簡直是宏偉,但大了數倍的東京車站,帶給他的震撼也更深了數倍。

  巨大的彷彿一座小城的車站,人數甚至多過兩位混血少年的家鄉小城。

  『好大。好多人。』

  這是大宋都城給年輕的異邦少年第一和第二個印象。

  吳平就在東京城中住下了,很快就和他的小夥伴一起被安排進了蕃學,然後飛快地結交了一幫來自天南地北的新朋友。

  半個月的時間,他們就在新朋友的帶領下逛遍了東京內外有些名氣、又不需要太花錢的去處。

  去過了大圖書館,見識過了大相國寺的萬姓交易,花錢登上了一艘飛船,在幾十丈的高空俯瞰京師,還參觀了正在修建的大鐘塔的地基。

  「據說要建到五十丈那麼高。」他的一個新朋友說,「只要在城中,一眼望過去,就能看得到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那座鐘不就賣不出去了?」吳平好奇的問。

  「晚上看不見啊。還要出門才能看。有錢,還是家裡放一個方便。」

  吳平對這話並不認同,有錢也不該亂花,有了能報時的大鐘,又何必要一兩個小鐘,但他不會就這等小事與友人爭論。

  他現在很想看見自己同胞,即使沒有……有個胡人也好。

  但京師之中,胡人的數量極少。

  按照他朋友的說法,朝廷自元佑元年之後,就不再接受胡人的朝貢了。

  「那些胡人,都是些奸商,過來騙好處。偽造了國書,說是黑汗、大食、阿拉伯的使臣,前來進貢。獻上些值錢不值錢的貨色,就開始要求朝廷的回賜……」

  說話的朋友義憤填膺,說不清是為被矇騙的朝廷,還是被弄走的好處。

  吳平想為鄉人解釋一下——在東京城中,即使是其他族裔的胡人,只要看見相似的特徵,都讓吳平倍感親切,引以為同鄉——但他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十多年前的一次大戰,黑汗失去了近萬精銳。

  兩年前,北庭宋軍大舉出動,兩萬漢兵,八萬部族,一齊殺向伊犁谷地,連續兩次大規模的會戰之後,黑汗國中的精銳盡喪。

  整個伊犁谷地,徹底臣服在中國的鐵蹄之下。

  包括吳平,其實他還有另外一個在族中通用的名字,可是當他出來後,就立刻自覺自願的做了漢家人。

  不過他這樣只能上蕃學。只能學習與工器、火器、自然無關的課程,釋道兩家都能學,儒家經籍也能學,但諸科中明算、明工,醫科的課程不行。

  剛進蕃學的時候,就有人提醒他要小心一點,如果被發現私藏了有關自然、工器方面的書籍,就完了。

  甚至都不是被趕出學校就能完事的。

  「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告訴吳平此事的朋友這樣說道。

  名義上蕃學屬於國子監管轄,只能學習佛、道。所有的歸化民都會被安排到大相國寺內的蕃學學習。

  吳平和他跟班對這樣的科目毫無興趣,甚至視為蠱惑人心的外道。但他想學的火器,卻哪裡都沒有教授。

  最終,他還是被迫的學了下去。儘管對這些散發著異端臭味的教科書深惡痛絕,可他也只能每天去課堂上課,每天與朋友往來,將無聊的日子廝混下去。

  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過,樹上的葉子漸漸掉光了,寒意已經籠罩了京城。越來越多的物資從京師送往河北、河東,戰爭的弓弦越繃越緊。而吳平也對東京城熟悉了許多,但只是表面上的熟悉。

  東京城是繁榮的,宏偉的,富麗堂皇的,卻也是冷漠的,跟他毫無關係的。

  心中的想法,反映到日常的言行中,吳平一舉一動就都帶著桀驁不馴。

  「看來是不用見了。」

  韓岡聽到了相關報告之後,有些遺憾的說著。

  他還記得當年與廣銳軍都虞候吳逵的兩次短暫的接觸。那是個為人堅毅,深得人心的領導者。

  自詐死逃離之後,他先是在西夏冒頭,西夏滅亡後又遠竄西域,再一次打開了一片天地。其百折不撓的性格,白手起家的能耐,普通人難以望之項背。

  不過,他如今也就一部族之長,手下幾千兵馬,控制著方圓幾百里的土地。

  這也是吳逵的極限了。

  一個外來者,在當地缺乏足夠的根基,很難得到人們的擁戴,依靠妻族得來的勢力,無法坐大。。

  不過吳逵作為漢人,又是當地酋首,在中國的勢力已經擴張到西海湖,將他的領地囊括入疆域之內的情況下,本來可以得到重用。只是國中知道他的底細,不願過於抬舉他。一介叛將,反覆之輩,怎麼可能重用他?

  兩面難得討好的情況下,吳逵先通過順豐行聯絡上了馮從義,幾番書信往來之後,派了長子返回內地。

  韓岡對吳逵昔年的遭遇還保著幾分同情,同時也因為吳逵的漢人及當地部族之長的雙重身份,尚且願意重用他——只要放下他當年叛亂之罪,吳逵其實是中國在西海周邊最好的代理人。

  只可惜吳逵的兒子表現不佳。

  西域之西的西海之地,短時間內不可能改土歸流,扶植一個心向中國的統治者是最省事的做法。吳逵很合適,可他的兒子是一個不順朝廷的混血兒,這就對未來的計劃不利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可惜了。」

  即使是漢人,如果在異國待得久了,也難免被同化。至於從小在異族中長大的混血兒,如果心慕父邦倒也罷了,要是徹底站到母族一方,損害中國利益,那就只能換個扶持對象了。

  是從吳逵的兒子中再挑一個,還是另選他人?或者說,乾脆成立一個共同開發邊疆的新團體,合股經營,利益均沾?

  韓岡暫時無法決定,這件事必須徵求過北庭都護府的文臣武將的意見才行。

  「大人,這吳平就放過了?」

  在韓岡書房中負責匯總各方報告的韓鉉,對吳平心中耿耿,總覺得對叛逆的兒子,一個吃裡扒外之輩,根本沒必要太客氣。

  韓岡停下筆,想了一下,「記得新城右二廂新建了幾棟樓吧?」

  韓鉉點頭,這幾棟樓不歸他管,但也是慕名去參觀過。

  「給他一套獨間。」韓岡道。

  「為何?」韓鉉反應迅速,「要把他養起來?」

  韓岡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案頭上,隨口道:「在京師住得久了,讓他回去西域怕是習慣不了。」

  「習慣?」韓鉉立刻就想明白了,「西海旁的小部族,哪裡能有什麼好東西。等他在京師都住習慣了,就讓他回國去。」

  他說著就笑了起來,「現在讓兒子去住那些沒改造的屋舍,兒子也住不慣了。」

  家裡最近裝了陶瓷燒制的抽水馬桶,這是將作監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為此還改造了府中的下水道,而那幾棟新修的四層磚樓,都預先設有同樣的衛浴設備。說實話,讓韓鉉出京住客棧,無論多高級,他現在都不願意,同時也不習慣了。一個習慣不了部族生活的部族之長,等他回去後不知要惹出多大禍端。

  但這夠嗎?

  韓鉉總覺得心裡不痛快,他更希望能在燈飾身後……

  雖然自家父親肯定不喜歡這樣的做法,知道後多半要訓斥一番,但是不讓父親知道不就好了嘛。

  出了書房小院,韓鉉的伴當就跟了過來。

  「大相國寺的蕃學裡面,有個叫吳平的,從北庭過來,你找個會玩的,跟他結交,多帶他去東水門那一片走走。」

  韓鉉撂下這一句,就走得遠了。

  伴當沒敢多問,接了令就便出門了,回頭找了一個這方面的老手。

  老手一聽之下,就連連忙推脫,「哥哥,別怪俺不港,俺早不做那等斷頭買賣了,改給人駕車了。」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伴當很遺憾的歎息,「可惜那莫大好處……」

  伴當吊人胃口,而老手當真上當了,「到底是什麼好處?」

  伴當搖搖頭,不肯細說,「明天午後你過來,我帶你去認個人,把他款待好了,好處有得是。」

  「哥哥,可千萬別唬弄俺。俺會當真的。」

  「唬弄你?我哪有那份閒空?!」

  老手安心了,大聲保證,「只要開封府不抓俺,俺這回過去就拼了命。」

  京城中,一直都有許多引誘富貴人家子弟學壞的幫閒。這些年來,幫閒中的大部分都被弄去了天南地北的各處新疆,甚至大戶人家,如果有子弟不成氣候,就給一筆錢,打發到南洋或西域去,讓他自生自滅。

  殘存的一小部分幫閒,就把主意打到了剛上京的土包子們身上。拉著他們吃喝玩樂,敗一敗他們的家產。

  「不會是學生吧……」老手還在細問內情,「除了學生,西人我也不碰的。」

  不碰學生,不碰西人。這是他們這一行近幾年才定下而規矩。

  國子監生如果不學好,犯了學校紀律,監中教諭一審,包管那些學生把背後帶壞他們的人給供出來。

  而西人,少不了跟雍秦商會有關係,商會裡的人,對後生小子管得同樣嚴格,有什麼不妥,一紙訴狀就遞到衙門裡。縣衙、府衙偏偏還都不敢怠慢這些外地人,總是會以最快的速度把案子給處理妥當。

  伴當再三安撫,真的假的好話說了一籮筐,終於讓那位老手點了頭。

  伴當安排妥當,回去覆命,神色就顯得很輕鬆。而那個老手則臉色沉悶的走出小屋,這件事說大不大,重要的是把人給勾引得學壞了。

  『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的得個是逍遙自在?』正想著的時候,啪的一聲,肩膀上搭了一隻手來。

  老手習慣性的往前一躥,前衝幾步後回頭,看清來人,心中就是一驚,不敢再亂跑亂動。

  「小乙哥?」他老老實實的打著招呼。

  丁小乙板著臉,「有件事要問你。」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1
第178章 變遷(五)

  空氣中浮蕩著一股詭異的氣味。

  腥臭味、腐臭味、血腥味混雜在一起,變成了一種讓人說不出來、卻不斷刺激著鼻腔的味道。

  丁兆蘭揉了揉鼻子,視線掠過粉牆上斑駁的痕跡。

  這地方當真是天天在清理?他很是懷疑。

  跟著前面領路的醫學生,丁兆蘭在醫學後院的獨棟小樓中走著。

  小樓內陰濕寒冷,僻靜的地方彷彿能長出蘑菇一樣。經過的一道道門扉中人聲不斷,整座小樓卻依然顯得格外幽暗僻靜。

  透過一扇半開的門扉,可以看見裡面十幾名戴著布帽、口罩,穿著後開襟罩衣的人,正圍著一座床台。台上躺著一具屍體,胸腹已經被剖開,床台旁一個拿著小刀的醫官,舉著拳頭大小的肉塊,正在說些什麼。

