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36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1:59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233章 變故(30)

  入夜之後,警局大院已經沒有白天時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警察三三兩兩,腳步悠閒鬆散了許多。

  奔忙了整整一天的丁兆蘭就在這時被召回了州橋總局,展熊飛在公廳中等候著他。

  十分鐘後,丁兆蘭悵然若失:「就這麼結束了?!」

  展熊飛問道:「不甘心?」

  「甘心,當然甘心。」

  一個時辰前,都堂遣人來知會,說是刺客身份已經確定,是遼國細作,不需要再封鎖城門路口,搜查行人車馬了。緊接著又遣人過來派錢,給每一個警察,加發了三百文的賞賜。

  只辛苦一天,就拿到了小半個月的俸料。更別說,開封府讓人送來了五扇豬肉,警察們在食堂裡吃得嘴角流油,一天的辛苦立刻覺得勞有所值。

  何況現在就能回家了,除了一小部分需要值夜的倒霉鬼,剩下的誰不開心?

  丁兆蘭呵呵冷笑,「可以回家睡覺了,怎麼不甘心?」

  並不是說案子沒破讓他心有不甘。他手上積壓的無頭案多了去了,也沒說要死要活的。世間都說他是名捕,犯到他手上的案子沒有破不了的,但實際上破案率也就六七成,比尋常刑捕高不少,卻跟世間傳聞差得太遠了。

  丁兆蘭對自己的能力極限認識得很清楚,並沒有因為世人的吹捧而膨脹,也沒有為了面子而強求苛責,只是今天的這樁案子,著實讓他覺得受到了侮辱。

  遼國細作!簡直是笑話了。

  丁兆蘭可以肯定,今天的京城中,部署開來追查刺客的只有警察總局一家。行人、軍巡、捕快三家並一家之後,除了警察總局,京師內哪裡還有司職巡查、搜檢的衙門?

  一切都是都堂一句話的事。他這一天來橫穿京師七八次算什麼?全局五千兄弟奔波勞累又算什麼?

  看著大院中警察進進出出,人流由多漸少,最後稀稀拉拉的只能看見幾人,展熊飛終於回過頭來:「小乙。上面的吩咐,不要多想,聽話去做就是了。」

  「肯定聽話啊,聽話有好處嘛。」丁兆蘭哈的笑出聲,「俺還是拿住人犯的首功呢,多了不得!改明兒就陞官發財了。」
  
  真要不去查了倒也罷了,回去睡一覺,就當沒這回事,手上的案子多了,一樁樁都等著查。但展熊飛現在卻是要丁兆蘭把抓住遼國奸細的功勞給認下來。

  展熊飛終於轉過頭,看著丁兆蘭不馴的眼神,長長一聲歎,彷彿肚子裡的氣都給吐了出來,「誰讓小乙你名聲在外。若說別人一天就把案給查清了,京裡面沒人信,若是說你把案子查清了,人人都信。況且……你不正抓到了幾個細作嗎?只是還沒審出來,說不定就是他們做下的。」

  丁兆蘭瞪著眼睛,差點連話都不想說了。丁兆蘭的確陰差陽錯的抓到了幾個遼國細作,可還在審問呢,哪裡就能結案了。這老熊,現在還糊弄人,

  「新城東二廂分局的婁十一,他爹當年就冒功被砍了腦袋。這還只是搶了兩個北虜小兵的首級,今天這潑天大案,長九個腦袋都不夠砍!」

  展熊飛搖搖頭,「真要砍腦袋的事,我會應承嗎?誰也不會嫌腦袋多。跟你說了,上面說什麼,照做便是。」

  「是韓相公的吩咐?」

  「韓相哪裡會管這等小事,黃大府的吩咐。總之四個字:無事相安。對外傳說結案,不出文書,」展熊飛一貫嚴正的臉上,第一次現出無奈頹唐的神色「左右我這提舉總局的差事也做不久了,也不需要八面玲瓏了,討好一家就是了。」

  「都有消息了?」丁兆蘭訝然。

  丁兆蘭並非對朝廷政治一無所知。

  今日之前,警察總局在東京的貴人們心中,不過是抓賊捕盜的差事,但今日之後,任誰也不敢再小覷警察總局。京城裡面,名正言順駐紮下來的五千兵馬,名正言順封路堵門,這是京內京外任憑哪一部兵馬都做不到的。

  「要什麼消息?」展熊飛也悵然道:「如果把警察總局劃出開封府,甚至天下警察歸於一家管轄,這總局提舉,說不得在議政中能得到一個位置。」

  或許。

  從東京開始,天下各軍州都開始設立警察衙門,如果總於一門,少說也是十幾萬兵馬。跳出軍中,不屬三衙,十幾萬兵馬雖然分散各地,真正在京師能排上用場的也就五千人,但好歹是十幾萬人,放在誰手中,都足以爭得一個議政之位。

  但這一個議政之位,無論最後落到誰的頭上,都跟展熊飛沒有關係。展熊飛本是老吏出身,能做上幾年總局提舉已是僥倖,更進一步成為議政卻是不可能了。

  丁兆蘭眉頭緊緊鎖起,他跟展熊飛的情分自是不同,也不想看到外行人來指手畫腳:「走走韓相公門路呢?」

  「韓相公今天把他醋缽大的拳頭亮了個夠,得往回收了。」展熊飛搖頭道,「不過小乙你如今名氣老大,誰也壓不下你。等新知府來了,你多去拜侯,也不怕新總局給你過不去。」

  「新知府?是誰?」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河南府的章知府。」

  ……………………

  章辟光已經在洛陽河南府任上做了三年。

  二十多年前,熙宗皇帝登基,章辟光上表請求已經成年的兩位弟弟出宮另居,被明肅高太后逐出了京師。等向太后垂簾聽政,他才終於等到了飛黃騰達的機會。

  十來年時間,章辟光京內京外任職多處,最終成為議政會議的成員,甚至可以期待一下宰輔的位置。

  黃裳終於結束了開封知府的苦日子,走進都堂,開始享受權力。而章辟光接任,可以想見,未來的一兩年裡面,日子不會太好過。但開封府衙,可是要比洛陽河南府衙距離都堂更近許多,如果有心在都堂中佔上一個位置,那麼開封府就是最險峻、但也最省時間的捷徑。

  有黃裳在前開路,等日後開封府任滿,再進一步也順理成章。

  對黃裳,章辟光是羨慕和感謝基於一體。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0
第234章 變故(31)

  王舜臣就睡在宣德門城樓上,韓岡的一干親信也還坐鎮在各處軍營中,宰輔議政身邊的護衛更多了一倍——這時沒人去顧及朝廷定額的元隨人數了。

  韓岡遇刺過去了兩天,章辟光多帶了二十幾個親隨出門,在街面上已看不見痕跡,但餘波猶在京城中蕩漾。

  韓岡到底會不會辭相,辭相後會不會留在京師,更因這一次的刺殺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也成了京城內外關注的焦點。

  章辟光這兩日聽到了不少言論,各種說法都有。有說韓岡會走,有說韓岡會留,有說韓岡只會辭相,不會離開京師,更有人說,這一次的刺殺,是韓岡為了留在都堂中而主使的陰謀。許多人各持己見,甚至還有打起來,然後一起被帶回州橋。

  「昨天我去州橋,就正好有兩個在那裡挨板子。虞部郎中景誠的兒子,跟一個監生,扒了褲子,鬼哭狼嚎的。」

  章辟光與判都水監的蔣之奇坐在了一起,正說著他昨日的見聞。

  「展熊飛一點情面不講?」蔣之奇訝然問。

  「抓人的是警察,判罰的可是大理寺。」

  「少了獄訟之事,日後可就輕鬆許多了。」蔣之奇說道。

  「多好。省心,省事。」

  親民官不再直接處理刑名案件,這是朝廷近年來一直在推行的新法。大理寺如今在警察總局有派駐的刑法官,杖以下的小案子直接就在警局裡判了。

  雖說職權減少,但開封知府本來基本上就是不處理案件和控訴的,除非是能引動朝堂的大案。一般的案子,全都是推官們的工作。少了獄訟方面的事務,章辟光都覺得輕鬆一點——親民官要負責的諸多事務中,最麻煩也最容易出問題的正是獄訟之事,因為一件案子錯判,直接導致一年的辛苦全化為泡影,磨勘從中上變為下上,以至於沉淪多年,這種事實在是太多了。

  「說的也是。」蔣之奇點頭,又笑說:「為此事相爭受刑,也真是蠢。韓相素重然諾,豈會有反口復舌之舉。」

  議政會議都開過,韓岡的打算,作為議政的兩人當然都很清楚,民間的爭論在他們看來就顯得很可笑了。

  章辟光配合的笑了一下。對韓岡辭位、離京,就不如蔣之奇那般期待。在他而言,韓岡最好能夠留京,否則章惇一家獨大,無人牽制,他這個知府,就很難自處了。

  「他們哪裡知道,韓相公能安心回鄉,子厚相公可是連兒子都安排去了關西。」

  「竟有此事?」章辟光卻是第一次聽說,訝然問道。

  蔣之奇素來與章惇親近,而章辟光雖然有一陣貼近韓岡,可最終還是以太后孤臣自居。又是新近從河南府過來,消息自不及蔣之奇靈通。

  「子厚相公家的大公子,定下了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司參議,就等韓相公簽押了。」

