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73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29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203章 火箭(11)

  陰暗的房間,陰暗的角落,章持聲音陰鬱。

  「我兄弟死了。」

  一片靜默。房內影影綽綽,十餘黨羽皆盡無言。

  「被人害死的!」

  章持平鋪直敘的陳述,引來了幾聲抽氣。幾人不安的扭動著身子,似要逃避。

  「世人都知道是誰下的手!」

  章持重重的一拍扶手,憤怒的聲音伴隨陰狠的視線,將所有人都釘在座位上,不敢稍動分毫。

  二哥死了。

  消息自日本傳來,雖云失蹤,但那只是屍骨無存的委婉說法。

  兄弟五人,可年長的嫡子就他們兩個,自幼相伴,三十年的手足之情,乍聞消息時,章持心中不無傷痛悲涼。但狂喜隨即從胸中溢出。

  這是天賜良機。

  在旁觀了父親收到噩耗後的反應之後,章持確信,他已無需再等待,無需再猶豫。

  「勾連張璪,排擠呂嘉問,借都堂槍擊案大興獄訟,又使動西人打壓商會,這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在警告家嚴。」

  章持一句句說著,心中帶著解恨的痛快。

  如果父親不是一直都在妥協退讓,如何會讓那一位猖狂到此等地步。甚至二哥,說不定現在還會活著。

  不過那就不是好事了。

  章持冷漠的想著。

  他兄弟的一點念想,章持如何不知?隨著父親權勢日長,地位日高,兄弟兩人就越發生分。他那兄弟全不顧手足之情,一心想爭一下高下。自來都是嫡長繼承,次子哪裡有資格去奢想?但章援卻到處伸手,甚至還跟被通緝的要犯勾連上。

  也正因為這一樁事,章援最後只能離開京師。

  章持冷冷的扯了一下嘴角。

  要認輸倒也罷了,偏偏死不甘心,並沒有選擇家裡安排的南方佳麗之地做知縣,反而主動要求去日本。

  想來也是要結好軍中,為日後爭位奠定基礎。

  可只看到別人吃肉,卻沒想過自己能不能有這個命。韓家老二在河北一番辛苦,一心想立大功勞,都差點成了笑話,這章家老二,一枚火箭飛來,滿腹野心全成了畫餅。

  這就是所謂的運數。

  沒那個命,怎麼爭取都得不到。

  「此賊生怕離任後會給家嚴獨攬大權。這一回,甚至都跟遼人勾結起來!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嚴厲的控訴,缺乏足夠的邏輯基礎,只能說是莫須有,但作為表態,已然足矣。

  「此賊或許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韙,可焉知不會殺到你我頭上?」

  「郎君說得正是!」

  「不是洩露了軍機,遼賊如何能抓住大軍遠出的機會?!」

  「此賊步步緊逼,下一回可就是相公了!」

  「郎君,不能再坐以待斃!」

  附和聲蜂擁而起,表忠心的爭先恐後。

  「郎君之意,當如何?」

  章持咬緊牙關:「昆弟之仇,弗與共國!為人兄,理當為昆弟復仇。為人子,更不能坐視賊子害父!」

  「郎君所言極是。事情危機,不可坐等,當先下手為強!」

  ……………………

  「好了,你下去吧。」

  手下人依言退出房間,章恂立刻癱坐了下來。

  他揉著太陽穴,偏頭疼越發的劇烈起來。額角的傾盡方才突突直跳,現在跳得更厲害了。

  外面的事本來就夠讓他煩心的了,家裡卻還不讓人省心。

  這日子還怎麼過?

  二哥受過了教訓,知道悔改了,遠赴日本,在營中做得勤勤懇懇。原本章恂都要站到他那一邊去了,可回來的卻是噩耗。

  而這一位始終沒吃過大虧,什麼事都是自說自話,當真以為只要對韓岡下手,勝利就能唾手可得?

  他就不想想,以他爹的性子,為什麼能容忍韓岡的挑釁?能容忍韓岡分薄他手中的權力?甚至忍了十年之久?

  他到底知不知道,不爭的理由數十上百,什麼相忍為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不敢啊!

  歸根到底,不是韓岡分薄章惇的權力,而是章惇分薄了韓岡的權力。

  太后信任的是韓岡,掌握兵馬的還是韓岡,擁有人望依然是韓岡。

  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

  韓岡手上直接控制了京師裡的九成兵力,李信、王舜臣兩鷹犬,始終有一人在京師。而三衙之下,正將、副將、指揮使,乃至都頭、十將,多有西人擔任,皆奉韓岡為尊,一句話下去,調動起兵力比樞密院都方便快捷。

  兩個侄兒,只看到他爹貴為首相,不明白這是韓岡主動退讓的結果。如果這些年來,兩相相爭,倒台的只會章相公,不會是韓相公。

  他們父親用了十年來培植根基,讓福建商會掌握了天下命脈,讓黨羽遍佈朝堂,已經可以與韓岡分庭抗禮,但軍中的勢力依然不如,所以這一回對遼戰爭才是一個關鍵。

  韓岡即將離任,而繼任者根本無力與章惇對抗,只要在獨自控制朝堂的時候滅掉了遼國,那麼就不必再如此束手束腳。

  至於之後能作什麼,那要看天命。

  但如果繼承人是章持,章恂是絕對不看好的。

  如此輕佻,毫無耐心,若容其掌握大權,章氏滅族可期。

  與其讓其繼承,還不如從那幾個年紀小許多的侄兒中選。

  章恂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走著。

  他猶豫著要不要去見章惇。

  自己知道的事,章惇也肯定會知道。

  可痛失愛子的章惇在受到另一個兒子煽動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章恂卻沒有什麼把握。

  是能夠保持理智,還是歸咎於他人?

  自從前天乍聞噩耗去拜見了一次章惇之後,章惇在盡力掩飾之後那仍不禁流露出的一絲痛楚,讓章恂對他兄長的態度真的沒那麼多把握了。

  他仰頭望著上方雕欄畫棟,太平時節的富麗堂皇,在戰爭中脆弱的經不起一枚砲彈的洗禮。

  章恂憂心忡忡,遼國還沒打下來呢,可不要自家就打起來。

  要是韓相公能讓一讓就好了。

  這樣至少在外人挑撥的時候,自家的兄長不會如了那些人的心意。

  ……………………

  韓岡站在書桌邊,沈括、黃裳這兩位朝廷柱石立於身後。

  韓岡沉默著,一張張翻著桌上的報紙。他低著頭,沈括和黃裳兩人在背後完全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他們能看清桌上的報紙。

  每一份報紙上,都用巨大的篇幅描述著官軍在日本的慘敗。

  甚至連標題中,都透露著對官軍失敗的幸災樂禍。

  如果不看報紙刊名,甚至會讓人以為這是遼國的報紙。

  韓岡都沒怎麼看報紙內容,他只在看刊頭。

  沈括和黃裳過府來,到底是為了什麼,不用說都能明白,但韓岡卻始終不入正題,硬是晾著兩人。

  後背上的視線如針如槍,韓岡似是毫無所覺。翻過一份,看看刊頭,就抬手一指:「李邦直。」

  又翻過一份,又看看刊頭,韓岡哼了一聲:「是韓師朴。」

  再翻過一份,看了眼刊頭,韓岡把握稍微少了點,「《新雒》……是文寬夫吧……也不知他病好沒有。」

  韓岡就像是在玩射覆,從刊頭提名上猜測題字人的身份。

  三十餘份報紙沒有一份來自於開封本地。

  開封的報社遇到大新聞時,跑得嗅到肉骨頭的狗一樣快。但大新聞一旦跟宰相有了牽扯,他們就一個個乖得跟吃飽了躺在冬天太陽底下的貓兒一般,一個比一個精乖。

  都是儘量用小的篇幅來,避開了火箭,也避開了章家二衙內的死,甚至是用輕描淡寫說一句王師小挫。

  但洛陽、應天兩地的報紙,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看到朝廷的失敗,甚至是欣喜如狂。

  「《西京快訊》,又是文寬夫。……文寬夫都九十多了,能不能活到他這個年紀不說,即使壽數能比得上,這精神可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沈括輕咳了一聲,「《西京快訊》的主編是歐陽辯,歐陽文忠幼子。」

  「沒文寬夫點頭,歐九的兒子不敢發。」

  是議會給了他們膽子。

  黃裳想說,還是沒敢說出口。

  洛陽一向是喪家犬的老巢,通常知河南府都是帶著朝廷給他們的大棒子去鎮守西京,只要有朝廷支持,能整得當地豪門苦不堪言。

  文家被拉出來殺雞儆猴,多少豪門一個個縮起脖子不敢說話。但議會開選,洛陽議員無不是舊黨黨人或其門人,一群喪家犬聚在一起取暖,反而漲了一些聲勢。原來不敢做的,現在都敢做了。

  「相公,可要查禁?」黃裳換了一個說法問道。

  「王師敗績的時候近來雖少,過去卻很多。一戰喪師數萬好些次了,這一回才死了一千不到。算得了什麼?」

  韓岡終於多了一些話,回頭看看兩人,「無需多慮。」全不在意,「說到底,也不過是小挫罷了。」

  「相公!」沈括剛開口,就是一陣咳嗽。

  「存中,勿急。喝口茶,慢慢說。」

  沈括的入冬後就病了一場。雖說一開始只是普通的傷風感冒,可沈括已過花甲,元氣已虛,竟使得這一場病遷延數月,遲遲未癒,甚至不得不請了兩個多月的病假。直到近日,方才漸漸好轉。不過他現在的樣子,離痊癒還有一段距離。

  沈括咳了一陣,喝了幾口茶湯,裡面特地放了上等川貝母,方才緩和了些。

  「相公,」沈括放下茶盞,便憂急的說,「此事非關於外,只在蕭牆之內。」

  若兩相無間隙,即使外面的喪家犬們上躥下跳,也無力可施。可如果有了嫌隙,那禍事就大了。

  「你們在擔心什麼?擔心我,還是擔心子厚?」

  「章相喪子,若能化解一二也好。」

  韓岡說火箭,火箭就把章家次子給炸死了,其中的關聯從道理上說不通,但神神鬼鬼的說法卻甚囂塵上。

  如此巧合,韓岡一邊的沈括、黃裳等人,除了哀嘆命數,就只能希望不要因此干擾到章韓兩方的關係。

  雙方合作的太平時日長達十載,身處其中,沈括、黃裳都不想看到有破裂的一天。即使破裂,也不該由此等意外始。

  「喪子之痛,哪有禳解之法?」韓岡搖搖頭,在兩人驚訝的目光中,「我與子厚相交莫逆,其子侄亦是我子侄。如今身故,子厚即不提,我也要還報北虜。」

  他瞥了眼桌上的報紙,《海陸師意外敗退,宰相子不幸陣亡》,他冷笑,「這口氣,是一定要出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0
第204章 變故(一)

  「所以……你現在不打算走了?」

  韓岡走到圓桌旁。提起茶壺,翻過兩個空茶杯,注滿了碧綠茶水。

  回頭將一杯遞給身後的王舜臣,自己拿了一杯在手。看著這位滿面虯髯的中年漢子的臉,韓岡挑了挑眉毛,帶出了一絲笑意,「要養傷?」

  「俺倒是想養傷,也不知破皮的傷朝廷給不給休。」王舜臣笑說著。韓岡把話題給繞開,他也只能陪下去。

  韓岡的性子一貫如此,向來喜歡掌控話題,在對話時掌握主動。王舜臣早也習慣了韓岡的做派,他摸了摸猶敷在左臉上的紗布,心有餘悸,「這也是運氣了,偏個半寸這條老命說不定就沒了。」

  「還好意思說?」韓岡不豫的瞥了他一眼。

  王舜臣已內定為河東副帥,正在京師為明年開春後的攻勢做準備。昨日他抽空去了一趟軍器監靶場,想看一看實驗型號的開花彈,結果被彈片擦傷了臉,破了相。

  要這是意外,還真沒什麼好說的,但王舜臣這一回受傷完全是他作死的結果,而且差一點就給他作死成功了

  「沒炸的臭彈也敢隨便上前去看?幸好還沒到近前就炸了,要是在身邊炸了,你還有命在?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安全!安全!把這兩個字給我刻在腦門上!」

  一回想起二十多步外猛烈綻開的火焰,嗖嗖飛過的彈片,王舜臣就不禁一身冷汗。

  儘管身經百戰,但猝不及防間生死一線的經歷,對早就貴為太尉的王舜臣來說已經十分遙遠,遙遠到彷彿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王舜臣尷尬一笑,年紀老大,地位尊崇,被人訓誡的感覺並不好。點頭應承了幾聲,忙說道,「這一回算是死裡逃生,也算是知道開花彈的好處了。落地後,兩三丈內沒人能活。」他說著咧開嘴,笑得猙獰,「遼狗如今學得一手好陣列,我倒要看看他們遇上開花彈,會被炸成什麼樣。還有……攻城也更方便了。」

  試驗場上,一道以東京新城的標準修起的堅固牆體,被開花彈掀起的硝煙火光籠罩了半個時辰之後,就成了一道足以讓戰馬奔馳而上的土坡,新式火藥的威力,以及開花彈的效果,王舜臣在近距離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稜堡,其實牆體的堅實程度,也很少能與東京城牆相比。赫赫有名的天門寨,夏日戰後,經過維修加固的城牆厚度,也只比東京新城城牆的平均厚度,多了一尺而已。讓王舜臣來說,也就是新式開花彈一個時辰的時間罷了。

  「不過這麼一來,陣仗上又得要有變化。」王舜臣斟酌著說,此刻的他,終於像一名老於戰陣的將領了,「戰術要變,軍事工程學的課本也要改了。如果遼狗手上有足夠多的開花彈,再陣列而戰,就是自尋死路。但反過來,只要有了開花彈……」

  王舜臣飛快的瞥了韓岡一言,壯聲道,「只要軍器監能夠供給足量的開花彈,半年之內打不到遼陽府,哥哥你把我的腦袋砍下來都沒問題。」

  王舜臣自信滿滿。使用開花彈後,炮彈的殺傷範圍,從一條直線,轉換成了一個面,殺傷力更大,但如何恰當地使用這種新式彈藥,軍中已經做了相應研究的將領並不多,而王舜臣正是其中之一。

