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37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49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223章 變故(20)

  是給我弄清楚!

  韓鉉俊俏的面孔,因為分外認真的強調而泛起微微紅暈。

  強硬的說法顯得有那麼幾分裝腔作勢。

  丁兆蘭微微搖起頭,想起方才與韓鉉的對答,就有些不痛快。

  當然,他是答應了。追查案件真相,抓捕罪犯本就是他職責。只是韓鉉的態度,讓他覺得不太對勁。韓鉉這是準備報復回去?

  子報父仇是理所應當,但國法尚在,韓鉉若是打算私自復仇,肆意踐踏律法,丁兆蘭會很不喜歡。

  回頭望著二門的門房,韓鉉正坐在那間屋子。丁兆蘭彷彿能看見一雙秀氣的丹鳳眼,正透過一扇玻璃窗,在監視著總局內院一兵一卒的出入。

  頭頂上多了一個監軍,雖說丁兆蘭與韓鉉走得很近,可他也是不喜歡。

  鳩佔鵲巢的韓鉉,並沒有如同丁兆蘭的猜測,透過窗戶,監視著內院人員的出入。

  他此刻正無聊的打著哈欠,手裡拿著一本從內屋床腳翻出來的雜書蓋在臉上,有人幫他監視內外,韓鉉就可以從工作中給自己放了一個舒舒服服的假,等著消息來找他。

  「四郎,茶好了。」

  伴當把一盞茶放在韓鉉的面前。還有四色茶點,用漆盒裝了,一起擺在桌案上。

  「哪來的茶?」韓鉉拿開臉上的書,坐了起來。看了看茶盞,又看了看茶湯,感覺沒什麼問題。

  伴當掏出手巾,將桌案又擦了擦:「是警局裡面孝敬給四郎的,是上品的太白青葉。」

  「太白青葉也有上品?」韓鉉呵呵兩聲。

  「再不好也是自家的產業。」

  韓家的山茶一開始出產極少,大部分是自家使用和饋贈親朋,雖然有名,市面上看不見。之後馮從義在秦嶺開闢了好幾處茶山,市面上才多了一些。

  而近年來,秦嶺茶山又擴張了許多,為了與正品的韓氏炒青拉開檔次,另外給次級品起了太白青葉的名號,很快就就佔據了北方的大半市場。

  韓鉉其實沒那麼多計較,嘴上挑剔,在外面玩的時候,路邊茶水攤上的茶梗子泡水都喝過,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又捏了一塊棗泥糕在手,把裝了點心的漆盒一推:「給張五哥他們送去。」

  自己在這裡就是做監軍來著。

  沒有都堂之令,軍中兵馬私自調動,不僅犯忌,更是犯法,能夠在東京城中自由行動的武裝力量,只有警察。

  之前傳來消息,父親已經安然離宮,正前往蘇老平章府上,與章相公談判。幫父親、幫家裡把握住這一隻武裝力量,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韓鉉雙腿高高翹在桌上,毫無儀態的晃來晃去。

  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談妥。韓鉉晃著腿想著。屁股下的椅子兩條腿也翹起來了,前後來回搖著。粗製濫造的木椅,因為韓鉉的動作,吱呀吱呀的慘叫著,下一刻就要垮掉一般。

  反正經此一事,父親以後肯定不會去章府登門造訪了,讓章惇到自家府邸做客,章相公肯定也是不敢。

  韓鉉一直以來都不怎麼喜歡章家的幾個兒子,尤其章家的老大,是個裝腔作勢的廢物,每次見面,都不是很愉快。只是兩邊的家長是盟友,表面文章都做得過去。

  但如今就不用虛以委蛇了。不過更重要的還是指使者的身份。

  椅子又被韓鉉翹起了一條腿,只有一條腿撐著韓鉉的身子,晃晃悠悠。拿著熱茶盞的韓鉉眼神冷厲:

  如果這一回真的是章家兒子下的手,韓鉉可不會輕饒了他。

  「章子厚走得倒是快。」

  「自來貴人事忙。」

  蘇頌、韓岡一問一答。方才商議過後,三位宰輔對韓岡遇刺一案有了定論,章惇就先一步離開。

  韓岡雖然也還有事,卻沒立刻走。韓岡的諷刺之後,蘇頌問他,「玉昆,這樣就可以了?只推到契丹人身上?」

  「子容兄是不是也鬆了口氣?」韓岡笑著反問,他從百寶架上拿下一個黃銅物件,饒有興致的看了幾眼,舉起來問蘇頌,「這是六分儀吧?」

  「嗯,就是六分儀。」蘇頌起身,順手將六分儀從韓岡手裡拿過來,用手巾小心的擦了擦之後,就放回到百寶架原來的位置上,顯然很寶貝這個器物,「有這個六分儀,測量緯度更準確了。」

  韓岡很遺憾的攤攤手,不碰蘇頌的心頭肉了,蘇頌的書房中各種奇特物件,有的韓岡能認出來,有的根本就看不明白,「可經度光靠六分儀還測不了。」

  「等電報鋪設開通之後,測經度就容易了。」

  韓岡點了點頭,經度是看當地時間和標準時間來計算的,六分儀在測量經度時沒什麼大用,倒是電報能將信息傳遞時間降到零,就是成本不低,但比起經緯度的精確測量帶來的好處比起來,成本就微不足道了。

  「有了經緯度,就是日後出塞追蹤遼人,也不用擔心迷路。」蘇頌像繡花一樣,把放上去的六分儀調整了一下角度,讓其放得更加端正一點,一邊問韓岡:「人犯還要查嗎?」

  「總得知道該提防誰吧。」韓岡走過來坐下,「但說是遼人,就是遼人,不會變了。」

  「也沒必要變。」蘇頌雖老,眼神卻犀利,笑著道破了韓岡的用心。

  也許這一回的刺殺,沒有所謂的黑手,但韓岡肯定是要查一個水落石出。不過在這之前,幕後黑手的身份還是要先推到遼人的身上。

  先把這件事定性,日後挖出了真正的幕後黑手,就少不了一個契丹細作的罪名。

  勾結契丹,這個罪名即使宰相都擔待不起。

  即便是為了野心,即便是想要謀逆,在民間的聲譽,都比奉契丹人之命攪亂中國的罪名要強。

  華夷之辨,深入人心。

  「不過章子厚這一回答應得爽快,應當與他無關。」蘇頌又道,「今天看他坦率得很,沒做虧心事。」

  「他的嫌疑也就一兩分。只是今天這事啊」韓岡歎了一口氣,他可不願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跟章惇交惡。畢竟是多年的交情了,更有各種商務聯繫。

  「買賣還做得下去嗎?」蘇頌問。

  「當然做得下。」韓岡道:「有錢賺誰不賺?」

  關西、福建兩大勢力之間的關係,不可能建立在兩位領袖的交情上,多年的交情只是潤滑劑,真正決定關係好惡的,只有利益。

  只要雙方合作帶來的利益依然比相互對抗要多得多,那麼對抗的次數必然會大大減少。

  不過韓岡相信另一種說法是,即使雙方交惡,只要一方覺得解決另一方的成功率太過渺茫,那麼依然不會有過多的武力。

  「平章,相公。」一名下人腳步匆匆的闖進門,「太后有口諭。」

  正閒聊的韓岡和蘇頌立刻精神集中起來:「什麼事?」

  「是給章相公的。具體是什麼內容,一時查不到。」

  「玉昆?」蘇頌抬眼看韓岡。

  韓岡搖了搖頭,「之前太后也沒說。」

  太后的信任對於宰輔們來說也是不可或缺,但不管怎麼看,這一回,章惇得到的不會是太后的信任。

  「看看章子厚怎麼做了。無論如何太后的面子更重要一點。」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0
第224章 變故(21)

  領了太后聖諭,到此刻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了,楊戩終於走到了宣德門近前。

  幽深的門洞越來越近,楊戩的腳步更加遲疑。

  『那狗才怎麼還不回來?』

  『是出了事?』

  『玉昆相公知道了沒有?』

  『太后會不會不耐煩了?』

  『章相公那脾氣,該如何說啊……』

  『今天就該告假的。』

  各色雜念,在楊戩頭腦中此起彼伏,走馬燈般的打著旋兒,最後凝結成一句悔恨,『早知昨天就把季家小娘抬過門了。』

  這是字面意義上的要命。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太后的這份手書,加上『相公養了個好兒子』的口諭,堪比幾萬斤的炸藥,不僅章惇不能安居其位,整個朝堂都會給炸飛起來。

  楊戩很清楚,收下這份諭旨之後,正常情況下,章惇就只有辭官待罪的一條路了——『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這四句後面,老子還有兩句:『功遂身退,天下之道』。

  太后強逼著章惇辭官。但這是韓岡所不願看到的。在韓岡覲見太后時,楊戩就在一旁侍奉,很清楚韓相公的想法。

  如果僅此而已,那還沒什麼。宰相雖然心中不滿,但太后執意要裁撤一大臣,終歸還是會依從。

  可章惇不是普通的宰相,那是權相啊,怎麼可能會老老實實辭官的?說不定當場就翻了臉,先拿自己祭旗了。

  楊戩一百個不願去宣旨,可又不能違逆太后。在太后身邊得重用,看起來風光,實際上也很風光,但若是對太后的吩咐推三阻四,那之前攀得有多高,事後摔得就有多重,只能硬著頭皮領了這個差事。