  這是質子。

  章辟光一念閃過。

  韓岡遇刺,都中有傳聞主使者正是章惇的長子章持,將他派到韓岡的眼皮底下,韓岡的確可以安心一點了。

  但這種定盟遣質的做法,可一點不像是太平年景的作為了。

  「韓相公會答應嗎?」

  「如果想各自相安……」蔣之奇笑得意味深長。

  ……………………

  「絕無此事!」韓岡一口否定,他對黃裳和游師雄道,「朝廷設官除人,要銓其器識,察其廉能,待得實才,方可詳擇。遣子為質,以參議安之,把朝廷名位當成什麼了?非但我不會同意,子厚亦不會如此做。」

  黃裳道:「可京師裡面都傳遍了。」

  「我知道。」韓岡道韓岡搖搖頭,頗感無奈。

  當初章惇的提議,被韓岡拒絕之後,章惇就沒有再提起過,但莫名其妙的就在京師中傳揚開來。

  這個提議只侷限章韓之間,韓岡沒有跟別人說過,而章惇更不會隨意透露,有可能是章惇那一邊不慎洩露,但可能性很小,更有可能是挑撥離間的手法,只是湊巧撞上了。

  「這兩日,傳這件事的人不少,裡面連議政都有。」

  「是誰?!」游師雄臉色一沉。

  「是蔣穎叔。」黃裳代韓岡說道。

  游師雄訝然道:「蔣之奇?!他怎麼一點眼色都沒有!」

  黃裳笑著看游師雄:「眼色是沒有,眼熱倒是有的。」

  游師雄沉著臉,一聲不吭。

  蔣之奇擅運籌、財計、營造,能力出眾,在都水監的任上做得十分出色,如今有意謀圖對鐵路的掌握,這在高層並不是秘密。只是游師雄性格嚴重,不喜歡黃裳輕佻的說法。

  黃裳又道:「鐵路總局下面養著十二萬人,能在三天內調入京師的護路軍,就有一萬餘。蔣穎叔大概是覺得章相公會不放心這些兵馬在景叔你手上吧。」

  游師雄冷聲道,「鐵路總局是朝廷的鐵路總局,鐵路總局的兵馬是朝廷的兵馬。只要章相公沒有私心,鐵路總局沒有會讓他不放心的地方。」

  韓岡道:「鐵路從來沒有讓子厚不放心過,以後子厚以後也不會不放心。」

  鐵路總局是韓岡手中最大的一塊權力版圖,有兵馬,有錢糧,更有暢通的道路,重要性自不待言。其與神機營相似,都是韓岡放在京師壓陣的利器。真的要壓下韓岡對京師的控制力,鐵路總局是必然要爭奪的關鍵點。

  不過鐵路總局如此重要,在韓岡而言,就沒有任何可以妥協的餘地,就如他不會放棄對神機營的控制,他也絕不會放手鐵路總局。打鐵路總局的注意,對韓岡而言,不是挑釁,而是開戰的信號。

  他清楚,章惇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只是如今局面有些亂,所以才會有妄人看不清這一點。」韓岡對黃裳、游師雄說道,「他還不如那些宗室聰明。」

  ……………………

  「……一個比一個乖覺。上一次槍擊案還沒過去,這一回又來個一個刺殺,濮王系剛倒,這一回說不準就會被點到。宗室誰不怕啊?」

  「都有好些家把子女送去鄉下去了。」

  「這是驚弓之鳥。」

  「全都怕了啊,這年來,宗室最是乖順,犯案的都不見了……」

  窗內,吏員們議論得口沫橫飛,窗外,趙世將已經聽得是臉色鐵青。

  「大王。」伴當膽顫心驚,生怕趙世將氣出個好歹。

  趙世將不欲再聽,舉步就走,走得飛快。伴當連忙跟上,更是小心,擔心趙世將摔著自己。

  幸好走著走著,就發現趙世將的步子慢了下來,最後只聽得一聲嘆,趙世將步履沉重的走回他的公廳中去。

  「九十三叔他家也要走?」

  趙世將嘆了口氣,將奏摺合上,放到了他右手邊。

  在他右手邊,申請出遷的奏章已經堆到了一尺多高,三十多本。這還只是今天上午的量,如果與昨天的情況一樣,今天下午還有會同樣的數量從中書轉過來。

  趙世將做了快十年的知大宗正事了。

  有如此之多的宗室請求遷出京師,遷往南京等宗親宅,這是第二次。前一次,就是濮王一系被連根拔起的那一回。

  兩次相隔得很近,前一次申請被批准的宗親,還沒全數在南京應天府安置妥當,這一回就又來了。

  奏章的外皮蒙了白綾紙,帶著絲光。幾十本疊合在一起,從側面看過去,如珠玉般閃閃發亮。

  但閃閃發亮的背後,是滿紙哀求懇切的話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趙世將心中突然冒起這句話,趙氏要亡了嗎?

  …………………………

  趙氏將亡啊。

  許多京師老人在感嘆。

  趙家的天下越發淪落,有了大議會,日後天下國是,都是報予大議會來議定審核,再無需天子。

  這天下到底要不要繼續姓趙,以後會不會繼續姓趙,類似的話題,街頭巷尾都能聽得到。

  有區別的不過是誰最後奪了趙氏的江山。

  韓岡的名聲一貫很好,希望他坐江山的都有不少,覺得他會篡位的卻不多。而且韓岡一直都在說要辭相,傳到外面就是歸隱鄉里。

  章惇即將獨掌大權,雖有新相,可無論誰來看,都不是章惇的對手。章惇終將篡位的傳言,在京師才是甚囂塵上。

  且又有說法是韓岡不放心章惇,故而章惇的兒子會去關西任官,充任質子。而其子章持果然很快出外,不過沒有去關西,而是前往福建為官,

  韓岡向太后遞上了辭呈,但太后沒有批准。按照既定的流程,韓岡再上兩次辭章,就可以正式去職了。而韓岡,已經沒有再去都堂處理公事了,而是見了許多議員,大議會即將召開,等到大會結束,就是他離京的時候了。

  趙煦今天又畫了兩幅畫,入夜後,便洗漱上床睡覺。

  維持著良好的作息習慣,趙煦雖然體弱,但身體並無大礙,依然算得上是健康。

  福寧宮內外,消息不通。即使是韓岡遇刺的消息,也沒有一個宮人敢於告知天子。更不用說宗室紛紛外遷,京中議論不絕。

  趙煦舉止也與平常一樣,看不出有何異常。

  皇帝很快就沉沉睡去。

  床榻外,宮人從帳外聽著裡面的呼吸聲,平靜徐緩,節奏穩定,悄聲退了出去。

  床榻內,趙煦睜著眼睛,淚水恣意流淌,不知不覺已沾濕枕巾。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1
第235章 新議(一)

  過了板橋之後,車窗外的屋舍便多了起來。

  李信掌兵多年,下意識的就去尋找記憶中的各個地標。

  開封府內外他常年行走,各處要沖之地,李信心中都一一有數。甚至神機營各指揮的駐地,也泰半是他帶著手下人一處處勘察過後,才決定下來的。

  之後樞密院組織過,他本身也帶領神機營下面的將校們做過,諸多京師防衛計劃,開封府境內各處營壘、高地、地標,如何排兵,如何佈陣,如何防禦,如何反攻,一件件都寫進了計劃裡,沙盤推演做了不知多少次。他腦海中的那張地圖,早能夠和現實地形完全重合起來。

  不過去京多時,今日回返,一路上卻發現有好些處,完全不在他的記憶中。陂塘、樹林、渠道、莊園,腦中的地圖與眼前的景像有了不小的參差。

  「太尉!」李信貼身的親信伴當也頗覺納悶,指著窗外一片屋舍,「那邊是呵卵寨吧,周圍不應該是莊田嗎?」

  一座七八丈高的炮壘,矗立在平原上。炮壘的主體砲臺只有三丈許,而中間的望樓則又高出了近五丈,乍看過去倒像男人的那物事。

  這座炮壘,是神機營第二十三指揮駐地的核心。

  從地勢相對較高的鐵路上看過去,能看見炮壘周圍圍了一圈壕溝,圍起了一里見方的一片地,那就是二十三指揮的營地。

  營地東面一大片黑色是煤渣鋪就的校場。炮壘南面不遠處的幾座小樓是營房。營房旁的一條長屋是食堂。營房後幾間沒窗戶的大屋則是庫房。炮壘北面兩排更長的棚子是馬廄,馬廄旁隔得有一段距離,能看見一個個金黃色的草垛,以及圓形的糧囤,那是糧料庫。

