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35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9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213章 變故(十)

  軍營東西四百九十步,南北三百五十步。

  位於南薰門外,比鄰青城行宮,靠近東京車站和新國子監。

  軍營的主體,是偏南側的一座炮壘,主炮壘加四座子炮炮壘總共擁有輕重炮六十四門,控扼東京車站和南薰門這兩處京師要衝,是東京外城防禦體系的關鍵節點之一。

  另外有著六棟三層、四層高的營房,一座大號的操場,以及馬廄、食堂、點兵台等附屬建築。

  神機營第四廂三個指揮一千八百七十人就駐紮在此處,除了第四廂之外,還有炮壘守備的一千一百人。

  周全就站在炮壘最高處,俯視整座軍營。

  正是卯時三刻,營中出操,近三千官兵在營中的水泥操場上鋪陳開去。薑黃色的軍中常服整齊劃一,宛如將熟的稻穀在灰色的土地上生長起來。

  下面的官兵並非都是周全的下屬,野戰和守備分屬兩個系統,炮壘守備並不歸於周全指揮。士兵們在操場上的站位涇渭分明,就連操演時的呼喝也在一爭高下,要用嗓門壓倒對方。

  同樣的情況,在神機營的駐地中很多見。兩家同駐一處,日常相互牽制,戰時協同防禦。需要時調走野戰部隊,也不會影響到京師的防禦安全。

  但周全回過頭來,這座營壘中所有十三名指揮使以上級軍官全都聚集在他的身前。包括第四廂,也包括這座青城堡的守備軍。

  十三人的神色,盡數落入眼中。

  有人怯弱,有人積極,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忐忑不安,也有人不知轉著什麼心思,更有四人,或是周全心腹,或是韓系死黨,早提前得到周全的指示,方才就在旁邊推波助瀾,助周全壓制其餘同僚,此刻就帶著臨到大事前的緊張和期待。

  人心依然不一,但周全就站在這裡,他不點頭,沒有人能夠離開。不論有什麼樣的想法和打算,在他面前,都得咽在肚子裡。

  直到中午之前,周全都不打算放他的這些部將離開。即便是四名黨羽,周全也一樣不會放他們離開。

  周全從爆炸現場離開時就已經留下話,他只等到中午。只有韓岡確實安全了,傳來了不需行動的命令,否則到了中午,他就要率軍出營。

  如果韓岡有何不測,他這等鐵桿親信必無幸理。幕後黑手不論是誰即便不是章惇又豈會留下後患?既然如此,何不乾脆放開手腳大幹一場。即使不能反撲成功,也要讓幕後黑手痛徹入骨。

  儘管久居京師,周全那飽經西北風霜的彪悍之氣依然絲毫未消,手握長刃,殺心自起。

  「相公如果沒有吩咐,那肯定最好。殺頭的事,本將也不想幹。但要是相公吩咐下來……」

  周全眼神深沉,他沒有跟這些部將說韓岡入宮後依然可能會面臨危險,更沒有說他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是假傳了韓岡口令,要他們等待號令、隨時準備出擊。

  造反的勾當,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心腹也罷,黨羽也罷,都不是那麼可信。

  如果韓岡不測,除了他自己之外,周全不敢保證這十三人中,能有一個還是兩個會跟著他拿著全家老小的性命堵上這一鋪。

  不過現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執行的是韓岡遇刺後布的命令,大多數人還是願意從命,更有人頗為主動:

  「都指放心,除了相公,我們誰也不認!」

  「都指放心,相公的吩咐,俺們絕不敢拖延。」

  心腹率先帶節奏,聰明人積極表忠心,穩重的也不得不附和。誰也不清楚,周全在下面到底埋伏了多少刀斧手,只等著他抽刀為號。而每個人都很清楚,這時候不站對位置,等事後韓岡秋後算賬,人家給安排位置了給猴子們圍觀的位置。然而更重要的,卻都是看好韓岡,要在韓相公身上壓上一注。

  周全只微微點頭,「王太尉進皇城了,進門宮禁,出門都堂,比誰都要近,就不跟他比了。但除了皇城中的兵馬,神機營各部,沒一家比我們離城中更近。待會兒起事,若是有誰遲疑不進,讓本將沒了臉面,也莫怪本將不講人情了!」

  眾將皆悚然應是,更有人高聲說,「定然是俺們第四廂拿頭名!」

  不過不論部將應答如何,周全依然不打算讓他們回營準備,無論如何,此刻他只相信自己。

  立於炮壘頂端的觀察哨上向下俯視。

  一條大道宛如玉帶,橫亙於軍營之前,路上馬車轔轔,人流如織,連接著東京車站和南薰門的通天大道,如同一條動脈,將無數財富與人口送入京師。

  視線稍轉向東,松柏蒼翠,點綴著國子監的新校區,南薰門外,民居侷促,黑瓦屋頂連綿起伏,樹木稀疏,有著大片大片的濃綠,唯有此處。

  再向近處,俯視青城圜丘,天子祭天之所離之不遠,圜丘頂部,天子涉足,卻彷彿就在腳下。

  天子體弱,宰相攬權,多年未有南郊之禮,青城空置,圜丘蒙塵,但此處仍不是周全此等武夫能夠隨意踏足的地方,周全對青城行宮內部都一無所知,直到此處炮壘修起。每一次立足高處,黑洞洞的炮口就在身旁,俯視宮室的白牆青瓦、圜丘的玉欄金磚,大逆不道的心思,就在周全心中如池塘裡的水草一般不斷滋生。

  相公這一回當能因禍得福。

  周全覺得自己等著一天,已經等得很久很久。

  不管賊人是誰,處心積慮的刺殺,相公卻是安然無恙,這便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那就遵從便是。老天爺送的禮物,那有不要的道理。

  要是相公真能得了好處,他們這些鷹犬,自然也能沾光。

  周全自覺胸無大志,對管軍、橫班也無奢求。不求公侯,能夠富貴傳家,福澤綿長,就很不錯了。

  周全憑欄而立,神飛天外,後面一群將校恭恭敬敬的佔著,等待周全號施令,卻見一騎穿營而入,在營門處稍待片刻,便直奔炮壘而來。

  「你們且稍等。」周全繼續讓部將們站著吃風,自個兒走下樓,方才入營的騎手已經在炮壘中等候,周全等不及他行禮,急著問,「情況怎麼樣了?」

  殺頭的買賣,周全不可能就干守在軍營裡,等著城裡傳來韓岡的命令。他回來之前,就已經分派了親信在城中搜集消息,一切異動都有可能意味著危險。

  「街上到處都是警察,朱雀門的警察也多了好幾倍。出入都要嚴查。攔了好些人在城門口了。」報信的騎手說到有人被攔,不禁有幾許幸災樂禍的笑容:「小人本也難出來,亮了都指給的牌子,才被放行,私下裡還跟小人說警察總局裡面剛剛布一級警備了。」

  「一級警備……有個鳥用。」周全一貫是看不起土兵、弓手,天下間最精銳的廝殺漢就在他的麾下,那一等只敢欺負良善的胥吏,即使被整合在一處,也不是神機營的對手,他哪裡看得起,「南薰門呢?」

  「出城的也查得嚴了,消息已經傳開了。」

  周全臉色微變,「是警察告訴他們的?」

  「多半是。」騎手點頭。

  城門的守衛上,內城歸屬於警察,而外城則依然由軍隊掌握內城的防護本就是名存實亡,就在幾年前,東京的內城或者按民間的習慣稱呼:舊城城牆,還有著多處崩塌和豁口,最近才修起來。正好給了警察總局一個能夠切實封鎖內城的機會。外城雖然得到消息慢了點,但如此大事,得到消息後,沒有誰還敢當做平常事給無視掉,一個比一個精明。

  「聽說是警察總局展熊飛遣人傳信,」騎手說著自己費了點神才打探出來的消息,「十二座城門警察總局都派了人傳信。」

  「會做人吶。」周全冷笑,展熊飛此舉利人利己,給了各處城門守衛一個大人情,也讓京師的守衛更高了一層,更討好了頂頭上的黃知府,好歹彌補了一點罪過。

  但一日查不出案子,黃裳就一日要負責任,對沒有事先阻止案件生的警察總局,他不可能有好話和好臉色。即使展熊飛能討好更多人,只要不能破案,就一切都是無用。

  所以,周全現在就很想看看黃裳的臉色變成什麼樣。

  ……………………

  黃裳的臉色的確與周全想像中的差不多,由白而青,由青而紅,現在又開始泛起青色。

  「章相公呢?今天他不用押班,還在府邸中?」

  如今朝會,五日一參,兩位宰相輪流押班,實際上皇帝和太后都不到場,只是虛應故事。

  今日朝參為韓岡主持。章惇當還在府中高臥。這可比皇帝都痛快了。

  過去皇帝在位,想要偷一天懶,都要跟宰輔扯好一陣嘴皮。如果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隨便敷衍得話,保管會被大臣們的口水淋頭。死了近臣輟朝三日,死了老臣輟朝五日,一年都見不聊兩面的族親死了,輟朝七日,如果能輟朝一旬那就更好了,可惜不行,宰相容不得這般偷懶。不過當宰相想要偷懶時,情況就便要容易許多。

  不過,此刻,章惇應該不可能再偷懶了。如果不能在韓岡離宮出門之前把事情處理好,甚至壓下去,等韓岡出來,主導權可就不歸章惇管了。

  只是,現在有個問題韓岡還沒有從宮中出來。

  「你再去查探,一定要確認清楚。」黃裳又打了心腹小校出門去,臉上的青氣越濃重起來。

  當你覺得事情已經夠糟的時候,你會現,還有更糟的情況在等著你。

  當你掉到地獄第十八層,覺得情況已經不會更壞的時候,你會現,下面還有一個更深的地窖。

  這是韓岡半開玩笑時說的話。

  那正好是荊湖兩路和江南西路各州紛紛上報洪澇災傷,黃裳還記得自己說了一句今年這一年不好過了,之後就是北虜釁邊,京師泛洪。

  而眼下,韓岡在宮裡淹留不出,這個消息,意味著很多事,可能好也可能壞,在翻開盅之前,沒人能知道到底是開大還是開小。

  是被太后留住了嗎?還是出了其他變故。宮中如深淵,無法測度,難知深淺,黃裳此刻,心急如焚。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0
第214章 變故(11)

  「聒噪!」

  刀光閃過,一室皆靜,只有人體砰然落地的巨響。

  王舜臣收刀入鞘,環顧室中,徐徐而問:「還有誰?」

  滿堂將校,人人噤口。皇城司新任管勾面如土色,在角落處瑟瑟發抖。

  地上的人體還在抽動,血液隨著抽動汩汩而出,被切開的喉嚨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鮮紅色的液體在地板上恣意流淌,王舜臣踏前半步,鑲鐵的硬質皮靴啪的一聲清脆,踏入血水中,小小的血花在靴尖綻開,自縫線處暈了開去。

  王舜臣手握刀柄低頭俯視,對上驚駭欲絕的目光,眼中儘是淡漠。

  早就想砍你了。

  不是王舜臣的人,也不是韓岡的人,本月駐守皇城的神機營第二廂的廂副都指揮使,是章惇的人。

  神機營是韓系的地盤,但畢竟可算是禁軍選鋒,其中摻進來的沙子為數不少。有的『沙子』老實聽話,有的『沙子』就桀驁不馴。理所當然,桀驁不馴這個態度背後,就是另一位宰相的意志。

  平日裡有宰相撐腰,些許不順服,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去,甚至容忍一些越線的行為,但今日並非尋常時,王舜臣走進皇城,召集神機營眾將,等著就是一言不和的機會。

  朱色的公服揉搓得彷彿鹹菜一般皺亂,浸透了地上的血水,化成了濃濃的黑色。

  只須臾片刻,副都指揮使全身的血液都幾乎流盡,最後的一下掙扎如下了鍋的鱔魚般,將身子拗成了一個極度扭曲的造型。自喉間傷口的一聲出氣,好似皮毬被紮了一刀,忽又戛然而止,再也沒有動靜。

  「手生了。」

  王舜臣抬起頭,輕輕一句做了二十年屠戶,偶爾三天沒動刀後的遺憾。

  聲音不大,眼睛卻衝著角落處的皇城司管勾去了,新近得志的內宦全身抖了一下,身子縮得更小了一圈。

  王舜臣縱橫西域十數年,手下亡魂不啻百萬,其中手刃之敵亦數以千計,西域胡兒聞風喪膽,聽其名號,小兒不敢夜啼。其殺性之重,軍中無一人能與之匹敵。

  一廂都指,統領數千精銳,已是軍中大將。應對稍不如意,王舜臣便舉刀將之斬殺,肆無忌憚之處,就只差一句造反,周圍儘是其人黨羽,一閹人身處虎狼之中,如何不怕?