  「都是二年級的。」領路的醫學生回頭,對丁兆蘭笑道,「才開始上解剖課。」

  丁兆蘭知道,醫學院的學制與國子監不同,因為事關人命,再聰明都要學滿五年,不會像國子監或諸科學院,成績出色,幾次考試就能升到最後的上捨。

  醫學院一二年級相當於國子監的外捨生,而眼前領路的學生則是五年級的實習生,他奉命帶著丁兆蘭去樓底的解剖室。

  城西早間發現的一具無名屍被送到了這裡進行解剖,以確認死因和身份。

  沿著一道盤旋向下的樓梯,丁兆蘭走到了位於小樓地底的目的地。

  推門入內,只是一間更衣室。

  丁兆蘭熟練在更衣室內的水龍頭下洗了手,換上了專用的手術服——藍色的布帽和藍色的後開襟罩衣。

  醫學生拿過來一隻口罩,丁兆蘭忙舉起自己手上的口罩,「俺帶了。」他可不敢用解剖樓中的口罩。

  「這是新的。」醫學生辯解了一下,卻也沒多勸。他自己也是拿出自己的口罩,沒用更衣室裡的。

  推開更衣室另一頭的大門,一股比之前的氣味濃烈百倍的惡臭撲面而來。

  丁兆蘭跨進門中的右腳,不自覺的收回了半步。頓了一下,他方才向裡面走了。

  解剖室中,只有一個人站在床台旁,戴著口罩,穿著罩衣,聽到門口的動靜,轉回身來,手中還拿著一把閃亮的解剖刀。

  罩衣的左胸處,寫著趙元洲三個字,不過字跡已經被血色沾染得快要看不清了。

  學生快步上前,「先生,丁捕頭到了。」

  「來了?」那人沖丁兆蘭點點頭,就在口罩後面出聲,甕聲甕氣。

  「兆蘭見過趙先生。」丁兆蘭先遠遠的行了一禮,方才走上前去。

  醫學院負責解剖學的老師,與開封府聯繫緊密的趙元洲,是丁兆蘭經常求助的對象。對這位在解剖學上成就頗高的醫師,丁兆蘭一向是極為尊重。

  不過當他沉浸入案件中後,立刻就把繁文縟節拋到了腦後。

  「怎麼樣了?」站在床台旁,丁兆蘭急切的問道。

  「還沒細看。」趙元洲搖搖頭,指了一下屍體背側的紫紅色屍斑,「只能確定死亡時間是昨天的辰時左右。身上沒有外傷,也沒發現中毒跡象,暫定是突發疾病。」

  「身份呢?」

  「不會是學生。你看他的腳。」

  順著解剖刀,丁兆蘭看向屍體的腳板。

  「你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趙元洲拿著解剖小刀指著屍體腳背上幾道深黃色的繭痕,「全都是麻鞋磨出來的。誰家國子監生上學穿麻鞋?」

  進士裡面或許還有貧寒人家的子弟,但國子監中還真沒有窮苦出身的學生。如果是丁兆蘭要找的那個人,就更加不可能了。

  丁兆蘭點著頭,目光卻在審視著床台上的屍體。

  屍體顯現的膚色,並不是那種勞力者奔走在陽光下的特有的黝黑,反而有些蒼白。

  趙元洲順著丁兆蘭的眼神看過去,解釋道。「身上好養,不風吹日曬,半年就夠了。」

  「手呢?」丁兆蘭強忍著濕冷的觸感,抓起屍體的右手,骨節並不粗大,顯然沒有做過苦力,「他手上呢?」

  「只要不做力氣活,窮人家的長成這樣也不少。」趙元洲拿小刀指了一下彎垂下來的手指,「沒有筆繭。」

  這是一錘定音的證據。

  丁兆蘭頓時就對這具屍體失去了興趣,沒有案件在背後,那就只是一具尋常路倒的無名屍,「看來當真不是了。」

  「要走了?」趙元洲敏銳的感覺到丁兆蘭的態度變化,訝異道,「這可不像你。」

  「要怎麼做才像俺?」丁兆蘭沒什麼精神的隨口反問。他過來時還是抱著萬一的期望,可惜並沒能如願以償。

  趙元洲將口罩扯了下來。

  這位出色的法醫,相貌上並不出色。削瘦的臉上有著一對細長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略帶彎鉤的鼻子更顯得冰冷無情,只是他臉上正帶著詫異。

  「換做是過去,你肯定會想方設法把這個人的身份給找出來,不管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丁兆蘭疲憊的歎了一口氣,「上面一直在催,沒時間耽擱了。」

  趙元洲搖搖頭,對丁兆蘭的接口並不全然相信,「那我送你吧。」

  丁兆蘭驚訝的問,「不解剖了?」這一位能夠僅僅憑借解剖學上的才能,就成為醫學院的教授,就是因為他足夠專心。

  「留給學生吧。」趙元洲說道,「京師是不是代州,新鮮的屍體不好找。」

  兩人一先一後出瞭解剖室,脫下了帽子、罩衣,又就著淨水用硫磺藥皂將手洗了三遍。

  趙元洲甩著手上的水,「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我看你要找的學生多半是找不到了。」

  「或許吧。」丁兆蘭直接就在身上擦了擦手,並不是很想就此事再深入討論下去。

  「也許不一定死了,說不定已經逃出京師了。」趙元洲卻很有興致的向丁兆蘭提著意見,「真要這樣的話,海捕文書得必須下了。」

  丁兆蘭無奈的苦笑了一下。趙元洲性好刑名,還喜歡小說,遇到案件的時候,話嘮的程度與他神經質的外表截然不同。

  丁兆蘭道:「先生你要是能把心力往醫藥上放一放,早該是翰林醫官了。」

  醫學院最後考試的難度很高,過去了,就是拿俸祿的醫官,過不去,沒有拿到醫官資格,只能做一個鄉醫。這一關,十個醫學生裡面只有一兩個能通過。

  而趙元洲則是輕鬆考過,現在的等級距離翰林醫官說起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但以他的資質和研究能力,想成為翰林醫官,也不是幻想。

  但趙元洲就是沒興趣,「治病不是我擅長的,還是想做學問。」

  「先生已經決定要去代州了?」丁兆蘭早就瞭解過趙元洲的想法,對此並不感到驚訝。

  「決定了。」趙元洲道。

  「什麼時候走?」丁兆蘭又問。

  趙元洲搖搖頭,「還沒定。」

  丁兆蘭猶豫了片刻,終於做了決斷,他低聲道:「這只是俺私底下的建議。先生如果要前往代州,最好在年節前做好。」

  雖然說沒了這一位,府中的仵作水平也就比州縣中的同行強那麼一丁點。但丁兆蘭也希望這一位醫官,能夠在他自己審定好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趙元洲的臉色一下就變了,「是出了什麼事?」

  「怎麼可能?」丁兆蘭哈哈大笑,解釋道,「我等學會中人,最該慶賀的就是研有所成,把一門學問鑽研得更深了一步。先生有心鑽研解剖學,這當然是可喜可賀的一件事。」他說完就深深一揖,「那兆蘭就先預祝先生在代州如魚得水。

  趙元洲卻正色道,「你更是該小心。你身份太扎眼了。偏偏查案的本事沒人比得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自己給送進去了。」

  丁兆蘭還能說什麼?只能繼續表示感謝。

  他向趙元洲連連作揖,心中卻猜踩著自己要抓的那個人是否還在京師?

  答案是肯定的。

  既然一隻狐狸到處都能看見它的腳印,到處都能感受到它殘留的蹤跡,那麼它還在附近的可能性就會很大。

  得去宰相府了。

  丁兆蘭這段時間找到了很多線索,掌握了不少情報,甚至可以說結果都有了,但有些事他猶豫了好幾天也沒能做出決定。還一次次的往醫學院和化人場跑,希望能夠得到一個不同於自己推斷的另一種可能。

  只是連續幾天都做了無用功,丁兆蘭不敢再拖下去了,萬一在拖延的過程中出了事,那他可就是百死莫贖了。

  丁兆蘭這一回並沒有得到韓岡的接見。

  除非是議政造訪,其他人登門,日理萬機的韓岡不可能每一次都被接見他們。

  韓岡手底下有一個龐大的幕僚團,其中的一部分是代替韓岡接見各色人員。

  這些幕僚盡可能的為韓岡接見官員,搜集可用的資料,可謂是見多識廣,一貫趾高氣昂,但這一回他們還是怕了。

  當接待丁兆蘭的官員聽到他的報告,立刻就臉色蒼白的站了起來,「請……請稍等一等,這件事必須要先報給相公。」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2
第178章 變遷(六)

  片刻之後,丁兆蘭對面的人換成了韓鉉,又過了片刻,換成了韓岡。

   「你是說章援身邊有個清客與包永年有往來,兩天前突然死了。包永年這段時間的藏身地也查到了,只是他也是在兩日前被人襲擊,之後就不知下落了?」

  儘管是韓岡的複述,之前的一個小時裡,已經聽丁兆蘭說起了兩回,韓鉉的雙眉仍忍不住擰起。

  包永年通過中間人跟章援勾連上了,然後中間人死了,包永年又被刺殺了,丁兆蘭帶來的這條消息信息量可有些大。

  包永年到底在想什麼?他跟章援勾連又在謀劃什麼?而且一夜之間,他與章援的中間人死了,他本人也遇襲不是下落,這是章家下得手?

  這幾個問題現在都沒有明確的答案,但從正常的角度去想,章惇一方的惡意已經呼之欲出。

  眼下正是朝野內外大動盪的關鍵時刻,章惇在背後突然拿起刀來,自家父親還怎麼能安然退隱?

  父親對此是早有預料?還是猝不及防。

  韓鉉很想知道,只是他從父親韓岡的問話中,聽不到任何情緒波動。

  韓岡積年宰輔,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在韓鉉看來,他父親對外人表現出來的任何情緒,都有可能是偽裝。

  丁兆蘭也沒能從韓岡的問話中聽出這位宰相的情緒,經歷過數以百計的利用各種謊言掩蓋真相和自己真實情緒的人犯們,面前的這位宰相絕對是他最不想在破案時遇到的對象。

  幸好只是來匯報自己調查的案情,至於詳細的內情,丁兆蘭真的不敢去多做猜測。

  「小人不敢肯定章二衙內認不認識包永年,但包永年的確與章二衙內身邊人有過聯繫。而且……」丁兆蘭遲疑了一下,「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不過包永年,很有可能進過章二衙內的私宅。」

  韓鉉閉起了眼睛。

  這個消息只會比剛才更壞,也是之前丁兆蘭沒有對他說的。

  韓岡似乎並沒有因為丁兆蘭對章援更進一步的指控而動搖,不過他的神色中顯然是在認真聆聽的,「依你之見,包永年是否還活著。」

  丁兆蘭認真的想了一下,搖搖頭,「小人在包永年租賃的房裡,只在桌椅上發現了幾下刀砍的新痕,還有三四人奔走的腳印,加上一點血。這些血漬的份量不少,但如果是小人,肯定影響不了逃跑。以小人對包永年的瞭解,在他屋舍周圍肯定遍佈暗道,小人不覺得那幾名賊人能夠追上他。」

  韓岡笑著,視線從丁兆蘭的身上劃過去,「能得丁小乙你這一句,這包永年看來真的是不簡單。」

  丁兆蘭抿著嘴,在韓岡面前半跪下,「小人奉相公之命擒拿包永年,用了多許日都沒有抓到他的蹤跡,小人有負相公之托,還請相公治罪!」

  「這是做什麼?」韓岡忙示意韓鉉將人給扶起,「丁小乙你的辛苦,我還是看得清楚的,未能擒獲包永年,誠為憾事,但你帶回來的這條消息,卻要比包永年更重要幾分。」

  丁兆蘭順勢起身,暗暗鬆下了一口氣,沒能抓到人,等人跑了才找到蹤跡,如果換成愛較真又不體恤下屬的上官,這一關可就難過了。

  不過他很清楚自己今天的報告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要不然這兩天他也不會一直都在京師中奔走,想要找到一個否定自己猜測的證據,甚至發現一具路倒屍,都要看一看究竟。

  「還請相公放心,」丁兆蘭一抱拳,「再寬限小人數日,小人定然竭盡全力,將包永年給擒拿歸案。」

  「也罷,你就繼續追查包永年的下落吧。不過這也不用太急,已經等了許多時日了,不介意再等一等。」

  丁兆蘭難得老臉紅了一下,儘管心知韓岡不是在諷刺,還是連忙抱拳,「相公放心,小人必定會將包永年給囫圇個兒給抓回來的。」

  韓岡笑著擺擺手,丁兆蘭沒明白他的話,他也不強求了。

  讓韓鉉將丁兆蘭給送出府去,韓岡就坐在桌邊

  「大人。」韓鉉很快就回來了,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對韓岡說。

  但韓岡只是略略點了一下頭,就問韓鉉,「丁兆蘭今天所言之事,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韓鉉想也不想,厲聲道,「此事不在包,而在章。」

  包永年的莫名失蹤,可以想見他對都堂懷抱著惡意。他自失蹤後,就設法與章援勾搭上,不僅安排了一人居中聯絡,甚至還有可能暗中成為了章援的幕僚,為他出謀劃策,其投入到章惇門下之舉,想來也是包藏禍心之舉。

  而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章惇——韓鉉不覺得章援有這個能力,儘管章援的年紀只比他的父親年輕上不到十歲——派人暗中處決了聯絡人,並有安排人手準備解決掉這位包藏禍心的包氏子。甚至很有可能,包永年現在已經死了,他的屍首也給人秘密.處理了。最後,章惇利用自己的權勢,試圖將整件事掩蓋起來。

  丁兆蘭只查到包永年遇襲,之後的情況他也說不清楚,甚至包永年的死活都不知道。據他說,這兩日搜遍京師內所有年紀相仿的無名屍首,卻都不是包永年。因而也有可能是他已經逃出京師,或是躲藏在京師某處——甚至可能就是在章府內,誰知道他遇襲是真是假,又是誰下得手?

