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49367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9
第284章 興波(上)

  宰相的意志,就是朝廷的命令。

  當章惇發出指令,要求召開議會,為皇儲舉行登基大典,召集天下各州議員的文書,當天夜裡,就從京師分發出去。

  然後,下一任皇帝,大行皇帝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趙士訓,想要坐上大慶殿正位上的御榻,就得等到最後一名議員抵京為止。到底要等上多久,則要看云南的山林河流和西域的荒漠戈壁,哪一個更耽擱行程了。

  短也要三個月,長則說不定要拖到半年,已經遠到萬里之外的議員才能趕到京師。因而新天子登基的儀式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旦,這樣就能有足夠的時間,讓最遠處的議員也抵達京師。

  也因此,在長達兩百天的時間裡,大宋帝國就不得不維持一個完全沒有皇帝、所謂天下無主的狀態。

  先不說在全民代表面前宣誓登基,已經完全背離了過去幾千年來王位傳承形成的規則。只是這長時間的皇位空懸,一個巨大的空窗期,就足以引來眾多愚蠢的、貪婪的、充滿野心的投機者。

  「也不知道這半年會有幾個皇帝跳出來?」

  馮從義剛剛回到關西,他跟著召開議會的傳書一起回來。帶來了京師最新的消息,也帶回了對時局的憂心。

  「離京前,游景叔和黃勉仲都分別跟我談過這件事。」馮從義的臉上還帶著整整三天舟船勞頓的疲憊,不過精神上卻因為想要說服韓岡,而有著一種提振起來的亢奮,「他們都在擔心,天子遲遲不能繼位,最終會引發大亂。」

  「大亂……」

  輕淡且滿不在乎的回應,沒有出乎馮從義的意料。他談話的對象,也與話語一樣風輕云淡,隔著翻滾著渾黃泥漿的渭水,遠眺著對岸林立的煙囪。

  一隻隻煙囪,高高低低,拔地而起,彷彿秦嶺上的杉木林,挺拔的向上生長。滾滾黑煙,遮天蔽日,從上游咸陽一直延伸到長安城外。

  將視線投往同樣的方向,馮從義不由得輕聲喟嘆。

  規模甚至可以比擬開封北的工廠群,更有著還要超過開封官營工廠技術水準,還有著比鞏州渭源的老工業區更加優越的地理位置,位於渭水之南的這一片工廠,正是他的表兄能夠毫無動容的面對未來混亂局面的主因。

  要說馮從義心中的真實想法,他實際上也並非那麼擔心。經過韓岡長年累月的宣傳或者說洗腦,工業越發達,戰爭潛力就越大這個概念,至少在雍秦集團的高層中已經根深蒂固。

  但雍秦集團在京中的代表們的憂慮,他也必須原原本本的傳達給韓岡。

  身居京師的危機感,守在安全的關西的人是難以體會的。尤其是在皇帝無故猝死之後,朝堂上死水微瀾的局面,反而凸顯了京中氣氛的詭異。

  當列車穿過河南府,平安進入陝州地界,馮從義終於擺脫了好些日子輾轉反側的失眠,睡上了一個好覺。

  正值汛期,渭水大堤上隔著一里地,就有一個窩棚,監察大堤和水位的人日夜在堤壩上巡查,休息就在窩棚裡。

  韓岡是巡查的。大堤上的人們自是勤謹了許多。窩棚裡面看不到人,全都在大堤上來回巡視。

  馮從義知道,韓岡挺不耐煩這些表面文章,過於慇勤的知縣和縣丞都被他晾在大堤下。不過在堤上值守的,基本上都是大堤後村莊裡的鄉民。不用擔心韓岡走後,就鬆懈下來。

  冬天新修的大堤看起來質量不錯,修堤的錢總算沒白花,之前走了好一段路,都沒有看見裂隙和蛇鼠的洞穴。

  沒有蛇鼠洞穴,也許是覺得水太髒。馮從義想。

  據說近些年渭水裡能捕到的魚一年比一年少,而魚肉的味道也總是有股子莫名的異味。

  都是工廠裡排出的髒水導致的。尤其是那些生產酸鹼的化工廠,規模都不大,可排出來的廢水比大型的鋼鐵廠煉焦廠都差不多了,流經之處,同樣是草木不生,魚蝦不存。而鋼鐵廠和煉焦廠的煙氣還要更勝一籌,

  但就算是霧霾污水,都比在京師裡面強──其實京師裡的水和空氣也是差不多的污糟──如果不是更差的話。

  京師裡的氣氛真的很不對勁,所有人都裝作對皇帝的死沒有太多感覺,都堂甚至還在繼續推進對遼攻略。只有私下裡,才會對熟悉親近的人交底。

  黃裳且不論,馮從義和瞭解游師雄。那是能如河蚌一樣把心事藏在緊閉的殼中的人。當年面對南下的廣銳叛軍,而身邊只有幾百老弱時,他都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憂慮膽怯,而是保持著最大的信心,鼓勵身邊人這是馮從義早年打聽到的。如果不是很不看好局勢,又對韓岡抱有期待,不會讓自己轉告他的想法。

  「第一回心裡沒底是肯定的。」韓岡說,轉身往前走,「能多經歷幾回,習慣了就好了。」

  還要死幾個皇帝?!

  好吧,這其實沒人在乎。

  問題在於皇帝死後引起的變化。

  變化會帶來機會,也會帶來危機。

  馮從義跟上去:「如果是三哥你在京中主持,他們是一點不會擔心,我也不會,但現在在京中的是章惇,而不是三哥你。」

  「我還以為這個問題在幾年前就已經解決了。」韓岡沖馮從義笑了笑。

  這一段堤壩分段的負責人,也是這一段堤壩下面村莊的里正,帶著人過來,被韓岡的護衛攔住。韓岡讓護衛放行,向這五六十歲的老者問了幾句堤壩上的事。

  老頭子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韓岡的身份嚇的。韓岡對這類人一向好脾性,笑著說話,馮從義卻是不耐煩的扭過頭看著河中的風景。

  堤壩內側不遠處,河水之中,豎著一根紅白相間的木樁,那是測水位的柱子。今年的汛情要超過往年。最近漲水,已經被淹沒了大半,警戒水位的紅線在渾黃的河面上忽隱忽現。現在還只是人盯著,再漲一點,就得安排軍隊上堤駐守了。

  打發了誠惶誠恐的里正,韓岡在馮從義的身側,同看向河中渾濁的洪流,「要說亂,永遠不會少,只會越來越多,宇宙本來就是越來越亂的。」

  馮從義幾乎翻白眼,有時候韓岡的確是神神叨叨的,雖然他不會懷疑韓岡說話的真實性,但他對鑽研自然之道實在是提不起半點興趣。

  他皺著眉頭,「好吧,不收拾的房子的確會越來越亂。但我們現在說的不是什麼宇宙、房子……」

  「那就說這洪水,哪年會沒有?」

  洪水的確年年有;朝堂上吵架什麼時候都不會少;天災人禍對於幅員萬里的超級大國來說,完全是日常;就是皇帝,前些日子,利州還抓了一個關起門來在莊子裡稱帝的,封了東西宮,封了宰相,還要建三宮六院,把村裡的女子都收入房中,而後村民報官,利州的警察把他抓了起來──基本上只有流放遠惡軍州一個結局了。

  難道真的可以不用擔心了?程度上有差別,本來就不能一概而論的。

  「真要拿洪水來比,如今可是黃河破堤了。」馮從義說。

  「只是漲到平堤面,會否破堤,那得看治水的怎麼處理了。堵也罷,疏也罷,都得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暮色漸濃。風大了起來。工廠的氣味,正隨風散去。沒有了黑色的煙氣干擾,天邊的晚霞此刻紅得分外妖嬈。

  霞光映入河水,渾濁的渭水也似乎多了一抹紅暈。

  渭水奔流不息,終南山山色若有若無,韓岡似也為此刻的風光所打動,「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韓岡素不作詩,但偶爾會有一二金句,讓馮從義映像深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0
第284章 興波(下)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馮從義咂摸了兩遍,挑了挑眉,一副我看你怎麼編的表情,「三哥,不知這兩句又是誰的大作?」

  不出所料,「是蘇子瞻的。」韓岡說。

  虧得馮從義今天沒心情,換在往日,肯定要跟韓岡玩笑兩句,『就連路明那廝都有枯藤老樹昏鴉了,哪天三哥你念兩句我的大作如何?』

  今天也就只有幾句諷刺了,「蘇子瞻?看起來他想在嶺南過一輩子了。一時多少豪傑?這是說蔡確呢,還是戾王呢。」

  如果不知全篇,只從江山如畫這兩句裡,硬栽蘇東坡──不,當初烏台詩案,他不是編管黃州,而是去江州監酒稅,也就沒有東坡上的居所,更沒有東坡肉……東坡居士的存在──蘇軾一個死不悔改,為逆賊招魂的罪名,御史台能做得很溜。

  不過馮從義完全是諷刺了。既然這兩句詞出自韓岡之口,天然的就少了八九成的真實性。

  韓岡八風不動,這點諷刺對他來說不過是清風拂面。

  出口成章、引用詩文已經成了韓岡同化入士大夫階層的證明。隨口帶出屬於他人卻並未存世的名句,韓岡犯下的也不只一次兩次。每一回被人問起時,他都會加以否認,多年下來已經成為習慣。

  只是次數多了,身邊親近的人都也不再相信他的辯解,認定韓岡是故意這樣掩飾自己的水平,少不了會刺上兩句。這種時候,韓岡也只能是呵呵哈哈兩聲。

  馮從義早習慣了韓岡的反應,想起之前聽到的閒言碎語,「我在京裡聽人說,章相公似乎是正準備把他給弄回來。」

  蘇軾當年參與宮變之案,即便不能算首惡之一,也是逆黨的重要成員。屬於十惡中的謀逆大罪,最後的判決不過是除名編管,到嶺南生活。莫說凌遲、斬首這等極刑逃了,連頓板子都沒有。章惇這位蘇軾的好友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但再想要幫蘇軾一把,太后和韓岡兩人肯定繞不過去。

  「是有這回事,章子厚很早以前就跟我提過了。」

  「答應他了?」見韓岡點頭,馮從義搖頭,「還是三哥你大方。」

  他做買賣講究與人為善和氣生財,都沒有如此寬容大量,真的遇上了威脅自己身家性命的對頭,必然要將其置之死地而後快,免得日後麻煩。

  「我是沒什麼在意的。」韓岡說,「該死的都死了,放過他又能如何?措大而已,換做是帶兵的可就不行了。」

  「那京西的那些個呢?」

  「他們倒是收買了一些將校,不過本身可還都是措大。」

  韓岡沒把京西世族放在眼裡。即使那些人懂得收買軍隊──近年來的確有許多京西甚至京師的將校與他們關係密切──但真正擁有戰鬥力的上位禁軍,是他們無法插手的。

  儘管他們的行為,其實是在學習韓岡、章惇,乃至相州韓家──皇權不振,臣子們各自異心、坐擁重兵,類似之事,史不絕書──但他們所謂的收買,與韓岡、章惇對軍隊的控制,完全是兩回事。他們豢養的是吃完就走的野貓,而章韓手中的是真正能出獵的鷹犬。