  但王舜臣沒有放過他,「李都知。你怎麼說?」

  近年以幹練而得志的內侍官此刻從腳底抖到了嘴唇,「朱……朱榮勾結賊黨……謀刺宰相……事敗之後,仍不知悔改,又意圖煽惑軍中,謀害太后。幸賴太尉,明察秋毫,識破其奸謀,及時將其擊殺,避免了一場大亂,有功於朝廷,有功於百姓。」

  一番話從磕絆到順暢,越說越是流利,身體也不抖了。他期待的看著王舜臣,只希望自己的投名狀能讓王舜臣滿意。

  王舜臣點了點頭,不為已甚,放手讓他過關。

  皇城駐軍逾萬,諸班直於內,皇城司、神機營、天武軍於外,上四軍更在外圍。因當年宮變舊事,天武軍、上四軍加上皇城司皆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其每日值守皇城的兵力總數,只比神機營一家多一倍。且與班直一般,多年來不斷換血,北地禁軍的有功將士逐步編入其中,而舊人往往升擢、轉遷而去。

  此刻王舜臣要掌握住皇城兵馬,只要有韓岡背書,憑借一己之力,足矣。

  區區一名皇城司管勾官,有他不多,沒他不少,還是太后的親信,沒有確認太后的立場之前,王舜臣也不方便處置他。

  廳中眾將校,除去兩名被王舜臣的辣手嚇呆的章系成員,剩下的皆為韓黨,有鐵桿的死忠,也有攀附的外圍。不論是鐵桿還是攀附者,只要韓岡還在,他們就是可以信賴的。

  片刻之後,眾將四散而去。各自去整頓兵馬,等待王舜臣的命令。只有兩位章系將校被扣下,鎖進了隔壁的屋子,王舜臣的親兵隔著窗戶盯著他們。他們的手下更安排了人代管。

  室中一空,血腥氣立刻讓人難以忍受,王舜臣也不想在這裡多逗留,邀請也被留下來的皇城司管勾,「都知,此處腌臢,何不上城一行?」

  沒人能在這時候拒絕王舜臣的邀請,兩人一前一後,沿著陡峭的樓梯拾級而上。

  推開通往城樓頂部的重門,烈風立刻倒灌進來。冬日晨間的寒風,深寒刺骨,幾乎能將人血脈都給凍住。

  寒風撲面,頭腦為之一醒,王舜臣揚眉一聲大吼,「痛快!」胸中一點郁氣隨吼聲化散開去。些許酷寒,卻也不放在心上。

  跟在後面的內侍官被凍得臉色發青,他不知王舜臣吃錯了什麼藥,用力裹緊了身上的衣物,老老實實的跟在後面。

  宣德門城樓上,有守衛,有炮位,一面面金龍角旗在招展,從城樓正中央向兩側延伸到東西兩闕上。

  此時旭日初升,殷紅雲霞宛如戰旗,翻捲於天際,佔據天穹半壁。憑欄而望,京城東壁,屋舍重重,街巷縱橫,也盡數為朝霞染紅。

  東方的紅如火如荼,王舜臣向著朝陽伸出手,寬厚的左掌遮在眼前,手掌的輪廓隨即被陽光染紅。

  王舜臣握拳又張開,玩味的看著指掌間的血光,「都知可想猜一猜,今天的京師會流多少血。」

  好一會兒,磕磕巴巴的聲音才從身後傳來,「太……太尉,不……不必如如此吧。這……這……」

  『這』了半天,再無下文。

  王舜臣嘴角微扯,與周圍溫度相同的笑容。

  爆炸發生的時候,他就在後方不遠。到現在為止,那一刻衝破黑暗的火焰,依然在烙在眼前。王舜臣估計他以後也絕不會忘記。因為那種心臟被緊緊攥住的感覺,這種程度的恐懼,是他此生以來都沒有經歷過。

  只有自己感受到恐懼似乎不好呢……

  過去曾經有一回,可能有十幾年了,王舜臣造訪韓岡家中,韓岡正在教訓為了一件玩具而打架的兩個兒子,要學會分享才行。

  是該分享的。

  城下,結束了朝會的官員們陸續走出宣德門的側門,一輛輛馬車紛紛離開。知曉韓岡遇刺消息的當不在少數,親眼目睹的就有許多,他們帶著這個消息,午時之前,就能傳遍京師。

  稍遠處,御街東側,一行車馬正駛進都堂的大門。

  王舜臣攥緊了拳頭。

  那是章惇的車駕。

  另一位宰相的馬車,很快就消失在都堂重重院落中。

  得到消息,還是沒有;是其指使,還是不是。這些,王舜臣並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確認敵人是誰,並非他的工作,那是韓岡的任務,而作為韓岡手下最得力的干將,他只要聽從韓岡的指示,摧毀前方所有敵人。

  王舜臣回頭向皇城內望過去。

  外朝諸司盡數遷離皇城,宣德門北,纍纍殿宇院落荒涼空寂,看不見多少人影。而築於高台之上,大慶殿依然巍峨雄偉,遮擋住了更後方的重重宮捨。

  王舜臣知道,韓岡朝會之後,便被得到消息的太后招入宮城,此刻就在那重重宮捨之中,拜見隱居之中的太后。

  已經幾年沒有出現在公開場合,太后此刻突然涉足進入此一樁案子,也不知是禍是福。

  不過王舜臣相信,以韓岡的能力,即使太后是幕後黑手,韓岡也能輕易脫身。

  他在城樓上,只要等到韓岡出來,就可以放手施為。

  初升的的冬日正一點一點的向上升起,漫天紅霞也漸褪去,天,正亮起來。

  今天,不知會有多少家血流成河。

  ……………………

  慶壽殿。

  朝會結束後不久,韓岡便來到了這裡。

  一小黃門在前領路,韓岡用餘光觀察左右,沿途守衛將校,皆是西軍中人,一路走來,甚是安心。

  太后自養病宮中,只朔望朝會方才垂簾御殿。平日裡,皆在慶壽殿中起居。

  韓岡等宰輔五日一入覲,已然形成慣例,叩問聖安,同時也會將這幾日的國政大事,一一上稟。

  只有極少數的情況,宰輔才會在並非入覲日的時候,來到慶壽殿中。

  韓岡之前赴文德殿押班常朝,率眾朝臣對著空座椅再拜而退,才出來便被慶壽殿派來的小黃門叫住,說是太后有旨請韓岡入內覲見。

  韓岡剛剛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刺殺行動,對他來說,包括宮中,都不是那麼安全,要不然他遇刺後,也不會直接命令王舜臣控制住宣德門,做好隨時動手的準備。

  太后召見,韓岡無法前呼後擁,只能自己獨行。但皇城中,來自關西的士兵多如牛毛,在韓岡的刻意安排下,他們早就分散到各處殿宇之內,韓岡一路走來,這些士兵紛紛出現在他眼前,幫助他確認前方是否安全。韓岡也是因為看到了他們,才最終放心的走到慶壽宮前。

  韓岡沒有等待,便被迎入宮中。太后早在御榻上坐了起來,與韓岡相互見禮。

  向太后久居深宮,將日常政事盡數交給宰相處置後,好生調養了幾年,如今的氣色比舊時要強了許多,儘管依然不能算健康,卻也遠勝當年發病時那種時日不久的憔悴。

  這些年來,向太后雖說不多干政,但朝堂大政,依然會稟明於她,而皇城司等處密報,也同樣會送到向太后,韓岡遇刺,還沒過半個時辰,就傳到太后耳邊,

  從韓岡這裡又得到了確認,向太后氣白了臉:「這一干賊子,簡直喪心病狂。查,一定要查一個水落石出!」

  宰相差點就被刺殺在上朝時,太后氣白了臉,「到底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等之後查明真相,必給相公一個交代。」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1
第215章 變故(12)

  太后接見韓岡的地方,在慶壽宮中的玻璃溫房。

  與慶壽宮的主殿和偏殿比起來,規模要小上許多的溫房,在如今的玻璃建築中,卻是一等一的龐大。

  屋頂一丈多高,四壁則有三丈見方,不僅頂部是一塊塊特製的透明玻璃拼接而成,就連四面牆壁,也是大半面積採用了雙層玻璃構建。

  溫房內外兩重,外間有著各色植物,南方的花木生長在其中,鬱鬱蔥蔥。寒冬臘月,依然奼紫嫣紅。內間則是太后日常白天見客和休息的地方。

  初起的太陽此刻只有一絲半縷的斜照在溫房的玻璃屋頂上,但溫房四周,有一圈鐵架,鐵架將溫房圍起,上面是一面面可以轉動的銀鏡,銀鏡有數百面之多,以如今銀鏡的市價,只這四面鏡牆,就佔去了溫房一半以上的成本。

  舊式宮室厚牆窄窗,白日裡都是晦暗無比,即使用上了玻璃窗,只要不是陽光透窗直入,就必須要點起油燈來照亮。

  這幾年改造的新式殿宇樓閣,窗戶就大了許多,宮室敞亮了不少,但太后起居的寢宮面積廣大,窗戶的面積比過去倍增,進光量還是顯得不夠,且為了安全起見,太后寢宮內殿四壁都不是直接連接外部,中間至少有一個過道作為阻隔,比起旁邊宮女內侍同樣經過改造、有著玻璃窗的小房間,明暗對比差異更加明顯。

  因而在玻璃溫房建立起來後,此處便超過了寢殿,成了向太后每天逗留最長時間的地方。除了酷暑難耐的夏日,一年中的大部分時日,向太后都會幸駕被賜名群芳居的溫房,將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消磨在這裡。

  即使下雨的時候,向太后都寧願在這裡仰頭看著雨水打在頭頂的玻璃天花板上,在淺淺的積水中濺起道道漣漪,而不是在晦暗的寢宮中,於煤油燈下聽著單調的雨聲。

  同樣的溫房,在皇宮中近年來陸續修建了七間,除了太后的這一間之外,還有皇帝的福寧殿、皇后的坤寧殿,以及朱太妃和其他幾名太妃的寢殿,都見了溫房。再有就是御苑,有著規模更大的溫室,不過那裡種植的就不是花卉草木了,而是各種蔬菜瓜果,在冬天把最新鮮的產品提供給宮中的幾位貴人食用。

  有關皇宮玻璃溫房的傳說,據說已經流傳到了異國外域。從阿剌伯、大食等處泛舟而來的海商,不僅帶走了中國的特產,也帶走了無數傳說。在那些國家裡,都用著各種溢美之詞來描繪,誇耀著中國的富庶,以及天家的奢華。

  實際上這件溫房的成本,並不比同樣規模的宮室貴到哪裡去,比起慶壽宮每年的日常維修金還要少一點——工業品的價格,隨著工藝上的突破不斷在降低。說起來是奢華,實際上的開支,便宜得讓人驚訝。只是日常維護和使用上要麻煩一點。

  此刻溫房外側鐵架上,南北西三面的銀鏡,都被轉到了朝向東方的位置上。十幾名內侍,在鐵架間奔走,小心翼翼的給一面面銀鏡做著細微的調整,偏斜過一定的角度,把旭日投來的陽光從四面反射進溫房之中。這就是這些內侍的工作,只要是有太陽的日子,他們都要隨著太陽位置的變化,不斷調整銀鏡的角度,讓溫房始終沐浴在陽光下。他們工作從早到晚,持續始終,只有到了中午前後,陽光足夠強烈,方才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一面面銀鏡在外反射著陽光,就是一個個光源,還沒有發明出毛玻璃的生產技術,透明微綠的玻璃窗戶完全無法遮擋。如果沒有一些植物遮擋窗戶的下半部,就很容易被反光炫花雙眼。即使有了一點遮擋,溫房內部,此刻比太陽當頭直射還要更加亮堂幾分。

  太后是私下裡接見外臣,便沒有垂簾的麻煩。清澈的陽光下,太后臉上的神色變化,以及細微的動作就顯得更加明晰。

  韓岡側坐在一面圓凳上,清晰的發現太后雙眉從眉梢處挑起,雙眼微瞪,外裳左袖近袖口處皺褶了起來。

  細微的動作和神情變化,昭顯太后的確是在憤怒,如出肺腑,看不出有作偽的痕跡。

  從太后的反應上來看,她是幕後黑手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儘管依然不是沒有。

  韓岡到現在為止,還不能肯定到底誰是幕後主使。從他入宮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猜測幕後主使者的身份。即使是在文德殿中,押班參拜時也沒有停止過。現在想來,一直都在分心推斷,也不知率百官叩拜御座時,有沒有少拜上一次,或是多拜了一回——就像前些日子的章惇,就因為分心,少拜了一回,御史不敢說,但其他朝臣們議論紛紛,章惇最後是自請處罰,罰銅二十斤了事。

  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韓岡考慮過很多可能的人選。作為宰相,而且是權相,還是諸多開創的權相,開罪過的人很多,想要殺他的人更多。但有可能策劃這一次刺殺的人,卻不一定是想要殺他的人。

  而從受益人上來推測,如果自己死了,受益人可能是章惇,可能是太后,甚至也有可能是皇帝,只要在事後的紛爭取得勝利,就能獲得最大的利益。但這指的是能夠切實殺死自己的情況,如果章惇和太后當真想下手殺了自己,不應該這麼簡易的手法,應該更加激烈,應該有著更多幾道的保險——只除了皇帝,沒有幾個的黨羽,皇帝能使用的手段並不多,也確實做不好真正的刺殺,而誅殺權相的信念也更強,只是是他的可能性又太小了一點。

  這一次的刺殺,在韓岡事後想來,如同兒戲一般。且不說區區一名刺客,根本突破不了他身邊的護衛,即使能突破一百二十多名元隨所組成的保護圈,那種程度爆炸的威力,也絕對撼動不了他所乘坐的馬車。

  韓岡的馬車,是將作監名下的車輛廠特意打造的專車。底盤就已經是鋼鐵所製,堅實無比,四壁和車頂都是多層鐵木貼合而成,平均厚度超過三寸,只要距離不是太近,小口徑火炮的炮彈都能擋下幾枚。

  這是當初的槍擊案之後,由太后親自下旨,緊急設計和製造的新型馬車,不惜工本,盡可能的加強防禦力,專門針對火槍和炸彈的刺殺來進行防衛。而且經過了多次實測,是切切實實達到了預期的目標。定型後就被太后賜予宰輔們使用,之後又生產了一些,賜予宗室貴戚和一眾議政。

