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13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19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253章 新議(19)

  趙煦放下畫筆。

  最新一副潑墨山水鋪陳在他眼前。

  昨天畫了大半,因為天光不好暫時擱筆,今日清早趙煦就早早起身,接著昨天繼續畫了下去,將細節一一補齊。

  畫幅中山巒疊翠,一道瀑布宛如匹練,自山巔奔騰而下。遠山近水,皆是歷歷在目。近觀畫作,彷彿有一股山野間的水汽自畫面蒸騰而起。

  不論讓誰來評價,都可算是世間一流的畫作了。

  「即使李公麟當面,也得自陳遜色官家三分。」貼身的小黃門沒口的稱讚著趙煦的傑作。

  趙煦無言的搖了搖頭,換了一支狼毫,在左上角簽下自己獨門的押記。

  成為大宋天子,已經十餘年了。趙煦也從黃口孺子,成長為一個擅長繪畫的青年。

  現任皇帝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繪畫,一幅接著一幅。當愛好變成了工作,立刻就變得枯燥乏味起來,如果不是為了用畫作換回的那一點收入,他早就放下畫筆。

  身邊人要賞賜,有時候還想買一點私人的東西,儘管這些只要跟皇后提一句,皇后自會去辦妥,但趙煦就是不想去求那總是板著臉,跟自己不是一條心的女人。

  幫趙煦在畫上押上鮮紅的私家鈐記,小黃門扶著趙煦坐下,「官家,歇一會兒吧。」

  趙煦站得也久了,雙腳都有點麻木了,順從地坐下來。讓小黃門按摩著小腿肚子,趙煦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黃門忽輕忽重的按捏著趙煦腿上細瘦的肌肉,「就是官家畫水的時候。」

  趙煦隨著按摩的節奏,一下一下的輕輕的點著頭,享受著酸麻後的酥爽。比起前些年,被管束得身邊連說話的人都沒有的時候,如今的日子,已經是愜意太多。

  有報紙,有書籍,雖說是全都被人仔細檢查之後才得以放到御書房中,而且以時效聞名的報紙,送到趙煦的面前時,都至少是發行日的一個月後,可趙煦終究是有了一個瞭解外界的通道。

  閉著眼睛,享受了一陣,趙煦忽然問:「怎麼樣了?」

  小黃門直起身,在趙煦耳邊輕輕說了一個數字,趙煦聞言就皺起眉,「怎麼就這麼一點?」

  小黃門緊張得向外張望了一下,低聲道:「官家,畫得太多太濫,就不值錢了。那奸商說官家畫得太多,想買的都買了,不想買的多也不會再買,有好幾副存了三個月都沒人來買,給多了他就是做虧本生意了。」他偷眼看著趙煦的臉色,又跪下來,輕輕按壓著趙煦的膝蓋,「佛祖在上,奴婢是爭辯了許久,那奸商都不肯鬆口,最後只能賣給他了。官家明鑑,奴婢再大膽也不敢欺瞞官家。」

  「這奸商!」趙煦恨恨的磨著牙,雖然說他的畫作的確是多了一點,可那是因為自己缺錢啊,不得已才多畫了許多,但水準一點不差,依然是他慣常的水平,不管放在哪裡,都能擺在多寶格上充做上品。

  「還有押記,」小黃門說,「有人知道是官家的記認,可還有人不知道。若是他們知道這是官家的墨寶,肯定會搶瘋了。」

  「要不,朕留個名號。」趙煦因為擔心朝廷得知,一直都是用化名,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幾人知道趙煦真實的名號和身份。

  「不可,萬萬不可,官家用化名已經是宮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了,要留了真字號,不一定會被買家認識,卻肯定會被保慈宮知道。」

  聽到小黃門提到太后,趙煦冷冰冰的掛起了臉,「那怎麼辦,要朕再多畫一點?」

  「官家如今一天畫上兩個時辰已經是很多了,再久就可就要傷及御體。」小黃門焦急的說著,又壓低聲線,「劉娘子一直都說,要官家好生保重御體。」

  「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扯到最近被納為美人的新嬪妃,趙煦彷彿失去了談興,把小黃門打發了出去。

  待房內只剩他一人,趙煦翻過手,掌心處藏著一個小小的紙團。

  趙煦安靜的站在桌旁,低著頭,雙手交疊下垂,靠在肚子上。看似是在審視自己的畫作,下面的雙手微動,打開了紙團,只偷偷覷了一眼,就立刻死死的捏緊。

  他臉色木然的站在畫桌旁,紙團已經消失在他嘴裡,雙手撐在桌上,難以察覺的顫動被垂下袖口掩蓋,但微紅的眼圈和哽咽的喉嚨,出賣了他現在的心情,幸好這時候無人打擾,給了趙煦他一個安靜的空間。

  再等等,再等等,他輕聲念道著,思緒一時間飛向了遠方。

  ……………………

  同一時刻,王安禮正在家中梳洗。

  他剛剛從外面回來,一身的酒氣和脂粉味道,還得換上一身新衣,方才適合去衙門坐衙。

  王安禮是王安石的親弟。當年王氏四兄弟,王安石已逝,王安國早亡,就只剩下王安禮和王安上兩人。

  王安上在外任官,王安禮兩任議政,兩次出外,近日方才回到京中。

  作為宰相的姻親,皇后的叔祖,王安禮很輕易在議政中又佔了一個席位。

  不過如今的議政,地位尊崇,權柄更重,約束比以往的兩制官侍從官更為多了。

  王安禮是不願受約束的性子,青樓中與人唱和是常有的事,甚至王安國的喪期時,都有過與人飲酒作樂,過去多有輕佻的評價,在議政的位置上做得並不是很自在。

  「總得有些樂子才能做得下去呢。」王安禮曾經對他的一位朋友這麼說過。

  就如最近議會和報社的龍爭虎鬥,王安禮只會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去旁觀。相對的,他更想壓一壓那些議員,讓他們弄清楚朝廷才天下真正的掌握者。不過議會佔了上風也無所謂,對他毫無影響。

  不過王安禮這段時間倚紅偎翠卻也並不只是為了耍樂。

  他與章惇素無往來,與韓岡也不親近,兩面不靠的結果,就是他在議政中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耳目杜塞,如有事變,很難及時知曉。而青樓之中,消息往往遠比他這個議政家裡更加靈通。

  這事說起來難堪,不過去投效章惇、韓岡,感覺更是難堪。何況真要認真計較起來,青樓中鮮嫩嬌豔的荳蔻少女,總比章惇韓岡和都堂中的那幾張老臉來得好看。

  用肥皂好好清洗過身子,泡在石砌的浴池中,溫熱的洗澡水直沒到了頸項處。王安禮舒服的一聲嘆息,仰靠著,閉上眼睛。水中摻了花露,隨著熱氣蒸騰起來,瀰漫在浴室中,一陣陣沁人心脾。

  他上班一向不按時間,遲到早退所在多有,更有許多時候,他藉著在家辦公的理由,根本不去衙門。現在眼看著就要遲到了,王安禮卻一點也不著急。

  泡在熱水中,身子中的疲乏就漸漸泛了上來,畢竟年紀不小,夜裡還一床三好,嫐字做久了,第二天身體上就有反應出來了。

  不過與空乏的身體正相反,這種時候,王安禮的頭腦卻往往變得越發的明晰敏銳。

  昨夜他在青樓中飲酒,不時有消息傳到耳邊。

  最早也只是聽說了曲珍的孫女婿辦了蠢事,曲珍得知之後,立刻押了他孫女婿去謝罪。王安禮當時還笑曲珍真的是韓岡養的狗,主人家一點風色就立刻搖著尾巴上去討好,直到早上起來,才聽說新法案的消息。這讓王安禮只能感嘆變化太快,頭腦轉的稍慢,消息只有點遲滯,就會跟不趟了。

  不過這種法案也只是噱頭而已。除了設立新衙門之外,王安禮想不到還能怎樣進行新聞審查。而朝廷會同意設立新衙門嗎?或許會,或許不會,王安禮說不準,只有都堂才能決斷。

  統領這個衙門,至少得有議政的身份,而多一個議政少一個議政,對朝堂各派的勢力消長,可是有著莫大的意義。章惇會不會簽書,韓岡會不會同意,不經過一番爭鬥,很難有一個結果。

  何況成立了這衙門之後,會不會維護大議會的名聲,那更得另說了——都堂下屬的衙門,卻顧著大議會,怎麼想都不合常理——說不準大議會就是為人作嫁衣裳。

  嘩的一聲,王安禮從水中抬起手,招了招。一名侍女隨即遞上一塊熱手巾,給他敷在臉上,又跪伏在他腦後,十指如春蔥,在王安禮的頭頂上按摩起來。

  另一側,一位容貌千嬌百媚、身材玲瓏浮凸的金髮胡姬,身著一件單薄透明的紗衣,修長筆直的雙腿跨過浴池的邊界,緩步走進池裡。紗衣如花一般綻放在水中,濕潤的金髮垂在豐盈如玉的胸口,她蹲跪著,為王安禮輕輕擦洗起來。

  王安禮靜靜的享受著日常。也只有京城中,才能如此香豔的服侍。在京外,不缺美女,也能砌起浴池,但能夠安裝好包括鍋爐在內的整套浴室水路系統的工匠卻是鳳毛麟角,稀少得找不到。想要在京師時這般,隨時隨地都可以享受到泡澡的樂趣,付出的代價至少是京中的五倍、十倍。

  王安禮單手摟著胡姬,緩緩的在她身上摩挲揉捏著,在水中,本有些粗糙的肌膚卻也變得細滑柔膩起來,柔軟的身軀隨著王安禮的動作不時的微微顫動。

  水聲潺潺,嬌柔的喘息聲在耳邊忽輕忽重的響著,動人處宛如仙樂,王安禮一邊挑弄,讓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婉,一邊卻在想,議會裡面蠢貨不少,但也不是沒有聰明的人。

  不可能不清楚,新聞審查衙門設立之後,並不一定會維護議會的名譽。

  如果他們想要在議案中對此加以明確和限制,那麼整個議案都有被作廢的可能——議會通過的議案,並不一定能在都堂那邊得到通過,很有可能被駁回。

  其實大議會的地位,被設計得就跟皇帝一樣。

  皇帝的詔諭,必須經過中書門下的全體成員簽押後,才能頒佈執行。繞過中書門下的中旨,大臣說頂就頂了,皇帝除了日後找茬出氣,當面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而大議會的決議案也是一般。議案下達都堂後,由都堂決定是否施行。如果有不合意處,會指出,封駁回去。議會要對都堂的回覆進行審核和修改,表決通過後再次發往都堂。

  同一議案,若是三次被駁回,那麼就以作廢處理。而大議會若始終與朝廷過不去,議政會議有權在全票通過的情況下,解散本屆議會,重新開始選舉。正如伊尹放太甲於桐宮,霍光廢海昏侯那般。

  王安禮在毛巾下,悶悶的發出了一聲冷笑。給他按摩和擦洗的兩對玉手同時停了下來,王安禮輕輕拍了拍充滿彈性的臀部,示意她們繼續下去。

  韓岡設計議會制度的時候,說他沒用心也好,說他借鑑了也好,反正議會的權柄和作用越看越像是皇帝。

  讓代表天下億萬黎庶的八百議員來代替皇帝向都堂發號施令。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天才的主意。

  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即使是皇帝,也擰不過天下臣民。若是逆民心而動,那是獨夫,不是皇帝。天下人可共討之。正如孟子說過的話,武王伐紂,只聞誅一獨夫,不聞弒君也。

  有了代表萬民的大議會,皇帝就可以放一邊了。這是王安禮和他幾個朋友在仔細瞭解過大議會制度後共同的看法。

  正所謂政由宰相,祭則寡人,大議會和都堂運轉順利的情況下,皇帝賢與不肖都沒什麼區別了。甚至祭祀都不一定要皇帝出面,天地社稷明堂的大祭都可以讓人代理,皇帝垂拱也好,袖手也好,坐著躺著都對天下沒有影響。

  如今的這位皇帝是被盯死了,他本人也不知是韜光隱晦,還是自暴自棄,鎮日裡寫寫畫畫。

  但天下太平日子就這麼過了整整十年,不需憂懼西賊北虜,邊境上只有官軍開疆拓土的消息,卻從無割地失土的新聞。去年年中過來的大戰,捷報接連而至,連百年來的大敵都快要被滅了,民間的生活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皇帝在與不在又有什麼區別?

  說起來,太后也真放得下。如今手握天子之權的是太后,議會和都堂剽奪了天子權柄,等於是太后為人架空。

  不過,即便放不下,從宰相手裡把權柄爭回來,又能怎麼樣?日後傳給她的『好』兒子?莫說沒有向家活路,連太后她本人應有的尊榮都不會有,賜以惡謚,剝奪尊號,都是可以想見,焚骨揚灰也不是不可能。

  不對!

  嘩啦一聲,王安禮猛地從水中坐了起來,兩名侍女驚嚇得連忙請罪,王安禮不耐煩的擺擺手,讓她們退下,心中盤桓著:

  太后要避免這種結局,絕不可能維持現狀下去。

  韓岡和章惇都不會。

  只是,畏懼於弒君之名,天子從未親政,昏庸又無從談起,弒父之說過去沒有追究,現在更不可能追究,那麼宰相們怎麼能在避開惡名的情況下,解決皇帝這個問題呢?

