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68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9
第194章 火箭(二)

  「看到沒有。」

  「看到沒有。」

  「唉,我說哥哥,到底看到了沒?!」

  年輕急躁的聲音在閣樓中響起。

  狹窄的閣樓上,厚厚積灰證明了已經多時無人踏足。

  兩個年輕人彎腰弓背擠在低矮狹小的閣樓中,連轉身都有些困難,只能一前一後的站著。
  
  前面的年輕人半彎著腰,對著一具架在腳架上的望遠鏡,望遠鏡的前端從閣樓小窗探了出去,直指向百多步外的一座花園。

  後面的年輕人擠不上前去,抻著脖子,想越過前面的同伴望向外面,卻又什麼都看不見,一來二去,人也急了起來。說話時,動作稍大了一點,帶起了一蓬蓬灰塵。

  「別亂動,灰大!」

  前面的年輕人不悅的用手揮著飄到鼻子前面的浮灰,眼睛卻沒有離開望遠鏡的鏡頭。

  鏡頭中的花園一片蕭瑟,枝葉枯黃,池塘封凍,唯有幾株松柏還在妝點著綠意。

  一座涼亭深入池塘中央,紅漆的亭柱墩在青石台基上,撐起一面八角形的頂蓋。

  涼亭周圍的池水上看不到白色的冰層,正泛著瑩瑩水波。從鏡頭中望過去,只見絲絲縷縷的霧氣自水面上騰起,帶得亭中融融春意,不受冬寒。

  亭內圓桌旁,有四人圍坐,老少胖瘦不一,在最新型的軍用望遠鏡中,區分得甚是鮮明。

  如果是京師商界中人,看到這四位,必然大感驚訝。這四位都是雍秦商會裡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僅僅是在理事會中擁有投票權,而且各自作為商會幾十家創始成員中發展得最好的一批人,對整個理事會都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

  他們每一個富可敵國,每一個的家當都足以買下朝廷剛剛發售的第三期一千萬貫國債。他們聚在一起,就意味著商界之眾將要興起一番波浪。

  不過對更加瞭解雍秦商會的人來說,他們四人新近因為國債的分配問題,受到了宰相的訓斥,還受到了不小的責罰,原本給自己撈到的好處,全都吐出來不說,甚至還倒賠出去不少。更有傳聞說,他們在雍秦商會中已經失勢了,下一屆理事會選舉,很難保證榜上有名。

  這樣的傳聞,對於一個商人的信用是致命的打擊。原本一句話就能拿到的貨,現在就得先付出一成兩成的訂金,把合約簽下。原本不用抵押就能借到的錢,現在就必須把房契、地契給擺出來。原本俯首帖耳的小商家,現在一個個趾高氣昂。原本鑑於雍秦商會理事的身份,多有回護的地方官們,現在都會板起臉,公事公辦起來。

  而對於不瞭解商事的監視者們來說,看見富豪們,卻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只不過,儘管是受到了巨大的挫折,這些商人們的享受,還是讓飽受寒風的監視者忿恨難耐。

  『真是好享受。』

  燒著地龍的湖心涼亭,冬天溫暖如春,桌上更不乏熱酒熱菜。而閣樓上,正寒風刺骨,凌冽的北風正從敞開的窗戶中直灌進來。抓著望遠鏡的手被凍得通紅,與百步外的溫暖對比鮮明,使得他的心裡也混雜起濃濃的羨慕和更加濃烈的諷刺。

  「哥哥,看到人了嗎?!」後面又聒噪起來。

  「看到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有離開望眼鏡的目鏡鏡頭。

  「是不是跟胡二叔說得一樣,就在亭子裡面吃酒?」

  鏡頭中,幾名婢女進入涼亭,布下酒菜,圍著桌子的四個人,都沒有對酒菜感興趣的樣子。

  「嗯,的確是就在亭子裡擺的酒。」

  「不愧是胡二叔,打過交道就是不一樣。胡二叔上一次就說了,劉老狗做事一向小心,不是有說法,說他從來都不在青樓裡面過夜,只會把妓.女帶回家裡去,到了他房裡,還得先脫光了才能進去。」

  「哦?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胡二叔親口說的。聽說劉老狗是被嚇的。當年睡花魁,差點被人捅死。還有說,他當年學人做買賣,一時疏口,錢和貨都給人吞了,人差點都沒跑出來。所以只要沒事,他家裡的下人都得站在十步開外。」

  「……池子還真有十步!」

  「胡二叔說這是劉老狗他自己所說,看來倒還是真的。。」

  兩人已經冷到一定程度,身上都快感覺不到寒冷,卻又不敢亂動,更不敢跺腳,只能用對話維繫注意力。

  「剛剛受了罰,就湊齊一起,還不知道轉著什麼壞心思。難怪都管要我們盯著呢。相公肯定早知道這幾個人不安穩。……我說哥哥,今天這差事是不是跟今天的報紙有關。我出來時隱約聽隔壁的喬哥兒說了一嘴,說是都管看報的時候念了兩句什麼火箭,就一下變了臉色,趕著把我們幾隊都給分派出來了。」

  「嗯。」前面的年輕人沉默了下來,只以鼻音回應。

  「也不知是看了什麼報,回頭結束後,去找一找,要是能知道是怎麼回事,見了都管,也許還能討個巧。唉……剛才過來的時候就該買幾份報的,現在也能打發點時間,看完還能塞衣服裡。斯……哈……哥哥,這裡真的是好冷。早知就把這個差事跟朱二那鳥貨換一下了……」

  「別說話了!」前面的年輕人突然打斷了身後同伴嘟囔,他偏了偏頭,模模糊糊的感覺下面的確有些動靜,他聲音壓低了些,「盯好下面,別讓人發現了。」

  「知道了。」應答聲嘟嘟囔囔,很不情願,又發狠道,「大白天的湊一起,也不知避一避人,真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

  「夠了,閉嘴吧……反正避不了人,晚上鬼鬼祟祟的惹人疑,還不如白天。」前面的聲音緊張起來,「又來人了。」

  ……………………

  「報紙都看到了吧?」

  劉公權低聲說。

  僕婢們被湖水隔在十丈之外,根本不用擔心有人偷聽,當他依然小心謹慎的將自己的聲音,壓低到只有身邊三人才能聽得到。

  與前代書法大家同名,卻無半分柳公權的清雋,瘦小乾癟。不僅遠不如柳公權,也與世人想像中的豪商形象全然不符。但久居人上將養出來的氣度,讓他低聲說話時,卻無半分鬼祟的模樣。

  「有人覺得是巧合嗎?」劉公權問著身邊三人,由老至少,「岑公,李二,何五。」

  「要這都是巧合,」何五道,「那上次李二哥睡外室,小嫂子去砸牆,也他娘的是巧合了。小嫂子那是晚上逛街逛到鹼水巷,恰巧想砸砸牆!」

  何五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說著就旁若無人的笑起來,呼呼出著大氣,

  李二一下紅了臉,彷彿出鍋的螃蟹,「姓何的,閉上你的鳥嘴!」

  李二的叫罵,對何五彷彿清風拂面,反而讓他更加興奮,「老子的鳥嘴就在這裡,你來閉啊。家裡的小娘都壓不住,出來壓老子?」

  「都閉嘴!你們是來吵架的?」

  劉公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何五哈哈一笑,攤開手,表示自己的無辜。

  李二幾下深呼吸,也恢復了冷靜。後院事的確可以算是他最容易被戳痛的軟肋,可作為一名成功的豪商,冷靜還是他最常見的狀態。

  兩人原本是至交,但前幾天突然因為一樁生意而恩斷義絕,之後在生意場上沒有少針鋒相對過,相互坑害的事也不是沒做過,在商會中是有名的死對頭。一年下來,能坐在一張桌子上的次數,除卻商會理事會開會時,一隻手的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即使此刻因為共同面臨的問題坐在一處,兩人之間也是冰炭同爐一般,差點就要爆起來。

  岑公一年老士人模樣,鬚髮盡白,道袍荊簪,很有幾分仙風道骨。坐下來後,就一直半睡半醒,此刻眼皮一翻,目光如電,掃過李何二人,「別裝樣子了,別以為我們都是瞎眼的,請你們來,就是知道你們能坐在一處。」

  何五的張狂一下收斂了,李二余怒未消的表情也不見了,兩人的外表截然不同,但此刻的神色卻出奇的一致,兩對眼睛牢牢的瞪著岑公,彷彿猛獸將襲,冷靜而危險。

  岑公半閉著眼,似笑非笑,對李何二人的逼視恍若未見。

  劉公權咳嗽了一聲,將兩人的注意力拉了過來,「也別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了,該知道的早都知道了。」

  李何兩人對視一眼,臉色一起難看下來

  劉公權呵呵乾笑了兩聲,「你們這齣戲碼,演了五六年了,一開始當真被你們騙了,可時間長了……」他皺起眉,忘了事的樣子,沖岑公偏過頭去,「相公在書裡是怎麼說的?」

  岑公一捋鬍須,「你們可以在短時間內欺騙所有人,或者在永遠欺騙一部分人,但絕不可能一直欺騙所有人。雖然是小說家言,但相公的小說家言就是道理。兩代交情,說翻臉就翻臉,誰來說合都沒用,做買賣是在斗,都不見血,只看著你們兩家的買賣越做越大,一點都沒耽擱,幾年下來,誰都會覺得有些詭異了。」

  何五長聲一嘆,深沉無奈的正經神色與他常年維持的形象,「你們知道是假,下面的小子卻都以為我們是仇人了,其實這假的跟真的也沒多少差別了。」

  李二也是差不多的神色,「瞞得過也好,瞞不過也好,做給相公和會首看的。買賣做得大了,我們兩家的家底要是加起來,也只在相公和會首之下了。想想,還是分開來得好,安穩一點。」

  李何兩家是秦鳳豪族,族中不乏任官州縣之人,早年雍秦商會初創,兩家在地方上勢力雄厚,幾能與韓馮分庭抗禮。之後雍秦商會不斷擴張,韓岡和馮從義不斷引入新勢力,兩家與韓馮的差距才漸漸大了起來,但以其根基人脈,卻也不懼韓岡和馮從義。當年,棉布出了新辟的熙河路,韓岡和馮從義甚至都要仰仗其他豪門的勢力來保全。

  但隨著韓岡地位日高,聲名漸廣,二十入朝,二十有五便躋身侍從重臣,又飛快的由群牧而內翰,由內翰而制置,由制置而樞使,最後甚至一躍為相,進而架空天子,掌握天下,他們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對韓岡、以及韓岡的代理人馮從義,也從俯視、平視,最後只能仰視了。再也沒有與之一較高下的心氣。甚至變得謹小慎微,唯恐馮從義翻起舊賬。

  李二憤然一笑,「那幾年,會裡也沒少傳我們兩家的謠言。」

  劉公權向前傾身,「是會首?」

  李二搖頭,「不管是不是,風聲都已經起了,等到相公和會首要動手的時候再改,那就已經太遲了。」

  他說著,緊緊的皺起眉頭,憤怒和不忿的情緒糅合在眉宇間,「劉公你說我們兩家鬥來鬥去不耽擱賺錢,可要是我們兩家不鬥起來,一直相互扶持,現在的家底少說也能有馮家的三成了吧,不會比李太尉家少。」

  就是在平安號中,兩家的股份加起來也接近百分之三了。平安號創立的時候,跟雍秦商會初立時完全不一樣了,會中已經沒人能夠挑戰韓岡的權威,更沒人能分薄韓、馮、李三家的股份,如今平安號的諸多股東,甚至可以說是韓岡開恩垂憐,把這些股份施捨出來的。實際上到了現在,其他幾百上千的小股東加起來,也抵不過三家的份額。

  能有百分之三,已經很多。可要奪取商會的領導權,兩人根本都不敢想,不說權勢,只從股份上就差得太遠。要在商會裡面壞事,股份還是嫌太少,但擁有這麼多股份的羊已經是太肥太肥了,羊長得太肥,本來就是一種罪過。聰明的羊絕不會把希望放在老虎吃齋唸佛上,何況到處都在傳羊角能頂死老虎。

  李二記恨著這幾年受到的委屈,幾有銜之入骨的架勢,劉公權再看看何五,也是差不多的反應。

  「也虧得你們能想到這個主意,或許真的是救了你們一條命。」劉公權半是感慨,半是慶幸的為李何二人嘆息了幾聲,可兩人的反應正是他想看到的,「不過呢,這世間事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你們要做仇人自保,現在韓相公也要自保。前些日子拉攏了張樞密,現在又想要拉呂少師入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安穩穩的拖到十年後。」

  李二不屑哼聲,「所以才有報上的連載,小伎倆一套接一套的。」

  《時代》連載的故事,下等人看個熱鬧。只有他們這些身居上層,耳目靈通,又反應敏銳的一群人,才能在故事背後看到另一個的故事。呂不韋做買賣,做到最後就是買賣國君,這生意事做到最後就是廟堂事。
  
  之前的國債,自己一時不查,把事情做得急了,換個方法其實照樣能把好處都留下。但一群理事都急著把肥肉一口吞下,根本沒有留下太多時間,手腳慢了,說不定自己的份就給別人瓜分了。李二也不在乎吃相是否好看了。

  這等吃獨食的手段雖然簡單粗暴了一點,連口湯也沒給下面的人留,但李二過去也不是沒有做過類似的事。商會的會員們,名義上是相互平等的,但穩坐理事之位多年,自身培養出來的勢力早已經變成了龐然大物。仰仗其鼻息的會員,已然為數不少,甚至可以用眾多來形容。

  故而做事時,李二也就沒考慮更多,大不了事後再甩幾根個骨頭下來。可他萬萬沒想到,一群狗聯合起來後,都敢來咬老虎。而且是會中最猛的十幾隻老虎。

  老虎和群狗之間的矛盾,最後由拿著獵槍的獵人來決定。理所當然的,獵人都站在了狗群一方。被獵槍指著鼻子,老虎再是兇狠也只能隱忍下來。可報上的火箭故事一出,代表著朝中勢力將會發現很大的改變,老虎也就看到了報仇雪恨的機會。不僅僅是對群狗,也是對獵人。

  劉公權從李二的反應中看到了真心,轉過去對岑公道,「岑公,你說韓相公這是要拉外援,還是想發個警告?」

  岑公慢條斯理的拿起熱茶喝了一口,反問,「你怎麼看?」

  劉公權飛快的瞥了李二和何五兩眼,道,「讓我來說,還是警告居多,他與呂少師可沒什麼交情。」

  「沒交情也沒關係啊。韓相公不是說了嗎,白紙上面好畫畫。沒舊交也就沒舊怨,這也是好事。」何五重又張揚起來,哈哈笑道,「何況要是誰能讓我發財,沒交情也會有交情,仇人都能變兄弟。」

  「那跟章相公的交情呢?」劉公權冷笑,不屑的說,「就丟掉一邊了。我們和福建商會可是老交情了,沒必要就這麼把交情給斷掉吧。但韓相公開始跟呂少師勾勾搭搭,牽扯不清,那章相公也不會留人情。」

  「章相的脾氣……」岑公笑著搖搖頭,沒說出口,各自心照。

  劉公權又是一聲冷笑,把積怨悉數融入其中,「韓相公是這種喜新厭舊的脾氣,治學就另起一套了,用人也是。弄得馮會首也跟他一樣,太看重那些新人,對我等老人就失之苛刻。」

  李二何五點頭稱是,這幾日的遭遇,讓他們對此深有同感。

  「自來都是力合則強,力分則弱。昔日關中疲敝多年,內中又人心不一,外為西賊所擾,內則有京商盤剝,窮困之局多年難見改善,有識之士為此扼腕久矣,故而韓相公創立商會順應人心大勢,方才能一呼百應。」

  岑公一番話在他心裡早已盤桓許久,在此緩緩說出來,更多增加了幾分深思熟慮的可信度。

  李二、何五聽得入神,岑公分析的一段話,與他們也是息息相關,更是心有感觸的一同點頭。

  「但如今相公大開方便之門,行腳商亦能入會,會中成員上萬,商會雖是聲勢大張,人心卻愈加紛亂。且那一干小行商,與我會中又有何用?」

  「我們也不是想要造相公的反,」劉公權緊跟著說,「但商會是我等胼手砥足的一起建起來的,我們用了二十年,才把商會發展到如今的規模,這是我們的功勞。李黑、趙羅鬼他們才來了多少年?」