  糧料庫四面都是空地,以作防火,還有一條渠道從壕溝引水過來。糧草庫斜對角,隔著炮壘,同樣被水渠圍起,同樣周圍一片空氣,只是裡面一片黑色,那是煤場。營地的邊角處有一小片菜地,那是營中官兵的家眷種植的。

  這是標準的神機營指揮駐地,當年修造此營壘時就是作為神機營指揮營地的新范來修建。

  只是初修成時,三衙的幾個太尉一同蒞臨,看到炮壘,跟隨而來的一名小官張口就說,『這不是人卵子嗎?』

  從此營寨的本名就沒人叫了——炮壘是人卵子,營地周圍一圈圍護,自然就是呵卵。連帶著神機營第二十三指揮的諢號就不好聽。

  之後如此模樣的炮壘開封府中就只造了這麼一處,然後就以防衛不足的名義,改了圖紙,換了形制。

  這座炮壘,是東京城西郊最顯眼的地標了。看到那挺直向上的塔樓,就知道東京城的廓城已在前方的不遠處。

  但在李信的印象裡,營地周圍一片都應該是田地,只有幾間屋舍,離營地至少有一里遠。誰成想才半年時間,營地外幾步路的地方就建了一片莊園。

  這可不是好現象。營壘周圍不應有遮擋視線的建築和植物,當初決定營壘地點的時候曾因此排除了好幾處很不錯的修造地點,而李信統轄神機營時,更因此事與好幾家貴人當面放對過。

  顯然接替李信的王舜臣在這方面沒有用心思,當駐守本寨的軍隊一支支出戰之後,更沒有人能阻止官紳們侵佔的腳步了。

  李信心中將此事記下,列車不斷前行,很快就將名號不雅的寨子遠遠的拋到了後方。

  一道悠長的矮牆出現在眼前,兩排樹木平行於矮牆,如同蜿蜒的長蛇,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地平線上,在車廂的另一側,矮牆與樹木的平行線同樣延伸至南方的極遠處。

  這是東京城最外圍的一圈廓城,本來還有人說是韓岡好大喜功,才把東京城又擴大了如此之多,裡面菜地遠比屋舍更多。而廓城的城牆,最早只是一道柳條籬笆,之後修了一圈矮牆,比新城外的羊馬牆還低一點。不過廓城雖沒有真正的城牆,卻有更加堅固的守衛。

  在北面兩三里之外,能看見一座巨大如伏獸的建築體。那是護翼京師外廓的要塞之一,層次分明的棱堡結構,虎踞龍盤般威壓四方。相對於第二十三指揮營地那種外圍據點,這種大型棱堡的規模遠遠勝出,只是火炮就有上百門,駐軍數千。

  東京城外的如今已有二十一座大小棱堡,算上整個開封府境內,總共有四十四座要塞,加上如同星辰般散落於各處要沖、坐擁炮壘的營寨,整個開封防禦體系,如同一張巨網,覆蓋了近兩百里方圓的土地,各個節點通過密如葉脈的鐵路、官道、水路相互連通,交相支援,足以抵擋並擊敗百萬大軍的侵襲。

  如此金城湯池一般的防線,卻是拔劍四顧難覓敵手。最為強大的遼國,就連天門寨也突破不了,在這個世界上,如今的這個時代,根本找不到能夠威脅到東京的敵人。

  過於浪費了。

  李信不止一次這麼在想。有這麼多修建棱堡的資金,不如用作開拓,開疆闢土,足夠把黑汗和天竺踩平,或者用在遼國頭上,說不定現在就沒遼國了。

  但作為太尉,三衙中人,李信更清楚,西軍、京營之間的平衡就是依靠這些棱堡的存在,與其說東京城的城防體系防備的是北方強敵,還不如說是為了讓京中安心於西軍的強大。

  京城內的大部分棱堡中,一開始可都是京營在駐紮。即使是現在,以西軍為骨幹的神機營,還是大多駐紮在普通的營寨中,只有少數進駐棱堡。

  京師之中堆積的四千餘門火炮,真要等到它們鳴響的時候,恐怕就只有等到內戰了。

  李信張望著向後退去的廓城外壁,如果讓他來帶兵攻打東京,他能想到的辦法就只有外圍封鎖,用長年累月的時間逐步消磨掉守軍的儲備和士氣,剝絲抽繭一般一座座據點去攻克,最後才能拿下這座堆積了過多武備的城市。

  不過按照他的表兄弟的說法,堅城要塞,從來都是從內部被攻陷的。當東京城被圍困起來,恐怕沒多少時候,裡面的人自己就投降了。

  內戰會爆發嗎?

  李信不知道。但他相信他的表兄弟一直都在預備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2
第236章 新議(二)

  時隔多日,李信與韓岡再見於京城之西。

  「氣色還好。」

  稍敘寒溫,問了舅父身後事,安慰過李信,韓岡很欣慰的發現李信並沒有因為父喪而變得頹唐,也沒有因為在閒地多時,而放鬆了自己。一身素裳,精瘦如鐵,不減昔日的精幹。

  李信卻是驚訝韓岡的輕車簡從,「這才幾人?!」他皺著眉,「你新遇刺,洛陽都在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須加防備才是。」

  雖然他在洛陽只是因為列車換馬耽擱了半個時辰,但上來探問的諸多洛陽將佐,都把韓岡遇刺的事說了又說。

  「表兄你看到的就幾個,沒看到的地方可藏了好多。」

  韓岡倒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的護衛說成是蟑螂一樣,他出來時家裡不停的要給他加派護衛,韓岡自己也沒有拒絕。

  很多時候,一個被瘋狂報導的案子,往往會引來一批沒有創意的倣傚者,韓岡不想再遇到一回自殺性爆炸襲擊了。

  「現在正要交卸差事,卻是不方便打著旗牌穿街過巷。」

  韓岡細說著,卻不防李信變了臉色。

  「你辭位了!?」

  韓岡要辭相,西域都護府的小吏都知道。更不用說極為親近的李信了。

  他之前在關西的那段時間,還奉韓岡之命,特地做了不少準備。只是他沒想到韓岡的動作這麼快,說辭就辭了,一點不拖泥帶水。

  「八天前就遞了辭表,,」韓岡話說得就像是丟了一件舊衣服般簡單單純,「只是太后沒批,還要走幾回流程。這幾日,沒諸事煩擾,可是一身輕鬆。」韓岡笑著,「不用再去都堂上工了,這麼多年,還沒有過這麼長的假呢。」

  李信看著坐在對面,笑得坦率開懷的表弟,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韓岡的辭位,並不是嚴子陵般視名利如糞土的淡泊,也不是張良一樣功遂身退的智慧,而是為了向前更進一步而後退蓄力,是為了讓朝野之中積蓄多年的慾望和矛盾爆發出來而放開了按著蓋子的手。

  這世上,沒有多少人能比他更清楚韓岡的打算了。尤其是這幾個月為韓岡在關西辦了一些事,對韓岡的計劃就更加瞭然了。

  而韓岡讓他做的一切準備都是為了應對那必將來臨的亂局。在其所稱『翻天覆地』的大亂之前,區區宰相之位,並沒有太大價值,甚至還可能是個阻礙。

  但李信還是覺得韓岡辭得太早、太乾脆了,「章相獨相?」

  「章子厚並沒有獨相。十天前的議政會議上,李承之已經被推舉為宰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集賢院大學士,也就是所謂的集賢相了。太后簽押後的詔書,也在幾個時辰後送回到都堂。」

  這是繼韓岡之後,時隔十年的第一次拜相。在京師中,卻沒有引發任何震動。宣麻拜相早成絕響,太后御內東門小殿也不會引起臣子們的躁動,李承之成為宰相,如同一件預定好的座鐘,按時響起,平靜得沒有掀起一絲漣漪。

  「那河北……」李信猶豫的問道。李承之現在可是河北制置使,統管河北軍務,負責河北方面對遼作戰的統帥,臨陣換將本就是大錯誤,更何況還是換主帥。

  「他會等一切抵定後再返京的。」

  事前就約定好的事,韓岡自不會去擔心。章惇一段時間內會成為京中唯一的宰相,但在李承之回返京師之前,韓岡還會在這裡留上一陣。

  李信知道韓岡把李承之推上去,不是要讓他成為韓黨新的核心,只不過是個代理。以李承之的年齡,也不怕他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

  但韓岡不會在京師逗留太久,而李承之已經是宰相,章惇也不會容許他繼續留在河北,主持滅遼,否則功勞算不到章惇的頭上。

  而這就意味著,如今的宋遼大戰,很快就要平息了,「要停戰了?」李信問道。

  「暫且休戰。」馬車這時候聽了下來,韓岡掀簾看了開外面,日暮時分,京師街道又開始擁堵,韓岡和李信乘坐的馬車被堵在了路上。

  護衛臉色開始發青,過來向韓岡匯報時聲音都在顫著,一邊說話,一邊兩個眼睛都不忘掃視著周圍可疑的對象,韓岡搖搖頭,笑道,「不必緊張……等一等就是了……我還沒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哪會有那麼多刺客。」

