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3944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9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243章 新議(九)

  「欺負人是不是?都是一州,誰比誰差!」

  一個乾瘦乾瘦的中年人從座位上一下蹦了起來。

  站在發言席上的議員正背對著他,面向主席的平章軍國重事蘇頌,以及監會的御史中丞黃履,聞聲冷笑,隨即安靜的閉上了嘴巴。

  咚的一聲響,黃履揮起手中的小木槌,敲擊在底座上:「潭州李湖議員。不得打斷他人發言。」

  這議會大廳,有著專門設計出來的聚聲結構。從發言席的位置,說出去的話,能傳遍整座大堂。而主持會議的平章軍國重事,監會的御史中丞,則是靠著六根通往大廳各處角落的傳聲銅管,和一個大嗓門的班直來傳話。

  黃履的警告,讓大廳內安靜下來,幾次會議上得到的慘痛教訓,讓一干議員不敢摻和到蘇頌的判罰中來。

  「他們太欺負人。」中年議員很委屈的為自己辯護。

  黃履手中的小錘又敲了兩下,咚咚兩聲,自覺越發得順手了。

  小木槌不是驚堂木,人太多,聲音太小。不是科班出身,手法不行,驚堂木經常會敲不出聲。大會堂又面積廣闊,聲音小一點,就起不了警、號的做法。

  本有說法直接用汽笛。在列車上見識過汽笛的人很多,雖然蒸汽機車還在試驗階段,但燒開水的鍋爐卻已經被搬上了列車。連接著鍋爐的汽笛,現在已經成了鐵路的標誌。車伕一拉細鐵鏈,一道白氣從頂上噴出,隨之而來的就是尖利細長的汽笛聲。只不過高濕度高溫度的汽笛終究與大廳內部裝飾犯沖,也不適合用在議員們的頭上。

  最終還是用了人來傳話,通話管則是出自艦船上,效果經過了事實驗證。

  「潭州李湖議員,這是第二次了。本議案,將禁止你上台發言。這是第二次,再有一次,就請你上二樓等候本議案結束。」

  黃履聲調抬高,傳話班直通過銅管把他的情緒傳了出去,站起來的李湖不敢再多一句嘴,乖乖的坐回座位。

  主持會議的蘇頌輕聲細語,「好了。繼續。」同樣通過銅管傳了下去。

  議會議事有其規則。

  同時只能有一個議題,要麼通過,要麼否決,要麼因為論據、時間方面的原因而暫時擱置,絕不允許通過干擾會議秩序的手段來阻撓議程。只有結束這一個議題之後,才能進入下一議題。

  議員們會商議題,必須就事論事,嚴禁攻擊對手人品道德,一旦出現,一次警告,二次禁言,第三次就驅逐到旁聽席上,連投票權都剝奪,再干擾議程,便是徹底逐出會場,只有下一個議題開始後,才能再出席。而叫罵毆鬥,更會視嚴重程度,受到從禁會一年到剝奪議員資格不等的處罰。

  此外,一個議題裡面,違例現象出現三次以上,就會即時逐人,免得哪一方能調動多名議員,一個個上場阻撓議程。但任何議題,都必須在充分討論之後,才能進入表決程序。

  林林總總,總共十二條。在這一次大會召開之前,每一位議員都接受過教育。

  有雖然粗略但勉強算得上是完備的規則,加上蘇頌和御史中丞的威嚴,才兩天功夫,就已經綱紀肅然,無人敢於在冒犯。

  「汝霖你看,我所言可有差,怎麼可能會趕出來?!一次警告,二次禁言,三次不過是上樓,還是能旁聽。」旁聽席上,方興張開雙手,倆拇指內扣,抻直了剩下的八根手指,對身邊的宗澤道:「八百議員,一州才得兩人。不說堪比知州,至少能比得通判吧。朝廷若是如此作賤一州佐貳,這天下早就亂了套了。」

  各大報館都有常駐記者,普通百姓,只要有選舉權,只要提前一天提出申請,第二天就能,當然了,旁聽人數有限制

  宗澤回想起他方才抵達時的議院正門,門口有許多閒人圍聚,踮著腳,挺直腰,伸著脖子,如同被無形的手捏起的鴨,菜市口看秋決也不過如此陣仗。再回想起讓他在回程的列車差點拍案而起的報道,竟然完全是捏造出來的。他歎道,「那就是以訛傳訛了?」

  「自是當然。」

  「這些小報……」宗澤苦笑,在他面前桌板上,正正擺著一摞報紙,每一份都信誓旦旦的在說議員們被趕出議會的事。

  「的確是,這東京城裡的小報,一家家唯恐天下不亂。」方興掃了一眼桌上,「為了多賣幾份報紙,儘是在標題上大做章。『違律插言,蘇主席將其叉出。』蘇老平章哪有那份力氣。只為賺錢,堂而皇之散播謠言,當真是斯掃地。都不想想要是把議員們趕出議會去,韓相公面皮上都不好看。」

  宗澤心道:如果韓岡真的在乎謠言對他臉面的影響,早就不會有謠言了。

  大議會是韓岡所創立,但韓岡制定的規則中,並不如何維護議員們的體面。比如驅逐議員,報紙上面各種謠言都有,雖然說實際上只不過是被趕上旁聽席。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一位議員被請出議院過。但韓岡容忍這些謠言流傳,至少也是視而不見,這是十分奇詭的一件事,本身就很能說明他的態度。

  如果說韓岡的用意是告訴議員們,『他們的體面,來自於大議會。任何破壞大議會規則的議員,都沒有體面』,同樣是說不通,因為韓岡即使有著警告的打算,也沒有比要對大議會只是旁聽,不參選議員,甚至不去主持會議,只是在會議開幕的第一天,上去發了言。這完全是南轅北轍,韓岡本人都不當一回事,

  漢初,叔孫通為高祖制禮,禮成之日,武肅然。高祖言:今日方知天子之樂。大議會若想取天子而代之,必須為之治禮樂,明綱紀,張威儀。如今卻反其道而行之,賤辱議員,哪裡可能達成韓岡之本意?

  也許,韓岡的本意並非如他所說那般:天子垂拱,士大夫共治天下。先警告再驅逐,球場上的黃牌、紅牌都用在了議會裡,韓岡何曾將議會當一回事。

  方興悄然瞥了宗澤一眼,一番磨難,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年輕的面龐依然顯得沉穩幹練。

  『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呢。』方興不無嫉妒的想。

  宗澤是新進的權中舍人,雖還沒能進入議政會議,但一旦權字去掉,就是穩拿穩的議政了。對他人來說或許不容易,可對於宗澤,有韓岡鼎力支持,又正接了大

  開戰前作為使者派去遼國,遼國入寇後便被耶律乙辛扣押下來,近日才從遼國被放歸。雖然有說法他是勞而無功,既沒有阻止遼國入寇,也沒有設法通報敵情,直到了官軍大勝遼國,才被遼人放了回來。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沒有降順遼國。但他有功名,有後台,韓岡硬是幫他把外界不利的輿論扭轉了過來,還以深悉虜情的名義,給了他參與對遼談判的資格。如果談判順利,簽訂對大宋有利的協定,這份功勞足夠他吃到議政會議裡面。

  要不是方興也同樣議政在望,這嫉妒心恐怕就遮掩不住了。

  他將注意力轉回到會場上,干擾會議的行為受到處置,會議在蘇頌的主持下繼續進行。

  大議會到現在為止,只有今天開始,才進入關鍵性的議題。之前只是讓議員們熟悉議事規則,討論的都是一些已有定論的議題,或是空中樓閣一樣的議題。

  比如對遼戰爭的收益分配,剛剛收復的一部分河北故地該怎麼瓜分,一名江南的議員提出了議題,徵得了另外九名議員的副署,由此進入議程。

  官軍在前面攻城略地,後面的各大勢力的代表們就要協商如何分配這些收益,這當然是情理中事。總體上還是以持有戰爭國債的群體為首要償付對象。這一點在議會中得到了大多數議員——也就是關西、福建兩大勢力議員們——的認同。但參戰將士的手中因功受賞的地票,還要排在更前面兌現,議案中本無,但被六十名關西議員聯名提議為附加案,這一條則是很勉強才得到通過。

  之後還是期貨的日本,高麗,南京道和西京道,甚至遼國剩下的土地,以及南洋的分配方案,也在議案中,不過這幾條爭論很多,最後擱置。實際形成的決議案,只有議案的一小部分。

  還有滅遼的方略。滅遼是政治正確,沒有人敢於公然反對,最多私下裡說些酸話。但到具體的方針政策卻還是有爭論。

  遼國如今大衰,是趁虛而上,一舉覆滅遼國,還是先敷衍耶律乙辛一段時間,先在家裡養一養傷,練一練兵,等到準備萬全,再誓師北上。

  這些議題很重要,但都是些空話,開戰與否,決定於議會,而廟算方略,則擬定於都堂。

  不過通過這些議案的決議流程,讓與會議員得到了一個鍛煉的機會,對議會如何工作有了初步的認識,也學會了遵守規矩,而不是像地方州縣議會裡一樣,廟會一般熱鬧。

  國會議員的地域分配,是如這一回的一州兩人的平均,還是以戶口多寡來分配,或者按照各州稅賦數目來分配。

  不管哪個方案,都有合理合不合理的地方,理應好生商討,找出一個各方面都完備的方案來。可惜的是,大議會中人太多了,一人一句,就要一天時間,哪裡能討論出一個名目?

  謀不可決於眾人,宗澤可以肯定,以大議會成員數量之多,維持現狀的可能性最大。

  最終還是一灘稀泥。

  他現在份外想問一問韓岡,這一幕是否就是他想看到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0
第244章 新議(十)

  雖說大議會會議秩序從一開始就從來沒有脫離過控制,而且議員們還一天比一天更加懂得規矩,但外界各色嘲諷議員的流言卻一直沒有停止過,在許多報紙的報導中,明明應該是能夠決定天下走向的大議會,卻成天上演瓦子裡的雜劇,很多人這段時間都想找韓岡問一問。

  不過韓岡遞了辭表上去之後,就按足了規矩,不去朝會都堂,連外人都不怎麼見了,更沒有話傳出來。

  『這肯定是有人故意落相公的臉面。』

  韓鉉的耳邊,這幾日不少人這麼對他重複著。

  大議會是韓岡的倡議,議會沒臉,就是韓岡沒臉。

  韓鉉一開始對此是嗤之以鼻。

  父親肯定知道議會裡的事,明面上沒見外客,但門下走卒可是走馬燈一般進出。京師裡面有什麼事,他還能不清楚?真想要管,早就發話了。

  可架不住同樣的話一遍遍在耳邊說,到最後,真的是憂心忡忡起來。

  拿著最新出版的幾張小報,韓鉉就往演武場走。韓岡自請辭後,閒暇時間多了許多,每日讀書習武,過得煞是悠閒。

  離演武場還有十幾步,就聽見裡面噼噼啪啪的打擊聲,忽緩忽急,夾著父親韓岡短促有力的呼喝。

  韓鉉快步過去,演武場內正中央,他的父親一身短打,正手持一根黑漆齊眉棍與人戰作一團。

  韓岡的對手中等身材,貌不驚人,一根桿棒卻使得像自家指掌一般靈巧,忽而靈活如毒蛇吐信,忽而雄渾如鐵騎衝撞,劈、掃、抹、點、挑,如狂風驟雨般攻向韓岡。

  對手攻勢如潮,韓岡齊眉棍左遮右攔,守得如雄關鐵壁,雖落下風,卻不見頹勢。間或一棍反打,更能讓對方攻勢為之一挫。

  韓鉉在門口等了片刻,韓岡的對手終於攻勢一緩,韓岡一棍斜挑,直奔面門而去,卻見那對手將桿棒向右輕擺,格開迎面而來的齊眉棍,桿棒順勢向下又壓了一壓,借韓岡的力道疾退兩步,趁勢退出了戰圈。

  那漢子收棍身後,笑道:「相公的桿棒愈發了得,小子若不是警醒,這一下可就要爬不起來。」

  韓鉉在旁暗暗冷笑。跟韓岡對打的是原熙河路第二將的槍棒教頭徐壽,表字長生,一條大槍號稱打遍關西無敵手,桿棒亦是無雙無對,幾次軍中比武,都是獨佔鰲頭。之後便以武藝被舉薦入京,做了武學的教習。

  韓鉉曾聽韓岡評價過,純以槍棒論,徐壽是他生平僅見的頂尖高手。京營和班直中以槍棒著稱的武官不少,但大多是花槍花棒,耍起來花團錦簇,實戰上遠比不上徐壽。武學近年來受命編訂槍刺術,以期能教學軍中。故而調來各方槍棒高手,徐壽憑著一槍一棒力壓群雄,不但基於火槍刺刀主持創出了一套槍刺術,還把總教習的位置坐得穩如泰山。

  韓鉉自幼習武,身邊教習無不是天下頂兒尖的人物,技藝沒能練到人家那種水平,但眼光絕對是第一流的。不是韓鉉看不起自家老爹,對上徐壽這般高手,也就能撐五七合的水平,哪裡可能像方才一樣有來有往?不過徐壽能夠入京做教習,在武學中佔有一席之地,自然只是精通武藝可做不到。

  韓岡把手中的齊眉棍丟給親兵,接過毛巾擦汗,道:「終究是年紀大了,換做十年前,你這般讓我,好歹能讓你吃點虧。」

  韓岡一邊擦汗,一邊跟徐壽說話。說著還帶著喘,他年歲也不小了,危險的動作都不敢做,小半個時辰的槍棒練習對他來說已經算得上是激烈。對戰、休息;對戰、休息,連續幾個循環下來,氣息早有些不穩了。

  「相公說笑了。小子這點把式,哪裡敢多讓相公。」

  「罷了罷了。」韓岡搖搖頭,隨意活動了一下腰背四肢,做著放鬆運動,「跟你練了這些天,身子骨的確是輕健了許多。」

  徐壽與韓岡又聊了兩句,與韓鉉打過招呼,告辭離開。

  終於等到韓岡得空,韓鉉忙上前。韓岡把濕漉漉的毛巾丟給親兵,「四哥,有什麼事?」

  韓鉉把手上的報紙遞上來,肅然道:「大人。你看著這些報紙,對議會的報導越發肆無忌憚了。」

  韓岡只掃了一眼,就不感興趣的轉開臉,「四哥,你怎麼看?」

  「此中必有蹊蹺。」

  「蹊蹺什麼自不必說,這時候還想不明白是誰在背後唆使,就不要在京中待了。」

  韓鉉自然明白幕後黑手的身份。不是有人故意慫恿,京中何人敢於捋韓岡虎鬚?