  他一出寢殿就把心腹派出去找韓岡。這麼大的事,只有韓岡能把太后勸回來。即使韓岡不能勸回太后,也能讓韓岡早做準備。賣了宰相人情,縱然是讓太后不喜,可宰相保下自己的一條小命總是沒問題的,以韓岡的為人,肯定還有回報。想想王中正王太尉的風光,即使失愛於太后,也能補償回來幾分。

  反過來如果什麼都不說,直接去章惇府上傳諭,即使能從章惇手上逃生,韓岡事後也不會饒過自己。

  楊戩盤算得好好的,韓相公府上離皇城不遠,出宮傳話半個時辰就足以來回。

  可楊戩左磨蹭右磨蹭,一個時辰過去,已經不能再耽擱了,可派出去的人還沒有回來。

  楊戩急得心中發狠,心中把那心腹三十六般刑具都用上了。

  他派人出去時,就叮囑過了,即使沒見到韓岡,只要能在韓府上留句話就行——通報過就是表了態、站了隊,以楊戩對韓岡的瞭解,即使事情沒辦好,也不會被秋後算賬——但一定要盡快回來覆命,他才能有些底氣去見章惇。

  人不回來,什麼情況都不分明,見了章惇,難道還當真一板一眼傳了太后聖諭?想想章惇可能會有的反應,楊戩的腰骨都軟了。

  章惇可不是韓岡。

  韓岡對宮中內侍,並不會像一般士大夫,因其肢體殘缺而有所歧視,也不曾對那些天子、太后身邊得重之人另眼相看,而是視若凡人,與普通的官員一體相待。

  而章惇對內侍,則是與常見的士大夫一般嫌棄。過往,內侍是天子身邊近臣,要防備離間,要打探消息,多少得給臉面,可如今,外朝權重,天下人只知有都堂不知有天子,章相公看內侍就如同看宮中每日從拱宸門處運出去的棄物,多看一眼都覺得髒。

  即使王中正那等位高權重的宮中老人,見了章惇都得不到一個好臉色。等而下之如楊戩,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何論現下還要去倒捋毛,真是嫌自己死得慢了。

  可楊戩卻也毫無辦法,拖不下去了,只又派出一親信,趕去韓府報信,自己慢慢往宣德門走過來。

  王舜臣帶著神機營就坐在宣德門。那個殺星,在韓岡遇刺之後,直接入宮就奪了神機營的兵權,還殺了一名大將。楊戩方才聽說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過臉,也不敢報給太后知道,還把那個拚死來報信的小兵給扣下了,打算回來就悄悄處置了,生怕惹了那殺星心裡不痛快。

  不過王舜臣是韓相公的心腹戚裡,楊戩現在倒不怕他。實在不行,就讓王舜臣轉告韓岡,雖然沒有直接稟報韓相公的人情那麼大,可也算是報了備,不是無依無靠的見韓岡了。

  楊戩帶著牽馬的小內侍磨磨蹭蹭,千層布底的官靴蹭了半天青石地皮,還沒蹭到宣德門處,只稍稍走近了一點。

  這天真冷。走出大慶殿外側那道牆後,寒風陡然狂暴了許多,楊戩走得慢,風往衣襟裡灌得就越猛,只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直凍得手腳發僵。

  楊戩滿肚子的冤苦,被寒風頂著,倒都倒不出來。只把衣袖都紮緊了,慢慢的蹭。

  這時卻見一群人從城門裡出來,領頭一人個子不高,卻氣派最大,周圍人如眾星捧月,將他凸顯出來。

  楊戩遠遠一見,腳步立刻就快了起來,本來磨蹭得如烏龜拉車,這時一溜小跑,跑得近了,點頭哈腰,狗兒一般的連聲喚著,「太尉」,「太尉」。

  王舜臣一擺手,周圍神機營官兵讓出了一條路來,「都知終於出來了。」他抬眼打量一下楊戩身後的馬,漫不經意的問,「早知都知要去章相府上傳諭,怎麼現在才出來?」

  兩人看來都給問出來了。楊戩心中暗罵廢物,卻也沒奈何。本來他就不指望能瞞過王舜臣。只要王舜臣肯放人出去報信,就是押送著出去找韓岡都行。

  楊戩也曾想繞過王舜臣去直接聯絡韓岡,但他終不敢派人從拱宸門、西華門、東華門那邊繞路去。雖然那幾處都不是神機營的地盤,可王舜臣擺明了奉韓岡之命,率神機營鎮壓宮中變亂,自己若是派人繞過王舜臣秘密行事,那是黃泥落進褲襠裡,滿身是嘴都解釋不清了。

  楊戩又一陣點頭哈腰,「小人派去給相公報信的兩個小子,還沒回音,小人擔心相公措手不及,這才等到現在。」

  王舜臣拉著楊戩,頓時更見親熱,「都知只管去章相府上,別的不敢說,保都知你安然出來肯定是不用愁。」

  得王舜臣這一句,楊戩心放下了一半,只是還有一半提著,「萬一相公……」

  王舜臣拍著楊戩的手,打斷了,「放心,我那三哥豈會無對策?都知只管放心大膽的去,一切都不必擔心。」

  楊戩點點頭,不管放心不放心,都不好再多說了。

  穿過深沉黑暗如同隧道的城門,楊戩翻身上馬,徑直往章惇府上去了。

  城門內的黑暗中,馬蹄的回聲漸消,擦得的一聲輕響,一點火光亮起。火光微微晃動,很快就穩定了下來,門洞內側的耳室中,此刻亮了起來。

  正照著兩面蘆席,每面蘆席之下,都蓋著一人。兩面蘆席並排放著。左邊的只露出一對薄底官靴,是宮中常見的式樣。右邊的蘆席下,體型要小一些,頭腳頭蓋著,只能看見青色衣擺的一角——是宮中小黃門的衣袍。

  兩面蘆席上,都有一片暗紅的陰影。左邊的顏色更深,已經凝固不動,右邊的紅漬還在擴大,緩緩的在蘆席上暈開。

  鮮血的鐵鏽味和一股莫名的惡臭混在一處,中人欲嘔,但蘆席前的兩人,毫不在意耳室中的氣味,低頭看著。燈火映照下,卻是王舜臣深沉的面孔。

  「太尉,要不要緊?騙了那閹貨,還殺了這兩小閹狗。」王舜臣身邊的人擔心的問道。

  「我有騙那閹貨嗎?一句謊都沒說吧。」王舜臣抬起眼,陰沉的笑著,看著親信部將欲言又止的表情,「怕個毬。」他又啐道。

  「相公知道了該怎麼辦?」

  「怕什麼?」王舜臣就冷哼,「這一次能躲過去,下一次還能躲過去?想想我那三哥,天下事繫於他一身,萬一有個不測,連個頂缸的都沒。」

  王舜臣臉色沉沉如鍋底,心頭的冷意繚繞不去。

  幸好韓岡已經出來了,方才韓岡還在皇城裡面的時候,就只看見韓家老四來來回回的跑。

  先去了一趟州橋,回家了一趟之後又來了宣德門這裡聯絡王舜臣,見過了王舜臣之後,又跑回家一趟,之後再往州橋去。半刻鐘前,派人來傳信,說是他就在州橋總局等消息,估計是不放心黃裳。

  韓岡那麼多兒子,現在就見韓鉉他一個人來來回回的奔忙。說起來真是有些可悲了,韓家的兒子不少,可現在能用的就這麼一個。

  韓家門第淺薄,沒有底蘊,就明明白白的暴露在人前。王舜臣都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韓岡坐鎮,他這個太尉還能不能抓得住神機營這把刀。

  該有決斷的時候,就該下定決心。有時候,王舜臣覺得韓岡實在太過婆媽了。

  王舜臣不會主動去挑開韓、章兩派的矛盾,但太后要為韓岡出氣,王舜臣還是願意搭把手。

  他轉身離開耳室,丟下大逆不道的一句,「陳橋之後,也沒見太祖責怪太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1
第225章 變故(22)

  「我養了個好兒子……」

  在楊戩惶恐的眼神中,章惇瘖啞的笑了起來,似乎是被楊戩的反應逗樂了。楊戩帶來的太后口諭,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煩惱。

  不過大概是發現此刻失笑不免失禮,他很迅速的抬手掩了一下翹起的嘴角。待笑容消退,當朝首相就微微挑起一邊眉毛,饒有興味的問著前來宣諭的大貂珰:

  「章惇養了個好兒子。太后當真是如此說來?」

  章惇坐著,楊戩站著。

  明明應該是臣下恭聆天使所傳聖訓的場面,卻變成了宰相垂詢下屬。

  楊戩臉色慘白,他偷眼向上瞟了一下安坐如故的章惇,心中憤恨,但不敢有一句指責。

  楊戩帶來的是太后手書和口諭,並非是『門下』開頭的正式詔書,不用更衣焚香擺案,驚動全家老小。不過太后聖諭,最起碼的尊重,章惇在過去不會缺少。

  可章惇此刻飛揚跋扈,楊戩卻做了縮頭烏龜。明知道章惇為人崖岸自高,最看不起無膽無能的廢物,眼下最好的應對就是義正辭嚴的叱責章惇的不遜——過往多少例證,都證明這一套手段對章惇很管用。楊戩幾次想開口,但一對上章惇的雙眼,喉嚨裡卻彷彿塞了一塊石頭,一句都吐不出來。