  「三哥。」李信忍不住出聲提醒。

  這種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誰敢說這車窗外,沒有一隻精製的燧發線膛槍,在一兩百步開外,瞄準著韓岡。

  李信手底下,不缺頂級的槍手。即使是用制式火槍,三五十步之內,指哪兒打哪兒。更遠一點,百步開外的靶子,也能達到十發七八的命中率。等到換上精製的狙擊步槍,百步之內就是死線,無人能夠簽約兩百步外同樣能夠達到足以實用化的命中率。

  如果有一名頂級槍手埋伏在街道兩側的商舖屋舍裡面,就等於把半條命交代出去了。只要不能及時將他找出來,韓岡的護衛被一人殺光都不是不可能。

  「沒事。」韓岡沖李信擺擺手,讓他不要擔心,「我別的沒有,吃一見長一智的本事還是有的。可不會吃同樣的虧。」

  李信顧慮什麼,韓岡很清楚。李信在想什麼,看他眼神逗留的地方就可以瞭解。

  專業的武將,表現出他專業的素質,視線落處,儘是可以躲藏刺客要緊之處。

  不過韓岡並不擔心。

  他在這輛特製的馬車上,尋常鉛彈根本奈何不了馬車夾板中暗藏的鐵板。而周圍一圈,十幾輛車、二十多匹馬全都是自家人在上面。人要穿過這個保護圈可不容易,子彈、砲彈同樣不容易。

  並沒有等待多久,馬車又開始向前移動。駛過街口,看見四面路口上,都有警察在指揮車馬通行,一圈看過來,竟有七八個警察守在這裡。

  「這麼多。」李信指著一圈警察,「之前沒有,是刺案?」

  「應該是吧。」

  韓岡不是那麼有把握,他不會去過問各衙門執行的細節問題,他只關注結果。

  警察總局能夠想到今天車流多,而特意加派了警員出來指揮交通,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這讓他對展熊飛的感官更好了一點。

  韓岡就在考慮,是不是從警察總局下面分設一個交警組織,負責街上指揮交通。李信卻罵起來,「無能,偏裡下功夫。」

  他又緊抿起嘴。宰相都被刺殺了,卻還沒把賊人給擒拿歸案。那個丁什麼的捕快,名氣老大,卻還是沒抓到人,果是名不符實。

  韓岡笑著安撫李信:「遼人在背後指使犯下的案子,抓到正主不容易。不過那些奸細,被後的靠山都是耶律乙辛,等滅了遼國,抓他來辦就是了。」

  李信嘴角扯了扯,就當是對韓岡的回應,聽韓岡問:「關中的情況如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3
第237章 新議(三)

  「很好。」聽到韓岡問關中的情況,李信就一點頭。

  當李信還在關中的時候,兩邊密信聯絡。韓岡的信中,關心最多的,還是關中、隴右的戰爭潛力。

  訓練、武備、田產、工廠,關西的方方面面,韓岡在信中詢問得詳細而繁瑣,而李信在信中也回答的極為詳盡。

  不過當面問話時,李信依然言簡意賅的回答,想了一想後,又一點頭,「都很好。」

  韓岡早習慣了李信的說話方式,笑道:「有這個『很好』,那我可就能放心了。」

  韓岡一貫信任李信,做事認真,是李信賴以在軍中立足的支柱。尤其是這種事關重大的任務,韓岡甚至把自己的底牌和真實目的都向李信解釋了。他清楚,李信肯定會用心將事情辦好。

  「種家人見了誰?」韓岡問道。

  李信先是要鎮守本職,之後又要為父服喪,不能亂跑,但李信之父、韓岡的舅父,他過世的時候,關西的世家豪門都會登門造訪,就免了李信四處去聯絡。

  「只見了种師中,他代種家來祭奠。姚、李、張、景都來了。」李信對韓岡道,「都不想你辭相。」

  韓岡搖搖頭,關西將門一直都在勸他繼續守在朝堂上,包括種家,包括李信說的那幾家,還包括李信沒說的許多家,韓岡繼續做宰相,最符合他們的利益。而韓岡卻想跳出來,「他們也該放心了。」

  李信道:「種朴、種建中都在黑山。」

  「擔心後路不繼?」韓岡揚起眉毛,說不清喜怒,「真當我現在沒刀斬人了?誰敢在他們的補給中作祟,就是都堂中人,我也能處置給他們看。」

  「得寫信去說。」李信提醒道。

  「自然。」韓岡道,「回頭我就修書讓他們放一百個心。」

  李信猶豫了一下,又道:「不過三哥,將門不可全信,得靠自己。」

  「這是金玉之言。」韓岡說,「我也不會真的把身家性命全都放在別人家身上。只要自家的工廠裡面能先拉出幾萬人,不愁他們不投靠過來。」

  韓家的工廠規模是關西最大的,單只是鞏州和鳳翔府兩處棉紡織工廠,有著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廠房,裡面的工人足足一萬五六千人。除此之外還有機械廠、鐵廠、玻璃廠、酸鹼化工廠,從火藥到槍械都能自產,火炮也可以,工人數量加起來不輸給棉紡織工廠。此外還有幾處礦場,地方上的田莊,人口更多。放在漢唐,韓家也是頂級的豪強了。

  韓岡自信地說,「還有熙河那幾千兵馬,我要拉出來也是容易。」他又鄭重的對李信道,「不過熙河兵馬另說,廠裡面的兵還得有充分的訓練,否則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訓練沒停過。四哥很上心。」李信道,「一年十二次校閱,只要沒出門,他都會去看。他說他有一半精神都放在這裡面了。廠裡面不停工的話,都能帶八九千人出來,廠子全放下,就能有五六萬了。」

  工廠裡面,日常訓練一直沒有停過。按照馮從義的匯報,只是鞏州,就能拉出來八千人馬,還不影響工廠的運營。

  「足夠用了。」韓岡笑道。馮從義和李信兩人,宛如蕭何、韓信。有他們的輔佐,讓他的準備變得更加簡單容易。

  但這只是馮從義的角度來看問題,韓岡還需要一個從將領的視角得到結論。

  「這些工廠兵怎麼樣?上陣能派得上用場嗎?」韓岡問道。

  李信過去看的是訓練的情況,「不算是弱兵了。陣列、打靶都不錯,配上砲兵,能在陣上與京營一爭長短。」

  「只是一爭長短?」韓岡更希望能夠聽到更勝一籌的評價。

  李信搖了搖頭:「都是些工人,平日訓練都不多,唯獨紀律一項,算是從早練到晚。」

  「這是最關鍵的吧?」韓岡道。長年累月培養出來集體意識,是工人更勝小農,更加適合為兵的主因。

  戚繼光不選衛所兵,不選農民,而是直接收礦工為兵,由此練成的戚家軍,掃南平北,所向無敵,正是因為常年身處危險之中的礦工,相互之間有著極強集體感,同時也十分遵守各種規範——在井下還不遵守規矩,死了都沒人埋。

  李信點了點頭,韓岡的看法與他一模一樣。

  精悍善戰卻不聽軍令,經驗訓練都普通卻服從命令,兩種士兵,李信更喜歡後一種。

  庸將或許喜歡兇狠勇猛的士兵,可他這等名將,只要手中的軍隊能夠做到如臂使指,即使經驗欠缺一點,消滅一兩支桀驁的強軍也並非難事。

  他當年在廣信軍練的兵,好幾支新兵只練了三個月,就拉上去與遼人對峙,半點不輸陣。

  工廠中練出來的紀律,上了陣比積年的老兵還要管用。有些老兵多的指揮,充斥著貪佔躲懶的兵痞,慣會偷奸耍滑,做事都踩在軍法的線上,差一步就要行軍法,偏偏就不差那一步。可在陣上,就是出工不出力,把保命放在第一位。比不得工廠兵淳樸可用。

  這等兵痞,就如老鼠屎,一顆就能壞了一鍋粥。更像一個爛柑子,與其他好柑子放在一起,轉天就能把好柑子帶著一起爛掉。

  而工人充任的士兵偷奸耍滑的就少多了,工廠裡面做事,做多做少、做好做壞,從產品中就能看得出來,要抓出來都很容易。而且機器無眼,更不會講人情,不守紀律的結果,就是要麼人出事,要麼產品或機器出事,要麼全都出事,總之為了自家的腰包,工廠主拼了命都要把紀律兩個字灌輸進工人的頭腦中。

  馬車還在前進,韓岡將自己關注的問題,一一向李信詢問,而李信也儘可能使用能夠讓韓岡理解的方式表達出來。

  李信難得多說話,說得口乾舌燥,從車廂下層的食格中找到了水壺和淡酒。灌下去時,向外看去,卻不是往韓岡府邸回去的路。「現在往哪裡去?」

  韓岡道:「新落成的國會大樓。大議會前天開幕,今天是第一次國是討論,我這是去定個規矩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4
第238章 新議(四)