  大議會的出現,韓岡的提議,章惇的默認,其他宰輔全無反對之聲,或許,就是解決問題的嘗試。

  王安禮緊皺著眉,心中猶豫著:

  要不要,去見一見他的侄孫女呢?

  ……………………

  冬日的葡萄彌足珍貴,而春日的葡萄在京師裡,更是尋常人無從一見的珍品。

  但陳良才,還有其他近兩百位議員的面前,都擺著一小盤泛著水光的紫色葡萄。天青色的磁盤上,葡萄顆顆如紫色珍珠,雖只有七八顆,卻也極為難得。

  看起來議會得到的撥款著實不少,竟能夠給議員們準備上溫室里長出的反季節的水果。

  陳良才在主席台上,甚至看見有好幾位議員,甚至捨不得吃,準備用汗巾包起來藏進袖子裡帶回家去。

  不過大部分議員都沒有去管什麼勞什子的葡萄,還都沉浸在之前田腴發下去的草案上。

  陳良才低頭看了看桌上,攤開的草案遠比他的提案要厚上不少,字數更多,頁數更多,而內容,則更加讓人驚駭。

  對於大議會,有許多人始終是不以為然的,覺得有朝廷在就足夠了,何必疊床架鋪,本來就是冗官冗兵冗費三冗壓著朝廷財計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有了幾年好時光,又覺得錢多了燒得慌,弄出幾千幾萬議員來,縣議員一個月都能有一貫錢一石米,春秋換季、冬夏寒暑,都有衣料和冰炭的給俸,而州議員就更多了一倍,至於國會議員,都趕得上通判了。

  而最近大議會被渲染成鬧劇的集中地,內城的新瓦子,每天上演參軍戲的新象棚,嬉鬧遍地,丑角橫行。更加讓那種不以為然變成了否定的認知。

  陳良才就只想著為大議會正名,給污衊議員們的齷齪小報一點顏色看看,更進一步,也不過是一勞永逸的解決新聞報刊對大議會的騷擾。

  他從來也沒敢想過,會有人敢把大議會被賦予的權力發揮到十二分。全然不把小報放在心上,而直指天下。

  皇帝?天子?

  只要田腴的這個議案通過,皇帝日後都得在議會前俯首。

  初看到此案時,陳良才的心臟就劇烈跳動起來,這實在是太驚人,太可怕的一個議案。

  不過此議案一出,恐怕比踢了老虎屁股還要嚴重,帶來的反撲,恐怕幕後支持的宰相亦難以壓得住陣腳。

  相形之下,他的新聞審查法案只不過是捅了一個老舊的蜂窩,幾隻馬蜂出來嗡嗡叫一陣,根本算不得什麼威脅。

  這肯定是重點議案,或者叫做核心議案。必須要有議員總數的百分之五,也就是四十一名議員聯名提案,才能列入議題。而陳良才已經在小冊子的第二頁,找到了這總計已達五十五位議員的名諱。

  這些提案者,除了田腴一人之外,全都在下面坐著。大部分似乎還在為身邊的議員解釋草案中的內容。

  這麼多人參與到草案編訂中,而且不是一日兩日。只看裡面的內容,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起草和修改。甚至應該早在大議會召開前,就已經在著手準備提案了。

  但陳良才一點口風都沒有聽到過,雖然他也是韓黨議員之一,可他這個資望淺薄的成員就完完全全被排除在外,直至此刻。

  果然還是不夠資格。

  陳良才想,雖然沒有被視為派系內最為核心的一份子,但他一點不快的心情都沒有。陳良才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那麼容易的就得到田腴,乃至更上位的韓系成員的認同。

  但今日之後,有了新聞審查法案打底,與核心成員的距離,可就更近了許多。

  河北廳中悉悉索索的議論聲一直沒有停止,陳良才在上面冷眼看著,還要計議什麼呢?這種事,需要的只是膽量,不,只要有不是太愚笨的頭腦就夠了。

  畢竟田腴拿出來的議案,根本不可能是他一人獨斷,也不會是五十五名議員商討的結果,而必然是來自更高層的意志。

  韓岡、章惇,乃至與其他宰輔都達成了協議,才會真正把這個議題擺上檯面,讓大議會充當門面上的工具。

  只要想通了這一點,那麼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更不必多費口舌去討論了,只要到時候舉手表決便可以了。

  鐺……鐺……鐺……鐺……

  牆角的座鐘,分針指向了最上方整點的位置,清脆的報時聲隨即響起,一聲一聲,打斷了廳中的議論聲。

  田腴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圓圓的金屬物件,白銀的外殼閃閃發亮,最上面一個按鈕釦著一隻小銀環,小銀環上連著一條細細的銀鏈,掛在衣襟內的褡絆上。

  田腴按了一下按鈕,上半部的外殼一下彈開,露出了裡面的圓形玻璃。

  這是當今世上最為精巧的機器,由數百比米粒更小的金屬零件構成,只有頂尖的工匠才能打造出如此精巧的計時器件。

  據說被宰相親自起名,叫做懷錶,陳良才只在田腴手上看到過。最早見時,他還不知道是何物,聽人介紹後才知是計時用具,微縮後的座鐘。

  「時候差不多了。」田腴看著懷錶上的指針,「就差兩分鐘。」

  隨著田腴的話語聲,一道汽笛長鳴,議會大樓內部通知會議的信號。新一天的大會會議要召開了。

  田腴起身,汽笛聲中用力敲了敲桌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田腴拿起了他的草案文本,對眾人揚起,提高了音量,「對此案,可有人還有意見,現在盡快說。」

  沒有人回答。

  「都沒有嗎?」田腴又問了一遍,還是沒有人開口。

  「那好,這是今天的第一號議案。」田腴決斷的說道,又扭頭看了一眼陳良才,「陳良才議員的新聞審查法案,是我們今天要推動第二號議案。還請諸位用心。」

  齊齊的應和聲,彷彿在說明韓系議員們的齊心。

  「那麼,走吧。」

  田腴領頭而行,一行議員魚貫而出。回到大堂側門處,一條人流迎面而來,也是上百人的隊伍。走在最前的議員姓章,出身福建,就是章系議員們的首腦。

  田腴和對面的章議員相互點頭致意,一人向左,一人向右,一同轉身向前,肩並肩一齊匯入了空間雄闊宏大的大會堂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0
第254章 新議(20)

  跟隨著人流,陳良才神色沉鬱。

  半個時辰前,他還是緊隨在田腴的身後。可短暫的議事結束後,陳良才驚訝的得知他的新聞審查法案,不過是拿出來張揚的幌子,再起身時,不由自主的腳步就慢了一拍。

  其他議員從他身邊走過,緊隨在田腴身後,陳良才的腳步下意識的越來越慢,漸漸就落到了過去的位置上。

  雖然議員們走路從來沒有論資排輩的規定,陳良才即使走在田腴前面,也不會有成文的條貫能指責他,但論資排輩的現象無處不在,深入人心。原本支撐胸中自信的東西一下崩塌,陳良才走在隊列前面的底氣不復存在。

  一想到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就跟跳樑小丑一般可笑,陳良才對聽信蠱惑做了冤大頭的自己,足足耍了半夜猴戲的自己,半個時辰前洋洋得意的自己,真恨不得一錘都砸死,用鐵皮桶裝了,灌滿水泥後沉進大海裡,一個兩個三個,全都丟下去,再也不要看見。

  還有田腴,一直蒙蔽自己,直到最後才圖窮匕見,還有五十五個聯名提案的議員,全都裝作毫不知情,還有韓岡……當這個名字從腦海中蹦出來,陳良才呼吸都停了,飛快而又隱蔽的左右看看,沒人關注到他的神色變化,最近處的兩個議員正在竊竊私語,陳良才緊張的豎起耳朵:

  「……這個案子麻煩估計不會小。說不定清君側的都有。」

  「怕個毬,大不了回去跟著韓相公……」

  陳良才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那議員自己或許是眼尾的餘光感覺到了陳良才的視線,沒有再說下去,而陳良才也沒有再聽下去的意思。

  腳步維持不變,抬頭看著前方,深長的迴廊中,安裝在兩側牆壁上的精油壁燈日夜不息,燈芯在緩緩燃燒,昏黃的焰光映射出來,抹去了他臉部表情上的一切細節。

  西北那一片,的確是以韓岡馬首是瞻,有韓岡為天子的呼聲近十年來從來沒有斷絕過,而且私底下愈演愈烈。

  這些話,陳良才往常只會當沒聽到,被問起時只嗯嗯啊啊的說兩句,從不給一句實誠話。

  畢竟一個篡字少不了,有此想法的人雖多,還多不過認定趙氏為正統的人,而且希望能保持現狀的人在上層還是佔大多數。陳良才認識的想要改天換地的一幫人,多是鬱鬱不得志之輩。陳良才本是跟他們廝混,婚後就幡然悔悟,漸漸不來往了。

  更何況韓岡本人都沒表現出有那樣的想法——必定要名垂千古的大宗師,不可能不珍惜羽毛。

  想做從龍之臣的那一干人,也一樣很少有人想過韓岡直接謀朝篡位,絕大多數還是期待章惇、皇帝或是其他人,弄得天下大亂,這時候韓岡名正言順的出來收拾局面。

  田腴屬於哪一邊的?除自己之外,明確歸於韓岡一黨的一百七十七位議員又是屬於哪一邊?陳良才帶著濃重的好奇心,以及一點點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惡意想著。

  跟隨在人流之後,他一路來到大會堂中。

  每一次進入這宏大的空間裡,陳良才都忍不住要驚歎匠師們巧奪天工的技藝。

  面寬三十步,縱深五十步,高約十丈,大會堂中數百盞煤氣燈多如繁星,照亮了整個空間,但抬起頭來,竟然看不清穹頂的模樣。

  大會堂上下三層,一層比一層更小,第二層只有第一層的一半,第三層就只有第二層的一半,但僅僅是第三層,依然有著兩百多個座位,能提供給旁聽的士民和記者們。精巧的聲學結構,能讓他們清晰的聽到中央前部來自主席台上的聲音。

  這還只是大會堂,以大會堂為主體的議會大樓主樓,比大會堂還要更大上許多。

  如此龐大的建築物是陳良才平生之僅見,據說只有大慶殿才能更勝議會大樓一籌,但也有說法是大慶殿如果不加上五丈多高的台座,其實遠不如議會大樓。

  陳良才還聽人說,宰相設立大議會,目的就是要跟皇帝別苗頭,議會大樓的高度都已經超過了皇城城牆,能俯視皇宮,其規模對比大慶殿自然是只會更大,不會比大慶殿稍小。

  陳良才的座椅是在右側靠後的位置,頭頂就是二樓的棚架,即使心情很糟,陳良才還是忍不住看了看頭頂上,仍舊擔心上面兩層的棚架,不會不會忽然間就坍塌下來。

  陳良才什麼沒看到,大會堂還是那麼堅固。平時不提,今天他是恨不得例會不要召開,

  要是塌下來……不,一條裂縫就好。

  他瞥眼看著上面,二樓的底部,用了黃色塗料粉刷過,掛了好幾盞水晶吊燈,照亮了下方的席位。

  只要這上面有條足夠深長的裂縫,就像是坐在了搖搖欲墜的危房裡,那樣的話,議會只能等待修復之後再召開了。

  陳良才見識過很多水泥建築。在如今關西,普通人家建個房子,少不了買上一桶百斤的水泥,黏合磚石,界平地面,剩下的還可以刷牆。雖然水泥凝固後十分堅固,但如果一開始就沒調和好,或是凝固時缺水,或是用了劣質的產品,就很容易產生裂縫。

  陳良才還在家鄉的時候,經常能看見路邊或哪裡的水泥牆面、地面,因為修補的原因,顏色深淺不一,打了補丁的模樣十分的難看,遠比不上青石磚鋪就的地面那般均勻美觀,只不過成本上的差距,還是讓水泥的補丁地面大行其道。

  可惜,這新修的巨型建築,修造時用了十二分的心,陳良才瞪大眼睛,也沒看到哪裡有損傷的痕跡。

  進入議席的議員們紛紛落座。

  八百議員的座席位置並沒有固定,可以隨性落座。可就像陳良才已經有了自己習慣的位置,自然而然的,議員們的座位就按照派系的不同相對的固定下來。

  從主席台的視角來看,韓系居右,章系居中,貼近兩派的議員分散的坐在兩派周圍的位置上,與兩派全然不合的一群人,有出自江南,有出自京西,還有京府,京東的議員,則是坐在了左側。

  陳良才向那邊張望了一眼,亂哄哄的還有些人沒有落座,站在走道裡說話。

  有十好幾個議員正向他這邊望過來,還有人伸手指著他這裡,隔了有些遠了,看不太清楚那些人的身份。

  肯定是在議論自己的新聞審查法案,可惜他, 還不知道這只是個幌子,真正想要推動的目標是另外一樁。想到片刻之後,他們臉上會有的表情,陳良才心中又有了幾分快意。

  雜貨鋪子。

  這是田腴處聽來的評價。

  這個比喻十分形象。那群議員中,什麼人都有,如同雜貨鋪子一般。有多年教書的老冬烘,讀書讀傻了,被人頂出來做靶子;有跑海的行商,也不知諸科出身是不是買來的;有出自江南東路,家中大開絲廠,每個月要消耗七八條倭國奴工人命的工廠主,一副黑心腸,兩手血淋淋;有出自淮南東路,家傳七千畝田地,近日用蒸汽機械頂替了幾百戶佃農的大地主,都差點鬧出民變了;還有遞交提案要求都堂歸政天子的議員——都堂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給人以堵塞言路,鉗塞眾口的感覺,並沒有處置這些議員,但在陳良才想來,都堂不會留著他們繼續擴大聲勢的。

