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66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09
第184章 變遷(11)

  怕?

  怕他的這位兄長難道不是正常的嗎?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這位跟皇帝也只差一線了。一喜一怒,就能決定千萬人的命運,哪位重臣在他面前不是戰戰兢兢。

  張璪即使是樞密,可手中沒兵,身家性命照樣在章惇、韓岡手裡攥著。今天韓岡拉著張璪過來,還不是為了耀武炫兵?

  只是韓岡的說話又有些讓人覺得奇怪。

  王舜臣回想著方才離開的張璪,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再看看韓岡臉上若有若無的微笑,王舜臣半開玩笑的說,「是不是擔心這裡是鴻門宴?」

  「哦?讀書了,連鴻門宴都知道了。」韓岡抬眼笑道。

  「俺早就開始讀漢書了!」王舜臣扮傻裝楞的叫了一聲屈,正容問道,「是不是張樞密有什麼不妥?」

  「倒是沒什麼,」韓岡站起身,舉袖一拂衣袍,「就是太順利了。」

  韓岡說著走出亭外,王舜臣跟在後面,納悶著:「三哥,難道你跟張樞密事前沒有談好?」

  王舜臣已經知道韓岡和張璪兩位今天過來視察演習,是韓岡的主意。張璪過來了,就代表著他這位中立派已經準備投效韓岡。可是看韓岡的態度,卻又像沒有默契的樣子。

  「大事何須談?小事不必問。」韓岡拾級而下,「大半是做給人看的。」

  韓岡邀請張璪過來是逼他表明立場,又不是收買張璪,怎麼會事先許諾權力分配、利益分配之類的問題?也就是現在,張璪站隊了,才要去考慮給予什麼報酬,給予多少報酬。

  也只有韓岡,掌握了生產力的發展方向,才能不去擔心無法付給張璪足以讓他滿意的酬勞。章惇的福建商會,只掌握了海外拓殖,看著財力不輸雍秦商會多少,但要是分給張璪好處,就是要從自己身上割肉了。

  王舜臣點了點頭,韓岡的意思他大概是明白了。張璪只是面幌子,因利益媾和而來,即使這位樞密使算是自己人了,也是不可信任的。

  韓岡望了一眼猶然喧囂的營舍,叮囑道,「今天的演習雖然快了點,還是很有些意思。雙方的表現都不算差。」他笑了一下,帶著些嘲諷,「……都挺會變通的。接下來的幾場演習都要像今天這般好好做。」

  「三哥放心,俺會盯著他們的!」

  「嗯。訓練的時候不能怕辛苦,你們一班將校,還有下面的卒伍,都是一樣要牢記,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遼人不是木頭樁子,不認真準備,遇上了說不准就要輸。」韓岡在前面走著,絮絮叨叨,「訓練時可以苛刻一點,但休息下來時,則要厚待,免得軍生怨心。」

  王舜臣更加鄭重的點頭,一支軍隊的地位,歸根結底還是來自於戰績。越是在強大的敵人身上刷到的戰績,就越是有說服力。

  比如神機營,這一支新軍的戰鬥力在對遼戰場上得到了最好的驗證。大大小小多次戰鬥,都表明全列裝火器的軍隊,只有同樣全列裝火器的軍隊才能與之抗衡。

  即使是在河東的那一場慘敗,參戰的神機營也只是付了很小的代價,就撤離了戰場。無人能說他們膽怯畏敵所以才損失輕微,因為他們幾乎是最後一批離開戰場。

  而神機營的日常,就是由訓練、休息兩部分組成。一日一操,一日兩操的高頻率,甚至都要超過宮中的班直。神機營的戰鬥力便來自於此,而神機營的士氣,也來自於遠超尋常禁軍的口俸,以及各種各樣的優厚待遇。

  平直的石板路,向前延伸到燈火下,再有幾步就要走進搖晃的光暈內,韓岡在陰影處站定腳,回頭對王舜臣道,「神機營,最近你也要看好了。不要只想著領兵攻遼,給人鑽了空子。」

  王舜臣獰笑道,「三哥放心,有誰敢吃裡扒外,俺決不饒他。」

  尋常時候,王舜臣若如此說話,韓岡肯定要教導他做事得軟硬兼施,不能只用強硬手段。但是現在,王舜臣的強硬則是恰到好處。

  軍隊掌握在誰的手中?這才是決定手中權力多寡的關鍵。

  只要能夠切實掌握軍隊,即使是退休後的名義上的普通人,也能讓整個國家按照他的意志來運轉。

  韓岡可以辭去相位,區區一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無損他的權柄,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對軍隊的控制。

  對神機營的掌握,對西軍的掌握,這是韓岡決定辭位的底氣。

  上層若有人想要插手西軍和神機營,那韓岡會來解決。神機營裡面有誰敢向外,那就要靠王舜臣等一眾韓岡所信任的將校來處置。

  「還有關西那邊,訓練的教官不能缺。你看著營裡,再仔細挑些人,盡早將名單呈上來。」

  王舜臣點頭,壓低聲,「等過幾日,俺將人選好,就把名單送過來。」

  「好好挑選,十幾二十個人才,比幾百個庸碌之輩都管用。」

  王舜臣拍著胸脯,「三哥你放心,俺的眼光一向不差。」

  韓岡嗯了一聲,輕輕的點了點頭。

  神機營是模範軍,經常有各部精銳調入神機營,也經常有各級軍官從神機營調任至其他軍額。在這一雙向交流中,軍中的舊勢力不斷瓦解,而神機營勢力則不斷擴張。

  這是明面上的調動,讓都堂對天下的控制更加穩定。

  而暗地裡,還有一部分調動,是只屬於關西和神機營之間的。

  這些被調動的軍人,不能算是軍官,只能算是小校,最高也只是都副,都沒有都頭。連流外官都不算的他們,調動時不用走三班院,直接改易軍籍就可以了,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但他們的作用卻是無可估量,關西有充裕的財力,有充裕的物資,有充裕的兵源,但要把新兵打磨成技藝嫻熟的精銳,還需要一道工序。

  神機營如今有一個不斷成熟的新兵訓練基地,任何新近納入神機營的士兵,都要在這裡接受長達四個月的訓練,達到神機營的基本要求,才會被分配到神機營中。

  雖然一開始還不習慣這一模式,在試行的過程中也曝出了不少問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問題不斷解決,而作用也不斷顯現,這一的新兵訓練體系,已經成了神機營系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韓岡設法調出神機營的這一批隊正、十將一級的小校,足以以他們為核心,創立一個新軍訓練基地,隨時可以在關西複製神機營的體系。

  韓岡控制著西軍上下,種、折、曲、妖、劉等將門世家,都以他馬首是瞻。不論從人情交往,還是家族利益,他們都已經無法與韓岡分割。甚至韓岡要帶著他們起事,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會如何猶豫,

  韓岡信任他們,但從人事的角度上,韓岡不可能把訓練新軍一重任也交給西軍的軍頭們。

  所以他需要神機營中的底層軍校,他們被調入關西後,就被分派到不同去處。沒有人能夠憑借這些看似漫無頭緒的調動探知到韓岡的計劃。但只要有所需要,立刻就能通過軍籍簿上的名錄,將他們調集起來。

  韓岡望了眼夜空,向前走入光暈中。

  今天的順利,並不意味著明天還會順利,只有更加多的準備,才能保證最後的成功。

  演習比預定的流程要更早一步結束,因而第二天的演習科目,就變成了都一級的戰鬥對抗,另外還增加了一項騎兵對抗演練。

  新式的騎兵戰法,需要大量的演練才能成為一個成熟的戰術。可想而知,接下來的時日裡,騎兵對抗演練的次數,將會遠多過以往。

  第二天上午,看過一次騎兵新戰法的對抗之後,韓岡和張璪就不再繼續逗留,乘車離開演習場,返回京師。

  前呼後擁的車馬隊列從新修的官道上轟轟駛過,路邊的行人中,一人駐足盯著車隊,直至車馬遠去,方低下頭,拿寬邊的范陽帽遮住了臉,轉身沿著身後的小巷走進去,左拐右繞之後,走進一座偏僻的小院。

  院中的廂房內,一人擁被坐在炕上,瘦得脫了形,臉頰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只有一對眼睛精亮。

  「郎君。」來人取下了范陽帽,露出了一張滿是皺褶的老臉,五六十歲的年紀,說話帶著恨聲,「果然是韓賊和張樞密的車子!」

  炕上人喘著笑了起來,「看起來章相公做得還不夠啊。」

  他笑了兩聲,猛地又彎下腰,嘶聲裂肺的咳嗽了起來,

  老者忙上前,輕拍著背,「郎君。還是早點走吧,這裡連個郎中都不能請。」

  炕上人輕推開老者的手,低聲笑道,「寶叔你不說我也要走了。章相雖然向韓相低頭,卻也沒跟韓相坦白我的那些提議。這一回,兩邊的交惡再也遮掩不住,既然看到了,我也沒什麼好擔心了。」

  他冷笑著,自己的那些提議,沒有哪一件是能夠說給針對的對象聽的。章惇與韓岡兩派,示和於外,爭鬥於內,早就有裂痕在,現在更是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寶叔,」他對老者道,「你先去安排,過兩日我們就去應天。」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鬆了一口氣的樣子,連連點頭。

  炕上人笑著,乾瘦的臉上,笑容越發猙獰,「如果更始復生,可會讓光武入河北?如若霸王復生,鴻門宴上,又如何會優柔寡斷。韓相若歸關西,則如高祖脫鴻門,光武入河北,天下大勢從此定矣。」

  老者憂愁的看著他,扶著他在炕上躺好,匆匆又出了門去。

  他猶在炕上笑著,章惇不論想沒想到,自己是提醒過他了,韓岡如今把張璪都攏在他一方,章惇如何會坐視?真要有所動作,也就在這幾個月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0
第185章 變遷(12)

  王寶向後緩緩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當身子完全隱入巷中的陰影,他輕輕呼了口憋在胸中的悶氣,立刻回頭,沿著小半個時辰前剛走過的路線,再一次飛快的走了回去。

  大步跨過土鋪的巷道裡一個個骯髒的水坑,一對警惕的眼睛藏在闊邊范陽帽下,提防著每一個擦身而過的路人。幾分鐘前的輕鬆心情不復存在。

  王寶的這種形象其實沒有半點遮掩的效果,反而更加惹眼,但這裡是外鄉人扎堆的地方,京師中最偏僻的角落,即使是都堂的光輝也無法照耀到這裡的陰暗處,根本沒人有多餘精力關注一個不相關的人,即使他如此可疑。

  但都堂的走狗終於追查到這裡了,當王寶準備上街去為郎君安排前往應天府的車子的時候,就在巷口處,兩個剛剛從旁邊的店舖中出來的黑衣衙役嘴裡,聽到了包永年這三個字。

  王寶的心臟當時就咯登一聲,情知事情不妙,竭力保持著鎮定,悄無聲息的退了回去。在這巷口駐足的短短幾秒鐘裡,他就在大街上看見了十來名黑衣人。

  王寶心中雪亮,這不是例行的海捕查問,而是已經抓到了線索。而能這麼快就一路追索上來,開封府中就只能是一個人。能讓郎君不得不躲到他這個提前安排下來的隱秘處,除了權勢赫赫的宰相,也只有那一個人。

  用力推開熟悉的房門,王寶急切的叫道,「郎君,黑皮狗來了!街上有幾十條,沿著鋪子一家家問,肯定是丁小狗帶隊。」

  包永年仍擁被坐在床上,正翻著一本沒有封皮的書。聽到王寶如此說,他緩緩放下書,將書籤夾進剛剛翻看到的頁數上。

  「狗鼻子還真靈。」他淡淡定定說著,彷彿只是鄰居來串門一般的小事一樁。

  「郎君,怎麼辦?!」

  王寶沒有包永年的淡然,他已經急得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自掩護包永年逃離前一個住處後,王寶就想帶著包永年離開開封。最近的風聲越來越緊,就像一隻身邊總有狸貓轉悠的老鼠,連呼吸都要提心吊膽。

  但包永年不肯走,他這個作僕人的當然也不可能走——他一輩子以包家忠僕自傲,這時候怎麼可能拋棄主家?如今終於等到了包永年鬆口,但追查的捕快也已經到了。

  「寶叔,不要慌。」

  包永年手掌向下輕壓了一下,示意王寶不要急。幾月來歷盡磨難,鎮定的姿態已經不是裝模作樣,而是源自內心的堅韌。

  跟他比起來,反倒顯得年紀大的王寶更沉不住氣。

  「丁兆蘭大張旗鼓而來,就是要打草驚蛇,要是貿然而動,想豈不是讓他如願了?」

  「可是……」王寶欲言又止,作為僕人,他還是不習慣跟主人爭辯。

  包永年笑了一笑,轉成了一口純正的陝西腔,「三叔,你看侄兒的話說得還利落?」

  離鄉幾十年來,秦腔依然難改的王寶一愣,反應過來後忙點頭,「郎君說得當然是好的。」

  「嗯——?」包永年瞥了一眼過去,事前說好的計劃,這老貨事到臨頭就又忘了。

  被包永年一瞟,王寶訕訕點頭,「說得好,說得好。」

  「三叔你先去忙吧。」包永年用陝西話打發著王寶,「等捕快查過來還不知要多久,照常作息便是。」

  王寶又是一陣點頭,然後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間。

  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照進了這間陋室中。光柱中,無數細小的灰塵顆粒正隨著氣流沉浮著。

  窗稜上沒有最時興的玻璃窗,房間內沒有琳琅滿目的陳設,除了一套桌椅,甚至連書架都沒有,只能將十幾、二十本書疊放在炕頭上。

  包永年隨手拿起一本,封皮上寫著《張子語類》,明誠先生的言行集這是可以留的,但剩下的書中,能留下來的不到一半。

  包永年明白,為了維持自己的假身份——一個只上過幾年學,連秀才都不是的所謂『讀書人』,只能看得懂最粗淺的書——一些過於深奧的書冊,就只到丟到灶下下面去引火了。

  現如今,開封府追索甚嚴,就算拿出開封的戶籍,照樣會被翻三代,而江南方面的,可就更會被查個底兒掉。但換作是陝西人,多半只會被查到三代,不會被當做重點嫌疑對像來看待。