  宰輔們馬車的防禦能力,在朝堂中完全是公開的事。很多人甚至開玩笑說上陣打仗都足夠了。如果高層有人真的想要刺殺自己,理應不會採用在自己乘坐馬車時進行自殺性爆·炸襲擊。以章惇的才智,至少會多弄一點炸藥保證結果,以他的權力,至少能多上幾百上千斤。

  但如果是並不打算當真刺殺成功呢?如果只是想挑起自己和章惇的矛盾,那可能性就太多太多了。不論是舊黨,還是宗室,都有這個可能。甚至是韓岡自己身邊的人,如果不想韓岡辭位歸鄉,那用一次並不成功的刺殺,換來韓岡留京與章惇針鋒相對,乃至徹底擊垮章惇,奪取大權,都是有很大可能的。

  而太后,她為了朝堂內的平衡,不想看見章惇一人獨大,也不是可能性遣人做下此事。

  還有北面的遼國,為了贏得戰爭的勝利,挑起南朝朝堂內部紛爭,也是情理之中。

  甚至於從外人的角度來看,韓岡都有可能是幕後黑手,是他在賊喊捉賊。如果這一場刺殺是韓岡主導的一場表演,以此來保住相位,甚至於鬥倒章惇,從情理上來看,不是不可能。

  韓岡當然能確定這不是自己的謀劃,可除去他自己之外的可能性,依然實在太多。這反倒讓他無所適從。也不知從何查起。想來想去,還是只能把這件案子交給專業人士去調查。而他自己,還是從最符合自身利益的角度去行事,一味的考慮幕後黑手是誰,反倒會耽誤時間。

  太后的關心和憤怒,韓岡彎了彎腰,向太后表示感謝,「多賴陛下洪福庇佑,臣此番方能無事。至於賊人身份,相信警察總局很快能查出真相。」

  向太后對韓岡的輕描淡寫似乎有些不滿意,很有些不快的瞪了韓岡一眼,「要是這種事都查不出來,黃裳就不要干了。宰相當街遇刺,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傳揚出去,天下人都要看朝廷的笑話。」

  黃裳躺著中槍,如果警察總局沒有從開封府分離出來,那麼這一回他肯定少不了各種懲處,權知開封府這個位置,都肯定保不住,更不用說本來預備的,讓他更進一步的機會了。

  韓岡只能從旁緩頰,「卻也怪不得黃裳,從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而且現在開封府也不管這方面的事務了。」

  「相公既然如此說,那也就罷了。」太后依然柳眉倒豎,顯得怒意難扼,「但這樁案子一定要盡快查清,吾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然謀害我皇宋的宰相!」

  說到怒極處,太后用力一擲,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給砸在了地上。幸好溫房的水泥地面上鋪了木地板,木地板上面此時又鋪了來自波斯的羊毛地氈,又厚又軟,羊脂白玉精工雕成的玉如意在地氈上滾了一圈,沒有一點損壞。

  只是旁邊侍奉的內侍、宮女嚇得不輕,臉青唇白,唯恐被太后遷怒到。也不敢上去把玉如意給撿起來。

  韓岡只能視而不見,恭聲道:「臣必然會督促下面加緊偵破,今日能謀刺臣,日後說不定就能謀及及陛下,臣等絕不容此賊猖獗下去。」

  向太后點了點頭,眉宇間的怒意稍稍緩了一些,語氣也緩和了,「為安全計,等日後相公出行,再如何都要清道。可萬萬不能再混在市井車馬行走了。」

  一直以來,韓岡一向是不太喜歡清道的。由他做表率,京師之中,耀武揚威的旗牌官並不多見。

  京城之外的小地方,就是一個兵馬都監都能打著旗牌,招搖過市。可京師裡面就幾乎沒有。

  京師裡面車馬太多,要是貴人們出行就清道,這路上就別走人了。過去沒有靠右行駛的交通規則時,也是兩制官才夠資格讓人喝道。如今宰相做表率,使得官員們更加自覺的偃旗息鼓。

  不過從今而後,官員們可就有充分理由要求前後清道,順便把周圍房舍和巷口都看管起來,免得貴人們總要擔心路邊上竄出兩個帶著炸彈的瘋子,心裡不踏實。

  韓岡也不例外,以他的身份,放在後世,出行時少不了沿途封路,比現如今的清道喝道,其實也沒什麼差別,甚至還要更加過分一點。日後他出行,為了安全,清道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件事,太后不說,韓岡也會去做,現在太后提了,韓岡就欠身,「陛下吩咐,臣必謹記在心。日後出行,定然遣人在前清道。」

  來自太后的關切,讓韓岡甚至有一點的感動,他看得出來,這不是經過計算後的關心,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心實意。

  「相公的車子應該是被炸壞了吧……就是沒有,也不能用那經過爆炸的了,要換一個新車才是,將作監那裡有新車,相公什麼時候有空,就讓他們把圖樣送到你府上去,好好選一選,實在沒有什麼好挑選的,就讓那車輛廠為相公你打造一輛專門的馬車。」

  太后的賞賜,韓岡沒有推辭,他再一次向太后行禮道謝,又聽太后道,「方纔聽說有人行刺相公,吾嚇了一跳,後又聽說相公無恙,還照舊去文德殿押班,才放下心來。」

  向太后溫言道,「其實出了這等事,相公也沒有必要強撐。」

  韓岡又一欠身,「君子死,冠不免。臣備位宰相,縱死,不敢誤國事。」

  「相公忠勤,人所共知,吾亦深知。」向太后停了一下,低頭看著地氈上的玉如意,半天又開口,「開封是有個叫丁兆蘭的丁捕頭,聽說很有能耐。查案的是不是他。」

  太后關心案件,韓岡對辦案的丁兆蘭也就不惜溢美之詞:「陛下所言丁兆蘭的確才幹卓異,是警察中有數的幹才,京師第一捕頭,是貨真價實的名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2
第216章 變故(13)

  此刻,京師第一名捕頭已經回到了位於朱雀門的警察總局衙門。

  衙門內,有關爆炸案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是個警察都在討論這樁案子。

  本該忙碌於永遠辦不完的公事的警察們,三兩成群的聚在一起,附耳密語的的模樣,似乎下一刻就會有什麼大事發生。

  丁兆蘭從人群中穿過,聽見人群中竊竊私語。

  「會不會是章相公做的。」

  「誰知道。」

  「不該急的啊,韓相公馬上就要辭位了。」

  「誰知道。」

  「兩位相公不會火並吧?」

  「不至於如此吧。」

  「身上綁了炸藥,這得要多大的仇恨,才能讓人寧可死無全屍。」

  「說實話,有好處就行。話說回來,要買到這種敢拚命的,少說百十貫吧。」

  「有權呢。」

  「差不多一樣吧。」

  「聽說章相公的兒子早就準備好要刺殺韓相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聽誰說的。」

  「隔壁家的王老實。我渾家也這麼說呢。」

  丁兆蘭負責這個案子,尋常總會有人向他詢問,但今天只有人在旁議論,卻沒人問他一句。也不知是被展熊飛警告過了,還是不敢過問這樁案子。

  丁兆蘭沒精力多考慮這些不相干的細枝末節了,從案發現場回來,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鼻子裡似乎都可以聞到空氣中的硝煙味了。

  『會不會章相公遣人刺殺了韓相公?』

  丁兆蘭辦老了案子,線索未明,他不會先入為主,也不會輕易否定,但這一事的可能性並不大。宰相應該是能輕易弄到制式的軍用炸藥...

  不過韓相公會怎麼想,丁兆蘭可不敢保證。而那位周全都在說,他只忍耐到中午。

  中午之後呢?丁兆蘭不敢去多想。總之肯定不會是喝茶聊天。

  在他回來的路上,還遇見幾個騎著快馬往案發現場方向狂奔的武將,看他們的模樣,或許都是韓岡門下鷹犬,如果他們的反應跟那位周全周都指一樣,說不定到了中午,就是萬軍齊發,一枚枚炮彈從遠處落向城中,手持火槍的士兵奔向城中各處戰略要地,與當地的守衛展開鏖戰。

  一想到東京城內,都會變得跟那爆炸現場一樣,到處血肉橫飛,衙門外的州橋夜市也會陷入兵災,說不定會毀於一旦,丁兆蘭就五內欲焚,心急的趕往展熊飛的公廳,在們外敲了兩下,就急著把門給推開。

  展熊飛的公廳除了正面一張巨大的桌案,牆壁兩側,都是佔滿了一面牆壁的書架,上面滿滿堆著一摞摞書,足足有上千卷,還有一些雜誌式樣,也同樣放在書架中。

  展熊飛正蹲在書架旁,手裡捧著一本書,也不知道是什麼內容,聽見丁兆蘭進來的動靜,方抬頭起身。

  巨大的身軀猛地站起,突然就是一陣暈眩,身子晃晃悠悠,趕忙扶住了一旁的桌案。

  看見展熊飛搖搖晃晃,丁兆蘭忙上前半步,扶住了展熊飛,關切的問,「總局,沒事吧?」

  展熊飛沒好氣的推開丁兆蘭的手,道,「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他隨手把書反扣在桌上,丁兆蘭看過去,卻是封皮封底什麼花紋字跡都沒有的光皮書。

  展熊飛對丁兆蘭道,「醫院那邊剛才傳來消息了。賊人所用的炸藥裡面摻了鐵砂。」

  丁兆蘭點點頭,有關這一點,他方才在現場就查出來了。

  展熊飛帶著濃濃的憤怒,兩隻醋缽大小的拳頭捏著嘎崩作響,那罪魁禍首如果出現在他面前,他可無法保證會不會直接將人給掐死:「這些鐵砂惡毒得很,在旁邊的,躲得過炸藥,躲不過鐵砂。韓相公的元隨傷了有十幾個,靠著最近的兩個都死了,還有兩個傷得重的,醫院裡面也不敢保證能不能救得活!」

  「陳家二哥方才也走了。」門外傳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隨即,韓岡家第四個兒子就從門口走了進來。

  「見過四郎。」

  「見過四衙內。」

  沒料到韓家人來得這麼快,丁兆蘭、展熊飛微微一驚,就先後與韓鉉見禮。

  丁兆蘭行禮的時候,裝作漫不經意的向外張了兩眼,韓鉉進門,卻連通報也沒有。可看過去時,卻發現守在院門處的守衛,卻是被兩名漢子給攔住了。

  韓鉉絲毫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直率的對展、丁二人道,「家慈已經得知今晨之事,心中憂急,便派在下前來探問案情,還望總局和小乙哥能告知一二,以慰家慈之心。」

  搬出了齊國夫人,展熊飛自不會隱瞞,讓丁兆蘭一五一十的把已知的案情內容告知韓鉉。反正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多少東西,也不是需要介意的。

  展熊飛等丁兆蘭說完,問韓鉉,「四郎方才說『陳家二哥走了』。也就是說,已經有三位蒙難了?」

  「是啊,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漢子,就這麼一個賊人,就把他們都害了。」韓鉉咬牙,英俊的面孔竟有幾分猙獰,惡狠狠的問,「聽說賊人都炸爛了,能查得出來他身份?」

  丁兆蘭很有信心的說,「雖然有人覺得都被炸成了一堆碎肉,誰知道那堆碎肉究竟是誰?但只要是有人犯下的案子,就肯定會有蛛絲馬跡留存。再怎麼樣面目全非,不知道是誰,手、腳,還有身上,都還是會有其他特徵能夠辨認。」

  韓鉉對丁兆蘭的回答很是滿意,接下來派了一名親隨回去報信,他自己則跟著丁兆蘭,不過他沒有干擾丁兆蘭辦案,他只是帶著耳朵在旁聽著。

  專業的事就讓專家來做,這是韓岡一直對他們兄弟的告誡。只有不能認清自己的外行人,才會什麼事都想插一嘴、插一手,真正的領導者,只會去選擇合適的人選,剩下的就等待結果了。

  丁兆蘭雖然沒有得到過韓岡的提點,但他也清楚,屍體解剖和檢查不是他的強項。儘管從人身上的細節分辨,他也做得很好,可是從屍身上找到線索和證據,那是專業醫官的能力。他很快就徵得展熊飛的批准,去請醫官過來檢查屍體。

  只負責案件、不與人治病的專業法醫此時當然沒有,但是每個月從開封府——現在是警察總局——手裡面拿一份貼職錢,負責屍體檢查、傷痕鑒定的醫官,只是在太醫局中,就有四五人。

  「可惜河東醫學院的張教授前段時間回代州了。」丁兆蘭對韓鉉解釋道,「如果有他在,兇犯的年齡、身份都能給查出來。」

  另一位被安排過來做丁兆蘭助手的警察在旁幫腔,「張教授據說解剖過上千具屍首了,見過的死人都上萬,沒哪個死人能瞞過他的眼睛。可惜他不在啊。」

  「是畫了人體肌肉和骨骼解剖圖的那位張教授?」韓鉉顯然知道張教授,「聽說他的醫術並不算好,但人體解剖上,卻是一等一的。家嚴還說過,他是開創者。做研究的,不比給人治病的要差。」

  按韓鉉從他父親那裡聽來的說法,現今醫學體系尚未成型,不過研究者和治療者已經開始分離,這是好事,人力有時而窮,只有專一,方能精深。

  「等太醫局的官人們來,就可以知道這人的年歲、身份,若果能拼湊起來,最好相貌五官也能找到。到時候就方便搜查了。」

  韓鉉點點頭,表示同意。

  「不過一點已經可以確定了,這是死士。哪家貴人手底下都不會有太多。」丁兆蘭看了眼韓鉉,試探的說,「即使是相公手底下,真正二話不說就慷慨就死的死士,想來也不會有多少。」

  「一百、兩百,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韓鉉很自然的聳了聳肩,「的確是不會有很多。」

  一兩百,這比丁兆蘭預計的要多許多,不過,關西人急公好義,韓岡身份地位又高,還有著天下頂尖的大商行,財權聲望都不缺,通過各種利益和關係,或影響,或收買,可能人數會多一些。而章惇有著宰相的身份,又有著那邊的情況也不會差太多。

  兩位權柄幾近天子的宰相都如此,普通官員手底下,要找到一個甘願赴難的死士,難度可想而知。尋常人家更不用提。

  絕不是隨便從街上拉一個人來,給一點好處,就能讓其心甘情願點燃腰間火藥引線。

  從這個角度去想,幕後黑手所在的範圍,可就大大縮小了。

  如果這裡不是開封府的話,說不定轉眼就能把主謀者給定位了。

  但這裡大宋的國都,權臣貴戚,豪門世家,隨便一數就是數百戶。一家家去排除,幾年也不一定能全部排除掉。要是中間突然發現一條新線索,說不定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丁兆蘭這些年來遇到過好幾次類似的情況,每一次從頭再來,想死的心都有。

  他看著面容沉靜的韓鉉,這位四衙內總是十分跳脫,很難有這等安靜沉穩的時候。也不知現在這幅表情是不是裝出來的,還是說現在才是本性,過去的活躍和活潑,全都是偽裝出來的?