  陳良才不關心那些不相干的人,他只冷冷的瞥了一下那群人身後的一個角落,那裡已經有幾人落座,正在交頭接耳。

  那幾人裡面,有兩個跟他關係不錯。正是他們的介紹,陳良才才與一群人聯絡起來,去買下了五十餘家小報報社。

  現在想起來,陳良才就恨不得拿起自己妻祖父擅長使用的鐵骨朵,狠狠錘自己兩下。名聲,成效,這些事都不說了,全都成了笑話。只說買賣,完完全全是個虧本生意。花大價錢買下的這些小報,裡面的編輯和記者,稍有能耐的一個個都辭了工,得到的是空架子,以及一干排不上用場的老弱病殘。這讓還被鼓吹可以整合資源,造就新一家大報社的陳良才,完全成了傳言中的丑角。

  幸好還有新聞審查法案,不管是不是幌子,換個角度去看,自己好歹不是被騙的丑角了,是報復不過夜的狠人了。

  「原叔。」

  陳良才心中忽喜忽怒,忽然聽到聲音,看過去時,卻是一個頭髮斑白的中年人。

  見到他,陳良才連忙起身行禮,「見過正誼兄。」

  雖然不是什麼名人,但這一位蘇同蘇正誼曾經在京師做了好幾年《自然》的編輯,也是自然學會的高階成員,在化學上造詣很深,攤開雙手,儘是被酸鹼腐蝕的痕跡,臉上一塊很明顯的黃斑,據說是某次實驗,被硫酸噴濺的結果。

  只不過他並沒有進入韓黨,只能算是韓黨的外圍成員,有的法案支持,有的則反對或棄權,有著自己獨。立的主張。陳良才與他有過一些往來,每年總要通上幾封信,可算是朋友了。

  「聽說原叔你遞了一個草案上去?」蘇同坐下來,不出意料的問道。

  「難道正誼兄覺得不該有?」陳良才反問,「新聞審查法案。」

  陳良才的話裡透著尖利,蘇同溫潤的笑了一下,抬頭看著大會堂高敞的穹頂,「議會大樓,從奠基到建成,用了三年半的時間。而議會的威嚴,則至少需要十年才能建立,而一旦在開頭受挫,那麼三十年、五十年都難說了。」

  他看了看驚訝的陳良才,「這股邪氣不打壓下去,議會的權威何在?設立新聞審查衙門,給報社套上籠頭這是必然。」

  「正誼兄是支持嘍?」

  蘇同搖了搖頭,「只是這是從議員的身份上說的話,從《自然》的投稿人的身份來說,新聞審查還是不要的好。」

  迎上陳良才訝然的目光,他點了點胸前,自然學會通訊會員的銀質徽章,被別在比議員徽章更高的位置上。

  「為何?《自然》不是報紙,只刊載論文,不涉新聞,新聞審查法案,肯定不會涉及《自然》。蘇兄何必擔心?」

  「豈不聞龍王欲斬有尾族,蝦蟆亦哭乎?」這位《自然》期刊社的資深投稿人歎著氣,「法案上再有明文,但架不住有心人想要找事。今日不涉《自然》,也並不代表日後不涉。終歸會是一個麻煩。我是不得不反對。」

  陳良才搖搖頭,「蘇兄想多了。你還沒看到草案內容,何必這麼早下結論?」

  蘇同眼神霎時銳利了起來,「看來是另有玄機了。」

  陳良才無奈歎道:「小弟不知道李格非是什麼想法,但小弟所想,也只是設立一個新聞報業自律的協會,不涉朝廷,決沒有傳言的那般嚴重。」

  「自律?協會?」蘇同眼神更加鋒銳,如刀劍一般直刺一臉無辜之色的陳良才,「誰做會長?誰做委員?」

  「原來如此。」他向後一靠,冷笑搖頭,「大樹之下,草木難生。這自律協會一出,新報再沒有出頭的餘地了。原叔,你這一手還真是妙啊。」

  陳良才無言的看著蘇同,『原來如此』?這話說得太早了,「正誼兄過獎了,我還差得遠吶。」

  他望著前面,田腴正偏過身子,在跟議會裡的吏員交代些什麼。

  再過一刻鐘,田腴就會向主席提交臨時議案,打斷早前定下議案流程,將新草案插隊上去,那時候,在座的議員們,才該說一句原來如此!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1
第255章 新議(21)

  「李格非來了。」

  王交正在凝神關注著左側遠處,統領著議會中所有鷹犬的田腴的動向,忽然間就聽到身後的聲音。

  他半站起身,扶著身後的椅背,向後面的正門口望過去。他身後的幾排座位上的議員們,幾乎與他同時,都扭頭向後望過去。

  只見一夜之間聲名大噪的另一位主角,正在幾位議員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春風得意馬蹄急。」望著李格非舉手投足間的張揚,王交呵呵兩聲冷笑,「難得一見啊。」

  「什麼?」坐在他旁邊的陸表民抬起頭,他專注在面前小桌上的一沓子印刷稿上,沒注意王交在說什麼,他點了點桌子,「不看了?」

  李格非被人簇擁著,一臉燦爛的笑模樣,王交嫌惡的差點要啐上一口,回頭坐了下來,哼聲道:「這些破爛字紙有甚好看?一會兒看好戲就是了。」

  陸表民摘下眼鏡,手指按了按酸澀的眼睛,大會堂中的燈光雖然多,但還不如外面的陽光,看久了就傷眼睛,「五十對五百,戲碼固然有,能不能演得好就兩說了。別說的事不關己,有你一份的。」

  章韓兩家差不多都有兩百票,還有一些畏懼他們權勢的,這些日子下來,任何一個提案只要兩家沒有爭執,立刻就是五百票起步,而反對票,基本上只有五十上下,再多也從沒有過百。

  他歎息了一聲,「可用之人還是太少了。」

  「當然少。說到底大議會就是韓·相·公·……」提到韓岡,王交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反感,充滿了諷刺的口吻,用重音將三個字念出來,「糊弄人的衙門。天下萬民之代表。呵,這裡面,有多少當真是為天下萬民說話的?不是聽命於韓岡,就是章惇鷹犬。真正敢為天子為天下做仗馬之鳴的,也就我們這三五十人罷了。」

  「誰說不是?」陸表民歎道,「若不是為了不想讓世人以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了趙氏忠臣,我也不會出來參選這勞什子議員。在家做個富貴閒人不好嗎?有誰敢找我這元豐二年的進士麻煩?」

  「不說了。說多了更喪氣。」王交他跟陸表民一樣,都是進士出身,在一片諸科和特奏名的議員中,他們是少數派,卻也是最為自傲的人群,「準備好了沒有?」他問陸表民。

  陸表民從眼鏡盒裡拿出一塊鯨油鞣制的麂子皮,慢吞吞的擦著眼鏡,「好與不好,都得上陣。」仔細擦了幾下,舉起來對著光照照,又繼續擦拭著,「別說我,李格非的提案好不容易弄了來,你看都不看,這算是準備好了?」

  王交滿不在乎,「翻也翻了,何須細看,左右不過是些廢話。都是拖時間,談天說地也是準備,誰敢跟我比能耐?」

  王交鬼扯的能耐是有名的,未辭官前,任職遂州,一日與州內毗盧寺中的和尚談佛理,一日一夜不止,除了吃飯喝水方便,就是在辯經說理。

  「好!過一會兒就全靠王五你了。」陸表民瞇起眼笑了起來。

  這還是他的功勞。是他第一個發現議會的規則有著很大的漏洞,為了表現出讓議員們能夠不受阻礙的暢所欲言,在議題辯論階段,不論正方還是反方,議員們都有權力上台去闡述自己的觀點,而且只要他還能說下去,沒有辱罵他人,就沒人能夠打斷。

  而只要還有一個有辯論打算的議員沒有表達過自己的意見,那麼就不會進入到投票階段。也就是說,辯論階段拖上三天四天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人能夠維持長時間的發言,且持續不斷。

  王交就是阻擊議案上台辯論的主力。雖然說進入投票階段後,他們肯定是輸,只要讓京師的報社有時間反應過來,卻能反過來阻止其他議員為議案投上贊成一票。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名氣就此打出去了。這一點,對他們未來的計劃很關鍵。

  只是當陸表民瞥眼看到桌上的草案印稿,笑聲頓時停了,還多了幾分憂慮,「現在只有這李格非的提案,那陳良才的提案還不知道裡面有什麼鬼。藏得也真好,江民表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誰讓君子家在京師沒產業?」王交冷笑,「韓相公大富大貴,就看不上議會印刷省下的那幾個錢了。」又半開玩笑,「江民表莫不是繞了太多圈,被抓起來了吧。」

  李格非並非章黨,作為相州韓家在議會中的代言人,李格非只代表韓忠彥的傾向,韓忠彥一直宣稱君子不黨,以君子自命,在章韓二人主導政府中維持中立,故而李格非的座位是在韓黨和章黨中間靠後的位置上,不同於章韓鷹犬。

  既然不是章韓鷹犬,那就沒有章韓鷹犬的待遇。議案草案分印,只能交給議會委託的負責各色資料印製的印書坊。雖這印書坊不能算是篩子,也加強了保密意識,更由議會派出人手去駐防,但對於一些人來說,想要從中拿到些東西,並非難事。李格非的草案,送進去沒多久就流傳出來,王交等人走進議會大樓的同時,印本就送到了他們的面前。

  而章系議員韓系議員的提案,都是在福建、雍秦兩大商會自有的印刷廠中印製,這兩家印刷廠只負責商會內部文件的印刷,尤其注重隱秘。王交聽到過的傳言,都是高牆深壘,彷彿邊境上的村寨,多打探一句就會被守門的護衛揪住盤問,應對少有差池,就直送衙門裡審訊。

  聽了王交的話,陸表民沒有笑,更加擔心了,「別亂說。」他眉頭鎖起,衝著坐在前面幾排的一位議員一揚下巴,努了努嘴,「李舊紀的事可還聽說了?前些日子他家裡人跑到那一片去窺視,被守衛抓了,押到了開封府那邊,又被開封府找上門,弄得好生難看。」

  「江民表不會這麼蠢吧?」王交被陸表民說得擔心起來,回頭望著大門處,「他可別真栽進去了。」

  「來了。」陸表民的音調忽然有了一個欣喜的上揚。

  「誰?」王交剛疑惑的問了一聲,就見陸表民斜斜一指側門。跟著望過去,也同樣一下驚喜,「江民表終於來了!」

  從側門走過來的人,胸口別著議員的徽章,四十許,兩鬢斑白,穿著樸素的藍布衣袍,留半尺長鬚,多了幾分文雅,活脫脫一個鬱鬱不得志的縣裡教授。

  「民表!快坐!」王交一眼就看見了來人右手上牢牢抓住的公文袋,迫不及待的問,「怎麼樣,到手了」

  「費了點力氣。」江民表說得謙虛,他民表是字,大名江公望,很巧合的與陸表民撞上。他將手中公文袋放到桌上,這一下,周圍的目光頓時變得熾烈許多。

  「好本事,不愧是江兄。快拿出來看看。」陸表民催促著江公望拆袋子,他迫不及待的想看見裡面的內容。

  又一人這時走過來,加入到幾人中,「有什麼消息?」

  「德孺公。」看見來人,王交、陸表民頓時起身,和江公望一起行禮。

  雖然三人都是進士身份,過來的這一位不過是明算科,但范仲淹的兒子,諸子中年歲最小的一個,即使什麼出身都沒有,站出來,照樣能讓人敬畏幾分。

  范純粹笵德孺乃范仲淹的幼子,早年受蔭補為官,還在高遵裕帳下做過事,也曾在陝西治過民,等到章惇韓岡把持朝政,他看不順眼就辭官歸鄉。閒居數載之後,因大議會出來參選,為了能夠有成為議員的資格,還考了一個明算科出來。

  按他的說法『經義多解,刑名多變,惟算學一道,終難改移。』章惇、韓岡縱能指鹿為馬,也沒辦法把一加一改成三。范純粹家學深厚,家世又足以聘請名師,輕易就考中明算科,進入了大議會。

  在大議會中,范純粹是最為人矚目的議員之一。王、陸、江,這幾個一肚子怨氣的進士議員,皆以其馬首是瞻。更是反對派的中心人物,有三十多位反章反韓的議員,常與他們共進退。幾個人站在一起,立刻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不要多禮了。先看看這裡面的內容。」范純粹有些心煩意燥的催促著,「時間不多了。」