  口音、戶籍、再加上容貌——包永年摸了摸自己瘦脫了形的臉,即使是親友旁擦身而過,多也認不出來了。

  只要不跟丁兆蘭打照面,丁兆蘭手底下的人,包永年覺得自己自己還是能夠矇混過去。

  ……………………

  「小乙哥,這片地可不好查,人太多太亂,天天都有人來,也天天都有人走,沒個定數。數來東京城二十七廂,最亂的就是俺這外城第十三廂。」

  街頭上,丁兆蘭一邊看著手下人在街頭鋪面中的打問,一邊聽著本廂軍巡使的抱怨,或者說找後路。

  「俺分到這裡的時候,都沒想過會有這麼亂。只是把籍簿整理了一番,就用了七天。好不容易辦好這一茬,三個月後再來看,人都換了一半,全都對不上號了。東京城內外二十幾個軍巡,就數俺最瘦,累的。小乙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當初若是知道會是這樣,俺寧可去府衙抗牌子,也不在這裡做軍巡。」

  「軍巡勞苦。」

  丁兆蘭敷衍的回了一句,眼珠子轉過來了一點。這位軍巡的確是瘦。不過這應該是剛剛抬進門的第五房小妾的功勞,與差事的關係不大。

  丁兆蘭的話,讓軍巡激動起來,連連搖手,「不敢稱勞,不敢稱勞府裡要編客籍證,俺們只是聽府裡的差遣,這怎麼能算是勞苦呢?」他憨憨的笑著,「只要小乙哥你能體諒就好了。」

  丁兆蘭完全沒有接受軍巡使的辯解,不論軍巡使提前打下多少埋伏,撞到丁兆蘭這種油鹽不進的性格,就只能乾瞪眼了。

  不過丁兆蘭在經歷了這麼多事後,早學會了怎麼與官僚交流:「張巡使的辛苦,我也知道,在這裡辦差也的確是難。但相公下了嚴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現在俺一路追索過來,人有八九成就在此處。不把人給找出來,相公那裡也難交差。」回頭看著一臉苦相的軍巡使,他又提議道,「你想,相公的吩咐不能當做沒聽到,與其考慮怎麼敷衍,還不如想一想怎麼讓相公滿意。」

  軍巡使跌腳歎道,「就是不知道怎麼才能讓相公滿意,這才讓人覺得難。」

  丁兆蘭也是一副沒轍的樣子,提議道,「還是集思廣益吧,把你們軍巡能調來人都調來,留下值守的,剩下都過來。一起商量一下怎麼把賊人給挖出來。」

  「這樣行嗎?」

  「當年韓相公被圍在羅兀城中時,也是靠了這個辦法,集思廣益,找了一條好辦法。相公都在用,你我也沒必要放著。」

  說服了軍巡使,丁兆蘭的計劃就順利的展開了。

  但到底什麼時候能抓住興風做浪的這一批,丁兆蘭也殊無把握。

  這一片位於新城外東南角的十四座裡坊,十幾年前,還是相鄰很近的兩座村子,以及屬於兩座村子的上千畝田地。

  十幾年後的現在,則更是人滿為患。

  這兩年,東京城中,上京來討生活的外地人越來越多。都是不知開封府的辛苦,幻想著鋪滿黃金,要做的只是彎腰。實在過不下去,直接投到衙門裡,拿一張免費的車票,也能去邊境生活。

  丁兆蘭這段時間一直都在持續追蹤著包永年。包永年不能算是他追捕過的最狡猾的犯人,但也是最狡猾的之一。

  一個國子監裡的讀書人,一輩子只在上層飄著,竟然能夠在東京城中的東躲西藏這麼久,大出丁兆蘭的意料之外。

  丁兆蘭揉了揉鼻子,詭異的氣味直衝囟門,感覺頭腦更加糊塗了。

  此處的空氣中一直都瀰散著一股惡臭味,剛才一陣風過來,臭味頓時濃烈了一倍,丁兆蘭等人紛紛掩鼻,但路上的行人彷彿沒有嗅覺,照常行走說話。

  軍巡使一直都在關注了丁兆蘭的舉動,一看見丁兆蘭的動作,就在旁邊做起了翻譯和掮客。

  不遠處就是堆肥場,其實還是積硝場——這是一個秘密,但對於丁兆蘭這一級的捕頭來說,普通人的秘密不是他的秘密——從此處出產的硝石提供了軍隊十分之一的需求,在此同時也將人畜的排泄物改造成了能夠用以肥田的上佳肥料。

  這原本上是在京師內部勢力龐大的糞行,如今看起來聲勢小了許多,但實際上只是控制權轉移了,原來的大小行首們多半被官府打發去開拓邊疆,他們留下來的一切則被京師的豪門、富戶給瓜分。

  但不管怎麼分,終究還是臭。

  又臭又亂還窮的地方,不斷逃竄的那一位選擇了一個好地方。

  雖然不清楚包永年選這裡是不是就是看中了這裡的混亂,但丁兆蘭確信,離捉到他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可以向相公匯報了。丁兆蘭期待的想,然後臭氣又飄了過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1
第186章 變遷(13)

  「大府,丁兆蘭鬧騰得太久了,下面都有些抱怨了!」

  「嗯?」

  「說是抓槍擊案的餘黨,可他把城裡城外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把人找到。」

  「嗯」

  「包永年那廝是否還在京師都說不清,或許已經離開開封府了。即便沒走,到現在都沒抓到他,足可見現如今的辦法不可行。」

  「嗯。」

  「大府,以下官這些年的經驗,這抓捕人犯,不能一味的蠻幹。只是大張旗鼓,即使包永年還在京師,他也不敢露頭。放一放,風聲小一點了,說不定就自己鑽出來了。」

  「想法倒是不錯。不過現在大張旗鼓,不正是為之後做準備?」黃裳終於不再哼哼哈哈的敷衍了,「而且現在也不是沒成果,他抓老鼠的時候,房間也順便打掃了。你說亂,本府看丁小乙做得不錯。抓住的各色人犯有上百個,上了海捕文的都有三四十,當地治安不是又好了許多?你已經是官人了,不是過去的衙前小吏了,所以眼光要放開闊一點。按照韓相公的說法,要從全局上看待問題,這才合你現在的身份,明不明白?」

  軟硬兼施的打發了心懷嫉妒的下屬,黃裳身心俱疲的歎了一口氣。

  追捕包永年的聯合行動從城中延續到城外,正在外城東區展開,每天調動的各部刑警、巡警都多達數百人,開支都快趕上相同人數的軍隊調動時的經費了。

  丁兆蘭這一手上案子的效率跟他的京師第一神捕的名頭完全不搭,已經許多日子過去了,對於包永年這一要犯的追捕,依然沒有結束,故而府中對丁兆蘭的指責就漸漸多了起來。

  但是在黃裳看來,這種聯合搜查行動可以對市井順便進行整頓,目標雖然沒抓到,可摟草打兔子,抓捕到的人犯,足以抵消這一段時間的付出的資源。

  丁兆蘭帶隊去外城東才這幾天功夫,連殺人的重罪犯都抓住了三個。

  雖然說這些年來,對京師治安下了大力氣去整治,被判了流放的人犯有上萬人之多,但終究無法根除光鮮下的陰影。只要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陰影立刻就會飛速的擴張起來。

  這一的大搜捕行動,對新成立的警察系統來說,即是考驗系統內各部分協作能力的實戰性演習,也是一個宣揚聲名,加大影響力的好機會。沒抓到正主的確是一件憾事,但絕不能說是失敗了。

  當然,整件案件最關鍵的問題,還是韓岡不肯放手。既然宰相要持續下去,自是以宰相的想法為依歸。有沒有其他成果,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不過當黃裳到韓岡面前匯報工作的時候,還是帶了一點諷刺的味道。

  「丁小乙這一是成果斐然啊,沒抓到魚,蝦倒撈到了不少。抓了一個逃竄多年的匪首,還有十幾個有名目的罪囚。」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黃裳是親耳聽見,韓岡自己說他的本意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抓不抓得到包永年只是小事,乘機鍛煉一下新成立的警察隊伍才是重點。

  黃裳對韓岡的這個想法,不能說是反對,卻也說不上有多支持。韓岡在都堂裡面動動嘴,在外面操碎心的還是他這個開封知府。

  尤其是一口氣抓到了幾百人犯,等於是說他這個知府,平時的工作沒有做好,才讓這麼多賊人逍遙法外。

  「只是大魚跑掉了?」韓岡半開著玩笑。

  黃裳的一點小怨氣不是一天兩天了,韓岡瞭解得也不是一天兩天,聽到這方面的抱怨,一笑也就過去了。

  黃裳在歷任開封知府中,兩任四考的任職時間已經算得上是數一數二,再往上,也就是開國初年,以開封府尹作為儲君的標誌,太宗和真宗做過更長時間。

  按照官場中的流行話,知縣附廓,前生作惡。附廓路治,。附廓京師,惡貫滿盈。原因無他,就是頭上的婆婆一個比一個多。

  附廓京師的知縣如此,直接執掌京師的知府也同樣如此,頭頂上要顧忌的大人物太多,即使有一個宰相做靠山,依然是焦頭爛額,早兩年就不想做了。還是韓岡用了些『威逼利誘』手段,才讓黃裳答應下來繼續擔任開封府知府一職。

  「丁小乙還在查,也不能說大魚已經跑掉了。」黃裳把自己的怨氣收斂了起來,隱晦的表示不滿可以,但再發牢騷,頂頭上司的脾氣也不會總是那麼好,「說起來現在丁小乙在查的外城東那一片的確是亂,蟲蛇混雜,包永年能隱藏許久,或許真的就躲在那裡。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那邊是硝田所在,相信北虜的細作不會不感興趣。一時抓不到包永年,順手抓兩三個細作抵數也不差。」

  韓岡聞言,一笑搖頭,「還沒抓到細作吧?」

  坐開封府正堂久了,黃裳下起手來也是越來越黑,要潑人髒水連眼都不眨一下。

  「是還沒有。」黃裳道,「但下官覺得肯定不會沒有,一下子搜出一窩來,下官也不會覺得驚訝。」

  外城東過於偏遠,外來者眾多,即亂且窮,是藏身的好地方。最重要的的還有一座堆肥場,向東京城附近的田莊提供大量熟制過的肥料,而這些肥料,本質上還是硝田制取硝石之後的殘餘物,也是軍事重地。

  這種大量制取硝石的硝田,遼國那邊在大宋開發出的第二年也造出來了,但畝產量上卻遠少於大宋這邊,有理由相信混亂的外城東,絕少不了遼國奸細的身影。

  即使不去直接潑髒水,只要報上說在追捕槍擊案餘黨時捉到了遼國奸細,自然會讓人把包永年這位餘黨跟北虜細作聯想起來起來。

  「希望如此。」

  韓岡並不在乎包永年,他只在乎開封總警局得到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實戰演練,比什麼訓練都管用。

  「京師裡的北虜細作也算是本事了,多少機密都給他們打探了去,要是能連窩端就好了。」

  黃裳又說了幾句,起身告辭。

  韓岡也起身送他出房,就在房外的台階上,黃裳頭勸韓岡留步,又漫不經意的說,「下官一兒還要繞路去。大板巷是越來越熱鬧了,巷口都堵上了。」

  韓岡笑了一下,「最近是熱鬧些,過些日子大概就好了。」

  黃裳打了個哈哈,一行禮,轉身離開。

  韓岡目送黃裳背影消失在院門外,臉上的笑紋漸漸平復了下來。黃裳也是變了呢,一兩年前,肯定不敢如此說話。現在為了一個都堂的位子,就急了起來。

  張璪府邸的側門就在大板巷中。大板巷會堵,自然是張璪如今炙手可熱,使得干謁者絡繹不絕。

  都堂成員的府邸,都離皇城不遠,正門都開在城中的主要道路旁。如果不加注意,這幾條路三天兩頭都會堵。因而開封府與都堂就聯合下文,各處官員謁見宰輔,只能在側門小街上等候,不得堵塞主幹道。

  其實干謁者真正能夠將主幹道都堵塞起來的都堂成員,也就韓岡和章惇兩人。官場中人對權力的大小最是敏銳,除了兩位宰相,其他宰輔手中的權柄都要輸上幾籌。

  張璪作為樞密使,尋常時只是在處理樞密院內部日常工作,國家戰略上的決策權完全在韓岡和章惇的手中。把韓岡和章惇說成是宰相家樞密使都是可以的,因而張璪的存在感並不高。

  但張璪對韓岡的投效,卻依然影響巨大。張璪方面,這段時間炙手可熱。而韓岡方面,自張璪投效過來之後,朝堂便重新恢復了平衡雖然是表面上的,但按照韓岡得到的情況,他這一繫在京的外圍成員的確是穩定了下來。

  這讓韓岡也稍稍鬆了一口氣,不管以後怎樣,他現在還不想看見朝堂崩裂的局面。

  雙頭政治如果一方勢弱,很容易就失去平衡。中立派會爭先恐後的加入強勢一方,而弱勢一方的成員也會紛紛離心,最後強勢方會如同滾雪球一般取得大勢。即使只是一時看似勢弱,也會引發一連串的事端。

  韓岡有底蘊,有把握,但外人看不到,一旦中立派投效章惇,韓岡不想動手都必須動手了。

  在房中,韓岡拿起一疊謄抄工整的情報,接下去看了起來。

  在政治上,勢力失衡就是亂事將起的預兆。在軍事上,也同樣如此。

  遼主兵敗天門,即使有河東的勝利挽一下臉面,但遼國國內,對大遼的未來感到悲觀的比例越來越高。

  因而韓岡這邊得到的情報也越來越詳細。

  比如遼國派來的奸細。

  再比如火箭。

  韓岡似笑非笑的將這一份情報抽出來,放到了一邊。

  遼主自國後,就下令工火監的名匠秘密研製火箭,這是遼國內部的細作送出來的消息。

  火箭模式的武器,包括導彈和火箭彈,威力和射程都不是火炮能比。但以現有的技術條件,遼國要研究實用化的火箭,威力還要能夠與火炮對抗,那只是往水裡砸錢。

  韓岡很樂意看見遼主往水裡砸錢,多砸幾次,遼國的家底就要空了。

  而且以遼國的人才儲備,也做不到多少實驗。

  比如火藥配方,大宋這裡連火炮和火槍的發射藥都開始分離了,

  軍器監那邊剛剛更新了火藥配方,新配方對硫磺的需求量大幅降低。不過這種棕色、或者說栗色的,壓製成稜柱形的火藥顆粒,只能做火炮的發射藥,做不了火槍的發射藥。手雷炸藥、槍支發射藥,還是得用現有的火藥。

  而炮彈,除了圓形的鐵球,以及細碎的霰彈,軍器監開發出來的各色炮彈數以百計。

  比如開花彈,都已經發開發到第四代,加裝了新式的鵝毛管引信後,試丁一型開花彈已經可以把炮彈爆炸的時間精確到秒,同時順利爆炸的幾率也提高到了八成。已經可以正式裝備軍中。

  更別說在軍器監實驗室中,還有威力更大的炸藥,硫酸都已經工廠化生產,鹽酸、硝酸都不為難事,硝化棉也不是造不出來,只是一時沒辦法量產,量產後也無法保持性狀穩定。

  實驗室制取,到工業化製造,還有幾座山頭要翻。生產成本、生產安全、生產規模,這三座大山,哪一座翻不過就得宣告從頭再審視整套生產流程。

  到最後,工廠的生產流程,往往與實驗室的制備過程大相逕庭。這一變化的過程中,浸透了開發者和工人們的汗水和血液。

  這一部分投入,遼國只能勉力追趕,同時還要利用細作來竊取技術。

  不過,如果放在三十年前,誰能想到遼國會大筆大筆的砸錢投入到科技生產中去?