  另一方面,他們的作為,也等於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套了一個圈。章惇、韓岡自家能做,卻看不得別人做。尤其是章惇,清洗京西世族,章惇比誰都熱心,跟他比起來,韓岡只是算一個敲邊鼓的。

  京西本就有不穩的跡象了。

  世家大族的兼併盤剝,讓貧困階層的人口數量急劇擴大。而京西世族所盤剝而來的財富,卻又被雍秦、福建兩大集團利用更強大的權力和經濟資源,變本加厲的吸走。而且兩大集團還利用先發優勢,一直在遏制京西工業的發展。

  京西世族並非都是蠢貨,很多人都看到了開辦工廠的優越性,但當他們想要倣傚先行者,建立起自己的工廠、開始生產產品的時候,就發現市面上同樣的商品售價,立刻就會降到自己的成本線上。多年來,破產倒閉的工廠一家接一家,不加入雍秦、福建體系的工廠,從來沒有能存活超過三年的。

  京西上下對這樣的世道不滿已久。

  京西百姓之所以還沒有斬木為兵,揭竿而起,只是因為朝廷……不,是因為章惇和韓岡一直在設法控制天下的糧價,其中福建商會出力尤多。

  而京西大族的不滿,就是來自於他們的地位、財富、權勢不斷下落,而且看不到未來。

  只是中樞不會給他們機會了。解決了他們,被他們禁錮在土地上的京西百姓就能解放出來,分去一點好處,減少他們的怨氣,對京西、對國家都有好處。

  要是再遲一點,京西百姓們被世族煽動起來,那樣可就平添許多麻煩。

  麻煩……

  也僅僅是麻煩。

  韓岡回頭沖馮從義一笑,「不說這些了,走吧。時候也不早了。」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西垂,懸於渭水水波之上。赤黃的光芒化作點點碎金,閃爍在河水中。

  嗚嗚的汽笛聲,船頭劃開起伏的水面,滿載著煤炭的船隊正溯流而上。冒著滾滾濃煙的蒸汽船超越了一艘又一艘河舟,從河流的下游駛來,很快就消失在上游。

  在韓岡充滿預見性的指導下,任何擁有足夠可行性的新技術,都能在關西得到最快的推廣。

  京西尖銳的社會矛盾,只能用鮮血來調和。

  並不都是蠢貨的京西世族,多半會借用最近天子駕崩的機會,猝然發難。而章惇,也當會提前做出決定。

  福建商會會催促他的──為了保持國中糧價的穩定,每年福建商會的損失就至少在兩百萬貫以上。要是一口氣放開糧價的漲跌,以福建商會所建立的銷售網絡,能把窮人的每一枚銅板都賺走。

  但不論局勢向哪個方向發展,韓岡他都已經有了還算充分的準備,隨時可以應對最壞的局面。

  勁風乍起,水上頓起波濤,岸邊蘆葦嘩啦啦一陣響聲。蒸汽船的煙柱一下被吹散,幾艘帆船斜斜的偏向一邊,船上水手大呼小叫,急著將船帆落下。

  馮從義眯起雙眼,抬手擋著迎面而來的烈風,「起風了。」

  「是啊,起風了。」韓岡說。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1
第285章 旅話(上)

  『要變天了。』坐在窗邊的吳維抬頭望著天空。

  半刻鐘前,還有陽光灑落,一轉眼烏云就佔去了半幅天際。車廂中的光線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

  「要變天了。」一個銼刀般的聲音說著他心裡同樣的話。

  吳維聞聲回頭,坐在他身邊的乘客就衝他笑著點點頭,用著粗糙的聲音與他搭著話,「一會兒肯定要下雨了。」

  喝過硫酸的吧。吳維不期然的想。這聲音真的粗得夠可以的。

  這一位是在華陰站剛上車的,剛亮相就嚇到了滿車廂的人。

  身量穿著打扮都很普通,身材略健碩,卻也不出奇。唯獨臉頰上有著很大一塊鮮嫩的紅色,從左側嘴角跨過鼻樑一直延伸到右眼下,佔了臉部正面一半的面積。很明顯的燙傷的痕跡。

  方才坐下來時,吳維出於禮貌,沒有多打量,只看了一眼就挪開視線,現在說話了,順便就多看了兩眼。

  是蒸汽滾水,還是火燎?吳維揣測著。反正不會是鐵水。傷痕觸目驚心,可以想見造成這傷痕的事故有多嚴重。

  「只是小事故。」乘客忽然說道。

  吳維楞了一下,乘客衝他露齒一笑。應該是很和氣的相貌,卻因為那麼大的一片傷痕,讓笑容顯得陰森駭人。

  心事被窺破,吳維有些尷尬。

  「都從小兄弟你臉上都看出來了。」乘客笑了笑,並不在意,「很多人看到我的臉,都會這般想。其實是很小的事故——只是車間裡鍋爐外通的主管道噗地一聲,閥門飛了,當面被蒸汽洗了個臉,」他比了個噴發的手勢,哈哈幾聲,笑容有些可怖,卻沒有纖毫心理陰影存在,「所以才傷了這麼點。真的是運氣,工廠裡面稍大些的事故,沒有不死人的。」

  這位面容毀損嚴重的同行旅客說話有條有理,應當是讀過書,就是外表不像,肩背寬闊,雙手骨骼粗大,像武夫多過像文酸,當然也挺像日常不缺體力活的工匠。

  不過現在武夫都讀書了,吳維本人就是武夫,一樣四書五經都慣熟。而工匠也讀書。工廠裡要評技工,不多認識幾個字可不行。越是高等階的技工,需要讀的書越多,傳說都有考中明工科、明算科的高階技工。

  眼前這位工匠,言辭有條有理不足為奇,他說話間的那股子豁達勁兒,可就難能可貴了,讓人平添好感。

  「敢問兄台……」

  「在下姓岑,方寸之木高於岑樓的岑。小兄弟喚我岑三便是。」

  「敢問岑兄是在哪家工廠高就?」吳維好奇地問。

  他並沒有接觸過工廠,鎮日冒著濃煙的煙囪,機器轟隆隆作響的廠房,對他來說彷彿另一個世界。而過去見過的那些工人,卻都沒有如眼前這位一般嚴重的傷勢。

  岑三頭上帶著軟帽,但露出來的鬢角是剃過的,只有短短的青茬。如今世間除了僧侶,軍中剃髮是最多的。在野地裡訓練的時候,留著頭髮是給蝨子跳蚤做窩。吳維自己就剃了發,軍帽下面是短僅寸許的頭髮。

  而普通人的話,就數工廠裡的工匠了,尤其是大量使用機械的新式工廠——人員密集的廠房易於滋生疾病,對工人的個人衛生要求很高,可繁重的工作卻沒有太多空閒時間讓人打理,這種情況下,剃掉頭髮是最簡捷易行的辦法。每天忙著一家口食,沒人有空去理會至聖先師所說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損』,也不會去考慮髡發是刑罰的一種。

  不過髡發在普通人中尚未形成潮流,真正願意留短髮的還就只是一部分工匠。

  「各家工廠亂跑。」岑三很謙遜的說,「做安全監理。工廠裡面,一條條規章制度,都是拿人命換來的。就我這兩年親眼見到的,就有被沖壓機打碎腦殼的,有一頭栽進鐵水裡的,還有被硫酸洗臉,被熱鹼水當頭澆下的,」

  一樁樁離奇的死法,讓吳維聽得毛骨悚然,相形之下,眼前的岑三隻被高壓蒸汽剝了半拉臉皮,真的是幸運的小事故。

  「說到底還是輕忽大意,不把規章制度放在眼裡。所以我這樣子是最好的。」岑三指著臉,笑著自嘲,「去工廠裡面,只看我這張臉,就能給那些把規章制度不當一回事的小子的腦袋上上弦。」

  這真是一個恰如其分的安排。

  工廠裡面的事,吳維不瞭解。但他武學畢業之前,參加畢業軍演,安排給他率領的一隊新兵讓吳維傷透了腦筋。尤其是其中幾個蠢貨,用軍棍都改不了他們拿槍口隨意指著別人,把子彈隨手亂丟的惡習,而這些蠢貨卻第一時間瞭解到畢業軍演對吳維的意義,進而脅迫吳維放鬆對他們的管教。

  當然,對於出現這種情況,學校和主持畢業軍演的師長們都有充分的經驗。他們可以給學生們自我鍛鍊的機會,而一旦學生自承無力管教的時候,他們也會及時出面,解決問題,保障軍演順利進行。

  吳維最終究承認了自己無能為力,剩下的事,軍法官只用了兩天就幫他處置完畢。總之,最後更換了兩人的隊伍,在吳維面前變得跟綿羊一樣乖順。而吳維付出的代價就是丟了畢業考上這一部分的分數,遠離了學年前十才能拿到的佩刀。

  現在想來,吳維覺得,除了一個能下狠手的軍法官之外,當時的確還需要一個能夠現身說法的新兵管教。

  岑三很是健談,說過自己的事,便問吳維,「小兄弟貴姓?是在軍中做事吧,武學剛畢業?」

  「免貴姓吳,吳起的吳。」

  吳維二十上下,瘦削挺拔,即使是坐著,也沒有普通人的那種鬆垮感。穿著便裝也不似百姓,何況身上深藍色的對襟風衣正說明了他的身份。

  更何況……他低頭看看自己軍裝胸襟處的徽章,這正是他初出茅廬的標誌,只要是熟悉現今軍中服章的人就能認得出來,方才就被他面前的傷痕男子盯著看了好幾眼。

  指著胸口的徽章,吳維笑道,「岑兄看來是挺瞭解這徽章的啊。」

  「當然。」岑三沖吳維丟過一個得意的微笑,「六八黃銅的沖壓件,鑄幣局第三廠生產。沖壓的機器是兩百石的天沖零三乙型,天工機械製造廠生產。」

  雖說這位仁兄繞過了吳維的問題,不過他當真是行內人,吳維徹底沒懷疑了,「想不到兄台連鑄幣局的工廠都去過。兄台對天工機械很熟?」

  「只要做這一行,不可能不熟。你要買機床,就繞不過天工去。天工機械是關西最大,不,現在應該天下最大的機械製造廠。車床、鏜床、沖床,天工機械都生產,就是這蒸汽機車,」岑三跺跺腳,車廂的木地板悶悶的響著,「也是出自天工機械下面的機車分廠。」

