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15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09
第302章 不悖(六)

  「老傢伙終於遞降表了。」

  聽到消息,章惇還很矜持的評說了一句,不過內裡的興奮和志得意滿根本瞞不過人。

  文彥博是元老舊貴們的精神領袖,一直以來都是跟茅坑裡的石頭一般死硬。早年文彥博等老臣還在朝堂中呼風喚雨的時候,更沒少對章惇這等新黨核心下黑手。

  章惇當年是吃足了苦頭,秉政之後,也沒少報復回去,不過文彥博身份擺在那裡,又龜縮在洛陽城,章惇除了拿文彥博子孫的仕途出氣,真奈何不得那條老狐狸。

  本以為會死硬到棺材裡的文老太師,今天終於服了軟,章惇心裡的那股子得意怎麼都遮掩不住。

  韓岡能理解章惇。

  到了他們這個地位,各種享受越來越多,權力金錢美色隨意取用,但心中暢快的時候卻越來越少了。

  老對頭服軟這種事,恐怕也就只有這麼一次了。

  剩下還有誰?

  韓岡和章惇的敵人,只要敢冒頭的,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

  不過也就章惇開心,韓岡不像他,對文彥博沒有什麼心結——他過去還沒在舊黨那幫人手裡吃過虧。

  「要見嗎?」韓岡問。

  「玉昆你怎麼說?」章惇反問。

  「要見面就得回洛陽了,總不能讓他來嵩山。」韓岡停下腳步。蜿蜒的山道就在腳下。向上通向太室山顛、峻極峰頂,向下就是下山了。

  「肯定是要回洛陽的。」章惇說。

  雖然來人說明了,文彥博是準備登門求見,但以文彥博的資歷和年齡,當然不可能讓這位九十多歲的人瑞前來嵩山拜見。甚至回了洛陽,也不可能讓文彥博當真出門來。得反過來,章惇、韓岡上文家去。

  年紀大真的佔便宜。

  俗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食,就是怕年高出事,九十歲的老傢伙什麼時候嚥氣都有可能,若是正好撞上了,不免沾上一身晦氣。

  章惇和韓岡都是講究人,在場面上還是做得到位,不想讓人戳脊樑骨。

  「不過,」章惇抬手拂開從山道邊探過來的枝丫,「要是去了文家,文寬夫一摔杯子,屏風後轉出五百刀斧手來……」

  如今市井中小說裡的段子,章惇說來,卻是半帶玩笑半認真。到現在為止,呂嘉問案的真兇都沒有查出來,即使是文彥博,他身上都帶著嫌疑。

  「那樣可就有趣了。」韓岡接上話來。

  「是啊,」章惇眉眼深沉地說著,「那就太有趣了。」

  若是文彥博涉案,可就是洛陽城中幾十家勳族一起連根拔起的節奏。當然,這種情況發生的幾率微乎其微。

  也不知是不是期待有趣的事情發生,章惇最終還是決定要去見文彥博,放棄了繼續攀爬峻極峰的計劃,先行下山,乘車返回洛陽城。

  而韓岡沒跟著一起。他對文彥博沒有心結,當年剛出道的時候,就讓貴為宰執的文彥博很是吃了點虧。

  「我一向跟文太師犯沖,去見他,旁邊還得備兩名翰林醫官給他候著。」他是這麼對章惇說的。

  章惇並沒有多說,就在山道上,乾脆的跟韓岡告別。

  這幾日的商談,該談了都談了,日後的利益分配,甚至章惇退休後的安排,都有了默契。

  宰相成為議員,章惇的提議,大大加強了議會的權威,也符合韓岡的需要,更是這一次會面最重要的兩個成果之一。

  對章惇韓岡這等強勢宰相來說,成為議員可以更好地控制住議會,可對於章惇、韓岡之外的宰相,卻是反過來要受到議會的箝制了。

  在章惇和韓岡而言,這是他們眼下能推行的最好的制度了。

  等韓岡回洛陽後,再見個面,兩人就會分道揚鑣,一回關西,一回洛陽。下一回再見面,就不知是幾年後了。

  繞過峻極中宮,韓岡一路向上。

  前後護衛數十人,更遠處幾百人為韓岡鞍前馬後的服侍,甚至早有人到了峻極峰頂做準備,卻沒人打擾韓岡的步伐。

  變成了獨自一人的攀登,常年鍛鍊起來的體力,讓韓岡走在陡峭山道上時,如同平地一般的輕鬆。

  本來還以為要在半途上夜宿,但韓岡開始獨自登山之後,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峻極峰頂已經近在眼前,不過一刻鐘的時間。