  李信能夠理解韓岡的心情,辛苦培育來的議會終於等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不過李信更想知道河北的戰局。「北面戰況如何?」他向韓岡問道。

  「涿州贏了。遼國完了。」韓岡平靜的回答,像是事不幹己,「不然李承之也回不來。」

  涿州會戰,自兩個多月前,一直持續到了今日還沒有徹底結束,不過也就在這幾日了。

  具有決定意義的涿州城之戰早已分出勝負,遼軍殘存主力北遁。纏戰到現在,不過是被包圍的遼軍殘部和一部分被拋下的契丹人,困獸猶鬥。

  這一場會戰的意義,在於遼軍的主力在野戰中被正面擊潰,契丹人的心理優勢蕩然無存,人還在,人心卻難說了。

  就像當年的宋夏對決,自橫山之役後,黨項人對官軍再無心理優勢,官軍也放開了手腳,城池也攻,野戰也打,一步步消耗掉了西夏的國力,最後將其一舉覆滅。

  前後二個轉折點的區別,不過是一個贏了,一個輸了。對夏作戰,橫山這個主力方向,一場像樣的大捷都沒有。一場失敗接一場失敗,偶爾有一個亮點,也難掩敗績。但最後的結果,卻是官軍硬是把西夏給拖垮。西夏取得了靈武大捷,卻連老底都耗乾了。國力上的差距大到西夏用勝利都彌補不來,幾次交換比稍差一點的勝果,直接就把西夏送上了絕路。

  而官軍對遼作戰,其國力優勢,並沒有對西夏的那麼大。但從勉強逐走入寇遼軍開始,到禦敵於國門之外,再到如今反攻敵境,決戰大捷,遼國軍力上的優勢一步步消磨殆盡,最後在涿州,連根基都毀了一多半。這是從戰略到戰術的雙重勝利。本質上也是國力的深切體現。

  李信從西面來,在黑山方向上,遼軍主力收縮回了河北、河東前線,當地駐軍戰力低下,士氣疲弱,陣上一觸即潰,官軍因而突飛猛進,眼下耶律乙辛的斡魯朵即將不保,折可適已入受降城,黃河上最富庶的河套,即將落入大宋的手中。

  而此前曾經被遼太子耶律隆鎮壓下去的阻卜人,則趁勢復起,反攻向契丹人釘在草原上的重要據點--阻卜大王府。一旦功成,遼人對草原西部的統治將岌岌可危。

  相關捷報不斷傳回,尤其在關中,這方面的情報更多,而河北方面,因與河北隔得太遠,所以對涿州戰事不甚了了,「只聽說王處道在涿州城下大敗遼國太子。」

  「遼國主帥的確是太子耶律隆。涿州城下的這一場決戰,前後整整打了三天。最緊急的時候,耶律隆帶著兵直衝本陣,處道把親兵指揮都派出去了。」

  「怎麼打成這樣?」李信有些不理解。幾十年的老交情了,相互間沙盤對決多次,王厚用兵的風格,沒人比他更清楚。

  王厚用兵,是標準的正攻法。從來都是集結重兵,攻敵之必救,逼其決戰。從不行險。只要風險稍大,他立刻就會轉為保守,積蓄資源,與敵對耗。先立於不敗之地,再考慮獲勝。

  多少次沙盤對決裡,李信從來都沒見王厚落魄到連自家親衛隊都要上陣的情況。

  韓岡搖頭苦笑:「處道犯了錯,被騙分兵,派了兩萬人去追敵,這可是他手下三分之一的兵力,竟然被騙走了。自己又率主力進抵州城下,兩邊遼軍趁機分割。最後決戰開始的時候是兩萬對八萬。說險,這是真的險,差點就給耶律隆給翻盤了。」

  李信大感不解,「謹慎一輩子,怎生這裡犯渾。」

  「偶爾有之,偶爾有之。」韓岡打了個哈哈,不想跟著一起批評王厚的過錯,「無論如何,好歹贏了。」

  李信點頭,「不容易。」

  「是啊,太不容易了。」

  這一仗,贏得可真的不容易。

  這是世界上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一次火炮參戰。而且很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面,無法被人打破。至少遼國組織不起來數量相當的火炮了。

  上千門火炮集中出現在東西二十里,南北十八里的戰場上,火藥消耗量按車計,宋遼兩軍一個個方陣被打散,一排排槍手被擊潰,一隊隊騎兵被驅逐,到最後,一門門火炮因為發射速度過快,發熱變燙,以至於不能使用,耗光了所有冷卻水後,只能用尿來解決炮管的問題。

  而為了反壓制住威脅性最大的火炮,雙方都對對方的火炮陣地反覆衝擊,戰場上的幾處高地,雙方都投入了大量精銳去爭奪。有一處高地,幾次易手,雙方傷亡數以千計,鮮血浸透了高地下的土地,以至於王厚在戰報中,忍不住用了血流漂櫓這個形容詞,這一個打了幾十年仗的老將,竟然說『平生未嘗見』。

  遼國這一回是把老底子都拿上來了,官軍傷亡之多,損失之大,也是此前未有。戰場上,被打到崩潰的部隊有好幾支,不是王厚約束得力,說不定會帶著全軍一起崩潰。

  現在會戰還沒有徹底結束,消耗和損失的總賬還沒有報回來,想想章惇要面對的窟窿,韓岡甚至有點暗自慶幸自己能夠早一步脫離了。

  「之前聽說鐘哥兒在天門寨立功不小。這一回也立功了吧。」李信見韓岡興致不高,便拖出了在河北的韓鐘。

  「不值一提,運氣好而已。」說起在前線的韓鐘,韓岡的話裡雖是不屑一顧,臉上卻帶著欣慰的笑。

  秦琬和韓鐘這一回立了大功。王厚在前營指揮決戰的時候,秦琬被留在後方,把守主營。

  明面上說他擅長防守,把守主營正好發揮他的優勢。實際上,也有秦琬之前立功太大,惹人眼紅。王厚要安撫麾下將領人心,為此做出平衡。

  而韓鐘一開始就在後方,沒人敢將他送到前線。不過前線的戰鬥,少不了後方的鼎力支持。負責定州、真定兩路聯軍的鐵路輸送,韓鐘在後方不斷修築新的轉運站,並改造連接遼國的鐵路系統,到了前面本營定下了涿州城決戰,他便進駐了最前沿主營旁的第十七號轉運站,與秦琬再一次並肩作戰。

  第十七號轉運站這一為全軍提供物資的轉運樞紐,很快就被遼人注意到了。因而也成了主戰場之外,戰鬥最激烈的分戰場。

  十七號轉運站的攻防戰,從涿州城決戰開始,一直持續到前方分出勝負後半日才宣告結束。韓鐘依靠秦琬的支持,堅持守住了轉運站。還在秦琬的幫助下,及時組織了兩次輸送,為前線送去了急需的彈藥和物資

  而王厚之所以會犯下分兵大忌,也是因為遼軍做出了主力包抄後方主營和轉運站的姿態。

  不過事後查證,王厚和他的幕僚們,小瞧了秦琬在遼人心目中的威名,自始至終,遼軍沒敢把攻擊重點,放在秦琬鎮守的主營,以及主營旁的十七號轉運站上。

  ——在天門寨下,秦琬給了遼國君臣太過深刻的印象。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5
第239章 新議(五)

  涿州城下的這一仗,雖然是規模空前的火器決戰,但總體上來說,亮點乏善可陳,而錯失處處都能看見。

  尤其是官軍一方,從主帥到將佐,犯下了太多不該犯的錯誤。今後,武學裡講起這一關鍵性戰鬥,韓岡估計不會有太多好話。

  如果說有哪些閃光點的話,大概就只有秦琬和韓鐘所在的主營了。

  韓鐘自小生長在高門之中,凡事以自己為中心,而不顧他人。太過自我,而缺乏集體意識。此前表現的亦不算如何出色,反顯得私心太重。但隨著他留在北地主持轉運輸送的工作,整個人彷彿被鍛打過一般,由鐵鍛成了鋼,天門寨之戰後種種,已可讓人稱道,而他在涿州一戰中的表現,讓韓岡都挑剔不出毛病來,甚至大感欣慰。

  「鐘哥兒果然是進益了。」聽了韓岡敘述的會戰詳情,以及秦琬韓鐘的表現,李信欣然的對韓岡道,「難得,當真難得。」

  「還差得遠。」韓岡搖頭,故作謙虛。

  「不錯了,這些年來,各家府邸中的子弟見了不少,能由鐘哥兒這等水準的,我沒見過一個。再放到我們當年,鐘哥兒也算是出類拔萃了。」李信不由感慨,「我們一開始,除了三哥你,其他人都不行。也是一步步歷練出來的,鐘哥兒才上了幾次陣,就有如今的水平,真的很難得了。」

  「以後當著他的面,可不要這麼說。免得他尾巴翹起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韓岡雖然對韓鐘這一回的表現很滿意,但並不願韓鐘被如此誇獎。還是小孩子,心性也沒有成熟,捧得太高就不好了,畢竟還是沾了秦琬的光。當真認為自己能力有多出類拔萃,日後獨領一軍,說不定就能捅出大婁子來。