  章惇不屑的一瞥楊戩,拿起太后的手書又看了一眼,付之一笑,放到幾上,「太后就這麼想讓我章惇辭位?」

  楊戩更不敢開口,抖得像只發病的瘟雞。章惇對內侍一貫不假辭色。福寧宮曾有內侍心慕天子,為之傳遞內外消息,不過此人很快便被擒獲,緊接著就秘密。處死。雖然罪魁禍首被擒殺,可被此人在福寧宮的同列還有上百號人。

  這些人,除了寥寥幾名安插在裡面的細作,其他人都可能是天子潛在的黨羽。對於百多號人的安置,韓岡說逐出宮門,章惇說遠流嶺表,最後按照章惇的心意處理,一個個都沒了消息,更不見事後有人從流放之處回返。殺一人如殺一狗,楊戩哪裡敢招惹章惇?乾脆裝死了事。

  章惇見楊戩膽怯無能如此,冷笑著搖了搖頭,宮裡得勢的閹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拍了拍桌子,章惇喊了一聲:「來人!」

  廳中如木雕石刻一般凝固起來的章家下人聞聲而動,「請相公吩咐。」

  章惇隨手點了一人,一指幾上太后手書,「送去給韓岡看看。太后的口諭,也告訴韓岡。」

  一聲應是,退了兩步,轉身而出。

  行動如風,舉動沉穩,不見半點緊張慌促。楊戩悄然收回視線,心中驚詫。

  章惇以軍法治家,此為楊戩所素知。但臨到全家傾覆的事件面前,章家府中的下人還一派平靜,毫無慌亂,換做是自己,出門的腳步怕是要急促許多。

  『也是戰陣上出來的?』

  楊戩想著,又聽見章惇的聲音。

  章相公語聲含笑:「韓玉昆好臉面,說要走可就一定會走。北面還在打仗,兩個宰相同時去位,太后打算如何?啊?」

  『我哪裡知道。』楊戩腹誹著,心中驚疑不定,不是該懷疑韓相公攛掇太后逼他辭官嗎?

  章惇看起來完全沒有考慮過被韓岡反擊的可能。太后的手書都放在眼前了,怎麼都不懷疑是韓岡與太后串通一氣,趁機要逼迫他辭職?

  楊戩不敢回話,只做啞巴,章惇不知如何,嘆了一聲:「王中正還在宮裡就好了。」

  楊戩深表認同。

  方才能勸下太后的,宮裡面可就只有王中正有這可能,剩下的內侍高品,資深如李憲,得勢如童貫,親近如自家,都沒這麼大的臉面。

  但王中正已經辭官了,聽說人還在西域道上逍遙自在呢。

  楊戩此刻都想學著辭官了,這差事做得越來越沒意思了。

  宰相驕橫跋扈,另一個宰相雖沒有表現,但他手下的親信,也一般的驕橫跋扈,宮裡面的內侍,外國面孔越來越多。自來都是漢貴夷賤,這份活計,日後怕都是越來越卑賤了。

  「楊戩!」

  宰相一聲,楊戩頓時一個激靈,低頭俯首,「請相公吩咐。」

  「你回去覆命吧。該怎麼說,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楊戩肚子裡面大叫,抬頭想多問兩句,可一見章惇的臉,肚子裡的話又都卡在喉嚨裡了。只得依言而退,出門後,直起腰,卻發現背後都被汗濕了。

  楊戩如逃命一般走了,章惇閉目凝思,這時廳中後門一陣腳步,人未至,聲已到,「大人!太后要逼你辭官?!」

  章惇皺眉,方睜眼,就看見章持。

  章府的大衙內此刻臉色通紅,「圖窮匕見,大人怎麼還能安坐。太后這是要逼兒子去死,逼大人你辭相啊!」

  章惇沉下臉來,方才他可是關了兒子的禁閉:「誰放你出來的?」

  章持撲通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家中事急,兒子豈能置身事。現在太后韓岡勾結,以兒子為名凌迫大人。兒子死不足惜,只恨韓岡意在大人,兒子雖死,也難以挽回。」

  章惇搖了搖頭,凡是從壞處考慮,這是本能。但也要看情況。

  韓岡若是有心謀圖自己,方才就沒必要在蘇頌府上演上那一出了。

  太后並非是傀儡。確切的說,宰相的權力來自於太后,太后的權柄又來自於先帝遺詔。如此方得名正言順的把持朝政。

  太后有她的心思,雖親近於韓岡,卻不會與韓岡一模一樣。

  從太后的角度上來說,如果不能兩個宰相互相牽制,最好就是兩人同時離開。

  多少年了,章惇如何不清楚這一點。

  章惇看了章持一眼,這個兒子卻是不明白。他叫來了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朱平,我問你。」

  「黃裳在州橋?在府衙?」

  「在州橋。」

  「王舜臣在驛館,在皇城?」

  「在皇城。」

  「如周全、石中信、姚古等韓門鷹犬,此輩在何處?」

  「皆在營中。」

  章惇擺手讓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退下,問著面色慘白的章持:「大哥,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可……大人……太后」章持雙唇顫抖,語不成句,「不能在此坐等刀斧加身吧?」

  「刀斧,誰能殺我?」章惇當然不喜歡將自家性命交託在他人的信用上,若無幾分底氣,他也不能安坐於府中。

  但這就沒必要跟章持說了,章惇冷聲一喝,「誰看管大郎的,自去領家法五十。我說過了,不許他出門一步!」

  「大人!」

  章持悲憤,章惇一擺手,兩名家丁就過來,作勢請章持回去。

  章持一時憤然,恨恨而走,後門前,聽到章惇的聲音,「大哥。」

  章持回頭,眼中帶著希冀。

  「你回去收拾一下,準備去關西。」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2
第226章 變故(23)

  不爭氣的兒子氣沖沖的走了,章惇招過自己的護衛,「再派一隊人守住大郎的院子,不許他出院門一步。若是他想強闖,只要不傷性命,打斷他的腿也沒事。」

  護衛雖然帶著疑惑,但還是毫不猶豫的應承了下去。

  章惇咬著牙。如果是有人居中挑撥,章持肯定是下一個目標。

  章持使人刺殺韓岡,事敗之後,被韓岡遣人報復了去。這個劇本雖然愚蠢的可笑,但足以迷惑世人。更能讓一干心懷叵測的奸賊找到動手的借口。一旦火燒起來,即使韓岡和章惇都滅不下去。

  章惇在得到消息後的第一時間,將章持約束在家中,居住的地點換了,身邊服侍的人也換了,只怕刺殺韓岡的幕後黑手神通廣大,在章持身邊布下了暗子。

  更何況,韓岡身邊的人,怕也是想要把局面破壞掉。人皆有其私,聖人亦不能例外。消滅了對方,能夠用來分配的位置可就多了一倍。為了都堂中的權位,如黃裳、游師雄之輩,說不定也幹得出來。

  章惇雖然現在是越來越不喜歡這個蠢兒子,但絕容忍不了他被人刺殺。但章惇的防範還是沒能阻止章持自己跑出來,既然如此,還是早點打發出去。

  重耳在外而安。

  章惇讓人招來了親信幕僚,「去查一查,看隴西哪邊有合適的差事!」

  「與何人授職?」幕僚不免要確認一句。

  「大郎。」

  「啊...」幕僚恍惚了一下,甚至懷疑其自己的聽力。

  「隴西沒有,河東也行。」章惇道,「太后要臉面,我給她臉面。」

  「這也未免太...」幕僚他是章惇親信,章惇之前去往蘇頌府上與韓岡會商是被帶著一起去的,情況多少也清楚,章惇的嫡長子送去當人質,「不至於如此吧。」

  「我不缺兒子。」章惇冷著臉。

  兒子雖不如韓岡多,但也有五人。少了年長的章持章援,還有三個小的。最大的一個也有十六了。

  幕僚眨了眨眼睛,倒是很快反應過來。如今章持很危險,說不定就給誰刺殺了,送去給韓岡做人質,反而是讓韓岡保護他。

  「相公說哪裡的話,這時候,哪裡比得上韓相的地盤安全?但相公遣子為質,知道的,明白相公是一片公心,不想弄得朝臣的勾心鬥角,朝堂分離,不知道的,還以為相公向韓相公遞了降表。」

  「別多擔心,我自有分寸。」

  幕僚去查詢關西官缺,章惇取下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鏡,疲憊的捏著鼻樑。

  今天的突發狀況,讓他措手不及。在兒子和下屬們面前,他盡力裝作若無其事,面對韓岡、蘇頌,他表現得毫不虛怯,但一個人的時候,心力憔悴的倦意全都湧了上來。

  一切的一切,終究是沒有掌握兵權的緣故。

  兵強馬壯者為天子,不論儒生們如何為太祖皇帝塗脂抹粉,都改變不了趙匡胤是仗著自家手中的兵馬,欺負了周世宗留下的孤兒寡母的事實。末了不僅絕了周世宗的嗣,還讓柴家人承了周世宗的宗脈,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周世宗姓郭不姓柴,要是柴家人不改姓入繼就能承周室之嗣,那濮議的時候還爭什麼,直接讓老濮王...