  當然,這絕非要點,不管怎麼說,他都得盡快查明真相,至少是一部分有用的成果,這樣才能夠應付得了宰相,以及宰相家的衙內、鷹犬。甚至外界的議論——畢竟,以爆炸發生的時間地點和人物,想也知道,事情肯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傳揚出去。根本不用指望能夠遮掩得住的。

  ……………………

  雖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光天化日,但韓岡遇刺這件事,完全遮掩不住。

  韓岡本身也沒有遮掩的打算。王舜臣已經進入皇城,控制了神機營。

  即使現在韓岡在太后面前,只要有王舜臣在,城中黨羽也算是有了一個臨時性的核心,通過王舜臣協調,即使韓岡不在,也不會影響到大局。

  而有兵在手,不論要做什麼,其實都是可以的。如果再能有太后背書,那更是可以肆無忌憚的橫行京中。

  「相公。吾近日聽人說,章相公的兒子,似乎對相公有所不滿,時常聚眾計議,不知有無此事?」

  向太后小心試探著,與韓岡談了許久,終究是忍不住了。韓岡知道,太后對章惇並不滿意,尤其不想讓章惇獨相。

  即使按照計劃,日後還有李承之等人接替自己為相,但與做了十年宰相的章惇相比,李承之等人的影響力幾乎不存在,沒有韓岡的情況下,朝廷就相當於章惇獨相。

  只要現在自己點個頭,太后可就會順水推舟。不僅僅打掉章惇獨相的可能,更可以徹底扳倒章惇。

  但韓岡還是搖頭,「市井傳言未足深信,如今真相未明,臣不敢妄自猜測。」

  借用太后的手,的確能夠名正言順的向章惇下手,隨之而來的動盪,只要做好準備,也不是沒有可能平安度過。

  但問題就是如何做好準備。十年執政,十年宰相,章惇絕非可以輕易對付的對象。

  韓岡能夠強勢控制大半軍隊,而章惇沒有與之力爭,就是因為章惇本身有足以自保的兵權在手,同時又掌握住了天下民生的命脈。

  每年通過海運從南方運抵中土的糧食、白糖、酒水特產,是一個天文數字,已然數倍於昔年由汴水運抵開封的物資。尤其是糧食,一旦失去南洋的供給,兩千萬石稻米的缺口,韓岡再有能耐也補充不來。

  針對章惇下手容易,但福建商會控制下的南洋航運,韓岡沒那麼有把握穩定下來。

  「萬一是章相公的兒子該如何。」

  「如果真的是章惇的兒子。」韓岡對章惇的稱謂有了一點改變,「自是當依律處斷。」

  ……………………

  韓岡已經離開很久,溫室外,內侍們已經不用再轉動銀鏡。陽光從頭頂灑下,太后靜靜的坐在御案前,抬眼望著前方的花卉,不知在考慮著什麼。

  許久,太后徐徐開口,「去準備紙筆。」

  片刻之後,御案上筆墨紙硯全數備齊,兩隻碧玉鎮紙壓著一幅雪白的宣紙,細管的狼毫筆飽飽蘸好了新磨的油煙墨,橫架在有著一枚枚紫眼的端硯上。向太后站起身,毫不猶豫,提筆而書。

  已故的慈聖光獻曹後最擅飛白書,當年宮中嬪妃、內侍、宮女,皆習練飛白,以至有日以繼夜者。向太后當年也認真練習過,如今提筆,不自覺的就往飛白的路數上走。

  墨色的筆畫間,露著一絲絲紙頁的白色,彷彿禿筆干墨寫下的文字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向太后靜靜的又看著這十六個字許久,然後對一旁渾身僵硬的楊戩,

  「去給章相公送去。跟他說,他生了一個好兒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3
第217章 變故(14)

  撲通一聲,章持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咚咚咚的在地上磕頭有聲,「大人明鑒,兒子雖是駑鈍,也絕不會做出此等潑天的蠢事。」

  章惇都沒有看他這個好兒子一眼,越發平靜的神色,越是彰顯著胸中如淵海一般的憤怒。

  這簡直是天降災禍。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不需要上朝,在家中睡到天亮自然醒,然後去都堂處置公事。誰能想到,韓岡在上朝的路上遇刺了。別人早早的就知道了,反倒是自己,進了都堂才曉得事情不妙。

  想到自己這兒子近來的作為,章惇就恨不得一腳踢過去,踹死這個盡知道壞事的畜牲。

  「大人,」章持向前膝行兩步,就在章惇腳邊涕淚橫流,「這肯定是有人陰謀陷害兒子。」

  「對了!」章持恍然大悟,「這說不定韓岡他不想辭位了,苦無借口,就乾脆找人炸了自己。要不然炸藥怎麼連他的一點皮毛都沒有傷到?」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章惇陰沉著臉,「你給我閉嘴!」

  章持登時不敢再嚎了,跪縮在地上,不敢動彈。

  章惇神情陰鬱。他其實也在懷疑。即使是嫡親的兒子都不能全信,何況是韓岡。

  理智上,他相信兒子不會做出這等蠢事,以章持的能力,根本做不到這等破釜沉舟的刺殺。章持跟著他那般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做著美夢倒是可能。

  也說不準是不是兒子的那幫狐朋狗友,在背後勾結了不甘心的舊黨,意圖嫁禍自己。讓自己跟韓岡徹底決裂。

  他怒瞪了章持一眼,要不是自己的嫡親兒子,章惇早就把他給打發到南方海外去了。

  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章惇此刻也不禁在心中哀歎,有能力的兒子早死,無能的反倒活蹦亂跳得礙眼,這是老天給得懲罰嗎?

  章惇搖頭暗歎,他已經得知韓岡入宮去拜見太后,等韓岡出來,自己該怎麼做?

  只能低頭?

  章惇搖頭,他決計不干。

  如果退讓,等於是不打自招。心中無愧,何須退讓。還不如等著看看韓岡的態度,看看他的反應。

  章惇不怕韓岡逼迫。他控制著天下最重要的命脈,只是運抵京師的南洋糧食,都多達三百萬石,朝中有誰敢冒此風險,破壞命脈?

  天下間,對於百姓來說,最重要的還是糧食。

  南方人口增長很快,糧食出產比過去沒有減少,要不是一直有南洋的糧食來穩定市場,江南的糧價早就開始飛漲。

  從稅收上看,南方,主要是江南兩路、兩浙路,每年上繳的稅賦,過去錢、絹、糧的比例是二、三、五,糧食佔了一半。但如今,糧食占比降到了三分之一,與錢和絹的數目幾乎相等。

  這其實正證明了江南各路的糧食余量在大幅下降。按照章惇派人調查的結果,一部分是被多餘人口吃了,另一部分則就是稻田改桑的影響。

  儘管各地官府還是想多收一些糧食──朝廷對此並不在意,但知州知縣們手中糧食不足,心中不免發慌──但江南的百姓往往都選擇了折變,將應繳納的糧賦,折變為錢或絹,上繳官府。

  章惇緩緩的在房中踱著步子,慢慢的想著,章持就焦急的來回追著父親的步子。

  過去的折變,是胥吏上下其手的手段,從糧折錢,再從錢折絹,最後又從絹折回糧食,幾次折變之後,稅負往往倍增。

  此種搜刮手段,以江南為多,江左百姓多苦於此,只是因為江南富庶,一直沒有引起亂事,換做是北方,相比起收入,稅負本就沉重,再折變幾次,那就逼人造反。

  折變刻薄害民,因而被朝廷三令五申,嚴禁無故折變。章韓聯手執政的十年來,幾次在江南掀起稅案,多次從御史台選派御史出巡,檢查各路州縣有無頂風作案的行為。但如今江南的折變情況依然不減,卻是百姓權衡之後,不得不如此──家中田地改種桑樹,或者其他經濟作物,不產糧食,日常吃飯都是從外購糧,手中只有錢絹,只要稅款不會因為折變增加太多,當然就會選擇折變──秋時江南有些州縣糧價不跌反漲,正是因此而來。

  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福建商會從海外運送的大量糧食補充缺口,中國內地,從江南到中原,再到河北、關西,全都會因為糧食不足而引發恐慌。

  雖說比起全天下每年上萬萬石的糧食總產量,兩千萬石其實只佔了一成多。可只要是沒了這一成多,會天下大亂。

  人吃飯少吃一成,餓不死人。但章惇很清楚,如果全天下少了一成半的糧食,絕不會是天下人人都少吃同樣的份量,保證所有人都有飯吃,而只會是糧價飛漲,讓窮人買不起糧食,等餓死了一成半的多餘人口之後,才會漸漸恢復正常。

  章惇在,福建商會才會在;福建商會在,南洋航運才會在;南洋航運在,才有南洋糧食在。章惇一己之身,已經跟糧食緊密相連。

  事關天下糧食安全,韓岡能不能下定決心?

  章惇相信韓岡有能力解決問題,有能力在處置了自己之後,穩定住福建商會,穩定住南洋,但韓岡沒有足夠多的時間。在北方戰事消耗了大量庫存之後,朝廷迫切需要南洋的糧食來補充。南洋的補給線別說中斷一段時間,就是有所波動,都是朝廷無法承擔的風險。

  以章惇對韓岡的瞭解,除非韓岡能有絕對的把握,否則他下定不了這個決心。

  何況韓岡的脾氣,是分外容不得他人愚弄,如果是有人挑撥離間,放在韓岡的脾氣上,絕不會趁勢發作在別人頭上。

  「大人!」見章惇久久無話,章持再一聲,「兒子請大人早作決斷,還有王舜臣在京,若是給他控制住神機營,他們可就能恣意妄為了!」

  「王舜臣早進宣德門了。」

  王舜臣能不能控制住軍隊,這完全不用想,以王舜臣的地位和聲望,要是到現在還控制不了駐紮宣德門的神機營,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自朝會開始,這麼長的時間過去,王舜臣要做什麼都已經足夠了。

  說不定宣德門上的火炮,已經瞄準了自家府邸。

  「大人啊,」章持還想再勸,一名親信進了房間,在章惇耳邊輕聲幾句,就悄然退了出去。

  蘇頌。章惇又沉吟起來。

  韓岡已經出宮,自出宮後直接去了蘇頌府上,看起來韓岡是請了蘇頌來調解。

  蘇頌多年不履都堂,連平章軍國重事的位置都要辭去,論起權柄,從來也沒有超過自己和韓岡,但資歷深厚,聲望不低,由他出面調節,當然是最好的選擇。總不可能找太后來做。

  韓岡給的是個好台階。

  如果自己是去韓岡府邸,上門負荊請罪的味道就太重了,章惇也決不喜歡給人一種自己卑躬屈膝請求韓岡諒解的舉動。換成是去蘇頌府邸,那就沒有這麼多顧慮了。

  如果自己所料不差,蘇頌的邀請很快就會到了。章惇想著。

  稍稍做了些應對的準備,召見了幾個人,派人送了一些信出去,又得到了一些消息,章惇更有了些底氣。只是皇城那邊,宣德門處,絲毫消息也無,只能歎一句王舜臣好手段。而蘇頌的邀請也到了。

  「備車。」章惇立刻吩咐,既然是蘇頌所邀,自當欣然而往。

  章持一把抱了上來,緊緊抱著章惇的大腿,倉皇大叫,「大人!大人!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怎麼防?難道還能調兵一同出發?」章惇冷笑著,一腳把兒子甩開。