  時代在變化,跟不上的,就會被淘汰。雖然已經很努力,但跟不上來就沒有人情可講。

  澶淵之盟帶來的一潭死水的七十年後,近來的二十年,無論事或物,又或是人,都在飛速的變化中。

  所謂變遷,是物亦非,事亦非。

  而最終變遷的,還是人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2
第187章 借款(上)

  秋色已深濃,京師之中有關財稅的幾個衙門,進入了一年中最為忙碌的時候。

  加上戰爭對軍費的消耗,這些衙門的忙碌的程度,就以指數而遞增。

  如果去中書戶房繞一圈,到處都能看見像狗一般喘著粗氣的官人,老狗一般趴在桌上的書辦,以及死狗一般的堂吏,每一個人都是燃燒殆盡的灰白。

  來自各地郡州的稅簿堆滿了中書門下戶房的架閣庫,經過了緊張的一個月的整理之後,這些稅簿上的數據濃縮為厚如磚塊的五大本國計簿冊,放在了韓岡和其他宰輔的桌案旁。

  但這幾本國計簿,韓岡通常是不看的,他會從順豐行和平安號裡抽調得力賬房,進行抽查、核算。同時章惇那邊也會調用自家賬房進行核算。

  這幾年來,韓岡和章惇兩邊都會對國計簿進行獨立核算,然後相互對照,因而在第一年的時候,只是中書五房,就有六七十戶的吏員世家家破人亡,頂替他們的新人就勤謹了許多,幾年下來都沒有了過去的那些齷齪事。

  有可靠之人為自己把關,韓岡現在一般就只關注貼在簿冊第一頁上的簡單的幾個數字。

  糧三千七百萬石,錢四百五十萬貫,草一千八百萬束。

  不包括商稅,不包括印花稅,不包括鹽稅,更不包括國有工廠的銷售利潤,便民貸的還款,以及其他雜項收入,這只是秋賦和隨秋賦一同繳納的一部分身丁錢和免行錢等正稅雜賦的總和,大略占國家財計收入的四分之一,更確切一點的說,是明面上的四分之一。

  當韓岡盯著這幾個數字的時候,雍秦商會的理事,本月的輪值主席金守仁就畢恭畢敬的坐在他面前。

  金守仁大氣也不敢出。雖然能在韓岡面前有個座位,而且因為韓岡的脾性,還能安安穩穩的坐踏實了,但不得不維持著供桌上的神像一般的坐姿,連動彈一下也不敢,也並不比他去其他貴人家只半個屁股落座更好受。

  韓岡此刻的臉色尋常人看不出異樣,但金守仁瞥眼看見桌旁的國計簿,就知道這位宰相現在的心情決然說不上好。

  金守仁他每次看賬簿的時候,看見虧空和少賺的條目,心情總是會很糟。想來宰相的心思雖不是一個俗商能比,可只要帶著眼睛和耳朵,就知道今年的財計決算不上好,宰相的心情自然也不會陽光燦爛。

  正如金守仁猜測的,今年全國的稅賦收入,的確是很難看了。

  因為夏中洪災的緣故,中原各路的夏糧本已減少了近三成,而秋糧數量同樣比去年少了近一成,而身丁錢,則因為受災各軍州被朝廷免除繳納,更比去年少了一成半,只有草料,北地今年天氣尚且算得上和順,故而比去歲更增長了少許。

  如果沒有南洋種植園的出產,如果沒有西域、雲南和南洋吸納大批失地流民,別說維持對北方的戰事,直接就是災民起事了。但即使是國內保持了安定,也沒有干擾到北方戰事的勝利,可也是讓朝廷動用了多年積存下來的老本,而且今年的出產更是一落千丈。秋稅的具體數據還沒有傳出來,不過同比驟降的夏稅對金守仁來說可不是秘密。

  房內氣氛凝重,金守仁坐立不安。正等到韓岡放下國計簿,剛想說話,卻又見他開始翻閱起金守仁帶來的會議記錄。

  兩天前,雍秦商會剛剛在盩厔縣結束了今年的年會。會議結束後,金守仁親自帶了會議記錄,連夜乘車趕來京師,向韓岡匯報工作。

  韓岡從來沒有要求過雍秦商會這麼做,但每一位商會的成員都知道,只有走完這最後的一步,商會年會才算結束。

  記錄本上的字跡雖然潦草,卻依然架勢十足,足可見記錄者的書法水準已經登堂入室,不過會議記錄的關鍵點完全不在字體上,而是文字中的內容。

  轉型期的雍秦商會,該怎麼度過宰相離任後的弱勢期,這是雍秦商會這一次年會排在第一位的問題。但到底該怎麼做,韓岡事前並沒有授意,金守仁也不知道這個會議的結論能不能讓韓岡滿意。

  也沒有等待太長的時間,韓岡翻看得很快。沒多久就合起了記錄本,抬起頭看著額頭冒汗的金守仁,似笑非笑。

  金守仁身子向前傾了傾,擺出恭聆垂訓的姿勢。

  「這一回決議倒是不少。」韓岡抬起一隻手,掰著手指給金守仁數著,「關西十一項,京畿九項,河東、河北都是八項。淮南、江南就只有四項了,荊湖、兩浙更只有兩項,你們這是要開門做生意呢,還是要在家裡守門戶啊。廣西呢?廣東呢?南洋呢?我怎麼都沒看到。是不是都準備讓給福建人了?」

  「相公明鑒。」金守仁連汗都不敢擦,「當然不敢放棄,只是準備維持……小人回去就通知各家,把相公的意思告訴他們……實在是不知相公心意,馮兄又沒有說話……」

  金守仁嚇得夠嗆,話都說得顛三倒四起來。

  商會內部會議中,金守仁一向是全力支持馮從義。

  金家可算是雍秦商會裡的元老了,當年第一批支持韓岡開闢棉花產業的大戶人家之一,也是雍秦商會的創始成員。

  但隨著雍秦一代的豪門大族不斷加入商會,缺乏官方勢力的金家在商會中的地位一年低過一年,最後勉強在理事會中敬陪末座。

  而金家的子弟,做買賣的還算不辱家名,但讀書都是蛤蟆上樹一般,沒一個能成氣候,好不容易才出了幾個秀才和一個明算科的貢生,最後也就兩個縣議員和一個州議員。

  對金家的財勢來說,僅僅三個議員,遠遠不足以護持家業,也不足以維持金家在雍秦商會中的地位。而依靠聯姻得來的助力,則不敢完全信任。這一困局,讓金家相對於商會的其他理事,日子過得步履維艱。

  但這樣的金家,卻是雍秦商會中,對韓岡最為忠心的成員之一。只有依靠韓岡,才能維持住金家在雍秦商會中的地位,因而只要是韓岡的吩咐,金家就會不折不扣的完成。

  可這一回會議上,馮從義都沒怎麼開口,與會的成員們弄不清韓岡的心思,到最後就只能是一些四平八穩的決議,即不觸怒韓相公,也不會冒犯章相公。

  誰知道到了韓岡這裡,就給打回來了。

  韓岡搖頭歎息,「你們啊,打劫的還沒伸手,自己就把家底奉上了,這樣就讓人不搶你們了?」

  民族資本家的軟弱性,在雍秦商會的成員們身上表現得一清二楚。眼看靠山不穩,就開始妥協退讓,對面還沒有動手,自己就軟掉了。

  韓岡放下會議紀要,回手拍了拍桌上的國計簿,「知道秋稅的情況吧,有什麼想法嗎?」

  金守仁啪的一聲站了起來,「小人全聽相公的吩咐!」

  韓岡瞥了他一眼,金守仁又乖乖的坐下來,低頭道,「小人聽相公訓示。」

  「我在這裡給你透個底吧。」

  金守仁精神一振,任何時候,宰相透底總是有好料的。

  「今年的夏秋二稅的確大降了一成多。但兩稅稅入,如今也只佔朝廷財政收入的一半。商稅、印花稅,還有二監工廠的收益,都是有不小的增長。可以這麼說,夏天的洪災對國計並無影響。只是加上戰時軍費,消耗就大了,不過也只是多動用一點舊時儲備。」

  金守仁點頭,朝廷前些年積攢下來的家底,他多少還是知道一點,完全可以說的上是豐厚。

  「為了保證軍費,章子厚本來都是準備動用封樁錢。但我跟章子厚說沒這個必要,直接借錢就行了。朝廷不是普通人家,非得把家底都耗光了才借錢。朝廷坐擁天下財稅,不怕還不上錢。只要維持朝廷的信用,按時還本付利,有多少錢都是能借來的。」

  金守仁眨了眨眼,聽到這裡,就有些不對了。先充家底,再說借錢,這不是商家借款時的標準套路嗎?平民百姓借錢,那是走投無路,都得裝可憐,說不借錢生活就過不下去了。但商家借錢,從來都是先說自己的家底有多厚實,只是暫時周轉不開。怎麼韓相公這聲口,跟商人一模一樣?!

  不過金守仁倒不怕朝廷借了就不還了。錢是什麼,就是信用。韓岡宣揚的貨幣信用論,這些年深入人心,即使是朝廷也不敢隨意在錢財上背信棄義,這意味著日後十倍百倍的損失。

  「相公打算怎麼一個章程?」金守仁小心翼翼的問。

  「有抵押、有利息,還要什麼章程?」韓岡哼了一聲,「第一期戰爭國債,以兩百萬貫起,期限三年,初定是年利一成二。還款時,可以選擇現錢,或者是遼國的礦山和鐵路開發權。」

  軍費的確有些吃緊,但韓岡如此做,更有政治上的考量。

  鬻官賣爵也不是不能籌集軍費,可籌集的數量是有限度的。能拿出來賣的官位,只能是名義上的,不可能給實職——否則拿到了之後就會刮地皮回本。不能回本的買賣,自然賣不上價。最高又不能高過從八品,當然售價就更低了。即使官位賣出個千八百,對軍費來說,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說到底,從民間借錢是付出最小的方法。同時也是收益最大的方法。

  ——經濟上的,政治上的。

  「相公!」金守仁只聽到這裡,就忍不住跳起來。果然還是有自己人在台上的好啊,什麼沒軍費了?這是趁機給自家摟錢啊。這種好處,不是有一個宰相靠山能享受到嗎?所以說呂不韋才會說,立國家之主利無數啊。擬定國策之權,好處全在這裡了!

  韓岡瞪了他一眼,這一回金守仁恍惚了好一陣,才知道要坐下。

  就聽韓岡說,「當然,這戰事也有萬一。所以打下遼國就以遼國的還,打不下來,就拿荊湖、雲南的還。至於借款抵押,是鹽稅。」

  金守仁腦袋裡這時候叮叮噹噹的都是錢串子在響,「相公!兩百萬貫哪裡夠啊,至少一千萬啊。俺金家不說多,五十萬貫還是能拿的出來的。」

  「第一期,一開始不能多。」韓岡冷靜的看著金守仁的興奮,「這事我本不準備說,等與章子厚商議好之後再跟你們講,但看看你們這樣子,又不能不說。這裡面的利潤有多少,就不用我來說了,按你們這一回會議上方針,是準備全都讓給福建人嗎?」

  金守仁忙搖頭,有這麼幾千萬上萬萬的好處在,別說章惇,就是天王老子都不認了。

  「該爭就爭,理直氣壯的去爭。」韓岡沉聲道,「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和平是打出來的,妥協退讓求不來和平。」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3
第188章 借款(中)

  「借款?」

  章恂從章惇嘴裡乍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心臟都停跳了一拍,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是因為秋稅?!不至於到這步田地吧!」

  兄弟的驚訝,讓章惇皺了皺眉頭,卻是沒理會,自顧自的說下去,「第一期要兩百萬貫,我認下了一半。這一百萬貫,家裡佔一半。剩下的你分配一下,看看商會裡面誰要。」

  「第一期?一半,五十萬貫?」章恂早就習慣了章惇獨斷的說話方式,但他還是不明白章惇說話的內容,「是什麼借款?」

  章惇眉頭皺了起來,視線從手中的公文上離開,不悅的看著章恂。

  他說話向來不喜歡多解釋,故而最煩總是不開竅、榆木疙瘩一般的蠢人。皇宋帝國的首相在面對蠢人的時候,一向是缺乏足夠耐性。

  章恂被熟悉的目光一瞪,習慣性的就向後一縮。

  章惇臉色更沉了一分,硬邦邦的吐出四個字,「戰爭國債。」

  把章惇的話在腦中轉了幾圈,章恂明白過來,頓時大驚失色,「又是韓岡出的主意?!」

  章惇冷淡的聲音響起,「我也同意的。」

  章恂滿腔肺腑之言一下梗在喉嚨裡。

  秋稅的情況不會好,這件事早幾個月還下雨的時候,就可以預料到了。夏稅的慘狀更證明了這一預測。

  今年的稅收完蛋了,雖然如今夏秋兩稅佔國計的比例越來越少,只佔一半,剩下一半商稅、印花、工廠紅利和關稅等雜項。但雜項終究不比正稅關聯眾多,天下男丁都要交身丁錢,天下戶口八九成都要交田賦,而雜項才能關聯多少人?這正稅多寡,正應和著天下豐欠,昭示著百姓生活。正稅一變,天下皆驚。

  糧食減產,正稅數額大降,天下人都瞪大眼睛看著朝廷,準備怎麼解決這個麻煩。

  朝廷還要打仗,災區還要賑濟,國家也要穩定,朝廷財計不足,虧空怎麼解決?對都堂成員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解決的辦法有不少,但對於不知內情的外界來說,卻是天大的噩耗。皇宋藥丸的方子在市井中開了一張又一張。

  章恂當然想借錢給朝廷渡過難關。章惇做宰相,一切政策皆出自於其手,借自家錢給朝廷,還怕朝廷不還錢?而章恂甚至都不需要朝廷還錢,朝廷有的是好東西可以拿出來抵賬。比如礦山、比如鐵路,比如工廠。

  只要章惇肯點頭。

  商會中這幾個月,有不少人聯絡過他,報效朝廷,為相公分憂。每個人都準備了不下百萬貫的資金。

  只要章惇肯點頭。

  但章恂從未奢望過章惇會同意向私家借錢,甚至都沒有去跟章惇提起過。

  對章家來說,最大的利益是章惇的相位,最大的保障也是章惇的相位。家裡的錢財用在保全章惇權位上,才叫做用對了地方。賺了錢,卻讓章惇付出了聲望和權位的代價,那是徹頭徹尾的虧本。

  對於此刻的朝廷來說,收入多寡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心,是天下人對朝廷的信心。

  朝廷向私家借錢,天下人對朝廷的信心何在?有心人給宰相栽治國無方的名號也不難。韓岡就要離任,不在乎名聲壞一點,但章恂怎麼能不為自己的兄長在乎?