  韓岡謙退,韓岡分功,韓岡讓利,但韓岡從來沒有在軍權上退讓過分毫。

  即使韓岡並不任用私人,始終秉公處置,能上位的將領,也幾乎都是西軍或是河東軍出身。

  有著韓岡這個後台,立功的西軍將校不懼侵吞、打壓,得到的功績能完完整整的轉化為相應的獎賞。本身有著最強的戰鬥力,又處在立功機會最多的北方,為了確保勝利,總是第一個被調動,包括河東軍在內的西軍系統,理所當然的在軍中的勢力不斷擴大。

  二十年前還能平衡西軍的河北軍和京營,現在連大本營都要被西軍給佔了。皇宮本是幾代傳承、世居京師的班直護衛們的天下,可現在也被神機營搶過很大一部分控制範圍去。

  這一種趨勢,章惇雖然處在宰相的位置上,但也是無力阻止。想要打壓,明裡暗裡都有韓岡盯著,可行的手段一個都用不出來。

  黑山有變,難道還從京師調派大軍?直接出動寧夏、麟府的兵馬,轉眼就能平定。西京道邊境有事,那是河東軍的工作。西境黑汗內亂,西域兵力不足,有甘涼、熙河的兵馬支援。如果調派其他地方的兵馬更戍,得到的只會是怨聲載道,拉攏是不用指望,而安插將校,則很容易就被架空了西人一向抱團。

  除非另起爐灶。神機營就是韓岡為了控制京師而另起爐灶的結果,神機營裡面的官兵,從上到下,兩隻眼睛也都只看見韓相公。

  只是當年章惇初掌朝政,地位不穩,便與韓岡同進退,將神機營視為都堂手中的刀,壓制京師內外。等到章惇手中權柄穩固,京中已經沒有另起爐灶的空間了。

  章惇費了不少心思,才拉扯出一支海軍,又小心的拉攏了班直和京營的一些將校,但在韓岡辭位之前,章惇本不打算有太大動作了,免得產生不必要的誤會。等到韓岡辭位,有足夠的時間慢慢來。誰能想到這麼快就出事了。

  雖然自己也控制了一部分京營勢力,但只要王舜臣、李信這樣的大將還在京師,他所籠絡的那些人物,根本連出頭的都不會有...宣德門的那兩個,到現在也沒消息來,不是給王舜臣處置了,就是倒戈了。

  「相公。」門外傳來聲音。

  從不暴露於人前的軟弱頓時煙消雲散,章惇立刻露出精悍的神情,「什麼事。」

  「呂公來了。」

  「終於敢出來了?」章惇似笑非笑。

  韓岡遇刺,京中情勢不明,多少人躲在家裡看風色。王舜臣入皇城,黃裳往州橋,韓岡的親信趕往各處軍營,消息傳得比風還快。

  這兩個時辰,趕來章惇這裡探問的官員不少,但議政以上,只有兩人。都堂之中,更無一人來。誰都知道韓岡手中掌握的軍力,在變亂的時候,究竟意味著什麼。

  都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家裡趕勸進表或是禪讓詔。

  不過章惇覺得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在外界看來,他這位首相毫無還手之力,被拋棄自是常理。便是章惇,如果不是親自與韓岡商談過,同時手中也有底牌,他也不會看好自己。

  這時候,登門造訪的呂嘉問算是第一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3
第227章 變故(24)

  自韓岡遇刺的消息傳開,登韓府之門者便絡繹不絕。

  韓岡從蘇頌府上回來,遠遠發現大門水洩不通,只得轉向側門回府。

  門前的大道上擠滿了車馬,門房處也坐滿了等待接見的官員。司閽手中收到的名剌,一封封堆起來更是有十幾斤重,疊起來兩尺多高的三摞,被人小心的捧著,送到韓岡的書房裡。

  書房內做事的伴當就循例,把這些名剌,按照官品、內外、親疏分類,當值的親信幕賓登記造冊。

  韓岡回府,簡單的換了一身衣服,就到了書房。

  書房裡面不見韓鉉,一問,又去了州橋。再聽說是王旖派出去,因為黃裳去了州橋,韓岡搖搖頭,「讓四哥回來吧,用不著他一趟趟的跑了。」

  「可黃知府。」這是王旖的吩咐,親信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韓岡一笑,「吾信回之為仁久矣。」

  孔夫子相信顏回不會偷吃,韓岡也相信黃裳就算有其私心,在這種時候也不會做蠢事。

  安排人去通知韓鉉,韓岡翻了翻桌上的名剌,比平時至少多了三倍。甚至近年來,盡可能不露面不招搖的宗室,都有十幾份名剌在。

  宗室如今是驚弓之鳥。之前濮王系被連根拔起,太宗一脈恨不得把頭鑽進地洞裡。現在韓岡遇刺,誰知道剩下的宗室會不會被栽上身。無論賢與不肖,生死關頭都不會糊塗。韓岡隨手挑了兩人,其中一人就是趙世將,讓他們向宗室傳達他的心意。

  剩下的名剌,重要和親近的一摞,韓岡是都要見的。剩下關係疏遠、地位不高的一批人,大部分都不需要接見,他們只是過來表明立場,名剌送到就好。尋常時候,韓岡也都只會接待其中一部分,其他人則只是收下名剌了事。

  「相公。」幕賓把韓岡翻亂的幾摞名剌整理好,小聲的說,「要不要都見一見。說兩句話,花不了多少時間。」

  韓岡訝然抬頭,他的這位幕賓四十多歲,一貫謹言慎行,韓岡不問,從不多言,此刻卻提議失笑道:「怎麼,要亮個相?」

  「不會用相公多少時間。」幕賓強調道。

  韓岡見一般的客人,通常三五分鐘。雖說是待客,其實也就只是說兩句話,如果有關心的話題,就多說幾句,沒有就點湯送客。平日裡,來來去去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半個時辰。今天就算多一點,一個半時辰怕也是都能過上一遍。

  他飛快的展開最上面的幾封名剌,書寫在中央的,全都是章系中堅的名號,「此輩皆是心向相公,故而來此投遞,願為相公效犬馬之勞。相公只消見他們一面……」

  韓岡笑著打斷,「那章子厚可就要跳腳了。」

  那些牆頭草,今天能倒過來,明天就能倒回去。韓岡現在想要維護穩定,三十萬大軍還在前線。放棄唾手可得的戰果,冒著三十萬大軍崩潰的風險,眼前的一點利益還不夠。而他要自保,有軍隊就足夠。那些牆頭草會倒過來,還不是看見韓岡手中有兵。

  「一切如舊。」韓岡道。

  雖然如此警告,讓幕賓失望而去,但韓岡明白,已經不可能恢復到過去的局面。

  黃裳的反應,朝堂官員們的反應,甚至家中妻兒、門客、幕僚的反應,都讓韓岡感到警惕。

  韓岡還想著太后遣人給章惇的聖諭,也不知是什麼內容。

  王舜臣……太后傳諭章惇的事,他應該通知自己的。甚至聖諭的內容,王舜臣也應該打聽來,傳給自己的。

  韓岡不信,有哪個傳諭的內侍,膽敢拒絕王舜臣的詢問。

  現在還要韓岡自己派人去打聽,問題肯定出在王舜臣的身上。

  呵。

  韓岡低聲淺笑,他現在有點相信,黃袍加身,不是趙匡胤自導自演的戲碼了。

  畢竟推動車輪滾起來的,從來不會是一個人,而是所有人。

  「相公。」

  「相公,章相公遣了人來。」

  收到了章惇的傳書,韓岡已經毫不驚訝了。

  太后也有太后的想法。

  看來自己之前在御前的一番說辭,太后全都沒有聽進去。

  「相公。」傳信的伴當提醒韓岡,章府來人還在等回話。

  「就說我知道了。」韓岡確信章惇需要的不是自己的保證,而是自己切實的行動。

  「準備一下,我要入宮。」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這話已經形同威脅了,要是太后再說一句『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章惇要麼立刻造反,要麼立刻滾蛋。

  北方三十萬大軍,南方數百萬災民,都離不開章惇的鼎力合作。

  沒有穩定的朝堂,北方大軍能安穩撤回,就已是萬幸。而韓岡這件案子,本來遼人的嫌疑最大。

  韓岡就要辭相歸鄉,說起來,在朝堂上已經無害於人了。遠在關西,京師鞭長莫及。多少年來,離開開封就是退出政爭的標誌--知道電報的能有幾人?所以說,這一回的刺殺,不是在韓岡一人,而是整個朝堂。

  成功了,韓岡的黨羽能與章惇拼一個你死我活,失敗了,韓岡能與章惇拼一個你死我活。之前韓岡、章惇在蘇頌家中商談時,所選擇的的要其背鍋的的對象,就是遼人。不管從什麼角度來說,都不能讓遼人如願以償。

  而南方災區,更是要仰仗福建商會運送的糧食來賑濟。當初為了省時省事,也為了避免災糧在下撥過程中一級級的被侵佔,就依入中法的舊例,把糧食和運送兩樁事都交給了福建商會,如今正是關鍵時候。福建商會亂了,一時半會兒哪裡去找替補,真的是要死上幾十萬人的。

  韓岡歎了一聲。說實話,此時他和章惇之間的交情雖還在,但猜忌之意卻更勝一籌,章惇若是辭位,若無其他後患,他樂見其成。

  可惜呢,問題就在後患上。

  他貴為宰相,一舉一動都會決定千萬人的命運,雖然位高權重,但走得越高,背負的也就越多,也就更加沒有任性的權力。

  所謂兢兢業業,正是如烹小鮮時的謹慎小心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4
第228章 變故(25)

  丁兆蘭被堵在了御街這一頭。

  前面御街上是浩浩蕩蕩的三四百人的隊伍,有熟悉的旗牌,有熟悉的馬車,還有好幾十張熟面孔。

  韓相公這是又要去宮裡?