  江公望被催促著匆匆打開公文袋,邊做邊說,「才弄到了,費了好大人情。我還沒看具體內容,只聽到一點點。應該跟李格非不一樣。管報業的,不是朝廷的衙門。」

  王交、陸表民對視一眼,各自點頭,不說時還想不到,這麼一說,卻立刻就明白其中緣由。

  范純粹也道,「若投章相公所好,朝廷可多一議政,惟韓相公恐有不喜。也難怪有所不同。」

  江公望把薄薄一本的草案印稿抽出來,「如今御史台已唯宰相之命是從,報紙再聽宰相之命,韓相公走了也不安心。」

  范純粹先接過草案,飛快地翻著。一目十行,很快就抓住了重點,眉心不由得皺起成個川字,「報業自律協會?讓報社自己審查自己?」

  不設衙門倒是可以理解,設個會社監督對韓岡來說很簡單,可是讓報社自糾,可就無法想像了。就連帶著草案來的江公望也驚訝莫名,「沒聽說是自糾啊。」

  王交、陸表民臉色都沉了下來,阻擊新聞審查議案是他們的計劃,也為此做了不少準備,甚至準備好了人手,接下來幾天裡連續作戰。

  可如今擺在他們眼前的問題,卻已經變成了站在哪一邊的問題了。

  反對李格非的新聞審查議案,明擺著是支持京師報業,可若是反對陳良才的新聞審查議案,可就是跟京師報業過不去了。

  「怎麼辦?」陸表民急促的問道,「要麼章惇,要麼韓岡。我們該怎麼辦?」

  「照常做。兩個議案都攔住。」王交嘴角含著冷意,「報業猖獗,還不是因為有章韓二人做後台?現在後台塌了一半……」

  陸表民道:「章惇對他們還有些不待見,他們只能努力自救了。」

  「辦報從來都不需要自救。」王交冰冷的疏導,「辦報業的核心,不是聽官府的,就是聽東家的。當真以為他們能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了?」

  「報社能肆無忌憚的直刺官府,做什麼布衣御史,那是章惇、韓岡惺惺作態,故顯氣量。但那些記者、編輯,只敢罵朝廷,罵議會,可敢罵他們的東家?做廣告的金主讓他們撤一篇報道,他們撤不撤?所謂自糾,怕也是如此,裝模作樣罷了。德孺公?」

  王交催促著范純粹。

  范純粹看看左邊,王交正在催促他,看看右邊,陸表民和江公望也等著他,最後又再低頭看著草案稿件。

  最後他一拍桌子,有了決定。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2
第256章 新議(22)

  「一切如前所議!」范純粹一拍桌案。

  巨大的聲響,引來了諸多視線,可范純粹毫不在意。

  在這裡的幾個人,一直都在明晃晃的張揚著自己趙氏忠臣的身份,自始至終都在給都堂諸權奸添堵,只擔心忠臣失青史,烈士掩姓名,哪裡會怕章、韓黨羽的察覺?

  大好頭顱,有本事就過來砍!

  「天下報業,不惟京師。」范純粹道,「而所謂自律協會,卻必是京報掌權,大報掌權。比起衙門,天下報社,恐怕更怕自家操於同行之手。」

  「德孺公此言在理。」王交一拍手,「衙門最多只會坑點錢,同行恨不得坑死你。」

  江公望也道:「牛犢子第一回脖子上套繩圈,不論繩頭抓在誰的手上,肯定還是要晃腦袋的。」

  「我去傳話。」

  「我也去。」

  陸表民性急的趕去聯絡其他議員。王交跟著他一起過去。

  議會中的保皇一派便是以范純粹和他們幾個進士出身的議員為主,其他人基本上是昔日舊黨大佬們捧出來的傀儡,皆是聽命行事。此刻全都在座椅上,眼巴巴的望著這裡。

  在議會中唱唱反調,沒問題,反正肉還在鍋裡,正好可以體現都堂的心胸寬大,能虛己納言。

  但今天鑽議會律條上的空子,把一個議案拖上一天兩天三天。大議會的成員都是來自全國各地,一年一集會,會期不超過一個月。一樁議案拖幾天,一個月下來能通過幾樁議案?議會不廢如廢。

  若是逼得章韓二賊改掉故作大方的條貫,議會可讓天下萬民喉舌暢所欲言的名聲就壞了,章惇韓岡也一樣要被人取笑。

  這是掀了鍋,踹了灶,章惇和韓岡若是還能容忍,那就是笑話了。

  范純粹眼神剛硬,如花崗岩一般毫無動搖,「天子權柄,操於太后之手,歸於都堂之用,於今尚無一分一毫;皇帝威信,日削月削,更所餘無幾。若無忠臣披肝瀝血,這趙氏天下,遲早易為他姓。吾等欲挽趙氏之天傾,焉能畏懼權奸之淫威?為這綱常正道,純粹肝腦塗地亦不敢自珍其身,如需流血,可自純粹始!」
  
  江公望激動起來,竟顫聲道:「公望願附驥尾。」

  大會堂此刻正淹沒在會議開始前的嘈雜中。

  左中右三片坐席區,都有議員來回走動、交談,利用會議開始前的短短時間,飛快的進行勾結、串聯。

  李格非受到更多人的歡迎,被簇擁在坐席區的後方,幾乎看不到他的臉。
  
  中間一點,章愷此刻正狐疑的望過來,他身邊有人朝這裡指指點點。

  更遠一點,韓黨那一片,也有好幾個人看過來,不過隔得遠了,看不清是誰。而最前面的田腴,剛剛與吏員說過話,只看見那吏員跑著走了,中間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但站穩了後跑得更快。

  頭頂頂棚上,記者們的腳步聲清晰的傳下來,硬木靴底與柚木地板的撞擊聲,就跟毫無規則的鼓點,分外讓人煩躁。

  更上一層的旁聽席,吵吵鬧鬧的聲音,被主持議會大樓工程的大匠引以為豪的傳聲結構,傳遞下來,感覺都有人快要打起來一般。

  范純粹過去上朝時,大臣們捧笏而立,御史們繩糾內外,莫說言語,便是輕動一下,就有御史瞪來。朝堂一片嚴整肅然,外域藩國來朝,入殿後無不戰戰兢兢,畏懼於皇宋的不測之威。

  如今大議會中亂哄哄場面,就像象棚裡的一場雜劇,散場之後,一片狼藉。若是那外邦來此,如何不為人所輕?

  天下之亂,就是從這裡開始。

  視線從外轉回,對著江公望略紅的眼,范純粹點了點頭。朝廷養士百年,忠義之士終究是不會少的。

  很快,王交和陸表民繞了一圈回了。陸表民沖范純粹點點頭,「全都妥當了。」

  王交壓低聲,指著前面一人,嘲笑道,「章愷派了人過來打望,怕是還沒想到我們要做什麼。」

  章愷派過來的議員就在前面打晃,正裝作漫不經心的瞥過來,偷窺著這裡的動靜,望見范純粹等人正在看他,忙心虛的扭過頭去。

  幾聲冷笑同時發出,范純粹搖了搖頭,這也算是代表一州百萬人的議員嗎?

  范純粹先坐了下來,「都坐下來歇歇,一會兒,可就有得累了。」

  王交也跟著坐下,笑著對其他人說,「肚子裡有貨的先出清啊,一會兒上台後,可沒空讓各位去那五穀輪迴之所了。」

  雖然有四五十人輪班上台,可是要把一個議題拖上三天。平均到每個人身上的時間,並不算短。幾人要為表率,登台發言的時間要更長了。

  無人可以打斷議員的發言,作為萬民喉舌,議員有不受干擾說話的權力。除非是口出穢言,攻擊他人,即使是胡言亂語,哪怕是瘋人囈語,只要議員還站在發言席上,主席就有義務保護他不受干擾。如果主席台上想要干擾,范純粹立刻就會提起抗議。

  韓岡裝模作樣的宣示議會的權威,設計了這樣的一套制度,卻留下一點鑽空子的餘地。

  但要在發言席上拖時間,麻煩的不是要想方設法的東拉西扯,而是要忍饑挨餓,連口水都沒有。一旦中斷,這個議題,就沒有第二次登台發言的機會了。

  幾聲輕笑後,陸表民道:「放心,早上起來就沒喝過水,就怕到時候忍不住。」

  身材乾瘦的江公望也道:「早間一頓沒吃。常年辟谷,習慣了忍饑挨餓。」

  「民表你辟谷?」王交笑道,「巧了,我也是天天斷食。」

  江公望狐疑的看著身材胖大榔槺的王交,尤其是他那個高凸如鼓腹、充滿了油脂的肚皮,搖頭不信:「不像。」

  陸表民也不信,「這事兒我可從沒聽說過。」

  「你們不知我有多勤,每天斷食一次少則兩個時辰,長則五六個時辰,每日不斷……」

  「滾!」江公望和陸表民齊聲笑罵。

  范純粹眼裡帶著笑,徐徐道,「看來是子易胸有成竹了。」

  「是啊,大不了說書嘛。」王交笑道,眼中帶著狠厲,「說不定日後得靠說書過活,今天先練上一練。」

  大會堂中說書,議會徹底變成笑話,只要能破壞奸相的圖謀,豁出去拼了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辭。

  范純粹欣慰點頭,若有忠臣如此,何愁天下傾危?

  長聲汽笛響起,主席台後的小門此時打開,一名黑衣小吏從中走出,手搖響鈴,震動會場,會堂壁角的護衛們齊聲喝起。

  范純粹吞下正要說出口的話,回望台上,「要開會了。」

  ……………………

  「要開會了。」

  里許外,鐘樓傳來的整點報時,與議會大樓內傳出的汽笛聲混在了一起。

  大樓外的車馬場中,一人將一隻銀殼懷表揣進了懷裡。
  
  他穿著打扮,就像一個趁主人不在的時候,乘機在車上休息的車伕。手中掰得忽彎忽直的馬鞭,好像也在告訴外人,他就是一名趕車人。但那隻銀殼懷表,卻絕不是一名車伕能夠擁有的東西。

  「能成事嗎?」車伕問道。他的對面,坐著一人。

  在陰暗的馬車車廂裡,他還是帶著寬邊的帽子。帽簷垂下的面紗遮住了容貌。面紗下端只露出下頜和面頰一角,但上面斑駁猙獰的燒傷痕跡卻讓人不敢直視。

  戴帽人搖了搖頭,面紗也隨著來回晃動,聲音嘶啞難聽,彷彿乾涸的田地,「我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也就是鬧一鬧吧。沒什麼用。」

  車伕其實並不想聽人分析結果,只是心中不安,想跟人說說話。戴帽人唱著反調,他就擰著馬鞭,「雖說大議會不受外界干擾,但京中皆曰此時不可為,都堂也要為之斂手。」

  因為煽動起來的民意,大議會已經十分狼狽了,再多事,名聲只會更差。雖說人心難測海水難量,但人合為眾,卻很容易被引導被煽動。有那麼多家報社,足以讓京師士民之心站在大議會的對立面。

  戴帽人笑聲如同烏鴉嘯叫,「只要五大報社還是都堂的狗,京師的民意就煽動不起來。」

  「別忘了,有一句俗語,」車伕憤然道,「當家三年狗也嫌,而章惇韓岡,他們執政已經十年了。」

  「當真以為京中還有多少人記得韓岡發明種痘法的恩德?當真以為章惇為了維持糧價,每年賤賣千萬石南洋稻米,會有人念他的好?」

  「都不會有!人們只會記得章惇立法苛刻,稍有輕罪便發配邊疆,人們只會記得韓岡,把持軍中,禁錮天子,人們只會記得福建、雍秦兩大商會每年賺走的金銀車載斗量!」

  「呵。」戴帽人冷笑著,「章韓已為民心背棄。章惇在京,一封聖旨宣言京中,就能將之鎖拿。再遣三兩死士,刺殺韓岡,關西諸路被他整合在一起的官、商、兵、民,頓時就會分崩離析。天下就此定矣!」

  他諷刺的說,「人心思苟安。只要京師百姓還能吃飽飯,你們就別想煽動起百姓鬧出事來。議會再丟人,也不過是京中多了一個耍樂的瓦子罷了。」

  「哦。」車伕拉下臉,「那你何不乾脆投效二賊去?啊,對了,」他尖刻的笑著,「我忘了你現在這模樣,章韓二賊可都看不上眼了!」

  惡毒的攻擊,彷彿清風拂面,戴帽人面紗也紋絲不動,「老太師可還安好。」

  車伕陰沉著臉,「不勞顧問。」

  戴帽人道:「你要明白,文家上下數百口的性命,全繫於老太師一人身上。二賊不處置文家,完全是老太師的威望。若無老太師蔭庇,文家第二天就會給栽上無數罪名,你們能看到,幾十幾百封訴狀遞到河南府衙。文家不肖子弟,僕從門客做下的那些陰私事,都會給翻上來。別以為二賊會畏懼人言,老太師在,他們的確不願犯天下之大不韙,老太師不在,他們又有什麼不敢的?」

  戴帽人說到一半,車伕就已經鐵青了臉,耐著性子聽到最後,實在忍不住,低聲喝道:「你好膽。」

  「不是我膽大,是你們膽大啊。」戴帽人道,「韓岡是聰明人,退以待時,但還是忍不住要留下點東西,不干不脆。而章惇,貪婪成性,必然會趁獨相之機,排擠韓黨。兩家遲早內鬥,你們只該靜待時機,轉機當在十年之內,而不是強出頭,引得章韓聯手鎮壓。」