  在京師中能調動的兵力並不多,章惇與韓岡之間維繫著平衡,也不是靠了軍隊,而是大勢。

  即使韓岡能把握住京師大半兵馬,但他也無法破壞上百年來的規則,倒行逆施。

  如今早不是五代之時,兵強馬壯者為天子,必須要遵循長久以來形成的規則。

  至少在蘇頌那裡,章惇不用擔心會擲杯為號。

  其實在哪裡都不可能。

  建國一百多年,別看韓岡又設都堂會議,又興大議會,還把皇帝給架起來供著,但一切行為都沒有突破底線。

  章惇向外走著,章持趕著上來,「大人,送信給燕達吧。他是忠臣。如果韓岡要私調兵馬,他肯定會出面攔著。」

  「你當真以為燕達是忠臣?」章惇冷笑,徹底把兒子甩開。

  蘇頌府上,鬚髮皆白的老平章與韓岡對坐無言。

  許久之後,蘇頌方徐徐開口,「玉昆,如果這一次確實是章子厚所為,你打算如何去做?」

  「真的如果是子厚所為,我怕是不能站在這裡了。」韓岡搖頭苦笑,「如果是他,就不會是綁著炸藥的自殺者,而是裝滿軍用炸藥的自殺馬車了。」

  「不是有應對計劃嗎?」

  「那也要切實執行啊,太平太久,人都懈怠了了。」

  各種危機狀況,其實都有考慮過。自殺性爆炸襲擊也在防備的範圍中。甚至更嚴重的情況,出行時,一輛馬車裝滿炸藥後直接衝擊車隊,也是有著應對。但預備措施再好,事前的計劃再完備,都比不上人心的懈怠。

  韓岡平日出行,時間和地點,全都是秘密,即使在府中,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能提前知道。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家中處理,即使是去都堂,也不是每天的固定時間。

  只有朝會,才會有著確定的時間。但是按照定規,御街兩側街巷,在官員上朝前後,都會以鹿角設置障礙,封鎖各處街口。如果今天還是嚴格按照規定行事,那個自爆者根本走不上御街。

  這一責任並不是歸警察總局──夜中巡檢街巷的確是他們的工作──而是屬於內城守備,是軍中事。

  這一回,事後懲辦是少不了的,甚至從上到下,能摘掉幾十個帽子。負責今夜值守的神衛軍一部,從當值的廂指揮使,到實際執行的都頭、隊正、士卒,都要負起責任。

  管勾神衛軍事的副都虞候,韓岡也不會饒過他。該是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挨了一次炸彈,自己雖無恙,但兩名心腹親衛枉死,韓岡沒有表現得過於激烈,可心中早就把疏於職守的神衛軍守備,怒到了骨頭裡。

  不送幾個人去雲南墾荒,都沒人會警惕起來。說不定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韓岡可不想日後再有人鑽這個空子,炸到別人還好說,炸到自己,可不一定有今天好運氣了。

  「說起來,都要小心了。」韓岡說著,「這種案子,被傳播得越多,被人學去的幾率就越大。」

  這兩年報上出了很多公案小說,裡面的犯案手法,已經有許多次被賊人學去。甚至帶著手套防指紋的案子都有。不過夜間的巡檢都精明,發現可疑人等懷裡有手套,就立刻扣押起來,一抓一個准。

  說起這些自作聰明的賊人,韓岡和蘇頌都笑了起來。愉快的聊天沒有持續多久,很快蘇府下人來報,「章相公來了。」

  兩名宰相相對而立,神色都有些複雜。

  如果說交情,那是沒話說。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政治上更是盟友,攜手共治天下。

  韓岡還是章惇父親的救命恩人。那位老封翁,比張先都有能耐,年近九旬還倚紅偎翠,納了十幾歲少女暖床,逢年過節,還會親筆寫信給韓岡問候。

  如此交情,還是第一次見面顯得尷尬。

  「玉昆。可是受驚了。」

  「還好。皮毛未損。」韓岡回了一個十分僵硬的笑容。

  章惇也是故作笑意,「愚兄可是受了一回驚。」

  寒暄雖然是尷尬,但還是在繼續。韓岡和章惇,都不想破壞穩定的局面。

  為自己,為國家,也為了戰爭。

  戰爭還在北方持續著。

  遼國的國力顯而易見的在消退。

  以遼國的糧秣儲備,以及運輸能力,無法支持大規模的騎兵兵團在前線駐紮。

  一匹馬的食量,一天連草料帶糧食,至少二三十斤。尤其是在冬天,全都要靠積存的糧草來解決。往少裡說,一匹馬能抵五人的量,往多里說,能抵十人。

  遼軍一人雙馬,一天就要六十斤。換成步兵,相同的運輸量,能養二十個人。

  在前線上,有著鐵路運輸,都沒辦法保證十幾萬精銳騎兵駐紮個兩三月。不能突破官軍的防線,不能就食於河北,南京道的騎兵只能退回到析津府,那裡才有足夠多的糧食儲備,才能保證不斷糧。

  其實這還是往好裡說,戰事持續了半年,從秋天開始戰線就反推到了南京道中,今年南京道的收成能由去歲的八成就很不錯了。

  析津府積存的糧草恐怕也不夠使用。說不定得有大半退回到中京道,或者奉聖州去。

  儘管官軍也很困難,維持河北前線十數萬大軍的糧草和軍資補給,同樣給了河北鐵路系統龐大運力壓力。但好壞是比較出來的。橫向比,官軍的情況比遼軍要強得多。縱向比,百多年前,雍熙北伐東路才出發就斷糧,現在圍著涿州敵寨挖壕溝的鄉兵,都能吃飽飯。

  大規模的會戰,長時間的僵持,要麼是雙方收兵為結局,要麼就是以一方整體性崩潰收場。從來沒有說以一方小挫終結。

  只要再堅持幾個月,轉折點必將到來。

  在雙方對壘的前線,遼軍炮火的頻率,只有官軍的十分之一。從俘虜的情況上看,遼軍疲憊厭戰的程度,遠比官軍要嚴重得多。日常補給的匱乏,應該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以遼人為鑒,韓岡和章惇不斷派人下去監察參戰各軍的後勤狀況。不僅僅是從朝廷派出幹練的官員巡查。甚至還交換河東和河北的官員,讓他們給對方檢查。相對而言,因為後勤補給不足而造成士氣降低的情況,就顯得很少了。

  按照朝廷擬定的方略,河北軍不斷向北蠶食,逼迫遼國在前線堆積大量兵力,反覆爭奪邊境線上的土地和城寨。到現在為止,這一方略執行的還是很好,有著很不錯的成效,。官軍一步步的突破到國界線的百里之外,正好維持著後方補給及前方消耗之間的平衡關係。在這裡不斷消耗遼人有生力量,到最後,他們無兵可派,無糧可用。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如果後方不靖,前線的攻勢也是難以維持。第一階段都快要圓滿完成對遼國的消耗,如果不能堅持下去,會戰第二階段的大捷,只會是會戰方案上的白紙黑字,轉化不了真正的勝利。付出了太多的成本,眼看著就要把錢賺回來的時候,忽然買賣就不能繼續了,任誰都絕對會說實在是太虧了。

  如果韓岡和章惇都有信心把國內的情況控制住,有信心把握住更多的權力,暫時將對外的戰爭放第二位也可以,可惜兩人都沒把握能做到。

  韓岡沒把握,章惇也沒把握,韓岡不想藉機發作,章惇更不想倉促行事,這時候,就只能妥協。至少現在,兩人還是有著相當的公心,無意盡逞私慾。

  不過章惇還有一點想法,「案子肯定要徹查到底,到底是誰遣人刺殺,這一定要查清楚。但玉昆,你我都清楚,這種案子要查明白,等待結果時間太長了,遲恐生亂,我們需要一個主謀。太后、朝廷、天下人,都需要一個主謀。我們必須給他們一個。玉昆,你說是不是?」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4
第218章 變故(15)

  丁兆蘭中午飯只吃到一半,就跑出來了。

  他手裡拿著個肉饅頭,一邊啃,一邊跑,跑到總局前院的馬廄,看見一名警察牽了馬要出門,便將剩下的饅頭往嘴裡一塞,毫不猶豫的就搶過了那匹裝好鞍韉轡頭的騸馬,油乎乎的嘴連話都說不出來,嗚嗚兩聲權做道歉,再順手搶過馬鞭,騎上去就往大門狂奔。馬鞭揮得噼啪作響,轉瞬連人帶馬就消失在大門口。

  被搶了馬的警察傻乎乎的就愣在那裡。他剛剛從馬廄領了馬,正要出門辦差。不提防丁兆蘭跑過來,招呼都不打一個,連馬帶馬鞭全都搶走了,末了還塞了一紙團回來。低頭看時,卻是門口州橋上,蜀記饅頭店包饅頭的油紙,蜀記的肉饅頭個大餡足,肉料油水最足,連油紙都是油津津的,沾得滿手都是肉油。

  「丁小乙!」那警察將油紙狠狠的一丟,指著連背影都看不見的大門口破口大罵,「你娘的,你的事是事,別人的就不是?!」

  這時又聽見腳步聲,卻見丁兆蘭的兩個手下跑了過來,那警察劈手將一人揪住:「丁小乙又抽了哪門子的風?」

  兩名小跟班哪裡敢說,「我的爺,別問了,說不得的。」又急著催促馬倌,「事情急,快牽馬來!快!快!」

  那警察看他們兩人顏色,不自覺的就放了手,「又是什麼差事?」

  宰相遇刺的消息已經在衙門裡傳開,整個警察總局,整個開封府的警察系統,就像被熊一巴掌掃到地下的蜂窩,嗡的一聲,全都亮起了傢伙湧出來了。

  不僅是警局內部,開封府都動了。前頭熊總局下了一級戒令,然後黃府尹就跑來,把局中五千兵馬全都接過去親自指揮。這位警察就是得了上命,又要去下面的分局傳令。

  丁兆蘭搶了馬,耽擱了他的差事不假,可要是丁兆蘭的差事更重要,他也只能讓一邊去。

  這警察軟了,兩名跟班倒反過來抓住他,一個勁的追問,「可看清小乙哥往哪裡走的?」

  丁兆蘭卻不管後面的事,出了門後就直奔東水關過去。

  吃飯的時候,那邊的分局傳來一個消息,說是東水關內的一處客棧,前幾天住進一個可疑的客人,連吃飯都不出房,每天都悶在房間裡。客棧裡的店主和跑堂,還說是不是個苦讀的書生——只是看著又不像——可前日午後之後,房內就沒了動靜,到了晚上也不叫人送飯。客棧裡面當時沒注意,但一夜過去,還是不見聲息,又不見他出門去,店主怕出事,讓人硬把門撞開,卻只見行囊不見人。

  店家當時還以為這名客人出門走親訪友,被留下了住宿,反倒放了心。可一天過去,到了今日還是不見客人回來。店家這才覺得有些不對。正巧當地分局得到總局的命令,大搜街市,又派人去各處客棧、租屋、寺院等駐有外客登門去查問,當得知今日御街上冒出了一名刺客,店家趕緊報官。剛出動就抓到一條線索,分局那邊更不敢耽擱,直接遣人飛報總局。

  總局此時正是愁著案子線索稀少,解剖屍體的醫官才被請到局中,檢視證物的仵作房也才開始進行工作,剩下的什麼都沒有,乍一聽有個可疑人犯,展熊飛一腳就把丁兆蘭踹了出來,讓他去追查這條線索。

  丁兆蘭也是同樣著急。宰相遇刺的案子比之前讓都堂大動干戈的槍擊案還要嚴重,動搖國本四個字他還沒資格去說去想,但動搖整個開封警察總局卻是切切實實的。

  自案發現場回來,展熊飛就大動干戈,開始調派全局兵馬。半個時辰之後,黃裳聞訊而來,從展熊飛手上拿走了開封警察總局轄下五千警察的指揮之權。而展熊飛,則被黃裳說了句要他專心破案,只負責這一樁案子了。並被逼著立下了軍令狀,須三日內破獲此案。這種情況下,任何一條線索都是不能輕忽的。

  按照丁兆蘭的想法,如果刺殺宰相的人犯背後有著指使者,那他肯定會被指使者藏在不惹起注意的隱蔽之處,比如一些少人居住的宅邸之中,這樣才能藏起火藥那些禁忌之物。

  能在夜中分辨清楚宰相的車駕,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要知道,除了元隨人數,從車輛的外形上根本無從分辨,就連燈籠上的標記都去掉了。上朝的時候,御街上一隊接一隊,幾名官人並在一起走,燈火一併,看起來也跟相公的隊列差不多了,尋常人怎麼分得清?

  而且每天都躲在房間裡,不去踩點,不去打探,從哪裡得到宰相上朝的消息?且如客棧這等魚龍混雜之地,開店的更是眼睛毒,又跟官府關係密切,任誰都知道,新城內開客棧的全都是警察耳目,住進客棧裡,上下被人打量,房間裡私密不保,這是隱秘勾當的最大忌諱。

  但現在又哪裡有否定的餘地,抓到一條就是一條了,萬一撞上了呢?現階段,只能一個消息都不放過。

  一回想起從黃裳那邊出來後,展熊飛臉上露出的無可奈何的苦笑,作為子侄兼心腹兼得力下屬的丁兆蘭只恨不得自己胯下的奔馬能再快上一倍,讓他早點趕到東水關的客棧。

  橫穿半座新城,六里多路,丁兆蘭只用了平時三分之二的時間。只是趕到地頭之後,卻發現這條線索斷了——那名客人回來了,說是出京訪友,才坐車從陳留回來。不過還是給拉進了分局衙門裡面審問。

  報信的滿臉尷尬,丁兆蘭則掩住心中的失落,去審訊室打量了那位自稱訪有不遇而歸的客人一回。

  回頭丁兆蘭就對分局局長道,「能喘氣,囫圇個,肯定不是人犯了。應該跟相公的案子沒關係,不過他身上肯定有案子。訪友不遇,也真敢說。」

  分局局長眼睛一亮,「既然是小乙你說的,那肯定是沒的跑了。」立刻就叫人來,「來人,送他去施水房,給他長長見識。把他肚子裡面的牛黃狗寶都給我掏出來!」

  空歡喜一回,還給人打了白工,雖然說丁兆蘭過去查案,追著一條線索下去,最後反倒是把另一樁不相干的案子的人犯給抓獲,這樣的情況,其實出現過好些次。但這一回的情況不同,丁兆蘭心口沉沉的,沒怎麼多耽擱就準備往回去,心想說不定回局裡就又有新消息了,回頭還叮囑分局局長,「東水關的客棧還是要多查一查。這時候,任何線索都不能放過。」

  分局局長點頭應著,他跟丁兆蘭都是展熊飛的鐵桿,拼了命也要幫展熊飛度過這一難。相送丁兆蘭出門,說起眼下的案子,「小乙,你放心,這幾日,客棧、民家我會一家家查個底兒掉。不過照我看,這案子的線索要麼往新城外尋,要麼往貴人家尋。新城外不說,來頭大象都能藏得住。新城舊城內,鐵桶一般,賊人若非有人幫忙,決然遮掩不住。」

  丁兆蘭更只能苦笑,貴人家惹不起,怎麼查?新城外地盤太大,又能怎麼查?