  更何況議會的事,兩大報社哪家都沒開口,稍次一等的幾家也沒報導,出頭的都是一干小報。這更是明證了。

  京師之中,除了不到十家已經站穩腳跟的報刊之外,剩下的小報,旋開旋閉,此起彼伏,沒有一家能開得長久。最聳人聽聞的報導出自這些小報,最下流粗鄙的文章出自這些小報,而最肆無忌憚的新聞也是出自這些小報。這些小報發行量都不大,許多都是賺一陣虧一陣,一家廣告的得失就能決定報社能否延續下去,但許多小報匯聚起來,覆蓋面反而要比一干大報都要強了。

  「那更不能就此放任不理了!」

  「你是議員嗎?」韓岡問。

  韓鉉一愣,就聽韓岡又問:「我是議員嗎?」

  「……不是。」

  「那你急什麼?又想要我急什麼?」韓岡接過親衛遞來的水,喝了幾口,淡漠地說,「議員是個好差事,自然有人會明白。」

  ……………………

  新城城東廂汴陽坊,總共只有五百三十戶,從十年前第一家報社在坊中租房安家之後,到今日,已經有七十餘家報社,在此安家落戶。

  有著新城內最便宜的房租,又有著遠勝廓城的便捷交通,緊鄰的汴水能從城外運來大桶的油墨,大箱的紙張。裡坊中三街五巷,每一條中到處飄散著油墨香,土胚牆上石灰斑駁,到處都是黑色的指掌印。

  一匹匹騾馬垂著頭,拉著滿載著報紙的大車,一步步的往前挪去。半日之後,它們背後的報紙,將會散發到京師的每一個角落,並隨著列車的開動,送到更遠的地方。

  在這裡,平均每個月都有幾家報社倒閉,同時,也有同樣多的報社在此創立。

  一名名記者懷抱著不同的夢想,徜徉在這裡的街巷中,包括韓東陽。

  韓東陽興沖沖的走進編輯部。

  僅僅租用了單進院落一半地面的編輯部,光線通透,而聲音也同樣通透。每一次他還沒有進門,就能聽見總編的吼聲:『我說過八次了,今天不用《鐵路新聞》的刊頭,給我換東京日報!』

  這是一家沒有自己的刊名,只冒稱別家報刊的小報,只有一台手動的印刷機,三套鉛字,銷售量從來沒有超過一千五百份,通常刊載一些會讓年輕人氣息粗重,面紅耳赤,而衛道士破口大罵的文章。或者摘抄其他報紙的文章,然後拼湊在一起。不過還是招了三名記者,去採訪當下的熱點話題。

  從京西小城出來的韓東陽,讀了幾年書,卻沒能考出一個功名,雖然就職在這樣的小報裡,可他還抱著剛剛離開家鄉上京時的夢想——要混出個人樣來。

  他不喜歡去街頭巷尾採訪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喜歡去把其他家報紙上的報導摘錄謄抄,更不喜歡去向作者約那種下三路的稿件,但韓東陽仍舊以極大的熱情和努力去向前輩們學習,去認真的採訪家裡生了一條兩個腦袋的小狗崽的狗主,並為一母雞雌轉雄寫出連續三篇精彩報導,去仔細摘錄有價值的新聞報導,並將詞句段落修改,以保證無人認出原稿出處,只是沒有去向作者約稿,不是他不想去學,只是相關的責任編輯比較護食,不容他染指。

  當總編將採訪議會的重任交給他的時候,韓東陽覺得自己等候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起步是低了點,但只要努力表現,大報社的位置照樣能夠爭取到。

  他以十二分的熱情跑去議院採訪新聞,即使沒有能夠被允許進入議院內部進行採訪,可他還是通過自己的才智,將他在議院門外所打聽到的,敷衍成一篇篇精彩的文章。

  當韓東陽看見自己的筆墨,在報紙上散發出濃濃的油墨香氣,發現同僚們對他另眼相看,就連一直高高在上的主編也對他更熱情了一點的時候,韓東陽覺得,他離他的夢想又更近了一步。

  帶著最新採訪的新聞素材,韓東陽站在了主編的面前。

  「今天議會裡面可鬧得好大一出,寧德的張議員和許州的張議員都打起來了,前兩天還聽說他們序了親的。」

  「揚州的李議員說要禁止海州的棉田用死人骨灰肥田,然後楚州的何議員當場就罵起來了,兩人就蘇平章被趕了出來,到議院外面大街上廝打起來……」

  韓東陽手上一本小冊子,一條條記著真真假假的新聞素材,能夠編寫出整整一個版面的報導。

  但今天的主編沒有前幾日的興奮,聽韓東陽說了一陣,搓了搓下頜上的鬍子,「唔……陽哥你做得很好,不過你先放一放,廓城天泉坊南秀街有戶人家家裡生了四胞胎,你去看看。」

  韓東陽一下懵了,彷彿一盆冰水從頭頂心澆了下來,好半天才在主編的催促下,從編輯部裡出來,踉蹌的走到院中,隱約聽見身後主編對編輯說話的聲音,「我可是夠好了,隔壁陳葫蘆可是直接把人給辭了。我好歹還留了他一口飯吃。」

  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韓東陽恍恍惚惚的從報社的小院走出來,卻見房東用報紙包著,正提了一塊豬肉進門。

  見到韓東陽,房東驚訝,「怎麼才回來?知道嗎?你們報社剛才給人買了!這條街上八家報社,全都給一人買走了。老漢活到四十五,都沒見過一伸手就一百貫金票的大財主,一張兩張三張的拍下來,就跟拍葉子牌一樣,一開始你們主編還笑,之後就不敢說話了,臉色都跟葉子一樣。」

  『換東家了?』韓東陽愣了。

  這一日,汴陽坊中的報社一大半改換了東家。

  五十四家報社的新東主們坐在了一起,正好坐滿了一張八仙桌。

  「終於耳根清淨了。」

  「鬧了這麼久,害得我等白花了那麼多錢鈔,你我圖一個耳根清淨就甘心了?」

  「你說該如何?」

  「我只懂有來有往,也聽孔夫子說以德報德。」

  鐺鐺的鐘聲適時響起,打斷了幾人的對話,一起起身,「又開會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1
第245章 新議(11)

  紅色,黑色,藍色。

  賬本上面的顏色,比過去豐富了許多。需要填寫的項目,比之過去一直在用的舊管、新收、開除、見在的四柱記賬法同樣豐富了許多。

  進項出項,收取支用,不同的金錢流向,不同的項目類型,就用著不同的顏色和記號。

  天下商稅,一年能收到足足四千萬貫。國庫開支,一年下來更是一萬萬貫之多。家中產業,接近朝廷歲入的一成,能夠引導的資產,十數倍於此。

  如何把這些資金分配到預定的地方,儘可能防止貪瀆的產生,賬冊就是第一道關卡。如若有人貪墨公私財,想要儘可能容易的檢出,同樣要依靠有效的賬冊記錄。

  因而在國計和家計收支複雜化的同時,會計也相應的在不斷發展。時至如今,會計學已經是一門深奧的學問了,已經繁雜的讓外行人看不清門道。

  滿紙的三色數字只用了一刻鐘,就讓章惇摘下了鼻樑上的老花鏡。他早就已經無法看明白和國計的原賬——頭腦跟不上了,現在只看總賬和統計數字,眼睛卻也跟不上了。

  但他拒絕了親隨休息一下的提議,用石決明的藥水蒸汽熏了熏眼睛,戴上眼鏡繼續看起賬本來。

  半個時辰之後,章惇合上了賬本。

  即使是總賬,他看得也是很粗略。不過足以讓他對自家產業近半年來的產出有了一個明確的認識。

  而更加明確的是對數據進行整理後繪製出來的圖表。橫五尺,縱四尺,厚厚一疊十三四張,用架子張掛在章惇的書房中。柱形圖準確而清晰的描繪出了北地戰爭以及南方水患,給福建商會、給章家財團帶來的龐大的利益增幅。而餅狀圖則說明了在各個項目中,章家及福建商會所佔的份額。

  救災救濟,從來都是賺錢的買賣。每逢災異,當地縉紳、廟宇都會千方百計籌集善款,沒有一點好處,哪裡會有那麼多人用心盡力?

  大砲一響,黃金萬兩,小說裡面的說法粗俗卻準確。為了打贏北地之戰,朝廷花錢如江河傾瀉,賺到其中一小部分,都是足以讓人過上十代富貴日子。

  章家和福建商會,包攬了南北糧草運輸的差事,把一千一千餘萬石糧食草料運送到朝廷指定的地方去。

  糧草運輸對朝廷來說從來都是一樁麻煩事。路中的各項耗損,甚至比運送到地頭的數量都多。因而很早以前就有了入中法。朝廷拿鹽為報酬,讓商人為朝廷運送糧草到邊境上。

  如今朝廷有了更多的外包項目,南洋的兩季三季稻米雖然口味不如中原所產,但勝在價格低廉,產量巨大。而且比起江南各路州縣糧賦,質量穩定、包裝統一,易於儲存輸送。不會出現一袋是顆粒飽滿的上等稻穀,另一袋就摻了許多砂礫、秕糠,再旁邊一袋,就因為沒有翻曬通透而開始黴變生蟲。章惇可以坦然的公私兩便,而無懼庸人之言。

  去歲一年,四成以上的軍糧、救濟糧都外購自福建商會,朝廷糧庫調撥了剩餘部分軍糧後產生的缺額也就近從福建商會補足,連運輸,只要有海運參與的地方,也交託給擁有三千七百餘艘載重量在兩千料以上的中型大型在冊海船的福建商會。

  這就是在去歲朝廷支出的餅狀圖上,福建商會能單列一項,而不是歸入『其他』中的主因。

  兩三步外,章惇對著圖紙眯起雙眼,這讓他看得更加清晰。

  餅狀圖上,屬於私家的單列項,並不是只有福建商會一家。猶如爭食的兩條狗,當福建商會出現在任何一張朝廷的圖表上的時候,雍秦商會總會出現在鄰近的位置上。

  發給戰區和災區的防疫避瘟的藥品,配發給士兵們的服裝、背包、帳篷、睡袋、毛毯等除武器之外的裝備器具,以及一部分以肉製品為主的軍糧,都是由雍秦商會承包了下來。而關西、河東方向上,很大一部分輜重運輸,包括糧食草料同樣是由雍秦商會旗下的會社接手。

  雍秦商會在這一過程中,從朝廷手中拿到的數額並不在福建商會之下,盈利甚至猶有過之。

  兩大商會,規模化集團化的結果,就是運營成本大幅下降,能以其他商人虧本的低價取得官府外包的項目,還能保證足夠多的利潤空間。

  尋常商人如果從朝廷那邊得到了一個項目,運送一萬石糧食去河北邊境上的滄州。他先得有一萬石的糧食,走鐵路要去訂下車皮,走官道則要組織車隊,打點沿途州縣。付出的辛苦和資金都不在少數,還耗時長久,其中萬一有變故,更有可能血本無歸。

  而福建商會的商人,中標之後,則直接去京師的會所登記付款,得到一張批條,什麼都不需要帶徑直去青州,濟水入海口不遠的博昌鎮,那裡有福建商會在北地距離滄州最近的糧庫,運輸更不用愁,自濟水出海,兩千料的蒸汽明輪船直航向北,自浮陽河入滄州境,幾日功夫就能完成合同。而付出的成本,都是福建商會的內部價,運輸時還購買有保險,萬一出事更可以得到賠付。

  不論從成本,還是安全性上,普通商人都無法與商會成員競爭。只要是商會內部成員,賺錢是如此輕易,風險是如此的小。也因此,商會內部嚴禁商會成員自相殘殺,如果兩名或多名會員同時看上了一個項目,就必須合股競標,最後按照股本來分享收益。

  河北、京城的商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世家,早就看到了商會模式的優勢所在,也都在一些高門顯貴的組織下,紛紛成立了商會。但這些商會缺乏核心產業,福建商會的海運和種植園,如雍秦商會的織造和機械製造,也沒有一個如韓岡、章惇這般擁有巨大權勢的核心,其中的組織者,更缺乏一顆均利於眾的公心。而更關鍵的,他們來得太遲,早成長為龐然巨獸的兩大商會,不會給競爭對手成長的空間。

  過去,現在,以及可見的未來,唯一的競爭對手就是對方。

  章惇沒打算現階段與雍秦商會爭食,雙方有著良好的互補體系,各自的經營範圍內只有很小一部分有著重疊和競爭。

  但章惇很想看到福建商會在收入和盈利兩方面,都能壓倒雍秦商會,而不是總屈居於雍秦商會之下。

  圖表上只有朝廷開支的數額,而從朝廷手上賺到的錢僅僅是兩家商會收入的一小部分,兩大商會宛如海裡的八爪魚,將觸手伸向了每一個可以牟利的民生領域。

  柴米油鹽醬醋茶,即使是管制最為森嚴的鹽業,在朝廷重新提起入中法,給付鹽票之後,就沒有哪一項看不到兩家商會的身影。

  北方前線上,也有兩家商人出沒。戰利品的回收服務,軍餉、犒賞的委託匯遞。曾經朝中有人提議,讓網絡已經覆蓋到大宋全境的郵政總局,開通飛錢服務,這當然在源頭上就被否定掉了。飛錢、金票是兩家商會的核心產業,更是韓家、章家控制商會的利器,絕不容外界來分上一杯羹。尤其是朝廷,更不可能允許。

  龐大財力帶來的控制力,輔佐了更加穩固的權力。相對於章惇手中的權勢和掌控力,僅僅是收購了五十四家小報,就鬧得滿城風雨的一干議員,就顯得那麼可笑。

  章惇一瞥桌案上的幾份報告,冷笑出聲:「終究是上不了檯面。」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2
第246章 新議(12)

  「狗肉不上席面!」

  對那幾位在京城人面前炫耀財力的蠢貨,黃裳也只有這六個字的評語。

  這其實是韓岡當年在他面前評論幾位京營世家子弟的,放在這些議員身上,黃裳感覺也挺合適。

  所謂大議會,雖然韓岡說過,日後擬定由議會選出宰相、執政來治理天下,等於是將皇帝置於偏外,奉天下億兆生民的代表為正溯。實際上不過是給韓相公捧個場,當真以為自己能代皇帝坐龍庭了?