  「原來如此。」吳維點頭,果然是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列車人跟人聊聊天,就能瞭解到一點新東西,「一直都聽說天工很大,可是都不知道有這麼大。」

  「你們吃兵糧的哪裡會管怎麼造機器、造槍炮,只會對軍器監伸手說我要,我要就夠了。」岑三攤開手。

  「岑兄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我那些同學了。」吳維哈哈失笑,說得真是形象。

  各色蒸汽機車在諸多支線鐵路上試行有年,終於出現在朝廷掌握的幹線鐵路上。但除了軍工廠之外,他對其他工廠一概不知。就是蒸汽車頭拉動的列車,吳維也是第一回乘坐。

  在武學裡面,討論得更多的還是各種型號的火炮,虎蹲炮、榴彈砲,四寸炮、六寸炮,短管炮、長管炮,野戰炮、攻城炮,還有傳說中遼國正在鑄造的能一炮轟平要塞壁壘的柱國大將軍炮。為了爭論火炮口徑大小,炮管長短,三十多人的班級都能分出三個派別來。

  對工廠什麼的,班上就沒有討論了,吳維也真的是不瞭解。畢竟他是砲兵科,而不是隔壁的後勤科和只有中級武官才能進入的戰役科。但所有的砲兵軍官,都會對上面說,火炮的口徑越大越好、射程越遠越好、威力越強越好,同時還得更加輕便、更加利於運輸。

  「岑兄肯定跟軍中打過交道吧。」吳維很確信。

  岑三搖頭,「可惜沒機會。不過有朋友在軍器監裡做事,一起喝酒時聽他說過。」

  「岑兄的朋友當是怨氣不淺。」

  這些年,軍中地位提升,尤其是神機營裡的軍官,都帶著傲氣。如果是砲兵這等技術軍種,更是自視高人一等,向上面討要起軍備來,向來理直氣壯。軍器監方面負責聯絡軍方,向使用方徵求意見的官員,自然就成了受氣包。

  吳維從他的那些依然是現役砲兵軍官的師長們那裡,沒少聽到有關軍器監的各種嘲諷和笑話。

  「怎麼說呢……」岑三笑著,「每次上京找他喝酒,少不了都要提幾句。」

  恐怕不是提幾句那麼簡單。只看軍中對軍器監的態度,軍器監對軍中的態度不問可知。

  吳維理所當然的站穩自己的立場,「槍炮造得好一點,打仗時也能少死點人。」

  「說得對。要求就該高一點,人命比多少錢都貴重。」在吳維驚訝的眼神中,岑三笑得厚顏無恥,「這樣一來,就可以逼得他們買最新式的車床了。軍器監下面的工廠,不對,就是些小作坊,許多還在用畜力鍛錘,這樣的廠子怎麼造出好槍炮?」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2
第286章 旅話(下)

  吳維不知道把岑三的話當真,還是當成笑話。

  噗嗤一聲,坐在對面的一對小夫妻先笑開了。

  這年月,女子拋頭露面的也多了,出門旅遊的也不少,列車上經常見。

  這對小夫妻二十出頭,上車後,安安靜靜的坐在對面,互相說話也湊近在耳邊壓低了聲音。親暱的舉止,讓吳維看得有點胸悶。

  等到岑三上車,小夫妻倆像是被嚇到,更加安靜了,交頭接耳也少了。

  不過岑三幾句話跟吳維說開來,小夫妻的拘謹也沒了。

  岑三和吳維看過去時,妻子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用手巾摀住嘴,做丈夫的就笑著說,「岑官人真會說笑話。」

  「是啊,」吳維乾乾的笑了兩聲,「岑兄真會開玩笑。」

  「是真心話啊。這些年的,軍器監上上下下都不求上進,工廠裡面不肯用新技術,都是得過且過。當年立過功的老傢伙盤踞監中,心思都不放在開發軍器上,盡想著把兒子孫子給安插進來。有好幾名的銅徽大匠都被他們排擠得沒落腳的地。怕冒風險,都不肯上新項目,要把青銅炮吃一輩子。」

  也不知是不是吳維的錯覺,岑三說話雖帶著譏冷的笑容,卻隱藏著幾分痛心疾首。

  「唐博?」對岑三說的事,吳維隱隱有些印象,「被趕出去的。」

  「聽說過?」

  「不是說他貪墨公款?」

  「貪墨……」岑三呵呵冷笑,爆了一句粗口,「放他娘的狗屁!」

  「用了其他項目的結餘款開新項目,這樣就算是貪墨的話,自然學會裡面有一個算一個,只要不是自己掏錢的,全都能抓進去!就是不合規矩,被他娘的臧樟抓到了,捅到了御史台。要不是二……有人通知學會搭救,真的就關進去了!」

  「原來如此!」吳維緊跟罵了句粗口,「還真黑,難怪都不想幹了。」

  「誰還想受氣。受氣不說,做出來的東西還要分人一半,誰還干?唐博不過是性子爆,不給面子,就給當雞殺給猴子看了。」

  真黑。

  吳維都不想罵了。如果岑三說的是真的,那真的是太黑了。聯想起近年來軍器監在裝備開發上的拖沓,還有幾位銅徽大匠的離任,他已經信了八九成。

  平常他們這些軍漢的確沒少罵軍器監,但軍器監,尤其軍器監內一干大匠,還是很得到他們的敬重。畢竟軍器監中開發出來一系列武器裝備——神臂弓、板甲、霹靂砲、斬。馬刀、火槍、火炮,是中國壓倒四方蠻夷的關鍵。重要性怎麼說都不為過。

  誰能想到軍器監會變成如此藏污納垢的腌臢地方。

  他真的不希望岑三所言是事實,「想不到學會也會撈人啊,還是從御史台。」

  「銅徽會員犯法被抓不是沒有過,學會也不會包庇他們,但被誣陷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學會哪裡會允許自家人受此委屈?」

  「臧樟是銀徽吧。」

  岑三不屑,「過氣的。現在學會裡面誰會把他當一回事。」

  跟隨韓岡開創了軍器監最輝煌的時代,臧樟在世間也是鼎鼎大名。主持了板甲、火炮、火槍和火藥的開發,並藉此早早的加入了自然學會,而且還是工程機械分會的創始成員。資歷、功績、人脈,臧樟胸前的銀徽名至實歸。但如今的臧樟,不過是憑藉過往榮光,打壓年輕人才的老糊塗罷了。

  「要不是念舊情……聽說韓相公早就想懲治他了。」

  想起家中舊事,吳維恨聲,「腥臊並御,芳不得薄。」

  岑三翻翻白眼,「吃兵糧的啊,拽什麼酸文。」

  咖喇喇幾聲驚雷,一道電光在車外亮起,說幾句話的功夫,陰云已經佔據了天空,正沉甸甸的壓向地面。

  過了風陵渡,目標京兆府的列車,前進的方向就順著渭水轉向了西面。列車行駛在與渭水平行的鐵路上。巨大的鋼鐵車頭比一百匹挽馬有著更大的力量,輕鬆拉動多達二十節的客貨車廂。

  車輪撞擊著鐵軌間的接口,哐啷哐啷聲的間隔,比舊日的馬拉車要短了近一倍。

  窗外的風景迅快的向後退去,距離目的地京兆府,也只剩下一天不到的距離。

  鐵路的路基,只略低於近處的渭水大堤。從車窗向渭水方向望出去,可以看到河面上船隻交錯如織,彷彿一座船隻博物館——就像長安城外的那座建起不到兩年便聞名天下的生物博物館一樣——槳船、帆船、輪船,不同種類的內河船隻,放眼望過去,歷歷在目。

  之前經過的黃河風陵渡段上,也不過十幾二十艘大小渡船,還有一些上下水的客貨船,而眼前的這條黃河支流,船隻看起來竟比風陵渡多了好幾倍。

  在低垂的鉛云下方,各色船隻都在飛快的往岸邊靠過去,風帆一面一面落下,隔了很遠,依然能感受到船工們的焦急。

  「一時半會走不了,幸好沒坐船。」岑三慶幸的說,「船票便宜點,就是慢。我性子躁,有快的就等不得慢的。」

  吳維道:「走汴水還是坐船快。」

  「當然,馬拉車。怎麼可能勝過汽船。」岑三對汴水運輸也有瞭解的樣子,「要不然怎麼說軍器監要完蛋呢。礦場碼頭上用的小車頭不算,正軌鐵路上跑的蒸汽機車,天工拿出來都快兩年了,如今關西都用上了,軍器監那邊連個影都沒有。」

  「岑官人方才說的銅徽大匠,可是自然學會裡的銅徽?這可不得了。」小夫妻明顯是小門小戶出身,吳維和岑三之間的對話你來我往了半天,他們搭不上腔。但銅徽大匠的名號,自然學會裡面的成員,在百姓們心中跟進士也差不離了,做丈夫的開口道,「俺們那兒五六級的工匠都被當成寶,俺三伯七級工,逢年過節,廠主都要提著禮上門,銅徽大匠竟然還會給趕出來?」

  「七級工?」吳維訝然。

  雖然他和岑三口口聲聲銅徽、銀徽,實際上六級以上的高級技工已經是鳳毛麟角的存在了。小一點的工廠,都供不起這樣的菩薩。

  「俺家在京兆。三伯,七伯都進了工廠。七伯現在是段長,三伯讀過一點書,又好學,現在是七級工。一年能拿百多貫。」

  雖然這位年輕的丈夫故意在炫耀,岑三還是問了一句,「是哪家工廠?」

  「順慶棉紡織廠。」

  「原來是金家的廠子。他家的確用得起七級工。八級工都有三個。」

  「七級工的料錢還算少的,聽說八級工都是三百貫往上,加上年貨節禮,更要翻倍。」

  「八級工才幾個?」岑三道,「比大匠都少。整個關西,千百家工廠,有八級工的廠子二十家都沒有。八級工一多半都是銅徽大匠了。佩上徽章,見了縣尹只用作個揖!」

  有的七級工也能進自然學會——自然學會轄下的工程機械分會——但他們至少能對現有機械進行大幅度的改進,並成功確認專利。

  正常情況下,七級工如果有這種水平,也肯定能升八級工了。畢竟高階技工的審核評定,工程機械分會也會插一腳,有發明創造方面的才能,一向是加分點。

  岑三與這位年輕人聊起了工廠,這回輪到吳維一臉懵懂插不上話了。

  暴雨隨聲傾瀉而下,車窗外頓時白茫茫一片,河上的行船全然不見。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窗,噼裡啪啦的打斷了車廂裡的對話。