  包永年與章援通過一清客暗中往來,這是肯定的。之後這位死掉的清客可以說是有些冤枉,說什麼暴病而亡,也要人信才是——屍體都被燒了,想要證明他的死因已然不可能,不過這麼倉促的做法正好證明其中有鬼。但沒人會為他喊冤。以章惇的權力,輕而易舉的就把這件事給遮掩下去了。

  韓鉉有些顛三倒四的說著,甚至許多地方都是毫無來由的懷疑。

  完完全全的陰謀論。

  某些猜測,甚至讓韓岡都覺得啼笑皆非。

  他笑著問兒子,「我就不信,你就沒想過這兩樁殺人滅口的事是為父做的。」

  韓鉉悚然一驚,種種不可思議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難道……」

  難道父親早就派人潛伏在章家內外,發現包永年和章援勾連的證據比丁兆蘭更早一點?為了切斷這一聯繫,乾脆就遣人刺殺了包永年。

  「不要想太多。」韓岡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兒子鑽了牛角尖,「章援過兩日就要外放知縣了。」

  「啊?」韓鉉一下子沒繞過彎,但還是在一轉念後明白了過來,「大人早就知道了了?」

  只是驚訝之聲難掩,韓岡是什麼時候知道此事的?

  「是聽章子厚說的,他也跟為父通報過,也致歉過了。」韓岡解釋道。

  章惇今日早間可是特意跟自己交代了,道理上不怎麼虧欠了,情面上也算是給足了,韓岡也不好過些日子再來為此事糾纏。

  「父親,其中必然有詐!」

  韓鉉眉頭緊鎖,他怎麼想,都覺得說不通。

  如果僅僅是擔心因收容包永年招惹到父親,也不至於勞動到章惇親自出馬,甚至也不需要派人去刺殺,直接請人到府中,將之擒下來交給開封府,是最好的處理辦法。

  但章惇沒有這麼做,而是設法將他給秘密.處決了。私刑殺人,殺的還是有根腳的士大夫,傳出去對章惇也是一條能動搖他地位的大醜聞。而章惇是不可能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的。

  從這個角度來考量,那只意味著章惇殺了包永年,付出如此大代價的結果,必然是為了規避更大的風險,絕不僅僅是為了防止與父親的盟約破裂。

  韓鉉越想,越是覺得自己的推斷有道理。

  只是當他告訴韓岡的時候,韓岡卻在笑著,「可惜還不能確定,應該說,幸好還沒有確定。」

  諫言被韓岡忽視,韓鉉大為不滿。只是他也無可奈何,只能憤憤不平的離開韓岡的書房。

  韓岡在他背後暗暗搖頭,自家兒子的性子委實太急躁了。但話說回來,整件事的起因終究還是在章家子身上。

  『章家的小子,真不安分。』

  韓岡絕不可能就聽信丁兆蘭一面之詞,更不可能因為一些無端的猜測就與長年以來的盟友反目成仇,尤其這兩天章惇更坦然告知他兒子犯下的過錯,韓岡就更不方便反擊了。

  但丁兆蘭今天提供的線索,只是韓岡近年來搜集到的成百近千條證據之外的又一條佐證罷了。

  章家的兩個兒子到底有多不安分,兩人身邊又有多少心懷叵測的小人,韓岡早就一清二楚。

  甚至丁兆蘭所說的章援身邊的那位幕僚,韓岡手邊亦有相關的報告。只是負責那一條線的密探,並不清楚那就是韓岡要找的包永年,同時也只查到了其偽裝的身份。

  帝室衰微,章惇又即將一手遮天,章家二子有些想法這也是難免。自家的兒子,年長的四人中,老大樸實,老三書獃,他們應當沒有太多的奢求,而靈活些的老二、老四,則都不免抱有一些幻想。

  從韓岡的角度來說,他並非真的是聖人,只是現狀並不允許,同時迫不及待的做法,只會干擾到他的目標。

  他韓家世代寒素,根基淺薄,韓岡想要學楊堅那完全不切實際。必須要用血與火的清洗,徹底清除盤結成林的舊勢力,為新生的階層創造出一片得以蓬勃生長的空間,讓韓家紮下堅實的根基,才能再考慮更多。

  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但是章惇,他能不能忍得住?就算可以忍住,那他的兒子呢,他的幕僚和黨羽呢?人心複雜多變,無法預測,也無從確認。

  韓岡沒打算毀諾,之前的默契是否能維繫下去,就要看章惇如何抉擇了。

  韓岡真心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或許,自己該做些什麼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3
第179章 變遷(七)

  隔了一座小丘,隆隆的炮聲已經十分清晰。

  韓岡打開車窗,凝望著窗外的遠處。

  一場實兵演習就在離京不遠的一處曠野中展開。來自神機營的三千兵馬,分成紅藍兩軍,參加了這一場演習。

  一門門火炮的急速射,使得天朗氣清的秋日,變成了雷雲密佈的夏時。

  陣陣雷音,滾滾而來。拉車的挽馬,都不安地躁動起來,車伕在前面吁吁的約束著馬匹,護衛車隊的騎兵,也都把韁繩給攥得更緊。

  「進兵還挺快,三十里這就走完了。這炮響的,當有三四十門了吧?」馬車中,張璪笑說著,暗自帶著幾分狐疑。

  按照演習方案,紅藍雙方都要急行軍三十里才能進入預設戰場,現在才開始了兩個時辰,這就連火炮都拉上來安置好了?張璪雖不習兵事,好歹也是做了這麼多年的樞密使,多少知道一點行軍常識。兩個時辰,帶著上千斤重的火炮走上三十里,除非是鐵路。換作是整修完備的官道,那可就難說了。

  「應該沒這麼多。」韓岡搖了搖頭,「加起來才七個指揮三千兵馬,沒有炮兵指揮,還有兩個馬軍指揮,實裝火炮不會超過三十門。」

  演習雙方的資料,他之前只是看了一下番號和指揮官的姓名。參加演習的兵械數量根本沒細看,卻也不知到底有沒有在火炮裝備上有所加強。

  側耳仔細聆聽,韓岡又暗暗搖了搖頭。他不是職業軍人,對炮聲並不熟悉,分不清楚正在發射的是三寸以上的中型榴彈炮還是更小口徑的火炮,也數不清發射的數量,只能確認不是虎蹲炮,相對於現在的炮聲,虎蹲炮的發射聲要更輕微上許多。

  「三十門,好大的聲勢。兩個時辰就把炮都運上來,還真不愧是神機營。」

  張璪話中的懷疑,聽在韓岡耳中已經很明顯了。

  兩個時辰的時間,足夠禁軍步卒走完四十里。如果是神機營來強行軍,六十里都能走完。但現在連火炮都帶上,兩個時辰要在並不算完備的道路上走完三十里,還要加上修築炮兵陣地,從時間上來看,三寸以上的火炮想要趕在這個時間點上抵達戰場並開火,可能性的確有,但並不算大。

  捕捉到韓岡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張璪狐疑的問,「該不會是有人作弊吧?」

  韓岡搖頭,覺得不大可能,「只是演習而已。」

  演習時演練的科目是事先確定的,看的是科目完成情況,又不是比賽、考試,作弊一點好處都沒有。

  這一回的演習,目的是探索軍隊編制的改革方向。

  過去的將、指、都制,已經不能適應新式戰爭、新式戰術。絕大多數時候,神機營的調撥都是以指揮為單位,或單獨出戰,或作為會戰時的尖刀來使用。不論是覆亡大理,還是遠征西域,又或者是平叛,這樣的戰鬥方式,都有著十分豐碩的成果。

  但在最近的對遼戰爭,這種局限體現得十分明顯。在與勢均力敵的遼國的會戰戰場上,幾百上千精銳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只有集合三千五千以上的精兵,才能給予敵軍壓制性的打擊。

  也就是說,在雙方加起來超過十萬人的戰役中,滿編才五百餘人的指揮已經不適合作為最基本的戰術單位來調動,必須組建兵力更多,火力更猛的戰術單位。而且新組建的編制,不能是一個戰時才倉促集中在一起的鬆散組合,必須要有更加緊密的配合,經過嚴格的訓練,能夠嫻熟的共同完成戰術調動和作戰,這就意味著要有一個穩定的編制結構。

  可如今將級編製,卻都是駐紮在同一地的不同軍額的指揮總合而成。往往一個將中七八個指揮,其中真正兵力充沛,有足夠戰鬥力的,也就兩個指揮而已。其他要麼是不滿編,要麼就是不堪上陣。集合起來,往往是拖後腿,而不是互相促進。

  最早的時候,將級編製甚至都只是為了方便訓練而編成,參戰調派,依然是以指揮為單位,而後情況稍稍有所改變,卻也是沒有脫離過去的窠臼。神機營創立時也有將級編製,但初衷一樣是方便訓練而設,最後也是習慣性的拆散調動。

  過去不提,從戰爭開始,就此事上奏的就有幾十人。其中有武學教授,有從河北前線回來的制置使司幕職官,也有邊境戰場上的參戰將領,甚至包括李承之、王厚,都上書備言舊日軍制之弊,以至於空有強兵神器,卻不能徹底壓倒敵寇。因而就有了今天的這一場演習。

  參戰雙方總共七個指揮。藍方是剛剛從河北戰場上撤回來的隊伍,而紅方則是預定要進入河北輪戰的部隊中抽調出來的四個指揮。

  雙方在這一次演習中,行軍、輸送、安營、戰鬥,這些都要算是考核的項目。之後進行總結,並討論更加符合實戰需要的新的軍隊編制。

  當然一次演習是不可能達成目標的。這將會是一系列的演習,包括神機營在內,將有數以萬計的戰士加入這一實驗來。

  相對於探索新編製這一目標,演習的勝利根本無足輕重,尤其是作弊帶來的勝利更是會干擾到目標,到時候,只是為了浪費的演習經費,都堂都饒不了當事的將校。

  韓岡望向車外,「這就要到了。」

  有什麼問題,下車後就知道了。

  宰相和樞密使一行車馬停在了二三十丈的山丘下,一群將校早從小丘上的棚子裡下來,在車旁恭迎韓岡、張璪。領頭一人,便是如今為韓岡掌握神機營的王舜臣。

  雖然是事關重大的演習,不過一開始誰都沒有想到會勞動到宰相和樞密使。今天突然接到通知,說是韓岡和張璪會來,對一眾參與演習的將校們來說,與其說是驚喜,還不如說是驚嚇。