  本來所謂第一屆大議會第一次全會已經接近了尾聲,安安生生結束就好了。偏偏有幾個人看不清自己,自詡為國民代表,有身份,有身價,想要學韓相章相一般掌握京師議論,也不看看兩位相公容不容得下。

  這下到底好,幾位議員砸錢收買報社的狂妄犯了眾怒。外來,富戶,這兩點本就讓諸多京師士民看不順眼,再加上炫耀財力,還想藉此箝制京人口舌,完全是在火藥庫裡丟了把火,直接就把京城人的自尊心給炸開了。

  出事的第二天,汴陽坊沒有被收購,或者說沒有同意被收購的二十一家報社,一齊刊發了同樣的一份號外,加起來幾萬份報紙,將這一次收購案在京城士民面前和盤托出。

  如果說內容相同的號外是來自於各家報社的義憤,那麼之後幾百名報童在京城各個主要干道和車站、州橋、相國寺等人流密集的區域,免費將號外散發,那就不能簡簡單單歸於義憤來處理了。

  黃裳自然看得出,這是有人在後面煽動民意。

  京師人的憤怒很輕易的就給引逗起來。

  由於京中一貫實行重法,當面的冷嘲熱諷不算,成年人不敢街上鬧事,但小孩子就無所顧忌。

  昨日黃裳親眼所見,好幾位議員的車頂棚被丟來的石子砸得砰砰響。下車去抓,一群十歲出頭的小孩子毫不躲避,就在街邊放聲嘲罵。

  這件事被議員們報之都堂,章相公能照準又給每位議員加派了兩名護衛。

  好大的手筆。

  根本就是在放任。

  而韓岡則完全沒有動作。

  黃裳就帶著試探韓岡心意的打算,出了新曹門,一路北行。

  離新曹門二十餘里外,有韓岡家的一處莊園。

  京師的貴胄豪門,往往都在京城外設有別業,很多都修建了面積廣大的園林,閒暇時便游賞其中。

  但韓岡家的莊園,並不以園林聞名京中——韓岡壓根就沒有建園林——但一座先後出過三匹甲級賽冠軍馬的牧場,在京中的賽馬迷眼中,就跟聖地也差不多。

  韓岡這幾日就離京,住到莊園中來,權作踏青。

  京師的道路年年都在整修,寬闊而堅實,黃裳的馬車在這樣的道路上走得飛快,沒用多久便到了韓家莊園上。

  莊子的正門處下車,就看見稍遠處一片馬球場,一幫騎手球場中來回奔馳,煙塵漫天,少年人意氣風發的呼喝和清亮笑聲,黃裳隔著老遠還清晰入耳。

  司閽介紹說是四郎——也就是韓鉉——帶著人在比賽。

  黃裳多看了兩眼,就在司閽人的帶領下,去拜見韓岡。

  韓家的莊園雖然沒有園林,但還是有一座小小的池塘。此時池畔楊柳返青,草木深處已見芳菲。

  初春午後,氣溫稍稍升高了一些。還是有些清涼。不過韓岡並不畏寒,坐在池畔的一張云床上,虎鎮壓著蓆子的四角。一桿魚竿插在云床前,韓岡斜倚在云床上,拿著本書在看。著實悠閒得讓人羨慕。

  黃裳不是過來羨慕韓岡的,卻說了幾句閒話,就提起了這一次的事。

  他擔心與韓岡不同的立場上,評價便是小心翼翼的,沒有外面人說起此事時的幸災樂禍,反而多了幾分擔心,「……委實魯莽了一點。操作輿論,不能這般簡單粗暴。何況這還是在京師。」

  韓岡就笑,「京城人的特點就是眼睛長得高。面對外地人的場合,通常都長在腦門上,或者還會長在頭頂上。」

  誰讓開封如此繁華,下面的州縣,再是號稱富庶,與開封府的一個鎮子相比起來,都算是破落戶了。

  開封富麗繁華之名,遠及萬里之外。乃至泰西之地,亦流傳著遠東的絲綢之國的傳說,其都城日夜光明徹地,號為不夜之城,皇宮以金銀鋪地,鎮日燃燒著檀香。城中人口百萬,皆是富戶,連一個乞丐都沒有。

  去歲曾有一阿剌伯海商,在南海上客串海盜時,被章家的武裝商船擊傷俘獲,從中解放了三百多奴隸,其中有一人自稱是歐羅巴威尼斯的貴族,因為聽說了東方的繁華,起意遠行,半路上被阿剌伯人捕為奴隸。在船底艙划了一年的槳,僥倖沒死,更幸運的是被中國人救了出來。

  在泰西之地流傳的有關中國的傳說,便是從他口中得來,連同他所知的泰西各國的內情,被被章家人抄錄成冊,一併送到章惇手中。在章惇的授意下,沒用多久,這些內容就在京師流傳開了。

  對大食諸國,中國人早沒了新鮮感,黑汗都被打得四分五裂,中國的兵鋒已深入七河之地。胡商胡姬更是見得太多。而只在文字和傳言中的泰西之地,因為這一篇口述的到來,倒是在京師中掀起了一段時間小小的熱潮,更平添了京師士民的自豪感。

  正是這份對京人身份的自豪感,惹來了這一次的事件。

  「如果不是那二十一家報社聯手發難,」黃裳則

  「有能人嘛。」韓岡扯了把魚竿,看清不是有魚上鉤,就放手,「章子厚這時候應該反應過來了。」

  黃裳立刻就在韓岡的話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果然是有人暗中作祟!」

  「如果章子厚不出手,過兩天,京師第三大的報社就要成立了。」

  黃裳面色更加冷峻:「二十一家報社,還有其他報社離職的……果然能做第三大了。」

  出了這一次的事,等於開罪了京師百萬士民,誰還會跟著他們幹?人走光了,空有機器、材料和報刊名號又有什麼用?

  五十多家報社算是廢了,那一干議員空得了幾十個用過就丟的報刊名,百來台轉過幾手早就該淘汰的印刷機,還有一點點油墨、紙張的庫存,剩下什麼都不會有。

  而那剩下的二十幾家報社,只要統合起來,很輕易的就能吸納那些離職的報社成員——汴陽坊內,報社從業者從來都是流動迅速,一家倒閉,立刻就能在另一家上工,甚至身兼兩家、三家職位的編輯——只要把人員職位分派好,根本就不用多費時間去整合。

  彙集了汴陽坊中有才幹的諸多報人,往少里說都會有兩三百成員,只要靠山足夠牢靠,轉眼就是兩大報社挑戰者的崛起。

  「狗肉不上席面啊。」黃裳在韓岡面前痛心疾首。

  「吃一塹長一智吧。」韓岡看得很開的模樣,拿著釣竿一晃一晃,拍著水面,「人剛出生的時候,除了哭就是睡,卻也不能說這輩子就只會哭和睡了?總會不斷進步的,得給他們時間。」

  黃裳琢磨著韓岡的態度,方才的司閽又匆匆走來,遞了一張名帖給韓岡,並附耳說了幾句。

  『人就等在門口吧?』黃裳猜測著,而且應該是重要人物。

  不是提前派人遞名帖,也不是在韓府中走慣的門客,不速之客少不了會被堵在韓府門口,直到韓岡收到消息並決定接見。

  通常司閽人都會帶著一大摞名帖來見韓岡,單獨為一張名帖跑腿的情況很少,基本上都是重要人物。

  韓岡看了看名帖,又看了看黃裳。黃裳識趣的就要起身告辭,韓岡對司閽說:「我在這裡見他」,又對黃裳道:「曲侯來了,勉仲你留一下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3
第247章 新議(13)

  『合適嗎?』

  黃裳猶豫了一下,但隨即,一句『為什麼』竄上心頭。

  所謂曲侯,自是西軍中赫赫有名的宿將曲珍。

  曲珍早年便號為名將,聲望並不在種諤之下。雖然靈武一役的後期,在鹽州城被紙上談兵的徐禧拖累,連貶七八級,但很快就官復原職,甚至兩任三衙。

  其實以現如今的標準,曲珍這個名將稱號很有些水分,但曲珍在西軍中威望甚高,隴山曲氏舊時聲勢更不在種家之下,如今也只是稍遜。

  曲珍現如今還在長安京兆府任永興軍路兵馬副總管,掌握三萬禁軍。而曲氏世居的德順軍,兩位國會議員一個姓曲,另一個不姓曲,卻是曲珍的孫女婿。

  曲珍長子曲卞昔年歿於橫山之中,只留下兩個女兒。長媳守了三年,被娘家接回去再嫁,這兩個孤女就被曲珍養在身邊,稍長便為她們選婿定親。曲珍怕她們跟她們娘一樣少年守寡,還特意找了兩個用不著上陣廝殺的讀書人做夫婿,又使力將兩人送進了議會裡。大孫女婿讀書有成,過了明算科,直接就送進大議會了。

  不過這一次,出事的就是曲珍的大孫女婿,確切的說,是曲珍的大孫女婿鬧出了事來。

  黃裳坐鎮開封府多年,耳目靈通,這兩日鬧得京師人情洶洶的事端自是瞭如指掌。三位出面收購報社的議員中,並沒有曲珍的孫女婿,但十二三個出錢的就有他一份。

  曲珍此番來,無外乎是為他的孫女婿請罪,再向韓岡討個人情,放這糊塗鬼一馬。

  黃裳就因此而猶豫。

  當著別人的面,這請罪討情的話可不容易說出口。韓岡對曲珍的態度不明,還莫名留自己在旁陪客,萬一不給老將留臉面,曲珍不敢怨韓岡,卻敢怨自己。

  大宋開國以來就是文貴武賤,不過地方上的豪強世家,尤其是地處邊陲,蓄養私兵的大族,從來都是被重點安撫的對象,文臣輕易不敢得罪。jfi如曲珍此等在國中數得著的豪強、名將,黃裳更不願開罪。

  何況黃裳與曲珍頗有些交情,當年黃裳還在韓岡門下時便與種、姚、曲、王等的西軍將門打過許多交道,等他獨自領兵前往西南,手下得用將校,有大半來自這一干將門的推薦——曲珍就有兩個侄兒在黃裳帳下立過功勳。黃裳還想把與關西將門的這份交情延續下去,這對他在都堂中站穩腳跟至關重要,並不想因為一次尷尬的遭遇而生分掉。

  不過這點猶豫,轉眼就被黃裳拋到腦後。最重要的,黃裳並不想韓岡認為他與曲珍事先勾連過,所以才前後腳上門。

  韓岡手持青竹魚竿,一身藍底寬袍。除此之外,別無他飾。臨湖而坐,清風徐徐,魚竿頻點,袖袍輕拂,乍一看,全似一山野閒人,毫無富貴之氣。閒適自在,彷彿毫無塵滓縈懷。

  可黃裳又如何敢當真認為韓岡退下來,逕直起身,「曲君玉此番來,必是為了他那孫婿求情。裳不願為其緩頰,冷眼旁觀卻也不便,還是先走為宜。」

  要得到韓岡的認同,實話實說,直話直說,永遠都比耍弄嘴皮子更有效。即使是拒絕了韓岡的要求,也不會觸怒到這位心思越發深沉難測的主。

  韓岡抬起頭,看著黃裳,嘴邊扯出一絲笑意,「曲君玉將鎮皇城,勉仲你即入樞府,日後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打交道的。」

  黃裳歎了一聲,「獲罪於天無可禱也。」

  獲罪於京師,同樣無法挽救。不是身在京師,就不會瞭解京師士民的自負,就不會明白他們對外來者的歧視。整件事既然在傳播開之前,沒有能夠被掩蓋下來,那麼黃裳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夠為這些議員挽回聲譽。

  韓岡低頭整理起自己的釣竿,「曲君玉將鎮皇城。」

  「相公的意思是要保住曲君玉的孫婿?」

  「你代我見見曲君玉。」韓岡動手收拾起地上的漁具,親力親為,不讓黃裳幫忙。他手腳麻利,轉眼就收拾乾淨,「讓曲君玉回去跟他的孫婿說,仔細想一想,他這個議員到底能做什麼,該做什麼,他想要做什麼。……若是想不明白就算了。」

  韓岡說完,抬腳就走。黃裳楞然目送他提著魚竿和空魚簍施施然走了,半晌也沒回過神來。

  作為韓岡曾經的門客,還在韓岡幕中時,黃裳時常代為見客,傳達上意,接收下情。但如今一個三衙貴官前來拜訪,讓他這位都堂成員再為知客,韓岡到底在想什麼?以禮儀論,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羞辱,不論是對他黃裳,還是對曲珍。

  但黃裳的心砰砰的劇烈跳動起來。

  這是機會,韓岡給他的機會。

  韓岡的勢力就像一個四稜錐,官、軍、商、士林,組成了四稜錐的四條稜,而韓岡高高居於頂點,沒有誰能夠繞過他,與另一條稜線連接起來。

  失去了韓岡這個頂點、這一樞紐,韓系立刻就會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

  但在過去,沒人有這個機會,且更有曾布、呂惠卿的例子在前,沒人敢讓韓岡培養一個副手,以防萬一。當然,以韓岡的年齡優勢,在他勢力中,根本找不到能夠全面接替他的人選。而黃裳等韓系中堅,也不曾敢將心思動到這方面。

  但韓岡離京在即,他留在京師的勢力需要一個居中聯絡能夠掌握大局的人選。韓岡讓他處置好曲珍的這一件事,說不定就是順理成章接手京師的機會。

  韓岡和章惇地位的穩固,來自於他們對軍隊的掌握。此為議政所共知。韓岡以副相力壓章惇,維持朝堂十年穩定,更是因為韓岡手中軍權還在章惇之上。

  一直以來,對京中各路兵馬,韓岡從不會放手。每一個相關的人事安排,即使是章惇也插不進去。韓岡治都堂日,章惇在軍中的聲望勢力根本無法與韓岡相提並論。章惇如此,黃裳更不必說,他根本不敢去插手軍中人事。

  而今後,情況就不一樣了。

  兩名韓家家丁引路,黃裳正在去往外客廳的路上。

  緊張和期待的感覺,就連洞房花燭夜也難以比擬。更像當初在西南時,等待前方戰報傳回時的迫不及待。

  家丁在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黃裳腳步頓了頓,隨即走了進去。

  「君玉太尉,久違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4
第248章 新議(14)