  許是因為早間的刺殺,韓岡的隊伍前呼後擁,把沿途的街口巷口都封了,丁兆蘭張望了一眼,掉頭繞路。

  高高在上的宰相去哪裡都不干他事,除非去了西天——當然,現如今的兩位宰相,丁兆蘭還是覺得很不錯的,能不換人最好還是不要換。

  不過宰相是宰相,宰相家的公子,就著實讓人煩了。

  平常打交道還好說,今天本就事多,丁兆蘭收到一條情報就要親自跑一趟,回來不僅要上報黃裳、展熊飛,還得跟韓鉉報備。想想就覺得麻煩。

  穿街過巷,繞了一點路,丁兆蘭還是很快就回到了州橋總局衙門。

  還沒近大門,前面又是一片喧騰,一隊人馬打著議政、諫議大夫、權知開封府的招牌,從他眼前招搖而過,往開封府衙的方向去了。

  「黃府君怎麼走了?」

  丁兆蘭剛回到總局,就扯住一個相熟的同僚問道。

  「誰知道。」同僚搖了搖頭,又訝然瞅著丁兆蘭,「小乙,這麼快就回來,又白跑一趟?」

  「算是吧。」丁兆蘭有氣無力,不想多話。有誰一個上午在京師裡來回幾十里,都會變成他現在這個樣子。

  但他的跟班卻道,「怎麼能算白跑,小乙哥可又破了一樁殺人的大案子!」

  「小乙,你可真行啊。什麼案子,怎麼破的?」

  丁兆蘭還是沒精打采,「運氣,失蹤的那個車伕,是被他主家給殺的。」

  韓岡遇刺,偵緝四下出擊,搜集到的各色消息如江河奔流般匯聚到警察總局。丁兆蘭得到新的情報,理所當然的又是出門奔波。但報稱失蹤,有犯案嫌疑的一家高官家裡的車伕,在丁兆蘭豐富的辦案經驗和敏銳的洞察力探查下,很快就真相大白。

  車伕是因為與主家的妾室私通,被主家發現後,二人隨之被施以私刑,最後一起死在了暗室裡。如果不是車伕的姐姐尋兄弟時,主家推說派出去辦事,讓她感覺不對而報警;如果不是因為韓岡被刺殺,使得警察們如同獵狗一般瘋狂的尋找每一條線索——尤其是莫名失蹤的案子——而不去顧忌主家的官宦身份,這樁案子說不定就要被壓下去了。

  丁兆蘭雖然破了這樁案子,但又是誤報,幾次無功而返,讓精力充沛的他,也感到了心力交瘁的感覺——想要破的案子,到現在還是毫無線索,而不相干的案子,卻接二連三,再想到還要去見韓鉉……

  丁兆蘭突然間發現,沒在大門這裡看到韓家的人,腦中一念閃過,「四衙內是不是走了?」

  「剛剛被相府裡派人叫走了。」

  「是不是韓四衙內走了,府君才走的?」

  「誰知道。」

  麻煩人物走了。不管是什麼原因,丁兆蘭都振奮了一點,「總局回來了吧?」

  丁兆蘭被同僚一把拉住,「回來了。正發落人呢,遲點再去吧。」

  偷懶的建議,丁兆蘭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小乙哥,我幫你拿吃的去。」

  五分鐘後,丁兆蘭沒有等來他的午餐,而是等來了展熊飛,

  「小乙,你回來了。你現在就去府衙。黃府君說了,相公遇刺的案子都報到他那裡去。」

  ……………………

  黃裳正在路上。

  韓鉉被韓家人叫走了,除了韓岡不會有其他人下這個命令。

  而在章惇離開後,韓岡也從蘇頌府上回家,多半已經與章惇達成了某種協議。

  京師的局勢看起來已經重新回到韓岡的掌握中。

  只看在韓岡出宮後,章惇和韓岡就能齊聚在蘇頌府上,就能明白他們之間的溝通依然暢通。即使相互猜忌提防,但只要有一定的溝通,不產生沒有必要的誤會,絕大部分的紛爭就不會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難道還能往章相公府上丟兩個炸彈不成?即便當真丟了炸彈,章惇恐怕也不會與韓岡決裂。

  ——第一,章惇不會糊塗到以為韓岡會無聊到使出這樣的小手段。第二,章惇根本不敢與現在的韓岡為敵。

  黃裳很懷疑,章惇是不是在蘇頌府裡遞了降表。

  韓岡遇刺後的反應太快了,沒有半點猶豫。直接就指使手下部眾控制了京師,還讓王舜臣掌握了皇城內外出入。五六萬兵馬在手,在韓岡面前,章惇都要戰戰兢兢。

  黃裳沉靜又平和,在韓鉉離開後,他只是做了一個決定:「去相府。」

  黃裳很快就決定去拜見韓岡。如果還留在警察總局,就顯得居心叵測了。黃裳知道,這時候,不能讓韓岡有絲毫的誤會。黃裳可不敢保證,遇刺後的韓岡,心思想法還能一如既往的清明,萬一多了點猜忌心,對黃裳來說,他的前途就可以宣告終結了。

  宰相。

  看到章惇和韓岡的威風,黃裳這些年來,只有一個想法,他也想做宰相。

  黃裳早年懷才不遇,多次落榜,投入韓岡幕下,只想能有個出身。而後跟隨韓岡,不斷立功受賞,甚至得賜進士出身,不過緊接著就是制舉不中,一

  路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爬到了開封知府的位置上。

  在這個天下間最為繁劇的職位上,黃裳忍受著煎熬,唯一的念想,就是進入都堂,進而成為宰相。而韓岡,也默許了他一個都堂中的位置。

  為了這一願望,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在眼下,他所要做的,就是緊緊跟隨韓岡。

  但韓岡並不在府中,早前派去報信遞帖的親隨帶來了宰相最新的動向,「相公又入宮了?」

  黃裳在馬車中沉吟片刻,「回府衙。」

  ……………………

  「黃知府走了?」

  韓鉉剛剛回來,剛入家門便得知他的父親又入宮去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來來回回的跑。』

  韓鉉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父親書房裡的消息,他也不敢多打探。

  他只知道家門口的等待接見的訪客比平時多了許多。也確認了父親韓岡掌握住了京師局勢,這讓他安心了不少。

  想起門前雲集的大小官僚,韓鉉暗暗覺得,或許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心中期待又緊張。

  ……………………

  「韓岡是要造反啊。走狗鎖門,鷹犬四集。韓岡這真的是要造反啊,子厚!」

  呂嘉問在章惇面前嘶聲力竭,連面孔都扭曲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5
第229章 變故(26)

  「韓岡是要造反啊。走狗鎖門,鷹犬四集。韓岡這真的是要造反啊,子厚!」

  呂嘉問義憤之意溢於言表,全然一位忠篤亮直的正人君子,可以親之信之的國之干城。

  呂嘉問如此憤慨,章惇只想呵呵兩聲回應。多年的老相識,誰還不知道誰?