  王舜臣身後眾人臉色複雜的表情,讓韓岡莫名的熟悉。上級的突然襲擊,不管是哪個時代,下面的人都不會喜歡的。

  對此,韓岡和張璪皆不在意。草草行過禮,一行人便在王舜臣的引導下重新返回山丘之上,一片開闊地出現在韓岡等人的眼前。

  遠近都是剛剛收割過後的良田,田地尚未翻耕,還帶著金黃。間中一點樹林和村莊作為點綴。只有小丘之下的最近處,方圓五六里,有平原、有台地,地勢略有起伏,一條小河自中央橫貫而過,中央還聚集成湖,水土皆屬上等,可放眼望去卻是一片荒涼。

  這裡百年前還是朝廷先後設立的六十一處牧監之一,之後被宗室逐步侵佔,以至於牧監最後不得不被撤除。但近幾年,朝廷明理暗裡都在整治太宗一系的宗室,而侵佔此處的七八家宗室正好都屬於這一脈——話說回來,在京畿,侵佔官田、牧場的事通常也只有太宗皇帝的子孫做得最肆無忌憚——為了自保,他們被迫將此地退還,唯一一個咬著牙不肯退的,就被找了一個罪名,丟官罷職,連爵位都丟了,侵佔的土地也自然被抄沒入官。

  朝廷一開始還設法恢復了此處的牧監,但很快因為土地過於狹小,能夠承載的戰馬數量太少,從而維持成本遠高於西北幾處大牧場,使得朝廷又不得不將之廢除。再後來,不知從何時起,就變成了京營禁軍的演習場。

  此刻兩支軍隊隔了近兩里地,正在這一片命運多舛的開闊地上相互對峙著。

  望遠鏡中,人馬如蟻,在遠處緩緩挪動,只有紅旗和藍旗分外醒目。

  雙方都各自搶佔了戰場上的一處高地,在上面掘壕壘土,試圖先行一步將營地給修築好。高台下,有整齊的軍陣,護衛著上面的營壘工地。而雙方之間的中央區域,又有著兩三百騎兵,正在奔馳對沖,阻擋對方騷擾後方的營地修築。

  而紅旗一方的高地下,正有一團團煙霧騰起,火光在那一處不停地閃過。

  各指揮火炮集中運用,聲勢一起就驚天動地。

  韓岡不由暗暗點頭,軍制改革就要設法加強指揮之間的聯繫,將之作為一個整體來使用,各指揮轄下的騎兵、炮兵,這樣的特種兵力,集合起來使用,往往會有著更好的戰果。

  「情況怎麼樣了?」張璪放下望遠鏡,他年紀大了,眼力不濟,即使拿了望遠鏡也看不清東西。

  「才開始。兩邊差不多同時到的。」王舜臣介紹,「方纔是探馬游騎先到,鬥了一陣,接著掩護主力進場,又對沖了一回。但紅方的炮先到了。」

  王舜臣留了一把大鬍子,鄉音始終未改。年紀老大的張璪聽起來就有些吃力。

  好歹還是聽懂了,他又舉起望遠鏡,「紅方的炮都到了,怎麼藍面還沒有?」

  「可能是炮不同。」王舜臣道,「紅方的都是子母快炮,要輕一點。」

  「子母快炮。」張璪點點頭。十二三門子母快炮,難怪能打出三十門榴彈炮的聲勢。

  子母快炮與後世的火炮有幾分相似,其中子炮就類似於炮彈,從母炮的後膛填裝入子炮。子炮裝進母炮後,要銷緊鎖死,避免漏氣。

  不過一般來說,口徑相同的情況下,因為子炮的約束,子母快炮的裝藥量肯定少於前膛火炮,故而射程和威力都下降了不少,但射速要遠快於普通的前膛炮。同時因為有子炮的存在,母炮炸膛的風險比普通榴彈炮要低一些,可以造得比較輕巧。運輸起來也就方便了許多。

  他回過頭,看了王舜臣一眼,「這威力不夠吧。」

  王舜臣道:「子母快炮,射程只有三零榴彈炮的三分之二,殺傷力也要打個折扣。」

  韓岡也回頭,望著棚中,「裡面在算?」

  回到山丘頂端的涼棚中,正中心一塊大號沙盤,演習場的地形地貌盡數映在沙盤上。幾名軍官正拿著各色小紙旗,插在沙盤上。

  另有十好幾個年輕軍官在棚子的深處辟里啪啦打著算盤。炮膛裡面不能裝實彈,火炮一輪齊射給予敵方多少殺傷,都要通過相應的公式來進行計算。

  時至今日的正規演習,越來越專業化,已經遠遠不是最早時的沙盤軍棋那樣遊戲般的水準,韓岡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算出紅軍的炮擊給予了藍軍多少損失,但他能夠肯定,這幾輪炮擊肯定會打亂戰場中的騎兵戰鬥,幫紅方騎兵佔據優勢。

  現在的在山丘下的騎兵交鋒,看起來是勢均力敵,但在山丘上的記錄中,應該是一面倒的戰況。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4
第181章 變遷(八)

  榴彈炮。 虎蹲炮。

  至今為止,依然是神機營中最為常見的火炮。

  其中虎蹲炮近似於大型火槍,更多的是跟隨步軍陣列左右。而歸屬指揮使直接調用的火炮,則基本上都是在百姓心目中,市面上的各種畫冊中,都已經成為火炮形象代表的三零榴彈炮。

  而山丘之下的稍遠處,正在不斷噴吐著硝煙、火焰和炮彈的子母快炮,則是為數寥寥。會出現在演習場上,自然是有些人玩弄的小狡獪。

  從都堂下達決議,到演習開始籌備,再選調演習隊伍,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扣除公文流轉以及參戰雙方趕赴出發地的時間,其實留給紅藍兩軍用來進行針對性訓練和準備的日子,就只有十一二天。

  實兵演習不是實彈演習,槍炮裡面都沒有裝入正規彈藥。火炮只有藥包,火槍也同樣只有藥包。只看兩邊誰能夠更快更好的完成演習科目,導演部就會給予相應的分數。但勝利同樣是參演雙方都在追求的。這麼短的時間,讓戰鬥力上一個大台階並不現實,玩弄一些小手段就是很常見的一件事了。

  說實話,原本的計劃除了對軍制改革進行探索之外,將河北調回的指揮和即將奔赴河北的部隊,分成兩軍進行對戰,其實也是準備順便讓即將開拔的隊伍多一點經驗,同時也壓一壓他們爭強好勝的心,讓經驗豐富的百戰精銳告訴他們,即將面臨的敵人不會跳到炮口前自動變成戰功。

  自然,這一切必須是自河北回京的一方,也就是打著藍旗的一方獲勝。

  一般而言,半年充分的實戰經驗,足以抵得上十年苦訓。而且回京的一方,本也是神機營中的精銳,相比起他們,紅方的水平就要弱上一些了。加上導演部內部,同樣秉承了都堂之意,會偏袒一下藍方。正常的情況下,藍方自然不會輸。

  誰想到紅方拖來了子母快炮,一頓快炮,藍方用以遮斷敵軍的騎兵暴露在炮火中,導演部即使要偏袒,也沒臉明著判藍方的騎兵能夠在挨了一頓炮火之後,還能與數量相當的對手打得有來有往。雖說這麼做也不是不行,為了圓滿完成演習科目,導演部偏袒一方的時候多了去了,可是讓即將投入戰場的將士們滿腹怨氣就不好了。

  演習偏離了預定的走向,看起來不一定能夠完成預定的科目了。一場失敗的演習,對參與其中的將校士兵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韓岡若無其事的向後掃了一眼,王舜臣看起來還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舉著望遠鏡,為下面的廝殺齜牙咧嘴的,就像一個入了戲的看客。

  不過韓岡也清楚,他的這位兄弟看似粗豪,實則內秀於心,此刻當已是心知肚明了,卻城府甚深的將一切給藏在心裡。王舜臣身後的將校中,就頗有幾個臉色難看的。

  紅方換裝肯定是幾天前,如果韓岡和張璪沒來,就算藍方輸了,弄得科目沒完成,導演部也能遮掩過去——事後找人算賬是一回事,首先肯定是要把都堂糊弄過去,不然先吃掛落的肯定是導演部。

  但韓岡和張璪兩人臨時決定前來,不但導演部沒辦法了,就是紅方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張璪作為樞密使,自是知道演習的目的所在,同時也應該對雙方的人員裝備有所瞭解。只是現在一派若無其事,真是得了難得糊塗的三昧了。

  再多看了戰場一眼,韓岡放下這件事,事後再算賬也不遲。

  棚子中,一群年輕軍官左手打著算盤,右手奮筆疾書。

  在演習和沙盤戰棋系統中,不同類型的火炮在不同氣候、地形、物資準備以及對手的情況下,都有相應的數值來確定殺傷力,帶入距離、兵力,通過一系列的公式換算,很快就能得出在一輪火炮中,騎兵的傷亡情況。

  韓岡並不清楚千年之後的軍事演習是如何運作,現在的做法應該與其差別很大,但效果並不算差,至少比過去的校閱有意義多了。

  可惜還沒有微積分,所謂的公式都只是些最為粗淺的經驗公式。但這也是真正經過訓練的專業人士才能完成,如今即使是韓岡,都沒辦法與正在打算盤的軍官們相比了。

  不過韓岡能看得懂結論,還不需要勞動專家多費唇舌。

  「你們繼續做事。我自己看看。」韓岡拍了拍慌張站起的年輕軍官的肩膀,從桌上拿起了一份記錄紙。

  紙上的筆跡有些潦草,不過炭筆在白紙上留下的字跡則很清晰。

  韓岡瞇起眼睛,將紙條拿得稍遠一點,辨認了一下字跡,「紅方火炮第一輪齊射,藍方只損失一騎?」

  坐下去的軍官,嗖的又筆直的站起來,「是!稟相公,藍方馬軍當時正位於紅方炮兵射擊極限處,所以經過末將計算,藍方只損失一騎。」

  紅方火炮第一輪射擊,藍方損失一騎。第二輪沒有。第三輪一騎——從紙面上,就可以看得出藍方的騎兵在規避炮火的水平不低。

  但紅方騎兵此刻趕到了。雙方騎兵的單兵戰鬥力是按照相同數值來計算的。這種情形下,兵力越豐,戰鬥力自是越強。對沖之後,紅藍雙方損失是四對八,因為規避炮火,隊形開始散亂的藍方,損失多了一倍。

  子母快炮的射程,歸根到底還是比同口徑的前膛火炮打一個折扣。同時彈藥的攜帶量也要少許多,這才是子母快炮沒有在軍中大批量裝備的主因。只有關鍵性密封性問題得以解決,子母快炮才能夠大規模裝備部隊,或許那時候,淘汰前膛炮的時日到了也說不定。而眼下,子母快炮炮組打得很歡,可實際上對騎兵的殺傷力還是不大,也不能遠及藍方步卒的軍陣。但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干擾藍方騎兵的陣型。

  因而紅方騎兵在一輪輪的轟擊配合下,藍軍的騎兵在記錄本上損失已然近半。紅方的子母快炮瞄準旗號所指方向射擊,一輪射後,紅方騎兵就乘勢衝擊過去,藍方騎兵的傷亡一次比一次更大,就像衣服上的破口,一開始只是一個小孔,但只要不補上,自然會越綻越大。

  當藍方的炮兵趕到戰場,演習的第一階段就算告一段落。到時候,導演部就會公佈本階段雙方交鋒的結果,並將雙方的傷亡扣除——在將被判陣亡的官兵手背上畫個押記,將他們調出戰場——然後雙方將會在剩餘的兵力和陣線的基礎上,開始第二階段的戰鬥。

  目前看似勢均力敵的騎兵陣線,再纏戰一陣,等第一階段結束,記錄紙上的藍軍,說不得就要全軍覆沒了。

  「老夫還以為神機營的人都知道演習的算法。看起來藍軍的馬軍指揮有些莽……退了!」

  張璪話說到一半,聲音陡然一變,藍軍騎兵在莽撞的橫衝直撞丟掉了一半成員後,讓人很是驚訝的從前線撤了下來。三四百騎兵,留下了三十多騎斷後,剩下的都加速退往後方。

  神機營每一年都有一次大規模的演習,每一季也有一次規模小一點的,還有更加頻繁的對抗訓練。要說演習經驗,參戰的雙方都不缺乏。如何在無法即時確認傷亡情況的實兵演習中,分析雙方軍力對比變化,是神機營指揮一級軍官的基本功。

  要說莽撞,藍軍上下的確是莽撞了。以為自己是從河北回來的,經驗充沛,能夠吊打沒上過戰場的生瓜蛋子,如果是真正的戰場上,或許他們的確能夠憑借血戰老兵擊敗現在的對手,但在實兵演習中,戰鬥經驗的作用就沒有那麼大了。

  現在藍方當是發覺戰情不利,一邊躲避炮火,一邊與陣型嚴謹的對手交鋒,只會帶來滅頂之災。所以寧可損失一部分兵力,也要把人撤回來重新集結。

  可是現在,該怎麼挽回?