  「曲珍又去見韓岡了?」韓忠彥敲打著手中的棋子,清脆的嘎達聲中,他對李格非哈哈笑道:「這下跟文叔你的說法都對上了,曲珍這老貨,真的是找了個好孫婿!」

  太常禮院的官吏們,一半忙碌於幾天後議員陛見的儀式,一半準備著前線歸來的有功將士們凱旋禮的當口,韓忠彥他這判太常卻一如既往的悠閒。

  放縱的笑聲就迴響在棋室內,當著李格非的面,韓忠彥毫無壓抑的抒放著自己的心情,「昨日剛去,今日復來,這跑的,怕是比他從鹽州城逃跑的時候都要快。」

  韓岡離城已有數日,擺出一副遠離朝堂的態度。韓岡在京的鷹犬,即使是王舜臣也只登門拜望了一回,之後便沒有再去過,黃裳同樣是。進京不久的曲珍一下連著去了兩回,的確是顯眼了一點。

  六角形的棋室,內徑尚不及一丈,室內唯有一棋、一琴、一香爐,兩個蒲團對面放置。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連一幅字畫也無。

  棋室坐落在韓府後園一角的砌而起的假山上。自半開的窗戶望出去,一支早開的海棠後面,是韓太常府前後五重院落的層層屋脊。再往遠去,還能看見大議會那座白灰色大樓的一角。

  隔著一張棋盤,李格非內斂的坐在韓忠彥的對面,他正是剛從那座青石為基、白石為牆、樑柱不見一根木料的新式建築中過來。

  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議員,為韓忠彥帶來了議會中最新的消息。韓忠彥沒有遽然信他,直至曲珍趕往城外韓岡別院的消息傳回,兩廂印證,方才確認曲珍的孫女婿也捲入了這一樁公案中。

  待韓忠彥的笑聲稍稍收止,李格非謹慎的陪著話,「曲太尉有此行,當是生怕因此惡了韓相公。」

  「他們也只怕一個韓岡。」韓忠彥臉上一下沒了笑容,從窗外透射進來的陽光,也沖不散他眼中的陰翳,「關西的這一干馬弁,種家開始,姚、曲、王、景、劉,再有一個云中的折家,一個個驕橫跋扈,橫行不法。韓岡縱容,章惇姑息,到現在,回易北虜,收留蕃人,陰蓄死士,什麼事不敢做?如那曲珍,盤踞一方,與割據無異。韓岡親信的王舜臣,在西域縱情恣欲,威福自用,幾乎就是土皇帝了。」

  手中的兩顆棋子捏得嘎嘎作響:「輕重顛倒,陰陽失倫,若太祖皇帝再世,不知當作何想。」

  李格非垂眼看著棋盤,默然以對。

  雖然他能認同韓忠彥對西軍將領的看法,但韓忠彥的話中,更多的是對武夫的不屑。他這種看法,或者說偏見,甚至在十幾年前,都還沒有問題。可是如今民風好武,軍漢的地位早不同往日,就連詩風文風,也多了許多慷慨悲歌之氣。

  舊時士林論詩,一反唐時評價,杜甫更在李白之上,如今則又顛倒回去,李白狂放豪邁的詩句,越發得到士人們喜愛,一曲胡無人漢道昌,唱遍南北。以邊塞詩出名的岑參,更得許多人倣傚,便是李格非自己,在河北河東邊陲諸軍塞遊歷了近兩年之後,詩文中都充斥了邊塞風情。

  但韓忠彥對武將的態度向來如此。鄙薄武夫,彷彿是韓家的家風,自韓琦始,韓忠彥以下無不效習。

  除卻分駐在安陽、湯陰兩處的大名府路第四將的三千禁軍,相州其餘駐泊諸軍,入流不入流的武將百有餘人,無論有能無能,在晝錦堂下,皆無異於僕役。灑掃庭除,奔走傳信,皆是軍漢為之。韓家產業,軍漢守衛,韓家田壟,又有軍漢耕耘。

  幾十年的下來,軍漢在韓家的眼中的形象,早已經固定在廝僕走卒一流上,積習難改,更不為時風所動。

  李格非並不打算對此勸諫,相州長長短短十幾條鐵路,修造的維護的運營的全都是來自廂軍,只有收錢的除卻在外。俸祿朝廷給,好處韓家賺,一年多少萬貫營收,眼珠子黑的,銀錢是白的,白的映在黑的裡,扯都扯不開,怎麼勸諫得過來?即便韓忠彥能改,韓家上下也無法改。

  而且李格非情知韓忠彥更有幾分不忿。西軍諸帥屢立戰功,為朝廷南征北戰,打下了偌大的江山。種諤、張守約等人的名頭如雷貫耳,李信、王舜臣之名世間傳唱,王韶薦韓岡的故事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是王中正這樣的閹人,只因有功於西事,便得到了世人的敬重,也因此飛黃騰達,得以立下擎天保駕之功,以至於太后、宰相當面,皆稱官職而不名,皇宋開國以來,內官從無人有此榮寵。世人早忘了曾經臨危受命,鎮守關西的韓魏公,只依稀記得一句『韓琦未足奇』。

  「今後或許要收斂一些了。」李格非接著話題,又扭轉到另一個方向,「韓相公辭相,章相公當軸,沒了韓相公羽翼,驕狂放縱如王舜臣,都要夾起尾巴,何論其他?」

  「又不是致仕。」韓忠彥搖頭。

  「外面都在傳韓相公這一次是致仕。」李格非道。

  「笑話!這世上安有四十歲致仕的宰相?」韓忠彥冷笑。「韓岡只是辭相,又不是要歸鄉養老,更不是要披髮入山,誰敢一個差遣都不給,就迫他離京?」

  章惇都不敢。

  資政殿大學士判京兆府,兼關西五路宣撫使,以北事正酣為名,永興軍、秦鳳、熙河、寧夏、甘涼五路四十萬禁軍廂軍皆聽其指揮——西域的西域北廷兩府歸屬甘涼路代管,所謂的涼管——此五路,可比昔年侷限在橫山南麓的五路大得太多,這就是韓岡辭相後得到的待遇。

  韓忠彥可不覺得有此待遇之後,韓岡辭相,會讓他手底下的親信將帥收斂多少,王舜臣老實做人的畫面,韓忠彥根本想像不出。他反而能看到,韓岡的走狗們盤踞關西,乃至為韓岡割據一方。

  當然,韓岡不一定會久留京兆府,說不定過兩天就要設法官復原職。

  對所有現任議政來說,韓岡年齡和資歷的對比是無解的。除卻蘇頌和章惇,朝中無人比韓岡資序更深。而議政之中,又無人比韓岡年紀更小。

  除非使用激烈一點的手段,否則五年十年之後,誰能將韓岡拒之於都堂之外?

  可誰敢用激烈的手段?王舜臣、李信都在要緊位置上,曲珍還掌握禁中兵馬,更下面的將校,全是關西腔。有他們在,誰敢輕動韓岡?

  反過來,只要韓岡人還在,誰都要讓西軍將帥們一頭。一旦想要把韓岡放在外面的這些爪牙先除去,韓岡的反擊立刻就會到來。

  西軍、韓岡。二者是一體兩面,一而二、二而一,韓岡為西軍出頭,西軍對韓岡唯命是從。韓岡與西軍密不可分。越是在高層,對此看得越是清楚。誰也不想去試探一下,韓岡到底有多少棋子藏在暗處——章惇都不干。

  韓忠彥看看手中棋子,雕琢成圓形的白玉上端端正正刻著鮮紅的馬。韓岡發明的這種象戲的新玩法,如今已經把十幾種過去通行於世的象戲擠得沒了蹤影,棋盤上,只有楚河漢界。

  一如韓岡治下的西軍,將京營和河北禁軍出身的將校,在新軍中排擠得看不見蹤影。神機營、鐵道兵、警察,京師裡數得著的兵馬,明裡暗裡都在韓岡的掌握之中。

  還有雍秦商會,還有數以萬千計的官吏,還有天下人心,還有士林清望,還有議會中上百名抱團的關西議員,都在韓岡掌握之中。韓忠彥只在親身掌握了相州之後,才得以看清韓岡龐大之難以想像的權勢的一角。

  韓忠彥抬起頭。坐在棋盤另一面的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議員之一。也是他掌握的權力之一。父子兩代都是韓家門下士,故而韓忠彥才會決定支持他參選議員。

  李格非以進士之尊,甘願參選,也是韓忠彥願意支持他的原因。若非如此,韓家哪裡找不到人?各地的議員,儘是諸科出身,進士出身的鳳毛麟角,只有區區十數人——能考中進士,面前就是通衢大道,更有希望去爭取議政之位。相形之下,還不知道前路如何的八百分之一,對進士們缺乏足夠的吸引力。

  按照慣例,進士高出諸科一等,李格非這樣的進士出行在議會中,就有很大機會出於眾人之上。

  無論賢與不肖,出身都是十分重要。不過韓忠彥也希望自己的選擇,是一個有才能,有頭腦,知進退的人物,「文叔,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應對?」

  李格非楞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韓忠彥這是把話題又轉了回去。

  應對?是韓岡的應對,還是議會的應對?

  李格非感覺以韓岡過去展現的性格,只要他還能走得動,就不會把這口氣給嚥下去。撿了韓岡留下來的便宜,還想把原主踩上一腳,韓岡怎麼都不會容忍,多半會是出面。只要他這位宰相,或者說前宰相出面,這天下,還沒有人能駁他的面子。

  但現在呢,誰知道這位相公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議會,給人當笑話都不管,報社之事,不過是更大的一個笑話。韓岡完全不理會,也不會讓李格非感到驚訝。

  不過韓忠彥所說的應該不是韓岡,而是銀灰。

  至於議會的應對,李格非倒很想說一句彼自為蠢,關我何事,可惜他做不到王敦的簡脫,身為議員,必須要維護議會的權威,否則他在韓忠彥面前的價值,韓家體系裡的地位,都會一落千丈。

  李格非雖然是娶了故相王珪的孫女,但因為王珪昔年犯下的大錯,其實也沒有得到多少好處,反而受到了不小的牽累,以至於沉淪於太學之中。

  李格非日常醉心於金石,自安陽殷墟發掘之後,有一段時間,在太學任職的李格非,每逢假日便在開封和相州之間來回奔波,最後甚至主動申請從太學調職到相州任職。當然,這其中也有在京師鬱鬱不得志,而在相州有韓氏故主的緣故。

  李格非父子兩代都得到過韓琦的提拔,天然的就被歸屬於安陽韓氏門下。以其進士出身,在韓忠彥處頗受看重。因其無心仕途,便被韓忠彥推到相州議員的位置上。雖然說對仕途不抱希望,但受到尊重的感覺,讓李格非不想失去韓忠彥的看重。縱然很想回家去整理剛剛得來的龜殼骨片,不過身上的任務必須完成才行。

  也不知他那早慧的女兒有沒有在書房裡亂翻,承了他李格非的秉性,對金石喜愛非常,對拓片、甲骨愛不釋手,李格非真怕女兒磕碰壞了他的珍藏。

  「文叔,怎麼愣著。」見李格非神思不屬,韓忠彥磕了磕手中的棋子,「想不出應對的方法?」

  「如果說是韓相公會如何應對,實非格非能揣度。」李格非咳嗽了一聲,一邊腦筋急轉,一邊敷衍著:「格非曾聽人說,韓相行事如兵法,或奇或正,相事而用,故無所不利。」

  韓忠彥呵了一聲冷笑,「早在韓岡當初說要辭相,我便不再去猜度他的心思了。」

  李格非低了低頭,果然不會讓區區一個議員去揣測韓岡的想法,「如果說議會的應對,議會八百眾,人各異心。一人一個應對,就有八百種。但如果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再有良策也無法可救。」

  韓忠彥眼尾微闔,「那是沒辦法了?」

  其實等著看韓岡接下來的手段就可以了。

  曲珍新近被任命為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負責皇城內外守衛。這一任命,來自於韓岡主導,在此之前,把守皇城的有李信、王厚、王舜臣,其下將校亦多來自於西北,韓岡門下。足可見韓岡對曲珍的器重,以及曲珍對韓岡的重要性。

  韓岡如何處置曲珍的孫女婿女婿,為其收拾手尾,從中完全可以看出韓岡對大議會的態度。

  但李格非不會這麼說。

  「有的。」李格非一點頭,他說了幾段話,思路卻是理清了。

  「說來聽聽。」韓忠彥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他很希望能聽到能聽到一個能讓他感到驚豔的回答。

  在韓忠彥看來,韓岡手底下,真正忠心不二的得力走狗也就王舜臣、李信兩人,便是親近如王厚,遇上要押上闔族老幼性命的大事,怕是也要避退三舍。

  只有榮辱與共的血裔戚裡方能同進共退。這是韓忠彥自熙寧二年之後得到的教訓。

  熙寧二年,晝錦堂依然矗立在州衙後院,但回到相州的老父,原本圍繞他周圍的鷹犬,卻先後遠去。即使是朝廷榮寵不衰,也沒有多少人,聚集在已經過氣的兩朝顧命定策元勛身邊。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如果無權,也的有人。如果李格非能有出色表現,韓忠彥不介意為自己的嫡孫結下一門姻親。

  「格非方才也說了,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縱有良策亦無用處。可如果能合共一心?縱凡策亦可大用。」見韓忠彥仔細聆聽,李格非說了下去,「如用兵法譬喻,之前收購報社,如出奇兵……」

  「可惜太蠢。」韓忠彥笑著插話。

  「是,只是料事不明,以至於鎩羽而歸。所以以格非淺見,當以堂堂之兵,臨堂堂之陣。」

  「哦?如何為之?」

  李格非沉聲:「大議會自有法度權柄,何須用商賈手段!」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5
第249章 新議(15)

  淅淅瀝瀝的細雨,從昨天夜裡就開始下起,連帶著氣溫也降了好大一截。

  韓東陽一宿沒闔眼。一開始是因為新工作而興奮得無法入睡,到後面就是被凍得完全睡不著了。

  只裹著單薄的棉絮被子,穿了兩身衣服,入春之後便沒有再燒過的炕頭寒氣直往上冒。後半夜,韓東陽不得不隔上一刻就下炕跺跺腳,哆哆嗦嗦的直抗到天明。

  一等屋外雞叫,韓東陽立刻就起身。從窗檯上拿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大口隔夜的冷茶。在透風的窗縫下吹了一夜風的茶水凍得倒牙,一口水進嘴,韓東陽臉都皺了起來。好半天緩過來,就用力漱了漱口。買不起十文錢一套的牙刷牙粉,但泡水的蒲公英根多嚼幾遍同樣能有刷牙的效果。