  山道中比較開闊的地方,道路兩側只有稀疏的幾株樹木,剩下的儘是山石。從這裡望下去,不僅大法王寺的金色琉璃瓦屋頂,就是登封縣城的全貌也盡入眼底。

  韓岡有點累了,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立刻就有人遞上了溫熱的茶水。

  暮色將臨,催促晚課的鐘聲在嵩山七十二峰的峰巒中迴響著,間中還摻雜著山腳下傳來的汽笛聲。

  西斜的日頭給大|法王寺的樓宇殿閣鍍上了一層金輝。彷彿寺中無處不在的飾金,透過屋頂牆壁,一起映照了出來。

  金燦燦的嵩山寺院。

  從洛陽過來的支線鐵路,直抵嵩山腳下,專門服務進香的香客。這也是洛陽最早通車的支線鐵路。通車後不到十年,嵩山上的廟宇觀祠,如大法王寺、大會善寺、嵩岳寺、少林寺,一個個香火鼎盛,比過往多了十倍。

  鐵鑄成的道路,帶來的卻是黃金。

  但黃金,從古到今,都是禍亂之源。

  各家寺廟因為香火旺盛,手上餘錢無數,如何花掉這筆錢,寺廟中給出的答案就是買地,千方百計的兼併。

  如今登封七成的田產是在嵩山各大寺院名下,而貧者無立錐之地。

  這就是京西的現狀。

  其他州縣與登封縣不同的地方,只是兼併者是另外一波人罷了。

  章惇興匆匆回去洛陽,看起來是準備從文彥博身上著手,從而將京西舊黨收為己用。

  韓岡不與他爭,倒不是謙讓,京西這座火山中湧動的岩漿,可不是收服幾個豪門世族,就能壓得下去的。

  戰爭開始後,必定要上漲的糧價,只會給京西的局勢雪上加霜。戰爭會帶來紅利,卻分潤不到京西底層的百姓身上。

  太多財富沒有用到該用的去處了。

  上面還有當年則天皇帝登嵩山封中嶽的遺蹟,跟金碧輝煌的寺院一樣,都是新近整修過的。

  韓岡忽然沒有心情再往上去了。

  在登封盤桓了兩天,韓岡比章惇遲了幾日返回洛陽。

  之前收到消息,章惇在探望過文彥博之後,文及甫公然宣稱要辭去官職參選議員,而京西大族也紛紛表現出要投靠章惇和福建商會的態度。

  韓岡想要勸一勸章惇,這些人根本不能相信。

  但韓岡在洛陽沒有見到當今宰相。

  就在這一天的早間,章惇接到京中有變的消息,便匆忙收拾行裝,趕回開封

  ——還不到十歲的候任皇帝重病垂危。

  即使是在醫學越來越進步的現在,幼兒的夭折率都沒有低於十分之一。

  年幼的候任皇帝,什麼時候掛掉都屬於正常範圍。

  可是在正規途徑的報信中,韓岡得到了一份密報——來自於他直轄的私人情報系統——候任皇帝之前在宮中,曾經發表過對如今皇室闇弱的現狀不滿的言論,

  這樣一來,章惇出京,到底是為了會面,還是為了避嫌

  韓岡現在可沒有多少把握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0
第303章 不悖(七)

  張虎壓了壓頭上的帽子,低頭快步走過小巷。

  巷子中,一個老婆子坐在門口,手裡正剝著蠶豆。屁股下的小凳子上綁了一根細繩,繩子的另一頭,繫著個光屁股的小娃兒,正滿地亂爬。

  看到張虎走過來,那老婆子就一扯繩子,把小娃兒扯過來抱起,警惕的看著這個陌生人。

  洛陽城中東南角,東水關內利仁坊。靠著洛水航運,年輕男女都有份活計的同時,也是龍蛇混雜,案件頻發的混亂地方。

  小兒被拐的案子月月都有,在陌生的小巷中被人當賊防著,張虎都見怪不怪了。

  穿過百步長的小巷,張虎停在一家門前,左右看看無人,又一閃到斜對面的門口。

  拿起門環,依三二三的節奏敲了敲,很快門開,露出了一尺空隙,一張年輕的臉探了出來,看見是張虎,就讓開了門,張虎立刻就閃了進去。開門的年輕人,又探頭左右看了看巷中,見沒有異常,方輕輕的關上了門。