  「咦!」張璪忽的一聲輕囈。

  向後撤離的藍方騎兵,在撤退時就遠離了對面炮口的方向——即使以子母快炮的輕便,想要挪動炮口方向也並不容易,之前藍方騎兵正是依靠快速的移動,避開了炮火,卻也因此造成隊形散亂,無法與紅方騎兵對抗——現在後撤的藍方騎兵又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停了下來進行整隊,另一部分繼續向後退往了步軍陣列。

  「看來是算明白了。」張璪輕笑,留下來的一部分,與導演部紙面上的殘餘兵力相差不大,「不過他們當真有把握?」

  「也許吧。」韓岡說的不是那麼肯定。但他相信,紅方肯定有扭轉戰局的成算,所以才會讓一半已經『死亡』的戰友撤走,免得影響導演部的評分,原本能贏的都給判輸了。

  韓岡、張璪還有山丘上的人們都好奇起來,紅方騎兵打算用什麼戰術來拉平人數上的差距?

  「這麼密?」張璪很快就驚訝道。

  藍方一個指揮四百騎兵,賬面上現在還剩不到兩百騎。組成陣列的正好是一百五六十騎的樣子。分作三列,左右騎兵馬挨著馬,人擠著人,並排時,腳蹬都幾乎靠在了一起,密得連風都刮不過去一般。

  「連環馬?」後面的王舜臣失聲道。

  的確有將戰馬用繩索連環串起,一橫列直衝戰場的戰術。但此戰術並不適用,一騎摔倒就會連累一整排,並無實戰價值。但現在的這種緊密的陣型,卻沒有繩索捆紮。

  還在山丘上的人們驚訝的時候,藍軍的騎兵開始動了。

  由緩而快,一排啟動,緊接著下一排就奔馳起來,宛如一堵堵牆一般的壓了過去。趁著陣地上

  紅方騎兵因為對手分兵,這時候都壓了上來。將三四百兵力集中在一處,打算以優勢兵力解決當面的對手。

  藍軍騎兵在曠野中奔馳,十幾步後,就連戰馬的步伐都彷彿匯合在一起。

  山丘上的人毫無所覺,只覺得緊密陣型的紅方騎兵行動要慢於對手,而且還有火炮,只要再往前一點,便進入射程中了。

  但紅方的騎兵來了,他們的陣列擋住了火炮的炮口,他們有著兩倍的兵力優勢,但他們看起來卻弱不禁風。

  山丘上的望遠鏡中,韓岡清晰地看見紅隊的陣列被一衝而散,就像紙一樣脆弱。

  那絕不是紅方故意避讓藍軍鋒銳,分明是毫無抗手之力,甚至藍軍衝擊過去,紅方就出現好幾個落馬的士兵,一時間連秩序都亂了。

  「怎麼可能?!」王舜臣訝聲大叫。

  就在王舜臣的驚訝聲中,紅方騎兵勇往直前,轉眼間,藍方的第二陣第三陣也被衝散,如同石碾子碾過一般,線性的陣列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勝負關係瞬間扭轉。

  『太大意了。』韓岡想,紅方騎兵之前的進攻太過缺乏警惕心,沒有任何防備。

  「火炮!」人群中有人低聲叫道。

  山丘上的人們此刻定睛看去,在藍方騎兵和紅方的火炮陣地前,已經沒有紅方騎兵的身影了。

  藍方騎兵倏然散開,快馬加鞭直衝火炮陣地,根本就不管後路。

  完了。

  不用多看,藍方騎兵突襲,紅方炮兵們猝不及防。被騎兵衝入陣地後轉瞬間就成了死亡數字。

  儘管之後紅方騎兵追擊回來,步兵也趕了過來,但紅方已經失去了他們所有的炮組。藍方騎兵又成功突破了阻截,殘存兵力還在百騎以上。

  沒有了遠程火力,戰爭將會是一面倒的局面。

  整場演習,此刻已經可以下定論了。

  其中最為值得注意的,就是緊密的騎兵衝鋒隊形。讓人驚訝,也讓人驚喜。在特定的情況下,會有著很好的戰術效果。

  「這是在河北學到的新招數?」張璪問道。

  「不管是哪裡來的,這肯定是個好招數。」韓岡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5
第182章 變遷(九)

  演習一直持續到傍晚。

  基本上在藍方砲兵抵達之後,勝負就完全沒有懸念了。

  雖然紅方依靠騎兵又支撐了一陣,還模仿了韓岡和張璪口中的好招數,不過對於已經準備好的砲兵來說,緊密的騎兵陣列就是現成的靶子。

  之前紅方砲兵沒有來得及調轉炮口,但藍方的砲兵則成功的對準了敵陣,三分鐘的齊射,導演部的記錄上是傷亡過半。

  沒有了砲兵,騎兵也喪失泰半,單純的步卒就只有被吊打的份。預定兩天的這一場演習,沒能拖到吃晚飯的時間。

  一波三折的演習後,紅方的官兵都趾高氣昂,藍方則是垂頭喪氣。近乎作弊的手段都贏不了,藍軍的士氣被打擊不小。

  張璪對此表示擔心。

  因為這兩千人馬是要北上真定府的。演習時遽然遭受慘敗,士氣上受到的影響不得不讓人感到憂慮。

  一開始雖然都堂準備偏袒藍方,但也只是打算給紅方一個不算大的教訓,可不是要送紅方一個刻骨銘心的慘敗。

  但韓岡則說不用操心。演習中的失敗,士兵們睡上兩覺就會拋到腦後去了——就如國子監生,雖然一個個都看重自己的成績和排名,但月考的分數他們也不會太放在心上——正經是上陣之後,如果遇到一場慘敗,兄弟袍澤傷亡慘重,晚上睡覺,發現身邊的床鋪都空著,這才是最打擊士氣的。

  因為演習倉促結束,導演部徵求過韓岡和張璪的意見後,宣佈明天還有一場討論會,對和今天的演習進行深入的探討。尤其是紅方最後關頭展現出來的騎兵新式戰術,著實讓包括王舜臣在內的許多將校感到驚嘆。

  雖然之後藍方的倣傚以貽笑大方告終,其缺陷也很明白的表現出來,但這一戰術,只要用對了時間和地點,很有可能成為與遼國騎兵對陣時的利器。

  參加演習的官兵,轉移到了戰場外的營地中。專門為演習準備的營壘,卻是以耕種這一片土地的農莊舊址建立起來的,遷走了佃農之後,農莊經過大力改造,形成了一座足以容納上萬兵馬的營壘。

  這裡有營房,有校場,有食堂,有馬廄,有庫房,還有能同時容納數百人同時洗浴的大型浴室。防禦力也是一流,沒有高牆,卻有著完備的壕溝、炮壘體系,去年年底竣工的演習場營地,是軍事工程學近幾年最新成果的結晶。

  而營壘核心處的主營,建在原主在此地別墅的舊址上,正好安排韓岡和張璪入住——他們預定的行程,也是要在這裡休息上一夜。

  參演的士兵們很快就吃到了他們的晚餐,在安頓好士兵之後,將校們集中到了主營中。款待他們和兩位宰輔的飲食很簡單,與士兵們差不多,只是洗剝得更乾淨一點,製作得更用心一點。

  在簡單的餐敘之後,張璪開始接見紅藍雙方的將校,盡他樞密使的義務。而韓岡和王舜臣,則走到外面說話。

  遠遠的看著將校們魚貫而入,王舜臣低聲問韓岡:「三哥,李二哥是不是要回來了?」

  韓岡搖了搖頭,「奪情後沒那麼快調任,何況辦喪事三七、五七也是要的。」

  今天的韓岡一身素淨,一襲紫色公服之外,沒有佩戴任何飾物,玉帶換成了黑犀皮帶,金魚袋也沒隨身。一看就知,是家裡有親戚去世,需要服喪。

  韓岡的舅父,也就是李信的父親,十天前去世了。韓岡作為外甥,依制當服緦麻,三個月內都得如此。

  而這一凶信,則意味著李信已經可以回京城來了。

  任官邊州的武將,遇到父母之喪的時候,照常例會得到朝廷的奪情處理。

  李信之前去職離京,就是為了讓他可以順理成章的得到朝廷奪情。如果李信一直留任京師,奪情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以韓岡的權位,的確能夠強行為李信辦妥奪情,但是有更加合適的手段,就沒有必要與人以把柄。

  李信掌握了神機營多年,又護守皇城多年,他回京來,京師沒有哪位將領能與他相抗衡。只是從外任調回來,還需要一點時間來安排。

  聽到韓岡說還要一段時間,王舜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韓岡對他很熟悉了,笑了一聲,「想回西域了?」

  王舜臣揚眉欲辯,但對上韓岡幽深的眼神,言語化作苦笑,「不瞞三哥,這京裡著實拘束人。去不去西域倒也無妨,就是京裡待得憋悶了。」

  「難為你了。」韓岡溫言笑道,「再忍一忍吧,很快就有你舒心暢意的時候了。」

  王舜臣因為軍務的原因,有半個月沒見韓岡了。半個月前,還沒有從韓岡這裡得到任何消息,半個月後的現在卻突然聽到韓岡說再忍一忍,很快就能舒心暢意了。心中詫異,他低聲問韓岡,「三哥你就別吊俺胃口了,是要派俺去哪裡?」

  「要你主持演習,難道還不明白?」

  王舜臣揚起眉,驚訝之色一閃而過,隨即狂喜浮現在他的臉上,「當真?!」聲音大了點,他緊張的左右看了一圈,見沒人注意,回過頭來低聲對韓岡急急的說,「三哥,當真要俺去打遼狗?!」

  韓岡嘆了一聲,點了點王舜臣,「你啊你。」他似是無奈的搖搖頭,「你先做好準備,等通知吧。」

  王舜臣連連點頭,他最喜歡的還是天山之西,大漠之外的無盡之地,可以任憑他奔馳,千萬人在他面前俯首,京師雖好,卻是太狹小了,同時也是太憋屈。即使不能回到最是心愛的西域,能領軍上陣也算是件好事。

  「忙你的正事吧。」韓岡這時看見張璪循路走了過來,打發掉了還想細問的王舜臣,迎向張璪,「邃明兄。」

  張璪在廳中沒有與那些將校多說話,只是照慣例誇獎或批評兩句。

  他雖是樞密,卻也不想惹起韓岡的忌憚,一直都很注意不去染指軍令之權。這一謹小慎微的做法,讓他一直安坐在樞密使的位置上。

  王舜臣與張璪行了禮,就先行告退。

  張璪目送著他走遠,回頭道,「看王景聖的樣子,這幾天當是辛苦了。」

  韓岡笑道:「演習上的事一向繁瑣,以他的性子,做這些事比讓他上陣打仗都辛苦。」

  張璪也失笑,「不獨王景聖,軍中願意做瑣碎事的壓根就沒幾個。」

  韓岡道:「人之常情嘛。」

  張璪點點頭,「能把職分之事做好就行了。」

  此處離正廳不遠。

  原本此地作為別業,後面有一個規模不小的花園,只是成為軍營之後,後花園給鏟掉了,只留下了水井。營地內七眼水井,七台蒸汽機從井中提水,將之輸送到七座高聳的水塔上。營地中的用水,都是從水塔中流淌出來。