  只是章恂也從章惇的態度中感覺到了,章惇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會為任何人動搖。

  「朝廷要借錢,就是為了報效朝廷,家裡也能掏出兩百萬來。但其他人願意借嗎?」

  從來都是富貴人家好借錢,越窮越借不到錢。這秋稅才收,就要借錢,明擺著情況不好,有多少人敢借給朝廷?!

  章惇輕哼了一聲,表示對章恂說法的不屑。但正想說話,房間裡的座鐘鐺鐺的敲起了整點的鐘。

  聽到這個信號,章惇摘下了眼鏡,不再看他桌案上永遠都看不完的公文,抬手指了一下左邊的架子,「眼藥水。」

  章恂乖乖的從架子上拿了一個十分精緻的小銀瓶下來,遞給章惇。

  章惇靠在躺椅上,打開小銀瓶的蓋子,一手撥開眼皮,一手拿著銀瓶,熟練的仰起頭,向雙眼中各滴了兩滴藥水,將小銀瓶交還給章恂。

  章恂放好裝著眼藥水的小銀瓶,瞅著緊閉著眼睛的章惇,猶豫著要不要繼續之前的話題。

  正在他猶豫的時候,章惇先開口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日子多少人找過你,想報效朝廷的多了。」

  「呃。」章恂有些蠢的張開口,沒提防私下裡的事被章惇查得那麼清楚。

  章惇從鼻子裡嗤笑一聲,「東打聽,西打聽,就以為把朝廷的底打聽明白了?當真以為國庫沒錢?三年積就能抵一年荒,你們以為朝廷存了幾年了?這些年的積存足夠打上兩場滅遼的大戰!」

  能多解釋兩句了,證明章惇的心情好了。

  章惇沒有就之前隱瞞的事窮追猛打,章恂稍稍舒了一口氣。

  章惇用的眼藥水是太醫局開的方子,清涼明目。用眼多了感覺眼花或者酸澀之後,滴上兩滴,立刻就會舒服許多。每到這時候,章惇的心情都會好上一點。

  只是章恂雖然舒了一口氣,章惇心情也好了,但章恂的心情可沒好。封樁錢要是動了,朝廷內外的確是要慌了。

  「但朝廷要對外借錢,卻又不開封樁庫,豈不更惹人疑竇?」章恂苦口婆心,「這會讓人覺得封樁庫裡的錢,其實早就不翼而飛了。」

  「天下何時無謗言?宰相何事無誹毀?瑣瑣閒言,何須在意!」章惇緩緩睜開雙眼,眸子幽暗深沉,「滅遼非是一家事。滅遼的好處,人人都能看到,可就是離得太遠,沒多少人當真。」

  章恂皺起眉:「所以要借錢?」

  章惇冷笑,「國勢艱難,天下人當共體時艱。如果這時候還敢跳出來阻撓國政,那就是國賊了!」

  章恂一陣陰冷,他的兄長是不是已經安排了呂嘉問磨刀霍霍了?只是章恂不敢問。這件事看起來更多的是牽連上朝堂鬥爭,這已經不是章恂能夠過問的領域了。

  「第一期……」章恂唸起來都覺得有些彆扭,再一次肯定這是韓岡的主意,「都堂準備外借兩百萬貫?」

  章惇點了一下頭。

  「七兄和韓相公各分了一百萬貫?」

  「家裡拿五十萬貫出來,另五十萬讓商會裡面分。」

  一下要拿出五十萬貫,章恂眨都不眨眼,問,「那家裡出的錢,是以七兄的名義,還是……」

  章惇搖頭,「我不出面,你多找幾個名目分開來攤一點。另外那五十萬貫也一樣,多找幾家,分開來均攤。」想了想,章惇又補充道,「也不要太多,每家不要少於三萬。」

  「至少三萬……最多也就十五六家,怕是不夠搶了。」章恂刻意討好的笑著,「能討好七兄的機會也不多。」

  章惇嘴角抽了一下,過於直率的馬屁,聽得就不是那麼舒坦了。自家的兄弟沒進官場,又從來不用討好任何官人,溜須的本事就沒能歷練起來。

  當然,這也是實話。

  對富甲天下的福建豪商們來說,一家三五萬貫,也就比零花錢多一點,不過九牛一毛。而能夠討好章惇的機會,可是鳳毛麟角,越是搶在前面,可就越是能夠給章相公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只消將消息放出去,幾百家能爭得頭破血流。

  「不用爭,還有第二期。」章惇道。

  「那第二期朝廷準備借多少?」

  「一千萬。」

  一下就從兩百萬跳到了一千萬。

  章恂倒是不覺得驚訝。

  騙子騙人,總是從小數開始,當確認對方好騙之後,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才開始下手撈大的。這朝廷借錢也一樣。對朝廷的財計開支來說,區區兩百萬貫就像夏天正午滴在大路上的一滴水,沒落地就不見蹤影了,沒個千萬貫,都支撐不了一個月。

  一期的兩百萬只是放個消息,二期的一千萬才進入正題,重點應該放在第三期,以及第三期之後。不過借款最多也就是五期,極少有騙子能騙過五六輪之後,還能保證對方的盲信。

  「朝廷準備對外公佈借款數目?」

  章恂總覺得,借款從兩百萬直升一千萬,這種事私下裡做就好,公開就不好做事了。

  「自然是如實公開。」章惇於今行事,則習慣了不遮不瞞。

  章恂是關心過盛,也是謹小慎微,不敢給自己添麻煩,但章惇對所謂士林輿論已不放在心上,有幾成報社有膽子得罪權臣兼大金主?沒有報紙為之宣傳,有什麼言論能傳揚開來?

  章惇和韓岡手上的力量加起來,足以讓天下輿情隨心意而動。

  「第一期和第二期,都準備內部消化。頂多第二期分兩百萬貫出來。」

  「第二期,西北那邊要佔多少?」

  章惇眉心又皺起,聽到廢話的不耐煩,「我們多少,他們多少。」

  章恂點頭,想來也是,以韓岡的性格,當然只會選擇對半分,維持福建章和雍秦韓兩家平起平坐的地位。

  稍微算了一下,章恂道,「按最少的算,一百萬加四百萬,前後就是五百萬貫,這是商會的數。家裡的現錢也就幾十萬貫,還有咸福號裡的一些活錢,一個月之內最多拿出一百三十萬貫。七兄,這麼些夠不夠?到了年底軋賬後會好一點。」

  章恂惴惴不安問著兄長,怕章惇生氣,又趕忙補充了一句。

  章家富可敵國,產業遍及海內外,數十萬人在章家的土地上勞作,但他執掌下的章家金庫內,一時間卻拿不出太多的現金來。

  各種投資都要花錢,章家也不會把賺來的錢鎖進庫房中,總會開支出去讓錢來生錢。

  章家與其他商家的貿易,現如今全都是飛錢往來。家裡的現錢大半存進咸福號中,換來了一張張大額金票。咸福號是章家商業的命脈,也是章家控制福建商會的核心,為了保證咸福號的正常運作,提款也不能提太多。

  從朝廷要借貸的金額上看,第一期和第二期其實可以歸為一期,一千兩百萬貫才夠彌補朝廷夏秋二稅的虧空,並維繫戰爭的規模。所以這五百萬貫,估計這個月就要給拿出來。

  章恂粗粗算了一下,要在不影響家裡的情況下把錢拿出來,一百五十萬貫就是最多了。說的時候又習慣性的打個埋伏,等之後再一副辛苦模樣拿出來,也能多兩句誇獎。

  「不,第二期直接就用金票付賬就可以了。」

  「啊?」章恂愣愣張開嘴。不是沒聽清,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是用現錢。第二期開始,用金票。」章惇不耐煩的重複了一遍。

  「當真!」章恂叫了起來,聲音大得都嚇了自己一跳,忙轉小聲道,「朝廷打算怎麼用?」

  定額金票全都是大額,最小都百貫。不能發軍餉犒賞,也不能賑濟地方。唯一的用處就是用於外購。

  「買糧,買衣,除了軍器不能買,其他什麼不能採買?」

  福建商會是天下間最大的農業和海貨集團,而西北的雍秦商會則是最大的工業集團。朝廷要對外採買,繞不過福建和雍秦兩家。

  各家出產的各色商品加起來,足以提供軍隊所有的需求,只除了武器、火藥。

  借出的錢只能買自己家的貨物,這裡是每個商人都夢寐以求的好事,但章恂已經完全不在意這點好處了

  這樣可以嗎?這真的可以嗎?僅存的理智一個勁的在腦袋裡報警,可章恂全然聽不見報警聲了。他的雙眼中,章惇的書房,窗外的天空,甚至正坐著,臉都開始掛下來的章惇,都在閃著金銀色的光芒。

  金票是什麼,信用!錢是什麼,也是信用!

  有關貨幣本質的課程,韓岡早就給天下人上過課了。

  咸福和平安兩大銀號,最大的資本就是信用,而朝廷這一回公開使用兩家銀號開出的金票,等於是給金票做了背書,讓兩家銀號的私家金票也有了與朝廷所發錢幣等同的信用。

  有了朝廷做後盾,日後咸福號開具的金票甚至可以不用全額本金,只要有個一半,甚至三四成都可以!

  能讓咸福號的金票通行天下,這件事,章恂做夢都在想,夢醒之後想都不敢想。在今天之前,如果朝廷說願意借用咸福號的金票,就是不要利息都是可以的。

  但章恂不敢,先不說朝廷此前不缺錢,就是缺錢,又怎麼會借私家之財。即使是章惇掌控朝綱,也不可能行此快意之事。

  誰能想到現在章惇和韓岡都同意借錢。

  既然這樣,利息不可能不要,而且要多要。

  把金票借給朝廷,朝廷再用金票買自家的貨,錢還賺在自己家裡。本來借錢給朝廷就賺了一筆,朝廷再轉回來,可就又賺了一筆。朝廷為金票背書,咸福號還能狠狠的大賺一筆。

  出借一筆錢,就賺了三筆利息,天下間還有比這更好的買賣嗎?

  章恂沐浴在金色的聖光中,叮叮噹噹的銅錢落地聲繚繞在他的耳畔,空氣中都帶著金銀的味道。

  章恂恍惚失神,章惇瞥了他一眼,道:「借款的抵押用朝廷的鹽入,不過真正還帳的還是遼國的地。」

  鹽!地!

  章恂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點理智,這下又去了九霄云外更遠的地方,差點就漏聽了章惇接下去的警告。

  「拿不下遼國,這筆賬可就只能用鹽入來還利息了。」

  「有鹽就行。有鹽就行。」章恂說了兩句,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忙改口道,「不過想拿鹽入也難,遼國也沒幾天可蹦跶了。」

  見章惇的神色陰晦,章恂又強行轉過話題,「七兄,你說的地,包不包括礦山,或者鐵路!」

  「不同的區域都會有不同的價碼,能賺得多的,自然抵賬就抵得多。」

  「那先借錢的可不可以先挑地!」

  「多者優先。」

  章恂眼睛頓時就眯起來了,心中開始盤算怎麼保證拿到最豐厚的一份。

  簡單的四個字,可不是意味著一定要出錢出到第一,而是用儘量少的錢,儘可能多的佔據前面的位置。這樣才是利益最大化。

  章惇搖了搖頭,幾十年兄弟,他對章恂的老毛病也瞭解。不再說了,讓章恂自己一邊動腦筋去。

  這一次借款,並非是衝動之舉。

  早在確定暴雨為災時,章惇和韓岡就開始商議了。

  一開始是韓岡的提議,也的確只有韓岡那個有別於常人的腦袋,才能想出這一個一石數鳥的好主意。章惇在經過一番考慮——主要是確認其中有沒有陷阱——之後,也就在最近,終於附和了韓岡的動議。

  通過更加緊密的金錢聯繫,更進一步的操縱朝堂局勢,並擴大自身的勢力範圍,章惇與韓岡有志一同,因而就輕易達成了協議。至於其他都堂成員,沒有一個強大的勢力為後盾,那就只有參與盛宴的資格,卻沒有分派席位的權力。

  但韓岡和章惇在戰事正酣的時候,就開始考慮瓜分遼國的地皮,說句難聽話,就像兩條狗,發現了一條有食物的新巷子,各自先撒一泡尿劃定地盤。

  章惇瘖啞的笑了起來,韓岡私下裡的自嘲,刻毒到了自己身上。

  但章惇也不能不承認,讓他為了一點顏面問題,不去劃地盤,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這筆錢,就是帶著尿騷.味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4
第189章 借款(三)

  車速漸漸緩了下來。

  車窗外的燈火變得更加密集。

  列車員從車廂後門走過來,沿著狹窄的走道,一扇扇的輕敲著軟臥的門,然後衝著門上的小窗喊著,「東京站到了。」

  米彧從溷所出來,就看見這列車員在敲自己房間的門。

  「到東京了?」米彧緩步走過去。

  列車員看見他,熟練的躬身行禮,「是,議員。到東京了。」

  「終於到了啊。」

  欽州代表議員米彧輕舒了一口氣,近二十天的行程,終於要結束了。

  推門走進自己的房間,一路隨行的伴當正吃力的把疊好的被子塞進箱子裡。

  米彧是韓岡醫療衛生理論的篤行者,極端的講究衛生——在瘴氣、疾疫肆意蔓延的廣南兩路,不講究衛生的人都活不長——自發家後,出門在外都要帶上自家的被褥,連枕頭都不用外面的。但相應的,出門的時候麻煩事就多了。當然,有麻煩的不會是米彧。