  每一件革命性的新式武器的發明,帶來的都是戰術上的巨大變化。或者說,戰術本就是為了引導出武器的最大戰鬥力而存在。擁有了新式武器,而不去尋求戰術上的改變,比買櫝還珠還要愚蠢。在歷史上,墨守成規的勢力總是會被更加具有革命性眼光、敢於引領潮流的對手給擊敗。

  二十多年來,王舜臣親眼見證了軍中武器和戰術的巨大改變,也見證了大宋官軍戰鬥力飛躍性的提升,當然不會是不喜歡變化的保守派,相反的,他對新式武器的喜愛,在軍中也是頗為有名的。

  早年就見證過霹靂砲、神臂弓如何克敵制勝,板甲、陌刀更是讓官軍一舉成為能與遼人精銳相抗衡的強兵。

  而在西北邊陲鎮守的那些年,手邊只有被中原腹地淘汰下來的床子弩,充斥耳中的都是對火槍火炮誇讚,每一封來自軍中友人的信箋,也都在訴說對火器的驚喜。這讓王舜臣對新式的火器開始極度渴求。

  即使黑汗人從遼國那裡得到了火炮製造技術,朝廷也只是多送來了更多庫存的神臂弓和床子弩。在巴拉薩袞城外的會戰中,被兩百七十具八牛弩擊潰的黑汗人,又把剛剛得到的火炮給拋棄了,開始千方百計的尋求床子弩和神臂弓的製造技術。

  黑汗人被誤導,王舜臣則不會。他親眼見識過了神機營的戰鬥力,更清楚火炮與床子弩之間的從成本到威力上的巨大差距。可朝廷就是不給他手下配備這些新式武器,只是當成了被淘汰武器的處理站,傾銷庫存武器的窗口——在中國鐵蹄下苟延殘喘的黑汗人不需要用到火炮來處理。

  王舜臣對新式武器的飢渴,就是在西域這些年裡不斷積攢起來的。每次回到京師詣闕,他總喜歡往軍器監跑,不顧危險親手試炮的太尉也就他一個。

  這一回回到京師任職,王舜臣更是緊盯軍器監。開花彈的每一次成規模試射他都讓軍器監轉報與他,以便他能夠抽出時間去參觀。又帶著手下的參謀們,一起去研究使用開花彈的新式戰術。

  看他現在急切的目光,更是迫切的想要拿著開花彈去戰場上試驗一下他的戰術是否管用?

  王舜臣的脖子都抻過來了,就想能看見韓岡點一點頭。韓岡慢慢的喝了一口茶,更悠然的問道,「不是說現在不打算去河東了?」

  王舜臣一愣,失落的反應過來,「哦。對。現在不能去。」

  韓岡笑了起來,「軍器監的計劃中,是準備將現有的實心彈都改成開花彈。不過……」

  王舜臣追問,「不過什麼?」

  「不過現在能裝備軍中的只能是已經定型的乙型開花彈。是球形彈,不是你今天看到的錐形彈。」

  「十發裡面只有兩三發能爆,也沒指望現在就能用上。」王舜臣搖頭說。要是臭彈少一點,他也不至於在靶場裡面才走幾步,就差點捲進爆炸裡去。他又問韓岡,「至少再得等兩三年吧?」

  「或許不止兩三年。」韓岡不無遺憾的說。雖然他也想早點看到火炮現代化的進程更快一步,但依照現在的開發速度,以及工業製造水平,在兩三年內,錐形炮彈還無法大規模裝備部隊,這不僅僅是炮彈的問題,也有火炮的問題。

  「線膛炮,發射錐形彈,利用震動來引發引信,技術上要求還很高,不是幾年的時間能夠解決的。軍器監的實驗室裡面花大成本做上幾百個沒問題,只有兩三成能用也沒問題,但工廠裡面還這麼高的生產成本,等著關張倒閉吧。朝廷可沒那麼多錢買。」

  「不能用簡易點的?」王舜臣問,「改成個猴版先試試。」

  猴版,這是韓岡給經過精簡之後的同型武器起的名字。最近的就是在河北戰場上大發光彩的狙擊步槍的簡易版。用了一般點的鋼材,也不是名匠手工打造,子彈和火藥,同樣不是軍器監的精挑細選,而是軍工廠的大路貨,但威力和射程已經超過了舊式燧發槍。當然,成本也是,只是比原版的狙擊槍還是要低些。

  為什麼起了個猴版的名字,韓岡沒說什麼理由,下面的人自己就闡發,猴肖人,卻又不是人,智術不如,身量不如,就跟猴版和正版的區別一樣。

  「乙型就是。」

  「哥哥這是蒙我呢,」王舜臣笑道,「球彈和錐彈可差得多了。滑膛和線膛也差得多了。」

  「兩種炮彈本就不是一路貨,要改炮彈,火炮都要改。你弄個猴版,配套的火炮日後還是要改?這要花多少錢去?還不如直接上正版。」

  對韓岡來說,現有的科技發展的路線圖是明確的。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有千年經驗的他一清二楚。譬如火炮,從滑膛炮到線膛炮,從實心彈到開花彈,一整條開發路線都是韓岡定下來的。如今幾個技術節點已經確定,可以直接跨越過去,就沒必要節外生枝。

  不過這也是軍事上,韓岡才會加以干涉。他現在也只在戰爭相關科技上會給與明確的方向,至於基礎性的研究,盡可能的放手。證明一條路線的錯誤,也是科學發展上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一切按照韓岡的記憶來發展,得到的絕不會是韓岡記憶中的科學昌明、科技發達的時代,只會是一個缺乏根基的怪胎。

  「慢慢來吧,這個不急。」韓岡道。

  「是不急。」王舜臣眨了眨眼睛,就說道。陪著韓岡兜了一圈,終於找到了把話題引回來的機會,「比起如今的事,河北河東都不能算急了。」

  如今的事?

  韓岡想笑一笑,先打個哈哈過去,但看看王舜臣臉上的表情,忽的又想歎氣。

  之前沈括和黃裳都來試探過口風,現在就連王舜臣都坐不住了。

  自家派系之中的核心,一個個都坐不安穩,更下面的人還用說嗎?外面的飛短流長又會變成什麼樣,那就更不用提了。

  一直以來,朝廷對外的宣傳,都說兩位宰相和衷共濟,共掌國政,關係一向和睦。但這一回,章惇和韓岡之間的矛盾,隨著日本島上的那一枚火箭,暴露在世人面前。

  不可能不有矛盾的。

  至親如夫妻父子,都難免口角爭執,同為宰相,共事十載,身邊各自簇擁著一大批人,利益集團的勢力早就擴張到了官軍業已控制的每一寸領土,甚至還更多——雍秦商會在遼國國內滲透得很深,而福建商會的開拓隊都在天竺打下落腳點了——韓岡和章惇之間,怎麼可能沒有爭執,沒有爭鬥,沒有爭權奪利?

  一直以來,維繫著兩人之前互信互諒的關係,使得朝堂上鬥而不破,一方面是敵人依然勢大,章惇和韓岡都沒有給人漁翁得利的打算,還有就是實際強勢的韓岡,卻謹守著平等的姿態。兩人之間雖然有衝突,卻還沒有到有你無我的境地,相反的,許多時候,兩方攜手合作得到的利益,遠比與爭奪的利益要多得多。

  即使是現在,純粹從利益上來考慮,韓岡和章惇之間根本沒有衝突的可能——除非章惇突然間覺得大慶殿中最高的那個位子突然間吸引力大增,同時又覺得自己有實力有機會學一把楊堅。自然,這個可能性是很低的、

  可利益是一回事,人心則是另一回事。

  終究章惇死了兒子,而且是在韓岡讓人發表出現火箭的小說之後,而且這篇小說,好巧不巧早一步就因為火箭之事在京師掀起了一番風浪,此刻嫡親兒子因為火箭而死,理智會告訴章惇,但章惇身邊的人會怎麼說?不斷有人在耳邊灌輸,最後章惇還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在千年後,還有無數人願意相信信教能包治百病,其中不乏各種學問淵深的大才。在此時,自是會有更多人相信,由韓岡引發的某種神秘力量,或者是難以明述的氣運,弄死了首相的兒子。章惇一貫蔑視鬼神,卻也不能完全脫離這個時代。

  退一萬步來說,即使章惇直到最後都保持了理智。可章惇最終能不能反過來相信韓岡,確信韓岡不會被外界的信息所影響:『認為章惇他已經暗生嫌隙,正籌劃某個針對自己的陰謀?』為此,章惇做出一定的準備,這不也是順理成章的嗎?

  歸根到底,就是維繫了多年的信任關係因為這一次的變故而破裂,無法再回到過去。

  即使是韓岡即將要辭官歸鄉,章惇也不一定會覺得韓岡的威脅減少了,甚至可能會覺得韓岡不論在內在外都讓他如芒在背。

  反過來,理智也告訴韓岡,應該相信章惇,至少是在章惇當真做出不該做的事情之前,還是應該相信章惇。

  但韓岡能像過去一般相信章惇嗎?韓岡自己都不敢做出保證。

  他都不敢保證,他現在出門去不會跳出來一個槍手,而這個槍手恰好又聽命於章惇。

  話說回來,韓岡也從來沒有將自身安全。尤其是經過當年宮變時差點殞命殿上的經歷,韓岡對自身的安全問題,只相信自己手中控制的力量,絕不會把性命寄托在別人的理智身上。

  幾日來的顧慮,閃電般在腦海中又過了一遍,韓岡搖搖頭,「你覺得」

  王舜臣很老實的搖頭:「不知?」

  「你聽說了什麼?」韓岡又問。

  「很多。」王舜臣沒有細說,也不必細說。還能會有什麼很多?

  韓岡就搖頭失笑,「也是,不多你也不會緊巴巴的跑到我這裡了。」

  他站起身,「跟我來。」

  信任關係很重要,尤其是在一段信任關係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另一段就必須妥善維護,並盡力加強了。

  王舜臣莫名其妙的應聲站起,問:「去哪裡?」

  「看些有趣的東西。」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1
第205章 變故(二)

  韓岡所說的有趣的東西,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跟在韓岡身後出門,王舜臣就在想著。

  如果去問韓岡,韓岡肯定只會笑說,一會兒自會看到,絕不會露半點口風。

  知道韓岡不會說,王舜臣就只有自己胡思亂想。

  會是個什麼樣物件?

  兵器好像不大可能。

  朝堂中的事,就是神兵利器都沒用。

  就是韓岡拿著金骨朵挨個砸過去,把章惇一黨全都砸翻,事情也只會變得更糟。

  火炮火槍什麼的,更不可能用在京城內。

  便是韓岡準備把京師殺個血流成河,也只要他宰相的一句話交代下來就夠了。

  難不成是效忠書?

  跨過門檻的時候,王舜臣差點沒笑出聲。

  韓岡拿著一沓子破紙想自己炫耀的場面還真難想像。

  要是韓岡會相信一張紙就能掌握住人心,早幾年就給章惇生吞活剝了。

  王舜臣又想,會不會走到門口,就看到呂嘉問從門裡跳出來,大笑一聲,『沒想到吧。』

  好吧,王舜臣這一回真的笑出聲了。

  不過韓岡正在前面吩咐下人,倒是沒給他聽見。兩個韓府的下人偷偷投來驚異的眼神,王舜臣立刻收斂起笑容——雖然心裡還是很想笑。

  這就是一個不可能的笑話。

  呂嘉問會是韓岡的人,那母豬都能上樹了。王舜臣久在西域,可也知道呂嘉問跟韓岡從來都不對付,都多少年恩怨了,哪裡可能輕易媾和。呂惠卿都更有可能。

  但這個不可能,那個也不可能,到底會是什麼,這讓王舜臣更加好奇。

  目的地並不遠。

  其實就跟相府後門隔一條後巷。

  實際上相府的後巷也屬於宰相府,兩側巷口都有柵欄,無關人等都被攔在柵欄外。而後巷的另一邊,同樣是朝廷賜第,賜予韓岡,又被韓岡遣人改造成一排兩層四合院式公寓,安置幕賓、清客、家人,同時遠離宰相府的方向上,還有幾個實驗室,不過裡面到底是在研究什麼,王舜臣就不知道了。

  他跟著韓岡,一路走過來,隔了一條街巷,氣氛就完全不同。相府律禁森嚴,永遠是安靜和威嚴的,儘管其中隨時隨地都能拉出幾百人,但走在裡面,還是覺得缺乏人氣。而府外的公寓區生活氣息就濃郁了許多。

  後巷水泥鋪砌的路面有修補過的痕跡,路邊上的兩排香樟才手臂粗細,葉子倒是在冬天裡還帶著點綠意。

  前頭街口處停了一輛馬車,一座公寓前拴了兩匹馬,剩下都是行人。能看到母親挎著籃子,牽著幼子慢悠悠的在街邊上走。能看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蹦蹦跳跳的走進公寓大門。有行人有車馬,除了沒有沿街的商家,只有一扇扇敞開的公寓大門,一切都跟普通的街巷沒有什麼兩樣

  王舜臣並不覺得這裡是見人或是做學問的好去處。人多且雜,韓岡只穿著家居服,王舜臣也沒穿著他的官服,兩人帶著幾個隨從從街巷中走過,都穿著厚重的冬衣,還帶著遮耳蓋臉的帽子,並沒有引來太多注意,甚至擦肩而過的一干人,都沒有認出宰相。

  但王舜臣確信,他看見路邊上有幾個人看清韓岡之後,就忙低下頭以示敬意,分明發現了韓岡的身份。但沒有一個人行禮,或叫出聲來。也不知韓岡從這條巷子走過了多少次,以至於人們都習以為常。在自家莊子上的感覺也是這樣,感覺倒是更加自然一點。

  緊隨著韓岡的腳步,在香樟樹下走了二十多步,就轉進一條橫巷,狹窄的小巷只有三尺寬,青石板鋪就的巷道盡頭是一扇門。

  門是敞開著的,顯然裡面的人事先已經得到了通報。但出來迎接韓岡和王舜臣只有兩個人。

  門有一層樓的高度,是一座四合院公寓樓的大門,大小快趕上小城的城門了。與外面的公寓一樣,一圈三層樓,樓本身就是圍牆。但不是外面住宅公寓的式樣。

  對外面一扇窗戶都沒有,只看見了紅磚牆面。進門穿過門洞,站在天井內,才發現沖內的一扇扇窗戶開得很大,全都鑲嵌著透明的平板玻璃,外面公寓雖也有玻璃窗,但窗口只有這裡的一半大小。