  車伕冷笑:「當真以為天下就你一人聰明,就沒人想到這些?當真以為什麼都不做,就能讓章韓二賊放過?當真以為范德孺他們是糊塗了?……」

  車伕怒氣衝霄,卻見戴帽人根本沒有在聽他的說話,突然間就盯著車窗外,「不對!」

  「什麼不對!」車伕摸不著頭腦。

  「那是韓岡的車!」

  戴帽人猛地探出頭去,連帽子被車窗掀掉都沒有察覺。

  「韓岡來了!」他退回來時,一把抓住車伕。

  渾然不顧車伕臉上的恐懼之色,連鼻子都彷彿被融化的恐怖面容暴露在人前,此刻更加扭曲,一隻筋骨畢露的手如鐵鉗般卡住車伕的手腕,力氣大得差點讓車伕痛得叫起來,「快去讓范純粹停下來!韓岡來了,韓岡過來了!」

  「別發瘋了。」車伕用力掙脫他的手,同樣望著車窗外,「別發瘋了……」他低聲惶惑的說,「這時候,怎可能進得去?」

  ……………………

  蘇頌從側門走上主席台,年近八旬的他,依然步履矯健。

  緊隨其後的還有御史中丞黃履,連日來主持會議,讓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精神同樣振奮。

  八百議員全部起身,迎接蘇老平章蒞臨會場。

  一干人先後在主席台上落座,議員們也靜下來等待會議開始的宣告。

  范純粹左右瞥了一下,王交緊張的捏著拳頭,江公望則面色平靜,呼吸卻粗重得胸口都明顯的一起一伏,他感覺到范純粹的目光,轉過頭來,勉強笑了笑,「這樣能讓心平靜點,很有效。」范純粹也笑了笑,低下頭再看看自己,手掌心中是滿手的汗水。

  「別緊張,還有一陣子。」范純粹輕聲說。對同伴,也對自己。

  臨時性的提案,要先通過表決,才能插入議事流程中。李格非、陳良才兩個提案,就是兩次表決。等到表決通過,進入提案的議事環節,就是他們上場的時候了。

  其實可以在改變議事流程的表決時就開始表演,但針對提案進行阻擊,才能達到最為轟動的效果。

  范純粹學著江公望深呼吸了幾下,自我感覺心情平復了一些,捏著拳頭,等著蘇頌的開口。

  近千人的等待中,蘇頌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又喝了口茶,「在今天的會議之前,先有個好消息要在這裡向諸位議員公佈一下。」

  蘇頌的話出於意外,緊繃的神經扯一下,范純粹稍稍動了動身子,彷彿鼓脹的皮毬,被洩掉了一點氣一般。

  什麼好消息?會是什麼事?范純粹忽然就有點不好的預感。

  蘇頌的說話斯條慢理,一句一停,傳話人的聲音跟著他一句一句的迴盪在大堂內,「我寧夏路官軍一部奉命北上,於十一日前,在大河河畔,全殲北虜偽帝耶律乙辛本部斡魯朵的三萬兵馬,收復故唐西受降城。」

  轟。

  彷彿一顆炸彈投下,大會堂中頓時就喧騰起來。

  那是遼國皇帝宮衛的封地,也是當年趁西夏滅亡時,從中國手中偷走的最為肥沃的河套平原,更是漢唐統領大漠的象徵之地。

  官軍竟然毫無先兆的就攻佔了下來。

  河北的戰局連篇累牘,誰能想到,安安靜靜的西北,竟然突然間就爆出了這一個大新聞。

  河北戰線暫時陷入了僵局,幾乎所有議員們都知道,久戰兵疲的官軍,短時間內繼續向北突破遼軍防線的可能性並不大了,都堂已經開始跟遼國議和的傳聞在京中更不是一日兩日。都以為這一次大戰,也就奪取了遼國的涿州,將國境線向北推進了百十里,可誰能想到,都堂在河北戰場之外,又開闢了一個戰場,戰果又是如此喜人。

  「平章,是誰為主帥?」

  「平章,官軍什麼時候出發的?」

  「平章,官軍出動了多少兵馬?」

  「平章」「平章」「平章」

  議員們熱切的向蘇頌發問,突然而來的捷報,讓數百議員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只有少數人臉上看不見喜色,附和式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蘇頌先聲奪人,也讓范純粹的心開始向下沉。

  『沒關係,只是小事。』他對自己說。

  蘇頌雙手下壓,做著示意,黃履用力敲著他的小錘,大會堂中很快就安靜下來。

  「諸位稍安勿躁,好消息還沒有說完。」蘇頌輕笑著說道。

  他環顧會堂,面對千百道期待的目光,「八日前,河東官軍一部奉命北上,攻克遼東勝州,此地,即故唐東受降城地界。還有南阻卜各部,」蘇頌越說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高,「已向朝廷降順,奉命橫掃北虜於河畔殘軍,故唐中受降城也同樣克復!」

  說到這裡,蘇頌頓了一下,稍歇了口氣,然後輕快的說,「陰山以南,盡歸中國所有!」

  大音希聲,蘇頌投下的炸彈,讓所有人震撼的一時間失去了言語。

  田腴最快反應過來,他拍案而起,全然不顧議會議事的禁忌,放聲大喊,「北虜其勢日蹙,滅亡指日可待!」他轉身面對所有議員,振臂高呼,「官軍萬勝!中國萬勝!!」

  先是一個,然後兩個,接著越來越多的議員跟著他一起高呼,

  「官軍萬勝!中國萬勝!!」

  「官軍萬勝!中國萬勝!!」

  「官軍萬勝!中國萬勝!!」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沸騰終於平復下來,今天的第一個議案,順理成章的變成了對參戰將校和士兵的嘉獎動議。議員們甚至忘了改變流程的表決,直接以全票通過了對參戰官兵的嘉獎令,即使是范純粹這等死硬的保皇派,也不會對否決褒獎有功將士的提案。

  這也是第一屆議會第一次全會的第六十四號決議案。
  
  會議再一回到應有的軌道,已經是半個多時辰之後,蘇頌慢吞吞開口,「李格非議員今天提出了臨時議案《新聞審查法案》,並提請議會准許於今日進行審核評定,請各位現在進行表決,是否同意李格非議員的申請。」

  李格非的提案對所有議員都不是秘密。表決需要一半以上的票數,手臂齊刷刷的舉了起來。

  范純粹高高舉著手臂,幾番耽擱,他已經迫不及待。

  儘管一眼看過去,舉起的胳膊遠遠超過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但會議書記官並沒有粗略的就宣告人數過半。

  所有的提案、動議,還有臨時表決,緊急決議,大會堂中所有的一切都要記錄在案,存檔備份。就如同皇帝的起居注,不可或缺。

  所以兩個新聞審查法案的表決依然照常例,讓胥吏一位一位的計點過,確認了投票總數,棄權同意反對三種意見各自的票數,方才由主持會議的御史大夫黃履一敲小錘,宣佈通過。將李格非的提案放入今日的議事流程中。

  緊接著,又是陳良才的《新聞審查法案》,同樣的流程,同樣的通過,沒有任何疑問。

  氣氛緊繃起來,「該開始了。」范純粹環顧左右,所有人都臉上都寫滿了的臨陣前的緊張。不僅僅是要鬧事的保皇派,章黨韓黨那邊的議員,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知道關鍵的時候已經到來。

  但高高在上的蘇頌依然不緊不慢,他看了看全場,又低頭看看手上,「田腴議員提出臨時議案,並提請議會准許於今日進行審核評定,請各位現在進行表決,是否同意田腴議員的申請。」

  『田腴,他有什麼議案!?』范純粹一下望過去,視線如刀一般犀利,卻撞上了田腴的後腦勺上。

  心臟劇烈的跳動了起來,然後聽見黃銅的話筒中,傳來傳話人的聲音,「《皇帝繼承法案》。」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3
第257章 新議(23)

  『《皇帝繼承法案》?』

  迴盪在巨大空間中的聲音醇正渾厚,吐字一清二楚,田腴提請審議的法案,彷彿往熱油鍋裡潑上一瓢冷水,在短時間的寂靜之後,引起了一片議論聲。

  范純粹卻只希望自己聽錯了。他只聽了這個名目,渾身寒毛就豎了起來。

  混合著憤怒與恐懼的感覺籠罩全身。

  圖窮匕見了?

  是要立太子?還是要皇帝退位?

  所謂《新聞審查法案》,都是幌子嗎?

  疑惑過電一般從頭腦中閃過。

  他深吸一口氣,強自平復了混亂的心情。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賊窩裡孵不出好蛋。田腴的草案,其中內容再冠冕堂皇,其本質也必是悖逆不道。今日左遮右掩,打了個人措手不及,他提出的新草案,就更不必說了。

  但是要發作,還是得等到草案印本發下來,抓住其中破綻,再行放對不遲。

  范純粹直起腰桿,將視線投向遠處的席位。

  韓黨那一片十分平靜,肯定是早有所知,五十餘人聯名,果然是處心積慮。即使范純粹現在猶然隱怒在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田腴今天的這一招暗度陳倉,玩得真是漂亮。

  拋出了一個黨中小卒,咋咋呼呼的弄出一個提案,唯恐天下不知的到處散播,才半夜不到的功夫,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弄得范純粹他所有的準備都放在新聞審查這件事上,現在是措手不及。

  范純粹深深的盯了田腴一眼,韓岡擺在議會裡的這一枚釘子,已是他在議會中最大的對手,想要實現匡濟趙氏、力挽狂瀾的目標,此人不可不除。

  章黨一方,此刻似乎有些亂。章系議員都有著很明顯的騷動,只除了章愷周圍的十幾人——明顯是事前已經得到了通知。這讓范純仁很失望。一段時間以來,章惇對大議會的態度,就讓人感覺是恨不得大議會越亂越好,幸好有蘇子容這尊大佛鎮著,把規矩立了起來,否則保不准就變成演武場。真正用心在議會上面的,還是西北來的人。不過在這一議案上,章韓依然攜手,兩個逆賊的聯盟,分崩離析的跡像一直不斷,卻始終沒有當真反目。

  不過李格非倒是讓范純粹心情好了點,此刻都站了起來,雖說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想必是茫然失措,對自己從最風光的時刻一下跌落到幌子和丑角的身份,還沒有反應過來。

  呵。范純粹發自心底的冷笑,狗就是狗,主人把它賣了也好,殺了吃肉也好,並不需要狗知道,更不用它同意的。

  飛快的看了一圈,章韓兩黨對這一草案的態度和準備,范純粹心中已稍稍有了點數。

  轉頭看自己人,陸表民和江公望雙眉深鎖,其他同伴要麼交頭接耳,要麼皺眉苦思,而身邊的王交,雙唇顫抖,青筋畢露,顯是怒意到了極點,「子易……」

  范純粹才開口,卻像一點火星飄到了乾柴堆裡,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王交已怒髮衝冠的拍案而起,咬牙切齒,「逆賊!」

  范純粹下意識的一把把他拽住,王交回頭,面色猙獰,雙目殷紅如血染,「德孺公,那逆賊是要造反了!」

  范純粹本只是強壓下怒意,但王交劇烈的反應反讓他更加冷靜,他警惕的望著主席台上,沉聲說:「先別動。看清楚再說。」

  臨時議案加入審議流程的表決,並不會說明內容,只有草案標題。內容如何不得而知,此刻鬧事,反而給了人驅逐的機會。

  王交卻不理會,死命一掙,嘩啦裂帛聲響,范純仁楞然的看著手中的半邊袖子,王交則踉蹌了一下,一手撐住桌子才站穩。

  陸表民這時早站起來,緊抓著王交的肩膀,不讓他再動彈,急急的低聲道,「子易!子易!你想被趕出去嗎?!」

  王交微微一怔,江公望、范純粹,還有旁邊的幾個同伴,便一擁而上,橫拖豎拽的把他壓了下去。

  「范純粹議員,王交議員,陸表民議員,請安靜。」噹噹的擊錘聲後,御史中丞黃履的警告毫無波動的響起。

  這是第一次警告,王交抬起頭來,死死盯著台上。眼中的凶光,讓范純粹下意識放開了手,不期然的,他想起了曾經在河東的官道上看到過的狼。

  朦朧的暮光中,那頭皮毛斑駁的老狼就蹲在路邊,肚皮癟癟的,明顯餓了許久,盯著馬車的兩隻眼睛泛著熒熒的綠。車伕拿起槍放了一槍,巨大的聲響驚走了那匹狼。老狼跑上路邊的小坡,潛入樹叢前回過頭。那一眼,范純粹隔著車窗看得分明,跟王交現在的眼神莫名的相似。

  王交引發的小小的混亂,並沒有耽擱會議的進程,很快開始舉手表決。

  王交瞪著眼,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陸表民、江公望見此,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又一齊看范純粹。范純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雙手交疊著放在桌上。

  雖然在范純粹的影響下,他這一派的議員都表示反對,但議員們舉起的手,依然如同樹林中的樹枝一般茂密。總票數六百出頭,比起方纔的兩個近乎全票的《新聞審查法案》要少上不少,卻也遠遠超過了通過所需的半數。