  一路幾千里都在處理麻煩的伴當費了好一番氣力,方才把行李收拾好。厚實的被褥將籐編的箱子外壁都頂得鼓了起來,看著著實讓人擔心,下一刻這箱子就會一下爆開來。

  伴當麻利的拿出繩索,在箱子外再橫豎捆了幾圈。在他收拾行裝的時候,米彧已經換好了衣袍,準備下車了。

  他自離開欽州後,一路北行。從夏衣換成了秋衣,現在他又在秋衣裡加了一層裌襖,以配合東京深秋的天氣。

  走出房間,伴當提拽著兩個大箱子跟在後面。過道上都站了好些人了。長時間的行車,讓許多人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狹窄的車廂。看見米彧,大半都熱情的打起了招呼。

  「米兄!」

  「米公!」

  「米大官人!」

  「米議員!」

  米彧的大議會議員身份,著實唬住了不少人。大議會議員多達八百,但其中之一卻也是一州幾十萬生民的代表。還能參與國政,更能選舉宰相。至少也能算是一個非常任的議政重臣,兼本州地頭蛇。如此大人物,遇上了少不了要聯絡一下感情。

  能住進京揚線頭等艙的乘客,不是有權,就是有錢,或者二者皆備。別的能力或許沒有,可把握機會的眼光,其中大多數人不會缺。

  在車上的兩天,米彧已經與頭等艙裡大半旅客打過了交道,其中一半談得來的還交換了聯絡方式。因而即將告別的時候,也是熱情中帶著足夠的矜持。

  唯獨一人顯得太過熱情,帶著隨行的僕人,隔了七八個艙位,無視周圍乘客的側目,就直直的擠了過來「米議員!米議員!」

  濃烈的玉露香精的味道撲鼻而來,米彧小退了半步,暗自慶幸至少不是海外泊來的玫瑰花露,而是清淡了許多的玉露香精。

  不過香精混了體味之後,依然讓人難耐。

  「米議員是準備去會館下榻,不知這幾日可有空閒。在下在京中頗有幾個朋友,過兩日做個東道,還望議員能夠賞光。」

  米彧口稱一定一定,打了個哈哈,「若有閒,必然赴宴。」

  對方操著一口難懂的廣南口音,外表卻是再純正不過的胡人。

  這是阿剌伯的胡商,不是黑汗國的胡人。而是來自更西方,比天方還要遠的阿剌伯的胡商。

  按照珍藏在一些大海商家中的秘藏海圖,去往阿剌伯的海船在下南洋後,要一路向西穿過海門海峽,繞過天竺半島北上,才能抵達阿剌伯半島。

  過去這可以說是死亡之路,並不比走瀚海沙漠的陸路更安全。一路上海盜無數,尤其是以海門海峽一段最為猖獗。

  不過近年來,這些海盜給南海艦隊和南洋的種植園添了不少精壯的苦力,因而也逐漸式微,亦使得南方的大食胡商、阿剌伯胡商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廣州、泉州兩處,隨處可見蜷發高鼻的胡商身影。而各種膚色的海外胡女則數量更多。

  米彧在廣南定居,家裡就有十幾個金髮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姬。但米彧不想與此人多打交道,只是搪塞推脫。

  但米彧的搪塞之言卻讓胡商誤會了,興致很高連聲道,等他明日安頓好之後,就派人去米彧下榻的會館送信。

  米彧笑著點頭,打發了這個胡商,又走過去與幾個車上的臨時鄰居聊了幾句。

  能坐上軟臥,少不了出身富貴。不過從大多數人的裝束上,都看不出太多富貴之氣。

  富貴人家出門,穿金戴銀,用著綾羅綢緞的並不多,基本上都會選擇色澤樸素的衣物。只有從衣料的針腳和裁剪上,才能看得出其人的身家底蘊。

  只有那胡商不同,恨不得將家底全穿在身上。

  米彧這兩天在車上的時候,與幾人有了一點交情,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卻也是難得了,說不準日後什麼時候就派上了用場。

  汽笛一聲長鳴,列車在東京車站的站台旁停了下來。

  車上的乘客蜂擁而出,米彧也跟著人流離開這趟列車,與幾個新朋友一起,走進了官員和一等車乘客專用的走道。

  走道很快到了盡頭,眼前是一處開闊的大廳,只比東京車站能容納數千人的候車大廳稍小一點,但此處沒有候車大廳的喧鬧嘈雜,看起來竟有幾分冷清。

  米彧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回身與幾個新朋友相互交換了在京的聯絡地點,然後告辭而去。

  在他的身後,有幾雙艷羨的眼神看著米彧,走進了廳中的一處鋪面中,鋪面門面正上方的匾額上,是篆體的雍秦二字。

  雍秦商會在車站裡有兩個專門的接待點,這座大廳裡就有一個。旁邊一點是福建商會和自然學會。基本上開封府中稍微大一點的會社,都在車站的一、二等廳內有著專屬的接待點。但能夠佔據了最好地段的,則只有雍秦商會、福建商會,自然學會,以及齊雲總社、賽馬總社這樣的頂級會社。

  走進雍秦商會的接待點,一名結束整齊的年輕人就迎了上來。臉上的微笑,半是慇勤,半是矜持,「請問官人有何吩咐?」

  米彧尚未說話,放下了行囊的伴當,早遞上了米彧在商會內部的證明文件。

  年輕人雙手接過證件,正反看了一遍,臉上的神色就是一變。忙回身交給鋪內的管事。

  管事年紀也不大,接過證件一看,慌忙站起。疾步走過來,雙手把米彧的證件遞還,恭敬的問:「可是欽州的米議員?」

  米彧點點頭,打量著鋪內的陳設,「換新人了,原來的陳小哥呢?」

  「議員問的可是陳東?他被派去河北了。」管事一邊說著,一邊請米彧坐下,讓下人端了茶來,「議員遠來辛苦了,不知是準備去會館歇息,還是有其他的落腳點。」

  「當然是會館。」米彧笑道,「總得對得起自家交的會費吧。」

  雖然是說笑,但米彧平均兩年就要來一回東京,對商會的接待系統還是很滿意,若無必要,都會住在會館中。

  管事也陪著笑,讓人去安排車子。

  米彧也不急著上車,呷了一口茶,閒閒的問道,「最近京裡有什麼消息?」

  「不知議員聽說了沒有,」管事想了一下說道,「朝廷要借錢了。」

  米彧訝然:「為何?」

  「今年的收成不好,還要打仗。所以國計有些艱難。所以朝廷就準備借些錢來支撐一下。」

  米彧早知道今年夏秋二稅不會好,但也沒想到朝廷會淪落到要對外借錢的地步,「這是誰的提議?國計都這麼難了?!相公怎麼說?讓會裡湊一湊不行嗎?」

  米彧心急的說著。幫相公就是幫自家,米彧不會吝嗇錢。要是國計困難,韓相公都難逃責難,商會也麼沒好處。真要不妙,會裡各家報效一點,湊齊虧空,這正是償還相公恩情的時候。

  管事搖搖頭,「這是三司的提議,相公和章相公都同意了。前幾天,國債已經對外賣了。才一天,第一期兩百萬貫已經賣光了。基本上是俺們會裡和福建一家一半。明天要發賣第二期,據說有一千萬貫。」

  「國債?」

  對韓岡多年的瞭解,讓米彧在聽到國債這個新詞的時候,就立刻想到這件事是不是韓岡故意安排出來的。如果這是韓岡的計劃,作為忠實追隨者,米彧很願意聽命行事。畢竟聽韓岡吩咐,從來都沒有吃虧過。

  「國債要怎麼買?現錢?」

  米彧說著,就在盤算怎麼籌集資金。他手邊一下子還拿不出多少現金來,帶上京的,都只是金票。

  這時他就聽到管事的聲音,「據說可以用金票來購買。」

  米彧眼眉一挑,心臟不爭氣的劇烈跳動了起來。

  難以偽造,同時根基深厚的金票,早就在商人中通用了,現在又有了朝廷背書,豈不是要通行天下了?

  本來平安和民生兩家的金票在全天下的商人中都已經開始通行了。只是最低一百貫的面額,讓金票只能在商人中使用。而平安號和民生號都無意降低金票面值,免得發行量過大,無法遏制偽造。金票最早是平安號發行的飛錢,從那時起,偽造就沒有斷絕過。只因為面值很大,發行量相對較少,很容易能夠查到帳,加上各種防偽標記,使得偽票無法生存,基本上沒有造成損失。

  從米彧的角度,他可是很願意使用這金票的。

  金票的作用將會遍及天下,他已經做到了欽州代表議員,成為了大議會的成員,在雍秦商會內部的地位自然也不低。現在他在平安號裡也有了千分之一的股權,雖然並不多,但平安號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

  「車還有多久到?」他急著催促道。

  管事抬眼看了下門口處手下人的手勢,笑著說,「議員隨時都可以上車。」

  「多謝了。」米彧一點頭,他身後的伴當就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綢錢囊來,遞給了管事。

  管事立刻又站了起來,正容推拒道,「多謝議員的賞賜,不過會中有規定,小人不能收。」他又笑著讓人拿來了一本簿冊,對米彧說,「議員若覺得小人,還盼議員給小人一個好評。」

  「也好。」米彧點點頭,提筆在簿冊的新頁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在滿意一欄畫了一個圈,手指粘了一下印泥,印在了自己的簽押上。

  一切手續辦好,米彧被管事一路送到車站門前的上車點。

  稍遠處,軍用候車處前,一輛輛大號馬車停在路邊,一隊隊士兵從車上跳下來。

  整隊報數的口號,隔著老遠就衝入耳朵裡。

  「這是要去北面的?」米彧回頭問管事。

  「不。」管事搖頭,在後幽幽說道,「是東面要打大仗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5
第190章 借款(四)

  戰爭。

  戰爭是什麼?

  有人說是有組織的暴力最高級的形式,是解決矛盾最激烈的方法。

  但米彧不是關西的學者,沒聽過這種說法,更不懂這等謷牙詰屈的說話方式。儘管因為某位大人物的緣故,此等怪異的文體在一部分人中開始流行,可同時又為更多文人抨擊,而米彧,更習慣於日常使用的白話。

  當然,他也從未學過臨沖閒閒,崇墉言言,執訊連連,攸馘安安。連王於興師也不知。

  總而言之,米彧無法像一名精擅言辭的學者一般,對戰爭給出一個確切又精到的定義。

  對國與國之間的紛爭,廟堂之上的決斷,千里之外的運籌,千萬人的生死,米彧就算會關心,也只是因為這些最終會關聯到他的財產。

  不過,對於從南征之役開始發家的米彧來說,戰爭就意味著收穫,意味著繁榮,意味著無窮無盡的機會。

  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中國的勢力自南海北岸,擴張到南海周邊全境,平滅交趾之後,每隔數載,就有一場滅國之戰,每一場戰爭,米彧的身家就會膨脹許多。一場場戰爭中,米彧也從一介寒微之士,成了廣南有數的富豪。

  米彧期待戰爭,米彧喜愛戰爭,每一場戰爭,在他的眼中,都是一場豐收,都是帶著純金純銀一般的璀璨光芒。

  現在他對戰爭的愛,又更深了一層。

  因為他又看見了金銀的光芒。

  戰爭國債充滿了誘惑力,當他聽說朝廷準備發行國債,允許用金券購買,心裡就有一個聲音在拚命大喊,這是機會,這是機會。

  只不過,當米彧走進商會會所時,不無痛恨的發現,這裡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期待戰爭,喜愛戰爭,為戰爭的利益而瘋狂。

  雍秦商會的駐京會所,佔地廣大,建得如同苑囿一般,客舍、餐飲一應俱全。但商會成員都在分散在各處賺錢,聚會的時候極少。許多時候,都是關西出身的官員、學生甚至是旅客來此飲宴住宿。

  米彧幾次上京,每天就只能見到三五同仁,從來沒有見過會所裡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商會成員。

  距離會員集會的議廳尚有十幾步路,喧嘩聲就連門窗都擋不住了。

  帶路的小廝推開廳門,就更像是一下掀開了七八十隻蜂箱,嗡的一聲聲浪撲來,米彧立刻就是一陣耳鳴。

  廳中幾乎都擠滿了人,各個佩戴著商會的石山徽章,交談著,鼓噪著。

  「這才多久,怎麼就分光了?!」

  不遠處一人不滿的叫道。米彧看過去,四十多歲的年紀,方正的國字臉有幾分面善,似乎是在哪裡見過。米彧仔細想了想,又想起來一點,好像是做棉布生意的。米彧的印象僅此而已,應該不是什麼出挑的人物。

  但這一個商會中普通成員,就在高層齊聚的議廳中,赤紅著臉,怒噴著口水,發洩著自己地憤怒,「第一期沒了就罷了,第二期會裡有四百五十萬貫,平安號拿了一百萬就算了,本就是相公為大夥兒爭來的好處,拿得再多都是該的。剩下的三百五十萬,十三家就分了,這就是豈有此理了?都是一般兒交會費的,誰比誰差多少?!」

  「差不就差在會費上?」

  「人家一年會費上萬貫,你才交一百貫,」

  「每年會費一萬的就那十三家嗎?海門楊公,南海米公,哪個交的會費比他們少了,要是他們知道有國債,又豈會不買?還不是欺負他們離京師太遠!」

  米彧眨了眨眼睛,竟然把自己都給牽扯進來。

  真是好大膽子!