  岑公深嘆一口氣,「相公高高在上,將會中事務盡數交託會首,會首又好大喜功,才鬧得會中人心不安。」

  「想想這一回國債的事,」劉公權道,「要不是看到我們先買了,哪裡會有那麼人去搶著買。正是我們做了版在前,才有人想著,這國債多半有賺。若不是我們先動手買,看看那四百萬貫能賣出多少去!?」

  何五重重的一拍石桌,發出一聲悶響,「會首要一碗水端平,但關我們什麼事?難道國債不是我們真金白銀買的?平安號能做得這麼大,只是他馮從義一個人的功勞?」

  李二也一拍桌,手疼,卻沒弄出何五的動靜,憤慨的叫道,「這麼多年了,對會裡沒功勞也有苦勞啊!憑什麼聽了那些跟風的狗才的話,要我把債券轉給平安號?」

  「誰說不是。」劉公權連聲附和,「我那筆款子還是解了質庫裡的現錢,要不然一時間也拿不出錢來買債券。之前拼拼湊湊的終於能買了,心裡還高興著。誰想到到一轉眼的功夫,買到的債券沒了,之前利息上虧的錢,現在都不知道去哪裡找補。」

  「那麼,岑公,劉公。」李二搶在前面先問道,「你二位打算怎麼辦?」

  別看李二一副快要被說服的樣子,甚至被劉、岑二人逗得心頭怨氣像潮水一般翻騰,但只要劉公權敢說一句叛出商會,或者是在會中大鬧一場,給馮從義一點顏色看看的話,他肯定掉頭就走。

  叛離雍秦商會,跟靠山過不去,這種拆自己台的蠢事,李二怎麼會去做。人還在橋上面走,卻把橋上的木板都卸掉,這是自尋死路。還沒等他從商會中擺脫出去,就會被會中的群狼給吞吃乾淨。

  商人與官人們一樣,見慣了爾虞我詐,對人性的看法最是灰暗。雍秦商會是依靠韓岡強大的聲望組織起來。是依靠韓岡手中的權柄,以及會員們對團體帶來的安全感的需求,來維持會眾的互信,保證商會內部穩定的運作。但這並不代表商會內部是一團和氣。

  任何一次理事會會議,都代表數百上千萬貫的利益被瓜分,會議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判斷,都決定了至少數萬貫利益的歸屬。在堪稱天量的利益面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情誼牢固得像是被丟進鹽酸裡的鐵片。

  小團體之間的協調,媾和、背叛,乃至合縱連橫,任何非暴力的手段,都能出現在會議前,會議中,乃至會議後。

  剛剛還在劉、岑二人面前真情流露,把隱藏在心底的怨憤給暴露出來,但在聽過兩人的計劃,轉頭就去韓岡面前告密,對於李二和何五來說,並非是需要太多心理建設的一件事。出賣兩個與自己一同落魄的同伴,讓自己重新獲得宰相的信賴,巨大的利益前景,讓李二、何五毫不在意自己的背叛,除非,劉、岑二人能夠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利益。

  至於對韓岡和馮從義的怨恨,還是何五的那句話——要是誰能讓他發財,沒交情也會有交情,仇人都能變兄弟。在利益面前,一切恩怨都只是豬皮上的細毛,一把鋒利點的小刀就能給刮個乾淨。

  李二心中已經在盤算,如果劉、岑二人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回答,出門他就會去拜見韓岡。

  一個小小的米彧,不過是利用了廣南蠻荒的好處,就混上了大議會議員,能直接遞帖子去拜見韓岡,也不會給轉到馮從義那裡。他堂堂會中理事,帶了要緊的情報,當然也應該能直接拜見韓岡。就是比拚議員的身份,李二也不怵米彧,別的不說,李家族中,也有一個大議會的成員,另外還能控制一個議員。

  「其實原本老夫也在反省了,之前的確是做得岔了。對國債的事,本心是想為相公分憂,只是呢,這心情太過迫切,反而被人看成是貪心了。那些小人,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卻把我們給看低了。這一回呢,老夫也不敢抱怨,只是想要相公和會首知道,到底誰更可信。是我們這些老兄弟,還是新來的那幫子趨炎附勢的貨色。」

  李二沉默了一下,神色稍稍有了點變化,「劉公,你打算怎麼做?」

  劉公權神秘的笑了一下,「最近有個人,在相公面前討了個好的,原本以為他會貼著相公呢,可是他,卻做下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
  
  「什麼事?」李二何五驚詫莫名,立刻追問。

  「等一等,別著急,」劉公權賣著關子,站起身,「先讓老夫給二位引薦一個朋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0
第195章 火箭(三)

  章惇的眼神落在報紙上有那麼兩三秒,就向後靠上椅背,抬起眼皮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兄弟和兒子,興趣乏乏的開口:「我已經知道了。」

  「大人!」章持不禁向前跨了半步。

  章惇盯著章持的腳,直到他退了回去,鼻子裡哼出一聲,「嗯?」

  「大人!」章惇的不在意,讓章持心頭有把火在烤,焦躁得想要吼出來,「先有張璪,又有李信,接著又是大借款,現在還要跟呂惠卿勾搭,這一步一步的,都是在針對大人你!」

  「嗯。」章惇並不想多解釋的樣子,「為父已經知道了。」

  「大人!」章持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章惇終於覺得煩了,「你很閒嗎,總有空來攪擾為父?」

  章持還想說些什麼,他的叔叔章恂衝他擠擠眼睛,轉對章惇道,「雖然不是什麼是大事,總是怕有人想多了。如果是誤會或是巧合,還是早點澄清的好。」

  頓了一下,章恂繼續說,「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盼著兄長你和韓相公反目成仇,沒事還能掀起三尺浪,如今看起來有事了,還不想要鬧個天翻地覆。」

  章惇哼了一聲,嗤笑道:「前次你帶來的什麼人,就是此等人在鬧事吧。」

  章持道:「此輩雖然是小人,可總歸是有用的。」

  「大議會議員,八百個加起來還有用,才一個,算是個什麼東西。」章惇冷笑反問,「焉知不是韓玉昆使間?」

  章持氣結,韓岡要用間諜也不會用這麼粗糙的手段吧。自家父親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章惇看了一眼擺在房間一角的座鐘,說話的時間裡,分針已經向前走了一段距離,有些不耐煩了,「我之前就說過了,早知道了。韓玉昆那裡也有通報,報社那邊也上報過來,我若是反對,這些話都出不來……」他瞥了臉色發赤的兒子一眼,冷笑著,「總是有人想自作聰明。」

  管理正規報紙上的新聞、專欄和連載,並非官府。為了便於自己控制輿論,韓岡和章惇是利用行會和報社本身來掌握。這比起通過官府,更加方便他們行事。多少次朝廷中有人提議要在中書門下轄下設立有司管轄報紙期刊,全都給韓岡和章惇否決了。這是他們掌控朝野的利器,能讓反對者發不出稍大一點的聲音,私有才是最好的做法,為什麼要歸公?

  而目前的雙頭政治,也導致了報紙輿論的雙重管轄,沒有韓岡和章惇方面同時點頭,新聞、評論、,都登不上正規的報紙。管轄不到的小報,若有犯忌的地方,即使只是一點點,也立刻就能讓其關張打烊。

  看著兒子依然不服氣的模樣,章惇卻又哪裡不知到自己的長子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麼,但沒有實力支撐的野心,只是妄想而已,沒有確認時機的眼光,更是自尋死路。

  章持近年來私下裡做的事,讓章惇對他這個兒子越發的有些失望了,換作是別人,章惇早就懶得多說一句話,直接把人給處置了,可章持終究是嫡親的兒子,再如何厭煩,也還是想要挽救一下,不會就這麼放棄。

  只是教育兒子的話,夾雜著心中的不耐煩後,總會變成訓斥,「《九域》、《南行記》、《蓬萊錄》究竟是誰寫的,為父會不知道?新出來的遊記,為父會不仔細看過?!為父還沒老,沒那麼糊塗。」

  《九域遊記》大半出自於韓岡手筆,其他幾部有名的遊記,全都是由韓岡口述出梗概,剩下的才由專業的作者來填充。

  正是因為主題核心都來自於韓岡,即使不怎麼喜歡的章惇,還是從九域開始,一部部的都耐著性子給看完了。

  《地月行》的創意,同樣是來自於韓岡。放在《時代》上的連載,章惇又如何不會不管住?

  「火箭的事,為父一個月前就知道了。等你們說?!」章惇又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兒子一眼,轉對章恂道,「澄清沒必要,又不是什麼大事,就讓人猜去。我倒要看看,這一次是誰跳得最歡?」

  ……………………

  「大人是糊塗了!」

  從章惇書房出來之後,章持的煩躁再也按捺不住,看到自己叔父不能認同的眼神,換了一個和緩點的說法,「大人過於相信那一位了。」

  章持躁得活像一條火燒尾巴尖的狗,章恂暗自搖了搖頭,這不是能夠立於人上的性子。

  與章持走過穿廊,繞道一條夾巷中,讓伴當在後面遠遠的跟著,章恂道:「你爹有他的顧慮,你又太急切了一點。」

  「這麼好的機會啊!」章持惋惜得直頓足,「雍秦商會那邊內部都亂了,灌園子都快壓不住陣腳。沒看那米彧,灌園子都破例見了他,他一轉身就投過來了。火箭的事再一出,只要父親他站出來,朝野中還有多少人還敢站在灌園子那一邊!」

  「隔壁沒那麼容易亂。」章恂搖頭。

  灌園子,多少年沒人敢用這個名號說韓岡了?章持說得這麼順口,恐怕就是跟他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時天天罵的。這事要是傳到韓岡的耳朵裡,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

  他更加遺憾的看著侄子,都三十歲的人了,性格不行,眼界也差得多,甚至連該有的穩重都沒歷練出來,除了被一幫狐朋狗友煽動起來的野心,就沒別的能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了。

  就這樣還想打雍秦商會的主意?沒有哪個外人比章恂更瞭解雍秦商會的情況了。

  雍秦商會內部的紛爭,在從河北趕回來的馮從義協調下,得到了解決。明面上,雍秦商會對第二期國債的份額將全數轉給平安號,包括那十幾家理事,還有韓岡、馮從義的份額,全部由平安號吃下。

  等到第二期戰爭國債還本付息時,給付的所有權益,將會在商會內部進行分派,並依照資歷、貢獻來確定份額。同時馮從義還代表韓岡宣佈,如果朝廷選擇以土地資源來還債,他們兩家將會最後挑選。

  雖然韓馮對外貼補了不少,完全可以說是大公無私,但可想而知,這種做法並不能讓所有人滿意——利益被損害的十幾家理事對他們受到的處罰,肯定是不會甘心。尤其有福建商會的情況在旁邊做對比,他們肯定會更加不甘心

  福建商會的情況不像雍秦商會。韓岡故作姿態,對會眾每多優容,給予了他們過多的發言權。福建商會內部就是章家的一言堂,吃肉、啃骨頭、喝湯,享受利益的等級分明。不到那個等級,就沒有資格享受。普通會員與雍秦商會同樣等級成員的待遇完全無法相比,但想加入商會的福建商人一樣是蜂擁而至——因為福建商會有宰相做後台,商會成員可以通行全國,不用擔心官府欺壓,另外,他們也加入不了雍秦商會。

  雍秦商會的情形本是類似,關西商人哪裡去找一個有宰相的後台?又哪裡去找能生產市面上幾乎所有工業品的廠家?更別說相互抱團帶來的安全感,更沒有別的會社能夠代替。既然他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優遇,只要分清上下,就能有一個穩定的組織。

  不過雍秦商會的問題,也是因為歷史存留的關係,不像直到平南之役後方才建立的福建商會,建立過早的雍秦商會,最開始時,韓岡的權威並沒有確立,早期的成員擁有過多的權力,這才形成了現在尾大不掉的局面。

  這一次的事,給了韓岡足夠好的動手借口。他對一干理事的處置,正證明他準備清洗那些太過貪婪的老人了,雖然不會用太過粗暴的手段,但下一次的選舉,雍秦商會的理事會,肯定會換上許多新面孔。

  韓岡已經做好準備,即使想在其中鬧一下,也只能讓韓岡提前動手。韓岡是宰相,有兵有人,雍秦商會中有多少人敢於站在他的對立面?佔據了絕大多數的中小會員,以他們對韓岡馮從義的支持,不用勞動韓相公,馮從義就能把所有的波浪都壓下去。

  除非讓章惇為那些人撐腰。但章惇出面,是要剛剛回來的李信出動兵馬嗎?王舜臣也才走沒多久啊。

  「你爹也不可能現在就跟韓相公放開來、撕破臉的。」章恂沉聲告誡章持,「城裡還有李信,宮裡也有太后。神機營更多的還是聽韓岡的話。」

  章持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這都是老生常談了,「侄兒知道,家裡在京營中沒有優勢,至少得等到攻下日本。」

  海軍東征日本,兵力超過八萬,將校上千。只要能成功佔據日本,憑借這份奪國之功,章惇一系至少能將上百名親信將校安插入京營,對京師軍隊的控制也不會讓韓岡再專美於前。

  章持的不耐煩,他自己覺得掩飾得很好,但落在章恂這個人精的眼中,卻再明顯不過。

  「大郎你明白就好。」章恂點頭,儘管他知道章持已經不耐煩了,但有些話還是得說,「大郎,還有件事,我這個做叔父的要說一下。不要跟你身邊的那些人胡混了。一個一個都是嘴皮子厲害,真要用到他們的時候,哪一個都排不上用場。」

  「叔父放心,侄兒明白。」對他這位叔父,章持也是厭煩。但章恂掌管家中財計,章持和章援兩兄弟都不敢對他失禮,笑了一笑又說,「他們雖說無用,但他們還有父兄。何況他們到處亂竄,消息也靈通些。雞鳴狗盜之輩都有用處,他們的用處也就在這裡了。」

  「正是他們的父兄有礙。」章恂耐著性子說,「別聽你身邊的那群人的攛掇,那樣的話,最高興的會是那些人的爹。多少人被你爹和韓相公聯手壓著,壓了十幾年。要是你爹和韓相公鬥起來,他們可就能出頭了。」

  「叔父的話,侄兒一定謹記在心。也請叔父放心,侄兒一定會把握好的。」章持並沒有答應章恂,他自信的一笑,「如果連他們這些紈褲,侄兒都掌握不了,日後也難在朝堂裡做事了。」

  章持莫名的自信,章恂已經不好再多說了。

  章持的野心就跟玻璃一樣透明,根本毫無遮掩的意思。

  如果是在章家家破人亡和實現章持野心之間選擇,那當然不用說,但如果把家破人亡換成維持現狀,那章恂寧可維持現狀。

  他看章持,即使是如願坐到那個位置上,也肯定是劉承佑一般的人物,沒兩年就丟了性命。

  只是章持完全不自知。

  現在章恂只能壓下心中的擔憂,之後回頭找章惇說。

  章恂無話可說,章持嘴角的笑容一閃,又謙恭的跟在章恂身後半步,「侄兒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叔父。」

  章恂腳步一慢,「什麼事?」

  「朝廷拿了借款,是不是準備買會裡的存糧?」

  「會中現有存糧的一半,六百萬石左右。家裡占三分之一,剩下的就高平、德昌隆那幾家分。」

  「都是軍糧,還是賑濟?」

  「一部分是送到大名府,剩下都是補充東倉和青城倉,還有應天水口倉的庫存。」

  「多費一番周折,直接輸送軍中多方便。」

  章恂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章惇的心情。

  別以為世上就你一個人聰明!