  一本本印好的草案發了下來。最後進行表決的皇帝繼承法案,卻第一個開始進行審議。

  沒有人對此質疑,相對於不會有什麼新奇內容的《新聞審查法案》,使人疑惑的《皇帝繼承法案》更讓議員們迫不及待。

  王交依然性急,散發草案印本的小吏還沒到近前,他起身兩步過去,劈手就搶了一本,轉回身的時候就已經翻看起來。

  基於士大夫的自覺,范純粹沒有像王交一般將心中的浮躁暴露出來,但他沉穩的接過草案後,卻也第一時間翻開了扉頁。

  飛快的掃視著還散發著油墨香的草案稿件,疑惑的心情漸漸得以平復,而憤怒卻在漸漸積蓄。

  無君無父四個字,人家早不在乎了。

  大議會初開時,就有一議員在大會堂上公然宣言,『議會制定法案,都堂實行條貫。至於皇帝,垂拱而治,別搗亂。』

  當時范純粹直接開口罵他是無君無父,可那位議員操著一口粗俗的鄉音回說,『有爹才有窩,沒爹就沒窩。羅思沒皇帝,窩們給他選一個。』

  那一天,范純粹第一次被趕到樓上的旁聽席,那一天,范純粹徹底放棄了與章韓妥協的打算,那一天,范純粹下定決心,要扶保皇宋,殞身不恤。

  但現在,除了無君無父四個字,范純粹想不到有什麼詞能夠更好的形容這部草案裡面的內容。

  坐在前面一排的同伴,這時回過頭來,「德孺公,我看這草案,好似沒什麼問題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4
第258章 新議(24)

  「德孺公,我看這草案,好似沒什麼問題啊。」

  范純粹聞言凜然,這部草案翻開來到處都是權臣的影子,根本就沒有給皇帝留下立足之地,眼沒瞎就不會看不出來。

  「哪裡沒有問題?!」范純粹陰沉的反問。

  那議員一看范純粹的臉色,不由得囁囁喏喏起來:「這……這法案也只是要設立皇儲,以防變亂。文正公在世時,不也曾上表請仁宗立太子嘛。」

  他說了幾句,話語漸漸流暢起來,變得理直氣壯,「若有此法,儲位早定,文正公當年又何須心憂。」

  連自家老父都被扯進來,范純粹臉色更加難看得厲害。

  這本草案的內容,簡而言之,就是排定繼承順位,將皇子,皇孫,乃至宗親,派定繼位的順序,從第一號繼承人排到第五百號。死一個,下面一個頂上,多一個,就往後順延,只論嫡庶長幼,血脈遠近,不論賢愚。

  有此繼位順序,什麼太子不太子的,都無所謂了。順位第一的繼承人,天然的就是皇儲。皇儲賢與不肖,一切無關緊要。皇帝的意見也同樣無足輕重,即使偏愛小兒子,也改變不了必須讓嫡長子繼位的規矩。

  正如前日那韓黨議員所說,『議會制定法案,都堂實行條貫。至於皇帝,垂拱而治,別搗亂。』

  搗亂?!呵,被供到了桌案上,被當做木雕泥胎的塑像,想搗亂也搗亂不了啊!

  有此法在,的確不須憂心天家承繼動搖國本,但隨意操持天子,視君如無物,如此明顯的問題,還說沒有問題?

  「不然。」這時江公望在旁說話,「這問題可不小。」

  「何以見得?」那議員反問。

  「令曾叔祖景仁公昔年為仁宗太子事,上章十九次,待命百餘日,鬚髮為之白。」

  江公望沖那議員笑了一下,笑得他皺起了眉。

  議員姓范名呈,表字原甫,成都府人。在成都府旁的懷安軍選了議員出來,乃是蜀地赫赫有名的范氏子弟。舊日以清正聞名朝野的范鎮范景仁,便是其族中尊長。

  范鎮最有名的兩件事,一是在王安石初秉政時,反對新法最為不遺餘力,二是在仁宗立儲事上,言行最為激切。不過自熙寧之後他就被趕出朝堂,直到致仕也沒能回京。如今作為只比文彥博小一歲的人瑞,以耄耋之齡,罵起王安石、章惇和韓岡來,據說依然中氣十足。

  「敢問原甫,」江公望道:「忠文公當時是請立太子,還是直接在章疏中說,當以十三團練為太子?」

  范呈被江公望堵了一口氣在肚子裡,范純粹則微微點頭,但江公望隨後的話,卻又讓他表情僵住,「不過,這裡面,也有些話有點道理。」

  江公望壓著草案一頁,指著一段話說,「這話說得我覺得挺在理:萬一天子不豫,一紙遺詔出於宮中,幼庶子接位,我等臣僚該諫諍,還是跪領遺詔?」

  他點了點書頁上的文字,「太祖本有子,昭憲太后設金匱之盟一事真偽不說,本就是老太太做下的糊塗事。太宗皇帝倉促即位,逼死太祖之子,便是因為名不正言不順,心中猶虛,不得不設法免除後患。換做燕懿王繼位,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也不會有這些事了。」

  雖然江公望是鐵桿皇黨的中堅,一心想要讓天子掌握實權,可十幾年下來,趙氏的那點陰私事在報紙上被說了又說。他也早就沒有了需要避忌的警覺。

  范純粹一陣失望。江公望多聰明的一個人,竟為韓岡所惑。凡物皆有陰陽,凡事必有正反,禍福皆蘊一體,此等氣學的謬論,江公望竟然信之不疑,還想在這包藏禍心的法案中找到所謂有道理的詞句。

  此前大議會的窘境,一干議員收購報業的愚行,包括京城中的各種抹黑、各種宣揚,也包括在京師外,各地報紙轉載相關報導的聯絡,范純粹一直都不是局外人的身份。就連用刺殺挑撥章韓二賊的計劃他也都考慮過,只是手邊沒有合適的人選去執行。

  繼承了他父親范文正公在謀略上的才幹,范純粹他一貫認為,對付敵人,不可留手,更不可保守,合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簡而言之,就是不擇手段。

  范純粹早早的就預備好了應對韓黨即將到來的反擊,還做好了大議會被解散,自家入獄的準備——他甚至在期盼這一個結局,要曝露韓岡逆賊的真面目,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

  可韓黨的反擊比預計的要巧妙不少。即使是做幌子的《新聞審查法案》,都是直擊七寸的犀利手段,而暴露本心的《皇帝繼承法案》更是要將皇帝徹底變成權臣手裡的傀儡。

  並非范純粹不贊成從西周傳下來的宗法制度,而是令出誰手的問題:一邊是議會立法、都堂執行、皇帝遵從,另一邊是臣子承天子之意草擬奏本,天子批覆許可,二者結果相似,內裡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雖說皇儲人選事關天下億兆生民,做臣子的的確需要為其諫言議論,但決定權還是得放在皇帝身上。自家的產業交給哪個兒子,那是自家的事,外人越俎代庖,情理上都說不過去。即使是皇儲,臣子要保嫡長即位,也得用諫阻的手段,而不是命令。要皇帝遵守的規矩,當是來自於周公訂立的禮法,而不是議員們投票出來的法案。

  范純粹正準備要跟江公望分說個明白,旁邊的王交把手裡的草案狠狠的砸在了桌上,「江公望,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周圍的議員聞聲都轉過頭來,訝異的看著怒氣勃發的王交。

  陸表民在旁前因後果都聽得清楚,不認同的對王交說:「子易,何必如此。」轉過去又與江公望和稀泥,「民表,子易一時失言,切勿放在心上。」更朝范純粹使眼色,讓他站出來調解。

  范純粹毫無動靜,王交怒瞪了陸表民一眼,捶著書皮:「通篇數千字,無一字提及趙氏,《皇帝繼承法案》——誰家的皇帝?韓家的,章家的!?」

  「無一字提及趙氏……」江公望輕哼了一聲,王交的急脾氣他可不喜歡,「誠然如此。然天子姓趙,又何須贅言?」

  江公望莫名其妙的就從反對者變成了贊成者,范呈立刻表示同意,他也不喜歡王交說話的腔調:「照規矩排順序,從第一位排到五百位,全都是姓趙的,白紙黑字,公示天下。章皇帝、韓皇帝,原來還有三五分可能,可此法一出,便斷無機會。德孺公,」他對范純粹說,「以在下之見,這法案當是韓岡要提防章惇行不軌之事而設,而章惇只想早點請走韓岡,故而應承下來。此法說到底,只是二賊相互謀算,非是哪一方想要換個位置坐坐。」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5
第259章 新議(25)

  不得不承認,這個推測的確有些道理。韓岡對章惇的提防十分明顯,從管軍八位,到都堂新進,韓岡布下了偌大的局面,就是為了針對章惇獨掌朝堂,進而篡位登基。這樣的準備,一向只會嫌少,絕不會嫌多。

  做過一天相公,就一輩子是相公。韓岡卸任宰相,可依然是開府儀同三司,只是沒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差遣了。但宰相為天子操持天下的權威,也正是來自於這一差遣。沒有了差遣,就沒有了權柄。

  尋常宰相致仕之後,朝堂上還是得給幾分顏面,不過再想干涉天下大政,卻再也不可能。韓琦、富弼、文彥博、王安石無不如此。天子崇以尊榮,卻也僅只是尊榮,一日不起復,一日無權柄。

  韓岡卸任之後,出京還是留京,廟堂內外猜測許久,最終,韓岡還是離京外任。他離京後,京中黨羽能否團結一心,能否堅持他所創下的法度,都在兩可之間。

  如此一來,韓岡如何放心得下京師,設法多給章惇添堵,便是情理中事。

  「儘是臆測。」王交卻冷笑著看主席台上,只有黃履還在,蘇頌已經抽空去休息了。

  臨時性的動議,如果有草案,下發後,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可供審閱討論,這也是給人勾結串聯的時間。不比庭辯時,如有喧嘩干擾的行為,警告之後就是禁言和驅逐了。

  「二賊狗咬狗不是稀罕事,但二賊這一回事勾結在一起!沒看到章賊那一夥是什麼態度嗎?」王交指著不遠處的章愷,當朝首相的親弟正與一名韓黨議員談笑風生。

  又是勾結!

  好端端的絲綢工坊,就因為魔教造反,被說成是刻薄殘民、逼人做反,鬧得工坊開不下去,背了十幾年的債,不就是擋了韓賊家業賺錢的路!?魔教從頭到尾鬧得也沒幾天,卻給官府弄得一州八縣士紳各個不安,許多都關了工坊,還在開的也不敢雇工鄉里,去買倭奴高麗奴進廠,錢都給掌控海運的章家賺去了。

  章韓二賊勾結一處,不知禍害了天下多少良善!

  王交手指點著桌上的草案,一下一下,陰沉的聲調是多年來憤怒的積蓄,「我在這裡面只看到了二賊在步步進逼。今日要幫天子定皇儲,明日恐怕就又要立法劃分天家私產。」

  天家現在哪還有私產?范純粹暗暗搖頭,宮內宮外哪座庫房不由都堂查賬?入內內侍省都要向章惇韓岡報賬的。朝廷歲入也是先歸於都堂,再按日常用度劃給宮中。

  天下之財當為天下之用,這個口號,這幾年在士林中很是流行。

  就連金明池、玉津園那一干皇家園林,都有好幾座給改造成了公園,常年對京師士民開放。這一次大會上,還有議員提案,把瓊林苑也對民眾開放,在好幾位議政公開表示反對的情況下,還拿到了兩百多票。

  但也就代表了新科進士們體面的瓊林苑才會被反對開放,其他呢,只要是瓜分天家之財,就不會有多少反對的意見。

  范純粹想著,正聽見王交冰冷的聲音,「『公財非私財,天下之財當為天下之用,豈能以天下財貨填一人之慾壑?』這話諸位可都聽過吧?」

  「嗯,連敬天法古都聽說過呢。」江公望冷嘲道。

  天家非私家,皇帝非獨。夫。天子理當順天應人,敬天法古。這就是現如今在以經學和科舉為核心的《科學》上最流行的說法。原本是新學對抗氣學的大本營,但現在因為章惇的關係,放個屁都跟氣學一樣的臭味。法什麼古?自然就是祭由天子,政歸宰相。

  王交瞥了江公望一眼,沒接話茬,江公望這個人首鼠兩端,淨拈著小事罵都堂,大事就縮卵,小罵大幫忙,越來越讓人懷疑他是章韓二賊派來的細作了,「都堂就盼著光明正大的把封樁庫拿到手。到了後天呢,怕郊祀都不需要天子了。日削月削,皇宋天子日後與那權柄為下臣所奪的倭王又有何異?」

  「已經沒有區別了。」江公望聞言嗤笑,揚了揚眉梢,「不,其實早年的倭王還好一點。至少倭王之位,沒權臣敢去爭。」

  只是倭人少見識,區區一蠻夷,裝什麼神明之後。范純粹暗想,卻沒說出口。

  還是太宗在位的時候,有倭僧渡海而來,在朝堂上說倭王一脈傳承數千年,昭穆相系,無人敢於僭越,讓太宗皇帝好一陣羨慕。

  如今日本雖早已為遼國所滅,昔日高門顯第,今日率為賤奴,但日本的人文歷史,還是隨著其殘存的遺民,一點一滴流傳到中國。

  被賣到江南絲廠的奴工裡面,就有許多日本舊日的貴族,絕大部分很快就死在了繅絲的開水鍋旁,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逃離了被江左士民視為沸水地獄的工廠,其中最有名的一個,曾是倭國宮廷的女官,被蘇州一大戶納為妾室後,創作了不少懷念舊日平安京宮廷內外生活的詩詞和小說,一時名滿江南,又流傳到東京。

  更有《自然》旗下的地理分刊,也有許多與日本人情文化有關的論文。更有報刊上,自然學會會員們的專欄,以及一系列獵奇的文章,都將日本、高麗、交趾等已經消失在歷史中的周邊小國,介紹給中央之國的國民。

  在列的議員,多多少少都聽說過倭王自詡為神明之後,為國人共尊,權臣只敢做權臣,不敢篡位為王。

  來往多年,深悉王交此人輕躁褊狹,江公望堵了他一句,自知必被記恨,但他並不在意:「我曾聞處事之要,在於權衡。事之大小、輕重、緩急,當權之衡之,先大後小,先重後輕,先急後緩。」

  按江公望曾經聽過一個朋友對韓岡在一次百司會議上發言的轉述,就是賢者之於庸人,便在於更擅長抓住最重要的矛盾去解決問題,也是同樣的道理。

  在江公望看來,王交這一點就爆的脾氣,純粹是因為他根本抓不住重點,「如今當務之急,是嚴防天子位為賊篡奪,而非君權旁落。皇帝繼承法案,自是二賊包藏禍心,但此事並非急務,新聞審查法案鉗塞眾口,一旦施行,便是萬馬齊喑,到時候,連個給天子喊冤的地方都沒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6
第260章 新議(26)

  精力是有限的,田腴的提案和陳李二人的提案,江公望不覺得他們這一幫人能夠全都阻擊下來。用長時間的演說拖時間,最是耗費精神,即使是看起來信心滿滿的王交,江公望都不覺得他能連續來上三回——是男人都愛吹噓自己一夜數次,可言實相符又有幾人?