  米彧的視線在人群中梭巡。最多三四級的會員,就敢在會上撒潑,想也知道不正常。能包圓二期國債的十三家又豈是尋常人家?米彧不用多問就能數出其中的十一二家,也是老相識了,都是資歷老、身板硬、家底厚、名聲廣,沒一個好惹的,在會中也是一呼百應。自己的產業都在京師外,家產不輸他們,但勢力就遠遜了。要跟他們掰腕子,沒幾個高級會員做後台,除非是瘋子才會做。

  商會成員有高下之分,預備三級,正式九級。從一到三,再從一到九,依序上升。會員級別與官品相反,一級最下,九級最上。以對商會的貢獻來計算積分,渠道、情報、救助、捐贈都是積分的來源,最後依照積分來定等。

  等級越高,在會中的權限也就越大。但由於每年積分都要減半,所以為了維持等級不降,會員們都會想盡辦法來獲取積分,但開發新的商業項目和渠道,公開得到的私密情報,救助會中同仁,都是高難度、低概率。只有向商會和商會的聯盟會社捐贈資金,或是足額及時的繳納會費,才是維持積分等級的最佳方法。

  所以到了最後,會員等級就無可避免的與財產和權勢掛上鉤。越是身家豐厚、權勢廣大的成員,越是能夠維持高級的地位,家產少一點的,即使一時靠運氣升上去,也會因為後力不濟而跌落下來。

  馮從義代表韓岡,為商會之尊,是八級的正式會員——九級的積分要求太高,幾乎不可能達到。其下副會首、理事——理事一般也是各路分會首——都是五六級,也有七級的,這些就是佔據商會會員百分之一的高級會員。

  真正控制商會的,也正是這些高級會員,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勢力。中級和初級會員,都要仰仗他們的鼻息過活。但即使是佃農都有鬧佃的時候,何況見慣了世面的商人,鬧起來是正常。

  看熱鬧不嫌事大,米彧在外圍看著熱鬧。這一回在京十三家惹了眾怒,米彧雖不想摻和,卻也想看到對方灰頭土臉一番。

  「米兄弟?!」

  身後的聲音讓米彧放下看熱鬧的心態,回過頭來,立刻就在身後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向可好?』一番久別的寒暄之後,米彧拉著人衝著人群努努嘴,「下得功夫不小啊,都成這樣了?」

  米彧的身家在廣南一片的雍秦商人中是數得著的,頗有些聲氣,如今又做了大議會議員,舊日的親友更是親熱了十二分,拉著米彧到了角落裡說話,「哥哥還沒聽說?朝廷發行國債了。」

  「聽說了。就是可以用金票購買的國債?」

  「可不止這一點。朝廷拿到錢之後,會優先購買我們和福建那邊的軍資,之後朝廷還債,會用遼國、高麗和日本的地皮、礦山來還。」

  「但第二期已經沒有了。」

  「還有第三期。第四期。一個月之後。第三期的國債就要發售了。」

  「那不就快過年了?」

  「正是要過年,幾年人來的器,基本上都上京了。」

  「既然如此,那你還鬧這出作甚?」

  「不爭不鬧,保準有人還想把三期都給包圓嘍。」

  這是打著進二退一的主意,保住嘴裡的肉塊不丟,直接搶別人碗裡的肉是最安全的做法。

  「相公肯定不會答應。」

  「相公是相公,商會是商會。相公日理萬機,也顧及不到這些小地方。」

  米彧點點頭,雖然他還可以繼續辯駁,但也覺得沒必要了。米彧上京的重點本也不是與人辯論。

  「不知道第三期最後會發行多少。」

  「應該不會比第二期更少,第二期趕不上了,第三期總要抓在手裡。」

  「朝廷財計困難,之前兩期也就那麼一丁點的捐款,日常開支都比不上。想要繼續打下去,一萬萬貫都賣得掉。」

  「誰說不是?這第三期,怕也只有一分鐘段時間。」

  「第二期一分鐘就賣完了?」

  「哪要得了一分鐘,發賣前就賣光了。天上掉炊餅,說好事還真是好事,又是金票,又是抵押,還有徒土地抵本息,一分鐘其實嫌太長了。不說這些了……」

  米彧被老友拉著手,拖出了議廳。

  此時天色已晚,只剩天邊的最後一抹兩廣,點燈人正拿著工具將院中的煤氣燈一盞一盞的點亮。

  米彧進來時都沒注意左右前後,現在看見了,不免驚訝起來,「煤氣路燈都安了這麼多了?」

  煤氣管道的鋪設早幾年就開始了。

  新修的道路下面都有漫長的市政專用管道。

  但煤氣路燈的成本不低,而且煤氣洩露的風險不小,安裝時還耽擱道路通行,故而只在東西十字大街和御街等幾條主幹道上鋪設。

  而雍秦商會有錢,在保證安全性的同時,在會所內外的空曠地帶上安裝了煤氣路燈。

  一盞盞高出地面一丈多的路燈燈罩內,明亮的燈火正在閃耀。

  「還是太暗,什麼時候有電燈可就好了。」

  「看誰有本事了,只是都堂,下發的懸賞可就不少了。」

  《自然》上早就有了實驗,由電池發電,可以帶動碳棒發光。只要電池足夠大,就能發出遠超普通油燈的光。

  但想要從碳棒光,變成電燈,《自然》中都不得不承認,這條路還很漫長。必須製造出穩定的發電機,電線,當然,少不了電燈。

  就跟蒸汽機一樣,全天下,不知有幾千人在研發,但能夠成功的當真為數寥寥。

  米彧被人拉著,穿過院子,抵達另一邊的廂房。坐都沒坐,確認了內部沒多餘人等偷聽,就反過來追問到,「不知兄弟你一次能調集多少海船?載貨的那種……」

  「十七艘萬料。如果要組成船隊,這十七艘就夠了,剩下的載重量和速度都跟不上。」

  「十七艘……可能不夠。」

  「運糧足夠了。大頭還是福建的,我們做點小買賣,十幾艘萬料船綽綽有餘了。」

  「那好吧。兄弟你既然這麼說,那肯定是沒錯了。……交州的種植園是不是趕著轉產了?」

  「都在種占城稻。甘蔗反而沒人種了。」

  對遼戰爭開始後,北上糧船的數量三個月內翻了一倍,讓廣南兩路知道了北方戰爭和中原水災的規模。

  許多種植園在今年就加大水稻的種植面積。米彧前段時間去了交州的種植園,也是督促其轉產。戰爭時期,糧食只會升,想降都降不下來。

  「白糖會漲?」

  「船費會漲!」米彧沒好氣的說著,「東海艦隊全員出動了,又雇走了不少船。」

  他是從欽州坐船出海,在秀州換船入長江,在揚州登陸,再從揚州換乘列車上京。

  在他快要抵達秀州的時候,一支由三艘戰列艦、七艘巡洋艦組成的艦隊,就在米彧的眼前張帆北上。大宋海軍的經緯寰宇旗和東海艦隊的鯤鯨吞海旗,就在十艘戰艦的桅桿上高高飄揚,當時所有的乘客都擠上了甲板,為東海艦隊的威武之師歡呼雀躍,

  米彧還沒下船的時候,本以為是要去登州。先到了登州集結,然後就會同北海艦隊的主力與其一同攻遼。在秀州下船後,才知道不是攻擊遼國本土,而是出征日本。

  冬天沒有颱風,是海軍遠征日本的最好時間。只要能佔下一個據點,修起稜堡,就憑遼國孱弱的攻城能力,這個據點能像釘子一樣在日本的土地上。皇宋官軍之後就能從這裡出發,將日本徹底佔領。

  日本的礦山,日本的田地,日本的人口,那些都將會成為供給所有國債擁有者瓜分的戰利品。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6
第191章 借款(五)

  「真金白銀不要,卻要一張紙。」

  「紙鈔倒也罷了,卻還不是朝廷的紙。」

  「章相公和韓相公辛辛苦苦那麼多年,不過是讓朝廷給金票做個擔保而已,又不是把南北十八路切兩半給分了!」

  「遲早的事!」

  「我看這趙家天下啊,遲早要完!」

  「早就完了。」

  「皇宋早就不姓趙了。東南姓章,西北姓韓,指不定哪天開封府就要遣人討官家積欠的身丁錢去了。」

  包廂裡的聲音,米彧樓梯才走到一半,就悉數傳入耳中。

  商會裡有商會外的問題,商會外也有商會外的問題。總之分賬不均的問題,看來已經遍及京師內外。

  朝廷的大借款,的確是一石數鳥的妙招,但如果不能雨露均沾讓大部分人滿意,那麼好事也會變成壞事。

  不過從眼下來看,即使有許多人不滿意,可兩位相公牢牢控制著京師報業,他們的牢騷出了包廂後,也只能傳個三四丈。

  看著前面引路的小二慌慌張張的敲門進去勸告裡面的客人收斂一點,嘴角的冷嘲化為一聲輕笑,米彧越過這間包廂,走到最裡面,敲門走了進去。

  進門一圈打了個招呼,坐下來,隔壁的聲浪依然清晰入耳,米彧端起酒杯,側臉望著一牆之隔的包廂方向,「隔壁好熱鬧。」

  同桌的友人不屑,「一群酸丁。」

  被勸告之後,反而變本加厲,也的確只有讀書讀壞腦子的措大才會如此彆扭。

  米彧輕輕的搖了搖頭。

  在嶺南,周圍的人哪一個不是只顧著賺錢?聽到一個賺錢的門路,一個比一個更熱衷。就算是州學縣學裡的學生,也都想著功課,想著實驗,想著發明,想著賺錢。真沒幾人有閒空去討論朝堂上的事。

  偶爾有人提及,那也是兩位相公千秋萬代最是稱心。與皇城根下百萬士民的脾氣,那是截然不同。

  他嘿然一笑,「也虧他們敢說。」

  「相公們又不在乎。說得再熱鬧,也上不了報。」

  「在家放屁,臭到鄰居,臭不到裡坊。軍巡……現在叫警察了,他們哪裡會管。」

  「會中也是在鬧著啊。」米彧道,「出門時還在罵著呢。」

  「怪得了誰,說到底還是上面做事不公道。」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相公為大家弄來了如許好處,他們自個兒就先分了。日本的金山銀山啊,就這麼給那十幾家佔去了。就算是條狗,被搶了骨頭也得叫幾聲。」

  「胡二,你喝醉了吧。知道你家婆娘把你關在門外,學狗叫才進的門。可別把俺們都算上啊。」

  「對啊,學不來你狗叫的本事。」

  「米兄,你不知道……」

  「放你娘的屁!沒影的事,全他娘的是你們編排的,狗.日的你說個屁啊。」

  眼看著兩個人就要吵起來,最老成持重的一個站了起身,「好了,芝麻大點的事,爭什麼爭,都消停些,兄弟們難得聚一起,過來可不是聽你們吵架的……米兄,見笑了。」

  米彧搖搖頭。商會中人的怨艾並不比隔壁少多少,只是方向有所不同。至少沒人會說韓岡的不是,韓岡遣馮從義創建雍秦商會,帶著無數同鄉一起賺錢。這一回大借款也不忘惠及會中,多少年來培養出來的慣性,還讓所有人相信韓岡的人品,最多也只是說韓岡失察罷了。

  但因錢財而來的怨聲不會因為對韓岡的信任而減少,「米兄,你說相公這是什麼章程?馮會首也是,才到東京就又去了北京,讓陳巴子他們把好好一樁事鬧得這麼難看。」

  錢能讓父子反目,也能讓仇人親如兄弟。現在能用借款換土地,等打下遼國之後,基本上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沒能搶到第二期戰爭國債的會眾,都怕好地被人先挑走了。

  「照我說,這幾天的事,在你我看來比天大,可在相公眼裡就是雞毛蒜皮,哪裡會管。說到底,拿出來的還是平安號的金票,好處也沒漏給外人去。」

  「要是平安號一家獨吞了,還真沒人能夠說閒話。好處大家也能有,按股份來就是了。」

  米彧聽了輕輕點頭。平安號雖然韓馮兩家佔得多,但許多商會成員也是平安號的股東。許多會員就只有一兩百股,占股比例不過萬分之一、二。不過這個數目看起來很少,可能拿到股權就是資格,資歷差一點,階級低一點,就別想拿到。而且除了剛入行的初級會員之外,哪家手上沒有幾千幾萬貫的資產放在平安號中?

  米彧手中的資金,有九成是在平安號中,只有剩下的一成是金銀錢幣,藏在家宅中,以防萬一之用。平安號有了好處,存款的紅利也會多一點,好處大家都有。

  「讓平安號獨吞,這是沒得說,俺一句都不會開口,偏偏是陳巴子他們佔了大便宜,憑什麼啊!憑他說話大舌頭嗎?」

  「相公當是有顧慮,不能動用平安號太多。」韓岡指揮朝廷向民間借款,平安號就拿出幾千萬貫給朝廷,這的確不合適。放開來給商會中人,名目上會好看一點,但有人私心壞了韓岡道善意,「可惜了相公的一片心意啊。」

  「米兄,俺們倒罷了,會中算是孤魂野鬼了,上面沒個照應。可按米兄你的身份,這第二期國債,再如何也該有你一份的。」

  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擠兌,米彧就笑道:「那可說不准,我十年上京也沒幾回,誰會給我留?」

  「米兄說哪兒的話,」

  「有米兄你這議員在,陳巴子也不敢多伸手。」

  米彧搖搖頭,「照我說,第二期的國債,本來就不夠分的,即使能夠平均分,每家也就幾千貫一萬貫,做得了什麼事?馬上第三期就要開始了,與其鬧起來讓外人看笑話,還是安生點等著第三期的分賬比較好。現在京師裡多少只眼睛看著我們商會,出了什麼事,都是相公臉上無光。」

  米彧瞥了眼酒桌一圈,倒有一多半不服氣的歪著嘴,「相公馬上就要退了,手上多少事要操辦,要安排,正是最忙的時候。你們鬧得難看了,相公會怎麼想?原本只是幾家人烏煙瘴氣,只要能傳到相公耳朵裡。相公肯定會給一個說法。可要是鬧得大了,不讓相公省心,那相公的板子,可不會只打一方的。」

  米彧這是老生常談,人人皆知的道理。

  那被老婆關在門外的胡二就念叨,「所以俺們也沒敢鬧啊,就是希望相公能出來主持公道。」

  八對目光聚焦在米彧身上,米彧點點頭,這是他來此赴宴的目的。

  雍秦商會會中上萬人,不是每個都有資格拜見宰相,能在年節時,遙遙拜望一眼都不容易。就算是會中理事,能夠單獨拜見當朝宰相的都不多。過去的米彧也沒有那個資格。

  但是現在對自己能否順利見到韓岡,米彧卻不會懷疑。

  他淡淡的說,彷彿只是一樁尋常小事,「看來只能去拜見一下相公了。」

  ……………………

  米彧?