  似是無奈的笑了一笑,章惇道:「望之,說笑就算了。」

  呂嘉問臉上的怒容忽的一收,笑意從嘴角綻開,呵呵哈哈的大笑起來。

  「要是韓玉昆當真造反,說不得就得學著陶穀,從懷裡抽出一份禪讓詔來。」他摸了摸脖子,「大好頭顱在此,可還不想送人。」

  「望之說笑了,韓岡屆時就算殺我,也不會殺到你頭上。」

  「是啊。」呂嘉問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這什物,也就能賣個三五百貫,而子厚你……」

  呂嘉問停了下來,章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問,「我呢?我的腦袋值多少?」

  呂嘉問失笑:「幾萬貫還是有的。畢竟這世上就只有一個章相公。」

  「也只有一個韓相公。」章惇敲了敲桌子,上面是今天剛收到的河北戰報,官軍主力圍困岐溝關半月,而雄州一部已經在涿州城下連續擊敗了遼人的三支援軍,「三日前,易州克復,打通蒲陰、飛狐二陘指日間事,飛狐一下,蔚州可得。河北河東兩路交通往來,可合兵攻大同,也可東出析津。北虜日蹙,大局漸定。」

  章惇緩緩說著北地戰況,官軍節節勝利,平遼或指日可待,可在他的臉上看不見欣喜之色,「緩進、消耗,韓岡所擬方略實效如何,不必我多說了。朝中用兵,無人可比。所以我才不會懷疑韓岡做出了今日之事,他若是處心積慮,可不會變成如此不上不下的局面?」

  「確是如此。以韓玉昆的心術手段,當真要反,要麼是動如雷霆,讓所有人措手不及,要麼如春風化雨,讓人不知不覺中入彀。豈會有今日這般醜態。不過……」呂嘉問拖長了聲調,「韓岡今日不反,日後必反。今日之事,朝廷臨事之虛怯無措,一望可知。就連子厚你的虛實,也給人看透了。韓岡收兵馬,據皇城,無人可制。即便是赤膽忠良,怕也是給慣出野心了。」

  韓岡過去不造反,也許是因為畏懼,也許是因為時機不到,也許是自覺手中力量尚不足為恃,甚至也可能是當真忠心於趙氏,總之,他還沒有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實力已經膨脹到無人可制的地步。

  但今日遇刺之後,韓岡立刻使人控制住了京師武備,無人能阻,無人敢阻,甚至有許多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投奔到韓岡帳下。看到這種情況,聖人都會動一動心。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尤服侍殷,但韓玉昆在京師可不只是三分之二了,何況還有王舜臣一干武夫,說不定都在準備黃袍了。」

  呂嘉問向章惇傾過身,壓低聲線,「子厚,你雖與韓岡並為宰相,可今日韓岡若遣兵欺上門來,敢問可有一策退之?」

  章惇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我非韓岡,能空手殺人,一措大爾,雖非手無縛雞之力,可也難說能不能捉住一隻鵝。韓岡手底下肆無忌憚的軍漢為數不少,怕也不會畏懼我這宰相。」

  章惇帶笑自嘲著,呂嘉問冷然,「韓岡如若舉兵,我等宰輔,只一待宰雞爾。」

  章惇似笑非笑:「也許還不如雞。不過韓岡若是做反,他要付出的代價可不會少。」他伸出兩根手指,「別的不提,既是叛逆,自然名聲盡毀。二來,他所倡氣學,也必為人所棄。」

  「太祖篡位不叫篡,叫順天應人。」呂嘉問很輕鬆地說了一句極悖逆的話,但言者與聽者全然無動於衷。「韓岡就算反了,一時名聲盡毀,等他篡逆功成,也必有人出來說一句順天應人。氣學更是會成為官學,新學、舊學誰能比皇帝的學問更得人看重。何況他若不反,日後定難善終。以其之智,會當真以為那所謂的大議會,可保兒孫不失?子厚,」呂嘉問看了眼章惇,「你不會也這麼認為吧?」

  呂嘉問看著章惇,這句話,他很久之前就想問了。韓岡和章惇並非愚人,都是熟讀史書,自古權臣,篡與不篡,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後果。

  篡位,光宗耀祖,福澤綿長。不篡,絕戶絕嗣,先人不得血食。再無第三條路留給權臣。

  韓岡或許因為要做聖人,要入文廟,燒壞了頭腦,但章惇可不是,怎麼一板一眼的為韓岡搭了十年唱詞?

  但過去章韓明則兩立,暗裡則實為一體,內中隱情,難以窺視。不過今日韓岡籍故一舉掌握京師,章惇的地位岌岌可危,這時候,章惇與韓岡之間有什麼盟約,怕是也執行不下去了,章惇必是心亂,當也可以探一探口風。

  章惇緩緩端起茶,將話灌進肚子裡。

  他此刻的確心亂,韓岡、王舜臣、黃裳,甚至太后都給他出了難題,但緩過這幾日,他就能穩住陣腳。

  何況,即使告訴了呂嘉問,又有什麼用?無兵無權一措大,百無一用。

  不過呂嘉問在朝中也有一番勢力,又正坐在面前。

  「望之,可知何為大議會?」

  呂嘉問想了一想,「雖雲聚議,徒亂人心。」

  「正是如此。」章惇點了點頭,卻不再多說。

  大議會只是表象,身為權相,必為眾矢之的。若分權於士大夫,則怨不加身。

  但議政會議也好,大議會也好,實際上卻是分裂人心的手段。呂嘉問說得並沒有錯。

  過去臣子紛爭,由天子決斷,若無天子處分,人人各執一詞,其勢不兩立,卻無從逐之,必然會各自黨聚,日日相攻。朝廷無一寧日,威望自一落千丈,得益者,各方之首腦——

  屆時,權勢者各據一方,這天下,即使版籍上一時還姓趙,可實際上的主家,早換了姓氏。

  韓岡讓出十年的時間,為了在西北厚植人力。而章惇多了十年,當然更方便自己的家業。

  等十年之後,南方與南洋自成一統,章惇可以放手,章家的富貴也能延續下去。

  但太后今天的態度,讓章惇覺得他所期待的前路,一下曖昧不明起來。

  章惇沒有細說,呂嘉問皺眉細想,室中唯有茶香,這時門外來人

  「相公!」

  「韓相公遣人來了,說是要請相公入都堂議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6
第230章 變故(27)

  章惇帶著深深的疑慮,走進熟悉的地方。

  沒有一群刀斧手從天井兩側廂房中湧出,也沒有一個不懷好意的閹人拿著聖旨等著,只有韓岡在廳門前階下迎候。

  章惇保持著臉上的微笑,腳步亦一絲不亂,只有肩膀稍稍鬆弛了一點下來。完全沒有人看出他之前的緊張。

  沒有軍隊,沒有警察,從韓岡帶著他的親衛們離開皇城進入都堂之後,沒有任何武裝接近皇城近處的這一處龐大的建築群。

  在這之前,也沒有。

  但章惇在出發時,依然有著幾分上賭場的心態。

  韓岡通知召開議政會議,而在京的除韓岡和都堂內當值的三人之外的二十七位成員,沒有一個先期抵達。

  按照章惇得到的回報,韓岡除了他和蘇頌之外,根本沒有派人去聯絡其他議政。

  如果是尋常時候,這十分正常。

  除卻每逢庚日的議政例會,但凡要召開議政會議,都必須是韓岡和章惇兩位宰相共同簽書,少了誰的簽名都不行。

  這是兩位宰相之間妥協的結果,也是如今宰相獨有的權力。韓岡與章惇,之所以能獨秀於都堂其他成員,不僅僅是手中掌握的軍力、財力,以及外在的兩大商會的支持,更是因為他們處在權力的中心。

  軍事、國政、財計、銓選,樞密、參政、議政們分掌不同領域的權力,而宰相統轄所有。權利範圍就像一個個圓,所有圓相重疊的部位,就是兩位宰相。

  丁日的樞密院例會和三衙例會,戊日的戶房例會,庚日的議政例會,隔日的都堂例會,月末的兩選例會,所有中樞階層的會議,都繞不過章惇與韓岡。

  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如果有意臨時召開議政會議,就必須先行知會對方並議定,否則便不符合程序,當然,更嚴重是破壞兩位宰相之間的默契,後果不問可知。

  不過在今日,韓岡舉止乖張不足為奇,還維持著過去的體統,反而不正常了。

  但章惇還是來了。

  輸給韓岡可以,但在韓岡面前丟臉卻不行,性命不過等閒事,丟人現眼他是寧死不干。他可不願像呂嘉問,勸不住自己,就找了個藉口躲回去了——終究是個無用之輩。

  章惇來此之前,呂嘉問還勸他要多做準備,可匆匆忙忙又能做下多少安排?又能有多少用?與其暴露出自己在京中的那麼一點能夠自保的底牌,還不如坦坦蕩蕩一點,看韓岡敢不敢為一己之利,冒朝堂生變,國中大亂,前方潰敗的風險。

  韓岡眼前,章惇淡然行了一禮,「勞玉昆久候。」起身對視,心中忐忑絲毫不露。

  見禮,入廳,直到坐在他慣常的位置上時,章惇的舉止言談,皆與尋常毫無二致。

  但是在韓岡眼中,章惇這種刻意表現出來的一切如常,反倒顯得心虛了。

  不過換作是自己,韓岡自問也一樣會覺得如坐針氈。

  韓岡沒有去吊章惇的胃口,待奉上茶水的堂吏退下之後,直接切入正題,「方才入宮,已與太后分說明白。太后知道誤會了子厚兄。」

  章惇雙手籠著茶盞,臉上表情毫無變化:「哦,太后如何說?」

  韓岡點了點桌子,「不是太后如何說,而是我等如何做?」

  ……………………

  深宮中,向太后斜倚在軟榻上,細軟厚實的羊絨氈罩住了腰腿。

  一名宮女拿著美人拳輕輕敲擊在向後的腿上,旁邊還有幾個粗實的宮人,捧著水盆,妝盒等一應物事。

  向太后半閉著眼,面前站著誠惶誠恐的楊戩,「楊戩。你把去宣旨時,章惇的反應再說一遍。」

  楊戩戰戰兢兢,卻不敢把實話說出來:「臣受命往章相……往章惇家宣旨。章惇但領旨,別無二話。」

  「別無二話?好忠心的宰相。」

  向太后不滿的聲音從上傳下來,楊戩只把頭壓得更低,一句話都不敢回。

  章惇只是沒有即刻辭官,而是請託韓岡來分辯,太后的火氣就燒到了去宣旨的自己頭上。要是明說自家宣旨時膽顫心驚,連句硬話都沒敢說,幾乎就要給章惇跪下來磕頭求饒,只怕太后當真要把自家給燒了。