  賣好軍中?都堂那邊不好說。這邊雍秦商會那裡,就能把冬衣裡面夾著錢直接送到前線了。

  犒賞、軍餉都是出自國庫,別說借了,就是想捐錢給朝廷犒賞軍中,都會問一個心懷叵測之罪。這第一第二期千多萬的借款,用來採購米糧、軍資,基本上都會自從兩家商會走——國中也沒第三家能一口氣拿出那麼多糧食和軍資——好處都已經佔盡了,還想把軍心都搜羅走,這就未免太貪心了。

  即使是沒話找話,也不該說這種蠢話。

  章恂偏過頭,對章持道,「糧食得出舊入新。」

  糧庫都是這樣,上新糧時,都會提前先把庫中舊糧騰空。朝廷從福建商會買來新糧,肯定不會直接拿去供給軍需,或是賑濟百姓,而是動用庫存舊糧發給軍民,然後以新糧補上庫存。

  「說得也是。」章持點頭。

  「朝廷外購的只有糧食嗎?」章持又問,似乎是突然間對這一次大借款升起了興趣。

  「還有軍資。」章恂應了一句,就狐疑的回頭看著章持,「大郎是有什麼想法?」

  「不瞞叔父,前兩天侄兒出門赴宴。」章持上前了一點,接近章恂耳邊,「周舫,就是周德明的三兒子,在問朝廷要不要魚乾。侄兒想,戰場上吃口肉不容易,能吃點魚也不差了。」

  「魚乾肯定是要的,」章恂有些疑惑,「沒聽說周家做水產生意了,漁船也沒多少。產量有多少?穩定不穩定?」

  「是周舫自己出來闖蕩。雖然剛開始,但他已經盤了好幾條船了,全都是五年以內的新船,船長也都是有閱歷的老手。」

  有船有人,這算是開張了,章恂點了一下頭,問:「那他的船在哪個港口?」

  章持想了一想,沒什麼把握的說,「好像是泉州港吧。」

  章恂的臉色難看下來,再一次對章持感到失望。

  泉州港。泉州港只是統稱。外面只說泉州港,內行人可不會這麼說。泉州港下面大港小港幾十處,商船有商船的港,漁船有漁船的港。

  而且提供軍需的魚乾,最好的地方是在兩浙外海上的昌國縣,那邊的舟山漁場,魚群數量和質量,都比福建外海的漁場要強得多,或者是渤海中,要不然就是楚州和海州的外海。

  按照自然學會的說法,只有大江大河的入海口,因為江河帶來的泥沙富含營養,海水中充滿魚蝦的食物,才能吸引大批的魚群。昌國有揚子江和錢塘江,渤海有黃河,海州外海那是淮河出口,福建可沒有什麼大江大河,閩江那點水土也引不來多少魚。試問放在泉州港中的漁船,能捕到多少魚來填充軍隊的胃口?

  如果章持對周家的情況也有瞭解,他幫周家一把也不是不行。可聽章持的話,全是些空的,估計就是聽了周舫的吹噓而已。周舫人還在京師,到底是誰為他來主持這個生意?漁港都沒選好,那麼之後曬魚制魚的事,估計也是不成的。

  要幫人說項,怎麼這些細節都不去瞭解。如果只是隨手幫人一把,那就不應該隨便動用到家裡的勢力。將章家多年積累下來的威信,隨隨便便就跟不知底細的人家掛在一起,也難怪兄長對這兩個兒子橫吹鬍子豎瞪眼,的確是太輕佻了。

  章恂隱下心中的失望,「出產魚乾最多的還是京東東路那一片,雍秦商會的劉公權他家就做魚乾買賣的,到時候肯定要跟他爭。」

  章持笑道,「聽說劉公權被韓相公責罰了,如今應該正是一腦門子官司。」這時候倒是不叫灌園子了。

  「他吃了一個虧,以韓相公的性子,或許會補償他一下。」章恂又說,「軍中訂貨,看得是長久。一旦開始下定,那兩三年內都不會改,一直都會在他家。若是哪一天貨跟不上,這賠起來可不是小數目。傾家蕩產只是等閒,隔壁的更會落井下石,商會不可能為他負責。」

  章持再不曉事,也能聽出章恂的他推脫,怒意在眉間一閃,立刻又笑道,「這樣啊,那我回去問問周舫,看他家到底能不能做。」

  「其實最好還是鯤鯨的肉。鯨肉要是做得好,跟牛肉也差不離。捕到一條大的,至少能做出二三千斤肉乾來。你跟周舫說,如果他能捕到鯨魚,家裡可以幫他打開銷路。」

  章恂想了想,還是給了章持一個台階。這麼大的人了,總不能一點臉面不給他留著。

  章持似乎並沒有感覺到章恂的善意,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捕魚船能改成捕鯨船?」

  「把甲板改一下就行,煉鯨油的鍋得架在甲板上。艙內也要加一個燻肉的大倉。」

  「那是不是還要一個裝木柴或煤的船艙?」章持問。

  「直接用鯨油渣作燃料。煉油只要一開始用木頭,之後就可以用油渣了。熏鯨肉也是一樣,都是用油渣,在船上直接解決。」

  章持並不是隨口提議要捕鯨。因為世間對燈油的需求通過煤焦油提煉滿足了,商會名下的捕鯨船數量也就二三十艘,每年捕獲的鯨魚也不過幾百條。

  但現在有了新的發現,用在機器中的潤滑油,鯨油比煤焦油提煉出來的各種油料都合適。隨著各色鋼鐵機器的使用越來越廣,這鯨油必然會成為下一個熱點商品。如果章持的朋友能夠從現在就開始捕鯨事業,並順利的發展下去,未來的商會上層,會有他一個位置。

  「嗯,好。」章持連連點頭,「等回頭我就跟周舫說一下,看看他能不能改成捕鯨。」

  「如果他有心,就跟為叔說一下。」雖然知道不會有後續,但章恂還是說了這麼一句。他悄然的斜睨了章持一眼,陰鷙紋爬滿了宰相衙內的嘴角。

  脾氣倒是跟宰相一樣大了。

  章恂沒有生氣,卻是無奈的想,有一個宰相父親,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絕大多數宰相家的衙內,都是庸人。能被說一句恪守門戶,都算是出色了。仁宗朝有名的韓、富、文,熙宗朝的王安石,莫不如此。隔壁的韓家情況好像同樣不太好,而章家,似乎也沒有例外。

  正想著的時候,章恂的眼角這時捕捉到了一道閃爍的光,抬頭看時,卻是牆外的路燈被人點亮了。

  夾道貼著相府的最外側,隔著一道兩丈高的院牆,就是外面的巷道。進出相府的道路上,如今都安裝了煤氣路燈。到了晚上,一盞盞的點起,幾條道路都是燈火輝煌。

  除了宰輔的府邸外,京師之中也就一些主幹道上安裝了煤氣路燈了。

  按照韓岡的說法,等到日後可以利用電力,直接通過電線來輸電,比起通過管道輸送煤氣要安全得多。不過章恂覺得,韓岡更多的還是覺得不安全才沒有全面推廣煤氣路燈。

  煤氣不但易燃易爆,而且還有毒,熙宗皇帝就是死於煤氣中毒。所以相府外面的煤氣路燈,都是設在圍牆外道路的另一邊,而相府中,一盞煤氣燈也沒有。

  「都這麼晚了。」章持也看到了府外的路燈亮了,一聲驚訝。

  「還有事?」

  「只是沒想到都到晚上了。」章持敷衍了一句,急著反問道,「叔父是要回去了?」

  章恂很想說一句留下來吃飯,但還是沒有惡作劇的心情了。章持明顯的與人有約。只是方才章恂才警告過他,不要跟狐朋狗友廝混,所以也不敢明說。而章恂也不打算拆穿他了。

  微微一頷首,章恂道,「會裡還有些事情要處置。先回去了。」

  「那侄兒也回院了。」章持行禮,匆匆相別。

  章恂無聲一歎。

  想想未來,腳步又沉重了許多。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1
第196章 火箭(四)

  轉了一下油燈下的旋鈕,快被燒光的燈芯被放出來一小節,燈光閃爍了一下,又亮了起來。

  就著重又亮起的油燈燈光,章惇仔細的看著剛剛送來的軍情急報。

  當然是好消息。

  章惇剛剛訓斥過不成器的兒子,煩悶的心情此刻在捷報中變得愉悅起來。

  出征日本的海軍早在半個月前,就傳回攻克太宰府——也就是遼國所稱的萬勝州——的消息。三萬來自中國的大軍,此刻正橫掃名為九州的大島。

  半個月來,隨著幾艘高速通訊船傳回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的勝利。

  新式的多桅帆船,其細窄的船身能減少水阻,其尖削內凹的船艏更擅長破浪,風向合適的時候,連艏桅在內的大小六根桅杆上二十二面帆一齊張起,船隻便宛如在海面上飛行。能在旬日之內,將日本島上的軍情戰報送抵本土。

  在九州島上駐守遼軍軟弱的抵抗失敗之後,再沒有什麼軍事力量能夠拖延一下中國大軍前進的腳步。

  今日大敗三萬,明日陣斬千五,再一日又斬首三千,破城拔城的捷報從來沒有停止過。

  章惇很清楚這些捷報之中多有水分。把前五天戰報的記錄彙總起來,斬獲真虜首級已然是戰前偵獲島上駐守遼軍數量的三倍,擊敗的數量更是多達遼方總兵力的十倍。

  按張璪在都堂會議上的說法,日本傳回的戰報就像是濕手巾,擰上一把還不夠,得擰上兩把三把,裡面的水分才能去掉七七八八。

  章惇手中的兩份捷報,戰鬥時間間隔兩天,送抵京師倒是同時。分別是攻下了一座和兩座城池,清剿殘存遼軍兩千餘人,打個折扣,也不知有沒有三四百。

  章惇知道,日本的城就相當於大宋邊境上設立的寨堡,完全軍事化,沒有工農商事的空間。據說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還是木製。在遼國併吞日本之後,這些遍佈倭國的城寨幾乎都被廢棄了,只留下了幾處要津為城。九州島上只有一港城,一州城。但自登陸,被攻下的城池都有十七八了。

  當日本島還是在倭國朝廷統治之下的時候,日本島的核心處是在本州島的平原上,但遼國併吞日本之後,為了離本土更近一點,治所則放在了九州島上。又為了根除倭人的反抗,島上的所有城寨基本上都被廢棄、毀壞。真不知這十七八座城堡由幾座有收穫

  官軍攻下了太宰府之後,日本島上已經沒有大的城池可供遼軍依託了。而官軍又能夠依靠戰艦在日本島上任何一處沿海平原登陸,只要控制了平原地帶,剩下的遼人即使逃進山裡,也只有餓死或變成野人兩個選擇了。

  此番在島上指揮作戰的主帥向良並非宿將,也非良將,不過是因為姓向而得以充任。作為執掌兵權的外戚,才幹比昔年的高遵裕要遜色許多。才具平庸四個字對他並不算是貶低的評價。用他為帥,不過是因為日本島上交戰雙方實力相差過於懸殊,而向良也在海軍中統領陸師多年,不變臨陣換帥。

  加之向良本身一直是以保守著稱,都堂正看重他這一點——以他手下的兵力,只要不行險,可以輕鬆將遼軍推平。

  章惇事前都沒想到他這愚魯之輩還有這一等謊報軍功的本事。如今軍律森嚴,遠勝以往,敢於謊報軍功、殺良冒功者越來越少,即使有,也不會太過分。如向良這般誇張到過火,已是多少時日沒有見到過了。

  此事論理當要嚴懲,不過眼下大軍遠在海外,只要勝利實打實,對於謊報戰功之類的事,在倭國之役結束前,都堂並不打算追究。

  至於戰後,章惇唇角微微一抽,無聲冷笑。可就到算總賬的時候了。有這些事在,韓岡也保不住太后的這位族叔。

  當然韓岡到時候也不可能會保他。敗軍之將秋後算賬自然容易,但闢土服遠的將帥得勝歸朝後,最多也只能讓他領了大宅美田去養老。以向良的行事做派,韓岡那邊肯定同樣是想著讓向良早些回去養老,不要再丟人現眼了。

  章惇唇角的冷笑又化為極短暫的一聲感嘆。

  即使主帥貪鄙庸碌如此,卻也依然影響不到官軍獲取勝利。官軍輕取敵寇自是好事,但英雄碌碌,豎子成名,則分外讓人感到遺憾。

  能讓此輩庸人得意,九州島上中國大軍勝利的趨勢絲毫不虛,還真的都要多謝遼國之前對日本島的入侵。

  『當真要多謝耶律隆了。』

  今天早些時候,在軍器監的試驗場地淡色的硝煙中,章惇就帶著愉悅的心情,與韓岡等幾位一同參觀新式燧發火槍試射的同僚說著同樣的話。

  現在心情低落了些許,而感慨還在。

  日本島上抵抗乏力,主要原因與其說是官軍能征善戰,還不如說是分封日本的遼國貴胄的貪婪和無能,更有耶律隆屠光日本上層,使得遼人難以將殘存倭人編戶齊民,只能將之當作騾馬驅使,致使無法大舉擴充兵力——最早也最有名的將奴隸組織起來作戰的那位,已經在鹿台上作法自斃。自此之後,幾乎少有將奴隸組織出來作戰的例子。日本島上也沒有一家貴胄會訓練奴隸,組成軍隊。在官軍登陸之前,島上只有只有為數很少的遼軍和為數更少的新附軍。

  遼國的大軍清洗了倭國的上層,據說在倭國國都平安京被燒燬後,自倭王以下,倭國朝廷與城俱滅。

  地方上的豪族,投降的被集合成軍,去攻打那些不肯降順的孑遺。在倭國子民和土地給遼國的貴胄們瓜分乾淨之前,倭國的官宦、大族就已蕩然無存。到最後,日本三島上,就只剩下說契丹語的貴胄,以及說倭語的奴隸,缺乏中間的聯絡者,使得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兩個階層根本無法進行正常溝通。在遼人眼中,這些說著稀奇古怪語言的倭人,跟哞哞叫的牛、咩咩叫的羊,一樣都是無法進行交流,因而也就被當成了牛羊來使用。

  日本島上多地震,多火山,還有天生的湯池。火山能把大地內芯的礦藏都噴出來,金銀銅之類的貴重金屬礦,在日本島上,可以說遍地都是。不過這些礦山終究是有限的,只有少數遼國貴胄的土地下面,埋藏著這些價值高昂的礦藏,大部分的貴人產業,只有人和地。

  地皮沒人會賣,說不準什麼時候就發現了金礦,但發賣名下倭奴,那就沒有任何法律上的問題。對中國的奴隸貿易在日本島上成了最火熱的貿易。倭人往往整個村子整個村子的被捕捉。年紀大的賣不掉直接就被處死,年輕力壯的送上奴隸船,賣入中國的絲織廠,年紀小的則是被帶走豢養起來。即使不願賣去中國,也可以賣去擁有礦山的同胞那裡,那些貴人名下的人口,大多已經送進了礦山中,只能對外求。購新的礦工。

  遼人滅倭不及十載,日本島上的人口已經缺乏到了許多耕地因為沒有足夠的人來耕作的地步,最後不得不改造成了養牛馬羊的牧場。而這些牲畜,最後還是會賣去中國商人在日本島上的萬勝州、安東州等幾個大港口中開辦的工廠,被製造成鹹肉干,賣回到中國。

  沒有足夠的可以被訓練、能驅用的人口,也沒有足夠多的守軍。且遼國水師根本無法與中國海軍對抗。遼國艦隊已經被堵在遼東的幾個港口中不敢出頭,全憑藉港口上的砲臺來保護。如此海軍,如何支援日本?在外海被海軍封鎖的情況下,短時間內最多也只有少量援軍能偷渡登島,日本島上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

  日本戰事已不須多慮。章惇也早已將視線放到了更遠的地方。

  在兩份捷報上用硃筆各畫了一個押記,表示已閱,章惇拿起隨之同來的另一份請求為一義卒旌表的奏報——上面說此人為救三名同袍而付出了自己的性命——著重寫了優加撫卹四個字。

  放下筆,章惇再拿起下一份奏章。

  按照預定的計劃,登陸的官軍將在九州島上度過一個冬天,等到明年春暖花開,再繼續向東進攻。爭取在下一個冬天到來之前,將契丹人從日本島上徹底清除乾淨。

  不過對九州島的進攻十分順利,官軍受到的損失微乎其微,遠遠低於戰前的預計。可見遼國並沒有提防官軍會在河北河東之外,另闢戰場從日本下手。

  但若是在九州島停留上三個月,遼國就能反應過來了。儘管有海軍封鎖高麗和日本之間的海路,但遼國從東京道出發,渡過北海,照樣能夠抵達日本本島。

  幾千里的北海,就憑出征日本的聯合艦隊的幾十艘船,自是封鎖不住。有一個冬天的時間,遼國零打碎敲的還是能夠將幾千上萬的士兵送上島。這樣一來,明年就要面對強大了許多的敵人,說不定就有失敗的可能,至少損失會比現在要大許多。

  因而乘勝追擊的提議,也就順理成章的出現。

  章惇的面前,就擺了這樣的一份請戰書,以主帥向良的名義,請求都堂同意繼續向東進攻。希望在攻下九州島之後,能夠繼續向東以四國島為跳板,攻向日本本島。先攻下南部的平原地帶,等到來年開春,繼續向北方的北海沿岸進攻。