  是實驗室。

  王舜臣在外面沒有看見招牌,但看到這棟建築的一瞬間,他就確認了此處是何場所。

  沒有外側窗戶的建築,除了倉庫,也只有一些重要的實驗室了。又建在韓府的地界內,安全性比軍器監的幾個甲級實驗室都要高了。

  空氣中沒有研究物性變化之學的實驗室特有的或酸或臭的氣味,蒸汽機運轉的聲音倒是震耳欲聾,一條條暗色的繩索,從一個窗戶延伸到另一個窗戶,不僅如籐滿般爬滿了半幅牆壁,還在天井上空織起了一張蜘蛛網。

  「這是……電線?」

  王舜臣探手捻了一下那些繩索,外軟內硬,還帶著些柔韌。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不會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只可能會以為是某種材質特殊的繩索,但王舜臣去過電力相關的實驗室。

  韓岡卻不知道這件事,帶著些許驚訝的回頭:「你見過?」

  王舜臣點頭,「去過一家實驗室,開發電燈的。」

  人造電光,王舜臣聽說過,也親眼看過。對電燈實驗室並不陌生。一盞盞沒有火、不用油,純粹而明亮的電燈照亮了院落和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讓第一次參觀的王舜臣歎為觀止。

  也因此,王舜臣在那個實驗室中逗留許久,甚至都知道,為了讓電燈能持續發光,還必須分離空氣中的氧氣和碳酸氣,將剩下來的氮氣充入燈中密封。

  「電力相關的實驗室可沒幾家。虧你能找到。」韓岡笑說道,卻沒做多問。

  電力、尤其是電燈,也算是當下最熱門的項目之一,雖然門檻很高,能夠投入研發的實驗室不多,但實驗室背後的資助者或試圖成為資助者的投資人卻多如過江之鯽。

  「既然見過電燈實驗室,可知這裡是作何研究?」韓岡撥過垂下來的一根電線,問道。

  王舜臣擠出一絲微笑,配合著,「不像是電燈。難道是電報?《南行記》裡的電報?」

  《南行記》中,已經抵達交州的主角,將留言瞬息萬里的傳回河北家中,用的就是所謂的電報。還沒有問世的東西,卻連挑擔子的力工都聽說過了。用電的物件,除了電燈,也就只有電報了。

  王舜臣現在感覺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上京,被王厚帶著逛窯子。自己褲子都脫了,窯姐卻還要點香、斟茶,弄上好一通張致。

  電報是個好東西,但他想看的可不是什麼能千里傳音,萬里傳信的新機器,而是能壓得住陣腳,鎮得住宰相的手段。

  發報的按鍵用滴滴答答的長短音,將王舜臣說的一句話傳到了對面的樓上,從對面樓上傳回的紙條上,一個字也不差。

  「如何?」韓岡帶著自滿的笑容,問著王舜臣。

  電報已經成功製造出來,如果換個時間,王舜臣一定會興奮得說不出話來,身在北庭,能知道當天東京新春杯的結果,這對賭徒來說是多大的喜訊?

  可這不是王舜臣想要的。只是他還不能掃韓岡的興。

  「前線軍情都能及時傳回,有此一物,勝過十萬大軍。」王舜臣喜笑顏開的大聲讚美,一旁的實驗室成員,全都歡喜的抓耳撓腮,韓相公說好,王太尉也說好,這一份功勞妥妥的拿到手了。

  「六年了。」韓岡感慨的說,「六年的時間,終於把電報給做出來了。」

  實驗室的成員們,心有慼慼,六年的時間不短了,他們遵從韓岡的指點,不斷的進行試驗,不同結構的收發報機製造了幾百台,三年前造出了可以發信的電報,但直到上個月,才確定了如今的這一成本、性能、易用性、以及可維修性上都算得上出色的型號。

  「接下來就可以投入使用,鐵路幹線先用上。有了電報,鐵路的運輸效率能提升至少五成。」

  原來鐵路上信號的快速傳遞,主要靠目測。在修築鐵路的同時,就在鐵路附近的高處,修起信號架。如果沒有合適的高地,就乾脆建起標高十丈的信號塔。通過信號架來傳遞信息。類似於烽燧,但比烽燧燃起的狼煙能夠傳輸的內容更多。不過比起電報,自是遠有不如。別的不說,只是發車頻率就可以增加許多。

  「只是有這一條在,成本雖然高一點……」

  韓岡說著,突然又搖搖頭,苦笑著對王舜臣道,「這成本可不是高一點。雖然這一條系統在諸多研發型號中成本算低的了,但依然是貴得很。主要是就是線路太貴。」

  王舜臣順著韓岡的手指看著前面的線纜,「多少?」

  「一股線一里就要百貫。」

  王舜臣呼吸一滯,脫口而出,「這麼貴!」

  六百貫對朝廷來說當然不算多,但電報線路想來不可能才單股線,看外面牆上和天井中的線路佈置,至少得雙股吧,甚至得三股、四股,再乘以天下鐵路的長度,可就是個巨大的數字了。

  「就是這麼貴。」韓岡點頭。

  拉制銅絲的技術並不困難,古已有之。得到銅絲之後,用清漆和杜仲膠來做絕緣。線纜外裹起麻布,再用膠來裹起。製作難度不低,自然成本就高得驚人。

  現在只是處在實驗階段,故而成本問題並不是第一位。可一旦投入實用,六百貫一里的線纜成本就有些駭人聽聞了。

  六百貫一里,僅僅是線纜成本。而要電報系統能夠正常使用,還需要木料,需要水泥,需要鋼材,需要各色器材,材料成本單價至少要翻番。材料之外,運費,安裝費,人員的培養費用,以及日後的維修和維護成本,都是在原本就已經十分高昂的建設投入之上再加上重重的一筆。

  「要是給人知道這麼值錢,怕是禁不住賊偷。」王舜臣捻著電線對韓岡道。

  後世禁不住,如今自然也禁不住。電報線路的成本高,也高在這裡。

  但韓岡是不會說出來的,他反過來問道,「破壞鐵路是什麼罪?」

  鐵路等同御道,如今已經是國之命脈所在,破壞鐵路,最重的判決就是族誅,九族遠流,遇赦不得歸。而收購失竊的鐵路器件,與主犯同罪論處。

  而且鐵路沿線的村莊保甲,一年到頭都要組織人力來巡視鐵路。鐵路總局轄下還有專門的護路隊。多管齊下,幾年下來,鐵路被惡意破壞的情況並不多見。

  『怕是用處不大。』王舜臣想。

  鐵軌要處理掉很麻煩,但電線要賣掉就方便了,燒掉外面的漆和膠,剩下的銅可以直接融掉。日後線纜被偷的情況可能不會少。可王舜臣不打算說出來。韓岡正在興頭上,潑冷水就太蠢了。

  不過韓岡心情正好,王舜臣終於可以說出他心裡的擔憂了,「電報雖好,日後哥哥歸鄉,用電報也能掌握京師局勢。可是……眼下卻是緩不濟急。」

  韓岡看著王舜臣小心翼翼的樣兒,哈哈大笑起來,「忍了很久了吧。」

  王舜臣干干一笑,卻沒不答話。

  「京師的軍隊,班直兩千一百餘,上四軍兩萬二,神機營三萬五,其餘禁軍諸營十一萬六千,你可知聽命於我的有多少?」

  禁軍諸營且不提,王舜臣如今掌握了神機營,李信參與組建了神機營,又鎮守過皇城,上四軍也曾經在他的麾下,也曾聽命於他。

  而宮中不斷調出兵力,換神機營頂上。其是班直,本來其中大部分都是祖孫幾代值守宮掖,甚至有從太祖時候開始就為班直的家族,幾代人都遵從太祖皇帝的旨意,始終娶高大女子為妻,一個個牛高馬大,七尺之軀在所多有。宮變之後,就以從賊、觀望、疏失等罪名,不斷將其中的軍官處分,一年不到就有一多半被替換了,十年間幾乎被換了個遍。

  這些就是直接聽命韓岡的軍隊,外圍的其他禁軍,也有大半聽從韓岡吩咐。

  王舜臣稍稍算了一下,「至少七成。」

  「不。」韓岡搖頭,他平靜的笑了一笑,「是幾乎全部。」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2
第206章 變故(三)

  「是幾乎所有。」

  王舜臣用了幾秒鐘方才想明白韓岡的話,駭然一聲,「包括燕達?!」

  研究所小樓一角的小廳內,只有韓岡王舜臣二人。但樓中壁薄,保不准聲音就傳到隔壁去。

  可王舜臣已經顧及不到這些。

  他是不得不驚駭。

  無論如何,殿前司都指揮使燕達如今都是軍中名義上的第一人。

  二十年前燕達就已經是一路主帥,是被熙宗皇帝看重的少壯派。王舜臣李信之輩當時才出頭,還是一抓一把的指揮使,芝麻粒大的小武臣。

  時至如今,三衙之中老人盡去,王舜臣和李信也得以登頂武臣之極,但燕達更是早憑資歷功績穩穩的坐在三衙管軍的巔峰。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巔峰。

  三衙起自五代,先有侍衛親軍司,至後周時,又設殿前司。太祖皇帝便是殿前司都點檢出身,手挽重兵,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全仗於此。也因此,自太宗時後,殿前司都、副點檢便不再授人。而真宗時侍衛親軍司因其勢大又被一分為二,步軍、馬軍各自獨立,三衙之名由此而來,而十一管軍之位也便從此確定。

  但仁宗之後,最高位的殿前司都指揮使以及侍衛親、軍司的馬軍、步軍都指揮使多年不再授人,十一管軍只存在於名義中,實際只剩八個位置殿前、馬軍、步軍三司的副都指揮使和都虞候,以及捧日天武、龍神衛的都指揮使以殿前司副都指揮使為首,號為管軍八位。功高如種諤,資深如張玉,也僅止於殿前都副使。

  現如今,王厚是侍衛親軍司馬軍副都指揮使李信是侍衛親軍司步軍都虞候王舜臣原是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現為殿前司都虞侯,三人皆已先後步入武臣之巔,可燕達,卻是近三十年來,除了病重垂危時得以授任,以為沖喜的張守約之外,第一位殿前司都指揮使。

  這一位一直都是擺著熙宗皇帝的孤臣孽子的姿態,當年與韓岡約定共保熙宗血裔在位的承諾也傳於外界,被世人視為熙宗皇帝的忠臣而多受讚許。

  儘管他因為這一立場,逐步被剝離了軍權,手中權柄無法與先後管勾三司公事的王厚、李信、王舜臣等人相比。不過都堂為了對外表明自己赤心趙宋的態度,反而是不斷為其加官進爵,甚至打破了多年來的慣例,將殿前司都指揮使的職位授予其人。這兩年要不是因為韓岡卸任在即,兩邊都擔心都堂內部變數太多,燕達說不定就被送進樞密院做新擺件了。

  軍方名義上的第一人,實權雖小站出來卻也能影響一大片將士的統帥,世所公認的帝黨,甚至被王舜臣視為絆腳石的存在,竟然悄無聲息的就站到了韓岡一邊。

  這件事章惇知道嗎?都堂裡面的相公們知道嗎?

  知道後會不會驚到?

  王舜臣不清楚,反正他是被驚到了。

  「自是當然。」

  看到韓岡微笑點頭,王舜臣一身冷汗淋漓。

  眼前的這一位,在他記憶中,雖然經常有著各種各樣新奇的想法,卻總是十分可靠。對敵人心狠手辣絕不容情的同時,對自己人則是百般照顧。舊日的同僚、好友,無不是得到他的照料而飛黃騰達,而自己年少時與其結下的情誼,更是讓自己受益至今,他甚至不顧世人非議,至今仍舊固執的對區區一介武夫的自己以兄弟相稱。

  二十多年的兄弟,儘管在西陲戍守多年,當自己回到京師,熟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親切。這讓王中正確信,除了兩人的地位,一切都沒有改變。

  但是現在,他發現,眼前這依然熟稔的微笑卻顯得極為陌生。

  什麼時候,韓岡已經控制住了京師幾乎所有的軍隊?而管勾三司的自己竟然茫然無知。

  標榜著自己忠心宋室的燕達都被收服了,京師眾將還有誰沒有被收服?

  樞密院有張璪,三司有燕達,調動起京師兵馬,都不用知會都堂中的其他人。

  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沒有告知自己?