  門後的院子中已經有好幾個人,全都站著,緊繃著身子,有人甚至手探懷中,抓著不知什麼武器,下一刻就會進入戰鬥的模樣。等看清楚是張虎,一個個才放鬆下來,笑著跟張虎打招呼。

  「阿虎,你遲到了。」

  「虎哥,你可終於來了。」

  張虎逐個打過招呼。

  他們這個小團體,跟嵩陽書院的那些讀書人不同。那些書生,之前一個比一個調門更高,等到官府開始抓人,就變成了縮頭烏龜。但他們,人到現在都還在。

  說話中一個個安心落座。最年長的一人,已經頭髮花白,「阿虎,以後按時來,老頭子經不住嚇。還以為你不來了。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章惇真的走了!」張虎從院子的水缸裡用瓢舀了一大勺涼水,咕嘟咕嘟喝了乾淨,手背抹抹嘴,「俺親眼看見他上車。」

  老人又問,「有聽說他為什麼走得這麼急?」

  「沒有。」張虎搖頭,「連俺那兄弟都驚訝。說是二更天的時候才傳消息來,半個時辰後就登車了。」

  另一個中年人道,「肯定是出事了。說不定被遼人打得丟盔棄甲,章賊趕著去處理了。」

  「多半就是。有堡壘在,遼人攻過來肯定不容易,但要攻過去,不是我小看……」

  敲門聲這時又響起,幾個人又都跳了起來,死死盯著門口。方才給張虎開門的年輕人,悄步走過去,從門縫裡看了看,就拉開門閂,放了一人進來。

  來人三十多歲,貌不驚人。但看見他,張虎幾人連忙抱拳,「文官人。」

  文官人沉著臉進來,「韓岡回來了。」

  老人雙眼一亮,「章惇剛走,他就回來,是不是二賊起了紛爭。」

  「不。」文官人顯然消息靈通,「章惇趕回京師,是太子出事了。」

  「哦?!誰幹的?」有人興奮地問。

  京師中的那位太子,不是先帝親生,乃是遠支宗室入繼,而是還是二賊的安排。先帝駕崩後,連繼位都被壓著,還得等所謂議員們到齊了,在議會上宣誓就任。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過是個任人玩弄的懸絲傀儡,在座的人,可從沒把養在坤寧宮的這個小孩子,當成是正經的皇太子看過。

  活著,礙眼;死了,那是該舉杯慶賀的一件事。

  「不知道。」文官人道,「不過,可以栽在章惇或韓岡身上。」

  「離間?」有人反應很快。

  「死了太子,不信兩宮不心生疑忌,再有傳言,兩宮會恨死章賊。婦人耳朵根子軟……」

  「要不是當年太皇太后為韓岡所惑,哪裡有今日的天下將亡。」

  「不提他。」文官人打斷了對話,「呂嘉問死了,二賊又調來了游師雄。如今洛陽城中已非善地,不知何時搜捕到此。諸位這段時間,先避一避風頭。如果要遠離洛陽,車票和過所我來想辦法,」