  韓岡拿著拜帖,對帖子上的人名印象挺深。

  很會鑽空子,也很有眼光的一個人,好像說過兩句話。

  雍秦商會的會員一萬六千餘人,兒子、女婿、兄弟、侄兒做議員的不少,但自身成為議員的就為數聊聊了,能夠進入大議會的,更是只有米彧他一個。

  並不是說米彧比其他會員強到哪裡去,只是在廣南,想要博一個出身要比中原簡單太多。

  在京畿,讀書人得頭懸樑錐刺股,方能進士或諸科拔貢,可是在廣南的一干軍州中,每科舉試,報名的考生人數就只有福建、江東等路軍州的三五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只說福州,連續三科,參加舉試的考生總數都在五千以上,這是僅次於開封、河南兩府最高的數字,而米彧所在的欽州,參考人數韓岡記得都沒有超過五十——基數差距如此之大,廣南貢生的資格當然比科舉激戰區的秀才還好掙。

  而京師省試,明算、明工兩科,科試初開的頭兩科,難度都不算高,只要能看懂題目,剩下的計算難度,就是大一點的商號中的賬房水平。

  米彧正是撿了這一個便宜,順利的拿到了明算科出身,成為偌大的雍秦商會中的獨苗。

  但話說回來,米彧固然是鑽了空子,可韓岡當年也是鑽了空子才得到了一個進士之位,若無一進士出身,韓岡絕難有今天的權勢,米彧的行為,反倒讓韓岡多了一分親切感。

  更何況,朝廷為廣南士人留下的空子就擺在那裡,所有人都可以去鑽空子,博一個進士出身,可到了最後,就只有一個米彧成功了,其他人只能資助親友,兩者之間的差別完全值得韓岡多看顧一點。

  能讀書,肯花心思花時間去讀書,韓岡希望雍秦商會的成員,都來學學他。

  放下拜帖,韓岡在扉頁上提筆圈了一圈。

  會中最近因為大借款的事有亂,風聲也傳到了韓岡的耳朵裡,只是馮從義得等到年後才會再回京,那時再處置就有些遲了。

  這個米彧,見一面也無妨。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7
第192章 借款(六)

  「希文請坐。」

  韓岡接人待物就如傳言一般猶如春風拂面。親自在書房門口迎接,連入座都帶了一個請字。但宰相身份給米彧帶來的壓力,依然無處不在。

  雖然米彧之前在席面上說起要拜見韓岡,是那麼的自然,恍若尋常,就像去走親戚一般,想見就能見到。不過米彧其實只見過韓岡幾次,而且都是隔了數丈之遙,十幾個人的距離,今日當真來到韓岡的面前,也不禁戰戰兢兢起來,自然早維持不住朋友面前的裝模作樣。

  在寬大的交椅上坐下來後,他又向前挪了挪屁股,只半邊黏在椅子上,方才覺得安心了一點。眼睛也不敢直視韓岡,向一邊瞥在了韓岡座位旁的小几上。

  小几上放了一本書,從粗糙的裝幀上可以看得出來那不是印刷本。封面是白紙一張,上面只有端端正正的《地月行》三個大字。

  感受到了米彧的視線,韓岡側臉看了一下幾案,就略帶自嘲的笑了一下,「閒來無事,就隨手找了本書翻一翻。」

  韓岡坦率的笑容讓米彧晃了一下眼,可能是因為有些瘦削,韓岡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要小一點,再一笑就更顯年輕了。

  宰相外放的情緒,完全不像米彧見過的其他高官——州縣官以上,幾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表情反應總是曖昧難明,讓人得大費思量去猜度,遠不及韓岡目前表現出來的直率。

  米彧回憶著自己來之前所做的功課。當朝次輔性格內斂,城府很深,喜怒不形於色。可能今天的心情不錯,故而放得比較開。

  不過親切的態度與傳言相同。儘管曾經親手格殺宰相,軍中將帥無人不畏其三分,但待客時總是不見倨傲,遠比另一位宰相平易近人得多。還有就是不喜過分奉承,卑躬屈膝更要不得,不論是哪位宰相,都更加青睞性格說話坦誠,言之有物的客人。

  然而一定程度的奉承,肯定是少不了的,要是當真以為宰相喜歡直率坦誠,就用不著說兩句好話拉近關係,那簡直是不會做人了。

  「能得相公青目,想必是本好書。」米彧語氣堅定,設法讓自己的話看起來是更加發自內心的確信,而不是對宰相的討好。

  韓岡哈哈笑了兩聲,看起來對米彧的話沒有反感,「挺有意思的一部書,正在《時代》上連載的。」

  「《時代》上連載?」米彧的驚訝恰到好處,「這可不容易。」不過他立刻又切切實實的詫異起來,「在下也有訂閱《時代》,只可惜廣南僻地,拿到報紙總要遲上一兩個月……」

  米彧自《時代》創刊就開始訂閱了。雖然創刊才兩年,在京中的諸多報刊中就排在第四或第五的樣子了。是齊雲快報社旗下的一份專門面向中等以上人家的報紙——因為價格比快報貴了近一倍,而且低劣商品的廣告和鄙俚俗事的刊載都要少於快報。

  天下發行量最大的兩家快報,本是從賭.球賭馬的賽報發展而來,文章全是白話不說,遣詞用字都盡可能的簡單。前段時間中書門下頒布一千五百常用字後,兩家快報立刻就將之定為印刷字庫的標準,甚至盡可能只用最常用的五百字,號稱只要蒙學畢業就能看得懂。由於要迎合大多數人的口味,這格調上就升不起來。比之更下一等的,可就是鐵路上所發行的有著各種各樣不堪入目內容的小報了。

  過去兩份快報執天下報業之牛耳,沒有其他報紙能與之競爭,連『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都嫌俚俗,『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更是該找個坑埋起來的一干士人們,也只能捏著鼻子在『得勝歌豪奪千丈賽三連勝』,『北天王零比一不敵同坊死敵』以及『張麻子剪刀就是好就是好』之間,尋找符合自己喜好的內容。只是因為滿紙俚語的緣故,事後還得用用《自然》、《科學》、《文藝春秋》、《國家地理》這等專業性期刊來洗一洗眼睛,回復一下格調。

  但隨著《京華日報》,《洛陽時報》等京內外一大批以中戶以上的人家為目標的報紙創刊或進京,兩大快報很快就在銷量和廣告收入上感受到了一絲壓力。

  意外地發現了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從自己嘴邊被野狗給搶走了,兩家報社在金錢和自尊的刺激下,立刻用最快速度各自推出了面向士人階層的新刊物。其報道內容,跟貼合上層人士的口味,減少娛樂化的內容,增加有關軍國工商方面的報道。兩大報社的底蘊,讓兩份新刊物用最短的時間奪回了失去的領地。

  而連載,此前的一年多,米彧完全沒在這兩份報紙上看到過。

  快報上的連載,多是市井故事,又或是公案、神鬼志怪,也有男男女女的恩怨情仇,總之多是鄙俗,迎合百姓所喜。格調如此之低,當然也就不會被《時代》選入。

  米彧原本以為《時代》上肯定不有連載這一欄了,沒想到北上京城的這段時間,第一部在《時代》上連載的就這麼出現了。

  「連載也才一個多月。」韓岡證實了米彧的猜測,他點了點桌上的書,至少二十萬字內容的厚度,「我這裡是全本。跟快報不一樣,《時代》和《經濟》要確認內容,必須要全本。」

  米彧點頭,「齊雲快報當初連載《海天記》,故事編到中間就跑沒了影兒,連載的,的確應該先有全本再上報。」

  快報上連載的,前後不能呼應的情況很多,也有前半部傑作,後半部就變得一團狗屎。甚至還有因為作者有事外出遠行,報社找人代筆,等作者回來後,驚訝的發現主角沒了爹媽,丟光家財,自己身陷囹圄,妻妾兒女死個精光的例子,一部原本很受歡迎的作品就此變得讀者人人唾罵,只能匆匆結尾。

  韓家僕役此時送上了熱茶。

  蓋碗下是碧綠的茶湯,一股清冽的茶香在書房中飄散開來。韓家自用的太白炒青,即使在廣州的阿剌伯胡商中也是鼎鼎大名,其價比黃金,卻是有價無市。很有些人打著太白炒青的招牌,從胡商那裡賺了不少金銀。

  米彧過去從來沒有喝過韓家的太白炒青,今日一喝,卻也沒有覺得比起江南茶園出產的炒茶有哪裡特別。

  不過他還是發自內心的稱讚了幾句宰相家的好茶,再拿買了假貨的阿剌伯胡商說了一個笑話。米彧又看向茶几上的書——他發現韓岡似乎很喜歡這個話題,「《地月行》……可是說奔月的事?」

  韓岡果然如其所料,雙眼頓時一亮,雙手一拍,笑道:「希文猜個正著。的確是奔月。不過可不是偷吃不死之藥,是真正的建造機器,將人從地球送到月球上。」

  果然。

  米彧心道,這就像《氣球上的四十天》一樣,都是以新式機械為核心的。

  掛著遊記的皮,骨子裡還是機械。

  名聲極廣的《九域遊記》,有關其作者真實身份的諸多傳聞之一,就是由眼前的這位宰相親筆。事實是否一如傳言,外界無人知曉,但因為九域大熱的緣故,其所開創的遊記體便層出不窮。

  十餘年間,不同書中的不同主角遊歷的範圍從大宋諸路,到緣邊羈縻之地,再到邊境諸國,最後一直擴撒到天下萬邦。羈縻州的各洞各寨各族,全都成了踏青地,遼國、高麗、日本同樣被走了個遍,西域、泰西的貴人家的女兒,也不知被漢家兒郎弄走了多少個。

  如此多的遊記,當然是泥沙俱下。有粗製濫造,以穢文勾人,甚至只是將他人作品改頭換面的劣作,也有言之有物讓人幾乎信以為真的傑作,還有的,地理方位全屬杜撰,到處都能看見山海經影子,只是主角一路奇遇,因而頗受歡迎——這基本上就不能算是遊記了。

  在米彧看來,真正的遊記,當與九域一樣,故事乃是家言,只是故事背後的每一條細節,卻無一不在提醒著人們,這不是作者的憑空杜撰,而是一些人的親身經歷的記錄。

  其中能被歸為傑作的,當屬《北海游》,《南行記》,《蓬萊錄》,這些都是近年來有名的遊記。說起來這是小說,但內容則頗為真實。

  比如《南行記》中,在南洋之南,越過橫跨赤道的金洲群島繼續向南行去,就有一座方圓萬里的洲陸,居於大洋之中,最南已經靠近南極。洲陸之上,有獸三腳,直立如人,母獸腹上有袋,仔獸養於其中;又有長頸巨鳥,無翅難飛,長腿善奔,更有土著,不知耕織,以曲尺捕獵為生。

  過去米彧也只是當看,但今年一艘南下赤道的開拓船在延誤了半年歸期之後返回廣州,據船員自稱是遇上了風暴,意外發現了一片洲陸。他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修理船隻,在此期間,一部分船員便在這一片新洲陸上探險。《南行記》中一樁樁異域風土,便在船員們的敘述中一一得到了印證。

  這一發現,在廣州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不但《南行記》一時脫銷,同一作者的所著的《北海游》,《蓬萊錄》也被視為實錄,而不是小說,紛紛被人購買。短短時間內,已經有人在福建商會裡面號召,要集資組建兩支開拓船隊,一支前往赤道之南,書中主角將之命名的大洋洲,一支前往《蓬萊錄》中大東洋對岸的蓬萊洲。

  只是在米彧看來,若有人當真抵達南極和北極,於天穹中所謂極光的映照下,在南極的冰蓋大陸上艱難跋涉,在北極冰洋的冰層上小心求存,或者是向東越過大東洋,歷經風浪險阻,抵達幅員數萬里、比宋遼兩國加起來都大的蓬萊洲,那麼他肯定早就聞名天下了,為宰相堂上客也是尋常,根本沒有必要縮在家裡寫。

  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人!除了天授之外,米彧真不知作者如何在開拓船發現新洲陸之前,就把那一片洲陸深入瞭解到如同親歷的地步。有九域遊記在前,米彧——包括他身邊的友人——都覺得真正得有天授的韓岡韓相公,是為作者的嫌疑重大。

  但據說韓相公最喜歡的還是《飛船上的四十天》。兩位好友加一名倭國僕人在飛船上旅行萬里,行經天竺、天方、崑崙的故事。

  故事的內容並非重點,途徑各地的風土人情,也算不上特異。書中最為引人入勝的還是飛船的建造。整整五分之一的篇幅,用在主角建造飛船上。讀者們看著飛船在主角精妙的設計和建造下,一步步成型。而最後一回,卻是主角在旅行的最後,放棄了飛船,決心建造不用氣囊,比空氣重,使用機器驅動,能夠駕馭風而不是隨風而動的飛行器。

  排除掉故事的成分,整部書簡直是一篇可以發表在自然上的、有關飛行器現有技術和發展方向的綜述文章——這是米彧的好友,自然學會的銀徽會員,同時也是米彧的學會引薦人兼資助對象的評價。而韓岡喜歡這本書的消息,也是這位好友帶來的。

  如果這一傳言沒有錯,那麼韓岡對《地月行》的喜愛,絕不是因為主角在地月之間旅行的見聞,而肯定是建造奔月工具的程序。

  韓岡外放的反應也正映證了這一猜測,他饒有興致的問,「希文你可知,他們是用什麼飛上月亮的?」

  米彧立刻轉動起自己靈活的腦筋,從淺薄的格物知識中尋找答案,「飛船?」

  「大氣層的厚度有限,飛船上升的高度更有極限。」韓岡搖頭,「希文你應該還記得年前學會派去廣南的測量隊吧?通過他們的計算數據,我們已經得到了地球的直徑,按照最新的測量結果,用學會內部用的公制來計算,地球的直徑才一萬三千多公里。地月之間的距離,則是三十八萬公里上下。如此遙遠的距離,飛船完全派不上用場。」

  「大炮?」米彧比劃了一下,只要能做出能夠容納一個人的炮管,那麼飛到天上難度會低上一點。

  韓岡又搖頭,「大炮發射時的加速度太大了,時間又太短了。軍器監做過實驗,試用過空心彈殼,裡面放上一隻烏龜來。射擊過過後,炮彈裡面的烏龜,連殼都碎了。之後又換了軟木塞填了,,龜殼沒碎,但烏龜還是死了,同時做實驗的兔子、老鼠,也沒有一個活了下來。」

  「那該怎麼做?」米彧眨著好奇的一對眼睛,詢問著。

  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觀人的眼光是米彧安身立命的本錢。韓岡明顯的對教化天下感興趣,對格物機械很看重,那米彧就去迎合他,去談論機械、格物和教化。

  雖然接觸韓相公的時間很短,但聽過了足夠的傳言,今天又親眼見證,韓岡的目標當是是萬世師表,如孔子一樣,留傳後人。

  孔子能夠讓飛船上天嗎,韓岡能。

  能夠讓鐵船下水嗎?韓岡能。

  能夠救助天下人免遭天花所苦?韓岡能。

  萬世師表,這是韓岡的目的。

  確認了對方的慾望,米彧說話的方式就有了改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18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93章 火箭(一)

  米彧離開韓府的時候,馬車已經等在門前了。

  笑著與送出門來韓府管事拱手道別,進了車廂,米彧掛在臉上的微笑就立刻崩潰下來,再也維繫不住。

  他彎下腰,臉埋在雙手中,壓抑著想要大叫的慾望。

  真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這韓相公是不是因為就要離開了,所以就要給章相公添點麻煩?!自己吃完飯了,就要往菜碟子裡吐口口水?