  漱了口,又用昨夜打好的井水洗了臉,天幸沒有上凍,冰寒的井水一下就驅走了殘存的倦意。

  一番梳洗後,從炕頭的掛架上小心翼翼的取下一身乾淨整潔的衣服換上。

  最早帶韓東陽入行的前輩跟他說過,記者這行當,就是跟人打交道。人靠衣裝,京城人一向勢利眼,要想跟京人打交道,一副破落戶的樣子可不行。韓東陽上京後省吃儉用,從牙縫裡摳了小半年的工錢才咬牙買下來的貴重品。

  韓東陽也就這麼一套撐場面的衣服。他夜裡凍得臉青唇紫都沒捨得穿上身,生怕弄皺了穿不出門去。平常跑大街小巷他也沒捨得穿,只想著日後成了名記者,能夠去採訪那些貴人們的時候,再穿上這一身。

  不過今日不同往日,剛剛換了工作的韓東陽,沒多做猶豫,就換上這套新衣。

  房門外的院子有了動靜,房東家的小養娘也起來了,十二三歲的小女娃子正是貪睡的時候,跟往日一樣是被主母罵起來,嘴裡的嘟嘟囔囔不情不願的往廚房走。

  聽到廚房裡叮呤咣啷的聲音響起,韓東陽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起來,一夜沒怎麼闔眼,肚皮已經貼了後心。

  韓東陽的早飯,都是在房東這邊吃的。

  他每個月一多半的工錢都歸了房東,換來的是每日一宿一餐。這在京師,都可算是十分優厚的良心價了。

  成千上萬上京討生活的異鄉客,做夢都想有一間獨住的廂房,可他們中的大部分,只有一張大炕上的一床鋪蓋。若不是韓東陽與房東有著一層瓜葛親,也得去睡城外的大通鋪。

  不過韓東陽的夢想,還是在京城中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即使跟他現在租住的地方一樣,連開封新城城頭都看不清,每天都要被一座從上到下開有百十處炮眼的戰堡,擋去最好的兩個時辰的陽光;即使跟他所熟識的前輩一般,只有一套連擺下一張大一點的床鋪都勉強的公寓;即使要東挪西借,欠下一屁股債,多少年都還不清,韓東陽都想要一套屬於他自己的房子。

  一天之前,這還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草台班子的工作讓韓東陽看不到前路,一天之後,韓東陽覺得,自己離目標就只剩下努力了。

  「哥哥這一身,要去面聖啊。」

  吃早飯的時候,房東的兒子帶著幾分嫉妒看著韓東陽。雖然家裡有著一套帶天井的房子,又能養得起養娘,但房東家也不可能給正值發育期的兒子置辦起一身六七貫的新衣服。

  「石哥兒,」房東是韓東陽拐著彎的同鄉兼本家,叫著韓東陽的小名,「別去那花樓裡廝混,更莫去那半掩門,婊子沒一個好貨,你還不夠人吞的。」

  韓東陽不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告誡。他在報社裡聽多了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一頭栽進京師煙花地,最後就此沉淪下去的故事。

  他嚥下稀粥,「今天是要去採訪。」

  「去哪裡?」

  韓東陽在謙虛中藏著隱約的炫耀:「是去大議會,跟著前輩去看看有什麼新聞能寫。叔你也知道,那地方,不穿身好衣裳就會被說是衣冠不整,連門都進不去。」

  韓東陽是跟著他的同事,一起從那間被議員買走的報社跳到新報社來的。被買走的五十幾家報社裡面的幾百號人,幾乎跑了個精光。花了大價錢只買到了幾十個空殼報社,最後留給他們的,只有破破爛爛的印刷機,以及桌椅板凳等不相干的雜物,油墨和空白紙張都沒多少。辦下這件蠢事,大議會徹底成為了京城人的笑柄。

  而韓東陽的新報社,則是僅存的二十幾家小報,合併而成的七家報社之一,正是萬象更新,想要有一番大作為打響名頭的時候。

  房東對此不是很明了,房東的渾家只知道五十幾家報社被收購,但房東家的兒子卻對事情本末瞭解一二,放下碗幸災樂禍:「那可就有樂子看了。」轉頭求著韓東陽,「哥哥,俺跟你去見識見識好不好?」

  房東的兒子,八歲開蒙,已經在坊中的小學裡上了四年學,參加了學校裡的氣象社,聽說還有自然學會的博士過來給他們上課。為了這氣象社,他還讓房東在家裡安了氣象箱,每天早起就唸著立春雨淋淋,陰陰濕濕到清明的這一類口訣,記錄氣溫和濕度,午後還要測一回。一天最低氣溫和最高氣溫記錄在冊,按月整理上交。不過很快興頭過去,就讓家裡的養娘代為記錄數據。

  「胡說什麼,好好上學去!」房東一聲呵斥,「要是給老子知道你逃學,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小孩子咕噥咕噥的低頭吃飯,房東轉臉對韓東陽道:「外面下雨,出門打上傘,雨鞋就拿家裡的,別弄髒衣服。這料子不好洗。」

  「知道了。」韓東陽感激點頭,「謝謝叔。」

  房東的渾家端著一籃子蒸好的炊餅上來,她跟養娘在廚房裡吃飯,「外面雨又大了,今年該不會再鬧水了吧?」

  房東用筷子夾起一塊炊餅,「天知道。」

  房東渾家:「天子都被關在皇宮裡,老天能高興?」

  噓。

  咳。

  提醒聲同時響起,餐桌上又安靜下來,只聽見稀里呼嚕的喝粥聲。

  吃過飯,韓東陽趕往議會。

  因為下雨,他出門前換回了舊衣服,用油布裹了新衣出門。到了議會大樓外,找了輛空閒的馬車,給車伕兩文錢,在車廂裡換好了衣服。

  在議會大樓門前會合了搭檔的前輩。看見韓東陽一身乾爽新衣,那前輩很滿意的誇了兩句。

  在守衛處亮了採訪胸牌,沒有任何阻礙的走進了議會大樓。

  第一次正式走進議會大樓,韓東陽就只看見自己的前輩到處問候。高敞的大廳內,冠蓋云集,一枚枚議員徽章亮得炫眼。還有些人胸前沒有徽章,卻與議員們平等對話。即使是韓東陽,聽了前輩介紹他們姓名後,都立刻回想起他們中的幾個,全是些很有名的記者,看著都能與國會議員平起平坐。

  「今天會有大新聞。」

  背後傳來一句輕語,韓東陽回頭,看見一名記者被幾人圍著說話。

  那記者神情嚴肅,韓東陽的前輩擠了進去,只幾句所有人臉上的肌肉都緊繃起來,一個比一個更難看。

  提案?

  相州李議員?德順軍陳議員?

  雖然沒聽到後面的話,但韓東陽莫名心知,今天真的會出大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6
第250章 新議(16)

  能阻止嗎?唐梓明不知道。

  如何阻止?唐梓明也不知道。

  為何要阻止?

  唐梓明站在人群中,聽著一個毅然決然的聲音:「我們是記者,要為民鼓與呼,豈能為人箝制口舌?!新聞審查法案,決不能讓其通過!」

  咚!咚!唐梓明的心臟一下下回應著強音。

  揮臂高呼的總編,讓他心緒高揚。

  是的,我是記者!

  何為記者?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記者這個名號,有的只不過是拾掇家長裡短給人通風報信的包打聽。

  在首開風氣的兩大會社所發行的刊載賽事結果的會刊中,為填補上面的空缺版面,才有了記者這一職業。

  而那時候,記者們的工作也僅僅是採集市井裡坊的傳言,編造聳人聽聞的新聞,散佈一夜暴富的消息,是勾引良善參賭的掮客,是散佈流言蜚語的長舌婦。

  唐梓明最早加入的小報報社,至今為止,扮演的還是類似角色。唐梓明還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絞盡腦汁編造那些驚悚荒誕的文章,不小心犯了忌就人人喊打,不比水溝裡的老鼠好到哪裡。

  但規模稍大點的報社,尤其是發行量最大,名氣最高的兩大報社的記者們,他們的地位隨著報紙的影響力日漸擴大而不斷提升。

  官府總是拈輕怕重嫌事多,而記者們總是嫌事情不夠大新聞不夠爆。

  遇事找官府,免不了要遇到一張張冷臉,而記者們,對消息的來源則大多是熱情的。

  如果受了冤屈,找記者;如果看到不平之事又不敢出頭,找記者;如果在路上遇到紛爭,找記者。只要能夠在發行量上萬,乃是十餘萬,幾十萬的大報上把事情公開出來,進入了世人和高高在上的貴人們的眼界,事情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唐梓明自從加入了齊云報社,時不時就會有人向他爆料,也曾為自己的朋友出頭,去官府找個公道。

  有著長年累月的宣傳,如今的記者,是布衣御史,是員外風諫,是保護民眾的堅盾,是曝光罪惡的明燈,是直刺貪腐的匕首,是打擊惡棍的投槍。

  有名有地位的記者,他們的一份內參就能直送中樞,放在宰輔案頭。沒什麼名氣的記者,只要能夠上報,一樣能夠讓衙門裡的官吏瑟瑟發抖。

  唐梓明從業時間雖不長,卻也在前些日子用接連三篇長達萬字的追蹤報導,扳倒了兩家數代盤踞京府縣衙的胥吏世家,讓十一個長年累月盤剝百姓、殘害良民、欺瞞上官、貪污軍備的滑吏上了法場,把多達三百餘名從犯和犯屬送去了邊疆,順便還使得兩名官員被罷官問罪,追奪出身文字,十七人受到貶官、調職、申飭、罰銅的處罰,這其中還包括一名後補議政,這直接導致了這位後補議政,斷絕了幾年之內晉身正任的希望。

  經此一役,唐梓明一夜之間名震京城,在京府業界中打響了名號,更輕而易舉的被錄用為議會記者團的成員。可以第一時間接觸到議會發佈的新聞,旁聽議會的會議,並因此與眾多議員搭上了線,能夠打探到更深更私密的內幕消息。

  成功給了唐梓明更多直面黑暗的勇氣,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讓他決心跟他的同伴站在一起,對抗即將到來的風暴。

  唐梓明很清楚,只要他不摻合此事,在社中按部就班,可以安安穩穩做他的名記者。可一旦涉足阻撓議案一事,捲入不可預測的風波中,甚至可能會斷送他未來的光輝前途。

  京師有名的記者,貪腐官吏聞之色變,與議員們談笑風生,如此地位,多少人夢寐以求?還有齊云總社的一名副會首,對他很看好,已經託了媒人上門,要招他做孫女婿,如果前途盡毀,婚事自也會告吹,好人家的閨秀,數千貫的嫁妝都要離他遠去,但唐梓明根本無所顧忌了。

  之前三更天剛過,家門被人敲響,聽到了緊急傳話,唐梓明立刻換上衣服,飛奔而出。趕到社中,就聽到了這個令人髮指的消息。

  這一天之前,唐梓明和他的同事還對議員與小報互懟的事件,抱著事不關己的看熱鬧心態。被宰相放棄的議會不過是個逗趣的玩笑,小報聯合起來,老鼠依然是老鼠,還是得在水溝裡打滾。身在天下頂尖的大報社,後台硬扎,朋友遍天下,名聲遍及天下萬邦,自可笑看風雲變幻。

  孰料有議員喪心病狂,竟然要提出新聞審查法案。只是為了要堵上那些小報的嘴,就要把所有報社都牽累進去。自家報社已經顧及議員們的名聲,顧及韓相公的臉面,儘量不去報導那些難堪的新聞。那幾個議員竟然還不感念恩德,收購多家小報報社圖謀封口不成,又出新招,竟然要將天下報社一同封口。

  「若有此法,我們費盡心血寫下的報導,審查官一句話就在印刷機前攔住。若有此法,貪官污吏、佞人賊子,只要收買了審查官就能把對他們不利的新聞給擋下來。若有此法,我們發一篇文章都得看審查官的臉色。」

  主編重重的吐了口氣,怨憤充溢,他指著人群一個個問過去,「若有此法,劉七,你還能為那被姦夫淫婦殺死的楊磨坊伸冤嗎?子緒,你還能為陳家的孤兒寡母保住家業嗎?何老,你還能在那姐夫做縣丞的潑皮欺上門的時候,一篇文章就解決嗎?唐五,你還能扳倒李狗一夥,讓包庇他們的李知州、武通判被追究前責嗎?」

  唐梓明搖頭,此事決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唐梓明不想忍。

  「若此法通過,那麼大事去矣!」主編咬牙切齒的看了一下牆邊的座鐘,短針指著三點鐘的位置,「時間不多了,可能明天上午就會提案投票。」

  「來得及嗎?」有人不安的問道。

  「你們知道議會投票實施的流程嗎?」主編環顧眾人,「按照大議會的法度,一個涉及國是根本的議案,需議員額定總數百分之五以上聯名提案,五分之四參與投票,投票數三分之二同意才能通過,而不涉及國是根本的議案,一人提案,投票者過三分之二,贊同票過半就夠了。」

  「那依苗公之意?……」

  「阻止法案,最好能先一步阻止法案被提案,再次一等是投票時阻止法案通過,最次則是讓法案無法安然實施。就算法案通過,也是有辦法讓其名存實亡……」主編嘴角冷冷的扯了一下,「議案形成決議之後,可是要下達都堂的。」

  下達,通過這個詞,承認了大議會的地位是在都堂之上,都堂是接受大議會的任命來管理國家,甚至皇帝,也將由代表天下億萬生民的大議會來授予其帝位,可實際上——「皇帝的詔諭,太后的懿旨,都要宰輔們簽書,過不了都堂一關,就是一張廢紙。大議會的決議何能獨外?人所共知,任何議案,至少都得有一位執政背書。但這項議案,如果有哪位相公的支持,肯定早就宣揚開了。你們誰聽說了章相公支持新聞審查?韓相公支持新聞審查?這可是關乎朝局的議案!」

  宰輔擅國,君臣失倫,主編卻說得毫不避忌。眾人無人驚異,這位主編,本就是韓岡的幕僚,而且還是韓岡的同門。

  「不過,」他沉聲,「最好的辦法還是阻止在議會中。新聞審查法案,我雖還沒看到其內容,但依常理,設立新聞審查的衙門,至少得增加一個議政的位置。官視民聽,非同小可。既然如此,那自是事關國是根本的議案。」