  砰的一聲響,然後又是一聲,夾雜在風雨中,近乎微不可察。

  岑三和吳維同時站了起來,小夫妻詫異的抬起頭,不明所以。

  岑三、吳維視線交錯,卻是從對方的臉上確認不是自己的錯覺。

  「有人開槍?」

  「是前面的車廂!?」

  轟,遠比之前更加震撼的巨響,剎那間轟鳴在車廂中。

  列車震顫著,彷彿醉漢般在鐵路上劇烈搖晃,車輪與鐵軌摩擦,發出刺耳的嘯聲,鋼鐵交錯的火花即使暴雨也掩蓋不住。放在座位上方貨架處的行李如雨而落,引發了無數聲驚叫。

  岑三和吳維一把抓住手邊的座椅靠背,穩定下身體。

  一道翻滾起的人影從車外閃過,被兩人眼角的餘光捕捉。

  跳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疑問剛從腦海中跳了起來,吳維就發現岑三已經排開混亂的人群,衝向前面驚叫聲最為高亢的車廂。

  下意識的緊隨岑三的腳步,一個念頭又從吳維的腦中閃過,這位自稱是工廠安全監理的旅客,恐怕絕不簡單。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3
第287章 點畫(上)

  「姓名。」

  「富……李忠,李忠!」

  發現乘警臉上毫不掩飾的疑色,富直柔確認自己暗中探訪韓家的行動算是徹底失敗了。

  其實在自己坐在眼前的這位受害者對面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失敗了。

  這到底是開罪了誰?搞得這麼大的陣仗。

  車輪滾滾向前,風雨從破損的門窗處只灌進來,嗚嗚呼呼宛如鬼嘯。

  車廂有節奏的震動中,富直柔低頭看著一層被染紅的白布下,堆做一堆的東西。富直柔不想再去回憶,小解回來後,才隔了幾分鐘,就變得滿車廂都是的鄰座。原本聊得還蠻開心的,忽然間塗上了牆和天花板,這種經歷實在不願多回想。

  不過能因為起身如廁,幸運地逃過此劫,富直柔對現在無意間暴露了身份,並沒有太多在意,依然在心裡說著僥倖僥倖,總比變成車廂板壁上的塗料要好。

  看見乘警不動聲色的走過去詢問別的乘客,卻跟列車員悄悄的比著手勢,看起來打算叫人的樣子,富直柔苦笑了一下。

  這位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警惕性還挺高,應對也很出色。關西這邊只是一個小乘警就有如此素質,細想,還真是覺得恐怖。

  「叫你們的上官來吧,我跟他說話。」他上前低聲的對那位警惕起來的年輕警察說,「我姓富,自洛陽來。這事不要聲張。」

  雖然還是沒明白洛陽姓富到底有什麼奢遮的地方,但小乘警從幾句話中已聽得出富直柔身份並不簡單,他很快給富直柔安排了一個空的車廂房間,然後讓兩名列車員守著門口。

  富直柔挑了張乾淨的座位坐下來。沒過多久,來了個人,沒穿列車上的車長制服,而是個面上帶著恐怖疤痕的中年男子。

  「在下姓岑,在此公幹。」男子看起來相貌駭人,說話倒是頗有禮貌,「敢問可是故鄭國公家的公子?」

  「在下富直柔,故鄭公正是在下祖考。」富直柔點頭,「舍妹與侍中家二郎有秦晉之約,只是此前舍妹有服在身,耽擱了兩年,如今除服了……」

  富直柔沖對方笑了笑。岑姓男子也會意點頭。

  婚期因為服喪守制而耽擱,除服之後當然就要趕快舉行婚禮,免得再出意外耽擱,自不必再多解釋。

  儘管這番話疑點很多,富家公子入關西談論婚事還要改換姓名,根本不合常理,但只要之後富直柔的身份能得到確認,有什麼問題都不是區區列車上的小人物該關心的。

  岑姓男子就正如富直柔所想,轉而問起方才發生的襲擊。富直柔將自己所瞭解的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

  對於受襲擊的被害者,富直柔瞭解的並不多。在列車上認識,只知道對方是唐州的工廠主,要去關西辦事。衣著極盡奢華,說話的口氣很大,談起數字都是萬貫為單位,何、曲、李、陳這些順豐行、平安號裡的大人物都是稱兄道弟,暴發戶的做派十足十。

  這回卻也不知得罪了誰,被人兩槍打在臉上,鉛子在臉上開了花,還嫌不足,硬是丟了顆炸彈,被害者一下滿車廂都是不說,把車門車窗都炸開,人犯正好從炸開的車門中跑掉了。

  作為鄰座,偏偏在案發時離開現場,如果不是富直柔的身份,他的嫌疑至少得去鐵路總局京兆府警備司裡洗上幾個月,怕是才能洗脫乾淨。那樣的話,富直柔他並不是受長輩指派入關西討論婚事的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是的,富直柔的確不是來商討韓家二郎與自家堂妹婚事的。

  若說韓家嫡子韓鐘與富直柔的堂妹婚期將近,富家的確有理由派人與韓岡聯絡,但家裡安排的是與富直柔觀點不同的富直方,畢竟是親兄妹。

  如今京西局勢宛如一個火藥桶,但富直柔的父親和叔伯們卻寧可坐在火藥桶上,做足了守戶之犬的姿態。

  最後還派了富直方那個榆木腦袋過來關西,都不想想,京城的章惇都在磨刀霍霍了,再不找靠山,元老家宅的譜還能擺幾日?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肈基之業,三代則衰。

  在富直柔看來,富家現在就處於三代則衰的境地。

  祖父不僅宰衡天下,同時還能得享高壽。但祖父之後,叔伯輩皆無緣兩制議政不說——自家父親在韓岡當政的時候倒是做了幾日議政,韓岡一走沒多久就被選下去了,明顯的人情——連壽數也遠比不上祖父。

  二叔紹京,在祖父去後一月過世,么叔紹隆更是早早亡故,兩位姑母,大姑母青春早逝,二姑母去歲過世時也不過才五十歲。

  現在看來,真的有所謂氣運,祖父消耗了幾代人積累下來的氣運,從叔伯輩開始就要還債了。

  富直柔近來跟叔伯兄弟都議論過家裡的情況,有憤恨權臣打壓的,有怨艾長輩不肯順應潮流,但富直柔看來,抱怨權臣打壓的足夠蠢,說什麼順應潮流的也一樣蠢。

  盛極而衰不獨富家,洛陽高門,乃至一干京西大族,在朝堂上都沒了支撐,都是一樣的破落氣象。

  雍秦、福建,一西一南兩大勢力盤踞朝堂,皇帝不過廟裡的菩薩,裝樣子的土塊。這時候,什麼叫順應潮流,不是跟著辦工廠興產業搶生意,搶不過還暗中派人下黑手,那叫爭道於途,尋死之舉,而是改換門庭,聽人使喚。

  要保住富家門楣不衰,先放下不該有的架子再說。

  即便家裡人都不願意,富直柔願意先行一步。

  當然,這是秘密的。對家裡,他也只是說一句要出外訪友,然後出了城就到車站買了一張去京兆府的車票。

  富直柔將自己知道的,都告知了岑姓男子,打發了這位沒有透露身份的負責人之後,在單獨的包廂中,就等著列車將自己帶到渭水之濱的長安京兆府。

  他只想早點與韓家人接觸,免得門外的守衛一直緊繃著神經,卻沒想到接觸來得這麼快。

  列車在下一個車站,換了一節新車廂,被安排到其他車廂裡的乘客,終於可以坐回來了。同時,列車上還迎來了一位新乘客。

  「原來是富家三哥哥,小弟韓鉉見過哥哥。」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4
第288章 點畫(中)

  韓鉉的到來讓富直柔很驚訝。

  「正巧在車站上等車回京兆,聽到消息就過來見一見哥哥。」

  韓鉉既然如此說,富直柔只好姑且相信他。

  不管怎麼說,富直柔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讓韓岡的兒子得到通知後,再及時趕到眼前的小車站。

  除非傳說中韓岡一直在到處宣揚的電報真的已經實現了。

  上一個韓岡如此力度鼓吹的器物叫蒸汽機,再上一個是鐵路,從中可以看出電報一物到底有多麼重要。

  鐵路的普及,使得中央與邊境的聯繫,從數月縮短到數日,而電報的出現,聯繫更會縮短到一瞬間。電光石火間,中樞的意志傳遞到帝國的最邊角處。

  無數人都得的期待,韓岡所描述的這一個未來,能夠如他過去所宣揚的蒸汽機和鐵路一般早日實現。儘管出現時間還沒有超過二十年,但現在世人已經無法想像失去了蒸汽機和鐵路的生活。

  那種從開封到江寧就要走上二十天的行程表,在人們的記憶中,彷彿只存在於遠古時代。

  富直柔就無法想像,出行時只能沿著破爛的官道,每天走上四十里、五十里,就必須停下來安營紮寨的旅程。

  僅僅從洛陽到嵩山,就要花上三天的時間。

  三天,已經足夠他他乘坐最新式同時也最快的蒸汽列車,從洛陽趕到長安,再從長安回到洛陽。

  要是電報已經問世,世間因此而產生的改變,肯定會跟蒸汽機和鐵路對世界的影響一樣,只能用天翻地覆來形容。

  可惜還沒有。

  「真可惜,還以為裝了電報,鉉哥你是接到消息後才趕過來的。」

  韓鉉的表情僅有零點幾秒的僵硬,就咧開嘴,「三哥哥說笑了,要是電報真的出來了,學會裡早就傳瘋了。」

  「畢竟是機械分會排在第一位的懸賞項目……嗯,還有物理分會的。」富直柔沒有漏看韓鉉的表情變化,他把驚異放在心底,問韓鉉道,「鉉哥你到渭南來,是出了什麼事?」

  「奉命公幹。」韓鉉先板起臉,嚴肅地說道,弄得富直柔一愣,又嬉笑道,「其實是家裡準備在蒲城那建水泥廠,就讓小弟過去實習。在那裡待了三個月才得了幾天空,沒想到正好撞上哥哥。」

  渭南、蒲城兩縣都在華州。現如今關西各軍州大部分都通了鐵路,地勢比較好的幾個州甚至每個縣都通了鐵路。到這些縣城去,只要先走幹線鐵路,在對應的中心站進行換乘就可以了。

  韓鉉回答得滴水不漏,不過這話如果是韓鉉的三哥來說,富直柔到還會信個五分。眼前的這位韓家四郎,自幼性格跳脫,而且還混跡市井,在京師頗有名聲,都傳到洛陽來了。他的話,富直柔必須打個對折再對折。

  韓鉉一貫挺自來熟的,但這性子並不惹人反感。富直柔和其他富家子弟,不多的幾次會面,都與他挺談得來。不過在韓鉉輕佻的性格背後,未必沒有一個深沉的城府。

  『信你就有鬼了。』富直柔就一直覺得韓鉉不簡單。

  如富直柔所想,韓鉉並不想細說他在此地的原因,很快反客為主,「哥哥過來關西,怎麼都不先派人知會一聲。要不是在這裡湊巧撞上,說不定就錯過了。」

  「有些事情,想要求見相公。」

  「是九姐姐和我家二哥哥的婚事?娘娘早幾個月就在準備了,還說要辦得風風光光的。」

  富直柔真的覺得韓鉉煩了,要是婚事,怎麼可能不明說。

  但韓鉉乖覺得很,一見富直柔臉色,立刻反應過來,「看來不是了。那是京裡的事?還是京西的事?」

  看著韓鉉稚氣未脫的面容,富直柔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跟他說。

  如果是韓鉦、韓鐘,富直柔肯定就和盤托出,但才十幾歲的韓鉉,或許當真有城府有心計,不過穩重二字可就跟他一點也不搭了。

  富直柔猶豫不決,韓鉉渾不在意的湊近了說,「既然是自家人,小弟就在這裡跟哥哥透個底……這麼說吧,如果是京裡的事,哥哥可以不用去京兆府了,家嚴不會管的。」

  京裡的事韓岡會不管?若是太后、章惇哪天出了意外,韓岡會穩坐關西紋絲不動?