  王舜臣背後一陣發冷,彷彿懸崖邊一腳踏空。

  他一直都自視為韓岡麾下的第一干將,在韓岡心目中的地位至少與李信不相上下。朝堂上的事不跟自己商量,學會中的事不與自己商量,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但軍中之事不與自己商量,甚至連燕達歸附這麼大的事都一點風聲沒有,這讓王舜臣心都寒了。

  「想不到。」王舜臣乾啞的笑著,不用照鏡子他都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就連燕達都聽哥哥吩咐了。」

  「是啊。」韓岡笑著,對王舜臣的失態視而不見的樣子,「如果章子厚要反,我一句話,燕逢辰就能抽刀子上了。」

  王舜臣湊趣的陪笑兩聲,「不知什麼時候把燕達給收服的?」

  「收服?我什麼時候說過收服他了?」

  「呃唉?」王舜臣驚異發出了一聲怪調。

  「唉什麼?收服和聽吩咐豈是一回事?燕逢辰的性子你不知道?如果是我要反,燕逢辰可不會聽。」韓岡笑著,眼中分明閃爍著戲謔的光芒。

  幾乎溺斃時猛然間被拉出水面,王舜臣呼吸一下都順暢起來。自己分明是被戲弄了,但王舜臣卻連怪罪韓岡的心情都沒有。緊繃的肩頭垮了下來,眉眼也放鬆了,笑說,「原來是這樣。哈。哥哥還是這般愛戲弄人。」

  「戲弄?哪裡有。只是說事實罷了。有的吩咐會聽,有的則不會聽,最後看的還是自身的立場。誰不是跟燕達一樣?」韓岡輕搖頭,「熙宗皇帝當年要變法,韓琦、富弼都說是忠臣,可有一個老老實實聽從吩咐去推行新法的?高太后不喜歡新法,可熙宗皇帝也不曾聽過她的一句勸。皇帝不能讓臣子俯首帖耳,父母也不能讓子女一切依從,誰能讓人不問情由的都跟著呢?」

  「我就會!」王舜臣沉聲說,「哥哥你說什麼我都聽著,哥哥你做什麼我都會跟著。」

  韓岡揚起眉,卻沒說什麼。拿起擺在桌上的錫罐,裡面的茶葉沙沙作響,不是廳中待客的存貨,而是韓岡的親隨隨身帶來的上品,回頭問王舜臣,「紅茶?綠茶?」

  「綠茶。紅茶喝不慣。」

  當年韓岡嫌團茶制湯太費事,或者說太貴,就發明了用便宜的野山茶炮製的可以直接用滾水沖泡的炒青。這些年幾乎取代了團茶在世間流行。不過福建原本生產團茶的茶場沒有故步自封,不知從何時起,推出了一種新茶,同樣是沖泡,湯色亮紅如鐵銹,與炒青截然不同。兩種茶湯紅綠相對,故而世間就通稱綠茶、紅茶。至於團茶,真的是少了。

  韓岡倒水沏茶。茶盞、水壺和水也都是親隨一併送來的,所謂富貴,倒不是金珠滿斗,卻是什麼事身邊人都能準備妥當。

  王舜臣在旁看著,韓岡與親近人聊天時,時常會自提茶盞與人斟茶倒水,王舜臣也是習慣了。

  他更曾學韓岡,給下屬倒茶,雖然也能夠得到下屬感激涕零的目光,但遠沒有韓岡做得這般自然。彷彿只是尋常事,沒有半點紆尊降貴的態度。

  「我一向是懶,」韓岡沏了滿滿一盞濃茶遞過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中渥著,「過去嫌點茶費時費事,就把茶葉炒干了泡著喝。說起來就學了那些蕃人把大麥炒糊了泡水,沒甚出奇的地方,只是圖省事,傳於世間倒是意外之喜。如今卻又不知是哪一起閒人,把喝口綠茶都分了十八道手續,比點茶都麻煩。說是品茶,我覺著就是折騰。」

  「閒得慌。」王舜臣評價道。

  「說得好,正是閒的。」韓岡抿了抿茶水,還有些燙,放下了,「不過這閒是難得。非富貴不得閒。窮人家早出晚歸,日日勞作,方能勉強一飽。你我這一等,位極人臣,卻也只是富貴,沒有一個閒空的時候。所以說這世上難得的是富貴,再難得的是閒散,最最難得的便是富貴閒人。也只有富貴閒人,才做得這費時費事又沒好處的勾當。」

  王舜臣想著韓岡的話,不由得點頭歎道,「哥哥說得是,我這太尉當的,富貴是富貴了,卻也是忙得沒一個閒空的時候。說起來還真比不上在隴西時那般悠閒。」

  「是啊,既得富貴,卻難得悠閒,不免有缺月之憾。」韓岡將茶放下,「如果我說,讓你日後與我一起做一個富貴閒人。你可甘願?」

  王舜臣眨眨眼睛,「哥哥的意思是?」

  韓岡神色微冷,肅容說,「就是放下手上的一切差事,退隱歸鄉。」

  王舜臣瞪圓眼睛,試圖從韓岡臉上看出端倪,小心翼翼的問,「哥哥是在說笑吧?」

  韓岡繃著臉,很快就笑了起來,「當然。可是你看?」他攤攤手,笑而不語。

  「哥哥,這可不一樣。」王舜臣立刻叫起撞天屈來,連鄉里的口音都出來了,「你要俺腦袋當球踢都行啊,但現在哪裡是把腦袋當球踢,是把俺們兩家的腦袋都要送給別人踢啊。」

  「好,那換個例子。」韓岡戲謔的笑著,「皇帝要殺我,我若伸長了脖子讓他殺,你跟不跟?」

  王舜臣張口結舌了一下,又笑道,「哥哥你哪裡會是引頸就戮的性子。」

  「所以說嘛。」韓岡重又端起茶盞,「我做錯的時候,你不會跟著,而是拉也要把我拉回來是不是?」

  「那肯定啊。」王舜臣立刻道,「只有奸佞才什麼都聽皇帝的,忠臣都會勸諫皇帝。俺對哥哥可是忠心耿耿。」

  韓岡一點頭,「我知道。」

  見韓岡點頭,王舜臣就笑道,「哥哥這是在戲弄我。哥哥有心情戲弄我,看來章相公不足為懼了。」

  韓岡輕歎一聲,「章子厚從來都不是敵人,至少現在並不打算把他當成敵人。」

  「可章相公現在可不像要哥哥和衷共濟,」王舜臣道,「至少他的兒子不會。」

  韓岡搖搖頭,無奈說,「虎父犬子。」本該極隱秘的勾當,卻傳了出來,章惇的那位嫡長子真是把章惇的臉都丟盡了。

  他停了停,又道,「前面提起燕達,我的意思是想說,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燕達有燕達的,我有我的,你也有你的,我們做事和選擇,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而個人的立場,就算是仇人,也有相和的地方,就算是至親,也有相悖的時候。譬如燕達,他對先帝忠心,也忠於趙氏,我要平復叛亂,他肯定跟著,我要是做反,他登時就會翻臉。反過來,我要造反你肯定是跟著的,倒是妥協退讓,就不幹了。」

  「也不是不干,就是想不通。但我相信哥哥不會做錯事。」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們做事,要把朋友弄得多多的,敵人變得少少的。盡可能的集結力量,一次對付一個敵人,不要過多樹敵。」韓岡刻意緩慢的說道,加深給王舜臣的印象,「我們現在與章子厚還是有共同利益的,有共同的立場,也有共同的敵人。」

  「舊黨?」王舜臣問。

  「餘孽。」韓岡冰冷的說道。

  韓岡表露出來的態度絕不容情,王舜臣重重的點了點頭。

  「只是現在的情況,不得不把他提防著一點。防人之心不可無。」韓岡頓了一下,「基本盤要維持住。」

  「哥哥放心,我會小心提防著,一兵一卒都不讓章相公給拉過去。」王舜臣狠狠的笑著,「沒米沒柴,我看章相公如何做飯!」

  韓岡此前說京師軍隊都聽他的話,雖然是玩笑,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成分屬於事實。章惇在軍中無法與韓岡抗衡,要不然也不會千方百計的要抓住海軍。不過海軍的勢力無法延伸入京師,戰列艦的火力再猛,也轟不到京師的城頭上。

  其實這一回,章惇的兒子死於遼人火箭,之所以鬧得如此之大,除了那一部正在連載的之外,也有受損的是海軍的緣故。官軍這些年來所向無敵,就連遼國皇帝親帥幾十萬大軍來攻也只落得個丟盔棄甲的結果,偏偏章相公關注的海軍出了問題,比馬步軍優勢更大的海軍,卻在小小的日本島上得到了一場慘敗,章惇那一方不忿之餘,不免將怨憤之氣撒在韓岡頭上。

  兩邊的對立情緒,十來年間早就積攢了許多,只不過缺乏一個契機,而海軍慘敗,章惇喪子這件事,正好成了導火。索。

  「不過你不打算去河東了?」韓岡反問了一句。

  王舜臣搖頭,「等李二哥來了,我再走不遲。」

  「我那表哥性子古板點,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實還是你在京師我更放心。」

  如果守城時遇到敵軍驅民蟻附,李信會多猶豫上幾分鐘,而王舜臣會在第一時間下令開火。這就是兩人性格上的差別。不說誰對誰錯,總之兩人性格有別,遇到事情的處理方法也就不會一樣。放在京師這裡,下得了狠手,敢於獨走的王舜臣,的確是更加合適的留守人選。

  但王舜臣要去河東。他現在找借口留在京師,可只要差遣不改,借口總有時間限制,不可能一直把借口找下去。

  「那我就留在,讓李二哥去河東。」

  王舜臣其實已經不想去河東了。他是想打仗,打心底裡想要得到滅遼的光榮,可如今京師風波將起,他即使去了河東,也要記掛著京師這裡會不會出問題。有後顧之憂,這仗可不好打。

  韓岡卻搖頭,「朝令夕改,有損朝廷顏面。而且針對性又太強了,終歸不美。」

  看得出來,韓岡是在猶豫,或許情況的變化已經超過了他的預期。

  可事有輕重緩急,遼國在那邊又跑不掉的。王舜臣想說,但忍住了沒說。他確信,韓岡終究還是會有決斷。

  他遂靜靜地等著韓岡作出決定。

  ps:去年年底各種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也無心碼字,最後弄出了前所未有的長時斷更。對諸位一直以來支持本書的書友,哥斯拉在這裡頓首謝罪了。新年後,情況好了一點,現在正在拚命碼字存稿,避免再斷更了。多餘的話不多說了,這就去碼字,用行動謝罪。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3
第207章 變故(四)
       
  韓岡向外面望著,窗外研究所的天井中寂靜無聲,一棟小樓幾十人彷彿一下都消失了,滴滴答答的敲擊聲更是消失無蹤,沒人過來打擾他和王舜臣說話。

  「我曾考慮過,」韓岡望著天井裡電纜編織起來的蜘蛛網,「是不是讓子漸回來?」

  王舜臣眉頭微皺,子漸就是趙隆的表字,他正在熙河路上任職,「前段時間還說他陪著王公逛蘭州。等他從蘭州趕回來可就要到年後了。」

  韓岡遺憾的輕嘆,「的確是來不及了。」

  趙隆如今雖還沒有升任管軍,卻也是橫班之列,就在隴西任職,做了好幾任路中兵馬副總管。前段時間正陪著王中正逛蘭州。不過這也是上個月的事情了。

  趙隆半個月前來信,王中正離開蘭州後,就繼續往西去往河西走廊了,早到了甘涼路上,在那些甘涼大戶的陪伴下,喝著青稞酒,吃著烤羊肉,欣賞著胡女的舞蹈。

  而趙隆本人,自然是還在熙河路上,想要調他入京,至少要一個月。以現今京師局勢,一個月內,要麼天翻地覆,要麼風平浪靜,一切都會在一個月內解決,趙隆已經來不及趕上這一波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放棄讓趙隆回京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還是趙隆無可取代——除非韓岡願意將王舜臣和李信調回隴西。

  雖不如李信和王舜臣親近,但趙隆也是韓岡的心腹愛將,同出自王韶帳下,天然的就站在韓岡一邊。

  王韶舊部,如今是軍中最大的山頭。最高到了宰相,在任的三衙管軍都有三個:王厚、李信、王舜臣,下面下至都頭,參與過熙河開拓的成員遍佈軍中。

  關西的世代將門雖然也受到重用,可是將門子弟中,如果沒有王韶舊部這一標籤,陞官就是要慢一點。如果再沒有韓岡麾下做事的經歷,想要受到重用就更難了。因而最近的關西將門,其子弟就算得到蔭補,也要先去橫渠書院上學,千方百計要給自己刷一層橫渠學子的金身。

  但無論如何,以王舜臣、李信、趙隆為首的一干舊部都是把自己和全家的前途完全掛靠在韓岡身上,這正是那些將門世家無法做到的。正如韓岡方才所言,這些人的立場與他的立場相合的地方最多,而種、折、張等將門世家,自然只有一部分是相同的。

  也因此,韓岡自然是更加信任這一干舊部。尤其是寒微時就結識的幾人,更加視如手足。就算是親近如種建中,也比不上趙隆在韓岡心目中的地位。

  關中根基之地,到了要動刀兵的必要時刻,隨時都要拉出一支兵馬為韓岡出生入死,在趙隆和種建中之間,韓岡只可能相信趙隆能為自己做到。

  隴西是韓岡的核心之地,沒有一個可信的將領主持,韓岡在京師都待不安心。即使日後韓岡回鄉,為了便於調動全路兵馬而不在必要時耽擱寶貴時間,也一樣需要一個親信將領擔任兵馬副總管。

  除了李信、王舜臣之外,趙隆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其他人,不是資望不足,就是讓韓岡無法全心信任。而且時間上也來不及。

  而等到他回到隴西老家,再放趙隆在京師,既沒那個必要,也比不上李信、王舜臣坐鎮京師更穩當。

  至少李信是親手將神機營拉起來,在京師掌兵多年,威望無人可比。而王舜臣西征域外,拓張萬里,將西域諸國打得不敢東顧,名氣響徹國中。兩人掌握京師禁軍皆不在話下,而趙隆資望上比起兩人還是要遜色上一籌。

  王舜臣聽到了韓岡的話,就哈哈一聲,「正好可以讓他監修黃河大橋。」

  韓岡盯了王舜臣好幾眼,直覷得他心虛,方笑道,「那可要好些日子了。」

  他低頭看著天井中的電線,「不過橋修好了,熙河路的鐵路就能直通寧夏,那時候,關中就是一整片了。這座橋,的確一點都不能出差錯。」

  「哥哥放心。」王舜臣道,「只要不怕殺人,這橋怎麼也不會出問題的。」

  「嗯,相信趙子漸不會手軟。」

  如今各路兵馬副總管,除了本路兵備之外,對鐵路相關建設也有相配合的義務。

  而蘭州方面,如今正在籌備修造黃河大橋。準備跨越黃河,將兩岸連接一處。這不是浮橋——普通的浮橋,黃河之上,從蘭州到大名,已經有十多座——而是高出河面,讓鐵路可以越河而過的真正的大橋。

  韓岡前世去過蘭州,看過那一座黃河第一橋,水泥墩,鋼架樑,足以兩條鐵路並行而過。放在如今,材料上問題不算大,鋼筋和水泥的產量足夠,質量比二十世紀初的水平有差距,卻也可以用更多的投入來補足,大型蒸汽錘模鍛出來的鋼製零件已經用在跨越汴水的鐵路橋上,用在黃河大橋上也不會差到哪裡。

  不過在另一個世界幾百年後的蘭州黃河大橋,只是一個落後國家的偏僻地區建設的一座普通橋樑,在西方,早幾十年就有了更加宏偉的橋樑建築。可在提前了近千年的情況下,就是一個偉大的工程了,而且必將成為一個標誌性的建築。