  舊時的民居、別墅,完全軍事化和實用化,沒有了後花園,只有正廳旁栽了稀疏的幾株花木,以及花木旁的小亭。

  亭中此刻空曠,只有韓岡和張璪。

  張璪和韓岡在亭中安坐,親衛們飛快的端上茶點,然後遠遠都退了出去。

  張璪望著正廳,那裡幾個將領匯合了王舜臣,正往偏院去。偏院中有演習場的沙盤,估計他們是要為今天的戰況復盤。

  張璪心中幾許激賞,願意主動在正事上用功,這是神機營的成員,和普通禁軍官兵最大的區別。

  他嘆息道,「可惜神機營就這麼幾萬人。如果五十八萬禁軍能盡如神機營一般,遼國早已滅了。」

  「那子厚可就要天天叫苦了,岡亦要叫苦不迭。」三司使有八年沒有設立了,天下財稅盡數集中到了都堂堂庫,韓岡和章惇對掌朝堂財權,收支皆在二人管理之下,張璪能開玩笑說盡練禁軍為神機兵,韓岡還真開不了這個玩笑,「真要都如神機營一般,朝廷的財計哪裡能支應得來。」

  張璪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一般的搖搖頭,「熙寧八年九年的時候,璪再入朝堂,與聞國事。當其時,天下財稅不過七八千萬,僅是軍費就要佔六千餘萬,十之七八啊,要是如今的軍費還能佔去朝堂歲入的七八成,五十六萬禁軍換裝整訓可優而為之。可惜啊,如今錢是多了,可花錢的地方也多了。」

  韓岡道,「這還是節省得來。要是真的想花,財計再翻兩倍都能用得一乾二淨。子厚天天想著哪天官軍能把日本佔下來,有了金山銀山的出產,朝廷財計能輕鬆許多。」

  如果只看紙面數字,二十年間天下財稅翻了一倍,而且這都是折算成現錢後的數目。不是貫石匹兩束這種不顧單位,把錢絹糧銀的數目直接加起來的數目。所以看起來是翻了一番,實際上的收入,還要再翻上一番才對。

  收入四倍於過去,但支出同樣翻了一番又一番,道路、水利、墾殖都要花錢,朝廷、軍隊、學校,也都需要錢來維持。

  每年的歲入看著不少,人丁稅、夏秋二稅、工商之稅,官辦工廠的紅利、免行錢、便民貸、市舶稅,朝廷各種斂財手段林林總總幾十項,但支出的地方也是五花八門,到處都是要錢。

  只是五十八萬禁軍、十七萬廂軍的軍費,就有官兵的俸料錢、夏賜冬賜、節賞、功賞,又有置裝、兵械、營造、牲畜、船隻方面的開支,一年就是五六千萬貫的現錢,真金白銀,比起二十年前的五六千萬,價值要高得多。

  雖說比不上過去一口氣佔去七八成的稅入,但也有四成多了。是國計所有支出中數目最大的一項。剩下的一半多一點,要養朝中的數萬官員、百萬胥吏,整修道路、河渠,支持官辦教育,各種各樣的開支多如牛毛,幸好官中的工廠有產出,鐵路也是自收自支,養了近十萬人,否則實際開支還要大上許多。

  但以上的都是日常開支,戰爭的開銷,救災的開銷,這些特別支出,在今年直接讓國庫動了老本。

  章惇對韓岡說要金山銀山,這不是開玩笑,也許在過去還能熬一熬,設法從哪裡擠一擠出來,但如今好日子過得多了,苦日子可就過不下去了。

  「金山銀山哪裡能夠,」張璪搖頭笑,「除非金水銀水。」

  韓岡哈哈大笑,笑罷又一嘆:「確是如此。一兩座金山哪裡夠用。只對遼這一仗,就花錢如流水。」

  「好歹當下還有玉昆你和子厚主持國計,我等尚可高枕無憂。」張璪眼神灼灼,盯著韓岡。

  韓岡側過臉,望著暮色籠罩的院中,「也就是今年,明年情況就會好轉了。」

  張璪同樣轉頭望著夜色:「今年能打下遼國嗎?」

  「日本肯定是能攻下來的。」韓岡對海軍行動還是頗具信心,在封鎖了遼國到日本的主要航線後,海軍即將展開全面進攻,只要擁有制海權,日本就是囊中之物,區別只是要花多少代價去拿取,「所謂阿堵物,終究還是信心上的事。有了日本的金銀銅,鑄多少鐵錢都不愁貶值。再以日本土地、人口和礦山開發權為抵押,哪裡弄不到錢?」

  都堂中已經商量好了,日本拿下來後,即使是金礦銀礦,也會分給私家開採,只是國家保留收購權,以市價購買開採出來的礦產,朝廷分得鑄幣稅,貴家豪門則拿到礦山和土地。

  還有日本的人口資源,也是價值億萬的財富,江南的絲織廠要人,南洋的種植園也要人,高麗人和倭人都是上佳的勞動力。比大食和阿拉伯胡商運來的崑崙奴、天竺奴要好使喚得多,比南洋本地的獠奴同樣要強出不少。在海軍擊敗了遼國那幾艘破舢板之後,江南南洋的工廠主、種植園主都綠了眼睛,通過各種渠道請求、要求、懇求朝廷,把日本給攻下來

  大砲一響黃金萬兩,只要能打得贏,這錢自然是滾滾而來。

  「有了日本的千萬頃田地,這糧價應當又能降一點了。」張璪說著又笑了笑,「不求降糧價,能多分擔一些人口就夠了。」他對韓岡道。

  在氣學一脈長年累月的宣傳下,朝廷上下對人口問題都很看重,對中國的人口急速增長都抱著很深的憂慮。開發南洋、拓張西域,征服大理,還有現在與遼國的戰爭,不斷擴張不僅僅是因為朝堂中的重臣們都在其中撈到了大筆大筆的好處,也是因為他們對韓岡所描述的人口.爆炸的未來的恐懼。

  不將壓力疏散出去,那麼壓力就會在內部積蓄,從而導致爆炸。開發蒸汽機時,各種爆炸時有耳聞,朝堂上下都知道壓力大了會導致多麼慘重的後果。

  「只是三島就有近三十萬人了。」韓岡喝了口已不那麼滾燙的茶水。

  耽羅島濟州島,琉球島,夷洲島台灣島,從北到南的三大島,十幾年間已經開發出一座座莊園、村社來。耽羅島上氣候適宜,還有大片大片的私家牧場,上面的馬匹都是一等一的好馬。

  雖然這幾處島嶼上的村社、莊園開發時日並不長,小的地方只有三兩戶人家,大一點的莊子也就三五十頃田、百十口人,但架不住中國人口多,鋪開的攤子大,沒幾年的功夫,在這幾座島上到處能看到被開闢的田地了。

  「日本怎麼說也能有兩三百萬移民。日本的氣候類似北方,北方的移民可以更多一點。」

  張璪笑道,「北方移民多一點也好,免得到處都是福建口音。」

  韓岡也為之一笑。

  福建人多地少,舊年便有溺嬰之俗。一家通常只養二兒一女,余皆溺死。現在則因為南洋開發的緣故,風氣大改。大批大批的福建人移民去南洋,去海島。

  如今的福建,男丁至少都養到十二三歲,一般是十五六,然後打發出門做學徒,做小工;女子也因為世間男子漸多,娶妻困難,使得民間對陪嫁的要求越來越少,又因為如今蒙學和小學教育普及,男童多要去學校讀書,女童在家能做事,因而得以被家裡看重。加之糧價低廉,養活她們的負擔降低許多,女.嬰的存活率也就越來越高。按照保赤局的記錄,在福建,女.嬰種痘的數量,已經有男嬰的九成了,而其他路份,兩者更是幾乎相等。

  但韓岡笑的,卻是張璪的用心。韓岡邀請張璪參觀演習,自然是為了爭取這一位樞密使。

  雖然張璪年高多病,最多也只能在都堂再留上一任,但積年的樞密使,還是有著自己的權威,對朝廷也有相當的影響力。

  韓岡卸任在即,章惇即將大權獨攬。熊本上位之路暫時中斷,李承之雖說在計劃中,將接任韓岡為相,但李承之年老,聲望不顯,無法與章惇對抗,連維持現狀都勉強。

  近來麾下人心浮動,從安撫人心這一點上,張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雖然韓岡有信心穩定住自己的核心部眾,但多一重保險並非是壞事。

  張璪過去一直都是維持中立,當章惇和韓岡意見相同時,他絕不會反對,當章韓意見相左,那麼他則絕不會表明自己態度。

  韓岡本來以為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沒料到張璪的態度卻多了幾分主動。

  張璪的反應與預計相悖,這可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有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了,這對韓岡來說,可是需要多加關注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6
狗尾貂續了!雖然是穿越但已離題太多。在後面根本是科幻了,在宋朝根本無法有這些的存在。科技發達要有基礎數理化的科學。政治體系上皇制思想已是根深柢固。所謂視皇帝於無存,不是不可為,而是需要時間蘊釀,看清朝被推翻後,得經過多久才有真正民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7
宰執天下 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183章 變遷(九)

演習一直持續到傍晚。

    基本上在藍方炮兵抵達之後,勝負就完全沒有懸念了。

    雖然紅方依靠騎兵又支撐了一陣,還模仿了韓岡和張璪口中的好招數,不過對於已經準備好的炮兵來說,緊密的騎兵陣列就是現成的靶子。

    之前紅方炮兵沒有來得及調轉炮口,但藍方的炮兵則成功的對準了敵陣,三分鐘的齊射,導演部的記錄上是傷亡過半。

    沒有了炮兵,騎兵也喪失泰半,單純的步卒就只有被吊打的份。預定兩天的這一場演習,沒能拖到吃晚飯的時間。

    一波三折的演習後,紅方的官兵都趾高氣昂,藍方則是垂頭喪氣。近乎作弊的手段都贏不了,藍軍的士氣被打擊不小。

    張璪對此表示擔心。

    因為這兩千人馬是要北上真定府的。演習時遽然遭受慘敗,士氣上受到的影響不得不讓人感到憂慮。

    一開始雖然都堂準備偏袒藍方,但也只是打算給紅方一個不算大的教訓,可不是要送紅方一個刻骨銘心的慘敗。

    但韓岡則說不用操心。演習中的失敗,士兵們睡上兩覺就會拋到腦後去了就如國子監生,雖然一個個都看重自己的成績和排名,但月考的分數他們也不會太放在心上正經是上陣之後,如果遇到一場慘敗,兄弟袍澤傷亡慘重,晚上睡覺,發現身邊的床鋪都空著,這才是最打擊士氣的。

    因為演習倉促結束,導演部徵求過韓岡和張璪的意見後,宣佈明天還有一場討論會,對和今天的演習進行深入的探討。尤其是紅方最後關頭展現出來的騎兵新式戰術,著實讓包括王舜臣在內的許多將校感到驚歎。

    雖然之後藍方的仿效以貽笑大方告終,其缺陷也很明白的表現出來,但這一戰術,只要用對了時間和地點,很有可能成為與遼國騎兵對陣時的利器。

    參加演習的官兵,轉移到了戰場外的營地中。專門為演習準備的營壘,卻是以耕種這一片土地的農莊舊址建立起來的,遷走了佃農之後,農莊經過大力改造,形成了一座足以容納上萬兵馬的營壘。

    這裡有營房,有校場,有食堂,有馬廄,有庫房,還有能同時容納數百人同時洗浴的大型浴室。防禦力也是一流,沒有高牆,卻有著完備的壕溝、炮壘體系,去年年底竣工的演習場營地,是軍事工程學近幾年最新成果的結晶。

    而營壘核心處的主營,建在原主在此地別墅的舊址上,正好安排韓岡和張璪入住他們預定的行程,也是要在這裡休息上一夜。

    參演的士兵們很快就吃到了他們的晚餐,在安頓好士兵之後,將校們集中到了主營中。款待他們和兩位宰輔的飲食很簡單,與士兵們差不多,只是洗剝得更乾淨一點,製作得更用心一點。

    在簡單的餐敘之後,張璪開始接見紅藍雙方的將校,盡他樞密使的義務。而韓岡和王舜臣,則走到外面說話。

    遠遠的看著將校們魚貫而入,王舜臣低聲問韓岡:“三哥,李二哥是不是要回來了?”