  章惇端起茶盞,在裊裊熱氣中凝神沉思。

  向良在請戰書中的說法還是有些道理。日本多山,只有沿海才有平陸。氣候被中部的山脈分割。日本南部的冬天並不算冷,甚至都很少下雪。而平原也大多在南方。以日本南部的氣候狀況,即使是在冬天出兵,也不會影響到官軍的戰鬥力,反而能夠速戰速決,減低對國家財計的消耗。

  這一場戰爭,比預期的要順利許多。事前安排的預算,一開始唯恐不夠,戰爭初期,僅僅半年的經費,就一直開列到一千萬貫之多——當年攻打交趾,前後兩年的時間,直接花在戰事上的費用,也才三百萬貫多一點。儘管如今軍中,維持一個士兵的開支,比過去要花掉多一倍的錢,但僅僅是半年的開支就達到一千萬貫,這也是一個極為恐怖的數字了。

  幸而現在看來,東征一役,大概花不掉那麼多錢了,可能能省下兩三百萬貫的樣子。

  成本減少了,收益自然就多了。

  拿下了日本,幾千萬貫戰爭國債還賬有了著落,作為抵押的鹽稅也用不著動用了——第一次的大借款,只準備發售到第五期,總數五千萬貫。看起來多,但只要把日本分了差不多就能把帳還清了。章惇手下的一位負責財計的幕僚甚至說,只要日本的礦山和鐵路的開發權,就足以還債了。

  再直接用日本島上的土地犒賞參戰官兵,一進一出,完全都不用動用國庫。朝廷財計安排起來也輕鬆了許多。

  之前一段時間,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戶房預算房被都堂逼著做一個看得過去的預算表,一個個咬著筆桿子將稿紙撕了又寫,寫了又撕,連日窩在房裡,臉色白得像鬼。等到朝廷開始發行戰爭國債,他們終於是回過氣來,總算像人了。

  之前發行國債時的一點反對聲,終於可以閉嘴了。既然朝廷過去能利用商人來為邊境駐軍運送糧草,既然朝廷能夠允許以絹粟捐官,既然朝廷能夠撲賣酒坊、渡口,既然朝廷能夠將集鎮包稅給民家,那麼向民間借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至於日後的隱憂,對朝廷以後濫發國債的擔心,章惇能夠理解,但現在都過不去,考慮日後做什麼?更何況,按照自然學會的說法,中國不過佔據了大地的百分之一,域外還有無窮無盡的土地。到時候用域外的土地還賬就好了。在已知的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國家能夠與中國匹敵,而如己即將滅亡的遼國,已經是其中最強的一個了。何須擔心?

  日本。

  章惇輕抿了一口熱茶。茶水中的滋味彷彿也充滿了讓人欣慰的成分。

  戰爭就該這樣能夠帶來豐厚的紅利。

  這可是能抵得上兩三個福建路的地了。福建八分是山,一分是水,只有一分是田地。日本山也多,卻也多不到八成。日本島雖說貧瘠,良田也不多,三天兩頭地震,還有火山,可怎麼說也在福建之上。按照韓岡轉述自然學會的估算,那裡至少能養活一兩千萬人。本身還有各種礦藏,金銀銅和硫磺,都是價值巨萬。

  接下來就應該算一下,日本的的土地和礦山值多少錢了,然後作為還賬的依據。

  不知道過年前能不能弄得好。反正只是初步估算,精細的測算,還得等到拿下日本,派出專業的隊伍去對整個日本進行測繪。

  當然,現在就可以派人去測繪九州島了。

  不管怎麼說,借款給朝廷,都是純賺的。手中有著萬貫債券,即使拿不到礦山、港口,也能拿到上萬畝田地,而且是阡陌相連的整地。

  京畿附近,即使是章惇,都置辦不到一片幅員上萬畝的田地,不僅僅覺得花太多錢買地花得冤枉,也因為京畿的土地,都是零零碎碎的,想要拼湊成整塊,章惇出面都辦不到。但是在日本,這樣大的一片土地,輕而易舉就能夠拿下來,而且不用花費太多,京畿一畝上田要賣上幾貫十幾貫,廣南就只有一兩貫了,而南洋,因為疾疫過多,十畝生地才一兩貫。日本那裡價格應該在廣南和南洋之間,絕不會比廣南更貴。

  而且土地上面一般還能附贈一兩個村莊。當然不會有居民,他們早就被賣到了江南——章惇也並不想看到日本島上日後還留有過多的倭人存在。從開發南洋的經驗上看,不清除掉土地的原主人,種植園就會頻繁的受到威脅,當地也很難穩定下來——但他們留下的房屋,只要稍微修繕一下,南洋來的奴工就能夠住進安定的茅草屋中。

  只日本就能抵得上幾千萬貫,還能多落下許多。高麗的價碼不會比日本少多少。而遼國,五京道哪一道都要比日本加高麗都更有價值,以整個遼國作抵押,能發行多少國債?

  國債……章惇忽的心中一動,西邊的亂子結束了沒有?

  「相公。」

  一名管事恰此時輕步走進章惇的書房。

  章惇頭微抬,「說。」

  「西邊商會裡面的確是有點亂了。馮四的處置難服人心,劉公權,岑永之,何金,李正臣今日午後就聚在劉公權家中後園密商。還有一人,身份尚未查明。」

  「嗯。」

  停了許久,抬了一下手,管家衝著章惇的背影行了一禮,靜靜的退了出去。

  「呵呵。」孤寂無人的小屋中,章惇低聲冷笑,瘖啞的笑聲壓在喉間,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聽得到,「自尋死路。」

  二十餘年的交情,章惇對韓岡的瞭解,可以說是這世界上最多的幾個人之一。放棄內部調解,讓矛盾爆發出來,那就意味著韓岡想要解決問題了。

  韓岡的手段,章惇一向是佩服的。既然韓岡有所準備,那麼雍秦商會內部的問題可就不成問題了。想要趁機渾水摸魚,怕是要丟掉手腳才能脫身了。

  只可惜熱鬧也看不成了。

  看熱鬧不怕事大,在這件事上,處在看客位置上的章惇,稍微覺得有些遺憾。

  不過想想對面掌控者的身份,也就不覺得能有多少熱鬧能看。

  韓岡豈會給人嘲笑的機會?

  章惇輕聲喟嘆,他再瞭解韓岡不過了。

  兒子方才的建議,他沒踢上兩腳就算好了。韓岡此等性格,貿然挑釁最蠢不過,要不然就一棒子打死,要不然就不要開罪,佔點小便宜,之後呢?尤其是韓岡尚未離任的現在。受傷的猛獸最是兇狠,即將離任的韓岡,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勢,只會比受傷猛獸更加兇狠。

  手段只是其次,即使韓岡行事狠厲,也不過讓人畏,不足以讓人敬,更不會讓人歎服。

  更讓人驚嘆的,是韓岡的學識,見識。

  他越是瞭解,就越是疑惑。那些萬里之外的風物,韓岡是從何而知?

  大地是球形,可以說是從日常的觀察中發現。地球兩極有半年白晝半年黑夜,也可以說由低緯度的晝夜變化中推導而得。

  一切成果都可以說成是韓岡的智慧結晶。章惇早年對韓岡的看法,也只是一代學派的開山之祖,未來可能躋身文廟,伴於先聖之側,受後世士人供奉。隨著自然格物之學的更加深入,別開一家,凌壓先聖。

  但是,南方新洲陸的發現卻完全推翻了章惇過去對韓岡的判斷……

  《九域遊記》根本就是韓岡的手筆,之後幾本以嚴謹著稱的遊記小說,不管署名作者為何人,其中的大綱都是韓岡所擬,那本《南行記》,兩個主角西門慶和武松——兩人都出自於《九域遊記》,整部《南行記》,其實就是從《九域》中的一個小片段擴充闡發而來——不打不相識,最後一同登船前往赤道之南的這一段,甚至是章惇親眼在韓岡的書齋中看到的。

  而南方新洲陸,過去幾千年都沒有人去過,章惇算是博覽群書,也從來沒有在任何書籍中發現過。甚至連赤道,過去都沒有人跨越過,而《南行記》書中對赤道、大南洋、的描述卻詳細到絕不可能是憑空杜撰而出。天下讀書人何其多也,如果那本古籍中能找到,早就找出來了——山海經中,也只有附會出來的記錄,哪有韓岡在書裡說得那麼詳細精確。

  因為《南行記》的緣故,南方新洲陸被發現後直接被命名為大洋洲,從大洋洲回來的船員,有很多人都認定了,作者就,當地土著狩獵時所用的形如曲尺的迴旋鏢,不是親眼所見,絕難描畫得出,而書中就有一段土著使用迴旋鏢狩獵的描寫。

  其實在南方新洲陸被發現之前,韓岡所主導撰寫的幾部遊記小說,就已經在很多地方的描寫上,一步步的加深了章惇的疑惑,等到南方新洲陸的發現,疑惑才如此順利的轉變成認定。

  像那《飛船上的四十天》中所描寫的崑崙洲的風物,就跟《南行記》一樣,寫實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崑崙洲的崑崙奴,唐時就多見,傳奇中也有出場。如今皇宋是萬邦來朝,東京城中早十幾年就有崑崙奴的身影,福建商會裡面更是大半人家都有蓄養,章惇家也有,只是覺得不中看才沒有放在宰相府中。《飛船上的四十天》中描寫崑崙奴,不缺映證。

  但《飛船》一書上又有言,崑崙洲上大草原,獅群是母獅狩獵,雄獅護巢。雖是書中主角經歷,卻還是作者自身的見識。本以為是小說家言,有人自崑崙歸,所述見聞卻證明是事實。

  西域本有獅。禁苑中獅十餘頭,皆出自西域。舊日也有員外郎(園外狼)不如園中獅的笑話。但西域的獅子已極為稀少,難以成群,皇宋統有西域十餘年,也不過又添了五六頭而已,其習性更是無從得知。足可證書中崑崙獅的習性絕非化自西域之獅。

  再如眼有淚痕的獵豹,雌雄皆有長牙的大象,長頸長腿的鉅鹿,巨口暴牙身形如牛的河馬,全都是出於小說,而不見於文牘之中。卻又與事實完全相合。

  章惇家中掌握了大半海貿,名下商船遠出天竺、天方、崑崙,更組織過多支探險隊,深入不毛,方才得知些許詳情。且《飛船》一書,成書甚早,章家商船遠行崑崙,甚至都是拿著此書當做參考來尋路。

  對此,章惇曾旁敲側擊,亦曾正面追問,而韓岡則只推說是少年時聽人傳說。

  且不說韓岡少年時僻居西北,從何與海外之人接觸,只說這遠方軼事,除了韓岡竟沒有其他人聽聞,這與仙人點化又有何區別?

  《九域遊記》,《南行記》,《北海游》,《蓬萊錄》,加上《飛船》,只要翻開其中任何一本,都要為作者淵博到讓人瞠目的地理見聞,而驚嘆不已。不是仙人點化,與鬼神無關,那就真的是韓岡本身的能力了。

  『聖人不行而知』,莊子所言,正好給了韓岡身上諸多疑點一個充分合理的解釋。

  但這所謂的合理,卻又是讓韓岡變成了聖人,比起神仙弟子的說法,更加荒誕和誇張了。

  不論是神佛還是聖人,與之打交道,多謹慎都不為過。沒有百分之一萬的把握,就不要與之為敵。

  韓岡可不是纍纍若喪家之狗的先聖。先聖是奔走諸國、兜售其術而未果,屢屢為群氓、氓隸所欺,而韓岡,早早的就已經把天下都改變了。

  沒有韓岡的遊記熱傳於世,哪裡會有那麼多探險家駕駛著海船揚帆出海,前往陌生的地域去探索?多少少年被書中繪聲繪色的描寫所吸引,立志要遠行海外,發現那些還未有人知的財富和寶藏。

  而開拓海外,擁有新式海船四千餘艘,佔據了大宋海上運輸八成份額的福建商會,永遠都能獲得收益中的最大一份。

  韓岡要讓中國子民放眼世界,這完全符合章惇的利益。

  所以,為何要與其為敵?

  所以火箭的事,章惇更不會在意。不過是個書上的火箭,還當真能勾連呂惠卿?

  沒兵沒將的呂惠卿,對京城的影響力,甚至比不上率軍把守宣德門的守將。即使韓岡與他勾連起來,難道還能將他推到宰相位置上,韓岡手底下的人怎麼可能心服。簡直是笑話了。

  想想,章惇就吩咐下去,「去請十三官人來。」

  片刻之後,門外傳話,「相公,會首來了。」

  「讓他進來。」

  門外的聲音讓章惇略略抬起頭,對章恂的稱呼則讓他有些彆扭。

  會首。

  作為章惇的兄弟,宰相最信任的親人,章恂早就有了一個官身,太常寺太祝雖不是高官,卻已經是京官序列。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福建商會的會首。出門在外,沒有章官人、章太祝,只有章會首。但宰相府中,過去太祝、會首都沒人叫,只會以排行稱,直到近日。

  自來國人重官,有個官銜就要掛在頭上。地位高一點,就是家裡的僕婢,都是只叫官稱,官人、員外、待制、學士、相公。出門逛街,到處員外、大官人的不絕於耳。過去商人們,只要發達了,就少不了就要拿出幾百貫、一千石捐一個官職。儘管納粟官只是有個『官』字,接不到什麼實職差遣,但是被人叫一聲官人,總是聽得更舒坦點。只是近年來,這風氣就漸漸改變了。

  如今民間會社蜂起,有名的如賽馬、齊云,有錢的如福建、雍秦,都是規模龐大,勢力高遠,在其中能做到會首、副會首、理事,跺跺腳,一群官兒都要趕過來奉承,有了這會首、理事的頭銜,卻是連『官』字都變得輕了。

  而造成改變的最關鍵的一擊,則是秋天時因天下馬會引發的一場公案。

  天下馬會,並不是京師賽馬總會,或是各地賽馬會那樣,舉行比賽、發行馬票,只是全國大小一百二十多家賽馬會集合起來,大家坐在一起,談一談,互通一下有無的組織。

  趙世將雖是從京師賽馬總會的會首位置上退下來了,但依然是賽馬行業赫赫有名的老行尊,天下馬會趕在秋後大賽開始前舉行第一次會議,在會議上便公推趙世將為總會首。

  重陽時趙世將四處發名帖,帖子上堂而皇之的將天下馬會總會首的頭銜放在最前面,跟在後面的才是開府儀同三司、議政、判大宗正寺等一系列的官方頭銜。

  這簡直無法無天!