  李信看韓岡的態度,知道他不想再說兒子了,改了話題,「不過這一回遼國犯得錯也不少,耶律乙辛把工廠都建在南京道上,把自己逼得沒有退路了。」

  「不建在南京道不行啊,漢人都在這裡。總不能讓的契丹人去煉鋼鐵,奚人去造槍炮,高麗人去修鐵路,女直人去造火藥吧。」

  工業體系不是一家兩家工廠,而是幾十幾百家工廠的組合。耶律乙辛心很大,也看得很清楚,要想對抗宋人的火槍火炮,一兩家工廠完全不濟事,只有形成體系的工廠群,才能將上百萬軍隊的遼國給武裝起來。

  但這樣一來,遼國國內,除了漢人之外,無論是哪一族,都沒有那麼合格的工人。遼國的體制,過去就是以契丹、奚人為主體,鎮壓各族,並不注重各族的交流和融合,反而十分警惕,設法分化各族之間的關係。甚至契丹人、奚人、高麗人、女直人的語言、口音都不盡相同,根本不可能在一個工廠裡工作,也無法配合起來成為一個合格的工業體系。

  到頭來,耶律乙辛只有依靠漢人。漢人心靈手巧,能務工,能務農,數量還多,足以充任工廠中的各種職位。但漢人多在南京道上,用上漢人,工廠的位置也就無從挑選了。

  多達幾萬、幾十萬的工人,以及數量更多的家屬,怎麼可能全部遷到看似安全的北方?

  還不需要太大的動作,只要有一點風聲傳出去,南京道就能亂給耶律乙辛看。耶律乙辛當年的那些政敵,更會給他推波助瀾。南京道上的漢家豪族,也少不了給他拆台。沒有佔據絕對性的優勢,耶律乙辛除了妥協,就只有妥協。

  而且南京道當初還是耶律乙辛控制得最為得力的區域,耶律乙辛要篡位,更不可能將自己的底牌放到當時還沒有歸順的東京道、中京道去。

  「一時情勢所迫,可一旦成為定勢,就再無更改的機會了。」

  「若非如此,還有誘我深入這一招。燕京城下決戰,比涿州城可要危險得多。」

  「哪裡會給他這個機會。」韓岡道,「一開始就沒打算打到燕京去。飯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一口吃個胖子,我和章子厚都還沒糊塗。」

  遼國曾經在燕京城下擊潰了久戰兵疲的太宗皇帝,更近一點,更有苗授和高遵裕在靈州城下的慘敗,有此前車之鑒,早在開戰前,都堂就定下了這一次作戰的最高目標,還對主帥耳提面命,不得妄越雷池一步。

  「他要真把涿州丟過來做誘餌,我們直接就吞下。但涿州以北,他就是放空了……」

  「也不會要?」李信笑道。

  「不,那樣的話,我們就趁機把工廠和人都搬過來。沒了人,沒了廠,看耶律乙辛拿什麼跟我們玩。」

  韓岡、李信一齊大笑。

  說到底,耶律乙辛也沒有這麼做。南京道上星羅棋布的工廠,還有為對抗宋人在河北邊境上的防禦體系而修起的諸多稜堡,加上那一條條鐵路,幾十萬頃良田,數百萬人口,窮人家就那麼點家底,大遼皇帝捨不得來一個斷捨離。

  更何況,大宋朝堂上一開始就對外明確了蠶食戰略。

  甚至在報紙上明明白白的說明了,這一次反攻絕不會冒進,目標只是涿州,越過國境之後,前進最多也不會超過百里。

  看到來自宋國的報紙,遼國君臣都被明確了一個概念,一旦涿州被奪占,別指望宋軍會趾高氣昂的往北進發,冒著補給線被斷的風險,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宋軍反攻回河東,直趨大同,根本不會自蹈險路。

  宋國的戰略如此,遼國能做的應對就只有一個了。只能在涿州與宋人決戰。寄希望於一戰解決。

  十倍於敵的國力帶來的戰略優勢,完全可能因為戰術上的一次慘敗而被抵消。遼國主動攻擊河北,就是希望通過戰術上的勝利,改變戰略上的劣勢,等到兵敗天門之後,又被迫選擇在涿州與官軍決戰。

  但結果是個悲劇,宋軍沒有讓遼國君臣如願以償的義務。涿州淪陷,遼國此前所建立的從邊境到涿州的防禦體系徹底崩塌。南京道的核心地域之前,已經沒有任何防線能夠阻擋宋軍的腳步。

  以遼國的國力,更無力在補充戰損的槍支火炮之餘,再在涿州以北修起一道以稜堡為核心的防禦體系。更不用說還有工廠要搬遷,南京道全境都在宋軍的威脅之下,不論有多少反對聲,耶律乙辛都會把工廠和工人搬回到暫且安全的地方去。但如此折騰,遼國國中的漢人只會對大宋更加心嚮往之,契丹人的統治只會更加不穩,遼國滅亡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所以韓岡才會說,遼國完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6
第240章 新議(六)

  看著笑容滿面的韓岡,李信明白,還有一件事,韓岡沒有說,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當今宰相——章惇,不會願意將滅遼的運籌定策之功分潤給韓岡。

  現在滅遼,韓岡肯定要佔去一大塊功勞,征戰和賞功的主力也都是韓岡的人。等到韓岡卸任之後再圖滅遼,他不僅能得全功,還能在軍中提拔起自己的親信。

  「涿州贏了,」李信又問韓岡,「景聖去河東還有仗能打嗎?」

  李信回隴西,接替他的是王舜臣。他此番回來,是重新替回王舜臣。讓王舜臣可以去河東領軍。但涿州之戰結束,章惇勢必不會讓王舜臣能有立功受賞的機會,而且王舜臣去河東後,更需要一點時間去掌握軍隊,在他展開攻勢之前,怕是和約都要簽訂了。

  「是沒多少仗能打了。不過大同還是有可能的。」韓岡道。

  韓岡在河東有他的影響力,兩個月之內發動大同攻勢,韓岡能幫王舜臣爭取到這個時間。

  他對李信道:「不過拿下大同只有一次機會,如果耗盡了河東積儲,就只有回來再等時機了。」

  李信訝然,他聽出了韓岡的話中之意:「錢糧花了這麼多?!」

  韓岡肅容道:「三年之內,以朝廷的財力,組織不起同樣規模的大戰了。家底空了一多半,不休養生息的話,情況很不妙了。」

  「朝廷財稅不是年年都在漲?」李信更加吃驚,「我在關西聽人說,不加賦而國用足,王老相公當年說了卻沒做到,但現在的都堂不說卻做到了。」

  大砲一響黃金萬兩。掙的是黃金,花的也是黃金。一進一出,都是流水一般。

  韓岡搖頭苦笑:「之前都要說發債券了。怎麼還以為朝廷有錢吶。」

  戰爭國債推行了有兩個月,賣出去不少,現在拿下涿州,一旦地面安定下來,就要開始分賬了。但戰爭國債雖多,比起朝廷的各項支出來,依然是杯水車薪。

  韓岡一樁樁算給李信,「前後作戰半載有餘,前半段戰線在國內,損失不小,賑濟三路八軍州三十七縣一百六十萬黎庶,這就兩百萬貫出去了。天寒地凍,得修屋庇民,又是一百三十萬貫。田中補種,出借耕牛農具,日後能回來,但現在出去的又是八九十萬貫。還要維修被破壞的水閘、渠道、城池,一千萬貫少不了,只是不需要一次出,還能緩口氣。但別忘了還有最大的一項,軍民犒賞,整整一千三百萬貫,都是一次性拿出來的,還有兩百九十萬畝的地票,等著日後兌現。哦,對了,軍費開支還沒說,這才是大項。」

  李信聽得都冒汗了,都兩千萬貫了,還不包括軍費,「怎麼這麼花錢?」

  「比以前收得多了,花得也多了。真當朝廷收那麼多錢,只是為了養自己,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啊!」韓岡搖頭,「還沒說軍費,反擊前的軍費開支,三千一百五十六萬貫,軍資糧秣折換成錢算進裡面了。只包括一應開支,不包括槍支、火炮的折舊。」

  李信都有些麻木了,「這都五千萬了。」

  「是啊,都五千萬了。之後反攻入遼境,為了保障前線糧秣彈藥不斷,更花銷無數,連臨時鐵路都鋪了小三百里。到現在為止,花出去的跟之前都差不多多了。又一個五千萬,還不算之後的犒賞。」韓岡哼了一聲,「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讓孫子現在來看看,食敵一鐘後,還要貼二十鐘過去,不然根本不夠。」