    韓岡搖了搖頭,“奪情後沒那麼快調任,何況辦喪事三七、五七也是要的。”

    今天的韓岡一身素淨,一襲紫色公服之外,沒有佩戴任何飾物,玉帶換成了黑犀皮帶,金魚袋也沒隨身。一看就知,是家裡有親戚去世,需要服喪。

    韓岡的舅父,也就是李信的父親,十天前去世了。韓岡作為外甥,依制當服緦麻,三個月內都得如此。

    而這一兇信,則意味著李信已經可以回京城來了。

    任官邊州的武將,遇到父母之喪的時候,照常例會得到朝廷的奪情處理。

    李信之前去職離京,就是為了讓他可以順理成章的得到朝廷奪情。如果李信一直留任京師,奪情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以韓岡的權位,的確能夠強行為李信辦妥奪情,但是有更加合適的手段,就沒有必要與人以把柄。

    李信掌握了神機營多年,又護守皇城多年,他回京來,京師沒有哪位將領能與他相抗衡。只是從外任調回來,還需要一點時間來安排。

    聽到韓岡說還要一段時間,王舜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韓岡對他很熟悉了,笑了一聲,“想回西域了?”

    王舜臣揚眉欲辯,但對上韓岡幽深的眼神,言語化作苦笑,“不瞞三哥,這京裡著實拘束人。去不去西域倒也無妨,就是京裡待得憋悶了。”

    “難為你了。”韓岡溫言笑道,“再忍一忍吧,很快就有你舒心暢意的時候了。”

    王舜臣因為軍務的原因,有半個月沒見韓岡了。半個月前,還沒有從韓岡這裡得到任何消息,半個月後的現在卻突然聽到韓岡說再忍一忍,很快就能舒心暢意了。心中詫異,他低聲問韓岡,“三哥你就別吊俺胃口了,是要派俺去哪裡?”

    “要你主持演習,難道還不明白?”

    王舜臣揚起眉,驚訝之色一閃而過,隨即狂喜浮現在他的臉上,“當真?!”聲音大了點,他緊張的左右看了一圈,見沒人注意,回過頭來低聲對韓岡急急的說,“三哥,當真要俺去打遼狗?!”

    韓岡歎了一聲,點了點王舜臣,“你啊你。”他似是無奈的搖搖頭,“你先做好準備,等通知吧。”

    王舜臣連連點頭,他最喜歡的還是天山之西,大漠之外的無盡之地,可以任憑他賓士縱橫,千萬人在他面前俯首,京師雖好,卻是太狹小了,同時也是太憋屈。即使不能回到最是心愛的西域,能領軍上陣也算是件好事。

    “忙你的正事吧。”韓岡這時看見張璪循路走了過來,打發掉了還想細問的王舜臣,迎向張璪,“邃明兄。”

    張璪在廳中沒有與那些將校多說話,只是照慣例誇獎或批評兩句。

    他雖是樞密,卻也不想惹起韓岡的忌憚,一直都很注意不去染指軍令之權。這一謹小慎微的做法,讓他一直安坐在樞密使的位置上。

    王舜臣與張璪行了禮,就先行告退。

    張璪目送著他走遠,回頭道,“看王景聖的樣子,這幾天當是辛苦了。”

    韓岡笑道:“演習上的事一向繁瑣,以他的性子,做這些事比讓他上陣打仗都辛苦。”

    張璪也失笑,“不獨王景聖,軍中願意做瑣碎事的壓根就沒幾個。”

    韓岡道:“人之常情嘛。”

    張璪點點頭,“能把職分之事做好就行了。”

    此處離正廳不遠。

    原本此地作為別業,後面有一個規模不小的花園,只是成為軍營之後,後花園給鏟掉了,只留下了水井。營地內七眼水井,七台蒸汽機從井中提水,將之輸送到七座高聳的水塔上。營地中的用水,都是從水塔中流淌出來。

    舊時的民居、別墅,完全軍事化和實用化,沒有了後花園,只有正廳旁栽了稀疏的幾株花木,以及花木旁的小亭。

    亭中此刻空曠,只有韓岡和張璪。

    張璪和韓岡在亭中安坐,親衛們飛快的端上茶點,然後遠遠都退了出去。

    張璪望著正廳,那裡幾個將領匯合了王舜臣,正往偏院去。偏院中有演習場的沙盤,估計他們是要為今天的戰況複盤。

    張璪心中幾許激賞,願意主動在正事上用功,這是神機營的成員,和普通禁軍官兵最大的區別。

    他歎息道,“可惜神機營就這麼幾萬人。如果五十八萬禁軍能盡如神機營一般,遼國早已滅了。”

    “那子厚可就要天天叫苦了,岡亦要叫苦不迭。”三司使有八年沒有設立了,天下財稅盡數集中到了都堂堂庫,韓岡和章惇對掌朝堂財權,收支皆在二人管理之下,張璪能開玩笑說盡練禁軍為神機兵,韓岡還真開不了這個玩笑,“真要都如神機營一般,朝廷的財計哪裡能支應得來。”

    張璪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一般的搖搖頭,“熙寧八年九年的時候,璪再入朝堂,與聞國事。當其時,天下財稅不過七八千萬,僅是軍費就要占六千余萬,十之七八啊,要是如今的軍費還能占去朝堂歲入的七八成,五十六萬禁軍換裝整訓可優而為之。可惜啊,如今錢是多了,可花錢的地方也多了。”

    韓岡道,“這還是節省得來。要是真的想花,財計再翻兩倍都能用得一乾二淨。子厚天天想著哪天官軍能把日本占下來,有了金山銀山的出產,朝廷財計能輕鬆許多。”

    如果只看紙面數字,二十年間天下財稅翻了一倍,而且這都是折算成現錢後的數目。不是貫石匹兩束這種不顧單位,把錢絹糧銀的數目直接加起來的數目。所以看起來是翻了一番,實際上的收入,還要再翻上一番才對。

    收入四倍於過去,但支出同樣翻了一番又一番,道路、水利、墾殖都要花錢,朝廷、軍隊、學校,也都需要錢來維持。

    每年的歲入看著不少,人丁稅、夏秋二稅、工商之稅,官辦工廠的紅利、免行錢、便民貸、市舶稅,朝廷各種斂財手段林林總總幾十項,但支出的地方也是五花八門,到處都是要錢。

    只是五十八萬禁軍、十七萬廂軍的軍費,就有官兵的俸料錢、夏賜冬賜、節賞、功賞,又有置裝、兵械、營造、牲畜、船隻方面的開支,一年就是五六千萬貫的現錢,真金白銀,比起二十年前的五六千萬,價值要高得多。

    雖說比不上過去一口氣占去七八成的稅入,但也有四成多了。是國計所有支出中數目最大的一項。剩下的一半多一點,要養朝中的數萬官員、百萬胥吏,整修道路、河渠,支持官辦教育,各種各樣的開支多如牛毛,幸好官中的工廠有產出,鐵路也是自收自支,養了近十萬人,否則實際開支還要大上許多。

    但以上的都是日常開支,戰爭的開銷,救災的開銷,這些特別支出,在今年直接讓國庫動了老本。

    章惇對韓岡說要金山銀山,這不是開玩笑,也許在過去還能熬一熬,設法從哪裡擠一擠出來,但如今好日子過得多了,苦日子可就過不下去了。

    “金山銀山哪裡能夠,”張璪搖頭笑,“除非金水銀水。”

    韓岡哈哈大笑,笑罷又一歎:“確是如此。一兩座金山哪裡夠用。只對遼這一仗,就花錢如流水。”

    “好歹當下還有玉昆你和子厚主持國計,我等尚可高枕無憂。”張璪眼神灼灼,盯著韓岡。

    韓岡側過臉,望著暮色籠罩的院中,“也就是今年,明年情況就會好轉了。”

    張璪同樣轉頭望著夜色:“今年能打下遼國嗎?”

    “日本肯定是能攻下來的。”韓岡對海軍行動還是頗具信心,在封鎖了遼國到日本的主要航線後,海軍即將展開全面進攻,只要擁有制海權,日本就是囊中之物,區別只是要花多少代價去拿取,“所謂阿堵物,終究還是信心上的事。有了日本的金銀銅,鑄多少鐵錢都不愁貶值。再以日本土地、人口和礦山開發權為抵押,哪里弄不到錢?”

    都堂中已經商量好了,日本拿下來後,即使是金礦銀礦,也會分給私家開採,只是國家保留收購權,以市價購買開採出來的礦產,朝廷分得鑄幣稅,貴家豪門則拿到礦山和土地。

    還有日本的人口資源,也是價值億萬的財富,江南的絲織廠要人,南洋的種植園也要人,高麗人和倭人都是上佳的勞動力。比大食和阿拉伯胡商運來的昆侖奴、天竺奴要好使喚得多,比南洋本地的獠奴同樣要強出不少。在海軍擊敗了遼國那幾艘破舢板之後,江南南洋的工廠主、種植園主都綠了眼睛,通過各種管道請求、要求、懇求朝廷,把日本給攻下來

    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只要能打得贏,這錢自然是滾滾而來。

    “有了日本的千萬頃田地,這糧價應當又能降一點了。”張璪說著又笑了笑,“不求降糧價,能多分擔一些人口就夠了。”他對韓岡道。

    在氣學一脈長年累月的宣傳下,朝廷上下對人口問題都很看重,對中國的人口急速增長都抱著很深的憂慮。開發南洋、拓張西域,征服大理,還有現在與遼國的戰爭,不斷擴張不僅僅是因為朝堂中的重臣們都在其中撈到了大筆大筆的好處,也是因為他們對韓岡所描述的人口.爆炸的未來的恐懼。

    不將壓力疏散出去,那麼壓力就會在內部積蓄,從而導致爆炸。開發蒸汽機時,各種爆炸時有耳聞,朝堂上下都知道壓力大了會導致多麼慘重的後果。

    “只是三島就有近三十萬人了。”韓岡喝了口已不那麼滾燙的茶水。

    耽羅島濟州島,琉球島,夷洲島臺灣島,從北到南的三大島,十幾年間已經開發出一座座莊園、村社來。耽羅島上氣候適宜,還有大片大片的私家牧場,上面的馬匹都是一等一的好馬。

    雖然這幾處島嶼上的村社、莊園開發時日並不長,小的地方只有三兩戶人家,大一點的莊子也就三五十頃田、百十口人,但架不住中國人口多,鋪開的攤子大,沒幾年的功夫,在這幾座島上到處能看到被開闢的田地了。

    “日本怎麼說也能有兩三百萬移民。日本的氣候類似北方,北方的移民可以更多一點。”

    張璪笑道,“北方移民多一點也好,免得到處都是福建口音。”

    韓岡也為之一笑。

    福建人多地少,舊年便有溺嬰之俗。一家通常只養二兒一女,餘皆溺死。現在則因為南洋開發的緣故,風氣大改。大批大批的福建人移民去南洋,去海島。

    如今的福建,男丁至少都養到十二三歲,一般是十五六,然後打發出門做學徒,做小工女子也因為世間男子漸多,娶妻困難,使得民間對陪嫁的要求越來越少,又因為如今蒙學和小學教育普及,男童多要去學校讀書,女童在家能做事,因而得以被家裡看重。加之糧價低廉,養活她們的負擔降低許多,女.嬰的存活率也就越來越高。按照保赤局的記錄,在福建,女.嬰種痘的數量,已經有男嬰的九成了,而其他路份,兩者更是幾乎相等。