  想要成事,必須有所取捨!分心二用,只會兩邊都沒著落。

  偏偏王交茅坑裡的石頭一般死硬,一對血絲密佈的牛眼直直的瞪過來,「不是想要行廢立之事,提什麼繼承法案?等到法案通過,二賊就可以換一個沖齡天子上來。這裡都要弒君了,刀子都拿出來了,江公望你還說什麼輕重緩急?是不是要等開寶寺的鐘敲上一百零八下,你才覺得是當務之急了?」

  「我覺得王子易所言有理。」王交與范呈、江公望的爭論,早引來了周圍帝黨議員們的關注,大部分人還是圍觀,但已有有人表示自己的立場,「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承繼本有序,何須畫蛇添足?擺明了就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就算有陰謀詭計,放到議會上也不會是大事。議會本就是個玩物,都堂想理會就理會,不想理會就當個屁。韓岡都辭位了,章惇還會把議會供到頭上?」

  「沒錯啊!我等進到議會裡陪人耍把戲是為得甚事?就是讓人明白,議會是個玩物。新聞審查法案,呵!能有皇帝繼承法案更驚動人心?德孺公,你說是不是?」

  一下得到了提醒,所有人都轉向默然無言的范純粹。

  「德孺公,你說該當如何!?」

  「德孺公,倉促改易目標,只恐難得如願。」

  「德孺公,天子危殆不可不救!」

  「德孺公!」

  「德孺公!」

  面對一張張急切憤然的臉,范純粹閉上眼睛,旋又睜開。

  他先看了陸表民一眼,還算是有心的,若他也跟王交江公望一般自顧自的吵下去,丟人現眼事小,壞了大局事就大了。

  開會前計議得好好的,人人點頭,一轉眼就分裂對立,對比章韓二黨抱成一團,一張嘴說話,范純粹發現想要他身邊的這一幫人實現同聲相和同氣相求,竟然有那麼難。

  都說君子不黨,那就當真一團散沙了。

  周圍靜了下來,就連方才口舌交鋒的江、王二人,也都在等待著范純粹的評判。

  但范純粹明白,他面前一對對虎視眈眈的眸子,不是在等在自己的決定,只是在蓄勢,只要不符合他們的心意,那麼他們立刻就會抗聲反對。

  最早的時候,聚集在范純粹身邊的議員可不止零零落落的二三十人。舊黨雖然敗落,可是在各地州縣,不滿於都堂篡權的正人君子所在多有。初上京時,范純粹奔走聯絡,一時間應者雲集,都堂都畏懼於諸多君子,不敢干涉。可幾次集會之後,或因為意見不一,或因為宿恨舊怨,聚集起來的議員們又星散而去,最終就導致議會中為天子的忠義之聲越發低弱起來。

  不能再分裂了。

  沒有多少人了,更沒有多少時間了。

  如果是事先列入流程的議案,當然有足夠的時間去討論,去權衡,去進行利益交換,但臨時議案,則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半個時辰,一個小時,六十分鐘,三千六百秒,時間放在平時,已經很長,現在范純粹卻覺得太過短暫。

  吵了半刻,要說服每一個人,要統一所有人的想法,最終留給范純粹的時間就更少了。

  但范純粹還是用了半分鐘等待,等到急性子的王交開始不耐煩,想要說話,方緩緩的抬起手,向圈外遙遙指過去,「諸位……看看你們身後。」

  王交、江公望、陸表民,一群議員不明所以的回過頭去,

  迎面而來的,是來自會堂內部,數以百計的目光。

  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

  數百議員,帶著審視,帶著嘲諷,帶著冷漠,帶著各色惡意的情緒,看了過來。

  王交、江公望等人都愣在當場,更有幾個不堪的,猝然一驚,就向後仰倒,摔跌回座位上,哐啷啷發出好大一聲響。然後引發了一片低低的笑聲。

  身後,這時傳來範純粹低沉陰鬱的聲音,「他們……都在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笑話?

  王交定睛看過去,心頭隨之一震。

  對面的議員,或有倉促轉頭的,或有含笑點首的,更有大咧咧的直看過來,不避不讓。還有那章愷,偏過腦袋,跟身邊人不知說了什麼,就看著這邊哈哈大笑起來。

  幾聲冷哼就在耳邊響起,王交左右看看,每一位的臉色上的溫度都如同數九寒冬。

  「對面的那些人,雖是猖狂無忌,可不論如何爭執,一旦有了決議,便再無異論,投票也絕不會反覆不定。這便是章韓二黨能夠把持議會的主因。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范純粹的話不過是老生常談,早就說得多了,每每被人用君子不黨四個字一巴掌反打回來。說到底,他們這群人,就是缺少一個有著足夠聲望能夠服眾的核心。如果不是范純粹在這裡,換成是文彥博、范鎮這一干退休的宰執來,絕不至於人心離散。

  不過這話放在現下,卻分外管用。生性不能忍事的王交不反駁了,堅持己見的江公望也沉默了,愛說怪話,喜唱反調的幾人都不開口了。

  可算是知趣了。范純粹鬆下一口氣,半帶感慨想著。若早早能夠如此,那百多議員若能不生嫌隙,早就將議會鬧個天翻地覆出來,哪裡還需要有現在的爭執?只希望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還來得及改正。

  他旁顧陸表民,使了一個眼色。

  陸表民心領神會,「德孺公所言甚是。諸位賢達,我等參選議員,是為趙氏江山,而非為在瓦子裡演上幾齣參軍戲。不管昨日來日如何,只今日之事,以在下之見,就請德孺公處分。不論德孺公有何決斷,我等無有不從,」他刻意的向遠處看了一眼,「免得真讓人看了笑話去。」

  江公望看了眼陸表民,又看了看,看出了點什麼,嘴角邊帶上了譏嘲的笑意,只是當他看見王交,笑容便消失了,「也罷。那就請德孺公處斷。」

  有江公望帶頭,剩下的議員一個兩個都發言表態,一同支持范純粹來做出決定,直到剩下王交一人。

  有人想催他,「子易……」

  剛開口,范純粹和陸表民同時阻止,「噓!」

  不能催,不能逼,以王交的驢脾氣,一催一逼,必然就反頂上來,得等他自己想通。就算想不通,把他暫時排除在外,也沒關係。

  所幸,王交也沒有強擰到底,近似於咕噥的低聲,不情不願的說,「請德孺公決定。」

  范純粹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今日之事,我等雖早有定論,不過,事有變化,我們也要相機而動。」他環顧周圍,「打蛇要打七寸,自是要直攻其最要緊處。我不知道《皇帝繼承法案》裡面有多少蹊蹺,但只看章韓拿《新聞審查法案》為其遮掩,就知道《皇帝繼承法案》有多重要。既然如此,我們又有何理由放過?」

  發現范純粹竟是站在自己一邊,王交振奮道,「德孺公所言有理!」他沖江公望笑問,「民表你說呢?」

  江公望不理會他,沖范純粹點頭:「誠如德孺公所言。」

  范純粹徹底放下心來,沉聲:「那今日我與諸君齊心合力,讓那一等罔顧君恩,淆亂綱常的賊人看看,這天下,絕不缺孝子忠臣!」

  王交哈哈一聲笑,聲如寒梟,「把韓岡的臉上刮下一層皮來。」

  討論的時間轉瞬即過,辯論的階段業已到來。

  黃履剛剛敲響了小錘,蘇頌開口詢問議員們對草案的意見,王交已經收拾好自己的裝束,第一個舉起手,放聲說:「我有意見!」

  黃履小錘一敲,平靜無波:「那就請王交議員先上來陳述。」

  王交帶著笑起身,笑意中帶著狠厲,「可惜不能在殿上說話,若是在那逆賊面前,便血濺階前,也要讓他們看一看忠臣孝子能些做什麼!」旋即又再一笑,「不過今天,就讓大夥兒看個樂子,讓天下人知道,韓相公安邦定國的大議會,不僅僅能對罵,能打架,能罰站,也能講上三五個時辰的笑話。」

  他揚了揚眉,「咸與周聞!」

  王交身量並不高大,以北方男性的標準來說,還顯得有些瘦弱。

  但當他穩步走向發言席的時候,一步步的卻沉甸甸壓在目送他的范純粹等人的心口上。

  站上發言席,背後是主席台上的蘇頌黃履,面對的是一樓的八百議員,二三樓數百旁聽的士民和記者。王交停頓了一下。

  這將是他的戰場。

  他王子易有滿肚子的故事,三四個時辰不在話下,更長時間也不是不行。當他開始這一次的演說,就是韓岡那逆賊的大議會成為天下人笑柄的時候。

  也許韓岡會報復,也許會被趕到天涯海角苦熬,但只要天子秉政,那麼他現在付出的一切,就會有百倍千倍的回報。

  二賊佔據高位太久太久,久到快要讓人產生厭棄,趙氏養士百年,其用就在今日!

  范純粹展開紙筆。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現在只要等待王交的開場就好了。

  還不知他要說哪一目書,如果是《九域》那就有趣了。不過不論王交說的是哪一部,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主席台上干擾王交的時候,站出來,拿著議會的條貫,跟蘇頌黃履,在上千人的面前,好生辯上一辯。看看他們還有臉再繼續主持?

  如果主席台上聽之任之,那就更好。范純粹看著自己用了一半的筆記本,改換了目標,之前為了駁斥《新聞審查法案》而做的準備,在筆記本上羅列下來的大綱,能夠拖上許久的發言,全都用不上了。

  不過有了王交開啟好頭,就有了足夠的時間去整理自己的發言大綱。三個時辰,還是五個時辰,他相信王交能夠給出一個漫長的回答。

  范純粹並不擅長於口舌之爭,但只要拿著提綱說話,一個時辰還是可以做到的。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拖上一天,兩天,提案不廢而廢,韓岡的議會也將不廢而廢。

  也許這個方法傳開之後,說書人也能被選進議會了。那時候,會場變成茶樓,驚堂木一拍,唐人傳奇,今人小說,一股腦的齊上陣。就是傳言中韓岡親筆撰寫的《九域》,或者其他小說都在韓岡苦心設立的議會上一一上演。

  將炭筆壓在筆記本上,范純粹等待著王交的開場。

  時間會很長,也許該先去方便一下的。

  寂靜中,范純粹腦海中莫名的冒出了這個念頭。

  就在這時,頭頂上突然一陣劇烈的響動。聽起來好像有幾百人同時離開座位的動靜。

  范純粹疑惑的望著頭上的頂棚,不知發生了什麼。

  理應開始發言的王交,也突然愣住了,眼神的方向指著二樓之上。

  頭頂上的聲響越加混亂,突然間一切靜止了下來,連說話聲都戛然而止。

  動與靜的劇烈轉換,讓每一位議員都詫異的抬著頭,想透過頭頂的頂棚,看到那更上面的畫面。

  一個小小的驚呼忽而在寂靜的空間中,韓相公來了。

  這聲音就像一朵小小的火苗,落到了在陽光下曝曬了數日的草垛上。

  轟然一聲,在每個人的心頭炸響。

  韓岡來了?!

  頭頂上?!

  范純粹心中一緊,臉色倏地煞白,韓岡竟然會踏足議會,他不是因為辭相,就離開了東京城嗎?他不是不想給人以干涉議會的印象,連大門沒進一步嗎?

  他來做什麼?

  他想做什麼?!

  猶如颶風席捲,范純粹心頭一片混亂。

  東京城內,人人皆知,韓岡辟居城外,不涉政事已有多日。只等朝廷的批覆,就離京西去。

  他完全沒有想過要直面韓岡。

  那繼承法案真有那麼重要?