  「這一仗錢糧消耗多達一個億,後續至少還要三千萬。」韓岡呵呵冷笑,「你當怎麼贏的,前線將士用命是一樁,我這後方拚命籌錢籌物也是一樁,硬生生用錢砸贏的。」

  韓岡說話如同連珠炮,李信看得出來,他這個表弟這幾個月壓力決然不小。

  韓岡嘆了一聲,「還有南方水災,損失亦不在少數。國力虛耗如此,必須要有一段時間來休養生息了。」

  「三年?」

  「至少得三年。」韓岡道,「如果能夠維持國中穩定,滅遼當在十年之內。可惜……」

  韓岡沒有說下去了。而李信,知道韓岡後面的話是什麼。

  『天下將有大變。』

  能不能有十年時間,那還真說不好。

  並非是趙氏的反撲,而是來自民間失地的百姓。

  幾年前江南事變,雖然被官軍輕易鎮壓下去,但問題並未解決,農民失地、奪佃,工人被壓榨,貧者無立錐之地,而富者田連千百。火星猶在土下陰燃,只要有一隙之地,立刻就會死灰復燃,甚至席捲天下。

  這是韓岡曾經對李信說過的話。

  雖然李信不清楚韓岡預言的大亂到底會不會發生,但韓岡所說種種,李信是親眼所見,即使在關西也是存在的。

  新辟的熙河、甘涼、寧夏等地情況還好,因為人均土地都在幾十畝以上,大戶田產成千上萬,不用奪人家業,但京兆府,數以萬計的客戶被奪佃,而主戶之中,下戶中戶就算有幾畝十幾畝田地,也被大戶設計謀取,拔界石、廢阡陌,最後形成一座座擁地數千上萬畝的莊園,種植棉花、小麥。

  兼併如此嚴重,之所以還沒有天下大亂,完全是因為大宋官軍不斷向外拓張,對內又鼓勵向外殖民,報紙、小說中連篇累牘,都在說南洋、西域都是遍地黃金,只要敢闖,便能就此翻身。就是瓦子裡面,都在唱哪家的窮小子跑去西域開荒,最後發了大財,回來娶妻納妾,納粟為官,光宗耀祖。或者是去南洋投軍,立功無數,博了萬貫家業,家中嬌妻美妾,過得逍遙自在。

  而且事實上也的確有不少在海外賺了錢的冒險家回來炫耀,也有一些不成器的,裝作發了財,回鄉誆騙同鄉去種植園做苦工。

  雖說亂象叢生,不過貧戶之中,稍有膽量遠見的,或呼朋喚友,或舉家外遷,都往外移民去了。城中鄉間的一干遊手好閒之輩,各地衙門則都當成了完成每年移民任務的重點,一有過犯,便抓去流放。這些人都是造反時的主力,沒了這些人率先舉旗,一干愚氓,都是寧肯跳河,都不敢揭竿而起。

  但這是關西。按韓岡的話說,是最是積極向上,勇於開拓的關西。江南、兩淮,據說情況要比關西壞上許多。地方州縣上報說盜匪的次數一年多過一年。都快要趕上仁宗朝時的亂象了。

  仁宗朝時,因為對夏戰爭的緣故,使得地方上的盜匪一夥多過一夥。歐陽修幾次上書要行嚴刑峻法,最後還是靠了給西夏的歲賜解決的。歲賜雖多,比之軍費開支還是要少了不少。

  而如今,軍費開支尚沒有開始盤剝百姓,地方上已經亂象紛呈,等大戰的消耗傳遞到民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熟讀史書的李信已經可以想像了。

  兩人相對無言,沉默一時籠罩了車廂。沒過多久,馬車緩緩停住,推門下車,一棟佔地廣闊的大廈出現在李信的面前,

  國會大廈到了,大議會第一次國是會議即將開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7
第241章 新議(七)

  一輛軍需列車,在車廂外張掛著前線大捷的露布,從涿州城外的車站出發,向南駛往開封。

  露布的入京,宣告持續了三月之久的涿州會戰正式結束。

  官軍付出了三萬三千餘人傷亡,十六萬節車皮物資,一千一百九十萬貫軍費的龐大代價,在涿州徹底擊敗了遼國三分之一以上的軍隊。

  前後殲敵十七萬,其中俘敵六萬,擊斃俘獲大小文武官八百餘人,拔除百人以上駐守的烽燧、據點、堡壘、城池七十四座,繳獲槍支九萬又五百支、輕重火炮兩百八十門、盔甲十三萬領、旗幟兩千餘面,馬十一萬七千匹,牛、騾、驢等牲畜三十餘萬口,刀槍等冷兵器不可勝計。就連遼國赫赫有名的太子耶律隆也在決戰中狼狽而逃。

  僅此一戰,即便不能說打斷了遼國的脊樑,也是近乎於致命的重傷,沒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都恢復不了的重傷。

  遼國請和的書信,如雪片般一封封送到了京師。遼國請和的使臣,也在天門寨外的車站中等候了半個月,等待東京城發來允許進京的回音。

  『就這麼結束了?』韓鐘一時間悵然若失。

  雖然戰事才持續了半年的時間,但在他感覺中,卻彷彿過去了許多年。

  這幾個月的經歷,比他之前二十年的生活,還要波瀾壯闊許多。

  習慣了槍炮齊鳴、血肉橫飛的工作環境,習慣了緊張刺激、時不我待的生活條件,突然平靜下來,完全無法習慣。雖然工作還是忙碌,但已經沒有敵人就在百步外,自己還伏案工作的緊張感。

  『真是不想結束啊。』

  在涿州前線,在第十七號轉運站,兇猛的敵人不斷衝擊著車站外那層單薄的防線,子彈從頭頂上飛過。人在車廂間穿梭,躲避著突然飛來的子彈。將一輛輛滿載著軍資的列車送走,又迎來滿載著傷員的列車,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那種從心底裡迸發出來的興奮,是在京中完全無法感受到的。

  一聲汽笛鳴響,一輛滿載著士兵的列車,從北面緩緩駛來。那是得勝歸來的功勳部隊,即將駛入天門寨車站。

  就在半刻鐘前,滿載著各色犒賞物資的列車則是向北進發,前往涿州,去安撫新進的功臣。

  持續三個月的涿州會戰終於結束了。而在這之前,天門寨和國境線內同樣與敵纏戰了許久。參戰各部將士,大多精疲力竭,不論是朝堂,還是實際主持軍務的帥臣,都不敢重蹈當年太宗皇帝的覆轍,不願意再打下去了。

  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

  韓鐘心中猶然酣戰,理智上卻在不停地警告他,不能打下去了。

  神機營第十九指揮、第二十二指揮,真定路第二將第三指揮、第四指揮,曾經在他旗下作戰的軍隊,帶著慘重的傷亡損失,已向南回返。

  在定州,有著一個新建的醫院,正等著其中的傷員。

  不只是他曾指揮的軍隊,這一仗、定州路、真定府路兩路聯軍,無不傷亡慘重。

  真的打不下去了。

  城牆下,一隊快活的士兵,笑聲連連的走過。歡聲笑語傳到城頭上,傳到韓鐘的耳朵裡。

  應該是去西面的小帳篷裡快活過了吧。

  韓鐘猜測著。

  犒賞發下來後,城內因為慘烈的戰事而變得凝重起來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有了錢的士兵,還沒有從之前命懸一線的戰地生活中走出來,絲毫不顧日後,花起錢來如同散財童子,商人、妓。女的生意如此火爆,使得隨軍的平安號分號開出的存單,數額最大的都超過萬貫了。

  「韓機宜。」一名書辦小跑著上了城頭,手上拿著公文夾,打開來遞給韓鐘,「這是要機宜簽字的。」

  韓鐘仔細看了文件一陣,發現沒有什麼問題,提筆簽下了名字,畫了押記。

  書辦急急忙忙下去了,要拚命的戰事結束了,但案牘上的工作卻多了幾倍,報功請賞只是最輕鬆的活計,轉運方面的工作比之前只多不少,甚至涿州鐵路路網歸入定州鐵路分局後,新的路線圖如何擬定,也要他來操持。

  河北制置使司機宜文字,不看前綴,這是他父親昔年曾經就任過的職位。不過當年韓岡是贊畫軍機,同時負責軍需保障。

  而如今韓鐘擔任機宜文字,只是河北前線需要一個能夠同時協調鐵路運力,以及平衡軍中運輸需要的角色。這樣的角色,不僅要有出眾的組織能力,更重要的是有強而有力的協調能力。

  軍需永遠都存在缺口,糧草補給始終被放在第一位,為保萬全,運輸上來糧秣幾乎跟實際需要相當,本來只是就地徵集的補充,卻已經可以滿足前線軍隊的需求,佔用了太多不應該佔用的運力。

  在韓鐘看來,運送如此超過必要限度的糧草實在是浪費,其實只要一半的份量就已經綽綽有餘。

  遼國南方本是富庶,而在遼主大敗於天門寨之後,契丹人對地方上的控制力大大下降,儘管官軍展開反攻後,遼人隨即採取了堅壁清野的焦土策略,派出軍隊強行徵集糧草囤積在各處據點中,但效率乏善可陳,反而受到地方豪強的反擊,更給了官軍就地徵集的餘裕。

  糧草在各處轉運站點堆積如山,但順位靠後的炮彈、子彈永遠都不夠用。各支部隊跟隨主官,性格都截然不同。甚至有桀驁到直接搶劫剛剛到來的彈藥車輛,根本都去管帥府定下來的分配方案。

  王厚就很乾脆的把這個十分棘手的苦差事丟給了韓鐘。

  如何處理好與那些將領之間的關係,就成了韓鐘的難題。一群驕兵悍將,必須要按照規定來分配,但也不能太過鐵面無私,而疏離了這些本來可以拉攏的同袍。

  他的父親為什麼能夠得西軍軍心,無數關西男兒在他駕前甘願效死不辭。那是因為設醫院救人,保障輸送安人,率軍立功捧人,更因為他的父親會做人,能得人。

  一盤菜裡不加鹽,好吃嗎?