  也虧得章相公有能耐,逼得韓相公來幫他分辯。

  韓相公入宮來幫章惇說話,又把朝堂不穩的危害說了又說,好容易太后才松了口,要不然,自家說不定還要去章相公府上跑第二趟第三趟,強逼著章相公辭官才罷休。

  向太后這時又不說話了,楊戩低著頭,心裡面七上八下,不知道太后準備怎麼發落自己。

  說不定太后還是想要章相公辭位。章相公一走,韓相公為天下計,就不能辭官了,就算辭官,也肯定會留在京師……

  楊戩正想著,冷不丁聽見太后說,「韓相公說要全了吾的體面,可知如何全?」

  楊戩暗暗叫苦,這種事他哪裡知道端詳。太后知道做錯了事,但礙於面子不願意收回之前給章惇的口諭和手書,而韓岡則拍了胸脯保證會讓太后體面得全。保不準韓岡進宮前,就跟章惇談好了,就等太后鬆一鬆口,但楊戩哪裡敢說出來,「韓相公見識如天人一般,不是臣等魯鈍之輩可以揣測。」

  ……………………

  「我等如何做?」章惇臉上一抹淺淡的笑容,「不如玉昆你說一說,我該如何做?」

  「之前在子容府上與子厚所言,朝堂不能亂,天下不能亂。到現在為止,這個想法依然沒變。」

  章惇不動聲色。

  他怎麼可能將身家性命放在對韓岡人品的信任上,最終讓他信任韓岡的,還是相信了韓岡對得失的權衡。

  他希望韓岡對得失的判斷現在並沒有改變。

  「朝堂需要穩定,太后也不想看到因為朝堂不穩,而亂了北地三十萬大軍的陣腳。」

  章惇抬了抬眼,太過熨帖的話語之後,必然跟著轉折,「而後呢?」

  「一切照舊。之前怎麼定下的,之後就怎麼做。不過……」正如章惇所料,韓岡道,「我等臣子,也不能讓太后沒了臉面。」

  如果是皇帝,頂了就頂了。韓岡和章惇,莫說現在的皇帝,就是先帝,該不給臉面就不給臉面。但是對如今的太后,卻不能如此強硬頂撞,總得講個方法方略。

  雖然不是要抱怨什麼,但無論是韓岡還是章惇,幾十年朝中為官的經驗已經讓他們明白,男女之別無處不在。不能正確的認識到這一點,那麼在朝堂上也呆不了太久,太后雖然下放了權柄,但兩位宰相卻不會忘掉,他們的權力來自於當今太后。

  就如向太后能垂簾聽政,其『權同聽政』的法力來源,是基於先帝遺詔。而都堂的權力,則來自於太后的授予。

  雖然從本質上,宰相的權力還是承自於天子。而韓岡倡立大議會,除卻暗地裡的一些私心之外,明面上正是要將宰相之權的法理基礎,從天子授予,改為天下人授予。

  但無論何時,都不應該忘掉向太后對都堂的幫助。

  章惇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韓岡的話,「那玉昆你有什麼想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7
第231章 變故(28)

  「那玉昆你有什麼想法?」

  章惇坦然與韓岡對視。

  在他話語中,在他的臉上,韓岡並沒有發現反諷和對抗的痕跡。

  韓岡有想法,但自覺說出來有所不妥,「此事豈能越俎代庖?」

  章惇沒好氣的哼了一聲:「想來還是辭官最穩便。」

  韓岡無奈搖頭,「子厚兄莫說氣話。」

  章惇道:「宰相當街遇刺,我為相,自上表謝罪便是。」他眼神如釘子一樣紮在韓岡臉上,「屆時請太后處分好了。」

  韓岡張了張嘴,又搖了搖頭,雖然說他方才再一次入宮說服了太后,但他並不敢保證太后看到章惇辭章之後,會不會硃筆一揮,寫上一個『可』字。

  儘管從情理上太后不至於不去慰留章惇,而且即使當真如此批復,也還是能夠設法攔回去,可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太后有機會批復章惇的辭章——不要給人犯錯的機會,這也是韓岡一貫以來對待下屬的方式。

  「此事不妥。」韓岡道,「恐有人推波助瀾。」

  他總不方便說太后有可能順水推舟。心情如同硝酸甘油一般不穩定的太后,現在在韓岡眼中就像沒保險的炸彈一樣危險——硝酸甘油如今已經在實驗室中有了成品,韓岡還提供了硅藻土作為穩定劑的配方,但照樣有兩位數的研究者在爆炸中丟了性命。

  章惇又哼了一聲。有韓岡這一句,太后真實的態度可見端倪。不過韓岡的立場也更進一步得到確認。

  既然韓岡力圖穩定,對章惇來說也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至少眼前如此——他沉吟了一下,「既然不需我上表辭位,那玉昆你還有別的辦法?」

  章惇的態度比方才一問時更加誠懇。眼下的困局,既然是韓岡所造成,自然也只有韓岡能夠不動聲色的給破除。

  「蔣穎叔之三子,蔣瑎。不知子厚聽說過沒有?」

  蔣穎叔就是蔣之奇,與章惇一樣都是嘉佑二年中的進士,曾攻歐陽修幃薄不修,因而名聲大噪。變法後,為新黨中人,遍歷地方,頗見才幹。如今也是議政會議的一員。

  章惇皺眉回想著不多的記憶,既然是高層中的一員,蔣之奇家中稍有點作為的子弟,自也為章惇所聽聞。但畢竟只是後生晚輩,見面不多,無甚交往,故而也只有一鱗半爪的印象。

  「現任楚州通判?」

  韓岡點點頭:「少年時,傳為紈褲,元祐五年進士登第後,歷任地方,甚有建樹,如今楚州任官,亦是作為頗多。」

  章惇喜怒不形於色,緩緩問道:「玉昆是想讓我那不肖子出外?」

  章惇家的二兒子剛在外戰死,就讓他大兒子出外,說起來也是有些不妥當。但韓岡還是覺得章持在京中,對章持本人和章惇,都不是什麼好事。

  韓岡斟酌著言辭:「我素知子厚向來律己,未嘗私親...」

  章惇為宰相,他的兒子卻從來沒有得到照顧,同科進士有很多都已經飛黃騰達,但章持章援,官位甚至還不如許多同年。

  「不過一榜進士,不得出外經歷,留居京中,又不得入要職歷練,即使有經天緯地之材,也難免給消磨掉銳氣,荒疏了才幹。且這一閒下來,更難免小人環伺...」

  韓岡不想惹動章惇的逆反心理,盡可能的措置語言,但章惇爽快得很,「玉昆你的意思我明白,鞏州現缺一通判,你看合不合適?」

  鞏州!

  韓家的大本營,核心之地,讓章持去做通判?當然,章惇的用意不是讓章持去給韓家添亂,可韓岡更覺得不妥當了:又非列國征戰,何至於遣質子?

  章持是章惇嫡長子,要是章持到了鞏州,那韓岡少不了要派出一個兒子去福建。

  老大韓鉦如今在隴西侍奉祖父母,同時在學術和家中產業上努力奮鬥。老二韓鐘在河北軍中,原本掌管定州一線的鐵路,如今官軍攻入遼國境內,他的管轄範圍也從天門寨下不斷北進,跟隨著定州路官軍的腳步,維持數萬大軍補給線的暢通,在這其中,頗立了一些功勞。

  從年歲上看,他們兩個都可以去福建做官,不過能與章持對應,韓岡的這兩個年長的兒子裡面,就只有一個合適。其中韓鐘尤其合適。

  可是真要讓韓鐘去福建,就失去了借戰功快升級的可能,實在很可惜,而且,他和王旖之間的爭執原本就因為韓鐘去了河北而引發,現在韓鐘回來了,卻轉眼又要去福建,章家的大本營,韓岡可以肯定,在王旖的眼中,這比去廣東廣西的南方煙瘴地還要危險。

  「還是在福建擇一善地。福州、泉州皆是上選。」

  韓岡這是讓章持回家修身養性,不要留在京師,在自家面前晃來晃去,扎眼得很。

  「玉昆覺得去鞏州不妥?若無此,太后可能安心?」

  章惇自不想讓兒子成為質押,早前就讓兒子做好去西北準備,是為形勢所迫,為世人所笑亦顧不得了,可現在看見韓岡的反應,他反倒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了——他之前把自己放在弱勢的地位上,只想到遣子入質,但看韓岡,想到的卻似乎是互質。

  兩邊遣子互質,在雙方的信賴關係短時間內無法恢復的情況下,這不失一個可行的辦法。而且,章惇還不用在世人面前丟臉。

  太后怎麼都不會喜歡章惇一家獨大的。即使互質,也不會讓太后對章惇多放心一點。韓岡幾次進出宮闈,哪裡不明白太后的想法。

  「不知子厚還記得你我當年熙宗皇帝駕崩後兩日的那一番對答了?」

  韓岡突然提起舊事,章惇瞇起眼,幾許歎息,幾許感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提都忘了。」他岔開話,「當年的事,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熙宗大祥後一天的大朝會,上朝時,看見戾王的兒子坐在御榻上,人都懵了。當時還真是狼狽。還多虧了玉昆,你敢出手。」