  儘管遠在蘭州,可它對氣學的意義,對韓岡的意義,都遠比京師中的任何新式建築要重要。對天下士民的影響,也比一時的軍事勝利要大得多。

  放到後世來評價,其意義甚至不會下於萬里長城——這意味著遍佈全國的鐵路網開始真正成為一張網,而不再被大江大河切割成碎片。如此關鍵的工程,為了避免各種問題,實行軍事化管理絕對必不可少。

  「不過要做好監管,要學的東西可不少。光是殺人可不夠。」韓岡說著,偏頭看往王舜臣。

  王舜臣明白韓岡的意思,摸摸腦袋,乾笑道,「俺是做不得,看到書就想睡。」

  「胡扯。」韓岡搖搖頭,「汴水大橋的情況不能再重複。」

  換成是戰報或是武器的說明書,王舜臣讀起來比誰都精神。但王舜臣推脫的也沒錯,趙隆的確是他手下將領中最好學的一個,平常就手不釋卷,氣學學問精深,還是地理學會的成員,而且是以研究者,而不是以資助人的身份成為學會成員。

  擁有水準以上的學識,趙隆監理大橋建設,自然是比其他武臣更加穩當。

  要建好這一座大橋,勘測、設計、材料、建造,各種情況都要考慮進去,儘管不過七十丈,全國之內,已經修成的有差不多長的,正在修建的還有更長的,但作為第一座黃河大橋,橋墩要立在黃河水中,難度是可想而知的。

  這種情況下,相較於其他人,趙隆正是難得的合適人選。何況不僅僅是進行監理,趙隆也能參與協調,調動手下兵馬配合工程建設。

  這樣的一個大工程,需要的人力、財力、物力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各方面的協調配合也是關鍵。

  汴水上的幾座已經建成的大橋的修建過程,以及穿河隧道的失敗,都告訴了韓岡和世人,監理和協調配合的重要性。

  淮河以北的汴水河床高出地表丈許,宛如一道分水嶺,隔絕東西鐵路交通。早年京揚鐵路,就平行於汴河而建造。不過如今中原鐵路要縱橫成網,當然不能讓汴河繼續成為阻礙。但汴水的航運還在發揮作用。

  尤其朝廷中在明輪蒸汽船發明之後,就開始以蒸汽船替代過去的制式綱船,成為汴水中的主力船隻,由此加快轉運速度,並大幅降低運費,甚至低於鐵路運輸,更使得毀棄汴水、方便鐵路建設的動議都被擱置了。

  在這之後,汴水兩岸的鐵路想要跨越汴水,連接成網,要麼挖掘隧道,要麼修築大橋。

  挖掘隧道是最早被提出來的,比起修橋,擁有足夠多礦工,同時也擁有足夠多攻城經驗的大宋,挖掘隧道看起來自然更容易一點。

  可是在開挖的過程中,多次透水,幾次壁面崩塌,最後因為現場監工反映的隱患,因為內部管理混亂,沒有及時解決,最後造成隧道整體性的垮塌,甚至還連累了地表長達十數丈的堤壩崩塌。

  事後檢討,除了對汴水河床地下的土質有所瞭解,暫時放棄了穿河隧道之外,也發現了工程協調的重要性。

  現如今,建造一座座有著漫長引橋的橋樑來跨越汴水。這些橋樑,一座座都是幾十丈、近百丈,擁有多座橋墩,大量工人、資財匯聚在橋樑工地上,如果沒有一個有力的指揮者和協調者,就會直接導致工期延長,或者嚴重事故。

  第一座陳留汴水大橋,方興主持修建,沈括是親自起工地坐鎮了近一個月,看著橋墩地基打起來,方才回到京師,一切順順利利。

  而第二座汴水大橋建於南京應天,只派做工程提舉,三個月耗費了二十餘萬貫,卻連一座樁基都沒打下來。朝廷就此遣了巡察御史,從上到下殺了七十多人。應天知府全家發配云南。

  前車之鑑,使得都堂對任何一項大工程都加強了監督。趙隆雖是武人,刀子在手,卻比尋常文臣更合適來看管蘭州黃河大橋的工程。

  王舜臣走到韓岡身側,低聲道,「只要黃河大橋修起來,這關中可就是完全是哥哥的了。」

  韓岡沒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

  實情正是如此。

  熙河、寧夏、甘涼、秦鳳四路,通過鐵路連接起來,就可以直接壓制以長安京兆府為核心的關中腹地。關中一體化,或者說在韓岡掌握下的一體化的進程,也就更加順利。能讓整個關中地區的資源聚合為一,真正攥起拳頭來,不說最後動手時形勢會多有利,只要鐵路貫通,關中爆發出來的實力,韓岡在隴右說話的份量,不會比他在京師更少。

  王舜臣笑了起來。

  他當世名將,以他的眼光早看到了這一點。只要有幾年的時間,韓岡的優勢將無可阻擋。這也是他更加期待韓岡能夠更進一步的原因。

  韓岡回頭正看見了王舜臣的笑容,也是一笑,「放心了?」

  王舜臣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話題被韓岡不斷引導,王舜臣的擔憂也逐漸減少。

  「還有些。」王舜臣誠實的說,畢竟是緩不濟急。韓岡說的都是未來,眼下的問題,可一個都沒有解決。

  說了半天立場,現在的情況下,要怎麼與章惇求同存異呢?

  韓岡卻沒再多說,再次望著窗外,天空中的灰色比之前濃重了許多,夜色將臨,天井中正在把燈點起,「如果有什麼變故,或許就是最近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4
第208章 變故(五)
       
  『如果有什麼變故,或許就是最近了。』

  既然韓岡這麼說,那麼肯定很快就要一些事情了。

  王舜臣對韓岡的話一向是深信不疑。

  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快,遠比他猜測得要快。

  快得多。

  從電報研究所中出來,已經是傍晚時分。王舜臣被韓岡留在家中吃了一頓晚飯。席上就沒有再說起公務政事,閒聊起西域,黑汗,以及更西面的地方。

  王舜臣在西域多年,涼州以西方圓幾千里的土地,可以說都是他親手開拓。是西域相關事務的專家,當地的奇聞軼事也是裝了滿肚子。酒桌上一聊起王舜臣所擅長的這個專業來,他便如黃河水般滔滔不絕起來。

  韓岡不時的讚許和附和,還有韓家年紀小的幾個兒子,看見英雄一般閃閃亮的眼神,讓王舜臣在酒桌上說得更加開懷。

  王舜臣的手下,有著上百支商隊往返於通往西方的商道,帶去了中國特產的瓷器、絲綢、棉布,帶回了西方各國統治者們從國中搜刮來的財富,也帶回來許許多多西方的見聞。

  觥籌交錯中,王舜臣說起了黑汗雙王之間你死我活的爭鬥,說起了阿剌伯宮廷中極盡奢靡的生活,說起了阿剌伯和崑崙州交接處那一片紅色的大海,還說起了再往西,直至自稱歐羅巴的泰西,由一干賢人推舉而出的皇帝,執掌多達數千萬信眾的千年教派,宛如周天子般將治下分封給無數王公,統治著龐大的不遜於中土的泰西帝國。

  最後,他得到了韓家小子們驚聲讚歎,也得到了韓岡的承諾待到朝中局面穩定,就繼續向西面開拓,並承諾,只要新式蒸汽機車能夠穩定的行駛在鐵路上,他就會把修建蘭州到北廷的鐵路提到朝廷的工作日程上來。

  這一頓吃得賓主盡歡,王舜臣乘上回家的馬車是已經是爛醉。腦中僅有的一點清明,還在想著西域之事,至於章惇和京中局勢,已被他拋諸九霄云外。

  儘管電報行之於世,以及蘭州黃河大橋的建成,還有更進一步的關西一體化,至少要到幾年之後,但是在韓岡描述了光輝前景,展望了美好未來,確認了日後將會充滿希望後,王舜臣對現實的擔憂也就只剩下一點點了。再被上好的陳年燒刀子一沖,更是什麼都沒剩下了。

  待到回到府中,喝了醒酒湯,沉醉漸醒。王舜臣再回想起今天午後與韓岡的一番談話,心情卻又不一樣了。

  擔憂是沒了,多年來對韓岡能力的信賴佔了上風,讓王舜臣不去擔心無謂之事。只不過還是為自己又被糊弄了一番而苦笑幾聲。

  從蹴鞠、賽馬開始算起,韓岡在京師佈局幾近二十年,門下心腹黃裳更是執掌開封府多年,對京城內外的掌握,章惇也要瞠乎其後。

  如今的局面,王舜臣相信,一切都還在韓岡的掌握之下。甚至有可能,這一局面正是韓岡通過逼迫章惇,刻意造成的。

  細細想來,這半年多來,韓岡一直都在針對章惇。

  前段時間,馮從義就在關中放話,對外宣揚韓岡的實力。雖然只是商會內部會議上的發言,但章惇不可能不知道。

  韓岡和張璪的結盟,同樣是針對章惇。

  有關火箭的,同樣是韓岡安排連載。

  章援死於遼人火箭或許是意外,但在章援出事之前,可就在京師之中引了韓岡與呂惠卿勾結的傳聞。

  沒有章援的死,京師的局勢已經足夠亂了。

  還有河東大敗……王舜臣用力甩了甩頭,把這個荒謬的念頭甩出了腦袋。

  韓岡不可能做出這種事!

  不過,王舜臣靜靜地想,章惇的運氣的確不行。

  他所看重的熊本,軍事經驗遠遠勝過李承之,但熊本在河東收穫了一場慘敗,在報上被稱為二十年未有之大敗,而李承之安坐大名,坐享天門大捷,遼國偽帝親率的遼國主力都被擋在了國門之外。世人只要將河東河北一對比,就能確認哪一位宰相更會用人。

  要不是熊本表現太差,王舜臣他這個身上打滿了韓黨標籤的大獎也不可能得到去河東的機會。

  明確的說,李承之在河北是放手讓王厚去主持戰事,而原本在河東事事把控的熊本,在王舜臣抵任之後,即使不願,也會被王舜臣擠兌到比李承之還不如的地步。

  章惇明面上就要掌握國中軍政大權,而韓岡就要卸職回鄉,可實際上,章惇此時的權威,完完全全被韓岡壓制住了。

  王舜臣知道韓岡不會毀棄諾言,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看重自己的信譽。可世人不知韓岡,如果說韓岡的卸任歸隱,只是以退為進,趁著章惇不想在此刻生事的妥協,強化自身勢力,一舉顛覆章惇一黨,到時候,誰還能逼迫韓岡歸隱這種猜測卻也是合情合理的。

  章持愚蠢的瘋狂,應該也是因為感受到了眼下的窘境。他的急躁,或許不只是因為得到了馮從義在關中的宣言。

  喝過醒酒湯的王舜臣,沒有心情去找他這段時間正寵愛的絕色胡女。如同金線一般燦爛的秀髮,如海水一半幽藍的明眸,如雪一般白皙的肌膚,獨具西域特色的絕美容顏,以及中國女子遠遠不及的高挑豐腴的身段,都比不上他正在考慮的問題。

  在王舜臣京師府邸的後院中,充斥了各色人種的美女,甚至有肌膚黝黑的崑崙女奴,兒女的數量多到王舜臣自己都無法明確每一個人的相貌。在女色上,王舜臣能收能放已經不輸於得道高僧了。

  韓岡的局面或許比想像中的要好不少。

  而做好準備,甚至是布下陷阱,等待敵人上鉤的韓岡,根本不是區區章持能夠撼動,甚至章惇想要動手,也不過是自尋死路。

  但是,整個朝堂的局面,或許就破壞定了。

  章惇和韓岡聯手的基礎已經不復存在。

  晚間的時候,韓岡對他說了,雖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最壞的可能性是無法排除的,不可能不加以防備。而這邊一旦做出防備,就證明無法信任章惇,章惇方面即使沒有事也會生出事來。

  想到十年來,在兩位宰相協調下,蒸蒸日上的國力,即使是鐵桿的韓岡黨羽,王舜臣也不禁想要一聲感概。

  章惇和韓岡有著幾十年的交情,韓岡還是章惇父親的救命恩人。兩人聯手掌控朝堂十年。兩人手下的勢力福建、雍秦兩大商會又聯手佔據了天下商貿往來的大半份額,雙方有著極強的互補性。

  但是如今,信任基礎已經不復存在。

  做出這一切的,不僅僅是韓岡,也有章惇。

  章惇對他兒子的放任,也是造成如今局面的元兇。

  章惇的兒子勾連一干不得志的小官,把韓岡是做眼中釘肉中刺,整天聚在一天議論如何把韓岡和他的黨羽給剷除掉。

  新人總是很難再已經穩固下來的團體中快速上升,好一點的還能按部就班的往上走,差一點的可就只能一輩子沉淪下僚。所以新人經常是憤憤不平的,總想著把頭頂上的大山給掀翻。

  而老人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變化,已經佔據了最大的利益份額,他們對一切變動和改革都缺乏興趣,最想要看到的是穩定。

  在過去,皇帝就利用這一矛盾,不斷提拔新人進入御史台,驅用御史,來平衡宰輔們的權力。又利用兩府中,權位稍低的參知政事,反制宰相的威權。由此形成了制度,使得宰相權柄一再縮小,無法與皇帝抗衡。

  但如今,御史台早成了宰相門前走狗,最多也只能動搖議政。而缺乏軍隊的支持,除兩位宰相之外的其他宰輔,根本無力與韓岡和章惇對抗。

  雙頭體制的穩定,使得朝堂高層的人事變動近乎停滯。這也就使得打破乃至推翻如今都堂體系的呼聲,在朝堂低層始終無法根絕。

  撥亂反正,為國鋤奸的口號,從來沒有停止過。而投效韓、章其中一派,打倒另一派的呼聲,則更加響亮。

  說到底,都是底層官吏想要打破停滯如死水的局面,得到一個晉陞的空間。

  韓岡用自己的卸任,為自己一系的官員爭得了更多的利益,反過來也更加刺激了章惇一派官員。

  最終,說不定就一場大亂來,王舜臣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或許正如韓岡所說,變亂,近在眼前。