  如果菜裡多加幾把鹽,能吃嗎?

  這是韓鐘從他父親那裡聽來的教訓。

  對待下屬和同僚,處置公事,需公私分明,按章辦事,不可徇私情,謀私利,但也不能太過刻板,小小的一點便利,就像菜裡的鹽一般,頓時就能讓關係密切起來。但如果因私廢公,就是菜裡放多了幾把鹽,壞了菜了。

  韓鐘秉持父訓,除了一開始犯了些錯之外,之後一直做得很好。在河北軍中,有了很不錯的名聲,也收攏了一些有才幹的將佐。

  可用於日後,韓鐘想。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08
第242章 新議(八)

  兩名騎兵狂奔入營,高呼大捷直往金帳而去。

  大遼皇帝的捺缽中,隨即就傳起一片一片的歡呼聲。從最外側的宮衛營,一直傳到中央的金帳處去,再向四面擴散開來,十數萬人同聲齊呼,聲遏行云,響徹天際。

  耶律懷慶早從帳中掀簾而出。

  歡聲如浪,洶湧澎湃,直撲面而來。

  耶律懷慶眯起了雙眼,陰沉著臉,望著金帳的方向。

  大捷?

  是埋伏了一支巡檢隊?那就是大破三五千精銳。

  是拿到兩個首級?那就是陣斬敵將。

  是獲旗一面?那就是宋軍大將狼狽而逃,丟盔棄甲,死傷不可勝計。

  慘敗而歸,那是遭遇強敵,力克而還。

  又丟了哪座城池,是殺傷無數,勝利轉進。

  一次又一次,勝利轉進析津府,勝利丟掉了涿州郡。

  總之,是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是一份捷報接著一份捷報。

  至於涿州的丟失,析津府南面門戶大開;

  至於宰輔一死一傷,十六個夷離堇戰死疆場,南北兩院將官陣亡失蹤三百餘;

  至於部族軍、頭下軍、漢軍、皮室軍,損傷近十萬;

  至於女古、耶魯兩個斡魯朵的宮衛傷亡殆盡,算、文忠王府兩斡魯朵亡者近半;

  至於神火軍左軍死傷三千七百多,兩百多個部族因此失去了繼承人;

  至於八萬兩千桿火槍、三百六十五門火炮被奪,各色馬匹損失二十餘萬,甲冑、兵器、弓弩、箭矢、糧草丟棄無可計數;

  ——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值一提,甚至連『敗』字都不必說的,小挫而已。

  他帳下兵卒同樣在山呼萬歲,發現耶律懷慶出帳,聲勢陡然又高了許多,一聲聲,震耳欲聾,嘈嘈的讓耶律懷慶臉色更黑了三分。

  就在幾天前,耶律懷慶還對每一次捷報抱著一絲希冀,希望裡面有那麼一次兩次,是真實無虛的勝利。

  但現在,耶律懷慶的心中只有冷笑了。

  少頃,聲浪漸止。

  本是敷衍的歡呼,也持續不了太久。應付故事的事,做得多了,也就沒有了新奇感。

  現在許多士卒們也許還不知詳情,只以為有勝有敗,大遼誘敵之計有成,雙方爭勝在涿州。

  可再來幾次,還能騙得過誰?

  對面出名的將領,一次次被殺被擒。秦琬已經在報上授首七八次了,王厚也兩次中箭而逃,一次陣斬於白溝之濱。

  耶律懷慶不知道如此毫無根底的宣揚到底有什麼意義,一次兩次還能騙到人,三次四次,誰會比誰蠢多少?

  躺在病榻上的皇祖父?還是軍中上下將佐卒伍?

  自欺欺人,豈得長久?

  耶律懷慶騎上馬,趕往金帳。

  他要向祖父道賀,在南朝打到金帳之前,耶律懷慶還得自欺欺人下去。

  既然他的父親傳來了捷報,作為兒子、作為孫子、作為臣子,耶律懷慶可不會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做出不合時宜的事。這是孝順,這是忠心。

  周圍人都在拿樹葉遮住自己的眼睛,耶律懷慶也不會宣揚自己的視力猶如鷹隼一般。按照南朝傳來的一本小說裡的寓言,也許就是南朝的那一位對皇帝極為刻薄的宰相的手筆,除了天真的小孩,沒人會挑明皇帝身上根本沒穿衣服。這是聰明。這是自保。

  國事都是聰明人敗壞的呢!

  金帳附近,是神火軍在把守。在竊竊私語,看到耶律懷慶過來,頓時轉換了神色。

  十幾個大號的皮口袋吊在金帳柵門門前。昨日剛剛掛上去的時候,皮口袋裡面還向外滲著鮮紅,現在卻已經一片發黑了。

  二三十隻烏鴉在皮袋上蹦跶著,喳喳的叫著,偶爾三兩隻打鬧起來,從這個口袋跳到那個口袋。大多數烏鴉都沒去理會,而是忙著在皮袋上一啄一啄,每啄一下,都能從皮袋的線縫中抽一條碎肉來。

  耶律懷慶臉上繃緊,不讓自己露出異樣來。

  北犯的南軍在侵佔大遼國土之後,對契丹人趕盡殺絕,但對於其他部族,反而多加寬待。

  想走則走,想留則留。想走的甚至能帶走自己的家業和妻兒僕婢。

  對宋人的寬厚,耶律懷慶甚至不敢相信。

  金帳裡,對回來的這些人也一樣不敢相信。

  所以跑回來的下場……就是金帳柵門前的皮口袋了——被裝入羊皮口袋裡面,被亂馬踩成一袋肉醬。

  恐怕被南人奪走的土地上,再沒人敢回來了。

  祖父真的是做錯了。

  但耶律懷慶根本不敢對此有何意見,父親在前線慘敗,而幾個叔叔正虎視眈眈。父親手中的宮分軍和神火軍傷亡慘重,過去積累下來的威望,正因涿州之敗飛速的消耗中,也許很快,大遼就要換一個太子了。

  耶律懷慶不能容忍出現這種事,以遼國的慣例,當他父親失勢之後,就連他這個皇孫,一樣保不住身家性命。任憑哪位叔叔上位,都會揮起屠刀,將舊太子一系給殺個乾乾淨淨。

  從柵門外一路來到金帳前,還沒進帳,就聽見裡面傳出來的一陣中氣十足的笑聲。

  耶律懷慶神色一動,這是他祖父的聲音。

  真的是老糊塗了,耶律懷慶為他的祖父嘆息,堂堂大遼皇帝,曾經以智術謀略著稱於天下,憑藉一己之力篡奪成了天子,被無數人畏懼,無數人唾罵,更有無數人羨慕的耶律乙辛,竟然為這種編造出來的捷報而興奮不已。

  但耶律懷慶腳步沒停,臉上也浮現出來那種帶著興奮的喜悅,腳步輕快的走進帳中。

  迎面就是仰頭大笑的皇帝陛下。

  耶律懷慶跪下行禮,起身後一臉天真,「皇祖父,出了什麼好事!?」

  前一次耶律乙辛如此大笑,還是在聽到韓岡辭官時,這一次,又是什麼事?

  「好事!真的是好事。」耶律乙辛前仰後合,但很快,受過傷的肺腑就讓他硬生生的咳斷了笑聲,等咳聲稍緩,耶律乙辛舉起手中的報紙,給過來捶背的孫子「看看南朝鬧的,東京城都變成了鬥狗場。」

  耶律懷慶看過去,但耶律乙辛手抖著,完全看不清楚,只聽耶律乙辛笑著說,「虧得南人敢報,一點體面都不給那些議員留。什麼議員,狗都不如。」

  耶律懷慶在笑聲中,努力從顫抖的報紙上辨認著文字。零零散散、字不成句,但他還是一點點的拼湊出來。

  南朝的大議會正在召開中,全國各地的國會議員齊聚京師。這是韓岡一力推動的結果。

  但大議會開會時,不僅議員一個個受了教訓,甚至有議員給逐出了會所。

  耶律乙辛大笑失聲,眼巴巴的把人給召集起來,明擺著要收買人心,轉眼卻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耶律懷慶緊鎖著眉,一切,會那麼簡單?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