  幾個年輕的言官立刻揪著他罵了一通,可最後人家還是照舊,反倒是言官們偃旗息鼓,彷彿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倒是讓朝中頗是猜測了一番到底是哪位相公發了話。

  不管發話的宰相是哪一位,以及為何發話,趙世將的名帖立刻就在京師中出了名。會首也一下子在市井中成了比官人、員外都高一等的尊稱。

  連帶著宰相府中都受到了影響。會首、會首叫的,讓章惇都聽得漸漸習慣了。

  福建商會的會首重新回到章惇的書房中,章惇抬起頭,「來了?」

  章恂稍稍躬了躬身,「兄長有何吩咐?」

  章惇指著身旁的交椅,「坐下來說。」

  章惇避開了章持,又將章恂召回來,想要問什麼,章恂心中也有些底。

  「二哥身邊人夠不夠?」章恂剛剛坐下,章惇忽然就問道。

  章惇要說的話題,章恂猜到了,但問的問題卻他的出乎意料。章恂連忙道,「小弟早安排了婁十五聽候使喚,他手下有三條船,兩百人。船員都是積年的老水手,走慣風浪的。二郎那邊可是有什麼說法?」

  「寫倒是寫了。」章惇笑著搖搖頭,說起自家有點出息的兒子,章惇與其他父親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仔細看一看,卻都是自吹自擂。」

  章恂笑道,「小弟倒是聽說二郎在軍中頗立了不少功勛,又是一路大捷,結交了不少朋友,又是再如何誇耀,都不能算是自吹自擂。」

  章援現在就在日本,九州島上,與數萬大軍同在一處。

  之前朝廷決定兵發日本,章援便多次或委婉或直接的向章惇請求,去海軍做『監軍』——雖然絕不會當真給出監軍的頭銜,但宰相家嫡子以任何職位隨軍出征,本身就意味著代替宰相監察軍中。

  章惇並不需要章援監察,他在海軍中有足夠的耳目,但章援若是能夠在軍中得到足夠的鍛鍊,作為一個父親,章惇還是很樂於看到這一點的。

  韓岡家的嫡長子,也是一個愛自作聰明的紈袴。耶律乙辛進攻河北的時候,他硬是逼著王厚在保州城外設立防線,卻沒想到遼軍在天門寨就被堵住了。但聽說他鬧過這個笑話之後,就認認真真的在制置使司裡做事了。而且在河北軍中人緣很不錯。

  看到了韓家子的情況,章惇稍作考慮,也答應了章援的請求。

  看章援最近的來信,他在軍中與人結交,很是交了不少朋友。根據暗探回報,章援也的確沒有擺宰相家衙內的譜,禮賢下士的姿態做得十足,的確結交了不少可用的將校。

  聽到章恂也如此說,章惇臉上的線條也更加柔和了,「二哥算是有了點出息,不過大哥就不行了。」

  次子已經有了些長進,而長子卻還是那副不著三四的模樣,是不是放他出京城去,找個能磨煉人的地方,好好歷練幾年。

  「我想著,讓大哥出去歷練一段時間。十三你看哪裡合適一點?」

  章惇像著一個普通父親一般問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2
第197章 火箭(五)

  透明的雙層玻璃隔絕了屋外的寒意,卻將陽光放了進來。

  新近改造過的書房,有著有別於舊式屋舍的軒敞。陽光穿過近一人高的巨幅玻璃窗,將整間書房照得內外透亮。

  新樣的彈簧軟椅放在陽光最通透的地方。

  韓岡就半躺半靠在軟椅上,清澈的陽光從側面灑到他手中的報紙上。

  嘩嘩的報紙聲響中,陽光中的灰塵狂飛亂舞。報紙一張張被翻得飛快,一版報紙通常只被掃了幾眼就被翻了過去。

  一個年輕人悄步走進韓岡的書房,又是厚厚一沓報紙就輕輕的被放在了韓岡左手邊的小几上。

  年輕人正準備悄聲退出去,韓岡偏頭看了看厚實的幾十份報紙,抬起頭,「今天的報紙都在這裡了?」

  年輕人生怕吵到韓岡一般的輕聲道,「還有十幾份沒整理好。這一次是遼國的報紙,一起送來了。」

  韓岡讀報的時間,通常就是在早上。飯後的休息時間,韓岡在繞著院子走過兩圈之後,通常都會花上兩刻鐘的時間,將送來的報紙瀏覽一遍。不僅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其實也就只有遼國了。

  「哦?這一回總算早了點。」聽了年輕人的話,韓岡就揚起眉,笑道。

  他一向是很喜歡看遼國的報紙,因為總是看的很開心,

  遼國的報紙那是真有意思,看起來行文嚴肅,內容卻是荒腔走板,可堪一笑。

  韓岡喜歡看原汁原味的報紙,而不是被人挑選過的剪報,原因也在於此。

  「耶律乙辛這一次怎麼編排我的?」

  年輕人低眉順眼,沒有回話。而韓岡說著就丟下手中的報紙,放到了右手邊一沓子報紙的最上面,拿起了剛剛送來的報紙,只看了封面,就發出了『呵』的一聲嗤笑。

  「王師涿州大捷?!」

  韓岡笑得嘴角都咧起來了。

  遼國的報紙上說涿州大捷,開封的報紙上也說涿州大捷,兩邊說的都是一場戰鬥。

  夏秋時節河北河東兩場大會戰,一時間耗盡南北雙方的資源和戰意,幾個月來,河北河東的戰局都是波瀾不驚。遼人縮回窩裡舔舐傷口,而官軍這邊,也沒有大規模進攻的能力,而是採取了淺攻蠶食的戰術。用一場場千人以下的小戰鬥,一點點的消耗遼人在邊境上的實力。

  十餘天前涿州方面的戰事,算是比較大的一次戰鬥了。圍繞著涿州城外圍一座周長只有五百步的堡壘,雙方直接參戰的總兵力超過一萬。戰鬥持續了一天半,最後以遼人主動放棄堡壘而告終。

  河北制置使上報說是這一戰敗敵七千,斬首兩百,己方傷亡則有一千多,其中陣亡有三百了。

  從交換比上,雙方持平,不虧不賺——斬首能有兩百,那麼遼人至少得有三百以上的戰死者,輕重傷更要翻幾倍。不過這樣一來,作為防守方的遼人,竟與進攻方的官軍損失相當,那遼人肯定是吃了虧。再算上南北兩朝的國力底蘊,人員數量,生產水平,以及恢復能力,遼人吃的虧就大了。而且官軍的戰鬥目標也是達到了:盡可能的在邊境上消耗遼國的戰爭潛力——即使是有鐵路能連通到析津府,韓岡也是不願意在燕京城下與遼人決戰,三百里的補給線依然是太長了。

  韓岡還是比較相信制置使司捷報的。儘管其中無可避免的有一些花頭,尤其是有關傷亡方面,水分總是有的。可只要不像海軍在日本的戰報海水一樣多的水分,那韓岡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而不管兵力、傷亡、斬獲等方面的水分多寡如何,奪佔下來的土地城池總歸是無法作假,拿下了作為這一戰勝負的關鍵點,那勝利自然不會有偽。

  可是在韓岡手中的報紙上,這一場多達七八萬人的大會戰上,大遼王師大獲全勝。三百勇士扼守要隘,硬生生的擋住了百倍敵人的進攻,整整三天,城牆下屍積如山,而這些勇士也傷亡慘重。眼看著城池將破,神火軍便如神兵天降掩殺而至,大敗南蠻,甚至連南朝主帥王厚都中箭而逃,至於王厚手下下面的將校,更是一個個命喪黃泉。

  在報上羅列的戰果中,韓岡還看到了一個極熟悉的名字。他失聲而笑,「二哥這是死了第三回了吧。」

  年輕人一點頭,「是第三回了。」

  之前的遼國報紙上,韓鐘已經死了兩回了,算上今天的這一次,那就是第三回了。

  韓岡呵呵的拿著報紙笑說著:「三個月就死三回,等這一戰打完,家門口的白燈籠怕不要掛上二三十年了。」

  韓岡又丟下這份報紙,隨手翻了一下剩下的。幾家報紙加起來十幾期,幾乎都是在說涿州方面的大捷。在上面,王厚的箭創一次比一次更重,而韓鐘也是死了一回又一回。都是被放在頭版、二版上一說再說。

  而在其他版面,韓岡和章惇主導的大借款,也是一樣成為熱點。

  這一回的大借款,在京師、在國中,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動,理所當然的,消息也傳到了遼國。

  韓岡這兩天,在加急送來的幾份遼國報紙上,都看到了相關的新聞。從時間上看,遼國剛剛得到了大借款的消息,就急急忙忙的對外公佈了。

  相信隨著借款細節的不斷傳遞,皇宋朝廷一借兩三千萬貫,國中商人踴躍出資,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們,怕是不敢對外宣揚了。

  當然了,這些細節,只會表現為調門逐漸變低,然後讓這一個新聞點自然而然的冷下去,最後無聲無息的消失掉。

  利用報紙引導輿論,利用輿論引導人心,在中國做了一個優秀的示範之後,遼國的皇帝也飛快的全盤學習了過去。

  不過由於統治方式的不同,遼人對新聞媒體的控制,就簡單粗暴了許多,除了得到皇帝耶律乙辛批准的幾份報紙,其他任何報紙都無法公開發行,一旦被發現,直接歸入煽惑人心的死罪。

  耶律乙辛的這個命令被執行的不錯,遼國國中的確找不到其他私家報紙。不過韓岡覺得,還是因為遼國辦報不賺錢的緣故。

  他在報紙的一角輕輕一捻,就有幾片碎紙黏在了手指上。這質量,幾乎跟國內拿來燒的黃表紙差不多了。

  析津時報社是南京道上幾家漢人世族聯手創辦的報紙,是得到耶律乙辛准許的大報,現在卻連買好紙的錢都沒了,看起來在遼國辦報虧本的確是真的。

  報紙都是這等質量,那報道的內容,自然也就是那麼一回事了。

  「窮兵黷武。」

  「好戰必亡。」

  「饑民嗷嗷待哺,權相——」韓岡又忍俊不禁的笑了一聲,「只看這報紙,北虜真是為中國操碎了心。」

  又翻了一回,見沒有什麼新鮮的內容,韓岡放下報紙,問那年輕人,「你爹的病可還好些了?」

  年輕人連忙躬身,「謝相公垂問,小人父親自轉到天水的療養院後,就說病情一下好了大半,咳嗽也比過去少多了。」

  韓岡點點頭,溫聲道,「等過年時,你就回去看看。跟你爹說,就說是我說的,癆病得好好靜養,讓他不要心急。」

  年輕人眼圈微紅,「小人肯定會父親說的。父親聽了,肯定會相公的。」

  韓岡笑著搖搖頭,「你爹啊,當年事事爭先,這急脾氣也不知改了沒有。」

  癆病也就是肺結核,眼下只能在空氣清新、沒有污染的地方靜養。這些年,全國各地建了許多處高山療養院,富貴人家的癆病患者去療養院將養成了流行。

  不過全天下至少有上百個研究小組,正通過各種手段來採集各色菌種進行培養,從中找出可以殺滅結核桿菌的菌株,只是時間和運氣的問題。

  韓岡沒有研究能力,但是在科學研究上,單是一個明確的方向,就已經最大的貢獻了。韓岡的記憶,對抗生素的研究幫助良多。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3
第198章 火箭(六)

  稍稍聊了幾句家常,又拿著窮困潦倒的遼國報社說笑了幾句,年輕人悄步退出了韓岡的書房。

  韓岡輕輕展開報紙,他並沒有忽略年輕人離開時,眼眶裡閃爍的崇慕和激動。

  對身邊人的關心,是韓岡的日常。他在政壇上歷練了幾十年,收買人心的手段已說不清是虛偽還是真誠,只是本能。

  本能的噓寒問暖,本能的收買人心,本能的培養心腹。

  韓岡身邊親近的使用人,基本上都來自西北。年長的多曾跟隨韓岡南征北戰,年輕的就是韓岡當年舊部的子弟——最早的有廣銳軍,之後還有西軍各部,全都是從小就聽著韓岡起家、發達時的各種豐功偉績,對韓岡的景仰來自於十幾年的日常。能到韓岡身邊,沒有不用心的。

  韓岡從來沒有將他們當成是僕人,而是當作自家勢力未來的骨幹來歷練和培養。放在身邊,是培養,也是為了增進感情。

  說起來,就有點像韓岡前生曾經聽說過的,歐洲貴族子弟成年前都要去其他貴族家裡做扈從,學習各種技能。雖然這種說法,是史實還是野史,韓岡並不清楚,但他最早從莊客子弟開始,不斷吸納有潛力的軍中子弟在身邊培養,確實與歐洲的貴族養成模式有幾分相似了。

  漢時年輕士人之佼佼者多入朝為郎官,如今西軍子弟傑出者多入相府為侍從。雖然遠比不上能議政朝堂的侍從官,不過在家鄉中,足以榮耀鄉里。

  這就是名望、地位和歷史相結合的成果。韓岡用了二十年的時間,牢牢控制住了西軍。章惇雖也有宰相之位,但人望不比韓岡,與軍中的淵源也難比韓岡,福建的軍事更是不能與西北比,他費盡心力去培養海軍,在時間上也比韓岡紮根軍中遲了十多年,想要追趕上韓岡對西軍的控制,那是遙遙無期。

  軍隊就是韓岡最大的依仗。韓岡的施政有對有錯,一些方針計劃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否能夠順利施行,但只要軍隊在手,就有足夠的容錯空間。即使有人能抓住韓岡的錯漏對韓岡不利,他們的一切圖謀和野心,都會在共和二型燧發槍的黑洞洞的槍口前化為齏粉。

  韓岡完全相信他的戰士能夠掃平一切敵人。不論是朝廷內,還是朝廷外,乃至於國外。

  西軍的勢力不斷滲入河北、河東兩地的禁軍,如今的戰果,就是他們的成績。河東的慘敗,只會讓更多的西軍將校加入河東禁軍的行列。

  韓岡現在拿在手中的報紙上,字裡行間之中,都能看見遼人的絕望。

  即使遼人在報紙上不斷發出詛咒,用虛假的勝利來妝點臉面,也改變不了他們藏在背後的怯意。

  軍費已不成問題,物資也不虞匱乏。而從商人購買國債的踴躍程度上,以及兩位宰相推動發行國債所表露出來得信心和意志上來看,耶律乙辛和他的兒子應當不會覺得兩國之間還有和平的可能。

  國債的根本,雖說是國家信用,但這第一次發行,本質上售賣的還是韓岡和章惇的信用。人無信而不立,信用乃是根本,兩位宰相都將自己的根本搭上去了,只要稍有點頭腦,就會不指望這一次的宋遼大戰,能以和談而告終。

  將沉的船,連船上的老鼠都會往外跑。南朝要血拼到底,遼國這艘破船也到了要沉的時候,遼國國中,願意與船偕亡的寥寥無幾,要臨時下船的老鼠倒是許多。如果耶律乙辛知道,析津時報的幾位東家,私下裡與自己的勾連……

  韓岡正冷笑,剛出去的年輕人又進來了,「相公,何幹辦在外求見。」

  韓岡點點頭,「讓何矩進來。」

  一個圓圓滾滾的球形生物很快就進來了,比尋常人要多耗三倍布料的肚子,是擦著門框進來。

  韓岡上下一打量,就笑道:「何矩,你這是又胖了?」

  何矩拿著手巾擦著汗,賠笑說:「相公好眼力,今年秋天過來,小的這是又胖了兩斤。」

  何矩是順豐行的老人,十幾年前就執掌順豐行的京師分號。現在年紀大了,就被安排在雍秦商會中,參與主持商會的內部庶務。名為幹辦,實際上就是秘書長——只不過朝廷有一個秘書監,秘書乃是官稱,民間會社不方便用此名號。

  「坐吧。」韓岡對人一向寬和,但有事時不喜多寒暄,對何矩也不例外,「今天過來,可是有事?」

  何矩笑容收斂起來,肅容點頭,「是米彧的事。」

  「米彧?」韓岡眼神微動,「他的事我知道,且讓他去。」

  「相公!」何矩一得到消息就匆匆趕來,沒想到韓岡已經知道他要稟報的消息,更沒想到韓岡對此竟然不在意,他急忙勸道,「米彧一破落戶,本來欠債欠的要跳海,若不是相公,他哪裡有今天的好處。相公對他恩重如山,他竟然還吃裡扒外,此人心眼都壞了,無可救藥。」

  韓岡搖頭,「莫管他,眼下不是分心的時候,過段時間再說。」他看看急紅了臉的何矩,「你放心,榜樣的作用,我還是記得的。」

  韓岡做了決定,何矩不便再勸,點點頭,又狐疑的看著韓岡,米彧投效章相,以韓岡的性格不應該如此溫和。

  韓岡沒去在意何矩的心情變化,直接問到,「先說說川中的事,你負責跟他們聯絡的,有什麼想法。」

  川中在經貿圈中,算是關西的勢力範圍。因為三峽航道過於艱險,進出東川的難度太高,成都府路更多地還是從北面與關中聯繫上。

  而川中的商人雖然依靠雍秦商會,但一向自立。前幾年甚至還自組商會,不過他們找的幾個靠山都相繼垮台像,最後還是投效了雍秦商會,只是自己抱團,跟雍秦商會內的其他成員來往要疏遠一些。

  這幾天在他們那裡受了些氣的何矩也很乾脆的說了一句俗話,「閩蜀同風,腹中有蟲。」

  「好了。」韓岡搖搖頭,這種地域歧視隨口而來,已經是無可救藥了。

  韓岡建立雍秦商會,其實也加深了地域歧視造成的隔閡。京師的商人、四川的商人、河北河東的商人,能夠加入商會中,但並不會像關西的商人那樣,全心全意投入到商會組織的各個項目計劃中。

  而批評四川人,卻又掛到福建人,北方人對福建人的看法一貫如此,也怪不得何矩——這句俗語中,川地也是背了一點鍋。

  地域歧視是千古難題,韓岡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尤其是無有外患的情況下,更是團結不起來。

  中國商人外無強敵,甚至連海外市場都不算大。對外出口不過一兩千萬貫的大餅,還不夠七八家大商人瓜分的。進口貿易規模也大不起來,在中國佔據了南海之後,大食和阿剌伯的胡商能帶來的商品已經沒有多少吸引力。

  真正有賺頭的還是海內貿易。國內的貿易額,是以億來計量的規模。各方商業勢力,爭來奪去,搶得都是對方嘴裡的肉。

  即使韓岡能天下商人都團結起來,設立一個商會,將這些恨不得對方全家死光的商人勉強捏合在一起,也不過是把外斗改為內鬥罷了。

  即使是依靠權勢,韓岡最多也只能設立一個協調機構讓這些商會的成員有個打嘴仗的地方。至於其他方面的作用,實在是讓人看不出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4
第199章 火箭(七)

  「『你們看著辦吧。』相公是如此說?」

  迎上幾道狐疑的眼神,何矩呵的冷笑,「我嫌命長了,敢篡改相公的話?」

  眼神中的狐疑消退了,但困惑就多了起來,「那件事不提,怎麼倒把川中的事提起來了?相公還讓我們看著辦,那該怎麼辦?」

  這句話放在不同場合,自有不同的解釋。但以韓岡說話時的情形,放在官場,那就是便宜行事之權。儘管沒有明文,以韓岡的性子,也不可能會事後否認。

  事情辦好辦賴,只有事後獎懲,辦事的時候,一切可都由主事者獨斷。面對蜀地商界,可謂是方面之權,這個權力可不小了。

  幾人面面相覷,權力大了,也就意味著責任大了,印把子是好,但燒得通紅——燙手啊。

  蜀地的商人,的確有些不妥當,尤其是在韓岡即將離任的時候鬧出事來,更讓人覺得憤恨這幫子天生反骨,但要是事情沒辦好怎麼辦?不作就不會錯的道理有誰不懂?