  朝廷一貫重視京師治安,章韓二相當政後,更是一遍又一遍清洗城中街市上的各種不法團夥,走黑道的不說,那些行走在黑白之間灰色區域的人也給牽連打擊了許多,就連乞丐都給一鍋端了,不僅僅因為京師的安靖,更因為在疆域日漸擴張,而邊疆地區缺乏足夠核心人口的情況下,任何一個健康的勞動力都不能浪費。

  但如今京師之中,維持著高壓的也僅止於五十里新城城牆之內的區域,更外圍的外廓城,由於有鐵路貫通,東京車站更是天下鐵路的中心點,近年來有高達上百萬的人口流動。這是沒辦法管束的。

  看到丁兆蘭,分局局長只能一同嘆氣,拍了拍丁兆蘭,「今晚我去見見老叔。一起合計合計,總不能就這麼糊裡糊塗的就丟了位子。」

  「你有辦法了?」丁兆蘭一向覺得他這個兄弟鬼主意最多。

  分局局長反問,「我不信小乙你不知道。」他就一聲嘆,「不過這也是最後的辦法了。而且還得得到相公的准許,要不然還是一樣的難辦。」

  丁兆蘭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打著啞謎,但謎底兩人都一清二楚。變通的辦法的確是有的,但他就是不想去做。

  「且不說,俺先回去查案。」丁兆蘭打過招呼,上馬便行。

  他這一來一去,在分局衙門裡待了也不過十來分鐘,這時候,前面才看見兩名手下騎著馬,噠噠噠的趕過來。大呼小叫著,「小乙哥。可讓我們好追。」

  丁兆蘭沒好臉色,「回去了!」

  丁兆蘭白跑了一回,虎著臉往回走,半路上,一個相熟的警察攔住了他,他身後是名相貌清雋的中年男子,警察回身向丁兆蘭引薦,「這位是陳先生,有事要跟小乙哥說。」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5
第219章 變故(16)

  一張厚實得彷彿棉布的紙,八寸長,五寸寬,與市面上普通一本書的封皮差不多大小。

  紙上花花綠綠印著一圈枝葉圖樣,四種顏色套印,雜而不亂,在程誠的手中拿著,舉在丁兆蘭的面前,正中央明晃晃的壹仟貫三個大字炫著丁兆蘭的眼睛。

  「這是何意?」丁兆蘭抬起眼,淡定的問著對面的陳……不,鄉音濃重的介紹沒有念對音,也有可能是為了隱瞞身份應該是程先生才是。

  商人世家,三十有七。湖南舉子,三科不中。妻子留鄉,旅居京師,蓄有二妾。家財頗豐,開支甚大。青樓常客,酒桌狀元。章家衙內身邊得力的清客,時常為其奔走。

  程誠。

  丁兆蘭見過這張臉有好幾次了,面對面卻還是第一回。

  隨手就亮出千貫金票,看來是急了。是收買?還是威脅?抑或兼而有之?

  總之,這是章家大衙內對這一次事件的反應。

  「這是平安號的千貫金票。」程誠的語氣更加平淡,只在嘴角含了一絲微笑。

  看來很自信。丁兆蘭想。

  有錢用,自然會覺得錢有用。

  衙內自恃官威,商人自恃錢財。屢考不中,為人奔走,與身份不足之處,便會為手中金銀自傲。

  看來是來收買的。

  巷口處,此時傳來兩道抽氣聲。丁兆蘭被攔下來後,就轉移到了街邊的無人小巷中,留了兩名手下把守在巷口。這兩人眼睛盯著外面,四隻耳朵卻衝著裡面,聽到千貫金票,齊齊驚訝出聲。

  聽見兩名小警察的驚訝,程誠嘴角的微笑更加明顯了一點,輕輕一抖挺括的金票,「這張金票,可以去天下任何一家平安號分號,換取千貫大錢,隨支隨取,不需耽擱。丁官人見多識廣,當能看得出,這絕非偽票。」

  平安號發行的金票,丁兆蘭當然是見過的。

  金票分為一百貫,一千貫兩種,據說是用了最先進的工藝,最複雜的材料來製造,從材料到印製,有著上百道工序,幾十種防偽手法。花紋圖樣上有著各種暗記,透過光,甚至能看見裡面暗藏的圖案。

  雖然這只是一張紙,但是在市面上完全抵得過十足十的真金白銀。

  尋常出門購物,用不到這些金票。但大宗買賣用它,出門遠行帶它,行賄受賄送它,普通人見上一次都難,但富戶豪門,如今卻是須臾離不得它。

  丁兆蘭年紀雖少,家無餘財,倒是做了多年捕快和警察,經歷頗豐。千貫金票見是見過,次數不少,但那些都算是證物,卻從來沒能揣進自己的腰包裡。

  一千貫的禮,送給丁兆蘭上司的上司權知開封府黃裳都是足夠的,展熊飛也就能偶爾收個一百貫,丁兆蘭更是只有五貫常例的份。千貫,這是能把人撐死的數目。

  可看著這張千貫金票,就同時把金票後自信滿滿的微笑收入眼中,

  真想砍上一刀吶。

  白跑一趟,心情不好。居高臨下的笑容,心情更加不好。嘩嘩的金票再一響,讓丁兆蘭的心情又壞了五分。

  他的名氣大,帶來的好處不少。許多時候查案,證人不敢對其他警察說的事,卻願意對他說。許多時候能快破案,也都是因為他能比其他人拿到更多的線索。

  丁兆蘭剛被攔下來時,本以為他們帶來的是一條新線索這是常有的事,等認出程誠之後,就知道猜錯了。不是送線索的,而是送財童子。

  錢的確是好東西,可丁兆蘭很不喜歡送錢來的人,也不喜歡送錢來的時機。

  攥著馬鞭的手,鬆一下緊一下,想像著這是腰刀刀柄,手一揮,就能把眼前的笑臉、以及嘩嘩響的金票一起砍成兩半。

  見丁兆蘭雖然還黑著臉,可注意力已經被金票吸引過去,程誠笑容中多了一兩分得意的成分。

  看來是上鉤了。

  世上沒有不吃屎的狗,公門裡沒有不愛錢的吏。前一句程誠不能確認,後一句他可是有著多年的見聞和經驗為證。

  「丁官人,在下別無他事,只求你一句話。」

  錢可通神。商家出身的程誠,雖然自幼被安排攻讀詩書,走科舉之途,卻一貫相信錢的威力。成為他人家的幕客之後,為人奔走,手上撒出去的錢越來越多,對孔方兄更加虔信。千貫在手,不信丁兆蘭不動心。

  「什麼話?」

  「就是丁官人眼下查的案子。」程誠低聲說,「在下也不要多,丁官人若是查出些什麼,能行個方便,透個底傳句話的就行。」

  一旁帶著程誠來的警察也在敲著邊鼓,「小乙哥你沒什麼好擔心的。又不是要小乙哥你徇私枉法,只要查案後帶上一句話就行。」

  「一句話……呵呵。」丁兆蘭像是聽到了極逗人的笑話,嘴都咧開了,「今早吃過飯放了一個屁是一句,案子發了趕快跑路也是一句,要的是哪句?」

  丁兆蘭笑著,忽的雙眉一挑,怒喝道,「這是什麼案子,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什麼樣的錢都敢拿,要命不要?!」

  那警察被沖得退了一步,慌了起來,「小乙哥……」

  丁兆蘭用力將手一揮,憤然道:「別叫我哥,沒你這兄弟!」

  一千貫不是小數目,但能夠拿出一千貫,就能拿得出更多。能拿出多少,端看章家衙內的重視程度。尤其章家衙內背後是福建商會,想拿出十萬八萬都只是一句話的事。如果他是主謀,事敗後要防止自身暴露,那他願意拿出來的必然是個讓人震驚的數字。

  章家大衙內願意拿出多少?授權給程誠的又有多少?丁兆蘭有點想知道,「是兄弟的就不會想著帶俺趟這汪渾水!區區一千貫就把俺賣了!」

  「丁官人。」程誠帶著微妙的笑意,叫住了正發火的丁兆蘭。笑容彷彿在說他已看透了一切。

  一名警察的月俸有多少,並不是什麼秘密。警察總局成立後,警察們的月俸普遍漲了五成,丁兆蘭這個等級的高階刑警大約是在兩貫上下,相當於上四軍的都頭了。

  尋常二十文已經足夠在州橋夜市上吃上一頓好的了,三兩好友聚餐,連上酒水也不過百十文。加上還有祿米、衣料,節慶時的加賜,吃穿用一切皆能從公中來,兩貫的俸祿全都是隨心使用的活錢,丁兆蘭這等單身漢可以過得十分滋潤。

  而且丁兆蘭名氣這麼大,人面這麼廣,必然還少不了來自各方的好處,一個月再有個十來貫說不定。

  但也僅止於此,沒有家世,沒有資財,孑然一身的丁兆蘭,想要攢下一千貫,不吃不喝不用不買,都得要五六年。何況丁兆蘭要想維持他的人面,又怎可能不大手筆的往外撒錢?

  更何況,自己能拿出來的有不只是一千貫。如果丁兆蘭當真想要,有的是錢填飽他的胃口。

  程誠緩緩的從懷裡的暗袋中抽出一張金票,明晃晃的又一個壹仟貫。

  沒有一千貫收買不了的小吏,如果不能,那就兩千。兩千不夠,那就三千,四千,乃至五千。

  程誠盯著丁兆蘭,從懷裡一張千貫、一張千貫的將金票給抽出來。

  每抽一張,就聽見幾個警察粗重的呼吸聲,五張千貫金票如同折扇一般在手中展開,呼吸聲越發的粗重起來。

  程誠的嘴角再一次翹起,這世上,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亡妻所遺紀念,一百貫不願賣的玉玦,三百貫就買到了手。要留給兒孫的宅邸,三百貫不干,五百貫就拿了下來。自幼就換了婚貼的娃娃親,五十貫不肯悔婚,十兩黃金就能背約。

  皇宋過去被契丹黨項欺辱,還不是因為沒錢,禁軍連鐵甲戰馬都裝備不起,怎麼可能不輸?如今錢滿庫、糧滿倉,尋常禁軍小卒身上的甲冑兵器都能讓契丹宮帳親衛眼紅,自然勝利接連而來。

  這世上,所謂錢買不到的,不過是出價還不夠高罷了。

  一千貫不夠,五千貫呢?以丁兆蘭的名氣,還有他負責的任務,他值這份錢,甚至更多。

  如何將錢投資在適合的人或事上,這是程誠從家裡學到的最有用的技能了。程誠覺得丁兆蘭適合讓他多投上一筆。

  程誠將金票收攏疊好,雙手遞到丁兆蘭的面前,一派誠心誠意,「這點權當在下交了小乙哥這個朋友。只要小乙哥查到兇手身份的時候,遞一句話過來,在下另有重謝。」

  五千貫只是定金?!

  不管是不是真的,僅只是五千貫,就已經能砸死人了。

  丁兆蘭的臉色也終於變了,他的兩個下屬在程誠兩人背後,一個拚命的使眼色,一個殺雞抹脖子的比手勢。

  丁兆蘭的手悄悄地握緊了馬鞭。都是聰明人,知道這個錢太燙手,一點也不能碰。

  反而那位同僚,過去交情深厚,現在卻盯著折疊起來的五千金票,眼睛裡彷彿都要長出手來,恨不得一把攥過去,對自己則一點表示都沒有。也不只是利令智昏了,還是想拉多一個人下水。

  什麼等級的人,拿什麼等級的錢。俸祿如此,賄賂亦如此。

  五千貫,對相公們不值一提,對議政們就不是小數目了,對普通朝官就開始燙手,三班院、流內銓、中書吏房選官,私下裡弄個有油水的好差遣,也用不掉五千貫。

  對丁兆蘭這等的瑣屑小吏而言,五千貫已經不是開水那種程度的燙手,是鋼水那個等級,根本不是他能拿的。

  眼前的這位程秀才,看模樣就是人精,拿了一千貫出來就已經很多了,一轉眼加到五千貫,這是要給好處,還是威脅?丁兆蘭覺得還是後者為多。

  分明沒有誠意!