  富直柔正疑惑間,看到韓鉉嘴角似有還無的笑意,頓時明白韓鉉的話中之意。

  京中若是事涉天子、太后和都堂的大事,韓鉉的父親當然不會不管,但富家能夠涉及的那個級別的事情,在韓鉉的父親眼中,卻根本不值得一提。

  『換做三十年,看誰敢在富家人面前說這種話!』

  但怨憤一瞬間就被富直柔壓回到心底,這種想法根本沒有意義,不正是看到家族不斷衰落,他才過來求見韓岡的嗎?

  「如果是京西的事,相公想必會問一問的吧?」

  韓鉉笑了起來,「那當然。京西卡在京師和關西之中,洛陽更是天下中樞,莫說家嚴,商會內誰不關心?」

  富直柔眉梢微動,韓鉉這話無意中漏了底,三個月在偏僻的工廠裡,哪來如此靈通的消息?

  富直柔正想說話,幾個人從前面的車廂過來找韓鉉,其中還有方才查問自己的岑三。韓鉉說了聲抱歉,跟岑三幾人走到一邊。

  富直柔避嫌的走到一邊看著車窗外面,但借助車窗玻璃的一點反光,依稀能看見韓鉉和那幾人的交談,主要還是韓鉉和岑三。

  富直柔敏銳的注意到,兩人說話時間或還扭頭過來,看著他這一邊。如果這時他們的話題跟他有關的話,扭頭的頻率,已經超出了案件見證人的範疇。

  大概過了半刻鐘的樣子,韓鉉回來了,富直柔若無其事的問,「出了什麼事?」

  「那一堆,好像是商會的成員呢。」韓鉉兩隻黑溜溜的眼珠子,好想要在打探什麼的樣子,「哥哥方才跟他聊的時候,不知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一路上都在說他跟順豐行、平安號的大掌事們稱兄道弟呢,每天都是幾十萬上下。」

  韓鉉呵呵兩聲,「看來哥哥這回真是來得巧了。」

  「多巧?」

  韓鉉比了一個扣扳機的動作,「跟當初京師的那兩起案子一樣巧。」

  「哦?打算動手了?」

  「這就需要哥哥你通力配合了。」

  「這不會是相公的意思吧。」富直柔微微帶著諷刺的笑。

  韓岡根本不會是去玩這種小手段的人,不會,而且不屑。只要見過韓岡的人,都會明白他的性格。

  韓鉉收斂起笑容,「拾遺補缺嘛,只是些小點綴,家嚴不一定會考慮得這麼周全。哥哥來關西,不就是這個打算嗎?」

  「……當然。正是如此。」富直柔說。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5
第289章 點畫(下)

  富直柔到達京兆府後,也不知是不是韓鉉的安排,很快就得到了韓岡的接見。

  不過韓岡要面會富直柔的地方,不是在京兆府衙中,也不是在齊國公的私邸,而是在京兆府城外的一處工地上。

  工地位於京兆府城南郊,離城頗有點距離。富直柔所乘坐的馬車,出了東南門,走了小半個時辰,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

  一路上,馬車越往南行,道路兩側的莊園和別墅就越多,時興的紅磚小樓比比皆是。與前幾年富直柔來時,又有很大的變化。

  京兆府城僅僅是唐代長安城皇城──當年朱溫毀掉長安,連宮殿的木頭都通過渭水送到洛陽,皇城就只剩下城牆,五代和今朝的長安城就在這一道城牆裡修起而皇城之外,縱橫一百一十座里坊,上百萬人居住的外廓城,許多都化為了農田、村舍和荒原。

  富直柔出來的東南門,是唐皇城的安上門。唐時的安上門外,是興道、務本二坊,有國子監、進奏院,還有名相房玄齡故居,務本坊東側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康里,無數故唐名人在此印證過人生價值和尋求過人生意義的地方。

  但是百年之後,悉數化為農田。如今京兆府城的青樓,卻是分散舊日皇城各處。

  「鴻臚寺胡姬雲集,太常寺伎樂一流,尚書省最多的是書寓,將作監……將作監那邊就等而下之了,儘是做力氣活的。」王祥一張俊臉上露出大有深意的笑容,挑了挑眉,「多虧了呂公大防,京兆府的青樓都知道特色經營了。」

  韓岡派來接待富直柔的人,是他的女婿,王太尉厚的親子,王祥王瑞麟。從身份上,富直柔和王祥都是名門之後,但一個過氣,一個正當時;一個只有微不足道的蔭官,一個已經是進士出身,韓岡的安排,算是很高規格了。

  富直柔與王祥見過幾面,說是熟人也都是勉強,但王祥性格開朗,善於言辭,當他藉著呂大防考訂繪製故唐長安城輿圖,在京兆府青樓特色經營上所立下的大功,很輕易的就拉近了兩人的關係。

  「哦,瑞麟你如此熟悉,該不會深入研究過的吧?」

  「耳聞,耳聞,只是耳聞。」

  兩句笑話一說,哈哈幾聲笑後,兩人就更加親近了。

  在王祥一路解說下,富直柔對京兆府的發展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

  透過車窗,看著沿途的被花木圍繞的新式別墅,富直柔覺得其實韓岡並不需要如此刻意的讓王祥向自己展示京兆府的變化,難道世上還有誰不知道韓岡的指引究竟有多麼神奇的力量。

  這些年,京兆府城彷彿吹氣球一般擴張,城牆根本禁錮不了城市發展的腳步。佔據舊唐長安城故地的農田村舍,又重新變回了規劃整齊的宅邸樓宇。漸漸地,眼看著要恢復到唐長安時的規模。

  而隨著雍秦商人的崛起,大量資金如百川入海,匯聚於此,京兆百業由此繁盛,更是遠超盛唐舊觀。城東城南風流之地,也因此時隔兩百年,重又成了富貴人家趨之若鶩的場所。

  去年年初的時候,富直柔有個朋友聽說此處熱門,就說要去置辦產業,等地價漲起來就能大賺一筆。說完第二天就前往長安,半月後回到洛陽,再問及此事,就只是搖頭,連說買不起買不起。說故唐長安東南角附近,樂游原、芙蓉園、曲江池一帶,地價已經可以跟京師廓城的行宮、禹王台、金明池、州北瓦子等幾處勝地附近的地皮相提並論了。那種地方真不是洛陽城的土包子能買得起。

  「房價是嚇人。老城東、西、南門外的十幾座里坊,還有樂游原、曲江池一片,三年少說漲了六倍價,平康里更是漲了十幾倍。所以現在房子都往外修。最遠的南面到了神禾原,東面更是到了白鹿原。前幾年在廓城裡買房子的人嘴都笑歪了。賺得更多的還是囤地的,還有在廓城內開工廠的那時候都是荒地──現在工廠都沒有下面的地皮值錢。」

  「再這樣下去人都不敢來京兆府了,即使來了,城市太大也不方便出行。所以家岳和商會裡幾位會董們商量了,準備在城內修建小鐵路。」

  「開封城牆上的那一條?」富直柔問。

  城牆上的鐵路已經是開封的名勝了。很多初到開封的旅人,都會買上一張車票,在開封城牆上,將大宋京師內外的風景都觀賞一遍。

  「一樣,不過是不止是一條,還有縱橫佈置的四五條。網狀的。當然,龍首原、樂游原這幾處台地,肯定就得就得繞過去了。」

  「這樣地價就不會漲了?」富直柔覺得有哪裡說不通。

  「還是會漲,不過不會集中在幾處地方。線路周圍的地價都會漲起來。」

  王祥說著,向富直柔擠擠眼。富直柔心領神會,這是投資的大好機會。只要掌握住鐵路線路規劃,幾年內賺上幾倍都不在話下。

  工地所在的位置,就是在樂游原南麓,城中鐵路預定要經過的地方。

  馬車從樂游原下的道路經過,富直柔仰望著草木茂盛的台地,念著李商隱的詩句,「向晚意不適,登車驅古原。」

  「可惜現在還不到黃昏。等季紳你見過家岳,時候就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去青龍寺看看。」

  工地北面,樂游原上,新近重修的青龍寺,前後三大殿琉璃瓦熠熠生輝。左右二佛塔風鈴聲悠悠而鳴。

  青龍寺是開國後就逐漸衰敗毀棄,直至十年前,時任知京兆府呂大防,使人考訂唐長安城輿圖,將舊日唐長安城的規劃及風景名勝重新展示在世人面前,由此在長安城中掀起了重現故唐勝景的風潮。青龍寺,便是在風潮中,與曲江池、慈恩寺一起,最早一批被重修的建築。

  長安城南曲江池,自唐時起,圍繞著皇家苑囿芙蓉園,歷來是富戶巨室聚居之地。晚唐五代戰亂,曲江勝景付之一炬,從此草木叢生,狐鼠出沒。直至皇宋開國數十年後,依然沒有恢復舊日盛況之百一。

  而如今曲江池芙蓉園被改為公園,蒼頭庶人亦可進去遊玩。青龍寺、慈恩寺也與舊有的式樣完全不同,就連慈恩寺中大雁塔,也重新增築粉刷,外觀與過去也是迥然而異。

  現如今,故唐長安城的範圍內到處是工地,不過能讓韓岡親自蒞臨的工地,應該是鳳毛麟角了。

  「可以揭開謎底了吧,這裡到底是在建什麼?」

  富直柔在路上問了王祥,王祥賣關子,讓富直柔去猜。富直柔猜了幾次,王祥卻不告訴他對錯。

  「現在還看不出來?」

  「學校。」富直柔肯定的說。

  佔了大半的空地,規模龐大的獨棟建築,基本上就是學校沒跑了。

  王祥終於點頭,「中學。由韓家捐資修建,隸屬於興學會。」

  「興學會?」富直柔的關注點立刻轉移了,「相公捐資興學,小弟早有耳聞,不過這興學會是何時創立的,怎麼一點消息都有?」

  包括中學在內的學校體系,富直柔倒是知道。而且京西那裡曾經有過一陣子倣傚關西立學的風潮。但很快就沒了聲息錢不夠。

  關西的學校自成一系,制度遠比其他地方的私學要嚴謹。小兒六歲七歲開蒙,三年蒙學、三年小學,然後就是三年中學,然後通過考試才能進入橫渠書院。據說隨著想考入橫渠書院的學子越來越多,而橫渠書院內的課程也越來越難,中學之後還要增加一年預科。