  生意做到米彧這個地步,已經不可避免的要受到朝堂政局的影響。

  韓相公留下後手,要為難章相公。商會裡面,生意在中原的也許會興高采烈。朝堂上的紛爭若是能讓章相公無暇分心,福建商會就無法因為章相公大權獨攬而搶奪商會的買賣了。

  但米彧可是在廣南做買賣,福建商會在廣南的勢力,就像雍秦商會在中原一般,都是佔據了最大最好的那一份,其他商人都要仰仗福建商會的鼻息。雍秦商會的成員,不至於如此,卻也是不能與之交惡。

  如果韓章反目,雍秦商會與福建商會也肯定會成為死敵。兩家鬥起來,結果如何且不說,他這等直接就在福建商會勢力範圍內做買賣的,肯定是最先倒霉的一個。雖說在福建商會裡面,頗有幾個交情好的朋友,生意往來多了,也有幾分人脈在。但真要到了兩家反目的時候,人脈也好,交情也好,可全都排不上用場。

  米彧在廣南多年,合浦南珠的生意做到了全國,投入大筆資金研究人工養珠是他,通過各種途徑明裡暗裡的打廣告,宣揚珍珠粉養身養顏的也是他,他還準備在十年內,讓他家的米記珍珠和珍珠粉,賣遍海內外。

  京師果非善地,水實在太渾了。

  水渾不怕,渾水靜下來也能變清,但水裡面有兩頭大蟲打架,哪裡有清下來的時候。

  米彧坐直了身子,拿後腦勺向後一下下的撞著,如果是噩夢,讓他早點醒吧。

  「議員,去哪裡?」車伕回頭問著。

  伴當站在馬車門外的踏腳上,猶如護衛一般。他敲了敲窗戶,向裡面傳話,「議員,要回去嗎?」

  他同情的看著玻璃窗裡面。跟宰相說話,果然是費神費心,過去見知州、知縣,自家主人可都是談笑自如,從來沒有這種精疲力竭的樣子。

  米彧用力搓了搓臉,幾乎要將臉皮搓下來的感覺,粗糙的掌心讓他清醒了一點,他抬起頭,簡短的說,「回去!」

  隱約的皮鞭聲響,車伕一聲吆喝,馬車緩緩的動了。

  米彧無力的靠著車廂座椅,雙目無神。他甚至都不知道後半段的談話,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心思完全給惶恐攪亂。

  火箭!

  那部《地月行》中,載著主角飛天奔月的機器,竟然是火箭,而不是飛船,也不是同樣只出現在小說中的飛機。

  但重要的不是火箭……

  不對。

  火箭很重要,十分重要。

  因為火器的種類中,不僅僅有火槍火炮,也有火箭。

  這兩類截然不同的火器,在剛剛出現的時候,就立刻得到了朝中高官的支持——韓岡主張開發火槍火炮,呂惠卿則主張開發火箭。

  最後自然是由韓岡取得了勝利,不僅因為火槍火炮製造出來之後,使用成本要低於火箭,更因為韓岡在朝堂中的權勢不是呂惠卿能比。

  從神機營開始,火槍和火炮逐步裝備了皇宋禁軍,製造火槍火炮的工人多達十萬,每年都有成千上萬支火槍、成百上千門火炮被製造出來,成為皇宋鎮壓四方的神兵利器,而火箭,則從此無聲無息,只在軍中小規模的裝備,據說在河北戰場上立了點功勞,但報上宣傳時,還是火炮火槍佔了最大篇幅。

  對火器的發展有所瞭解的人,大多知道這一樁公案。尤其是在商會中,這就作為對靠山實力的炫耀,以及對韓岡眼光見識的尊崇,而廣為流傳。

  而韓岡現在卻又重提火箭了。

  這絕非巧合。

  米彧可以百分百的肯定。

  今天下午,米彧在韓岡書房裡待了不到兩刻鐘,這已經算是長了。在他前後,至少還有十人。

  書房客座上一直都不斷人,宰相什麼時候有閒空可以翻一翻他手邊的書?分明是故意要給人看。

  這十個人,每一個都會看到宰相身邊的茶几,每一個都會看見茶几上的《地月行》,即使不敢多問,回去後每一個人也都會去查一查這本書。這些人中,又有誰不會去揣摩韓岡的心思,不需要韓岡對外放話,他想說的一切就都傳出去了。

  這是打算與金陵的呂少師媾和嗎?

  韓相公用這種方式宣揚,簡直是在拿著鐵皮話筒在章相公耳邊喊話了。

  章相公的脾氣,在廣南到處都有傳說。

  當年領兵南下攻交趾,曾因為有兩個洞主遲到,就被他讓人拖出去砍了腦袋,又曾經因為轉運不力,一口氣砍了了六個文官的首級,瞪眼就要殺人的脾氣。

  如果只是在報上連載那還好……

  車廂晃了一下,米彧望向車外,突兀的對外面一聲大叫,「停車!」

  車外的伴當立刻叫停了馬車,吱呀剎車聲中,馬車在街邊緩緩停下。米彧從車窗中伸出手去,指著街角的書報攤:「去問問,有沒有《時代》,要過去一個月的,越齊越好。」

  伴當也不問為什麼,當即跳下踏板,腳步啪啪的就往書報攤那邊跑了過去。只不過在店面前,跟那店家指手畫腳說了一通,又空著手跑了回來。

  「一份都沒有?」米彧瞇起眼睛,「是這家不賣《時代》?」

  「店家說,最近一個月的《時代》全都脫銷了,不止他一家沒有。店家還說,許多人都為了報上連載的《地月行》到處找全套,有一點都給翻光了。店家又說,如果報紙沒賣出去,報社那邊都會回收的,他店裡從來不存舊報紙。」

  米彧的這位伴當再一次證明他的口齒伶俐得很,但一番話歸根到底就是在說兩個字——沒有。

  米彧心頭不悅,臉也黑了下來,平日裡這位伴當如同說書人的快嘴倒是討喜得很,但現在囉囉嗦嗦的一大通廢話,卻讓米彧愈發的煩躁起來,後悔沒帶個老成持重的出來。

  抬起眼,正要呵斥,卻見那店家在店門口指著前方的街口,朝這邊打著手勢。

  米彧沖那店家方向一揚下巴,問,「他在說什麼?」

  伴當回頭,哦了一聲,「店家還說了,如果當真急著要看報,京師裡每個廂都有一座圖書館,甚至還有些裡坊,也在坊中蒙學裡設了圖書室。都比不上大圖書館,書不算多,也就幾百一千本,但有名的報紙都齊全。」

  「啊!」

  米彧一下被點醒了,欽州的圖書館裡面都存了大量的舊報紙供人翻閱,京師又怎麼可能沒有?

  「怎麼不早說!」米彧沖伴噹一聲呵斥,「走,去圖書館。」

  伴當剛應聲跳上馬車踏板,又被米彧趕下去,「去隨便買一貫的書來。」別人幫了自己,就該給予回報,這是米彧做人一向的準則。

  片刻之後,帶著剛剛買來的十七八本雜書,米彧的馬車往最近的圖書館趕過去。

  ……………………

  「米兄回來了。」

  「米兄!」

  「米公!」

  「米議員!」

  當米彧回到會館,一群人蜂擁而來。商會的成員們,比起之前更加熱情。

  在雍秦商會中,能夠拜見韓岡都只是少數,遞上拜貼才兩天就能見面的更是鳳毛麟角。足可見韓相公對米彧這位身兼大議會議員和商會成員的重視。韓相公重視的,自然也即是他們奉承的。

  看見米彧被簇擁的模樣,很有些家中子弟被選入議會的商會會員,都打起主意,回去後讓自家的議員也加入商會,說不定也能被韓相公高看一眼。

  成為會中備受重視的成員,日後可望更進一步,但米彧此刻卻是沒半點興奮,只有深深的疲累,沒有人發現他臉上笑容有多麼的僵硬。

  「米兄,可把國債的事稟報給相公了?」

  「米公,相公是如何說的?」

  周圍一張張急切的面容,讓米彧忍不住去想像幾天之後,他們的臉上,還會有什麼表情。

  他剛從新城東二廂的圖書館回來。

  廣南兩路一般只有州城才建了圖書館,縣裡一般都是在縣學中設一間圖書室,除了經書課本之外,也就百來本其他書籍。若是哪做縣城的圖書室能存上幾百一千卷書,就是了不得的大圖書館了,足以讓當地的士人為之咋舌,想要讀書求學的士子也會蜂擁而來,從早到晚都在圖書室中抄寫文章,頭懸樑錐刺股的要把書讀好,連一片紙張都要全部抄寫滿蠅頭小楷。

  而在京師這裡,幾百一千卻卷書就只是蒙學的配置。米彧剛剛去的廂圖書館,廣州州學裡的圖書館差不多也就這個規模了。廣南兩路的人才稀少,原因在這裡已可見一斑了,這差距,還真是讓人只有歎息。

  米彧在圖書館裡把最近連載的地月行全翻了一遍。謎底還沒有揭破,還沒有連載到火箭出現的那一刻,難怪還沒有在京師裡引起軒然大波。但從故事的發展來看,米彧覺得,問題爆發也就十天半個月之內的事了。

  十天半個月後,這群人裡面,還有多少人有心思去考慮戰爭大借款的事?

  不過,現在是人人急切地想確認米彧是否向韓岡投訴了商會高層那幾家貪婪的大鱷,更想從他嘴裡瞭解到韓岡的反應,米彧清楚,他不說些什麼肯定無法脫身。

  「相公只說知道了。」米彧一副無奈的樣子,他還不打算把《地月行》的秘密給公開出來,他不相遇這件事牽扯上哪怕一丁點,「該說的在下都說了,但相公就說了這一句。」

  諸多視線半信半疑的落在他身上,米彧畢竟不是京師商圈中人,大多數人只知道他是商會中唯一的國會議員,但不知道他是否可信。

  只有一老者點頭,「夠了。只消相公知道就足夠了。」

  老者並非理事,但很容易看得出來,他在這一群人中的聲望不低,一開口,就沒了別的聲音。

  「說得也是,」稍待片刻,另有一人附和,「多幾個人跟相公說,相公肯定會派人查證的。」

  要是米彧說韓相公承諾了他什麼,包管沒人相信。韓岡的行事風格這裡瞭解的人不少,要說韓相公會因為某人的一番話,就立刻做出處分,聽到的人都會笑。但只要讓韓岡能夠瞭解到詳情,所有人都相信,他一定會給出一個公平的解決。

  如果沒有火箭的事,米彧會為此興奮不已。開罪了貪婪的高層不假,但他也通過代為向韓岡傳話得到了更多人情。加上大議會議員的身份,在商會內部,甚至可以成為廣南地區商會成員的代表,

  只要沒有火箭的事。

  只要沒有火箭的事。

  預定下了十幾場酒宴的約會,米彧終於擺脫了過於熱情的商人們。

  以訪友赴宴之名離開會所,米彧又上了會所的馬車。

  「去小箍桶巷菊英樓。」

  下車,費了一番口舌打發走了同樣過於熱情的車伕,目送馬車走遠,米彧進樓再出樓。

  也多虧了如今流行的公案小說,米彧這個外行的商人,都知道怎麼擺脫被跟蹤的危險。

  走路,上車,再下車,再上車,米彧以十二分的謹慎,用了一個時辰,抵達了目的地。

  前方的街巷,車流一直擁堵到了路口。

  終於到了。

  十餘年後,再一次面對人生轉折的關口,米彧只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了進去。

  ……………………

  卡噠、卡噠、卡噠。

  最新式的印刷機,飛輪往返一次,就是一張散發著新鮮油墨味的報紙,蘇頌親筆題名的時代二字,鮮紅的印在報紙刊頭。

  一張張報紙堆疊起來,被馬車送往京師各處分發點,又從分發點,分散給數以千計的書報攤、報童,乃至民家門口的信箱中。

  頭版頭條,是皇宋海軍成功登陸太宰府的新聞,第二版中,有第三期一千五百萬貫戰爭國債成功發售的消息,第三、四版是地方新聞,幾個月來,各地災民安置和救助工作一直都是報道的重點,今天也不例外。

  《時代》作為一份新刊,一開始只有一張四版,於今也只有八個版面,幾乎沒有廣告,以詳實嚴謹的新聞為賣點。

  不過近來幾天,許多忠實的讀者在草草翻閱過——甚至有的都沒有——前面七版之後,就直接翻到了最後一版。

  兩部連載小說,佔據了版面的下半部。一部是流行的世情公案,另一部也是同樣流行的遊記。不過這裡的兩部連載小說,比其他報紙的連載,少了許多輕佻的成分更多了幾分嚴肅和嚴謹。

  『一層空氣包裹著地球,但是大氣層的厚度遠遠小於地月距離,在月球和地球之間,是一片虛空。』

  『虛空之中,沒有阻力,也沒有動力,即使是一個石塊,只要在飛出大氣層後,給它一個向前的速度,就能一直飛行下去,直到撞到別的物體——比如月球。』

  『但是在進入虛空之前,首先要突破的,是相比起地月距離,相比地球直徑,只有薄薄一層的大氣層。』

  由下而上逐漸稀薄的空氣,無法承載飛船,也無法承載任何借用空氣而飛天的機器。

  如何擺脫地心引力的束縛,如何突破大氣層,小說的前半段,提出了一個接一個的想法,然後一個接一個的被否定,書中的主角也隨之一步步的陷入困境。

  到底要怎麼破局,讀者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返璞歸真。我們只要向後施加一個力,然後讓反作用力推動我們上去。』

  『就像火箭?』

  『就像火箭!』

  『那必需要一支足夠大的火箭了。』

  在精擅格物的人群中,這不算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有些人早早的就知道了答案,在自然學會中,如何飛行的課題,早就被翻過來覆過去的討論了不知多少遍。

  比空氣輕和比空氣重的兩派,打了不知多少嘴仗。儘管比空氣重的一派,至今也只有在空中盤旋不到一分鐘的滑翔器,而比空氣輕的一派,飛船上天已經二十年了,但動力問題同樣沒有解決,兩邊都是空對空,只是把想像力發揮到了極限。如火箭這樣的飛行方式,早早的就被人提出來了。

  但對於《時代》的絕大部分的受眾來說,他們對格物的認知,遠不如他們對政治的瞭解。他們知道火箭,而在他們的心目中,火箭與呂惠卿有著牽扯不清的關聯。

  使用火箭,不論在技術上有多麼大的可行性,,第一時間就被那些政治生物關聯到了呂惠卿的身上。

  是疏忽,還是故意?

  疑問在人們心中產生,很快,某一位宰相對《地月行》十分讚賞的消息也在京師中小規模的流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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