  一人看看左右,不安的問,「會不會查到官人你身上?一下子要辦下好些張車票和過所。」

  「家叔祖現在與章賊虛以委蛇,就想著保住洛陽忠臣孝子的一點元氣。二賊還要給他一點臉面,一時之間,還不至於查到我的頭上。」

  文彥博的侄孫,文煌倫的話,讓眾人大為安心。

  張虎問道,「包官人現在還好嗎?」

  文煌倫腦中閃過一個黑巾蒙面的身影,沉下臉來,,「不要提他。誰知道他去哪裡了!」

  約定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地點,這群人便先後離開小院。

  都是心懷趙氏的忠臣,卻不得不像賊一樣潛行。

  張虎充作伴當,跟在文煌倫身後。看起來就是一主一僕走在街邊,完全不惹人注意。,

  一前一後的沉默走了一陣,避開了人流,文煌倫忽然問,「包永年可找過你?」

  張虎愕然,瞅瞅文煌倫的表情,搖搖頭,「沒有。但小人覺得,刺殺呂嘉問就是包先生做下的。」

  自呂嘉問遇刺案事發後,張虎一直就覺得這是包永年所為。他們這群人會聚集在一起,最早就是包永年的手筆。可隨著文家子弟加入進來,包永年卻默默地疏遠了團體,多長時間都不露面,都不知道他去做了什麼。不過當初討論如何刺殺韓岡和章惇,就有冒充身份,混上二賊專列的設想。

  文煌倫同樣相信這是包永年做下的,他們這個小團體制定的種種計劃,他也都有過目。只是他對此很生氣,「輕躁盲動,壞了大事。」

  效博浪一椎,刺殺章韓二賊,一直都是這群人的計劃。

  但刺殺呂嘉問,卻不在計劃中。呂嘉問的性命,相比起韓岡、章惇根本不值一提。殺了他反而會讓章韓二賊心生警惕。如今再想對二賊動手,比之前又困難了不知多少倍。

  「區區一個呂嘉問能有什麼用?你等著看好了,救天下之危亡,挽天地之傾頹,絕不是靠他包永年。」

  張虎默然,儘管沒有再跟著包永年。但他當年犯事丟官之後,是包永年拉了他一把。也是從包永年那裡明白,天下不安,百姓罹難,甚至自己指揮使的差事本人弄掉,都是奸臣凌逼天子的結果。

  包永年在他,是師長,也是恩人。雖然他現在是聽文煌倫的吩咐做事,但還是不想聽到詆毀包永年的話語。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1
第304章 不悖(八)

  在天津橋畔分開,文煌倫返回文府。

  太師府的大門前,終於多了些人氣。不像之前一段時間,完全是門可羅雀。

  文煌倫跨過側門門檻,偏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正門,兩天前,章惇就是從正門處進入太師府中。

  殺了文家子弟的元兇,竟然還堂而皇之的從正門入府,數百親兵更是早一步佔據了府邸中每一個角落。府中做事的僕人婢女,也都被趕出來,氣焰囂張之處,彷彿皇帝幸駕一般。

  「三十哥,什麼時候回來的?」

  文煌倫的從堂兄弟文煌儀迎面過來,看見文煌倫便熱情的打著招呼。

  「才回來。」文煌倫看文煌儀眉眼都帶著笑,「怎麼,有好事,喜氣洋洋的?」

  「哪兒啊,還喜什麼喜,得吃苦受累了。」文煌儀嫌棄的表情仍掩不住心中的得意,「排岸司那邊,剛剛給派了一個差事,要現在就過去應卯。哎,以後可不得往日清閒了。」

  文煌倫連忙拱手,「恭喜哥哥了。」

  文彥博做了五十年的宰相,子孫甚至侄子侄孫都沾了光,人人有官誥在身。但章韓當政,文彥博不肯低頭,文家子弟卻連個司、簿、尉的差事都沒有。空有官身,卻只能在家干坐。倒是這一回,文老太師遞了降表,轉眼間,文煌儀就有事做了。

  「哪兒,哪兒。」文煌儀繃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湊近了低聲說,「照我說,阿爺早就該如此了。何必呢?弄得十幾年,兄弟們只能做個紈褲,想為朝廷出力都沒處做,什麼雄心壯志都給消磨了。」

  文煌倫低眉垂眼,「哥哥說的是。」

  文煌儀歎了一聲,「如今總算是好了。六叔、七叔、九叔都能出仕了。十一哥要去路中憲司,二十五哥、二十七哥準備去京城流內銓碰碰運氣……記得三十哥你也有蔭補在身。早點去打點一下,還能安排個好差事。」

  文煌倫道謝,「多謝哥哥提點。」

  文煌儀拍拍文煌倫的肩膀,「等哥哥我這邊事情穩了,就在景明樓辦上幾桌,到時可一定要到。」

  「一定一定。」

  目送文煌儀的背影消失在月門後,文煌倫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文煌儀看來已經忘了他那位死得不明不白的堂弟了。