  「如果不是呢?」唐梓明忍不住問,「提案的議員要走普通議案的流程怎麼辦?」

  「是與不是,那是要大議會來決定的。」苗主編髭鬚微微翹起,「為了確認這個議案,到底屬不屬於國是根本,先投一次票再說。」

  一陣輕笑聲響起,主編再次換上凝重的神色,「雖說最後也能讓這議案成廢紙,但我要拿到最好的結果。只有短短幾個時辰的時間了,都不要再耽擱。我這就去找兩位相公,李副主編已經去聯絡其他幾家了,」他拍了拍手,「你們全都給我跑起來!有什麼關係全都發動起來,讓那些山野裡妄自尊大的土貨,嘗一嘗我們報社的能耐!可不是那一干破落荒貨能比得上的。」

  被主編鼓動著,一群記者立刻行動起來。

  唐梓明邊走邊翻著自己的聯絡簿,出了門,騎上馬,就奔走在東京的街巷中,天亮前的兩個時辰過來,他找了議員、官員、有門路的掮客,甚至還設法去章惇門下一名得力幕僚見了一面。

  「竟有此事?」

  「等我天明去問問。」

  「這件事啊,可不好辦,真的不容易……」

  「我家主人不在,請郎君明日再來。」

  「這都什麼時候,哪裡有大半夜上門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此事非我宜言,抱歉了。」

  「事關重大,不敢摻合。」

  唐梓明奔走在聯絡簿上的門戶之間,得到的回音要麼是故作不知,要麼就是再三推脫,沒有一個說要站在報社這一邊。被主編鼓動起來的銳氣,一振二衰三竭,從一名相熟的中書省堂後官家中離開,他昏昏沉沉的前往下一個目的地,胯下坐騎都顯得沒精打采,馬蹄的聲音不復初始時的清脆響亮。

  刺耳的鐵哨聲猝然響起,唐梓明茫然抬頭,只見兩名巡警一手提燈一手警棍的跑過來,稍遠處,還有一名巡警緊緊盯著他的動作。

  唐梓明見狀,哪裡還不明白,一聲嘆,下馬舉手,「我是齊云快報記者,腰牌在懷裡。」

  「又是記者?」巡警聞言放鬆了警戒,都笑了起來,拿過唐梓明的腰牌辨認真偽,「今晚盡攔記者了。出大事了?」

  唐梓明搖搖頭,隨口敷衍,甚至不關心有多少同行在今夜奔走。

  「沒問題,走吧。」遞迴腰牌,巡警放行,唐梓明拱了拱手,翻身上馬。

  接下來的行程依然不順,等到他失望的來到議會大樓中,消息已經散佈開來。人們三五成群,盡在談論此事。

  「唐兄,新聞審查法案,是真是假?」唐梓明剛進門,就一把被幾位熟人抓住,把他拉到角落裡。

  唐梓明抬眼向外張望,找到了兩個同事,卻不見主編的身影,看起來還沒有好消息。對上幾人期待的眼神,一個荒謬甚至戲謔的念頭竄了上來,他突然笑起,「自然不假。我這邊有可靠消息,相州李議員,德順軍陳議員都準備提出這一議案呢。」

  「這可不妙了。」

  「麻煩了。」

  「真是賊子。」

  唐梓明面前,幾人的立場都是站在報社一邊。唐梓明笑了一下,「有什麼麻煩、不妙的?現在這項議案才得到了幾個議員支持?超過重要議案的提案線沒有?」他信心滿滿,「也不想想,要通過這項議案,至少需要四百四十位議員舉手。有那麼多人嗎?要堵上兩大報社的嘴,問過兩位相公沒?」

  做作的聲音一下沒了,「章相韓相真的不會支持?」有人猶疑的問著,其他人緊張的望著唐梓明。

  宰相的態度決定一切,只要兩位宰相不是打算放棄兩大報社,就不可能會去支持這樁自找麻煩的案子。可反過來,幾位議員敢於提出這一議案,是不是已經從哪位宰相那邊得到了首肯。

  「要支持早支持了。章相公和韓相公兩人,但凡有一個要維護議會,就不會任由大議會淪落到現在這幅田地。」唐梓明信心十足的說,「不過是寥寥數人,因一己之私而行狂悖之事。若讓我說,此事可笑亦復可嘆。」他長聲而嘆,「可笑其愚不可及,不知自量,竟欲與萬民喉舌為敵,可嘆一州英傑皆淪落,竟容此輩橫行,為一州之表率。」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7
第251章 新議(17)

  隔著一重並不厚重的帷幕,外面的聲音清晰的傳進來。

  對話停了。

  議會大樓的門廳高有五丈,八根石柱矗立,兩側有樓梯直通大會議堂的二樓坐席。樓梯下的狹窄空間改造成的小憩廳中,田腴將布簾拉開了一點,外面慷慨激昂的聲音立刻變得更加清晰。

  「這年輕人有前途,」田腴望著被簇擁在人群中的唐梓明,在許多人面前,罔顧事實的胡說八道,尋常人可沒這麼厚的臉皮,也沒這麼強大的心臟,「不做官太可惜了。」

  幾位神情嚴肅的中老年人以沉默應對。京師排名前五的報社的總編、副總編,此刻臉上都不見一絲笑容,他們齊集於此,不是來聽田腴胡說八道的。小報姑且不論,京師中的大報與都堂與官府與議會都有一份默契在,如此才有了衙門裡的常駐記者和記者團,在此之前攻擊議會的風潮中,幾家大報社都保持沉默,還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壓力。

  他們頂著巨大的壓力,局勢則變得讓他們無法再沉默下去。本是準備尋找一個解決方案,至少不要殃及池魚,可會商對象的態度,卻是讓人無話可說。

  田腴不把他們沉默的抗議放在心上,回過頭來,「廬翁,是你們家的嗎?」

  被田腴點名的老者瞥了一眼鄰座,苦笑道,「不,我家的小子都沒這麼好的口才,一個比一個木訥,真想讓他們來好好學一學。是李兄家的。」

  「哦,原來是齊云社的。」田腴再次向唐梓明望過去,依稀眼熟,「似乎打過照面,是議會記者團裡的人?」

  齊云快報社的副主編沒搭腔,臉都是黑的,心中把外面那個胡說八道的小記者開革了一遍又一遍,卻不妨身旁一根手指伸過來,冷不丁的戳了一下他的腰眼:「啊!……咳咳……」他本欲發作,卻見田腴已轉身過來,就低聲說,「唐梓明,入行沒多久,不過在社中挺受看重。前日青州知州受責的那樁案子,就是他先查出來的。」

  「哦?是他?」田腴一副驚訝的模樣,又大笑,「只那三篇報導,李簡之少說得耽擱五年,布衣御史不辱其名!」

  「誡伯先生,」齊云社的李副主編憤然作色,他自從成為天下頂尖大報的副主編,從來都是貴人家的座上賓,即使是權貴如議政,對他說話時也會和顏悅色,而田腴對他們的態度,念及今日的處境,一時間聲線竟有幾分嘶啞,「記者若有此番能耐,也不至於今日求到先生座前。」

  國會議員總計八百二十人。有來自於東西京府,千萬人中拔萃而出,權傾一方,名重當代,至交無數,家世煊赫;也有來自邊陲荒州,籍籍無名之輩,瑣瑣凡庸之徒;更有來自普通郡州,小有名望,略有聲氣。有貴胄,有世家,有寒門,有歸化之民,將門之子,商賈之徒。

  儘管皆僅只一票,表決時舉不出能算票數的第二隻手,但聲望、影響,都截然不同,權力也自迥然有別,從直通都堂,與宰輔對談亦不落下風,到連在京百司的司閽都使喚不動,再到被報紙當成了笑料,議員之中,自有著三六九等的區別。而田腴不管用什麼標準,都是八百議員中地位最高的那幾人之一。

  如今被天下蒙學用為識字課本的三字經,便是出自田腴手。每本三字經的封面和書脊上,都印著田腴二字。真要計較起來,天下數百萬莘莘學子,都與他有幾分受業之誼。

  所以田腴一說要在京兆府參選,長安城中世家大族全都讓他一頭,沒有誰敢跟爭上一爭。

  而到了大議會中,田腴也因其聲望、身份,以及韓岡的信任,成為了韓岡一系的首腦。

  以韓岡門下、氣學門徒為核心的小團體,在議會中佔了五分之一還多。關西、河東的議員為主,南疆次之,還有零零散散出於其他地界。這一百七十八名議員,是擺明車馬支持韓岡,打了鐵券的韓黨。自大議會召開至今,議案五六十份,這些議員在田腴的統領下共進共退,一否俱否,一同俱同,在議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還有畏於韓岡權勢,或認同韓岡治政,或立場偏近韓岡的議員,又有一兩百人,他們對於韓岡一系的立場,要麼附和,要麼棄權,極少有敢於反對的例子。

  加上大部分時候跟韓岡同進退的章惇門下的議員,總計已經佔據了議員總數的一半以上。

  佔據了議會中的多數席位,普通議案輕易就能夠得到解決,而重點議案,雖然說要三分之二才能通過,但那剩下的不到一半的議員,只是一盤散沙,缺乏一個足夠堅強的核心來統括,同樣是會依照韓、章的心意而決定結果。

  決定議案命運的力量,就掌握在田腴的手中。各大報社所關注和畏懼的新聞審查法案,也毫不例外的掌握在田腴手中。

  但田腴的態度呢?

  「其實叫我說呢,我們這些議員啊,受你們欺負也夠了。放個屁都能給你們說成是京中霧霾又多了三五分。」

  儘管面前的這幾位報社大佬都是京中民間數得著的人物,有兩位還是早年就在士林中闖出名堂,常年與士大夫們交往唱和,為貴人家遮掩過不少丟人現眼的新聞,留下的諾大的人情,兩大快報社更是與韓岡、章惇有著幾位緊密的聯繫,但田腴絲毫不顧及一干他們的臉面。

  田腴受韓岡所托,與人合著《三字經》,又著《童蒙訓》,並主編《幼學千問》,在蒙學教育上是泰鬥一級的人物,但世人所稱到的安丘先生田誡伯卻從來不是好脾氣的人。他對小孩子耐心有加,對成年人卻往往眼中揉不得沙子。

  田腴的脾氣,幾人還是只能忍耐。齊云社的李副主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意,耐下性子說,「誡伯先生,你可是冤枉我們了,別的不敢說,我們這幾家可是一點都沒有報導議會的反面消息。」

  田腴呵呵兩聲笑,「天高地厚不問,懵懂愚氓可知。季申兄,你說這是出自哪位大才子的手筆啊?」

  李副主編立刻側目而視,他身邊開封日報社的總編輯臉色就是一變,「這是秦封的報導……」

  開封日報社有一位記者,文風犀利,寫出來的報導直刺人心,雖沒有多少花巧,卻他偏偏能得讀者喜歡,在京師報業頗有幾分名氣。

  且此人最是愛些一些犯忌的報導,多次直指都堂,甚至韓岡和章惇都有被隱晦的譏刺。開封日報社受到『不明來源』的警告之後,立刻對這位記者加大了約束,對都堂的指責少了,但有幾家膽子大的小報上,卻多了同樣風格的報導。

  田腴嘿然冷笑:「化名在其他報紙上寫報導,真以為世人都是瞎子嗎?」

  他冷眼看了一圈,「議員我本來也不想做,但玉昆相公特地寫信與我,我才來做的。韓相公把這件事看得有多重,我最清楚不過。」

  幾人的臉微微泛白,眼中臉上卻有幾分不服氣的神情閃過。

  「德順軍的陳良才當真不是奉了相公鈞令?」一位主編問道。

  田腴回以冷笑。

  如果只是普通的議案,韓岡從來不會直接指示內容,最多提點一二,

  一開始韓岡對大議會就選擇放手。把大議會跟他本人勾連得太緊密,就等於給自己身上套了一個靶子。議會裡面出了什麼事,都可以牽扯到他本人。

  天下悠悠眾口,即使是設了大議會,依然是堵不上,議員之中,有批評韓岡御下無方,有批評韓岡攬權,也有批評韓岡罔顧君恩,這些雜音根本避免不了,真是有許多議員就想著罵幾句宰輔,為自己搏一搏名聲,但要維護天下安穩,維繫太平盛世,就少不了議會的存在。

  但也僅此而已,韓岡不會牽涉太多。田腴很明白韓岡對大議會的態度,大議會應該是幫忙解決麻煩的,而不是給他添麻煩的。

  可是在外人眼中卻不是如此。

  眼前的這幾位主編也正懷疑陳良才不過是韓岡的傳聲筒。也正是因為這個懷疑,讓他們很不服氣。

  眼下的局面能怪得了他們嗎,明明是韓岡的問題。

  眼下大宋朝堂內通行的選舉制度,本於何時何事且不論,最早還是韓岡創立。從一開始的廷推宰輔,到如今的各州各縣選舉議員,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推動。每個人一開始都認為韓岡對這大議會看到十分重要,因而當有人用大議會挑釁韓岡的時候,許多人都在等韓岡的反擊。從來沒有人在韓岡重視的問題上挑釁他之後,能夠安然無恙,甚至幾乎沒有人能多安穩兩天,韓岡的反撲總是來得迅疾又暴烈,如同狂風驟雨冰雹瀑布一般劈頭蓋臉的砸回去。

  可他們什麼都沒有等到,韓岡彷彿沉入了水底的木箱,他的反應,他的心情,他的態度,全都掩蓋在了黑暗裡。多日下來,越來越多的人覺得韓岡根本就沒把大議會放在心上,他已經放棄了對議會的干涉,心思已經放在了卸任出外之後的安排上了。

  雖然京師的幾大報社被約束不要報導議會的負面新聞,知道韓岡並不是全然拋棄了大議會,但他們也沒有收到為大議會正名辯駁的指示,若是幾大報社同時為大議會鼓吹,要擋下那些髒水,甚至掩蓋過去,並不是太過困難的一件事。

  多少年來,各家報社已經做過太多類似的事情。

  要幫議政壓下自己兒子當街奔馬驚倒行人的傳言,那就上一篇郡王殺妾案,用一篇新的熱點報導,引走民眾對之前的注意力,不用說謊,卻有足夠的成效。

  若是遇上大相國寺警察掀翻小販的攤位,那就上攤販過多堵塞交通,人流稠密導致竊案頻出,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換一個角度去報導,負面新聞也會變成正面。