  「不得不出手啊,闔家老小的性命,不去搏上一搏,真的就沒了。」

  被章惇岔到當年宮變時,韓岡也不免感慨萬千。當初實在是太大意了,糊里糊塗的就以為能宰執們會念著定策功,跟自己一條心,在太后幼主手下施展拳腳。更沒想到宮內的內侍總管們,除了寥寥幾人外,其餘都對趙煦失望透頂。寧可投效二大王。

  現在多少人都稱讚自己一手挽回敗局,但自家可是文臣,沒能提前預判到宮變發生,卻不得不赤膊上陣,真的是自己行險搏命,方能逃得一條性命。

  「想想還真是運氣。」

  「只是運氣可還不夠。除了玉昆你,當時排在東班前列的,誰能使得動金骨朵。當時外面本說玉昆你是藥王坐下弟子轉世,又說你是文曲星,」章惇笑著:「誰能想到玉昆你連武曲星也一併做了。」

  章惇輕聲慨歎,「回想當年,至今日也不過才十年時間,已經覺得有滄海桑田之感,也不知十年之後,天下會變成什麼樣?」

  韓岡淡然一笑,「不論如何變,自然還是漢家的天下。」

  章惇也笑說道:「說的是,還是漢家天下——只是越變越大了。」

  「因為對世界認識更多了。」韓岡道,「三代的天下,不過黃河左右,夷狄在側。春秋戰國的天下,漢水之外便是蠻荒。秦時漢時,天下又大了一點,北至漠,南至海,東海倭國,西域大秦已為人知,但福建尤在蠻荒,」

  韓岡笑著看了章惇一眼,章惇不以為意。這點實還是能夠容納,而且韓岡說的還是事實,直到秦漢時,多山少田的福建還是閩越人的天下,對中央王朝來說,是實實在在的化外之地,

  「至於到魏晉隋唐的天下,疆土有增減,但世間對天下的認知卻也沒有大變。」韓岡道,「直至今日。今日的天下,可就是四海之外,八萬里幅員。真正的普天之下。」

  「普天之下。普天之下。」章惇輕聲念著,忽又笑,「天下如此之大。在朝堂上爭來鬥去,直如蝸角之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8
第232章 變故(29)

  蝸角之爭。

  巨大的地球儀,在章惇面前徐徐轉動。

  在章惇的書房中,這個他五十五歲生日時,由自然學會送來的壽誕禮物,放在角落處特意打造的台架上。

  木製的球體斜斜的支在彎鉤狀的鐵架,支撐軸是最頂級的鐘匠所造,章惇手指只輕輕撥動,地球儀便穩定的旋轉起來,如絲一般順滑,彷彿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自然學會兩年前組織過一次從南洋到北海的地理大觀測。天南海北近兩萬名學會會員參與到此項研究中來。只是學會本部投入的資金就達到了三十萬貫,而會員們的捐款和自籌資金更是十倍於此。

  如此巨大的投入,產生的成果也極為豐厚。各州縣城的經緯度測量,山川地勢的精細測繪,同樣放在章惇書房裡的天下九域輿圖,還有面前的這個地球儀,都是成果的一部分。精確到秒的黃赤交角也是其中的一項成果。

  所以地球儀傾斜放置,南北極圈、回歸線和赤道,都清清楚楚的描繪在地球儀的上面。

  不過更加明晰的是赤紅色的大宋領地,在大地之東,大洋之西,從赤道延伸到北半球的中央位置,再往上,是青綠色的遼國,自大宋北界向北直至北極圈內。

  兩國皆是萬里幅員,生民千萬億萬,在地球儀上卻也只是比巴掌略大。

  福建一路,八百里方圓。少年時從福州往南劍州訪友,又與友人在路中各州遊歷三月,尋幽訪勝,窮山盡水,稍有名聲處,必不畏險阻,前去造訪,章惇曾為此洋洋得意,自謂鐵鞋踏破。可八百里福建,在這個兩尺高的地球儀上,更僅僅指尖大小。

  天下很大。

  按照自然學會的說法,大地是周長七萬兩千里的球體,故而名為地球,其龐大,已窮極凡人想像。

  但地球相比太陽來,則是彈丸比之馬車,微不足道,僅是太陽系中普通一行星。

  而宇宙之中,如太陽一樣的恆星,則更是如恆河沙數,數以億萬計。用最好的望遠鏡去看那銀河,組成那粼粼天河水光的,便是數之不清的恆星。

  莫說大宋朝堂上的一點爭執是蝸角之爭,就是指揮百萬大軍,征服陽光之下的所有土地,相比起宇宙的寥廓,也一樣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章惇在韓岡面前如是說,與韓岡取得了共識。兩人一起召集了在京議政,召開了臨時會議。

  而會議已經在半天前結束了。

  會議上,章惇和韓岡將這一次的刺殺案件,定性為遼國細作對大宋宰相的刺殺,是走投無路的北虜窮鼠噬貓之舉。

  儘管宰輔、議政們各自心路無比複雜,可章韓二人向他們提供的結論就如此簡單。

  韓岡遇刺與政局、政策、政務無關,只是因為遼國狗急跳牆。朝廷對外會保持一致,報紙上,也會做出相應的配合。

  官軍在河北的局面越來越好,等過兩日,河套方向有更進一步的好消息回來,那麼正好就能印證遼主窮途末路,只能寄希望於博浪一椎的說法了。

  這就是都堂的期望,期望民間能夠如此做想。

  章惇不希望被認定為韓岡遇刺的主因,或是主因他爹;韓岡也不想成為荊軻、豫讓故事裡的反角,而如果不去設法控制輿論,被放棄的陣地自然會有人去佔領,這兩種說法,就不免會成為主流。

  「相公!」

  聽到門外的聲音,章惇手壓在地球儀上,地球儀停止了轉動。紅色的大宋、青色的遼國轉到了對面,渺無邊際的藍色海洋在他的手掌下。

  雖然在近來的小說中,蓬萊州出場頗多,但事實上,出海揚帆東向的船隻很多,可發現一個大陸的一艘都沒有。來自自然學會的地球儀,以真實來自我標榜,自不會將蓬萊洲給描繪上去。不過章惇一直都在懷疑,站在那些小說背後的韓岡,其實是知道正確答案的,用荒謬的文字將事實洩露出來。

  章惇漠然看著那很可能意味著千萬里山川平原的藍色,「進來。」

  章惇的親信伴當推門而入,「相公,街上的巡警大半都回去了,青城、舒王台、和家廟幾處,營門上都換了黃旗。」

  大部分警察回營了,而被韓岡親信牢牢控制住神機營等京營,也降低了警備等級。

  這是預定的流程。

  章惇抬手整理了一下襟口,套在脖子上的繩索終於鬆開了一點。一陣如釋重負後,之前被理智壓下去的屈辱感便如潮水一般湧了回來。

  伴當只聽見重重的一聲冷哼,他偷眼看了章惇一下,忙深深的低下頭去。服侍章惇這麼些年,只有寥寥幾次看見自家主人臉上會露出如此讓人畏懼的神情。

  「你下去吧。」

  章惇的話讓伴當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出去了。

  章惇完全沒注意伴當的反應,也從來不會在乎。他手指一撥,地球儀再度飛快的轉動起來。

  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

  觀今日之變,不知會有多少人想起流傳頗廣的這句話來。

  投效韓岡的人數,怕是要有一個新的高峰。

  幸好韓岡還停留在他的想法中無法自拔。儘管他的想法很好,天子,章惇很支持韓岡把這個夢做下去。

  人要腳踏實地。而韓岡描繪的未來有著很大的不確定性。只要皇帝還在,就不會少人擁戴。現在的這位皇帝做得生不如死,但宰相們能夠得掌大政,卻還是依託在皇權之上。

  想徹底廢除天子之權,看看過往改朝換代要留多少血,就知道韓岡要實現他的目標,要死多少人。

  章惇會贊同韓岡,不過是因為在現階段,反對韓岡的風險性更大,而且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不過章惇並不覺得韓岡當真會如此幼稚,一時之法當為一時之用。韓岡現在推行議會,當是他無法謀朝篡位後的折中之舉。日後若有機會,即使他想放過,他的兒子們也不會放過。

  就像自家的不肖子一樣,皇帝呢,誰不想做?

  韓岡給出的回報,是廣闊的海外領地,章家控制的區域,幅員甚至超過南方諸路,誰能想得到,從海外,一年能有幾千萬貫的出息。

  但這一切,還是比不上當皇帝的好處,要是爭得過韓岡,章惇更不介意做一次周文王、魏武帝。

  只是年齡上的劣勢太大,勢力上又有差距——今日之事是最好的證明。

  當然,機會永遠不會少。

  今日之變,韓岡暴露出來的勢力,足以讓世人為之驚懼,也會讓大多數議政和朝臣戒備起來……但在一切變化開始之前,他卻還是會支持韓岡。

  章惇的手停了下來,地球儀也不在轉動,他觸摸著那一片奪目的鮮紅,蝸角雖小,對於蝸角上的生靈來說,卻如世界一般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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