  當然,機會也就在眼前。

  韓岡的提醒,讓王舜臣輾轉反側了一夜。五點不到便起身梳洗,準備上朝,比起就要上戰場時更加積極。

  儘管入冬之後,上朝的時間比過去已經遲了一個時辰。可王舜臣出門之後,夜幕依然籠罩著半邊天空。

  改變上朝時間,算是韓岡和章惇的德政,推行之前,朝野頗多議論,推行之後,倒是沒有什麼反對聲了越是在冬日,被縟的誘惑力就越強。朝臣們也不願意一天中最冷最黑的時候出門。

  王舜臣出門後不久,便轉上了御街。一支支以馬車為中心的隊伍出現在眼前。

  在過去,文武官都是騎馬上朝。如今都是乘車入朝。每逢朝會之日,宣德樓下的廣場上,都會停滿了各色馬車。

  王舜臣在西域,出行都是騎馬,回到京師之後,也入鄉隨俗,接受了韓岡贈與的車馬,從此乘車入朝。不過得到前往河東的任命,王舜臣決心磨礪一下自己,以防受不了河東的嚴寒,又改回了騎馬出行。

  王舜臣騎在馬上,肩高近六尺的西域神駒,讓王舜臣能夠俯視遠近各色車輛。

  並不熟悉京師官場的王舜臣,認不出幾輛馬車所屬,但在宣德門城樓遙遙在望的時候,前方一輛大型馬車,王舜臣立刻認出了馬車主人的身份。

  馬車前後,有著上百人的護衛,那是宰相韓岡的車馬隊列。

  王舜臣立刻打馬上前,才走了兩步,就看見一人從路邊的陰影處猛的衝了出來,直衝向韓岡的馬車。

  衝出來的人身形矯健,王舜臣看著眉頭一皺,左手就向後探去,不過卻摸了一個空,熟悉的配弓在上朝時是不會掛在馬背後的。

  那個人也沒有因為王舜臣沒帶配弓,就順利的衝撞了韓岡的馬車,在幾丈外,就給護衛們攔住了。

  那個人被護衛架起的時候,拚命的掙扎,想繼續向前,卻被護衛牢牢架住。

  王舜臣鬆了一口氣。

  正要上前,卻見那人不再掙扎了,似乎還喊了句什麼,王舜臣已聽不太清楚了。

  在他的視野中,前方猛然一亮,一朵橘紅色的火焰如花在御街上綻開,緊接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耳畔響起。

  時間彷彿慢了下來。

  人在喊,馬在叫。周圍一片混亂。

  一陣惡風帶著灰土撲面而來,可王舜臣已經感覺不到了。

  爆炸的地方,可就在韓岡馬車旁!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5
第209章 變故(六)
       
  「丁警長。」

  「小乙哥。」

  「小乙哥早。」

  「丁警長早。」

  「小乙哥又忙了一夜?肯定是沒吃吧。俺買了武大家的肉炊餅,還有羊雜湯,正好趁熱吃。」

  「俺這裡還有剛出爐的和菜餅,小乙你來一塊?」

  大清早,天還擦黑,剛剛遷到朱雀門內的警察總局衙門,就已經是人來人往。

  剛剛回來的丁兆蘭紅著一雙一宿沒闔的眼睛,一路上被人簇擁著,滿耳朵都是熱情滿滿的問候。

  剛剛調到丁兆蘭手底下的新刑警討好的捧著一個竹簍子,滿是羊肉湯的香味。

  另一個交好的同僚,托著一個打開的油紙包,十幾隻和菜餅正熱騰騰的冒著氣。

  還有前頭任家的餈糕,夜宵多出來的藕糰子、炸角子,隔天剩下在火爐上又熱過的炒肺,都往丁兆蘭面前遞。

  警察總局的衙門,從開封府衙中獨立了出來後,上個月就遷到了位於朱雀門內側的新址上。

  安排在這裡的目的,也是因為這裡是新城舊城之間的重要通道,控扼御街,是京師安全防範的重中之重。

  但對於總局內部的警察們來說,更重要的這裡距離州橋近了,打打牙祭方便了許多。

  警察俸祿不高,開封物價卻不低,尋常警察們午間都在局中食堂吃公廚的粗茶淡飯,間或改善一下飲食,自也舍不得去那些一頓動輒百十文、有臉面的店裡,門口州橋上的小攤就很不錯了。

  遞到丁兆蘭面前的吃食,幾乎都是從州橋攤子上買來的。

  丁兆蘭不客氣,來者不拒,他這個單身漢,指縫一向是漏的,月尾發俸了就請兄弟大吃大喝,等到月中,俸祿用完了,就去食堂吃公廚的飯。同僚們給點吃的,也算是改善伙食。

  讓手下把炊餅和羊雜湯放去自己的桌上,丁兆蘭把糕點一口一個,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舉起自己手中紙包,甕聲甕氣的,「孫好手家的棗泥餡小饅頭,今天第一籠出的,都來嘗嘗啊。」

  「孫好手家的?昨晚去保康門辦差了?」

  「小乙哥還是這麼大方。」

  「孫好手家的饅頭好久沒吃了。」

  你拿一個,我拿一個,二十多個轉眼精光,就給丁兆蘭留了一個下來。

  一名老警察嚼著丁兆蘭的饅頭,端著熱茶湯的搪瓷茶杯,「昨晚又沒有守到人?」

  丁兆蘭搖搖頭,把最後一個饅頭塞進嘴裡,含糊不清的說,「守了一晚上,就看見隻狐狸。」

  「狐狸?你那案子莫非就是狐仙做下的?……人死在鎖起來的房裡,又不是自殺,出了地裡鬼,還真是只有狐仙了。」

  「那今兒俺就讓人上夾子,管他是狐仙還是黃大仙,都給俺夾了。」丁兆蘭拿過老警察手裡的茶缸喝了口茶,漱漱口嚥下去,就打了個大哈欠,「俺一宿沒闔眼,一會兒去後面睡一下,要是有人來,就去後面叫俺。」

  「先去見見局長吧。」老警察一拍腦袋,想起來道,「局長說了,讓你一來就去見他。」

  丁兆蘭聞言,肩膀都耷下來,有氣無力,「又是要把哪樁案子塞給俺,俺手上都三件案子了。」

  「能者多勞嘛。」老警察一聲笑,「誰讓小乙你名氣那麼大。不指名你指名誰?」

  丁兆蘭名聲在外,是警察總局的一張招牌。高官顯貴家裡出了事,不打算掩蓋,想要查個水落石出的,就指名讓丁兆蘭去查。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也指名,讓丁兆蘭煩不勝煩。

  「快點吧,」老警察抬頭看看時間,推著丁兆蘭,「去得遲了,又要被吼了。」

  「乾脆以後做廢物算了,還能有個囫圇覺睡。」丁兆蘭抱怨著往裡走,「這四五天加起來都沒睡足五個時辰,再來案子,要人命啊。俺看他不是當局長了,是當工頭了,還是江南絲廠的工頭。」

  老警察笑著,「好歹沒有做不滿兩年就沒命是吧。」

  丁兆蘭瞪著紅絲密佈的眼睛,「你看俺這樣還能做滿兩年差嗎?再這樣兩個月就能等著朝廷給撫卹贈官了。」他偏頭對著老警察,「日後給俺墳頭上供,記得要肚肺羹、紅燒肉、蔥剝兔、羊雜湯、旋炙豬皮肉,魚啊,蛤蜊的也行,素果子就算了,尤其是和婆婆家的酸漿子千萬不要送,俺吃著拉肚子。」

  「呸!好話不知說。」老警察沖地上就啐了一口,「這也怪小乙你,太賣力了。何議政家的竊案,你喝口茶功夫就破了,多拖兩日,何議政至於人前人後幫你宣揚?」

  「俺當時不是急嗎?」丁兆蘭張開手急著分辨道,「手上兩個案子,一個都已經盯住人了,就想著早點過去把人犯給抓了,哪來的天竺時間給耽擱?」

  「這怪得誰?」老警察催著丁兆蘭到了局長辦公的獨院前,推著他往裡走,「要打饑荒你跟局長打吧,訴苦也當著面訴,多叫喚叫喚,說不定他老人家良心大發,給你一條生路。」

  「得了。那頭老熊的心早是黑透了,到佛祖面前燒三炷香都比求他管用。」

  丁兆蘭抱怨著進了院子,隨即就不說話了,腳步也放輕了。開封府警察總局都提舉——俗稱局長的——展熊飛,少時將他養大,對他如同父親一般,在外面丁兆蘭抱怨多多,真正當面還是極為尊重。

  穿過院子,正堂裡面出來一人,穿著青色的官袍,手裡拿了一疊子文案,正是總局裡面掌管文秘的掌書記。看到丁兆蘭,他就沖房裡努努嘴,抬起右手,比了個殺雞抹脖子的手勢。

  丁兆蘭肩膀縮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看來那頭老熊今天的脾氣很不好。就想著先回去睡一覺再過來,反正情況不會再壞了。但守在門口的警衛已經向裡面通報了。

  「小乙,進來!」

  從門內傳出來的聲音低沉,顯而易見的,聲音的主人心情很是糟糕。

  展熊飛一貫的黑著臉,看到丁兆蘭進來也沒有個招呼,乾脆利落的問,「你手上現在有幾個案子?」

  「三個。」丁兆蘭也不敢多廢話,「田記錢莊錢車劫案,三仙觀女冠妙靜被刺案,還有保康門的那樁殺人案。」

  「都有眉目了沒?」

  「田記的案子有些蹊蹺,找個賬房去把他家的賬目給過一遍,說不定就破了。」

  「嗯。」展熊飛點點頭,他素知丁兆蘭的性子,若無八九成把握,絕不會亂說。丁兆蘭說得雖然保守,但實際情況當也是八九不離十,被劫走的十萬貫多半並不存在,「帽子田家看來是真敗落了。」

  丁兆蘭繼續道,「三仙觀的案子,兇手的身份查明了,是妙靜常年私通之人,因爭風吃醋殺死妙靜,是三仙觀的觀主妙真怕有傷觀中聲名,便隱瞞不提,還破壞了現場。」

  「人犯呢?」

  丁兆蘭道:「早跑了,得要下海捕文書。不過妙真已經控制起來了,包庇人犯的罪名少不了她的。」

  「那保康門的案子呢。」展熊飛兩道濃眉擰起,對東京城內的要案,他這位局長多少都有些數,「能把現場偽裝成自殺,這種人不簡單。」

  「俺已經查到了人犯的身份了,也查到了他的落腳地。」丁兆蘭有幾分自得的說,他手中的三個案子最早的一樁也才八天,現在都可以說已經破了,只差人犯歸案,錄下口供,就可以移交給開封府法院了,「昨晚帶了幾個兄弟守了一夜,只是人犯沒有回來,打算今天晚上再去守一夜,人犯當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應該會回家的。」

  展熊飛微微點頭,沉吟著片刻,又開口,「這幾個案子都放一放吧,移交給別人。」

  「……出了何事?」

  「最近市井中,總有人在散發揭帖,妖言惑眾,搆陷韓相公,挑撥兩位相公的關係,我要你查清揭帖和謠言的來源。」

  「這種案子是丙組的差事吧,不關俺這甲組的事啊。」

  刑偵房甲組負責的是殺人放火之類的重案,散發揭帖、傳播謠言之類的案子,屬於民風輿情相關,由丙組負責,丙組中有許多舊日行人司的成員,這是他們的老本行。根本不需要也不應該勞動他這位警局招牌出手。

  展熊飛兩眼一下如銅鈴般瞪起,「他們要是能查到,何必要你去?!」

  丁兆蘭苦起臉,這種案子是最麻煩的,用腳趾頭想都可以知道,揭帖和謠言的源頭肯定跟上面坐在圓桌旁的那三十幾位、甚至最上面的那幾位脫不開干係,查不出來是麻煩,查出來了更麻煩。但看見展熊飛的臉色,卻也不敢推搪。

  正要跟展熊飛討價還價一番,順便撈點好處,卻聽見外面一聲狗被踩了尾巴般的驚叫,叫聲中飽含的驚恐惶然,讓人聽了之後,不禁心中一陣發毛。

  兩人一時往外看去,就見剛剛出去的掌書記跌跌撞撞的衝了進來,

  「局長!局長!」

  掌書記急喊著,腳下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還是丁兆蘭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掌書記驚魂不定的站穩了腳,展熊飛和丁兆蘭卻沒看他,而是看向了他的身後。

  緊跟著他進來的,卻是舊城第一廂的一位巡警隊長,展熊飛和丁兆蘭都認識的。

  這位巡查隊長上過戰場,一向膽色過人,敢在義坊過夜,能在墓碑上睡覺,此刻卻是面如土色,「局長,出事了。」

  「說,什麼事?」展熊飛依然沉穩,而丁兆蘭心神沉凝,也同樣鎮定。

  但下一句,兩人卻被驚得跳起。

  「相公被炸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6
第210章 變故(七)

  「相公可平安?」

  「相公如何了?」

  兩個聲音同時在房中響起,展熊飛和丁兆蘭循聲對視了一眼,皆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惶然。

  來報信的巡警隊長惶恐不安的猛搖頭,一副被嚇壞的樣子,「就……就知道相公的車之後直接進皇城了。」

  呼。

  展熊飛和丁兆蘭同時長舒一口氣,韓岡若是有什麼不測,他的座駕只會趕往最近的醫院,絕不會輕易進入莫測的皇城中。

  巡警隊長卻都快要哭出來,「總局,怎麼辦,相公挨了炸。死了好幾個親衛吶。」

  鬆下一口氣的展熊飛聞言,臉色再度難看起來。

  開封警察總局是城內治安的第一線管理者。城內不太平,第一個找上的就是他們。

  對展熊飛而言,原來發生類似的事情,只要把人犯給確定,他可以在旁邊看一看軍巡院的樂子,但現在,軍巡已經改編巡警,一同歸入展熊飛的轄下。

  陞官擴權的同時,相應的,要承擔的責任也多了許多。原來看人笑話,如今是被人看笑話。

  不過,至少現在,展熊飛已經沒有多餘精力去考慮自己會不會成為別人的樂子,宰相被人投了炸彈,這樂子真的大了。

  砰!展熊飛如熊一般的巨掌重重的一拍桌案,特製的棗木書桌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書桌上的筆架翻倒下來,連帶著摞得一尺多高的公文,稀裡嘩啦的砸在地上。