  可韓岡方面完全沒有指示,並不只是韓岡,他那一系的宰輔議政,還要章惇那邊,以及都堂中的其他派系,都沒有有關遮掩大議會負面報導的指示。

  這讓幾位資深的報人如何服氣。他們並不是不想做事,但沒有直接的指示,自把自為造成的後果,誰都免不了要考慮一下。

  「我知道你們不服氣。」田腴眼神沒有漏掉幾位報社主編臉上一閃而逝的表情,也毫不客氣的說了出來,「但什麼事都要相公親口告訴你們怎麼做,要你們這些主編何用?直接召集門客寫出來登報不行嗎?相公不想約束你們,相公一向都很欣賞報社能夠仗義執言,布衣御史的名號,不是相公先喊出來的嗎?不是相公一力主張,這京師裡面哪有你們說話的地方。」

  田腴抬起手,伸出食指,一二三四五的一個個主編指過去,「議會之制,是好是壞,你們難道不清楚?天下士人多了一個暢所直言之地,更有了參政議政之權,縣議會州議會能輔佐賢守安治,也能阻攔貪官污吏禍亂一鄉,大議會甚至可以約束天子、宰輔,這哪點不好?偏偏要揪住少少幾人的錯失不放,硬要把大議會栽上一個無用無能可笑之輩充斥其間的印象,日後局勢變了好撤是不是?」

  五人人人噤口,一個個都不敢吱聲,見田腴正在氣頭上,誰敢出聲反駁?說到底,他們對自己的重要性並沒有太大的信心,也弄不清兩位宰相的心思,是不是想要順水推舟,多設置一個衙門控制報社,以策安全。

  「該說不說就是錯。不立場鮮明的站出來,在旁想看風色,這就是罪過。平日裡得意的到處顯擺,到事頭上就脖子一縮做烏龜,」 田腴聲色越發尖銳,報社主編們的表情也越發得難看,「要是你們一以貫之,對所有人都用同樣的標準來約束那倒也罷了。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米元章雖說是古怪脾氣……」

  田腴自嘲的笑了一下,米芾的脾氣不止是古怪了。帶著古風的高冠,坐在慢吞吞的牛車裡招搖過市,因為冠冕太高,不得不把牛車頂棚去掉,路人看時,倒像是被抓回來的罪犯關在囚車被遊街,這只是他很普通的日常了。常自詡楷書天下第二,草書天下第一,有好事人問他,宰相筆墨如何——韓岡的楷書因為其宰相身份如今還是被一些人追捧——米芾回了一句何不去問我鄰家小兒筆墨如何?

  「但只要他心思純正,卻也是好相識。」田腴如此說著,他與米芾的確關係不錯。雖然沒有那份狂氣,但米芾天性直率坦蕩,喜愛小兒天真爛漫,對成年人複雜心思多有不喜的田腴,跟米芾一見如故。同在京中時,經常一起說話喝酒。

  五位報人相互打了眼色,田腴的態度如此,自然不能再抗著頭。各自心中的想法掩蓋的嚴嚴實實,臉上倒是不約而同的現出謙卑認錯的表情。

  「先生說的是,今日局面,的確有我等處置失措和放任的結果。」李副主編一副坦誠誠懇的口吻,另外四人與他一起,誠懇向田腴表達自己的態度,「這一事,我們不敢推脫。今日回去,便動員全社上下,洗心革面,端正態度。」

  田腴也不說好,也不說話,看著五人一個個指天誓日,要重新做人。

  「不過……誡伯先生,我等還是有一點冤屈要說一聲。」另一位主編順暢的接上去,「我等布衣,能為御史之事,實賴報紙之力。所謂報導,非止我報人之聲,實乃萬民之聲。黎庶與都堂有九重之隔,欲下情達於天聽,非報紙無以為之,欲上意能傳於民間,非報紙無以為之。百姓求安穩,求公道,宰執求通達,求清明,上下有所求,故而有報紙。報紙,乃是宰相耳目,百姓喉舌,若報社為朝廷左右,那就又是一衙門,官吏居其間,欺上瞞下,誰再為百姓鼓與呼?中樞又從何處瞭解民生疾苦?而且誡伯先生,」他的眼中有光芒閃動,「今日報紙要被審查,那麼明日,《自然》是不是也要被審查?」

  相比起報紙在韓岡那邊隔了一層的關係,幾位報人更清楚《自然》在韓岡那邊得到的親兒子的待遇。能夠讓平章和宰相做主編的期刊,這天下也只有《自然》一本,而報紙,能夠的宰相的些許蔭庇就很了不得了。

  即便韓岡可以坐視天下報業頭上多一道新聞審查的頭箍,但韓岡絕不會同意,《自然》的脖子上也被套上繩索。

  幾位主編的說詞,不出田腴的意料之外,「爾等所言甚是,報社最大的益處就是為民聲張,采風也罷,行人也罷,都是官子口。易為人左右。報社立足民間,不涉朝堂。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還是得你們能夠秉公直言,而不是像之前推牆倒戶一般,抓住皮毛小事大做文章。」田腴瞅著幾人,冷笑,「照我說,大議會的議員,更是規規矩矩從千萬人中選舉出來的,為民喉舌四個字,議員們更加貼切,你們說對不對?」

  終究還是利益之爭。誰才是百姓代言之人?議員還是報紙。

  田腴這幾天覺得自己看得越發清楚,報紙正是想要打壓下議會的聲勢,維持報社在民間輿論上的權威。雖然面前的幾人,還有那些小報,並不一定有如此明確的認知,但他們的潛意識中——這個詞是出自某本小說,田腴覺得還是很形象和貼切——卻已經按照對敵人的態度去做事了。

  幾位大權在握的報人,在田腴挑明之後,他們一時失語。報社要為民聲張,議會是萬民代表,誰更代表百姓的呼聲,誰的話更能讓朝廷信服,這正是兩個

  所以這些人的見識就僅止於此了。明明可以相互配合發出更大的聲音,明明可以相輔相成去制約朝堂,掌握更大的權力,偏偏認為議會是來搶食的敵人而狺狺做聲。

  「相公還是不想看到萬馬齊喑的局面,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否則也不會在報紙之外,設立議會了。天處高而聽卑,正是想要天下人能參政議政,能夠讓萬民的聲音能傳達於上,才先後有了報紙和議會。本應相呼應和,共……共為朝廷耳目,」田腴磕絆了一下,他更想說共制朝廷,但他現在不可能明著說出口,「孰料現狀竟與相公的想法截然相背,此事誠可嘆矣。」

  田腴的口氣稍稍軟化了一點,其餘五人頓時精神一震。他們聽了田腴半日的訓斥,正是想要聽到他說出現在的話語。

  田腴願意跟他們長談,這姿態就表明了他和他身後韓岡沒有太強烈的給報社勒繩上鎖的打算。挨一陣罵就能免了日後的後患,在個人雖說是憋屈,但只是一時,總比日後日日憋屈要強上億萬倍。

  「誡伯先生放心,我等報社,日後定然會好好配合議會,為民聲張。」

  「誡伯先生之意,我等已明,對這幾日的事,定然會日日反省,戒之慎之。」

  田腴言外之意,不難明了,幾位主編自然知道該如何表態。更有開封日報社的主編,「為大議會解說的文章,早已經在印刷了,眼下多半在分報點中,待會兒就呈遞給先生。」

  當他們的反應一如所料落在田腴眼中,田腴心中只有冷笑。恐怕不能如他們所願了。

  韓岡不在京師的時候,如何能控制住京師輿論不為他人左右?可以設立一個衙門——這也是幾家報社所畏懼的——但也有其他解決的辦法。但終究,報業的鼻子上肯定要穿上一根繩子,免得其亂衝亂撞,更要防備其反噬。

  門廳正門處喧嘩聲傳來。田腴分神張望了一下,隨即起身,幾位主編一看,也立刻跟著站起。

  曲珍的孫女婿,德順軍的陳良才陳議員,先一步到了。

  「法案聲勢已張,撤回徒惹人笑。」見幾位主編就要說話,田腴抬手攔住,「議員還是要臉面的。但結果,你們稍可安心。」

  說罷,田腴就掀簾而出,走到被人眾圍起的陳良才面前。

  「陳議員。」田腴道。

  一見田腴,陳良才身子一震,忙排開眾人。眾人的喧嘩也一起安靜下來,在旁看著。

  眾目睽睽之下,這一位犯下大錯,但一夜之間又鬧出偌大聲勢的年輕議員,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良才見過先生。」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8
第252章 新議(18)

  「誡伯先生。」陳良才在見到田腴的第一時間,就躬身行禮。

  他想到了要用授予給大議會的權力來遏制京師報業,但在一夜之間,將新聞審查法案的名目傳到京中各處,掀起好大一番聲勢,卻並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從妻子祖父那裡得到的轉述,來自宰相的訓示就像窗戶紙,讓陳良才一下就明白了該如何解脫自己和議會面臨的困境。但想要走出困境,他一人之力卻絕難完成。議會之中,能夠幫助他的人,願意幫助他的人,以及已經在幫助他的人,就只有他眼前的這位安丘先生田腴田誡伯。

  「跟我來。」田腴沒多話,他看看周圍,只說:「一起去計議一下。」

  田腴轉身前行,幾十人跟在田腴的身後。全都是來自西北的議員,也全都是韓岡一黨。

  如果議會中所有的韓黨成員到齊,跟在田腴身後,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如同重臣出巡。而議員們的資歷和身份,讓他們在田腴身後,自然而然的就有了相應的排位。

  陳良才原本是排在近末尾處的。來自妻族的助力,讓他彷彿是被招贅的贅婿一般,並不如何受到尊重,在韓黨議員中,也是屬於那種說話沒有人聽,只有一張選票的那種,如同空氣一般透明。

  但此刻,陳良才緊緊跟隨在田腴身後,只有一步之遙。

  田腴步履從容,在數百人的注視下,穿過只有議員才能進入的內門,走入議會大樓內部的世界。一人接一人加入到田腴的隊列裡,議員組成的隊伍越來越長,陳良才微低著頭,一副小心謙卑的模樣,步子卻一點也不慢。

  這就是陳良才一意以求的地位。

  這是第一步。陳良才想。他眼皮低垂,田腴的薄底官靴一起一落,黒布鞋面,碎布頭黏合縫起的鞋底,輕軟舒適,是街面上最受歡迎的鞋型。

  從鞋廠接收碎步和針線等材料,在家裡製作鞋底,更是許多地方女子貼補家用的營生,做得多的都能養家餬口,做得少的也能賺些脂粉錢。

  陳良才的腳上也穿著同樣的靴子,大小都不差許多,。但他站立的位置,陳良才最清楚,與田腴穿著同樣靴子的雙腳,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

  安丘先生田腴田誡伯,即使是去往最為偏遠的州郡,或者乾脆是北方的契丹,都是響噹噹的名號,即使一時不知,拿出《三字經》,就沒有人不知曉了。而陳良才,如果不加上曲侯孫婿,可就泯然眾人。

  韓黨議員一百七十八,而陳良才就在一百七十名之後。

  陳良才如果只是想做一個循吏,就不會參選議員,更不會去聽人勸說設法去解決議會面臨的大問題。老老實實攀著妻家的權勢做官,也是一個讓人羨慕的人生。或者在韓系的議員團中,過上一二十年,有了足夠的資歷,同樣能成為韓系黨羽的中堅。

  可陳良才不願意那麼慢騰騰的一步步往上爬。他想要做下一番大事業,而不是處在妻家的羽翼之下,被人介紹為曲珍的孫女婿。曲家是自己起步的助力,而自己卻不應只是曲家對外的一張嘴。

  這是陳良才的想法,為了這想法,他不怕去冒一些風險。想比人多走快一點,就不能怕事,抓住每一個機會,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韓岡起家的故事在關西早就是一個傳奇,鎮日間充斥在耳邊。庸人只會驚嘆於韓岡經歷的傳奇,而陳良才這般野心之輩,想到的就只是如何倣傚這件事了。

  「就在這裡吧。」田腴在一間四開的大門前停步,門上掛著河北廳的匾額。

  隨著他的腳步,後面的議員們也同時,嚓嚓作響的腳步聲一下斷了。

  陳良才偏頭飛快的瞟了一眼,在他身後,已經是一百多人的隊列了。

  議會大樓有一主樓,三副樓。兩座副樓是議員們的公廳,上下六層,一個個小房間如同蜂窩一般排列,狹窄侷促的房間裡面擺下一張桌,幾張椅,就連轉身都困難了,甚至解手都要排隊。另一座副樓,則是服務於議員們的官吏所在的位置,會議,文案,印刷,茶水,維護,相關人員都在這裡。

  而主樓,僅有三層,卻比六層的副樓還要高差不少。其中能容八百議員共聚的大會堂,真要把三層座位坐滿,能容納兩千人之多。主樓就是以這大會堂為主,大會堂周圍,還有十六個大小不等的廳堂,以供議員們聚會討論議案,各色裝飾,牆上壁畫,全都是按照各路的風土人情而佈置。

  河北廳是各廳中最大幾間之一,進門正面的一副屏風,屏風上山巒起伏,山勢連綿,雲霧纏繞山間,一眼望去,千里燕山盡收眼底。仔細看去,白底潑墨的山川竟不是畫面,而是燒瓷而成。

  屏風後,座椅羅列。如甘涼、廣西那樣的小廳裡面,只有十幾張座椅環繞靠牆佈置,但在河北這樣大廳,則是一排排的桌椅前後佈置,最前面是一排面向眾人的桌椅,就像是外面的大堂一般具體而微。

  座位兩側的牆上飾以刀劍,燕趙之地,民風好武,卻沒有字畫的餘地。

  眾議員紛紛落座,已經在類似的會議廳中開了好些次會議,每個人的座位就跟他們的隊列排序一樣都幾乎固定了下來,陳良才的座位應當是在最後,再後面就是屏風了。但今日,陳良才跟著田腴,一直走到了主席台前。

  主席台上,已經擺好一摞摞裝幀整齊的嶄新的議案文件。最顯眼的位置上,就端端正正印著新聞審查法案的字樣,左邊有個草字字樣。翻開來,還散發著油墨的味道。

  陳良才敬服的望著田腴背影。得到妻子祖父轉述,與妻子祖父的幕僚商議過後,很快就有了思路。拿著這個思路,陳良才第一個找上的就是田腴。

  只有得到田腴的幫助,才能讓法案順利通過,完成韓岡交代的任務。

  而田腴,本身就是韓岡在議會的代言人,在韓岡那邊,肯定也有著比自己妻子祖父更加通暢的溝通渠道,如果自己理解錯誤,那麼也肯定很容易的就得到更正,避免再犯下自作聰明的錯誤。