  只是想要進橫渠書院,就要先上十年學。橫渠書院中,又要選上十幾門課程,拼湊幾百學分才能畢業。畢業後,想要出仕,還得去考諸科和進士。聽起來就磨人至極。

  但這一套制度,朝野有識之士都讚許有加,只是因為要投入的成本過於高昂,天下間唯有關西和福建有足夠的資金來推行,而福建一直以來都是科舉大戶,早有成型的學校制度,因而推廣起來的,也只有關西。

  十幾年來,數以千計的學校在關西拔地而起,幾乎每一村子都有一所蒙學,每一個鄉都有一所小學,每一座縣城都有一所中學,當京西還有人在報上說『不可使知之』,關西這邊已經在宣傳要每一個可以上學的童子都能進入學校,甚至更進一步讓女童能夠進入蒙學,並開設女子學校了。

  除了開設女子學校這件事值得商榷之外,關西在教育上的其他舉措,富直柔都是舉雙手贊成,他一向最反感家裡和京西的其他大族高門鼠目寸光,不捨得給教育出錢。開辦學校的不少,可基本上都是族學,學生不是族人,就是親戚。

  眼睛只能看見鼻子底下幾寸的地,富直柔當然不願意與這些蠢貨一同走上絕路。他破釜沉舟的來到關西,正是為了找一條能看得到前途的出路來。

  「興學會還只是在籌劃中,等樂游中學建成,差不多就到成立時間了。」

  對方的坦白,就讓富直柔精神一振。

  他再次確認了,韓岡派了女婿王祥來引路,的確有其用意,「興學會是以興學為宗旨吧,該如何加入其中?」

  富直柔完全不掩飾自己的迫不及待。興學會雖然還沒成立,可聽到這個詞,富直柔立刻就想起了雍秦商會、自然學會、蹴鞠和賽馬總會,有這些先例在,富直柔第一個念頭就是我要加入。

  「加入倒也不難,有間學校就行。不過,學校裡面得按照興學會的規矩來做。」

  「什麼規矩?」

  「統一的教材,統一的教育理念,統一的教育規範,統一的學年設置、學科安排,統一的升學考核機制。」王祥熟練的說著拗口的辭藻,富直柔連蒙帶猜明白了王祥的話中之意加入學會的第一要義,就是要服人家的管。

  這一點問題沒有,要求很簡單,如果僅僅是管理權的話,富直柔願意全交給專業人士處理,最好能由韓岡掌總,他擔心的只怕韓岡不想管。

  然而見到韓岡的時候,富直柔卻沒敢分心去考慮興學會的問題了。

  上一次見面還是韓岡辭職,從京師返回關係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有兩年了。

  而韓岡的容貌,與兩年前沒有什麼區別。

  擅長養生的人就是有這個好處。四十多歲看上去還是三十許人的樣子,年輕而充滿精力。

  這其實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要是韓岡一直都病懨懨的,不知能打消掉是多少人投效他的想法。那位剛駕崩的皇帝,不正是自幼病弱,總是一副隨時夭折的癆病鬼模樣,沒人敢投注在他身上。

  工地中,蒸汽機正帶動起打樁機,咚、咚、咚發出悶雷般的撞擊聲。

  轟鳴的機器之前,韓岡指著被高高捲起的沖錘,「這裡是樂游中學的主教學樓,四層高,十六間教室,總共要往地底打進十八根支撐樁,才能將樓給撐起來。」他似乎一點都不覺得打樁機的吵鬧,「樂游原黃土堆積,遇水可能會沉降。校舍不能馬虎,只能多花點時間了。」

  富直柔不知道韓岡想說什麼,思維莫名的有些呆滯,「成本肯定不低吧。」

  「已經算便宜了。水泥、鋼筋、磚石、黃沙,這些工業品只有在京兆府,才能找到底價。如果在京西,成本至少要翻番。」

  「京西的工廠一直都辦不好。」富直柔說完就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漏了一點心裡的怨艾。

  韓岡似乎沒有聽出來的樣子,很認真的跟富直柔分析,「工廠辦不好,有時勢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不過歸根到底,還是人的因素佔大多數。」

  想起家裡叔伯兄弟,想起洛陽的那些貴人衙內,想起鄉間見過的那些財主,富直柔覺得韓岡的分析一點沒錯,「相公說的是。」

  「往外走走吧。」

  韓岡很乾脆的帶著富直柔離開工地。

  工地上塵土飛揚,噪音嚴重,不是說話的地方。

  從工地上離開,富直柔跟著韓岡沿著一條小路向北,路邊上能看見指示通往青龍寺方向的路牌。

  韓岡解釋道,「風景名勝附近的道路上都設這些路牌,方便遊人,免得迷路壞了興致。」

  「是相公的德政?」富直柔問。

  韓岡笑著搖搖頭,「不能說是德政,而是為了讓城市更好的運作。城市管理是門大學問,要在東京和京兆府這等大城市做官,差一點的官員都難以勝任。」狹窄的石台階梯直通樂游原上,他一步步往上走,「如今這個時代,變化太快,跟不上的,就跌下去了,再難爬起來。」

  韓岡的話,如當胸一拳,直搗富直柔心口,悶得他連附和都開不了口。

  「偏偏還有些人,自己跟不上了,還要拖著別人。」韓岡對富直柔說,「季紳你能來,我很高興。至少讓我知道了,富家是有心脫離那個爛攤子,並不打算捲入那渾水中。」

  「……」富直柔此來瞞著家裡,他的行為不能代表富家。可是在韓岡面前,他又不敢出言掃興。

  「其實季紳你沒有拿到家裡的許可吧?」

  韓岡的微笑彷彿看破一切,富直柔不敢騙他,只能點頭。

  「你家伯父的性格你我都清楚,穩重這是沒話說的,富家能維持門楣不倒,多虧了他。不過呢,也可能是太穩重,對於變化的應對,有些慢了。如今京西局勢多變,事機萬端,錯綜複雜。以不變應萬變,在過去或者是一個好方法,但如今就顯得過於遲鈍。」

  富直柔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但從外人嘴裡說出來,卻又不那麼舒服。勉強的說了一句「是」。

  也許是看出了富直柔的不自在,韓岡換了一個話題,「聽說季紳你來京兆的時候,在車上遇到了點事?」

  「是。車上有人被刺殺,小侄正好撞上。不過也正好遇上了五郎。」提到來時車上發生的案子,富直柔就又想起韓鉉的囑托,心中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韓鉉的船。

  「還真巧了。」韓岡漫不經意的點頭,說,「韓鉉過些日子就要去西域,得等幾年才能回來,季紳你這些日有空的話,可以跟他多聚一聚。」

  『西域?!』富直柔心中頓時一凜。

  仔細分辨韓岡的話語,感覺上這位宰相像是在懲罰他的兒子一般。

  「趁年輕得多走走,如今西域也不算遠了。」

  好吧,可以確認了。

  其實韓鉉在富直柔看來,在高門顯宦的子弟中,已經算是很出色的了。又有自己的想法,還能籠絡人,就是野心大了點。可對於他韓家人的身份來說,這其實不算什麼問題。不過韓岡看起來並不是很欣賞韓鉉的作風。

  富直柔之前被韓鉉拜託了一些事,在見韓岡之前,心裡還有些忐忑。現在韓鉉要被流放,這讓富直柔鬆了一口氣。

  「西域啊,小侄也想去一趟呢。多走走,多看看。現在京西那裡,各家都是鼠目寸光,就是見識少了緣故。」富直柔停了一下,下定決心,「各家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緊張,手段也越來越激烈。過去可是沒有這個問題。吵鬧少不了,但是不會動刀動槍,動輒要人性命。大庭廣眾之下公然刺殺,過去想也不敢想。」

  「那依照你的想法,京西裡的局勢,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小侄說不好。但是依照常理來想,這傷口不及時清理的話日後只會化膿潰爛,變得更加嚴重。」

  韓岡點點頭,踏上了最後一級台階,青龍寺的正門展示在眼前,而回頭後向,新中學的工地就在腳下不遠。

  日頭漸西,遠近一片金色的光芒,富直柔正觀察著新生的都市,忽然聽見韓岡的聲音,

  「季紳,你若不急著回家的話,就在工地上做一段時間,有些東西可以學一學。」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6
第289章 飛信(上)

  讓人帶著富直柔去工地上安頓。

  韓岡仍站在原處,眺望著遠處的終南山脈,直到一輛有著韓府標誌的馬車從大路方向上駛來。

  黑漆的外壁,方方正正如同盒子的外形,除了尺寸上增大了三分之一,以及車身上的標誌不同外,這輛馬車的車廂與城中式樣統一的公共馬車沒有任何區別。

  但只要看到車前套著馬軛的兩匹挽馬,沒人會誤認為這是大號的公共馬車。

  與巨大的車廂相配,比普通挽馬高大許多的天河馬,體型彷彿一頭小象。腿腳粗壯,馬蹄足有海碗大小。僅是肩高就已接近六尺,超過絕大多數成年男子的身高。如果從頭頂量到腳底,更是在八尺以上。普通人站在馬前,登時就會顯得玩偶一般的小巧。

  這是鐵路總局馬政司轄下的育種牧場,所培育出來的經過特化的挽馬品種,融合了河西馬、大食天馬,以及泰西重挽馬的血統。

  有別於賽馬總會培育出來的速度特化型的各種賽馬,天河重挽馬體格壯碩,性情溫馴,吃苦耐勞,十分適合拉動列車的工作。

  只可惜這種重挽馬生不逢時,蒸汽機車正大量替代挽馬在鐵路上的作用,大批馬匹被淘汰,市面上挽馬價格大幅下降,以至於馬肉為原料的肉乾、罐頭和香腸也同樣價格下跌。

  特化選育剛剛展開不到二十年,僅僅培育了五代,連遺傳特性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的重挽馬,其前途並不是那麼讓人看好。鐵路上需求量比項目開始時少了九成以上,只能小批量成為貴人家炫耀門楣的工具了。而且還並不是所有的高門顯貴,都喜歡用高頭大馬拖輛馬車出來炫耀。