  私下裡被屬下稱之為老熊的總局局長發出公熊的怒吼,「說,到底怎麼一回事?!」

  ……………………

  竟然是御街。

  在得到報告的五分鐘之後,展熊飛熊一般的身軀卻像野豬一樣橫衝直撞了出去,騎上馬,帶著丁兆蘭等親信,趕往事發地。

  十餘騎自側門飛馳而出,展熊飛一馬當先,斗篷下扣起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露出一雙圓眼凜凜生寒。

  蹄聲促急,展熊飛一行心憂之下,毫不顧忌在道路上奔行。

  一隊才結束夜巡的巡警,在快要抵達州橋口總局衙門的時候,按照訓令的要求,排起了整齊的隊列,踩起了嚴整的步點,準備返回總局。

  可剛剛進入街口,迎面卻見一隊騎兵氣勢洶洶的猛衝而來。

  巡警們整齊的隊列立刻就亂了,一個個狼奔豕突,向路邊上連滾帶爬的躲過去。一個倒霉點的巡警甚至還碰到了一個壞掉的陰溝蓋,半個身子嵌了進去。幸好如今天寒,陰溝上凍,倒是沒有把身上都弄濕了。

  差點撞傷了巡警,這隊騎兵卻絲毫不顧,在領頭的騎手率領下,從巡警們身邊直衝而過,擦著身子衝上了御道。

  馬蹄聲得得遠去,巡警們方一個個爬起身來,皆是又氣又惱。

  一名巡警從路中央撿起自己的帽子,一臉心疼的看著上面從破口中綻出來的棉花。

  上好的狗皮帽子,頂好的棉線縫起的針腳又齊又密,還塞足了棉花,兩側帽耳放下來正好遮住耳朵,寒夜戴著出門,走幾步都能熱得冒汗。這個冬天戴了,耳朵上硬是沒生凍瘡。

  這麼好的帽子,跟身上的狗皮裌襖、棉布外袍、棉褲和腳底下的皮靴子、棉布襪是一套,據說成本就要五貫、七貫,放到外面賣,還要翻一番。按局中的規定兩年才會發一套。

  這套警察制服穿在身上,又精神又暖和,還招小娘子的眼,他平日裡愛惜得不得了,連隨處亂坐亂靠的毛病都改了,吃飯時都小心端著碗,唯恐袖子在飯桌上靠得髒了。

  方才要不是走得熱了,把帽子的繫帶給鬆開了,打個閃哪裡會把帽子丟了,巡警心疼的整理著帽子破口,追著遠去的騎手,破口大罵,「趕死也不趁夜裡走?……唔,唔。」

  只不過僅僅罵了半句,就再也發不出話,卻是被同伴及時的摀住了嘴,只能唔唔的叫著。

  「是總局。」同伴緊張地說著,放開了手,嗚嗚聲也沒了。

  一名走過來,拍著身上的灰,抻著脖子望去,「這辰光?是哪裡出事了?」

  「誰知道?反正肯定是大事。」

  「該不會又有哪裡被槍擊了?」

  「總局都騎馬跑,至少得議政家挨了槍。」

  「說不準是府衙那邊。」

  藉著路邊的燈火,看清領頭騎手的標誌性的身材,總局展熊飛倉促出行的模樣,不免猜測議論,卻是一個都猜不到是宰相的車駕挨了炸。

  「別扯了,都先回去。找地方睡。」領頭的隊長走過來,四十多歲的他正揉著腰。方才躲閃的時候,不小心閃到筋了。雖然疼得厲害,還是招呼起下屬。經歷過當初的槍擊案,對能夠勞動熊總局倉促出行的事件等級也有了經驗。他推著對著帽子哭喪臉的巡警,「別管你帽子了,回去我讓你嫂子幫你補好,快點回去,今晚兄弟們說不定都沒時間睡覺了。」

  隊長回望著已經沿著燈火通明的御街一路北去的馬隊,臉色凝重。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反正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十天半個月內,怕是別想睡好覺了。

  馬背上的展熊飛在一刻鐘之前,也從來沒想過居然有人敢用炸·彈刺殺宰相,而且還是寧可粉身碎骨的自殺式攻擊。

  哪裡出的事?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出的事?

  拿幾個關鍵點盤問過前來報信的手下,展熊飛對整件事的瞭解,依然只是表面上的一點。

  但只要消息無錯,刺客為豫讓、要離一類的死士是毋庸置疑的。而能夠使動豫讓、要離的又是什麼人——智伯!闔閭!

  放在當下,又有幾人手底下擁有殞身不恤的死士?

  想到這裡,展熊飛心底一寒。

  一個名字已經呼之欲出。

  風聞奏事的行人司有一部分都歸屬了警察總局,有些事對展熊飛來說並不是秘密。比如某位宰相家的衙內,暗地裡所聯絡的那幫人。

  即便展熊飛對那幫子只有嘴皮子、卻做不得半點正事的廢物向來看不起,卻也不代表這一回就能夠排除他們的嫌疑,在展熊飛看來,那位衙內和他身邊的廢物,是這一次案子的最大嫌疑人。至少有一多半的幾率,案子要著落到他們身上。

  展熊飛只覺得迎面來風越來越冷,骨子裡都寒透了,他已經可以看到未來籠罩在京師上空的血雨腥風,說不定就從今日起,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就要成為過去了。

  「總局,前面有人!」

  展熊飛一驚,回過神來,就看見前面數丈外有人攔路。忙勒停坐騎,發現宣德門城樓已經在了不遠處。

  從州橋到宣德門附近的,也就兩里路不到,一條御街直通。還沒等展熊飛想明白自己該如何應對,就已經到了現場。

  天色剛開始濛濛亮,應該上朝的朝臣都已經進宣德門去了,不需要上朝的大臣還在家中睡覺,平常這個點,宣德門前反倒是安安靜靜的。

  今天自然不同以往,此刻御街兩側的路燈依然昏暗的亮著。兩百步寬的街道,從朱雀門到宣德門的這一段,只有四條窄窄的暈黃光帶,大半路面依然處在黑暗之中。

  只有展熊飛前方不遠處,一片燈火通明。上百支火炬,照亮了前後數十步的道路。火光內外,影影綽綽的儘是簇擁的人頭,粗粗一數,差不多有三四百號。

  這三四百人隱隱圍成內外幾重圈子,最外圍的就攔在展熊飛的馬前,最內側就三四位明顯是頭領的人站在一處。

  神機營。

  展熊飛藉著些微光亮,看清了他們身上的制服。神機營特有的全副披掛,一支支長槍抗在肩頭,展熊飛面前還有兩支刺刀直直指著。

  展熊飛皺了皺眉,眼前的刺刀反射著火光,有點晃眼。而被幾名小赤佬厲聲質問著身份,更是讓他心中不快。

  可是這幾名士兵都不懂察言觀色,也不會看人身份,就筆挺的站著,把裝了刺刀的火槍拿得穩穩當當,就指著展熊飛的鼻子。

  跟隨而來的丁兆蘭湊過來低聲道,『是神機營,相公這是動了真火。』

  正常情況下,京城內調動禁軍兵馬,無論多寡都是要樞密院的簽書。以韓岡的身份、威望和權勢,調動神機營當然只要一句話,但這違反法度的事,展熊費飛之前沒見他做過——直到今日。

  『真的要亂了。』展熊飛心煩意亂的想,當街挨了一炸彈,韓岡照常入朝,這是宰相氣度。但他們這些走卒,如果不能在韓岡出宮之前,找到一點破案的線索,那可就難看了。

  展熊飛頭在疼,還不忘催丁兆蘭上前去交涉。

  丁小乙的名號在京師也是數得著的響亮,亮了身份,守在外面的小兵飛一般的跑進去通傳,轉眼神機營的圈子打開,將展熊飛和丁兆蘭放了進去。

  原來站在人群中央的幾名軍官迎了過來,幾人中央的一位身量高大,臉上亂須如同刺蝟,袖管子外冒出一個鐵鉤,

  這是老熟人了。

  鐵鉤周全的大名,在京師是如雷貫耳,同樣是韓岡的親信。雖然殘了一隻手,卻是神機營中排位前幾的統領。

  可展熊飛真心不想在這個地方見到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7
第211章 變故(八)

  夜將明。

  天色昏沉,地上的火光也同樣昏沉。

  帶著鐵鉤的漢子站在人群和火光中央,聽到一眾警察奔馬而來的動靜,抬起眼,轉向展熊飛,目光被夜風侵染,帶著冬日的肅殺味道。

  「展熊飛。」他沉沉低語,帶起了周圍數道同樣不善的視線,投注到來人的身上。

  早認出是周全,展熊飛下馬後,腳步也是重了幾分。

  他與周全是舊舊識,卻不是好相識。他不想靠近周全,他很清楚,周全的鐵鉤總是想要揮到自己的頭上。不過現在卻不得不接近。

  而更讓他腳步沉重的,還是這件案子,地上灰黑一片的痕跡告訴他,不是謊報,不是誤報,韓岡確確實實的被炸了。

  周全冰冷的視線,看著展熊飛走近,直至身前,卻沒有跟前幾次會面時一樣,揮起手腕上的鐵鉤,冷笑著諷刺:「展總局,你守得好門戶!」

  展熊飛面無表情的抱拳行禮,「見過周都指。」

  直起身,並不理會周全身後幾名軍漢的橫眉豎眼,回頭吩咐跟著同來的丁兆蘭,「去查看一下現場。」

  丁兆蘭依言上前,帶著兩個人,繞過周全和幾名軍漢,走到爆炸點旁,拿過一支火炬,蹲下來仔細查看痕跡。這是他的專長,案子的蛛絲馬跡,往往都是從現場發現的。

  丁小乙的名聲在軍中亦是響亮,沒人干擾丁兆蘭的動作,周全也只瞥了他兩眼,就又盯回了展熊飛。他身後的軍漢也是一般怒瞪展熊飛。

  跟隨展熊飛的下屬紛紛站到了前面來,翼護左右,熟練的與軍漢們面對面互瞪著眼,兩相對峙。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警察總局初成立,正是定規立矩的時候,執法唯恐不嚴。前日有一神機營指揮使無故奔馬市中,撞翻十幾家攤位,因未傷人,不過是尋常雞毛蒜皮的小案,被兩名巡警抓住後,指揮使賠錢道歉罰款,一應懲罰也都老實接了下來。

  本來此事當就此了結,偏偏被人報予報社,又刊載了出來。正是戰時,軍紀森嚴,該指揮使便被當做了典型,降職處分,甚至要貶出神機營。指揮使正是周全下屬,周全出面為老下屬打抱不平,找到了展熊飛。

  展熊飛卻也是有苦難言,沒曝出來的小案子,私下裡怎麼讓步都行,已經公開的案子卻不能讓步。新設的衙門如同新栽的小樹,容不得搖晃,以免壞了根基,他本人更丟不起這個面子,加之周全態度強橫,展熊飛的反應也相對強硬起來,半步不讓。

  新設的總局衙門,拿了名氣最大的神機營作伐,硬是給新設的警察總局衙門揚名立萬,全局上下都與有榮焉,對這一新衙門認同感也更深了幾分。緊接著又整治了幾家權貴,下面的警察執法起來,腰桿子比過去硬了許多。

  警局內的氣氛讓展熊飛一步也無法後退,而周全則是更認定這件事是警察總局處心積慮要拿神機營立威。

  這樁官司,此時已經打到了韓岡那邊,韓岡還沒給個處斷。如今雙方見面,正是仇人眼紅。

  噼啪火花輕爆,火炬晃動,展熊飛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丁兆蘭,還有地面上的血跡和爆炸痕跡,先退讓了一步,問周全,「都指是一直跟著相公的,還是剛剛過來的?」

  周全陰沉著臉,「問這些作甚?」

  展熊飛道:「自是查案。」

  搖曳的火光下,周全的一對眸子凶光四射,「查案?要是不能讓總局你滿意,是不是要拘了灑家跟你往州橋衙門走一趟?!」

  「不敢。都指與本案若無干係,自是不需。」展熊飛木著一張臉,連眼皮也沒挑動一下,完全無動於衷。

  周全這種不理智的反應,想要找人出氣的慾望,展熊飛之前就見過,在各種案子的當事人或親屬那裡更是見得多了。區別只是在於過去大多數情況,可以友好的提醒一下對方要學會克制情緒——以官差的身份,通常幾聲呵斥就能達到目的,實在不行,鐵尺一晃,鎖鏈一抖,直接鎖了拖回衙門,往往還沒出巷口,對方就軟蛋了——但也有一些時候,由於對象的身份問題,就必須當作聾子,瞎子,甚至伏低做小。

  論身份,展熊飛主管京城內外治安,緊要之處並不比分掌神機營一部的周全稍遜,論地位,展熊飛已轉入文班,無需與武臣論序,但周全是韓岡的親信,又掌兵權,韓岡遇刺,正是得志的時候,展熊飛不願此時與其相爭。

  不過展熊飛這种放棄爭執的姿態,反而讓周全更憤怒了幾分,「查案,查案,查個鳥案,這個案子還要查!?誰不知道……」

  一聲咳嗽,頓時打斷了周全的憤怒。周全回頭看了一眼,不說話了。

  展熊飛看得清楚,咳嗽聲來自周全身後一人。一身元隨服飾,身份不問可知。

  「案子還是要查的。」那人道,「相公的吩咐,要我等守好現場,並向警察總局報案。」

  展熊飛神色更加鄭重起來,可以隨意在周全說話時打斷,又乾淨利落的損了周全的臉面,身份不問可知,絕非普通元隨。還傳達了韓岡的吩咐,這就更不得了了。

  不過元隨的話,讓展熊飛心中叫苦。他趕來現場,不過是盡人事。轄區內發生案子,他脫不了身。但真心讓他插手這件案子,他私心裡是絕不願意的。

  尋常案子,自然是交給警察來辦,但通天大案,往往關聯甚廣,都是上面派人下來主持,若是事涉宰相家,非得下來一個都堂成員才能坐得穩公堂。尤其眼前的這樁案子,水太深太渾,危險程度甚至不能用渾水形容,只能是濃酸。他小小一個提舉開封警察總局,哪裡敢往濃酸裡跳。