  而自己這邊找上田腴說話,還是不久之前的半夜裡。剛剛與田腴商討過,打過了草稿,確定了正文,距離現在也不過兩個時辰,不知不覺之間,他就已經做好了這麼多準備,甚至都一本本印好了。儘管田腴說了這件事他負責,不過陳良才沒想到田腴能做的這麼快這麼好。

  一本本法案的草案發了下去,一名名才聽到消息匆忙趕來的議員走了進來,等到每一位議員都拿到了法案文件,能容納兩百位與會者的廳中,已經坐滿了大半。

  「新聞審查法案,這是陳良才議員今天要提出的法案。」田腴拉著陳良才在主席台上坐了下來,「最近的事大家都知道,大議會被那些心懷叵測的不實新聞弄得很狼狽,不止一個議員跟我說了,該得好生整治一下了,我也是這個想法。正好陳良才議員也同樣有了這個念頭,準備了一個議案上來,大家都先看看。有什麼意見現在都說一說,都確認了,就遞上去。」

  只要是提案人,都可以坐在主席台上,宣讀議案草案,並回答質詢,但陳良才還是第一次坐在這裡。

  廳中只有嘩嘩的翻頁聲,議員們都在認真的審讀著草案的內容。

  主席台比下面的幾排座位稍高一點,陳良才從略帶俯視的角度往著下面的一名名議員,舔了舔嘴唇,嘴裡莫名的覺得發乾。

  有點緊張,還有些激動。

  卻又在想著,這才是我應該在的地方。

  不論對與錯,果然只有做事,才能得到更多人的承認,眼前的這一幕,讓他更加確認這一認知。

  做錯和做對那只是才能問題,做與不做卻是立場問題——這是陳良才從韓岡的長子韓鉦嘴裡聽來的原話,儘管並不是針對現在這樁事,但用於今日,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相比起才能,立場更加重要。

  他與韓鉦打過幾次交道。雖然韓鉦放棄了參選國會議員——以韓岡的地位,和他韓岡長子的身份,任憑韓鉦在關西哪個州府,都能輕易被選為大議會的成員——但在關西的議員們前往京師之前的幾次集會中,陳良才與

  之前是做錯了,竟然想用錢去收買報社,自己也是給那幾個江南子繞糊塗了,才自以為是的掏腰包。但這是為了幫助大議會解脫危機,是為了韓相公挽回顏面,不管做對做錯,態度上是絕沒有問題。

  韓相公那邊,也肯定沒有因此把自己打入另冊,否則就不會讓妻子祖父帶來他的指示。

  現在依照韓相公的指示,只要這件事辦好了,法案順利通過,那麼名聲大噪的他,日後就是陳良才陳議員,而不再只是曲侯孫婿。

  法案的字數並不多,兩千餘字,為裝幀方便是單面印刷,折頁裝訂,前後也就十頁,讀書快的人,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

  這時候,下面的議員,有的人已經看完了,抬起頭來望著陳良才,臉上無不是詫異之色,一個個欲言又止。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抬起頭來,盯著陳良才。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顯著疑惑,只不過田腴還沒有發話,都不敢開口詢問。

  陳良才平心靜氣的回應著這些目光。剛才他也草草掃了一遍文件內容,與他之前跟田腴商討過的內容沒有區別。只不過跟外面的傳言有著很大的距離。

  雖然不知道外界的傳言,是那位跟自己有著同樣想法的李格非李議員的主張,還是這邊田腴田誡伯先生故意惑亂視聽的結果,但陳良才確信,自己的這個議案,比起傳言,應該更加輕鬆的得到通過,不用經過太多坎坷,也不需要太多辯論。

  如果李格非李議員的提案是傳言中的內容,那就太好了,那樣的提案牽涉太多,甚至可能會被歸入重點議案中,變得需要太多的議員贊同,硬生生的提高了通過難度。

  陳良才太想獨享這份榮光,一點也不想分給他人。

  「看來都看完了。」看到幾乎所有人都抬起了頭,田腴終於開口,「我之前已經把這本草案送去章康時那邊了,他那邊李格非的議案也遞到了我這裡,內容差不多,只是由誰來掌握新聞審查權這個區別……」

  田腴話聲突的一頓,人也抬頭向門口看過去,陳良才跟著他抬起頭,只見兩個熟面孔的田腴的伴當各捧著一摞書冊進來,看裝訂就是議案草案的模樣。

  「嗯,對陳良才議員的提案有疑問的一會兒再問,」田腴點著頭,示意兩個伴當將草案放在桌上,「我還有一個議案,大家仔細看一看。」

  詫異的神情,這一回出現在陳良才的臉上。他半張著嘴,眼睛在田腴和兩摞草案之間來回轉著。

  眼下的急務難道不是他的新聞審查法案嗎,田腴這又拿出了一個法案,這是要鬧什麼?

  難道田腴又有什麼新想法,跟他和李格非都不一樣想法?!

  ……………………

  「李格非? 」

  巷口處,盛陶盯著那騎手的背影轉過街角,方才放下車簾。

  前面的背影這幾日剛剛見過,不會錯認,但……那舉止真不像是李格非。

  馬背上直得略顯過火的挺拔姿勢,在述說著主人的興奮和得意。有別於往日會面時的謙恭沉默,更不似他近日過街老鼠一般的國會議員身份。

  就在前日,文安堂前,兩人打了個照面的時候,幾句寒暄,盛陶就只聽見李格非在嘆氣。

  大議會自召開後的一幕幕鬧劇,讓八百議員的身價,就像大相國寺交易的勝利國債,瀑布一般下跌。國債那是即將到賬清還,朝廷又沒有像謠言中增加償付,依然得回歸原本的價值。而議員們的身價,自然也跟著一起跌落。

  在盛陶的印象裡,李格非一向是寡言的,謹小慎微的。許許多多曾經受過韓琦的恩惠,依然願意安陽韓家,官吏中,李格非的進士身份很是特別。尋常進士絕不可能放棄自己光明前途去參選議員,甚至連韓忠彥都不敢提這樣的要求,明擺著要把心腹變成仇人。偏偏李格非選擇了這條路,讓盛陶大感驚異。最近的事,李格非到底後不後悔他的選擇,盛陶覺得,答案應該是肯定的。但這個問題換到現在來問,肯定又變成否定的了。

  『春風得意馬蹄急啊。』盛陶輕輕搖了搖頭,放下了車簾。

  新聞審查法案,夜裡乍聽到時,還以為是謠言,盛陶他根本就不相信。

  朝堂之中,要約束報紙的呼聲不是一日兩日,也不是一人兩人,要不是京師報社實質上是掌握在宰相們的手中,那些到處亂竄的記者,早就被套上籠頭了。可既然報社在宰相們手中,誰敢在虎口中奪食?放在路邊上都沒人敢撿。

  但很快就聽說記者們在街上亂竄,讓這個傳言多了幾分可信。

  議會的確是很有可能提議約束報社,不過也只會是可能。

  議員裡,有很多人還是很顧及自己的名聲。因為新聞中對議會和議員的攻擊,有兩三個相熟的議員都跟他透露,想要辭去議員的位置。沒吃到肉反惹了一身的騷,這對任何一個聽了韓岡的蠱惑,想要在議會中有所作為的成員,都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而因此設立新聞審查制度,或許能發洩一口憋悶在胸中的怒氣,但另一方面,也會讓議員們成了士林清議和民間輿論中的反派,說不過就堵人的嘴,沒品且沒度量,議員們的個人評價可就要大大下跌。盛陶估計,會有不少議員個顧及自身清名,而反對這一提案。

  兩種結果都有可能,只是不真正到投票時,說不清會是哪一種結果。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以傳言為真,李格非當真提出了新聞審查議案。而很快,又一個消息傳來,同樣是新聞審查議案,但提出議案的主角不再是李格非,而是沒什麼名氣、盛陶剛剛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陳良才——德順軍的議員摻和進了一樁蠢事裡,曲珍為他的孫婿趕往韓岡的莊園去請罪,這件事昨天前半夜才傳進盛陶耳中,沒兩個時辰,這個名字又多了一件讓他記住的事端。

  這一個消息,反倒讓盛陶更偏向傳言乃是謠言這一面了。直到他從韓忠彥那邊得到了更加確定的說法。

  竟然兩個人同時要提出議案,竟然兩件事同時傳了出來,是宰相們開始要動手了?

  盛陶只能這麼想。

  正要鎮守皇城的三衙管軍趕去拜見卸任的宰相,這等有可能威脅到所有人的事情倒罷了,人人關心,人人在意,自然傳播得風馳電掣。

  可莫名其妙的小人物的事情,傳得那麼快快,傳得那麼廣,而且又那麼及時,沒有一張廣佈京師的大網,決做不到這一點。而且這張網,還得跳過人數眾多的報業系統,獨立成型。除了宰相,沒人能擁有這樣的一張網,也沒人養得起這樣的一張網。

  宰相此前遲鈍的反應,盛陶覺得韓岡是身處嫌疑之地,章惇則樂得看笑話,或許是不打算就此發言。至於現在,那就是另一種說法了。

  是釣魚呢。

  他再望了眼已經遠去的李格非,他會是一個好魚鉤嗎?

  盛陶沒有追上去與李格非打個招呼的打算。車輪緩緩停在韓忠彥的家門前。

  李格非是韓忠彥的人,但這件事中,卻不知是站在了韓岡還是章惇的角度上辦事。作為韓忠彥的盟友,昨日剛剛會面過,盛陶卻全然沒聽到消息。他今日一大清早就過來,正是想問一問韓忠彥。

  還是早上,韓忠彥卻是在後花園見的盛陶。

  一盤殘棋未收,空氣中還有著濃重的燈油味道。假山上的棋室,正擋住了東昇的太陽。半掩的窗戶望出去,能看見早開的海棠。盛陶垂眼看著棋盤,他這邊執黑,已經快要落敗了,比紅方少了一馬和一炮,一隻紅車沉底,更有一炮一馬與車同側,局面岌岌可危。也不知是不是李格非故意相讓。

  他對面是正襟危坐的韓忠彥。韓忠彥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紅通通的,煞是嚇人。看起來韓忠彥和李格非在這裡熬了一夜,不知為何又下起了象棋,只是最後兩人都沒有了繼續下下去的興致。

  能與韓忠彥相對對坐,盛陶自不是普通人,同為議政之一,韓忠彥的重要盟友。以韓忠彥的家世,如何會將區區議政放在眼中,他的眼睛一直都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在議政中能有多個同盟者,到現在為止,還留在京師議政行列裡的,也只剩盛陶一人。

  盛陶跪坐得端端正正,「吾方才在門前,正見李文叔離開。李文叔在馬背上,身姿挺拔,意氣風發,看來是又有好消息了。」

  韓忠彥指著盛陶的座位,「一刻鐘前,李文叔就坐在仲叔你現在的位置上。正好收到了議會那邊的消息,陳良才的提案已經得到了田誡伯的同意。」

  「陳良才的議案具體內容是什麼?」盛陶不認為兩邊的議案會全然相同,主題能雷同已經是很難得的巧合了,要說具體條款都相同,那麼除了說是事先商議過,那就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韓忠彥對此卻並不在意,「這件事關鍵是給狗脖子套上繩子,至於繩子牽在誰的手裡,可以事後再論。議案拆分也不是什麼難事。」

  盛陶皺眉,想了片刻,忽而問道,「師朴你到底許了李文叔什麼好處?」

  提出新聞審查法案,其實要冒不小的風險,尤其是名聲上,不免要受到拖累。陳良才那等籍籍無名之輩倒也罷了,李格非在河北士林總算還是有些名氣,韓忠彥看重他也不僅僅是因為進士的身份。相州州議會,直接就姓韓了。九成以上的州議員,與韓家有著極為緊密的聯繫,這麼多可以選擇的對象,不缺一個進士。

  再說了,名聲壞了,日後怎麼繼續參選?看李格非模樣,可不是被逼著去做的,更是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好處,才會如此意氣張揚。

  韓忠彥搖頭,「什麼都沒有。」見盛陶不信,他解釋道,「如果這件事是我提出來的,那我肯定要給。可此事本與我不相干,我又何必蹚渾水?是李文叔自己有此想法,我已經幫了他一把,這還不夠嗎?」

  盛陶呵呵冷笑,韓忠彥的話他只信一半,說不清其中有幾分是敷衍自己的成分。以韓忠彥的身份,如有要緊事,自不會對李格非說。李格非父子皆出自韓琦門下,但區區一名議員,又非智謀之士,只可能做棋子,做不得參謀的,但這事也沒必要拆穿。「師朴你哪裡是幫他,只怕是嫌局勢不夠亂。」

  韓忠彥聞言大笑,「我這是學韓玉昆,準備渾水摸魚呢。」

  「不,」盛陶冷然道,「韓岡他只是將水攪渾後,到自家的池塘裡面去養魚。」

  攪亂別人,經營好自己,相比起渾水摸魚,韓岡這種行事風格,才是最讓人難以應對的。韓忠彥以韓琦之子卻屈居於韓岡這灌園子之下,足可見兩人的手段見識其實差了老遠。

  韓忠彥卻不覺盛陶話中深意,反問道,「陳良才嗎?」

  「更多!」盛陶輕嘆,「韓岡找曲珍那新任的太尉不會沒有盤算。」

  「韓玉昆找曲珍,不是反過來嗎?」韓忠彥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問道。「難不成韓玉昆還打算支派曲珍做下什麼大事?韓玉昆有那個心,曲珍也沒有那個膽吧。」

  「嗯。」盛陶灑然笑道,「這只是我一己之見。總是猜度太多。」

  章惇有自己人可用,但韓岡離任之後,想要影響到京師政局,再多人手也不夠。垂垂已老的李承之,心思難測的張璪、為人反覆的沈括,誰能挑起大梁?游師雄、黃裳之輩,初入都堂,毫無威信。韓岡能做的就是憑藉手中的武力了。曲珍可是關鍵的節點之一。

  「也怪不得仲叔。」韓忠彥說,「這時局,不多想想,多看看,說不準一步下去,落到哪個懸崖下面了。」

  盛陶笑著點頭,正要說些什麼,卻見外面人影閃動,很快一人進來,跟韓忠彥說了句有人有急事求見。

  「仲叔稍待。」韓忠彥起身告罪,「家中有事,我去去便歸。」

  韓忠彥匆匆而出,棋室中僅剩盛陶一人。

  低頭看了一陣棋盤,盛陶忽然提起一卒,從楚河漢界上一躍而過,壓在對面九宮的正中央,輕聲嘆道:「三子歸邊勤劃策,卻忘小鬼坐龍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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