  他看看前後左右,江公望驚懼抬頭向上,陸表民驚懼的抬頭向上,每個同伴都在看著上面。

  混亂間,范純粹聽見主席台上的傳來的聲音:

  「王交議員,三呼不應,你的發言已經結束,請你下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7
第261章 新議(27)

  「聖人,聖人。」

  聲音模模糊糊,彷彿從極遠處傳來,隔了不知多少重帷幕。

  來自貼身女官的呼喚,王越娘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睜開雙眼,上方是熟悉的百禽回文繡錦的紗帳,用了太久了的緣故,鮮嫩的鵝黃都變得黯淡無光。

  「什麼時候了?」王越娘慵懶得打了個呵欠,曲肘撐起身子,青絲如絲如綢一般披散下來,露出半邊白皙的頸項。

  貼身的女官上前扶起了睡意仍濃的大宋皇后,「回聖人的話,已經快到申時,該去慈壽宮了。」

  「都這時候了?」王越娘朦朧的眼看了看鐘,「哦,是得快點了,別誤了時間。」

  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王越娘就離開了她的寢殿,開始每天雷打不動的晨昏定省。

  王越娘如今更喜歡走路的感覺。只有七八位女官和宮女跟隨,沒有前呼後擁,連肩輿也有好些日子沒有乘坐了。

  時值三月,春和景明。中原風光,不比江南秀美,卻也是水清山翠,繁花似錦,正是一年中最怡人的時節。

  而宮室後苑,收納天下珍奇,珍本絕本的花木數之難盡。從坤寧宮出來,王越娘一路上便走走停停,半路上看到一株重瓣的西府海棠盛開,就停步看了一陣。等一路晃到凝和殿,正聽到裡面四點鐘響的聲音。

  向太后剛剛接見過兩名命婦,才換了一身衣服,正半靠半躺在榻上。一名十三四的小宮女跪在太后身側,拿著個美人拳輕輕捶著腰腿。

  看見王越娘,就笑指著牆角的鐘,「看看,又是這時候,一分都不差。昨天是,前天也是,今天早上也是一般。上貢的懷表給你,真的是給壞了,不到准點不進門。」

  王越娘也笑,走上前行禮:「娘娘這可是冤枉越娘了。每天出門都早,可誰讓娘娘這邊風景好呢,一路走過來,步步風景,只多看一眼,便耽擱到這時候。」

  「你這孩子,真這麼喜歡這裡的風景,乾脆搬過來好了。」

  王越娘雀躍的說:「說定了,娘娘可別嫌越娘吵鬧。」

  「罷了,罷了。」向太后拍了拍王越娘的手,「你要當真住過來,還不知聖瑞那邊怎麼排揎你呢。」

  太后開春後就搬到了後苑凝和殿休養,又說路遠,免了太妃和皇帝的早晚請安,也是不想見那一對母子的面。近幾年,除了冬天的三個多月外,太后幾乎都是在凝和殿起居,已經形成了慣例。

  而王越娘則是只要不去見皇帝的面,她是很樂意往後苑走走。

  太后若是沒有搬過來,離著福寧殿那麼近,皇帝除了重病在身,都要每日省問,見面不免尷尬,兩相生厭。王越娘都要卡準時間,免得撞上。等太后搬到後苑,倒是省心了不少。

  皇帝不像皇帝,皇后也沒必要像皇后。

  祖父去世之後,王越娘對皇帝徹底失望,也隨之放下了作為皇后身上所擔負的包袱,日常處事再也不會將自己逼得太緊。除了太后,宮裡宮外本也沒多少人需要她禁錮著自己的天性。

  不過王越娘畢竟是大家出身,縱是放鬆了一點,卻也沒有違制失禮之處,漸漸地,竟有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架勢。

  向太后明顯的很喜歡她這種發自於內的灑脫,在寢殿內說了幾句之後,就讓王越娘攙扶著,到殿外的花木小徑上散步。

  小徑兩側的迎春已經謝了,莖葉倒是茂盛,一片或濃或淡的綠。向太后緩步走著,「方纔還是走過來的?」

  王越娘扶著太后手臂,「也是聽醫囑,多走走身體輕健。」

  迎著陽光仔細看了王越娘幾眼,「嗯,這個冬天將養得不錯,氣色都比去年秋天要好了。」

  兩人邊說邊走,漫步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中。

  「阿虎,金官兩個孩兒這兩天還好?種痘後就關在房裡,悶著了吧。」

  兩個都是養在王越娘身邊的宗室子,一個乳名阿虎,一個乳名金官,最大的也不到四歲,剛剛種了痘,宮裡規矩大,要隔離養護十天半個月,看看痘疹的情況。本來王越娘身邊還有一個,不過突生疾病,夭折了。

  「再過幾天就能出來了。的確是悶了。今天還回話說悶得很,又說想大媽媽了。」  「金官嘴笨,說不出這好聽話,還是阿虎說的吧。」

  王越娘為向太后擋開迎面的一枝桃花,直笑道:「娘娘真如親眼所見一般。」

  笑了笑,太后道,「金官憨厚樸實一些,阿虎更機靈一點,都是好孩子。」

  「娘娘說的是,兩個都是聽話懂事的好孩子。」

  太后點點頭,與王越娘說著兩個孩子的閒話,一路走出苑內桃林。

  此時日影西斜,正映在苑內的小湖邊。望著波光粼粼,猶如碎金屑玉的湖面,太后突然道:「早點定下來吧。」

  「啊?!」王越娘楞然片刻,笑意頓消,略側過身,「請娘娘訓示。」

  太后向後看看,只有幾位女官跟得近。

  如今宮裡面,得用的內侍只有三十歲以上的,三十歲以下的閹宦,儘是胡虜蠻夷出身。宮裡的幾個主人,都沒有把這些異族內侍當成自己人的打算。

  而這些異族內侍同樣不得外朝看重。入內內侍省已為都堂操縱。過去,內侍們轉入武職後,方才受外朝控制,如今就連內部的升黜,都要經過都堂。

  除了太后身邊,所有宮室無不如此。宰輔們的一句話,就能把這些個異族內宦拖出去處置了,趕出宮去更是只要不經意的皺一下眉。每年總共要有幾十條冤魂,讓內侍們不敢越雷池一步。

  太后身邊還有幾個得力的老內侍,皇后近前聽用的就只有女官了。

  讓這些女官退得更遠一點,太后更進一步,「早些定下,內外都安心。拖久了,手尾就多了。」

  王越娘沒有立刻回答,只皺起眉,想著太后的用意。

  見王越娘沒有反應,太后又問,「齊國夫人……前幾日入宮來的時候,沒說什麼嗎?」

  敏銳的感覺到太后提起王旖的時候,語氣有些變化,王越娘沒有細琢磨,搖了搖頭,更是不解的樣子,「姑母入宮,只說了些尋常話。如果是朝中事,姑母不會說,姑父也不會對姑母說。」

  「這樣啊。」太后沉默了下去,忽而問:「那你怎麼看你姑父韓相公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8
第262章 新議(28)

  「姑父?」

  「記得小時候,二姑父每逢年節,都會寄許多好玩意兒過來,每次最盼著就是二姑父的禮物了。」

  王越娘笑著說的,朝堂政事上,她一句都不敢提。太后的真實想法,她也不想去試探。但心中,卻在暗暗憂慮,『姑父又弄出什麼事了?』

  在王越娘的記憶裡,打小兒開始,時不時就能聽到那位二姑父在哪裡的任上,弄出些震驚朝野的事來。

  按祖母的說法,是『慣能生事』,還對祖父說,『比你還能耐』,當時還小沒多少想法,現在想起來,比創立新法,鬧得朝堂士林對立兩分的祖父還要『能耐』,肯定是諷刺了。

  畢竟在先帝第七子因痘瘡而夭折的當口,獻上了牛痘法,還上奏說因為有干天和,把最早傳自孫真人的人痘法隱了十年之久。

  莫說是當時,就是現在想來,也是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放在一根細繩上吊著。

  雖說那時候才記事,但當時祖父的為難,祖母的憤怒,以及家中無處不在的壓抑感,都像刻在心裡一樣,至今記憶猶新。

  幸而沒過多久,開封就傳來消息,二姑母一家安然過此劫,姑父被調回京中任職,家裡面的氣氛終於是緩和了下來。

  據說後來,祖母親自寫信,把二姑父好一陣教訓,但等到厚生司保赤局開到了江寧府,府中幼子排著隊開始種痘,她和兄弟們則是保赤局的醫工上門,一個個親朋好友在祖父母面前誇讚二姑父,就連祖母的抱怨也沒了。

  很快,經過二姑父手的什物成了搶手貨。雖然還是小孩子,但她的幾個玩伴心機都不缺,一不注意還給騙走了兩個京裡來的魔合羅─因為是二姑母從京裡寄來,說是二姑父在京西買的─因此,還被阿母教訓了一通,當時是委屈透了。

  這是王越娘對韓岡她的二姑父最早的深刻印象了。

  長大後,才稍稍明白,二姑父的舉動究竟犯了多大的忌諱,但是,正所謂『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即仁且智且勇。即使是觸怒了皇帝,冒犯了天家,也是不憂不惑不懼。

  而從那時候開始,二姑父的『能耐』,一樁樁的傳入耳中。跟祖父爭道統,與天子辯是非,出外領軍,入內治政,及至先皇中風之夜,逆王宮變之時,更是力挽狂瀾。

  不論從什麼角度去看,過去的二姑父,都是一派正直忠良的千古名臣的風範。

  所以當太后不滿她的敷衍,停下腳步,直截了當的問:「皇后你可知道,方今朝中,最為忠心的臣子究竟是誰?」

  王越娘也並不驚訝的回覆道:「是二姑父?」

  「當然。」太后說得十分肯定「若無相公,吾母子屍骸不知在何處。」

  的確,二姑父一開始肯定是忠心的。

  然而皇帝不顧念兩次救命再造之恩,對二姑父銜之入骨,忠心還能剩下多少?

  「但皇帝不斷讓人失望,至今也不知悔改。」太后瞥了眼低下頭的王越娘,「你也的確不方便說。不過吾知道,你是明白的。」

  王越娘的確明白,也的確不方便說。

  不過母子嫌隙至此,她這個做新婦甚至為夫婿辯駁的念頭都沒有,卻不是不方便的問題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方便,而是不願。

  皇帝的日常行事,王越娘都看在眼裡。即使出言為其在太後面前緩頰,言不由衷,又有什麼意思?

  太后對皇帝所作所為更加瞭如指掌,「賣畫,笑話。真當人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王越娘更加沉默,只低頭看著腳下的道路。

  「韓相公也是對皇帝太失望了。雖說早年立下誓言,不會戀棧相位,可如果皇帝可以輔佐,韓相公還是會留下來的。」太后說得很篤定,可是,她又是一嘆,「如今韓相公這一去,李承之、張璪之輩,哪個是可以危身奉上的?」

  太后跳過了章惇,其中用意不問可知。

  對當朝首相猜忌到了這般田地,王越娘暗暗心驚。

  而太后接下來說得更加直白,「即便皇城內外兵馬,有忠良統領,可宰相之權之威何人可抵?」

  王越娘忍不住飛快的向身後一瞥,幸好隨侍都知趣的離得挺遠,十來步之外。

  王越娘視線再轉回來,就看見太后衝她一笑。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王越娘羞澀的低下頭去。

  太后沒有抓著說什麼,安靜的走了一陣,移步換景,前方一座涼亭掩映在花木中,「進去坐坐。」太后說,拉著王越娘的手,走了進去。

  涼亭內被早一步過來的宮人生了火,地板下升騰著熱氣。憑欄坐下,太后看著欄杆外春意融融的花海,王越娘看著太后的側臉。

  氣色還好。今年過來,太后的身體比去年好了許多。

  「老了。」太后又嘆了口氣,轉回頭來,「沒精神跟那個不肖子周旋了。」

  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妻子,這時候不是為丈夫辯解,就是要起身為自己勸諫不力而謝罪,但王越娘一句都不想說。與太后,她有許多地方和觀點截然相反,但對皇帝,卻是同樣的放棄了。

  「你姑父呢,怕也是同樣的想法。不過韓相公終究是忠心,又有先見,早早的就預備下了議會,以防有人圖謀不軌。」

  說到與太后看法不同,議會就是一樁。

  議會的確能克制宰相,但議會的這種克制,跟天子對宰相的克制是同樣的性質,其取代的,正是天子的位置。

  議會出世,天子權柄不之存也。過去十載,祭由天子,政歸都堂,自議會後,天子在與不在,卻也是不重要了。

  「設議會,立法案,用代表天下士民的議員牽制宰相。韓相公行事有始終,在臨去前,又安排了一份法案。」

  太后看過來時,皇后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間說要早點將儲位定下來,應當是有變化了。

  「什麼法案?」

  「皇帝繼承法案」

  「皇帝繼承法案?」王越娘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傻傻的重複了一句。

  「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排定繼位順位。即使有人想要學北面偽帝,也改不了已定的順序。」太后看著王越娘,「看來皇后你是明白了。一旦此法案定下來,順位第一的,就是安康郡王。」

  王越娘心猛地一跳,安康郡王趙士閔,是已經去世的英宗之子、熙宗之弟韓恭惠王趙頵的嫡長子,也是當今皇帝的堂侄。

  「但皇帝還……」

  王越娘欲言又止。皇帝還在努力要生下自己的孩子,嬪妃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設立這個法案之後,皇帝若有子,那該如何?

  「所以讓皇后你早日定下,一旦你定下了,那就是嫡子,」太后斬釘截鐵,「誰也越不過去!」

  她回望花海,「那樣的皇帝,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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