  但又不能不應,宰相要答案,那就必須給出一個答案。沒等展熊飛想到一個能搪塞過去的說法,周全就怒道,「找他們有什麼用?相公被人刺殺,還是上朝時候,還是御街上。朝廷平日養著他們,金山銀水的可著勁兒的發送給你們,說是警衛京師,卻讓賊人殺到相公面前了!」周全的鉤子幾乎要點到展熊飛的鼻子上,「養你們有什麼用?!灑家要是你們,早羞得死了。」

  展熊飛的臉平靜得宛如水泥刷過,眼皮都沒有多跳一下。但周全的話,正戳到他的痛楚,也正是他苦惱的地方,不管怎麼說,遍佈京城內外的巡警們,沒有做到他們應該做的,沒能防住刺客下手,這個罪過,秋後算賬是少不了,沒有足夠多的功勞來抵消,眼下的位子就跟催命符也差不多。

  展熊飛板著臉,那元隨也板著。不過展熊飛是面無表情,而元隨則視咬牙切齒,「這一回可是死了兩個兄弟。他們的公道一定要討回來!」他橫過一眼,「報案是相公的交代。若不是有兩位兄弟拼了自家性命保護相公,相公的車駕都難保了。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們警察,盡快查出來,相公要一個交代。」

  展熊飛只能點頭,周全在旁呵呵冷笑,竟是要看他的笑話。丁兆蘭這時改蹲為立,站起回身,「火藥當是自配的。硫磺多了些。剩下的要白天再看了,現在太暗,看不分明。」

  才幾分鐘,就確定了一個重要線索,這效率讓展熊飛也十分滿意,板起的臉稍稍鬆弛了一點,給了丁兆蘭一個鼓勵的笑容,又回看周全,「都指可有指教?」

  周全冷冷一哼,只對那元隨道,「記住,灑家只等到中午。」說罷翻身上馬,喝令左右親兵,「回營!」

  馬蹄聲起,數騎狂奔而走,直奔南面而去。

  展熊飛視線追著周全,又回頭看著元隨,心中不寒而慄。雖然只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如何不明白,周全已經有動武的念頭,或者,就是韓岡的安排,準備以武力來解決問題。

  「展總局。」元隨叫著。在他的臉上,展熊飛看到了試探的痕跡。

  展熊飛忙低頭,「請上稟相公,熊飛明白相公的意思,這件案子必查個水露石出。」

  只片刻時間,展熊飛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他只有跟著韓岡。想同時踩兩條船的下場,只會掉進水裡。

  小人兒看的童畫書裡,有說蝙蝠像獸卻能飛,像鳥卻胎生哺乳,兩家都沾邊,可左右搖擺的結果,就是獸和鳥都不要它。

  站乾岸的下場同樣不會好。兩個相公鬥起來,警察總局干係甚大,第一個倒台的就是他。哪家宰輔都不肯能容忍一個不確定的風險就藏在身邊。

  展熊飛手上掌握了五千多警察,卻還在中間首鼠兩端,誰知道他會想什麼?

  只要兩位宰相有這種想法,他肯定就完了。只有投靠其中一方,肯定會保護自己人,那樣反倒是安全了。

  韓岡和章惇之間,一直都被視為韓岡派系的展熊飛,既沒有改投的念頭,也沒有這個決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38
第212章 變故(九)

  丁兆蘭蹲在鋪開的油氈布前低頭查看著

  半顆頭顱,只有鼻樑以上的部分。相貌是不用想了,最多能分析明白是老是少。

  左手三根手指,以及四分之三的右掌,兩段小臂都不完整。不過已經足以分辨是農是工,抑或是讀書人,家裡是窮還是富。

  一條左腿,靴子完好,應該可以尋找到商家。右腿斷作兩截,也都拼湊起來了。

  還有幾堆碎肉,都是拿木片從御街三寸厚的水泥石子路面上硬刮下來的。

  這些就是丁兆蘭和手下半個時辰的成果。

  過於濃重的硫磺味,讓丁兆蘭很容易就得以確認,爆·炸物並非是出自於軍器監的制式火藥。但更多的線索,只能從屍體上得到。

  現在看來還算幸運,爆·炸物的威力並不算小,但也沒有大到能夠毀屍滅跡的等級。四肢和頭顱,都有比較大的殘餘,只有軀幹受到的衝擊力最大,基本上都碎裂成小塊和肉醬,只能從地上刮起來。

  讓手底下的人擴大搜索範圍,查看周圍是否還有遺漏,丁兆蘭則檢查起已有的證物,試圖從中找到初步可用的線索。

  頭髮稀疏油膩打結,手掌粗糙多繭,手指骨節粗大,手臂和腿部皮膚干糙,下無脂肪,肌肉遒勁,有多處疤痕,靴子卻是全新的。

  丁兆蘭放下帶著靴子的腳,微微瞇起了眼睛。經過這一番簡單的檢查,一個比較清晰的形象,已浮現在他眼前。

  窮苦人出身,做過苦力,也做過打手,卻沒讀過書,日常生活並不寬裕,這樣的人卻穿著釘有鐵掌的貴價皮靴,張家靴店實足八貫一雙,足足能抵丁兆蘭三個月的俸料錢。

  這可不像是有膽子、有能力謀劃刺殺宰相這一潑天大案的兇犯的形象,卻完全吻合一個被人唆使的犯人的模樣。

  只是,如果此賊行刺宰相是為人唆使,後面的主使者會是誰?

  丁兆蘭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蹲麻了的雙腳,反過手輕輕捶了兩下發酸的腰背。身上寬鬆了點,但眉頭皺得反而更緊。

  如果不求證據,丁兆蘭都能去抓人了,可惜的是,要想把嫌犯帶走,必須要有確鑿的證據才行。

  想要找出能指證主使者的線索,最簡單的辦法還是先找到刺客的身份。但炸·藥之下,沒有相貌,沒有特徵,只殘存一些散碎的線索。

  要在百萬人口,每天都有上萬人到來,上萬人離開的東京城中找出一個底層的失蹤者,丁兆蘭作為相關的專業人士,很清楚這完全不現實。

  如果有人故意掩護,那就更難了。

  「小乙哥。」兩名手下的刑警從上風處繞著小跑過來,其中一人托著一塊醫用蠟紙,「都搜檢過了,只有一點碎肉,最大的就是這塊連牙的骨頭。」

  丁兆蘭一下被打斷了思路,抬眼看著兩名手下,「這麼快。」

  搜集了現場大塊的殘餘物之後,丁兆蘭讓兩名手下再仔細搜查一下周圍,看看還有沒有被炸彈炸飛的屍骸碎塊,發話還沒一刻鐘呢,就回來繳令了。

  『到底有沒有認真檢查?』丁兆蘭心中不快,『這樁案子,可是能隨便糊弄的?』

  「確認過了嗎?」丁兆蘭重音強調。

  一名刑警道:「小乙哥放心,都按照你吩咐,十五丈內全都仔細查過了。」

  另一刑警也笑著說道:「御街上的地,什麼不是一眼就能看清?」

  丁兆蘭左右看看,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

  御街的路面原本是黃土。自來天子出行,都要用黃土墊道,一層層累計起來,比周圍的路面都要高,但多年前,就因為黃土路面並不結實,容易被大雨沖壞,需要經常修理,便改造成了水泥路面,因為是御街的緣故,即使有損壞,也會及時修補,故而地面上平整無坑窪,如果有大點的殘塊,在街面上會很明顯,即使是在燈火下,稍大點的殘塊也逃不過仔細搜索的眼睛。

  接過用蠟紙托著的屍骸殘塊,丁兆蘭放在燈籠前仔細觀察。這是半截連著牙齒的下頜骨,牙齒殘缺不全,但絕大多數並非是爆炸造成,這些牙齒脫落時間應該很久了,牙肉已經填滿了空缺。

  如果是總局特聘的法醫,那位有名的翰林醫官,當能在這片殘塊上找到更多的線索,不像現在,燈火下只能看到一點皮毛,細節就沒辦法分辨了,比如牙冠部位的磨損情況,與樹木的年輪一樣,能確認年齡。

  讓手下人,分門別類的將一塊塊屍骸殘塊,用單獨的油紙包裹起來,逐一安置穩妥。丁兆蘭則又重新蹲了下來,翻檢起不便包裝的肉泥來。

  血肉、內臟,以及內臟中的污物混在一起,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臭味。其味中人欲嘔,比下水道中清理出來、又漚了三天的污泥,還要讓人作嘔。周圍的守衛本是圍作一圈,打著火炬提著燈籠靠近了給丁兆蘭照亮。但味道一散開,圈子登時就擴大了許多,連光都沒了。丁兆蘭叫了兩遍,見守衛磨磨蹭蹭不肯上來,就自己提了燈籠來照亮,毫不在意的在血肉中翻翻檢檢,試圖找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後面咋舌的聲音都能清清楚楚聽見,可丁兆蘭是真的不在意。屍身腐爛起來,味道比現在要可怕許多,按孔夫子的說法,是三天三夜不知肉味,眼下一點腥臭不過是小陣仗。

  屍身發脹、四處流膿、一碰肚皮就爆開的情況,早就見多了。類似的粉身碎骨的場面,也有幾次。有被工廠裡機器碾成碎泥的屍體,有港口碼頭處,被龍門吊上脫落貨物砸扁的屍體,更有被火藥搾成碎塊的屍體,眼下的確只是小陣仗罷了。

  又用了片刻時間,丁兆蘭沒能在殘骸中找到更多,但他對這一場爆炸又有了更多的認識。

  這並不是一場很猛烈的爆炸,私家所制的炸藥威力要遠弱於軍用制式炸藥。而宰相的馬車車廂,則是加裝了鋼板,別說私家所制的火藥,即使是軍用炸藥,也很難一下炸穿。

  這種人肉炸彈,或許能對普通馬車造成巨大的殺傷,但對於宰相的裝甲馬車,只能傷及車輪車軸,破壞不了車廂,更不用說車廂裡的乘客。

  是賊人籌劃不當,對宰相馬車認識不足?

  丁兆蘭搖了搖頭,不對。

  自從那一次槍擊案後,議政以上的官員,他們的座駕全都經過了更換,更加堅實牢固,能夠抵擋線膛槍近距離的射擊。這一次更換,並非是秘密,甚至市井中的士民,知悉此事的都大有人在。

  能籌劃刺殺宰相,而且是處心積慮的要謀刺宰相,這方面的情報不可能不搜集。

  「還應該有人。」丁兆蘭突的喃喃自語,推測不經意的說出了口。

  「小乙哥,有什麼人?」

  丁兆蘭一怔驚醒,發覺兩名下屬正望著自己。

  「時候不早了。」丁兆蘭忙改口。

  雖然他有很大把握,確認爆炸只是刺殺的一半,另一半是躲在街邊暗處的槍手,如果韓岡的車駕被毀,這位宰相一旦下車,就會被槍手射殺。但眼下,槍手肯定已經離開,說不定都被滅了口。

  已經來不及了。

  而且時候也不早了。

  天已漸亮,東面的半幅天空已褪去了深夜的墨藍,一絲半縷的潤紅出現在天際。

  御街上車馬行人漸多。

  沒有實職差遣的朝官,也就是不厘務的朝官,七早八早的就上朝去,在宰相的率領下,參拜御座。而領有實務的朝官,則是在天亮後逐步匯入在京百司的衙門中。

  御街兩側,近宣德門處,儘是衙門。起得早的官吏,此時業已出現在御街上。這一處,圍了許多士兵,更加受到關注。

  丁兆蘭讓手下收拾起所有能夠帶走的證物,但地上還是有著讓人觸目驚心的痕跡。

  「要清理現場嗎?」丁兆蘭問著韓岡的元隨。

  「相公沒有吩咐。」元隨一板一眼的回答。

  至少可以確認,韓岡沒有息事寧人的打算。這讓丁兆蘭很是安心,免得案子查到一半,卻被緊急叫停,不上不下,卻讓人難受得緊。

  「小乙哥,要回去了?」手下人問著丁兆蘭。

  「不回去還留在這裡吃飯?」丁兆蘭哼了一聲,「東西都裝上馬,不要漏下了。」他分派著任務,兩名下屬一人跟著他送證物回總局,另一人手裡則被塞進了一塊牌子,「你帶著我的牌子去請張先生,請他速到衙門來查案。」

  下屬低頭看著被硬塞進自己手裡的牌子,是丁兆蘭的名牌,楞然抬頭,「要牌子?」去請個法醫,要帶著丁兆蘭的牌子作甚?過去從來沒有過。

  「這時候,肯定四門都封起搜檢,沒我的牌子,怎的出入?」

  「封城門了?」下屬更為驚訝。

  「這麼大的事,總局回去肯定發佈一級戒備了。九房十三局一切都要按照預案行事,封城門這是排在頭裡的第一樁。」

  開封警察總局還沒有成立之前,尚是快班、軍巡、行人司各家分立的時候,就分別被都堂要求針對各種可能發生的緊急事件做出應急預案——這是對整個開封府衙門的要求,又細分到不同部門身上。

  丁兆蘭當初在開封府的東閣內看過那些預案,堆滿了半個房間。總局下屬的每一房,都有對應的分預案。

  就是丁兆蘭所屬的刑偵房,也有在緊急時候,就要全數鎮守在警局之內,拿好武器隨時準備出動。

  刑偵房,包括下面各廂分局的刑警隊,總共也只有三百來號人,除了殺人、縱火、搶劫之類的重案,都不會隨意出動。但遇上了一級戒備的時候,即使他們,也同樣要接受任務的分派。

  「好了,別說廢話了。早去早回。」丁兆蘭打發走了下屬,

  自己與宰相元隨打過招呼,翻身上馬。

  馬行飛快,丁兆蘭心中忐忑,前途晦明難測,卻不知局勢會不會繼續惡化下去,以至於難以收拾。

  他真的沒有底。

  警察總局轄下有近五千人馬,放在平日,是權柄,放在眼下,也難說會不會有人覺得是一種威脅。

  朱雀門漸近,前方已經幾重鹿角,鹿角間人影憧憧,多年來從無封鎖過的內城城門,這一回終於被攔了起來。

  丁兆蘭默然暗歎,『真的要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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