  「只是有些苗頭……」

  何矩卻是在回來時想通了,冷冷一哼就打斷,「苗頭?有苗頭那就有根子,有根子那就有土壤,你們覺得川中的水土怎樣?盡出些反骨的。川中的事,我們覺得是小事,但我們的眼界能與相公比嗎?既然相公提到了,那就肯定是大事。」

  他橫著幾人一眼,「我們做事,不問相公就自作主張,那是我們的錯,可相公有了吩咐,還猶豫不定,那一樣是我們的錯。馮公著意北境,南面的事我們也的確不能疏怠,免得馮公回來,我們沒臉見他。這件事我何矩是得了相公當面吩咐,也是在相公面前應承下來的。本想著有各位襄助,一齊發起動議,也就能集會中之力,全力發動。但若諸位不敢襄助,那我也就拼著多虧上身上的百十斤肉,都壓上去算了。」

  幾人越聽越是沉默,到了最後,竟無人說話。

  好半晌,才有一人乾笑起,「何胖子,你說這話虧不虧心,還百十斤,身上的肉得有三五石了吧。真給你壓上去,大議廳裡的那張圓桌還不得塌了。」

  有此人領頭,另一人也笑道,「能被何胖子你壓著不出事的,也就晚晴樓的滿娘了。」

  一陣插科打諢過去,談話的幾人卻都把何矩的氣勢給壓回去了。

  何矩的權勢已經都大了,若是讓他把蜀中的事情一個人給辦成了,那哪裡還有別人插足的餘地。

  韓岡的確沒有下令說怎麼辦——諒何矩也不敢假傳『聖旨』——但以如今局勢,該怎麼辦都還是有譜的。只是不得上命,要自作主張,人人心中沒底罷了。

  在座的都是商會中有根基的理事,之前貪心辦岔了事,壞了相公心意。原本還依仗著自己的身份資歷不在意,但風聲越來越緊,外面傳得越來越誇張,現在一個個都害怕起來,生怕再踏錯步子,哪個能像何矩,不管不顧的做一個潑皮破落戶?

  「那……那件事怎麼說?」

  有人知道何矩今天去見韓岡的原因,張了張口,卻不敢說出來。

  何矩肅容一搖頭,「辦正經事要緊,哪有空。」

  他冷聲說,「今日見相公,相公讓我等看著辦,意思我也明白,僭越借用一句太祖皇帝的一句話,」他看看周圍,一個個都緊張的乾嚥唾沫,微微冷笑,音聲轉狠,「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何矩一時振奮,一張胖臉,卻有大將臨陣時的奮發,「如今相公、馮公皆用心於北方,我等辦事不利,讓相公分心,這已經是大錯了,再讓後方生亂,豈不是錯上加錯?!」

  天下商圈,人口億萬,但有雍秦商會和福建商會兩個龐然大物,就顯得很擁擠了。

  商圈中湧動的金錢也數以億萬,可兩大商會吃著碗裡的,看著盤裡的,想著鍋裡的,腳底下還踩著沒做成菜的,都想多吃多佔,都嫌對方礙眼。全都是兩個靠山在都堂勢均力敵,才維持了雙方的和平。

  雙方都看對方不順眼,甚至都嫌自家裡面人多,哪裡容得下其他人來搶食?雍秦商會、福建商會,以幾個壟斷行業為核心,以一家銀號來聚合資金,先紮下根基,然後不斷擴張勢力,最後成長為參天巨樹,把一片小樹都捂死在樹下。

  這樣的商業模式,遠勝一盤散沙的單打獨鬥。優勝之處,長眼睛的都看得到。想學習的很多,倣傚的也不少,但多年來就是沒有一個成功的例子。

  河北商會,安陽韓氏於元佑初年成立,成立之初,便大張旗鼓,號稱保河北之財、守河北之土。大有一舉將雍秦、福建兩家商人逐出河北的架勢。當即便惹怒了兩家商會,抓住河北商會核心成員的主要經營範圍,便立刻大舉傾銷各色商品,直接將幾家核心商號逼得破產。如今河北商會苟延殘喘,勢力不出相州,而雍秦商會的外圍成員中,就有好幾個安陽韓氏的族人。

  江南商會,以錢財豐厚著稱,只不過從一開始就內斗嚴重,又有外部挑撥,成員自相攻訐不休,早就名存實亡。

  而京畿之地的豪商,最早就是雍秦商會的聯合對象,就連雍秦商會的理事會中都有兩位京畿出身的成員。京畿中人,對政治最為敏感,也與朝堂關聯最深。每一家豪商後背,都有一個官宦家族,當章惇、韓岡在位,京師商人根本不敢與雍秦、福建兩家商會為敵。

  至於其他地區商會,或不成氣候,或毫無後台,更多的是沒有一個可以作為核心的產業,都先後被一一掃平,成為兩大商會的羽翼。

  巴蜀之地,群山環繞,商業自成一統。舊時銅錢不入川,商貿皆用鐵錢,之後交子通行川中,與外界的商業交流僅以藥材、絹帛為主——至於蜀中盛產的鹽、茶,那是官營,與私商關聯不大。

  而蜀地的商人抱團已久,擁有紙幣本就是內部信用體系建立的標誌,早年三十六家豪商共同為交子擔保,之後仁宗時交子雖然改由官營,又因為濫發而不得不停用,但蜀商群體內部,一直都是將信用體系保留下來。

  早些年倣傚雍秦和福建商會,成立四川商會時,一下子就勾連起一個橫跨成都府(益州)、梓州、夔州和利州四路的大商團,甚至還試圖往西南兩面擴張,連雲南、吐蕃都伸出手去。

  這簡直是觸碰到了雍秦商會的逆鱗。蜀地的人口基數,決定了這是一個龐大的市場,而巴蜀之地的地形地貌,又決定了這個市場的封閉性。這根本就是一個錢袋子,雍秦商會手邊的錢袋子。因為地理位置接近的緣故,雍秦商會用心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些基業,正要大舉擴張的時候,此時四川商會興起,卻是搶了雍秦商會嘴邊的肉。

  所以四川商會為自己在朝堂中找到的靠山在短短的時間裡全都倒了。之後只要被四川商會找上的官員。那就是把自己的告身往火爐裡面丟,到最後誰還敢跟著四川商會?到最後,四川商會只能俯首稱臣。

  只是這仇怨也結下了,之前四川商會弱勢,只能認輸,可韓岡離任在即,原本漸漸平穩的心也立刻變得不安分起來。

  而何矩,一直以來他的工作有扥大一部分與巴蜀商界聯繫,如今得到韓岡的許可,宛如解脫般的吁了口氣,終於要動手了。

  「福建那邊呢?」又有一人問。

  「相公和章相公天天見面,有什麼話,隨時都能說了。我們辦好自己的差使就是。」

  …………………………

  韓岡早就跟章惇那一邊溝通過了。

  不論是火箭,還是眼下的。至於四川商會,韓岡連一句都沒在章惇面前提。

  他並不打算就此事與章惇商議,畢竟只是雞毛蒜皮。

  稍大一點的,就有火箭。

  韓岡可從來沒想過要聯絡呂惠卿,死掉的狗就不會從地裡爬出來。

  火箭本來在河北戰場上有過一次很成功的表演,時候據說戰績之中甚至還包括遼國皇帝的半條命。

  那一場會戰的記錄和總結,經過了幾個月的整理和總結,終於有了一本底稿。且因為韓岡的緣故,遼國的潛力更顯得出更加深厚。

  遼國正在研發火箭,而且已經有所成就。以遼國並不算出色的科研能力,能在短時間內開發出基本上可以用於實戰的火箭,應當是拼了命了。

  生產了幾百隻,但雍秦商會派出的細作甚至連簡單的圖樣都已經拿到手。

  不知這些火箭會被用到哪裡。火箭彈的威力,韓岡很清楚,火箭彈研究一直沒有停止,只是因為呂惠卿的緣故而沒有太多成果——下面總是要迎合上意。在韓岡還在相位的時候,把火箭當作開發重點,這不是政治問題,也不知組織問題,而是智商問題。

  但韓岡想要推動火箭,這並不是因為遼人的緣故,而是他想要推動。因而就有了《地月行》,書中,的確只有火箭,才能夠將人送上月球。

  這可以叫做格物幻想,對格物技術未來的發展進行合理的想像。

  城市是由一棟棟數十層上百層的摩天大樓所組成,一條條寬闊的水泥道路上,奔馳的是一輛輛機器驅動的鐵車。巨大的鋼鐵飛機翱翔在天空中,讓人們可以朝游北海,暮宿天南。一枚枚四五十丈高的巨型火箭,矗立在發射鐵架只要一聲號令,就可以將人或貨物,送入虛空之中,送抵月球之上。

  甚至月球上已經被開闢了數以千百計的居所,儘管月球上沒有空氣,但人們發明了各種保持空氣的辦法,並且設法讓人們呼出的碳酸氣,變回可供利用的氧氣。

  大地上的耕作,也大量使用各種機器,從播種到收割、脫粒,一切都是用機器來運作。人們只要動一動手指,就能完成這些繁重的工作。

  沒有人不會羨慕這樣的生活,即使是再理性的現實主義者,也都會對中描繪的一切而感到目眩神迷——因為這個時代的發展實在是太快了,沒人能預計到底要多少年後,人們才能享受到中所描述的一切。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5
第200章 火箭(八)

  快要到年節了,都堂越的忙碌了起來。

   軍事、政事、外事、內事,每天送進都堂的奏本、關報,都能輕易裝滿幾輛大車。

  但無論何時,有關遼國的情報都是放在第一位上。當中書孔目房發現遼國相關的奏報,都會在第一時間謄抄之後,分送到都堂成員們手中。

  「運火箭入大同……」都堂最深處的一間小廳中,張璪拿著最新的情報,對章惇、韓岡道,「遼人終於是露馬腳了。」

  「至少是第三批了。」呂嘉問也在看著抄本,「第一批和第二批快到了吧。」

  曾孝寬搖頭,「前兩批一個遼陽,一個平州,沒那麼快。」

  呂嘉問放下抄本,「沒被發現的說不定早到了。」

  「或許吧。」曾孝寬沒有跟他抬槓的打算,低著頭,把這份簡短的情報又重頭看了一遍。

  自天門之役後,遼國便把火器的重點,改成了火箭。鐵料和火藥都先供給火箭生產。而都堂也就加大了對火箭相關方面的偵查。

  前兩批被發現出庫的火箭,一批是遼陽工坊生產,總計兩百三十枚。另一批是平州生產的一百六十枚。出庫後,護送的隊伍都是純粹的契丹人和女真人,當時四面道路都被封鎖了,根本無法接近查探。之後這兩批火箭就都沒了蹤跡。

  遼人對火箭投入了許多,自是不會把火箭放在家裡做擺設。突然間動用大批人力來封鎖道路,運送火箭,肯定是想要有什麼大動作。

  都堂方面,自前日得到消息,就立刻派人傳信遼國國內的細作,讓他們加緊調查。不過這個命令應該還沒過國境,第三條消息就傳回來了,而且終於帶來了明確的答案。

  「去大同的話,就是準備用來守城了?」張璪笑說,「看來天門寨的幾下,讓耶律乙辛記憶深刻。」

  曾孝寬微微鎖起眉頭,看起來有些擔心的樣子:「若是這幾批火箭都運進大同的話,大同可能會不好打。加上遼陽、平州的兩批,快一千枚了吧。」

  呂嘉問冷冷說:「如果熊本夏天才能達到大同城下,那到時候說不定會有兩千枚火箭等著!」他冷哼了一聲,「……平州、遼陽的細作都該好生整治一下了。說什麼沒了蹤跡。遼人造的火箭不輕吧,還都塞滿了火藥、火油的。一輛馬車也運不了幾枚。幾十輛車子的車隊,又不是鳥,能一下飛上天去,怎麼追蹤不到?」

  「是飛不上天。」張璪不著痕跡的瞥了他一眼,輕敲著桌子,「可現在是冬天。」

  京城這裡,天寒地凍的時候,有幾個人沒事走在外面?遼國那邊更是如此。遼東、遼西大雪塞路,還在路上奔波的也沒多少人了,又有哪個細作能追著遼人的車隊走?

  「可現在有一批火箭被追蹤到了。」呂嘉問道。

  「析津府的。」張璪說。

  比起遼東的遼陽,近遼西的平州,析津府周圍,聽命於細作數量和情報搜集能力要高出好幾級,能在冬雪之時,追蹤到這一批新生產出來的軍火,倒也在情理之中。

  呂嘉問又哼了一聲,卻不打算跟張璪爭辯了。

  曾孝寬卻沉吟著,「遼陽和平州的兩批,雖雲不知去向,卻也不一定是送去大同的。」

  「不是大同也沒什麼。」韓岡道,「河北、河東、日本。交戰的地方就這三處,再加一個海上。通知這四處多加注意就行了。」

  他看了下廳中的幾位同僚,又說,「這件事,沒必要擔心太多。工火監在遼陽、平州和析津府,總共三個工坊在生產火箭,大小工匠加起來有兩千餘人,要說耶律乙辛,在天門寨城下吃過虧了,的確是夠支持的。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山炮、臼炮,好幾個項目都給廢。只為了這個項目,遼國的家底兒都翻上來了。可也就這樣了,遼國嘛,不能跟中國比。算到今日,生產總數當也不會過兩千枚。」

  韓岡這位大宋宰相,看起來卻比大遼宰相還要瞭解工火監的生產情況。

  張璪低頭喝了口茶湯,掩住了眼中複雜的情緒。

  為什麼韓岡和章惇能把持朝堂,宰相的位子只是一部分。軍事,情報,財力、人力,在朝廷之外,兩人都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龐大勢力掌握在手中。

  韓岡能比遼國宰相還要瞭解遼國內部,有關火箭的最新消息,正是來自於韓岡的私人渠道。都堂得到的許多情報,都是從韓岡手中轉到他們面前。

  大廈將傾,巨艦將沉,正常人都會準備換個落腳地。遼國勢頹,其國中秘聞情報,也就源源不斷的流出來。但這些情報,也就手中勢力廣及遼土的韓岡有辦法拿得到。

  同樣的,章惇對日本戰況的把握,也是其他宰輔所不能及。這就是都堂其他成員無法與他們抗衡的原因所在,也是他們傲視群儕的底氣。

  「遼國也許還有隱藏的工坊生產火箭?說不定造出的火箭不止兩千枚。」呂嘉問漫不經意的笑著,「要是以為遼人手上的火箭就那麼多,上陣時突然多出個一兩千,有三四千枚。」

  張璪向韓岡撇過去一眼,見他低頭看著桌上的文件,就笑說,「這就沒辦法確定了,遼國那麼大,也說不清會不會有隱藏起來的工坊。不過出色的工匠是有數的,鋼鐵產量也是有限的。半年多的時間,工火監培養不出太多的工匠,鋼鐵產量也不可能一下翻上幾倍。所以即是有所謂的秘密工坊,也生產不出太多的火箭,或者其他兵器。」