  抓刀砍人的念頭,在丁兆蘭的心中愈發熾熱的跳動起來。

  當場拿了這程秀才,砍上兩刀再送去衙門裡,並去稟報韓四衙內。不僅能夠更加貼近韓府,而且有很大可能真的拿到這五千貫,以丁兆蘭所瞭解的韓四衙內為人,肯定是分毫不取,反而會回贈下來,另外還要附送許多。更重要的是不留一絲後患──除了開罪了這條狗身後的主人。

  但不能這麼做啊,丁兆蘭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手,任由帶著繩圈的馬鞭在手腕上晃蕩著,「我是韓相公的人,收了章水部的錢,可是沒膽回去見相公,見總局了。」

  身份被一言挑破,程誠就向身邊的警察一瞥,卻見他慌了神,連連搖頭,表示不是他透露的。

  程誠面色不改,心中卻有些動搖。過去與一幫不著調的同黨謀劃宰相的時候,全然沒有想到會被人利用上,也沒想過韓岡會不會反擊。只以為自己做得極為隱蔽,哪裡會想到,一個小小的警察,都能一口道出他們的圖謀。

  丁兆蘭都知道了,韓岡會不知道?!東家做的蠢事,卻要自家來彌補。

  再轉念一想,暗中更冷笑幾聲。今天的事情,不會是自家東家下的手,也不會是相公下的手,倒是乾乾淨淨的韓相公,這套戲文編寫的還真是不錯!

  「丁官人果然厲害。」程誠按捺下心中的雜念,卻也不再隱瞞──為宰相公子奔走,本就是最值得炫耀的──比了個大拇指,「明人不說暗話,這一回的事,與公子無關。但公子身處嫌疑之地,卻不免被人污蔑。但丁官人大名鼎鼎,在下相信丁官人能夠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還公子一個清白。」

  看來五千貫不止是要一句話的問題,真拿下來了,估計是把自己的前途和命運都賭上去了。

  「章水部的朋友裡面,有這個想法的可不會少。」

  「公子天性疏闊,偶爾也會為小人所欺。」程誠又湊近了,要把手中的金票遞過來。

  「廢話不多說。」丁兆蘭抬起手,擋住了程誠接下來的話語,「俺打小兒在東京長大,這十幾年東京城的變化是看在眼裡。俺胸無大志,只盼著如今的太平日子越長越好。俺還沒娶渾家生娃兒呢,現在就亂了,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後?」

  程誠一句話給噎在肚子裡,但丁兆蘭的態度讓他說不出別的話了。

  有丁兆蘭這句話,至少能夠對上面交代了。程誠一直在江湖中打滾,閱人頗多,從丁兆蘭的語氣上,看得出丁兆蘭言出由衷。

  想過太平日子,就不能讓兩個宰相打起來。丁兆蘭想法或許幼稚,卻正合程誠之意。

  既然如此,自是廢話不必多說,放丁兆蘭去查案便是。

  他捏一捏手中的金票,這一回怕是送不出去了。不過這五千貫用金票送不出去,那過一陣子換個方式再送。

  程誠過去送多了禮,這一回事發倉促,沒時間考慮丁兆蘭的性格,只把他當作常見的小吏來對待,不意碰了壁。

  程誠和警察帶著五千貫快而又悄然的離開了,丁兆蘭猶在沉思,他的兩名下屬從驚訝中解脫出來,其中一人嘖嘖連聲,「五千貫吶。這是要做多少年功,才能得積攢下來。」

  丁兆蘭笑道,「那五千可不算多,給一萬說不定俺就幹了。」

  「章家大衙內給了他少說有一萬。」

  「說不定有兩萬。」

  兩人一前一後的打著趣,都是在衙門裡打過滾的,雁過拔毛的事誰沒見過啊,又有幾人沒做過?

  別的不說,單看衙門裡面採買的勾當,沒有一個不搶手的,總局裡面,爭一個為食堂買菜的菜頭都能打起來。

  丁兆蘭笑著,「要是看到一千貫就忍不住,剩下的一萬九千貫可就給人笑納了。」他笑著笑著,面容嚴肅起來,「不說笑了,這份錢是買命錢。拿了,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

  兩名手下悚然應答,皆發誓絕不犯渾,遂與丁兆蘭趕回衙門。

  甫下馬,又一人迎上來,「小乙哥,韓四衙內來了。」

  正好。丁兆蘭想,他正好有事要見韓鉉。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6
第220章 變故(17)

  「施敏才到哪裡了?」

  「崔華那一隊可還到了舊曹門?」

  「孫德壽怎麼還沒有消息?!速去聯絡。」

  「刺客身份查出來了?!沒查出來,還報什麼報!?」

  「潘英在哪裡?馮五福又去哪兒廝混了?!」

  「不要你們守新城,就只要你們把舊城給守住。又不是上城守,就看著城門,大隊人馬不許出入,出入行人須得查驗,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朝廷養你們有什麼用?」

  一卷書狠狠的擲在地上,嚇得覆命的小官連滾帶爬,黃裳一時心浮氣躁。

  他本來拿著一本書,想做出個安坐平亂的模樣,現在可裝不下去了。

  舊時京師內城城垣敗壞,城牆四壁有多處豁口可供穿行,幾處城門為了門面光鮮雖是完備,包磚刷漆釘釘,每年都要整修一次,可終究只是一個擺設,設兵駐守在軍事上毫無意義,不過近年經過整修,內城城牆雖不能說煥然一新,但城門總算是能起到該起的作用了。可就這麼幾座城門,偏偏就守不好。

  跳起來就在房內來回走,房間很寬敞,本就是警察總局提舉展熊飛的辦公之處,以展熊飛的體格,自然是在總局衙門的公廨中給自己找了最寬敞的一間屋子來辦事。只是黃裳在房間裡卻越走越是悶氣。

  早知警察非是強兵,一日兩操的神機營且不說,下位禁軍的兩日一操都沒有,不過日常巡街,吆五喝六。但總想著五千人馬,中間總得有兩三分堪用的,剩下沒用的也能跟在後面打打旗,卻沒想到一動起來,卻如同沒訓好的獵狗,一放出去就沒了蹤影。

  有消息的卻又無能,連個城門都看不住。上百人扛槍亮劍,卻被一個青綠小臣給嚇得讓了路。

  真真是一群廢物。

  黃裳心裡發著狠,卻又是無奈。

  這時節,就算再廢物的兵馬,也是兵馬。手中有刀有槍,總比手無寸鐵要強。

  他在韓岡幕下多年,韓岡提出的理論並非全然信服,韓岡打算實行的計劃也並不全然認同,但韓岡有句話卻被他奉為圭臬——

  ——槍桿子裡出政權。

  昔年他在玉昆相公幕中從征河東,偶爾論史,談起五代帝室變幻,韓岡就隨口說了這一句。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從此便被黃裳牢牢記在心中。

  此語深得黃裳之心。

  鳴條之戰,殷以滅夏;牧野之戰,周以滅殷。除卻上古聖王禪讓,上至三代,下至今世,哪一次不是兵強馬壯者得天下?即使楊隋代周,楊堅也是掌握了兵馬大政才得以搶了外孫的位子。更有一等說法,就連堯舜之間也是論之以兵戈——舜囚堯於平陽,復堰塞丹朱。

  太祖於陳橋之日,若僅有太宗一人給太祖皇帝披上黃袍,只不過是自家更衣唱大戲罷了——如今瓦子裡演雜劇的戲班中,頗有連赭黃袍都齊備的——正是有了十萬禁軍兵馬在手,一眾大將擁戴,太祖皇帝才得以入主這赤縣神州。

  如今韓岡遇刺,又正值章惇之子謀圖於韓岡的謠言播於京師,下一刻就是神機營大軍開進京師也不足為奇。

  黃裳身為開封一府之尊,若不能把握住手底下的五千警察,兵荒馬亂的時候,連廟裡的菩薩也不如,大概跟山裡沒人問的土地公也差不離,故此一得消息,便連州府衙門也不去,逕直奔向州橋總局而來。

  一府之尊親自上門,展熊飛自不敢相爭,五千警察的指揮之權輕易到手,黃裳隨即按照自己的想法指揮派定,只是這如臂使指四個字,做的就跟臨終前的熙宗皇帝一般了。

  發完一通火,叫回了嚇得滾著走的下屬,並自家曾上過陣的親信,「你們帶本府手令去巡查四門,若有行事不力之輩,逕可令其交卸差事於副手,回來待問。如果還有推脫,可格殺勿論。記住,如果你們辦事不力,本府也一般兒處置你們。無論如何,這內城都要守好了。」

  下屬忙點著頭應了,一句推脫的話都不敢多說,而親信還有些膽子敢問兩句,「萬一神機營……」

  「不管是誰來,管他是神機營,還是上四軍,管他是得了都堂還是樞密院的令,除非同時拿了本府和玉昆相公的手令,否則就把城門上的位置給本府牢牢守住。給本府記住了,誰敢在這件事上給本府難堪,本府送他全家去雲南山澤裡養老!」

  黃裳放了狠話,再沒人敢多言,慌忙出門辦差去了。

  房間內重又安靜下來,坐在展熊飛寬大如床榻的桌案後,黃裳緊咬著下唇,幾乎咬下肉來。

  神機營會不會進城,他不知道,進城會做什麼,他更不知道,他只知道從開封知府的角度,只要不是落到最壞的局面,就不能隨意讓外軍入城。

  能通個氣也好啊。黃裳不禁要想。過去怕韓岡誤會,不敢招惹軍隊,神機營、上四軍這些有韓岡關係的軍中,黃裳都沒有跟他們有過瓜葛。偏偏遇到了現在這種情況,過去的自清,反而給自己平添阻礙。

  但事情不得不做。

  現在情勢不明,沒了韓岡這一樞紐,黃裳並不清楚神機營現在的情況。儘管以他對韓岡的瞭解,韓岡在遇刺後,肯定會第一時間派人傳信軍中親信,控制住神機營,可為人下屬,事到臨頭,豈能就縮起頭來等待後事發展?待到事後問起,總不能說一句相信韓相公必有定國之策,故此安坐家中——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更何況黃裳更有一番雄心,心知越是危急之時,越當進取向前,或退一步,說不定就是萬丈深淵。昔年熙宗皇帝的病榻之前,戾王篡逆的金殿之上,韓岡的所作所為,都是明擺著的榜樣。

  神機營是韓岡的班底,若是章惇已經發難,自己控制住城門,完全可以將他們給迎進來,如果章惇沒有造反,那就得將他們給攔著,免得給人抓到把柄,於韓岡不利,於己身亦不利。

  黃裳打定主意,確定立場,一連串的號令將展熊飛為首的警察們分派到各處要點,領下不同任務。

  警察們的戰力或許不濟,耳目終究是靈通的,來自京師各處的情報,逐漸彙集到黃裳身邊。

  很快黃裳又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游師雄已經出了南薰門。

  這也是個反應快的。

  如果是游師雄,倒是能夠信任。而游師雄手中的力量,亦是黃裳所需要的。

  護路,築路,車站與車上警衛,整個皇宋鐵路總局轄下的武裝力量,如今多達八萬人。這還不包括駐泊地方的部分廂軍。負有同樣護路責任的十餘萬廂軍,鐵路總局在都堂頒布有關鐵路安全警衛的條文之後,已經可以依照條令,在准許範圍之內調遣他們。

  而開封鐵路局轄下東京鐵路分局,能夠調動的各色兵力,倍於黃裳手中人馬。有他為助,在聽到韓岡在宮中逗留不出的消息後,黃裳提上來的心終於是能夠放下來一點了。

  只是沒有安心多久,又一個消息讓他又跳了起來,沈括出城了。

  黃裳差點把展熊飛的鎮紙給砸了。

  沈括這段時間多病,時有請假,此刻卻不見病了。這病病得是時候,病好也是時候。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沈括此舉不合常理,黃裳立刻就警惕起來。

  畢竟沈括的名聲不好。雖然他與游師雄一樣,也是韓岡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但黃裳能信任游師雄,卻不能信任沈括。

  黃裳覺得,即使是韓岡,都不敢在這時候相信沈括的品性。

  游師雄、黃裳抓兵權,韓岡只會認為他們是提防章惇,不會認為他們是準備搶班奪權。

  但沈括去抓兵權,問題就大了。他的素行不良,這個節骨眼上,誰敢打包票說他絕無不軌之心?

  可是沈括偏偏卻有與游師雄爭奪兵馬的能力。

  心煩之處,黃裳在房內再難坐定。

  沈括是鐵路總局衙門的創立者之一,在鐵路總局成立後的十年裡,他親手主持了數千里的鐵路建設,鐵路總局及其下屬各鐵路分局,泰半官吏都是來自於他的提拔。如果卸任的沈括與現任的游師雄爭奪鐵路總局的控制權,誰贏誰輸,黃裳還真說不准。

  希望方興已經到了。黃裳只能希望鐵路總局裡面老資歷的副職,同時也是韓岡親信的方興此刻也出門了。

  方興在鐵路總局擔任副職十餘年,在鐵路上的資歷比沈括還要深,而且是深得多——最早的方城軌道,就有他一份功勞,之後主持運營,更是調度天下鐵路運行工作的最早的雛形——只是缺一進士出身,沒有資格升任正職,游師雄若有他襄助,或許能與沈括一較高下,爭奪一番。

  想到這裡,黃裳又連忙派人出門去通知方興,如果方興沒有收到消息,可就誤了大事了。

  派出去找方興的人剛走,又有新消息傳來,這讓黃裳放下心來,又隱隱有些失落。

  韓岡從宮中出來了。

  可韓岡沒回家,也沒去都堂,更沒有去軍營,他哪裡都沒去,而是徑直去了蘇頌府邸,緊接著,章惇也去了蘇頌府上。

  要結束了?