  就如韓岡,看到馬車的時候,都是在想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坐上防彈轎車。給他拉車的馬到底是什麼品種,他並不關心。

  馬車無聲無息的停在韓岡身前。

  韓岡轉身上了馬車。車廂裡,馮從義正板著臉坐著。

  韓岡笑著打了個招呼,自在的坐上了車。

  「我說工地上怎麼找不到人呢。」馮從義看著韓岡上車,歎了一聲,他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出城來找韓岡已經夠耽擱時間了,到地頭了,竟然發現韓岡還不在,「富家的小子打發掉了?」

  「是安排。」韓岡更正道。

  「好吧,安排的是哪裡?西域?漠南」

  自韓岡兩年前到京兆府後,就大力整治本地治安。

  京兆府一直都是重法地,與開封一樣採取嚴刑峻法,犯法者往往流放邊疆。但韓岡之前的歷任知京兆府,都做不到韓岡一般不留情面。

  官府、雍秦商會、橫渠書院三方提供情報,韓岡抵任後,就連續處置了幾十個惡名在外的官吏、豪強、衙內。京兆府內的治安頓時為之一清。

  而另外還有一些高門子弟不學好,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被韓岡知道後,把他們的家長請來商量,最終都打發到西域去學習鍛煉了。其中更有一人,當眾對韓岡出言不遜,被自家父兄連夜押送到了漠南去了。

  西域、漠南都是有名的苦地方。尤其是漠南,那邊名義上還是遼境,實際上已由阻卜諸部控制,如今漠南的阻卜諸部皆被納入雍秦商會的經濟圈中,甘心為南方放羊養馬,

  「想也知道不可能吧,怎麼能這樣對待富家公子呢?」韓岡笑道,在馮從義面前,他用不著端著說話,這位自家兄弟是他少數幾個的能輕鬆說話的對象了,「工地搬磚。」

  知道韓岡是在說笑,馮從義敷衍的問,「當真?」

  韓岡稍稍正經了一點,「如果他真的能放下身段去搬磚,可以給他加些擔子了。」

  「怕是吃不了這番苦。」

  「受不了就走嘛,我這裡來去自由,從不會勉強人。」韓岡乾脆利落的說。

  「那小子估計正為三哥你的青眼開心呢。」馮從義感歎了一聲,韓岡對他看重的人一向高要求,那些被他放棄的則只要求不亂法就夠了,說實話,以現如今的標準,是稍微刻薄了一點。他不想多想,問道,「富家那邊怎麼說?」

  「對哦,」韓岡一副被提醒的樣子,「還要跟洛陽聯繫一下。富家的公子,這一回要在長安城久居,作為長輩,情理上。肯定要說上一聲。」

  「會答應嗎?」

  「兒子都要送來了,再搭個侄兒又能如何?我那親家翁不可能會反對啊。」

  就是因為是侄兒才有問題啊。馮從義想想還是沒說,笑道,「現在就叫親家翁了?……鐘哥的婚事到底要怎麼辦?」

  「我的意思是簡辦。」韓岡才這麼一說,馮從義就在要有,幾乎就要在腦門上刻上不同意三個大字。

  「不過眼下看來不可能。」韓岡無奈的笑笑,到他這個地位,兒女婚姻不是私家事了,豐儉何如,跟大局息息相關,「這事讓你嫂子操心吧。我就不煩神了。」

  「有嫂嫂操持,三哥你的確不用多煩神。」馮從義附和的說。

  他對籌辦婚禮什麼的也不是那麼感興趣,甚至對韓富兩家的聯姻都不是很支持。如今的局面,韓章聯姻才是穩固東西關係的最好紐帶,可惜韓岡和章惇兩人都沒有年歲能夠配合的子女。不過既然定下來了,雙方父母都沒有反悔的打算進,

  「現在開始準備,等國喪過去,正好就可以成婚了。」

  韓岡道:「現在想想,幸好皇帝死了。如果婚禮上皇帝送來個賞賜,向他磕頭謝恩,就挺討人厭了。」

  馮從義呵呵笑了笑,他始終還是不能習慣韓岡對皇帝的蔑視。而且韓岡不是針對剛剛駕崩的皇帝,歷代天子他都是缺乏敬意。這時不時的就讓馮從義擔驚受怕。

  馮從義轉過話題,他來找韓岡,並不是因為對皇帝的態度有爭執。

  「已經晾了文維申好幾日了。三哥你要見他嗎?」馮從義問。

  「不見。」

  韓岡強硬的態度,馮從義不以為怪。文家人在關中的確不討喜,但這是個標誌。「富家人來了,文家人之前也來了,京西的大族都派人來過了。三哥你覺得時候是不是到了?」

  只要不是感覺遲鈍,消息閉塞,京西路的大族豪門,沒有哪家還不清楚朝廷已經有向他們動手的打算。雖然很多人還認為朝廷不會冒天下之大不諱,在皇帝死因不明不白的時候,貿然挑釁京西數以百計的大家族。

  但這並不影響這些大族未雨綢繆。就韓岡所知,洛陽城的幾家高門,一邊利用人脈關係在朝中活動,設法平息對他們不利的言論,另一方面四處溝通交際,互相聯盟,設法對抗中樞。

  韓岡這裡更是他們活動的重點。膽子大一點的就設法挑撥韓岡和章惇的關係;膽子小一點的就擺出一副要投靠的姿態;還有狡猾一些的,就讓家裡也兩個看似不得志的子侄,打著與家中決裂的口號投奔過來。

  甚至在富直柔之前,富紹庭就已經悄悄來過京兆府,只不過這件事,即使是在富家內部都沒有洩露出去。

  姻親歸姻親,關係其實可近可遠。韓富兩家被拖延了許久的婚約,即使實際上是因為兩次喪期而不得不延遲多時,但在外界看來,避開喪期有許多變通的方法,但兩家完全沒有使用的意思。

  這麼多京西大族或明或暗的到處聯絡,在關西高層眼裡,比一群嗡嗡飛的蒼蠅沒差多少。即使投效,也帶來不了更多的利潤。

  徹底清掃京西豪強,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其中能夠收穫到的利益,足以填滿更多的胃口。

  相關的會議一場接一場的開,關西早就枕戈待旦,就能韓岡一聲令下。

  工廠中的暴動,撫平不了,工人們的怒火,平息不了,即將開始的躁動,停止不了。

  京西內部就是一個火藥桶,想點把火的不乏其人,但都是畏懼於韓岡的態度而暫時斂手,現在就等韓岡的決定了。

  韓岡帶著幾分漫不經意,「跟章子厚說吧。我同意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7
第290章 飛信(下)

  如今京師之中,每一座高起的建築物上,都豎起了一支鐵桿。鐵桿下一根電導線直通地下,以為引雷之用,故名引雷針。

  在雷暴天時,時常能看到一道閃電正正打在引雷針上。刺眼的電光閃過,閃電就此被引入地下,不再為害。

  同樣的電,過去只出自於天,於今則出於人手。

  光線暗淡的房間中,巨大的電池提供著電流,操作者敲擊起開關,兩片連通著線圈的金屬板之間,隨之閃爍起璀璨的電花。

  房間的另一頭,同樣連通著線圈的平行金屬板上,同樣的藍色火花憑空產生,彷彿應和一般,閃爍著同樣的節奏。

  虛空感應。

  這是自然學會中,幾位專精電學的會員的研究成果。

  電磁相通,變化的電流引發變化的磁場,無形的磁場所及之處,都能引發感應的電流。

  控制電流的變化,就能夠傳輸信息。

  眼前的實驗,便是這一理論最好的證明。

  如果通入的電流足夠強大,再通過合適的方式發送出去,磁場的感應範圍就能擴張到數千里之外。也就意味著能夠與數千里外的對象相互聯絡。

  即使只有一兩百里的聯絡範圍,在軍事上能派上大用場。一場大會戰的結果,說不定就是一條及時的情報帶來的。

  如果能夠安裝在海船上,通信距離又能超過千里。海船就能每天通報自己的方位,保障出航安全,出事時還能求救,海運事業便能夠更加興旺發達。

  進展緩慢的不只是無線電報,還有有線電報。

  「七十三萬又六千貫,這是你老子用上面的這番話,從我手中唬弄走的錢。」

  兩片相隔僅有一指的金屬板中,一團藍色電火花正閃爍著。隨著機器特有的卡噠聲,火花的閃耀或長或短,映在章惇的臉上,也是忽明忽暗。

  幾年前,韓岡就用空口白牙的一番描述,從章惇手中拿走了七十三萬又六千貫,去填研發的無底洞。

  現在好歹有了點成果,證明這筆錢不是打了水漂,不過只能在一間屋子裡傳輸的信息,還不如開口說一句話來得方便。

  「七十多萬貫砸下去,到現在也只是聽個響。」

  韓鐘饒有興致的摸著電池的外殼,聞言抬頭笑道,「雖然小侄覺得這聲響比京北瓦子春日紅的唱詞更入耳,不過家嚴曾說過,天大地大,出錢的最大……」他咳咳兩聲,舉止誇張的低下頭,「七丈你老說得是。」

  「呵呵。」章惇失聲發笑,指著韓鐘,「你這小猴兒,越發不成樣了。正經話不會說,編排你老子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韓鐘裝作害怕的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小侄哪裡敢亂編排,確實是實話。」

  章惇給他插科打諢都得心情好了不少,「好吧,下一回見你老子,我好好問問他。」

  勉勵過一干研究人員,章惇從無線電報的實驗室出來,雖不想往同樣砸錢只聽了個響的有線電報實驗室去,但為了已經投入的資金,還是去走了一趟,鼓勵了研究人員一番。

  有線電報的技術難度要比無線電報低不少。章惇聽說關西發展得很好,成功的實驗距離已經用里為單位,再穩定一點,就能用在鐵路上,一座車站設一個收發室。即使遠隔數千里,傳話也只要一個時辰。

  但京師這裡進度卻慢了很多。現有的實驗品,成功過聯絡過兩次,每次聯絡都沒有超過十個字,五十步的距離。

  五十步,找個鐵皮喇叭就能把話傳過去了。那具連鐵皮喇叭都不如的東西,用了他十八萬貫。

  從研究所的大院出來,韓鐘偷眼看著章惇的臉色。

  京城的研究機構,近些年來投入不少,成果寥寥,相對於關西方面成果頻出的幾大實驗室,已經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上的對手了。