  「有兩千多也不少了。」曾孝寬道。

  「是不少了。」韓岡道,「跟我們的產量差不多了。」

  章惇訝然,看了看韓岡,「國內不就七一四廠一家在生產火箭?」

  韓岡笑著點頭,「正是。」

  為了機密,軍器監轄下的工廠和研究所,如今都加以數字為號,不再使用聽起來十分響亮或是一聽就知道研究方向和生產項目的名號了。位於萊州的七一四廠,就是國內唯一一家生產火箭的軍工廠。

  章惇嘴角扯了一下,似冷笑,似譏笑,「遼國的舉國之力,也就跟中國一家軍工廠的日常產量相當,誠不足慮。等我新式火箭一出,更不足為患。」

  「新火箭定型了吧?」曾孝寬偏過頭問韓岡。

  「差不多了,再試驗幾次。」韓岡說。

  「可要小心保密。」呂嘉問冷笑說,「別又讓北虜偷學走了。」

  「遼國偷學不走。」韓岡笑道,「等他們偷學走,我們的火箭都能飛到月亮上去了,呂吉甫也能回京師了。」

  座中一陣大笑。

  這正是《地月行》中的內容,也是京師近幾日謠言的內容。

  《地月行》中的描寫世界,技術之先進,遠遠越當代。上百仞的高樓,數千丈的大壩,密佈的運河,寬闊的道路,以及在道路上奔馳的汽車。其想像力瑰麗宏奇,備受讚許,不過月餘便哄傳京師。

  即使是章惇,前日遇到韓岡時,也開玩笑的問一句什麼時候能讓他乘上飛機。可以早間去金陵觀風,晚上回開封赴宴,第二天一早,還能去長安見一見老朋友。等到休沐的時候,就回福建老宅修養一天。

  神仙志怪中,仙人朝北海暮蒼梧,無人會說仙人飛不了那麼快,世人心目中,神仙自當乘風而行,日行萬里。

  列車鐵路,已經將早年金陵與開封之間長達二十二日的官方行程,縮短到七日之內。等正在試驗中的蒸汽機車正式投入使用之後,據說更能縮短到三日。即使書中的飛機,把三日縮短到半日,這世人也已經沒有誰會一口咬定這不可能了。

  蒸汽機都已經可以犁地、上船、上車。誰說不能安到飛船上?何況《自然》的各部期刊上,早就把各種飛行器都討論了個遍。用蒸汽機帶動螺旋槳的氫氣飛船、熱氣飛船,還有直翼機、旋翼機、撲翼機,各種原理不同的飛行器。格物學家們的想像力,早就揮到了突破天際,連隔絕地心引力製造反重力飛船都有人設想過了。

  當然,《地月行》中最為引人的還是各種奔月方法的探討。所有借用空氣飛行的手法都被否定了,高層大氣稀薄,不足以支撐飛機和飛船,到底要使用什麼辦法才能飛到月亮上?

  前兩日的連載終於揭開謎底。

  只有使用自身力量擺脫萬有引力的火箭才能夠直飛虛空,奔向月球。

  這個答案出人意表,隨之而來的,就是韓岡離任之後準備推舉呂惠卿為相的謠言一時甚囂塵上。京師本就是各色謠言的淵藪,宰相咳嗽兩聲,都能傳成宰相重病不起,何況源頭清晰明白的火箭?

  但高層對謎底已提前知道了,而且很清楚韓岡根本沒有其他用意。他連繼任宰相的人選早已定好,哪裡有呂惠卿那個仇人出頭的餘地。至於外部種種聳人聽聞的謠言,卻是只當笑話看——至少表面如此。

  張璪大笑著,一手指著韓岡,邊笑邊搖頭。目光偷偷向章惇方向掃過去,卻見相也前仰後合的大笑。

  當著章惇的面,也只有韓岡能把這種事當笑話說。

  荊湖兩廣翻地燒草滅釘螺,蠱脹病下降了九成還多。明瞭病原理後,通過艾草、薄荷油等藥物防護蚊蟲,南方瘧疾的病率也大幅下降。更不用說天花,已近乎滅絕。

  舊時的藥王廟,供奉孫思邈者不及十一,各地或供奉神農,或供奉扁鵲,或供奉華佗,也有供奉韋慈藏、韋善俊的,但近二十餘年來,全都改成了供奉崇仁顯德護生佑善妙應真君,天下幾千縣鎮,有佛寺、道觀、有土地,就有藥王祠。

  人人都覺得,只要跟著韓岡指明的方向,未來只會比現在更好。人心所向,加上韓岡本身擁有的實力,即使章惇也必須隱忍。

  這是頗讓張璪羨慕的。也是張璪敢於與韓岡結盟的主因。

  一陣笑罷,章惇正容道,「傳信日本、河北、河東,還有登州,讓他們小心戒備,提防遼人的火箭。尤其海上,如果火箭改裝油料,對戰艦威脅很大,要仔細提防。」

  章惇著意叮嚀著,坐在牆角,記錄會議內容的兩位掌書記正奮筆疾書。

  窮鼠嚙貓,狗急跳牆的事從來不少,若是一個不小心,翻盤不至於,吃個虧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海上要多小心,大同也得小心,或許還有雁門關。」張璪說,「析津府出來的這一批,是運往西京道的。北虜心不死,不一定會坐守大同。」

  「攻雁門?那是自尋死路。」呂嘉問道。

  「熊本的寨子修了快有一百里遠了。」張璪提醒道。

  出雁門關後,便是大同盆地。

  自那一次冒進慘敗後,熊本就一轉變得保守起來。採取了淺攻進築的辦法,鐵路自雁門關出,隨著一座座新起的寨堡慢慢延伸向大同的方向。

  寨堡並不堅實,主要都還是土木為主,通常兩三千人一天就能修出擁有一定防禦力的雛形,之後再用兩三天加深壕溝和寨牆。雖然看起來脆弱,但是只要擁有足夠的火炮,一座駐守一百兵的寨子,就能控制住方圓三里內的道路、村莊。而這些小寨子的二十里之內,都會有一個駐守一兩個都的大寨,更遠一點的,還有更大的,駐守更多兵力的寨堡。小寨與大寨彼此勾連配合起來,就像一道鐵網,牢牢控制住寨堡所在的區域。

  對於這種純粹用國力壓人的手段,遼人幾乎沒有應付的辦法。即使是最小的寨子,由於相互間聯繫緊密,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打破。遼人出動的兵力少了,那麼根本奈何不了寨子,連寨牆都接觸不到。出動的兵力多了,那麼等他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就會現四面八方的宋軍都趕來了。只要再逗留稍久一點,宋軍的主力也會從遠處殺來。

  在河東官軍採用了這種戰術之後,幾次交手,遼軍都沒撈到好,有幾次差點被圍殲在城下。遼軍也有採取佯敗的計策,想把官軍引誘出這一片壁壘地域,但過去冒進的官軍,現在卻變成了烏龜,等閒不離窩。

  「遼人最新的火箭射程能有兩里多。尾部也加了尾翼,飛行時能產生旋轉。」

  張璪說著看向韓岡,韓岡點點頭,這個情報也是通過雍秦商會在遼國的網絡得到的。

  「雖不及七一四廠的哨兵三型火箭,」張璪繼續說,「卻也足可傷及寨中兵將。」

  「為何不多生產一點火箭?」呂嘉問質問。

  「我們討論過的。」韓岡的語氣,彷彿老師對著記性不好的學生,「火炮更便宜。」

  火炮的成本低廉,使用方便,也適合日常保養。一門三零榴彈炮,成本九十七貫,保養得宜的話,全壽命能射七百到一千炮彈,而一枚實心彈加上火藥,成本才一貫。

  「一枚哨兵三型火箭採購成本一百零六貫,」韓岡老師一般算給呂嘉問聽,「威力是比射實心彈的三零榴彈炮大,可用一次就沒了。一百零六貫啊,市售的太平大車也才一百貫,這射一次,就是一輛太平大車飛上天了。雖說我們是家大業大,可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能省點還是就省點吧。」

  章惇聽著韓岡一二三四五的算,笑說道,「玉昆會持家啊。」

  韓岡也笑著回了一句:「先師有言,宰輔者,家相也。不會持家怎麼行?」笑了幾聲,他又道,「三零炮的射程雖然近了些,但使用強裝藥,放在高處射擊,還是足以攻擊到遼人的火箭陣地。這火箭不調整好射角度,可就是一百貫沒了。我想遼人的錢還沒多到可以隨意亂砸的地步。」

  遼人的情況很容易理解,儘管他們火箭的最大射程要過普通小寨中的三零榴彈炮,但出於命中率的考量,遼人肯定不會在最大射程上進行發射。對宋軍來說,極限射程上十一中是個不錯的命中率,但遼人肯定不甘心,花上一千貫才把宋軍的寨子炸上一個缺口。一旦將火箭陣地提前,就進入了三零炮的射程,而射火箭更要用上一定時間進行瞄準,以免浪射。這更給了火炮射擊的時間。

  遼人大量使用火箭,對大同盆地中遍地的新寨子來說,不過是從沒有威脅,便成了稍有威脅。

  這個道理在座的自然都能理解,但誰都看得出來,韓岡還是更看重火炮,火箭在他那裡,也僅僅是火炮的補充。

  「玉昆言之有理。」章惇對韓岡的說法表示贊同,「河東方面的確要提防,但不必太擔心。看看遼人準備花多少本錢來打一萬多工的寨子。玉昆,現在河東一個工多少錢?」

  交過免行錢後,動用民夫就要花錢,每天都要給錢,同時還要包食宿。為了名聲著想,這方面的錢,都堂從來沒省過,而且督察得很嚴。

  韓岡他過去執掌河東軍事,只記得十幾年前的價碼,但現在河東的價碼可就不知道了,「當年把飯錢加上是一百三十文,現在多不過兩百文。民夫怎麼也多不過禁軍口俸。」他解釋了一句。

  「那就是最多三千貫的成本。」章惇自信的笑了起來,「一個寨子能讓遼人費上十枚火箭,這買賣就值得了。」

  這就是韓岡一貫提倡的觀念,對敵當以己之長攻敵之短。而中國最勝過遼國的地方,就是錢多。遼國調動了大批工匠大造火箭,投入的成本直接擠佔了許多火炮的生產,可產量也不過中國的一個工廠日常產出。

  雖然有錢不能亂砸,可如果是跟遼國有一個比較好的交換比,那就是值得的。即使是三比一,四比一,那都是不虧。

  「關鍵還是海上。」章惇說,「一艘巡洋艦不算武器都有兩三萬貫,一艘戰列艦二三十萬貫往上走。若是幾艘快船載著火箭衝近了射,怎麼能不虧?」

  「要是給射中了,這買賣可虧大了。」曾孝寬笑道。

  如果是在過去,政事堂和樞密院的宰執們議事時,絕不會用這種商家口吻。若是哪位大臣這麼說話,少不了一句無大臣體,但如今倒時成了風氣。

  但這種商業化的風氣卻是韓岡樂見。

  有關火箭的議題算是結束了,處理方法不過是把情報轉給各個戰區,並提醒多加注意。

  沒有哪位宰輔會認為遼國孤注一擲的手段,能給大宋官軍帶來太大的麻煩。韓岡、章惇,都不覺得一個並不算多出色的武器,能改變現在幾個戰場上的形勢。

  即使主帥自己犯蠢,把人帶進絕路,也絕不至於一敗塗地。

  『應該吧。』韓岡揮去心中隱隱的不安感,然後安穩的想著:

  即使一時敗了,卻也沒有扳不回來的可能。國力上的巨大差距,已經扼殺了遼國的一切未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6
第201章 火箭(九)

  向良覺得他節度使的名號已經快要到手了。

  在他的馬前,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一條並不算寬闊的道路從樹林旁繞過。

  道路之上,伏屍處處,儘是衣衫襤褸的倭人。一具具屍骸,從向良身前百步,一直延伸到拐入森林另一側的盡頭。

  身著藍色海軍軍服的士兵,提著插上槍刺的火槍,正在屍體之間緩步行走。他們邊走,邊用手中的槍刺挑著伏倒於地的倭人,從中搜檢出還沒有斃命的敵人。軍中的衛生兵跟在他們身後,確認是否有救治的可能。

  空氣中還有濃烈的硝煙味道,四陣排槍,擊碎了倭人的伏擊,也留下了硝煙的殘跡。

  樹林邊緣有幾處正噼啪冒著煙火,不過火焰已經漸漸消了下去,一縷一縷的殘煙淡淡的融入天空。森林裡飄散出來滲人的臭味。那是屍體腐爛的味道,隨著殘煙擴散到空氣中。

  也不知是第幾次擊敗當面的敵人,不過向良還是沒有厭倦勝利後,在高處俯視戰場的習慣——這也是攻入日本之後才養成的習慣。

  半個時辰前,就在大軍前進的時候,前方的這片樹林湧出了一批敵人,紮著頭,衣衫襤褸,掌中的倭刀長短不一。後面跟著大批手持竹槍的村人。

  這一批倭人埋伏在樹林中,避開了前軍,準確的衝進了中軍隊列,如果向良是不相干的旁觀者,足可以為他們的行動而擊掌叫好。

  但向良這位主帥,當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身邊的兩千中軍甚至都沒能來得及擺開陣型,放下火炮,幸好隨行的騎兵指揮最早反應過來,一次衝擊就打斷了伏兵攻擊的勢頭,由此得到了兩三分鐘的時間,讓步兵得以完成作戰陣型的佈置。之後,就跟前面的所有戰鬥一樣,排槍橫掃一切。

  在主力覆亡之後,敵人根本是烏合之眾。通常情況下,只要有兩門炮在,隨便一轟兩下,對方就會崩潰了。即使沒有排開火炮,憑藉整齊的槍陣,即使老用兵的將帥,也很難討得了好去。

  不過這一次的失誤,還是太大了。負責統領斥候、偵查敵蹤的裨將,此刻已經被奪職待問。而向良也派人去質問前軍主將,全軍都在伏兵的眼皮底下走過去,還把中軍主帥給陷了,到底是哪家的將軍?

  向良知道那些斥候早就因為不斷的勝利而疏忽大意了,滿是屍臭的森林,也的確不是那麼討人喜歡——天知道這一片頭下軍州的遼人領主,往樹林裡面丟了多少屍體。剛才抄截倭人後路,衝進森林的三百將士,出來後一個個面無人色——但這可不代表向良會體諒差點害了自己的蠢貨。

  也就是勝利,讓他心情好了那麼一點。

  向良需要勝利,也期待勝利。

  作為外戚,跨過波濤起伏的大海,統兵打下了日本之後,向良不覺得自己日後還有機會領軍上陣。不過這份功勞,足以讓現在已經是節度留後的他順理成章被授予節度使。

  向良靜靜地等待著,他要一個輝煌的勝利,派去逐敵的都是他手下最為精銳的騎兵。在擋住了最開始的幾分鐘後,向良需要立有功勛的他們繼續前進,將所有敵軍一網打盡。

  傳令兵帶著捷報回來,最大一股逃敵被前軍咬住了,沒費太多力氣,就將他們全數殲滅。

  向良輕哼一聲。

  要是前軍把人給漏了,他就更有理由處置前軍軍帥了。

  可惜對方很聰明,沒給他這個機會。

  「大帥,接下來怎麼辦?」

  向良抬起馬鞭,無視滿地的屍骸,「繼續向前。」

  才離岸不久就遇上敵人,當然還不是回去的時候。

  士兵們集合了起來,遵從向良的命令,繼續向前。

  剛剛結束的戰鬥用時很短,幾輪射擊就獲得勝利,但隊伍中的許多人都在緊張中消耗了大量體力,再次起步時,竟顯得有幾分步履維艱。

  「打起精神來!」向良在馬背上大聲打著吆喝,「到了前面的莊子,就有地方休息了。」

  向良也不想多走路。海戰陸師,那應該是半海半陸,陸路走多了,可就是陸軍了。

  可如今日本的局面,讓向良只能一步步平推。

  如果倭國朝廷尚在,向良會選擇直接在距離平安京最近處的港口登陸,直接一刀斬,然後坐鎮中央,讓手下人分頭出擊,將分散的地方勢力各個擊破。

  現在倭國朝廷被遼人連根刨了,日本三島上,被劃分了大大小小近百個頭下軍州。一位位遼國貴人本就是自行其是,一盤散沙,哪裡找一個斬的對象來?