  黃裳環視房中,他緊張忙碌了一上午,卻似乎沒有什麼意義呢。

  正失望的時候,前面傳話來——韓家四郎登門造訪。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7
第221章 變故(18)

  看見韓鉉一個人走進來,黃裳詫異的望著他身後的門口。門前五六人,是帶著韓鉉進來的親隨,韓鉉的伴當,以及守門的警衛,再沒有其他人。

  黃裳站了起來,責怪道:「四郎,如何就你一人?!」

  不是黃裳不待見韓鉉,換個其他時間,他絕不會是這個反應。

  韓岡遇刺了,韓岡本人身在宮中,安危不知,韓鐘、韓鉦兩個成年的兒都不在京師,三子是做學問的,不問俗事,家中沒有一個成年能派上用場的男丁,可也不至於讓一個十幾歲的小子來打探消息。

  韓鉉正是發身的年紀,才兩個月沒見,又躥高了一大截。瘦高細條的樣兒,往哪裡一站,就像在衣服裡晃蕩的木頭架子,臉頰上稚氣未脫,肩膀也窄得擔不起大事。

  黃裳心裡煩躁,韓岡不在,韓家裡面都沒有一個主心骨,派一個老成點的門客過來也是好的,齊國夫人出身世家,宰相之女,怎麼事情辦得亂七八糟。

  這裡是警察總局,如果不是自己在此坐鎮,即使展熊飛都是要聽候指派,韓家來人可不只是打聽消息,如有變故,那是要當機立斷,應對大局的,甚至有可能章惇遣人來奪權,也必須能夠頂得上去——韓鉉如何能夠做到!?

  「不然還能有誰?」韓鉉笑嘻嘻的拱手,笑容中毫無陰翳,看起來像是根本沒聽明白黃裳語中之義,可說出來的話,卻證明他全然明瞭,「小子奉家慈之命來此探問案情。家慈說五丈必在這裡,一應事宜盡可交託五丈。」

  黃裳神色一動,「齊國夫人當真如此說的?」

  「正是。家慈命小子來問一下五丈,刺客的身份查明了沒有,案子是否有進展了。」韓鉉點頭,肅容道,「家慈為人妻,小子為人子,誓與這意圖謀害一家之主的賊人不共戴天,還請五丈在戒備京師之餘,不要忘了督辦此案。」

  黃裳肅然回應,「請回報齊國夫人,黃裳定會加緊督辦此案,早日擒拿賊人歸案。」

  看來自己是想錯了,齊國夫人有見識,有眼光,遇事而不亂,且能一眼看出了這樁案子中的可供利用之處,不愧是王相公的女兒,韓相公的妻室。

  對於朝堂漩渦中打滾的黃裳這等重臣來說,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利用來做些什麼。

  趁機發難,甚至能一舉掀翻章惇的勢力,就算不做到如此地步,也能逼迫章惇同時卸任。但是若是把心思都放在這方面。可就無法分心去調查案件的真相了。自身遇刺的韓岡甚至都不會將全部心思都放在破案上,而是會盡可能的利用這一案件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把罪名栽到要針對的政敵身上。以黃裳對韓岡的瞭解,他肯定更加注重政治利益。

  但齊國夫人看起來並不這麼想。賊人今天能夠刺殺韓岡,明天就能刺殺韓家的其他人,比起在朝堂上揚眉吐氣,齊國夫人看起來更加看重刺客和幕後黑手的身份,甚至派了兒子來到問一問底能不能破案。

  「四郎可以安心回去稟明齊國夫人,既然有我黃裳在此,肯定會盡力督促破案。」

  不管能不能查出來,齊國夫人的臉面上當然要敷衍過去。

  黃裳答得乾淨利落,韓鉉走得也乾淨利落。有黃裳的承諾,當然就沒必要在黃裳面前多糾結。

  臨走時黃裳還問了府中情況如何,韓鉉含糊地回了一句,「五丈不用擔心,家裡已有所備。」

  並非是敷衍。韓岡遇刺後,第一時間遣人通知了家裡。韓鉉這個能排上用場的兒子直接就被打發出來打探消息,家裡現在怎麼樣了卻是不知。

  稍加說明,韓鉉告辭離開,出門後臉色就陰沉下來。帶著心頭的一團火氣去找展熊飛和丁兆蘭去。

  黃裳一臉的要藉機使壞,韓鉉如何看不出來。

  黃裳三十多歲才得以入朝為官,這位開封知府是什麼樣的性子,韓鉉多少也是知道一點的。

  功名之心甚炙,想躋身兩府,乃至相位的慾望不比任何人差。

  一出事就把警察抓在手中,父親身邊做幕僚是學到的本事給活學活用了。

  有這份心思在,哪裡會用心找尋犯人,肯定是想方設法把事情歸咎於章惇,之後就攛掇父親,乾脆利落的解決這一最大的對手。

  自家父親的性子,韓鉉自是瞭解,為了一世清名能放棄幾輩子的榮華富貴。
  
  到時候,肯定還是要退,又沒有了章惇,章系成員遭到的清洗,韓系的核心成員順理成章的入主都堂。

  『太舒坦了。』韓鉉包含著惡意的想著。青雲路都鋪好了,就等著黃裳走上去了。也不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有如今的好運氣。

  不過韓鉉沒有就此事糾纏下去。

  他不想去見黃裳,卻還是見了;他來這裡想找的是丁兆蘭,最多再拜見一下展熊飛。誰料想黃裳早早的就過來拿住了兵權。

  雖然現實情況比書中能說的複雜了百倍,但安全性又高了一重。這樣一來,只要家裡守得住,就不用擔心之後的風險。

  韓家家中蓄養關中健兒上百,今日即使韓岡帶了親隨上朝,還有兩三百人。
  
  等到消息來韓府隨即就進入了臨戰狀態。

  大批人才,包括後府研究區域的學者及其家眷,都被集中到了前院中。

  有六百多人,包括一些接受過槍械訓練,

  火器的好處在這裡就體現了出來,能與武夫比划拳腳或十八般兵器的女子世所罕見,但換成是對力量要求不高的火器,女性能夠發揮出的戰鬥力,就不會輸給男子多少。

  韓鉉都不知道自家府內竟然藏了這麼多武器。且擁有這麼多火器,卻一點也不知見好就收,升職都改了。
  
  這些人是世上最不容易犯法的一類,圖標為是立法者。

  依據朝廷前年所頒《元佑編敕》,只有口徑超過八分的燧發槍才是民間禁品,但收藏非禁品槍支,需要有持槍證,同時槍支也必須,另外低檔貨要登記,都必須到官府指定的店舖購買才行。

  非是燧發槍,那既然不在禁令之內。而即使是燧發槍,口徑也必須在八分之上,韓家的一水的七分五厘,牢牢卡住底線,這就是立法者的作用。

  而購買槍支彈藥,皆需官營的,這是管束民間武備的手段。

  官營的槍支彈藥,多有質量低劣。許多從監屬工廠出來、與軍品相差彷彿的上等品,到了下面的店裡,就被偷換成了偽劣產品,正品則被偷賣了出去。

  世間對此已有頗多物議,當初制定這一道律條時,由於經費問題,不便多糾結,如今一看,卻是要修改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8
第222章 變故(19)

  見過黃裳出來,韓鉉帶著手下人往外走。

  伴當在韓鉉見黃裳的時候,已經去問過了展熊飛和丁兆蘭的去處了,「四郎,展熊飛被黃知府派出去查案了,我們過來時剛剛走。丁小乙那邊說是收到一條線索,走了快有半個時辰了。」

  韓鉉只在聽,不說話。伴當見狀,小心翼翼:「四郎,可是有什麼不妥?」說著,悄悄地指了指背後剛出來的院落,「黃知府跑得飛快,一過來就奪了展總局的權,是不是動了什麼心思了?」

  伴當越說越小聲,心中有些著慌,黃裳可不是尋常人,開封知府,還抓住了兵權,京營兵馬不出動,他就是最大的。

  「別胡思亂想。」韓鉉瞟了伴當一眼,「他敢嗎?」

  韓岡就是韓鉉最大的依仗。有韓岡在,黃裳坐鎮警察總局,就只會是好事。

  警察們控制住內城城門,若是事有萬一,神機營自外而入,就少了一重難關。

  出來走了兩步,見送客的黃裳親信識趣的走在前面,韓鉉便低聲在伴當耳邊說,「你回去,報予母親,黃知府正在州橋警局坐鎮,請母親不必擔心。」

  韓鉉出來時,王旖並沒有跟他說黃裳會在哪裡。王旖也沒有考慮到五千警察的作用。她只只按照韓岡派人傳回的囑咐,將家中男女給組織起來,發放槍支彈藥。反而是韓鉉想到了,自請出來打探消息,本打算聯絡起展熊飛,借助展熊飛之力,監控京師局面,不成想黃裳已先到一步。

  方才見面,韓鉉見黃裳口氣不對,當即就撒了個謊。韓岡將錢定義成信用,也曾說過信心比黃金都貴重。之前派人回家通報,還特意叮囑不要張皇失措。

  韓鉉覺得自己做的還不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要維持住黃裳對韓家的信心。不僅父親要支撐得住,母親也得給人以信心。

  想了想,韓鉉又道:「再予母親說,兒子就在這裡守候,有什麼消息,會派人回家稟報。」

  「四郎,不去其他地方了?」

  韓鉉搖搖頭,他不知道有沒有騙過黃裳,但只要自己作為韓家的代表到了警察總局這邊,黃裳就沒了其他選擇。

  「我就在這裡等展總局和丁小乙回來。」

  警局大院此時警察多了起來,來來往往腳步匆匆,不同於以往的喧鬧,都知道了出了大事,一個個臉上連個笑模樣都看不見。

  「守靈呢。」韓鉉咕噥了一句,又趕忙呸呸兩聲。

  韓鉉的模樣在警察窩裡顯得特立獨行,扎眼得很。不過他也算是熟面孔,十個人裡面倒有兩三個認識他。一路上見到韓鉉的警察,好些人都在向他行禮問候,韓鉉頷首回禮,看見認識的還停下來打個招呼,一點也不見外。

  韓鉉喜歡往外跑,見得人多,總局衙門裡面認識他的警察不少,有的是耳目,等展熊飛、丁兆蘭回來,更是會站在她這一邊,這就是他的優勢。

  眼下這個節骨眼,韓鉉不打算去其他地方奔走了。他要在這裡告訴所有人。支撐韓家門戶不只有韓相公,成年的兩位兄長雖不在京師,三兄又不諳世事,但家裡還有他韓鉉在。

  韓鉉派人回家報信,自己在一進二進之間的門房裡坐著,也不干擾警察們辦案,只是在火爐邊,隔著窗戶看著警察們進進出出,間或與人聊上兩句。這地方直接盯著馬廄,又卡著門口,稍大一點的動靜,都瞞不過韓鉉的耳目。

  沒過多久,派去報信的伴當回來了,人和馬都是一身汗,氣喘吁吁的,「四郎,夫人說了,就讓四郎你在這裡守著消息。還有張五哥他們,也來了。」

  伴當後面,近十個大漢排在門口,齊齊行禮,「小人見過四郎。」

  領頭的一人對韓鉉道:「小人等奉夫人的命,過來聽命。四郎有什麼吩咐,只管支派。」

  他們帶來了王旖的吩咐,讓韓鉉就在警察總局裡面守著消息,如果要傳遞消息,就讓他們跑跑腿。

  韓鉉看這個人,全都是孔武有力的關西大漢,身高體闊,膀大腰圓,在韓鉉兩邊一站,如同一根根石柱子直挺挺的矗著。韓鉉登時明白了,這是家裡派來給自己撐門面的。

  越多警察知道韓家人在這裡,就越能牽制黃裳。儘管黃裳出身自韓岡門下,又是鐵桿的韓黨成員,但與自家父親的安危相關,韓鉉不會將信心放在外人身上。

  韓鉉就在警局裡安坐了下來,沒過多久,丁兆蘭也回來了。

  韓鉉直接在二門門口攔住了丁兆蘭,拉過他,連寒暄都沒有,直接問到,「小乙,可查到什麼線索?」

  丁兆蘭搖頭,疲憊的說,「沒有,白跑了一趟。」

  韓鉉點了點頭,他也沒指望丁兆蘭一出馬就把案子給查個水落石出,問道,「可還有空?」

  丁兆蘭領會,靜靜地問:「四郎有何吩咐?」

  類似的情況,丁兆蘭經歷多次,關說的、說情的、威脅的,在他辦案的過程中,總是免不了要出現。而牽連到朝堂政局的案子,更是從來都沒有簡簡單單破案拿人的說法。

  韓鉉也不出所料,「這案子不同以往,京中局勢本就千鈞懸於一線,牽一髮而動全身。突然間家嚴遇刺,一個應對不好,就是席捲京師、天下的大亂。」

  丁兆蘭默然點頭,韓鉉說得嚴重,目的也是瞭然。如果需要某人為兇手,上面吩咐一句,他也只有照辦的份。如果需要為某人脫罪,也只是上面的一句話。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一切只看上面的需要。

  「如果那指使刺客的賊人身份特別,未免大亂,甚至家嚴都不方便直接揭開來。」韓鉉眼神微冷,「但是,我為人子,卻不能容忍有人要謀害家嚴,不論是不是有人要掩蓋真相,只望小乙你能幫我查個水落石出,即使不能擒拿兇嫌,也要給我弄清楚他的身份。」

  丁兆蘭明白了韓鉉的意思,「四郎放心,份內之事。」

  韓鉉點頭,又強調道,「記住了,是給我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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