  「還算可以了。我也沒指望這邊能比得過你父親自指點過的實驗室。」章惇很容易就發現了韓鐘的憂慮,笑著說,「電報不行沒關係,鐵絲、銅絲不是拉得很好嘛。」

  為了發明電報機,相關的項目也在同時推進。

  章惇投入的資金,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到不同的相關項目中去。

  拉絲工藝因此進步飛速。如今的拉絲工廠,不論是鐵絲還是銅絲,都能拉出數百丈一卷。

  「二十多年前,你父在熙宗皇帝面前說要造鐵船,到現在都沒個眉目,但當時先弄出來的板甲,現在都要淘汰了。我只是希望,電報這玩意兒,不要讓我再等上二十年還看不到。」

  章惇帶著韓鐘上了馬車,走上回城的路。

  坐在章惇對面,韓鐘沒了方纔的跳脫,有些緊張的等著章惇的發落。

  章惇看著他惴惴不安的樣子,笑著搖搖頭,說,「我知道你想去河東,不過先得去南京走一趟。」

  不等韓鐘苦起臉,章惇說,「你老子跑到關西去了,他的差事你這個做兒子逃不掉。」

  章惇看看放在車中桌上的奏文,冷笑,「金吾衛上將軍都能做皇帝了。不過最好笑的還是這位皇帝竟被三個警察捉了。」

  韓鐘今天早上從通進司聽說的這件事,一名南京應天府的宗室在家裡稱帝,還沒等他把後宮分派好,就被衝進來的警察抓了。

  「只是一個病狂之人。」

  「你去應天府,多看看,多走走。病狂之人,那裡可不會少。」

  「要都抓起來?」

  「抓?」章惇像聽到一個笑話般扯了扯嘴角,「十惡之罪,這排第幾?」

  韓鐘點頭,「下官明白了。」

  幾個警察就能抓起來的謀反者,全然不值一提。但從章惇哪裡,韓鐘只感受到了毫不留情的殺意。

  應天府中的宗室人數,僅次於京師。一直都是都堂關注的重點。

  雖說這兩年應天府駐軍數量削減了不少,可一旦城中有警,駐紮京師的神機軍乘列車南下平叛,比當年從應天府本地調兵還要快一點。

  但利令智昏的人從來不少,為了身上的衣服,連腦袋都不要了。

  生下來就有官做,什麼差事不幹,就有俸祿。

  吃飽了,又沒事做,心裡的想法便多了。思淫。欲還好說,思權欲的就容易出事。

  韓鐘覺得,把宗室們多挨點餓,能少很多麻煩。即使因此一時有些動盪,也是長痛不如短痛。

  「小侄覺得,任子法真是要改改了。」

  「改是肯定得改,不過要頒布得等大議會召開。」

  這兩年,章惇越發體會到大議會的好處。大議會是約束,但也是助力,更是很好用的工具。一個權臣再把皇帝視為無物的情況下,如何名正言順的掌握朝政?大議會是個上佳的回答。

  馬車又向前走了一段,章惇帶著老花眼鏡,

  看章惇,韓鐘忽然開口,「還以為七丈想讓小侄去河南呢。」

  「呂望之會出知河南府。」章惇抬起眼皮,看了韓鐘一眼,「這是他重回兩府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韓鐘點頭,他明白,章惇這話是對他的父親說的。

  呂嘉問一向跟他父親不睦,十年來都堂中兩進兩出,都是因為他父親下手。

  現在呂嘉問想重回都堂,就必須得到他父親的首肯。

  那麼去京西,為兩大商會幹點髒活,就是他唯一的選擇了。

  即使是投名狀,韓岡也不會多給人幾次繳納的機會。而章惇,也只是需要一個對名聲不是那麼在意的助手。

  呂嘉問出知河南府的消息很快就公佈了。同一天,想去河東建功立業的韓鐘,莫名的就成為了監察御史,被派往了南京應天府。

  同一天,鐵路總局派出早已準備好的監察隊伍,清查各分局賬本。第一站,就是河南府。

  三營神機軍與此同時離開京師,北上邊境。籌劃很久的戰爭就要開始了。這一回誓要把契丹人徹底趕出幽燕。

  京營禁軍的主力北上,京師方面的城防一下就顯得異常空虛。

  「要做亂,可就只剩現在了。」

  章惇正喃喃自語,突然間,轟的一聲巨響,爆炸聲打斷了他的話,也震動了整座東京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58
第291章 狂浪(上)

  「一點創意都沒有。」

  「看來章相公真的是老了。總是因循苟且,這樣下去很容易被淘汰的啊。」

  「前些年是開槍,過幾年,放炸/彈了,現在又過了好些年,還是放炸/彈。至少弄點威力強一點的火藥呀。比如第六院剛出來的那個……」

  才出去辦個事兒,回來後就聽見手下們在扯淡,韓鉦聽不下去了。腳步重重的踩了兩下地,走進廳內,沖一眾不省心的下屬喝道,「事都做完了?都有空嚼舌根了?!」

  一陣雞飛狗跳。

  重新安靜下來後,韓鉦板著臉,站在被辦公桌和公文架佔去了八成空間的廳室中央。

  東京城又爆了一個炸彈,而且是舊城中心的位置上,距離皇城沒有多遠。宰相章惇因為臨時改變行程倖免於難,但因此產生的傷亡,超過了百人。這是歷次刺殺事件中,傷亡最大的一次。

  這當然是震動天下的大事。京師方面,軍警大批出動,到處搜捕嫌犯。而報紙上也對此連篇累牘,誓要將犯案者繩之於法,不但第一時間將犯人定性為與契丹人勾結的奸細,並且已經在暗示此事與一干反逆的宗室和破落的京西名族脫不開關係。

  但是在關西這裡,京師的爆炸案就成了今年春天最有趣的笑話。

  一次又一次。

  當章相公需要對付誰的時候,就會爆出刺殺事件。而章相公永遠都不會在刺殺中受到傷害。

  也許在其他地方,人們要顧及章相公的權威,只敢在私底下議論。但在關西,沒什麼人會為擠走了韓相公的章相公留半點面子。

  韓鉦當然知道,這兩天,相關的話題有多麼火熱。而他自己,其實對這個話題也很有興趣。

  但作為韓岡的兒子,他必須收斂一點自己的愛好。

  「道恭,我讓你做的主糧產量報告準備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眾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位,忙從自己桌上拿起了一本裝訂好的文件。

  韓鉦接過來翻了翻,基本上自己先前吩咐的幾個重點,都列在上面。

  「歷年秋賦的總結呢?」

  「放在議員你的桌上了。」負責相關工作的年輕人慌忙站起來答道。

  韓鉦身上的身份很多,而最為人看重的就是韓家的大衙內,但韓鉦從來都讓人稱呼他議員。他知道韓岡對議會的態度,既然如此,人前人後他都是以議員的身份而自重。

  儘管如今只是鞏州議員,可在京兆府中,人人都是以此頭銜來尊稱。

  在議員的位置上做了好一段時間,在自己能影響的範圍裡,韓鉦盡一切可能的擴展自己的權力,也盡最大努力去學習和實踐。

  韓岡看到了他的努力,也給了他相應的位置。

  他現在與人交往時凜然生威的氣度,來自於他的汗水,而不是父輩的蔭庇。

  問過兩名下屬的工作,當他把視線挪到第三人的身上時,那人慌忙起身,「議員,在下這裡還差一點,研究院那邊還沒有把他們的報告送來。在下已經催……」

  韓鉦打斷他後面話,「不管做了多少,都整理好,給你五分鐘時間。道恭,收拾一下,待會兒三份報告全都帶上跟我走。」

  「哦,好。」最年長的下屬連忙應下,「議員,去哪裡?」

  「去知仁坊開會。臨時的。」韓鉦沒有多說細節,麻利的吩咐剩下的下屬,「我和道恭去開會,其他人把今天的事做完就可以走了。小五,你今天去農學找李齊助教一趟,問他侯教授什麼時候回來,說韓鉦有要事需請教他。請侯教授回來後,盡快給我回信。」

  韓鉦幾句吩咐後,只等了五分鐘,便帶上一名下屬和三份報告趕去開會。總共停留了也不到五分鐘,端的來去如風。

  不過當他跨出房門後,回頭丟下一句,「新任的河南尹,就在去洛陽的列車上下了令,要洛陽城中,參加了『日知會』『忠義社』『慕聖會』等社團的成員,立刻去衙門自首,否則將依非法聚眾律,從重處置。多等兩天,就有熱鬧看了。」

  也不管他留下的最新情報會引發多大的議論,韓鉦腳步匆匆上了馬車。

  在車上,他才告知了下屬,一會兒將是一場有韓岡參與的會議。

  韓鉦現在做得並不是議員的工作,而是他父親剛剛設立的不到半年的機構,與官府毫無瓜葛,按照朝廷頒佈的條例,只能算是一個民間的社團組織。

  依照現行律法,超過五十人的團體,就必須登記註冊。不過五十人以上,有著無限的伸展空間。

  同樣屬於民間社團,既有齊云總會、賽馬總會擁有百萬會員的龐大組織,自然學會這等擁有崇高威望的團體,以及雍秦商會、福建商會這樣富可敵國的會社,也有村子裡進行賽社的小組織。

  而韓岡成立的團體,韓鉦所參加的團體,名為關西發展規劃協調委員會,一如既往的使用了韓岡所生造的詞彙和名稱,

  雖然有人說,名號越長,組織的權力就越小。但關西發展規劃協調委員會裡的委員們,不是雍秦商會的理事成員,就是自然學會中銀徽會員,還有關西的豪門世家的家長,以及橫渠書院的教授們,這四個身份,往往有著很大的重疊,總共不到二十人。

  韓鉦是以自然學會的銀徽成員身份加入其中,當然韓岡的因素更加重要一點。不過韓鉦正努力讓人更加認同自己的能力。

  從成員的身份上,就能看得出這個委員會的地位會有多重要。委員會名號上的每一個字,都是實實在在,沒有一分虛假的成分,

  而韓鉦更從韓岡那裡得知,再等幾年,就可以把協調兩字去掉。或許再過些年,還能將關西兩字也去掉。

  韓鉦很快來到了委員會的駐地。此處離韓岡的京兆府駐地並不遠,只隔兩條街的距離。

  韓岡還沒到,而其他成員基本到齊。

  與同事們打過招呼,韓鉦落座,開始等待會議的主持者。

  但韓岡第一次遲到了,而且久久不至。正當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韓岡派了人過來說明情況。

  來人是韓鉦的妹夫,韓岡的女婿,王厚的兒子,同時也是韓岡身邊的機宜文字——王祥。

  「新任河南知府出事了。」王祥一來,就丟出了一個炸彈。

  滿座皆靜,能讓韓岡都耽擱了行程的事,絕不會小。新任知府至少缺胳膊斷腿,甚至可能更糟。

  委員們紛紛交換眼色,韓鉦問道,「出了什麼事?」

  「埋在鐵路上的炸彈炸了。」王祥停了一下,用更加鄭重地語氣告知在座的所有成員,「新任知河南府、議政、資政殿大學士呂嘉問……已經確認死於此次爆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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