    但韓岡笑的,卻是張璪的用心。韓岡邀請張璪參觀演習,自然是為了爭取這一位樞密使。

    雖然張璪年高多病,最多也只能在都堂再留上一任,但積年的樞密使,還是有著自己的權威,對朝廷也有相當的影響力。

    韓岡卸任在即,章惇即將大權獨攬。熊本上位之路暫時中斷,李承之雖說在計畫中,將接任韓岡為相,但李承之年老,聲望不顯,無法與章惇對抗,連維持現狀都勉強。

    近來麾下人心浮動,從安撫人心這一點上,張璪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雖然韓岡有信心穩定住自己的核心部眾,但多一重保險並非是壞事。

    張璪過去一直都是維持中立,當章惇和韓岡意見相同時,他絕不會反對,當章韓意見相左,那麼他則絕不會表明自己態度。

    韓岡本來以為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沒料到張璪的態度卻多了幾分主動。

    張璪的反應與預計相悖,這可說不清是好事,還是壞事。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有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了,這對韓岡來說,可是需要多加關注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8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83章 變遷(十)

  此刻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臨近朔日的夜空上,月亮只剩下彎彎一魚鉤。

  數以千百計的星星比平日更加閃亮了起來。

  熒惑與大火遙遙相對,天狼在北面隱隱浮現,似乎在昭示著北方未熄的烽火。

  星芒如海,京城中的夜晚,看不到如此燦爛的星空。

  即使排除掉終夜點亮的路燈,薄如蟬翼的霧霾也始終籠罩在京城的天空之上。

  就像現在張璪的心思,如同被霧霾所遮蓋,讓韓岡一時間沒辦法看得透徹。

  事有反常必為妖,張璪的為人韓岡哪裡不知?絕少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也許當年有,但現在,十年的好日子就算最堅定的戰士也會軟了筋骨,何況身段一貫柔軟的張邃明?

  可是張璪的反應卻背離了韓岡的預期。

  韓岡相信在他出言邀請時,張璪當已明瞭隱藏在邀請背後的真實用意,也因為答應這一邀請,可視同於做出了抉擇——至少有了相應的心理準備。

  但主動親附,可就跟賣身投靠沒兩樣了。韓岡只見過底層官員,有如此的簡單明瞭的投效做法,而議政以上的重臣,則就是要左纏右繞,拐著彎子對利益的分配問題喋喋不休。

  這就像自家工廠招工,因為工廠名聲和薪酬優厚,故而四方之民趨之若鶩。但想要拉攏有能力有抱負的人才,那就必須是真金白銀。

  韓岡對此並無介懷,人之為己本就是理所當然,反倒是一名大才或是重臣,還沒提條件就倒貼著上來,倒真是要讓人多想一想了。

  譬如張璪。

  是以退為進?這個手法還真不常見。

  ……………………

  張璪在韓岡的笑容中找到了一抹被掩飾得很好的驚訝。

  為什麼要驚訝?是因為自己的主動示好嗎?

  張璪心中騰起一股因羞惱而來的怒意。

  有許多人,從來沒有求過人,第一次向人請托時,總少不了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屈辱感,也有不知道從何開口的惱羞成怒。

  張璪便是如此。位高權重的他,多年來只有人求他,何曾有過他求人?早年熟悉的奉承套路,如今都忘了個精光,甚至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若有選擇,他何須主動向同列示好。若不是形勢使然,張璪還是想回去做一個釣魚臺上冷眼觀戰的看客,穩坐磻溪岸,看章、韓分出勝負。

  但張璪不得不考慮章韓二人的性格問題。

  不論是韓岡還是章惇,都是一般高傲,目無餘子,區別在於有人裝得像謙謙君子,有的人則完全不遮掩。同樣的性子,自然是相同的不容違逆。

  『韓相為人,外寬而內忌。對卑下之人示之以溫厚——以其無礙也,對同儕,則絕不容情,小不如其意處,必除之而後快。昔年蔡京一封尋常彈劾,便被他逼迫得無法存身,更唆使愚民圍攻蔡府,足可見其人忌刻之處。近日也有呂樞副,為其逼迫,不得不將開罪人的事都做了。今日韓相邀請兄長,兄長若有推搪,以其為人,當會視兄長為眼中釘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後快。』

  當韓岡邀請張璪同觀演習,張璪最為信任的族弟便如此說。

  比起族弟,張璪當然更清楚韓岡的為人,所以當韓岡出言邀請的時候,當面面對韓岡,他腦海中甚至沒有閃過推搪的念頭。

  但轉過頭來,張璪自然不免開始擔心章惇的反應。畢竟另一位宰相,他的脾性也不比韓岡更好一點。

  說實話,如此性格鋒銳的兩位宰相,竟然能夠在朝堂上安穩的合作上十餘年,而沒有互相攻訐,鬥得你死我活,本就是近乎於奇跡的一件事。而現在這個奇跡就要消失了。

  張璪之所以能夠在西府一坐十載,與其說是靠了當年的定策之勳,還不如說韓岡和章惇需要一個可以信賴、又不爭權、同時沒有傾向性的樞密使來作為緩衝。

  張璪一直都保持著孤臣的形象——過去,這種形象是做給皇帝看的,如今則是給兩位宰相看——只是現在的局勢,讓他無法再維持這個形象了。

  韓岡轉年就要離任,朝廷失衡在即,合作默契、彷彿一體的兩位宰相,在其中一位即將卸任的時候,終於隱見裂痕。朝堂中的平衡無法保持,兩人合作的信任基礎也就無從維繫。

  當章韓兩人,原本預留的緩衝,就必須開始選擇站位了。兩國交兵的時候,誰也不會願意留下有威脅的協力廠商在旁邊觀戰的。

  張璪的立足之地開始開裂、崩塌,如果不儘早採取對策,那麼以其樞密之尊,也難以保住自己的權勢。

  擺在張璪面前的道路就只剩下兩條,要麼就急流勇退,要麼就投效兩位宰相中的一位。

  張璪是絕不甘心就此下臺一鞠躬,他做夢都想再為皇宋辛苦五百年,即使活不到那麼久,能再幹十年也是好的。但投效誰就成了一個必須儘快抉擇的問題了。

  『錦上添花又何如雪中送炭。以韓相脾性,必然會踐諾離任,而章相或將有十年時間獨掌朝綱。十年間,韓相遠離朝堂,只能通過黨羽遙遙操縱,其勢大衰,必渴求兄長襄助。』

  『兄長為樞密使,投韓相,則韓相便能與章相分庭抗禮;投章相,則章相將能一手遮天。可當章相一手遮天,朝堂上又豈有兄長的立足之地?而韓相欲與章相分庭抗禮,則必須借重兄長之力。』

  『此事宜急不宜緩,宜先不宜後。既然兄長已做決斷,不如更進一步,主動親附。如此更能得其看重。』

  『韓相能安心離朝,不過仗著宮中太后、京師兵馬。李承之年歲更長,雖繼為宰相,不過畫諾。其下沈括壬人,游師雄資淺,黃裳更是還沒有入都堂,皆非可以託付之人。李信、王舜臣之輩只是武夫而已。只有兄長,積年樞密,更適合代掌兵馬。』

  族弟的勸說流過心底,張璪把不甘壓了下去。族弟之前的勸說,正與他心意暗合。

  在張璪看來,韓岡安心離朝的依仗絕不止是太后和軍隊,以韓岡的為人,必然還藏著諸多後手來制衡章惇。而張璪,也恰好瞭解到其中鳳毛麟角的一點。

  即使對韓岡的真實實力只有冰山一角的些許認知,張璪也覺得他比章惇更佔優勢。

  至於現在拉攏自己,或許只是一層用來遮掩後手、干擾他人判斷的煙霧。

  眼下世人都覺得章惇大佔上風,韓岡如若食言,必然聲名大損,韓岡若是踐諾,則權位必定旁落。甚至一向穩固的韓岡一黨的內部,都隱見動搖,更別說其他中立者。

  如果能在這時投入韓黨,張璪理所當然的確信自己會成為韓岡體系中的二號人物,接下來的幾年,他的地位將不可動搖。

  想到這裡,心思又熱了起來。

  「玉昆。」張璪擺正了自己的姿態,既然要決定投效,那麼就不能再猶豫了,「北方戰事愈加激烈,軍中急需良將,李信奪情一事,不能再拖了。」

  ……………………

  韓岡和張璪一番商談之後,兩人各自都回到了房中安歇。

  稍晚一點的時候,王舜臣來到韓岡的房間。

  他剛剛招待了參戰雙方的將校。因為演習勝利結束,被特許飲宴一日,王舜臣也趁機喝了一點酒,不過心中有事,便節制著沒有多飲。

  他整個人依然精神抖擻,只是身上帶著酒氣,進門就拱手行禮,舌頭都微微有些大,咬刺含混不清,「三哥。」

  「張樞密安頓下了?」韓岡早讓人準備了醒酒的物品,正好給王舜臣用上了。

  「已經安頓了。」王舜臣點頭,韓岡交代下來的差事,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第一位的。

  「好好款待著,你能不能去北方,就看他的態度了」

  「知道了。」王舜臣應諾,但他的臉上卻寫滿了不信。

  調動軍隊,難道就難在政出多門,樞密使的權位還被宰相侵佔,韓岡卸任之後,即使想調動這些人馬,都不容易,張璪就更不用說了。

  王舜臣的反應。韓岡只是一笑。

  有了張璪,最後一塊拼圖算是給拼上了。

  到了韓岡這個地位,個人需求的重點是在自我實現上,那些低層次的需求,早就被徹底滿足了。

  所以韓岡希望這個國家能變好,在這個國家裡,他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他希望看見人民安居樂業,國家繁榮昌盛,一支百戰雄師南征北討,打下大大的疆域。

  但韓岡更明白,即使皇位上換一個姓氏,都要死掉成千上萬的人,何況舊階級的淪喪和新階級的崛起呢?

  內戰的火苗已經在中原和江南顯現,內地的小自耕農已經或即將破產,烈火烹油的國家下一刻可能就是遍地烽火。

  鼎革之際,又怎麼會有太平。

  韓岡甚至可以確信,內戰已經在醞釀中了,即便讓他來掌權,最多也只能拖延一段時間,終究還是要靠戰爭來說話。

  即使打下了遼國,即使有著豐厚到難以想像的戰爭紅利,但舊勢力是不甘心離開歷史舞臺的。

  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

  這句老話,自然有其道理。

  韓岡本來只想著順水推舟的辭位歸鄉,接下來的動盪就跟他無緣了。

  章惇是要背鍋的,所以韓岡能夠暫且容忍章家二子的小動作。而章惇,儘管與他的矛盾漸漸暴露出來,但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信賴的物件。

  可是章惇,或者說任何一位權臣,都不會甘願與其他人分享權力,一切的妥協都是來自與實力的相互制衡。

  舊勢力和新勢力的矛盾也將會趁機爆發出來。

  終究還是不想這個國家陷入動盪和亂局中,這是韓岡心思矛盾的地方。

  理智告訴韓岡,宣告舊階層開始衰亡的戰爭無可避免,可在他的本心中,還是希望太平日子能夠更加長久一點。

  如果能借助張璪之力,震懾住蠢蠢欲動的敵人,維持住門下鷹犬的信心,使得局勢不至於走向破裂的那一步,至少是能夠稍稍延緩一點,那麼韓岡還是願意多下一些功夫的。當然,這也只是自我滿足,讓韓岡去阻擋歷史的車輪,那是不用去想了。

  韓岡也不打算再強求了,只是今天有一件事讓他很納悶,「景聖,我怎麼感覺張邃明在怕我,你有沒有這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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