  當九州島上的駐軍主力被擊潰之後,要佔領日本,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沿著海岸一家家掃過去了。

  「太尉,太尉!」

  一名騎兵從遠方奔來,亮出了身份之後,被帶到了向良的面前。

  「太尉,出事了!」

  「出什麼事?」向良漫不經意的問道。

  等到傳信士兵的聲音傳入耳中,他的臉色丕變,「傳令三軍,後軍變前軍,前軍變後軍,立刻班師回港。」

  ……………………

  如同流星劃破天際,幾朵色澤橘紅色的火焰飛臨營地上方。

  遠遠的,向良望著空中的尾焰,仍是恍恍惚惚。

  一個時辰前,他還意氣風的站在戰場中,欣喜於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可是現在,心情卻像陷入了一場噩夢。

  轟的幾聲巨響,爆炸聲遠遠傳來。

  還有好幾里的距離,乘著腥鹹的海風傳到向良處,已經是微不可察。可向良的心臟,猛的大跳了幾下。不安的預感愈的強烈起來。

  在港口營地,向良留下了足夠的兵力來防護。但現在港口也受到了攻擊中,島上遼人幾乎全滅,那麼多遼人到底是哪裡來的?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向良至今還沒回過勁來。

  這是一場讓人覺得羞恥的慘敗。

  如果不是在突然收到港中戰艦被敵軍火箭攻擊的消息,讓向良下令撤軍,向良將會沿著道路一路打過去,一直打到目的地。

  可現在只能放下一切趕回來了。

  向良放馬疾行,十幾里路,遇上了好幾次水兵,都是從營地逃出來的。這些飽經訓練甚至折磨的水兵,現在卻倉皇逃竄,

  向良沒有為他們停步,而是繼續前進。

  停泊在港口中的戰艦,遭受到了莫名而來的火箭打擊,他這位主帥那裡有時間停下來多問一問?向良聽到這個消息時,幾乎都要瘋掉了,跟隨他行動都戰艦,可是整整一個分艦隊。如果有了點閃失,他只有辭職謝罪了,至於節度使,那根本都不用幻想了。

  馬蹄聲急急如電,港灣處轟隆隆的巨響,帶著火焰一刻不歇。

  向良打馬狂奔,海面上的爆炸正一聲聲的趕在他的馬前。起伏的海面映著火光,彷彿沸騰的油鍋。

  向良拚命衝到門前,港口中營地大門一側的望樓,早已變成一支火炬。

  望著遍地狼藉的營地,向良正要說話,卻現周圍的目光凝定在半空中。

  抬頭看去,海灣的入口處,一枚火箭以極低的度飛了過來,帶著長長的焰尾直奔港口中的戰艦而去。

  向良緊抿起嘴,坐在馬背上,死死盯著那枚火箭。火箭悠悠忽忽的轉了過去,最後一頭紮進了海裡。

  向良神色剛剛一鬆,往外看去,卻見又是幾處火箭同時騰空。這幾枚火箭,在海灣入口處射出,徑直奔向碼頭上的戰船。

  向著海灣入口處極目望過去,天與海的交匯之處,停了幾艘小艇。每一枚火箭,都是從這幾艘船上飛起,而火箭的威力,也在不斷提高。

  尾端的赤紅色焰光,讓向良心驚肉跳。數量多了起來,這一回就難躲了。

  轟,轟,轟

  新射的火箭落了下來,一半落進了大海,但另一半……

  「青州號!」一聲尖叫傳自向良的背後。

  向良往碼頭望過去,卻見港中最大的那艘船上火苗騰空而起,不知道是不是火箭中摻了什麼,爆炸之後就濺射出來,火勢轉眼就蔓延到了全船。甚至連挽救的時間都沒有留下

  「青州號……」

  向良從喉間出一聲哀嚎。彷彿垂死的野獸。

  雙目赤紅,眼中儘是痛苦。海軍最強的戰力,就在他的眼前化為一片火海。

  收攏起來的帆索,在桅杆上燃起了一條條火鏈,將桅杆一起點燃。

  船上的士兵終於是放棄了,一個個從船上跳下海面。

  向良這時想起了什麼,「章參軍呢?」他問著左右。

  宰相家的公子自請從軍,這對哪位主帥來說都是噩夢。幸好宰相知道自家兒子的本事,直接從都堂下令,讓其負責轉運。

  當向良出陣後,就順理成章的把宰相公子留在了安全的營地中。

  誰能想到還會有反擊?都被打得近乎全軍覆沒了的敵人,哪裡來的武器和船隻。

  「章參軍呢!?」

  向良到處抓著人來問,得到的回答卻都是搖頭。竟然都沒人盯著那位公子哥兒。

  望著營地核心處的廢墟,還有被火焰吞噬的戰船,

  向良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已經不是辭職能抵數了,也許,可能,說不定,要自盡謝罪了。

  『這下完了。』他喃喃說。

  ……………………………………

  一艘巡洋艦,一艘一級戰列艦——而且是分艦隊旗艦——被擊沉。還有一艘巡洋艦,三艘貨船,一艘高通訊艦,在過火後失去了修補的價值。

  海軍的損失極為慘重,這是百萬貫為級別的損失。即使朝廷想要補救,也不是短時間能夠補救的回來。

  更不用說一級戰列艦,從材料到設計,都是造船工業最高的成就,竟然沒有損失在海戰中,而是在夜裡被人燒燬。

  這讓人更加充滿遺憾。

  失去了半支分艦隊,日本島上的戰鬥只能暫時告一段落。剩餘的戰艦紛紛離開港口,去追查遼人的夜襲火箭船隊的來路。陸地上,沒有了海軍的支持,就意味著沒有了軍用物資和糧草的供給,即使想要繼續作戰,也不可能成行。何況主帥向良,完全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根本無力去執行他的使命。

  幾名將校從營帳中出來,就面面相覷。這種變化,不是他們能夠參與,只是想到自己要在日本島上空耗時日,就顯得分外揪心,更不用說宰相家的衙內,在這裡出了意外,到時候,宰相那邊會怎麼看待?想想就覺得沒了前途。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們找到了火箭的殘骸,可以交人帶回國中,只要能夠被軍器監好好研究,將校們都相信,很快他們手中也能擁有比遼人的火箭數量更多,比遼人的火箭性能更好,比遼人的火箭射程更遠,比遼人的火箭威力更大的火箭。

  但是,在這一切之前,還先要過上一關。

  「消息送到京師要多久?」一名將校問著。

  「看天氣了,」另一人說,「有可能半個月,有可能要二十天,順風就快一點,逆風就慢一點。」

  「我不知道的是該希望快一點到,還是慢一點到了。」第三人嘆道。

  「還是早一些吧。」第一位軍官道,「早點讓相公知道的,我們也不必一直提心吊膽了。」

  「萬一有什麼懲處呢?」第二人擔心地說。

  「還能讓我們為陪葬不成?」第一任反問,「即使是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事。何況只是相公呢?」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7
第202章 火箭(十)

  【一一七四】。

   『這是傷亡……還有失蹤。』

  【青州號】。

  『青州號一級戰列艦……興化號二級巡洋艦、六零四高通訊艦、貨船。』

  【日本】

  『向良,蠢貨,』

  【時間】

  『明年年底不知能不能拿下日本。』

  【錢】。

  『要多一千多萬吧……至少的。』

  韓岡銳利剛硬的字體,一條條排比在紙頁上。石墨混著黏土燒制的炭筆在微黃的紙面留下了濃黑的痕跡。字數越來越少,力道則越來越大,字跡也越來越深,就像是利刃劃過的刀口,將戰爭的損失血淋淋的暴露出來。

  韓鉉用力閉了閉眼睛,文字中透露出來的情緒,如同火焰般灼眼。張開眼睛,看看父親沒有太多表情的側臉,再看看紙上的文字,仍然讓人心驚。

  韓岡的字一向剛硬,源自三館楷書的端正,加了本人的性格填充之後,就變得如同蒸汽機一般充滿鋼鐵般的力量。米芾那個狂人就曾評韓說韓岡的書法是老圃揮鋤,唯恐力弱——這番話後,米元章就是多年的閒職,時間和金錢盡用來在京師裡面的酒家買醉了——不過在韓鉉看來,米芾說得還真是貼切。本來韓岡用毛筆時還有一點柔和成分,換成硬質的炭筆質後,完完全全就像是刀刻斧鑿,恨不得將強勢的脾性化入整篇文字中。

  最後一條就一個字,看起來重逾千斤。而且從任何角度來看,錢總是最重要的。

  什麼都離不開錢,朝廷也離不開錢。

  百萬貫的計劃外開支,就足以讓宰相當庭罵街了。去歲鄂州船廠大火,燒光了船台和船台上的船隻不提,船廠儲備的木料也燒掉了幾千根,還連累了船廠周圍的民居被燒掉了上千間,幾百人焦頭爛額,損失足有八九十萬貫。章惇當庭就罵了街。

  韓鉉當時從不同朋友那裡聽到了十好幾次福建腔的入娘賊,這當真是難得一見,幾十年都沒見過。事後荊湖北路轉運使、巡察御史、鄂州知州等二十多位相關官員,或降職,或撤職。宰相的脾氣,說在不相干的人嘴裡,那是有趣,落到下面,就是一場席捲一地的風暴。

  更別說國庫年入的二十分之一,戰爭國債總額五分之一的一千萬貫——這不是韓鉉自己憑空猜測,剛剛韓岡才提起筆,用草碼寫了個一千的字樣,正好符合韓鉉的估算——本就不趁手的財計,這下又被捅了個大窟窿。不加預算還不行,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即是戰後紅利,也是先期投入,沒有先期投入,後續當然不會有收入。

  韓鉉他聽韓岡說過,做宰相的都慣做裱糊匠,是拆東牆補西牆的老把式——就是前段時間,正在辦大借款的時候聽韓岡的感慨。

  從情理上說,沒人會真心喜歡一文錢掰兩半花。好不容易把還沒到手的地兒包裝成期貨掙了五千萬貫,擺脫了捉襟見肘的局面,這一下就又要扣扣索索。連帶著對遼攻略的進度表,以及國家投資的各個建設項目,也都要大改。這要是不嚴重,就沒別的事嚴重了。

  青州號戰列艦的毀損,對朝堂來說倒不算十分嚴重了。燒了一艘,再建兩艘,這筆錢朝廷出得起。最近才賺了五千萬啊,而且還有可能賺得更多:

  這一回日本派遣軍吃了一個虧,最急的就是那些買了戰爭國債的債主,他們最怕的是錢打了水漂——即使朝廷事前拿鹽稅做了保證,但所有人都想要能生錢的土地,而不是僅僅拿回本金加利息——如果朝廷說一句要追加投入,他們肯定會飛快的從自己兜裡往外掏錢。

  開源不成問題,節流也有了進步。

  最近明州、密州兩大造船廠的造船工藝同時進行了更新,蒸汽機帶動的機器在船廠中大量使用,大幅降低了製造成本,同時鐵釘等鐵質配件也因為採用,機器生產而成本大幅降低,有一千萬貫,至少能造五十艘來。

  但放在民間,青州號沉沒的影響比什麼計劃延誤、軍費損失都要來得大,畢竟近些年來,報紙上都是在宣揚中國海軍的強大。其中的代表,自然就是三艘裝備了上百門重炮的一級戰列艦,足以媲美大型戰堡的火力,規模也如堡壘一般崔巍,因而在民間名聲極大,被視為官軍無敵天下的象徵,甚至在年畫上都有刊印。這一下燒了一艘,官軍用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名望,頓時就塌了一個角,連同上一回的河東大敗一起,為民間的反戰聲勢推波助瀾。

  『該怎麼辦?』韓鉉為韓岡憂慮著。

  ……………………

  鐵甲艦也許該開始建造了。

  韓岡手中的筆管,輕輕敲著桌面。

  「大人!」

  韓岡連眼皮都沒抬,無視兒子試探式的詢問。

  第四分艦隊的慘重損失,的確是如同向良所上請罪表中所言,是疏忽大意輕敵所致,如果一切按照規條中做事,遼人裝著火箭的小型戰船根本不能靠近戰艦泊地。但幾艘小船加上火箭,就毀掉了大半支分艦隊,也證明了木製戰艦對爆裂性武器的脆弱。

  如果還按照作戰條例上,戰艦組成戰列線,接近到敵方艦隻百丈之內開火,而且條例中明文要求為了命中率,要盡可能接近敵艦,那麼等於是邀請敵軍釋放火箭,船堅炮利的優勢不說蕩然無存,至少也要大打折扣了。

  要想防禦好火箭,改木為鐵是最好的辦法。以現今的技術工藝,一時間不可能用鋼板鉚釘打造出一艘全鋼戰艦,鐵甲艦便是不二選擇。在木殼船板外側釘上一塊塊裝甲,防禦炮彈,也防禦火箭。

  但船帆上不可能釘上裝甲,戰列艦、巡洋艦上的船帆,比船身更為巨大,不排除船帆的隱患,只考慮船身,改裝成鐵甲艦就沒有意義。

  去掉船帆,那動力怎麼解決?

  鐵甲艦是木殼戰艦加裝裝甲,對度有著極大的拖累。海戰之中,速度第一,火力只能排第二,要保持原來的速度,船帆只能更大,不能縮減。

  或者打造蒸汽動力的鐵甲艦,完全拋開船帆系統。但這樣的設計,卻找不到合用的蒸汽機,以及傳動裝置。而且現在只能做得出明輪船,作戰時候這是個巨大的破綻。

  即使是鐵甲艦也不現實,現有船用蒸汽機的功率太小,驅動不了大型戰列艦,而水下螺旋槳驅動船隻,技術水平還遠遠不夠,技術上的欠缺,使得一切設想都毫無意義。

  炭筆在紙上一劃,這一條被深濃的黑線勾了去。

  好了。

  一條條寫了下來,

  而第一個則似乎最微不足道。

  一千一百餘傷亡,放在對遼戰場上,根本不算什麼。一場大一點的會戰,一口氣戰死了四千多精銳,一萬五千多傷亡,轉過來沒兩月就恢復元氣了。

  但關鍵是其中有一人。

  他算是失蹤——實際上,是名為失蹤,剩下的不過是屍骨無存的另一種說法罷了。

  火藥武器出現前,戰場失蹤都能直接作為逃兵論處,但火藥出現之後,四分五裂,屍骨無存的現象就多了起來,很多屍體都無法確認身份,勉強拼湊起來就會發現屍體的數目和實際減少的數量對不上號。

  韓岡啪的合起了文件夾,抬頭看著心中浮躁的兒子。

  當年皇帝也死了一個兒子。

  正好是在韓岡公佈種痘法的當口,因為天花死了一個兒子。

  這對韓岡來說,當然是始料未及的變故。而且韓岡還作死的在奏章中說,他為了不損仁德,把牛痘法的前身人痘法隱瞞了十年。

  從一個父親的角度,如果哪個醫官有醫治的辦法卻不拿出來,眼睜睜的看著兒子死去,韓岡是絕對有殺人的衝動,但熙宗皇帝當年忍住了,因為他還有一個兒子。

  人質在手,韓岡一點都不怕皇帝發飆。

  只是現在不一樣了,宰相家的兒子失蹤了,或者可以說死了。死在了火箭之下,偏偏韓岡前段時間出版的小說裡面,火箭唱了主角。這不能不讓人聯想起來。

  章惇那邊的反應會不會也是如此?

  到時候,到底會有多少人投身到這一場漩渦中?

  韓岡看著兒子,心中想著。如果跟章惇鬥起來,最高興的還是那些兩邊不靠的中間派,還有對撥亂反正念茲在茲的舊黨餘孽,或者叫保皇黨。反正水越渾,對她們這些人來說,生存空間就越大。在韓岡和章惇聯手的時候,外界的游離者連呼吸困難,一旦章韓互鬥,生存空間立刻就擴大了許多。

  所以敵人的數量可想而知,只會多,不會少。

  需要團結。

  韓岡再一次確認,必須要保證所有願意維持團結的同道能夠得到同樣立場的同伴的反饋,讓他們知道同伴的數量是難以計數的龐大,那麼他們才會安心的守住現有的立場。

  有了足夠的同伴,人心就會安穩下來,而穩定又人多勢眾的同道,又能反過來保證或核心的穩定——一如當年。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8
當初你這部開頭與中期都不錯,但現在你已經越扯越遠了,很多情節不是拉不回來,就是無法自圓其說。還是找個點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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