  也許如今家裡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那位性格激烈卻正直的年輕人了,但文煌儀還記得文煌仕。

  文煌仕之死,最後悄無聲息,官府那邊連個解釋都沒有。

  甚至文家家中,也沒人再提起。

  但文煌倫知道真相,包永年帶回來的消息,被他的叔祖壓了下來,只透露給了他這樣真正願意為趙氏盡忠效命這子孫。

  文煌仕可是太師嫡孫,而二賊下手卻沒有絲毫顧忌。

  文煌倫覺得,應該就是那一次起,他的叔祖父才下定了毀家紓難,也要匡扶社稷的決心。

  只不過,即便是在世受趙氏恩德的文家家中,也只有兩三人跟他走在一路。幾十年的富貴享受過,除了他叔祖,還真沒有幾個人在奸人的誘惑面前,會堅持初衷,不棄趙氏。

  這不,終於能夠領到官缺了,他的堂兄弟們一個個都在擺酒慶賀呢。

  帶著憤懣和郁氣,文煌倫走進文彥博在後花園的小樓,「叔祖,煌倫回來了。」

  窗戶只壓了一條縫,薄紗窗簾遮住了窗外透進來的熾烈陽光。

  經過改造的小樓,地磚下鋪有銅管,冰涼的井水從管中流過,屋頂上還有水車灑水,一道雨簾掛在屋簷前。

  房內的溫度,比外面的炎炎夏日,低了有七八度。

  進來後,迎面的清涼讓文煌倫渾身一陣愜意。

  年過九旬的文彥博一如往日的靠在躺椅上,一根木簪束起稀薄的白髮,穿著最簡單的藍布直裰,膝蓋處蓋了一條薄薄的毛氈。

  一旁小杌子上,坐著名和尚,面如滿月、唇紅齒白,正捧著本經文,給文彥博講經。

  文煌倫認識這名僧人,洛陽城中有名的高僧,一場公開的法事能引來數以千計的洛陽市民。近年來在文彥博面前也很受看重。

  他恭恭敬敬的合十行禮,「煌倫見過智嚴師傅。」並不是為智嚴的名氣,而是因為智嚴的立場。

  坐到躺椅邊,文煌倫就聽見文彥博帶著痰喘的聲音,「韓岡回洛陽了?」

  每天白天幾乎都在半睡半醒中度過的九旬人瑞,此刻支楞起眼皮,渾濁的雙眼看著侄孫,並沒有讓智嚴避開。這位大和尚,身份特殊,出入各家宅門而不受懷疑。

  「韓岡回洛陽了,不過沒有進城,帶著他的人,直接去了城西的柳樹大營。」文煌倫知道文彥博想聽什麼,「今天明天就該遞帖子來拜見叔祖來。畢竟章惇都來過了。」

  智嚴在旁也說,「今天佛誕日,白馬寺爭香。雍秦商會的秦大掌事和福建商會的林大掌事,可是鬧得很不開心。」

  既然雍秦和福建兩家關係越來越險惡,章惇現在又在拉攏文家,那麼韓岡肯定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文家被章惇拉攏過去。

  這是智嚴和文煌倫都明白的道理。領導洛陽世族的文家,左右逢源的自信的源頭。

  「……」可能之前說話,廢了太多氣力,文彥博這是從喉間發出的咕噥聲,微弱得聽不清楚。

  文煌倫把耳朵湊近了,屏聲靜氣。

  冷不防的,一支冰冷的手突然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文煌倫身子一抖,差點跳起來。低頭看時,卻是文彥博探出的右手。

  老人的手,乾瘦如枯枝,青筋畢露,鳥爪一般抓著文煌倫,「要把他請來。一定要把他請來!」

  文彥博不斷重複的要求,文煌倫鄭重的點了一下頭。

  那位已經許久沒有見面的友人的聲音,又在文煌倫的記憶中響起,「韓岡此人一向狡猾,就連章惇都在他手掌心裡打轉,實是天下禍亂之源。」

  「章惇若死,不過只是一時之亂。只有韓岡死了,方能蕩清妖氛,恢復天下靖平。」

  章惇年且六旬,死期將近。而韓岡正當盛年。章惇若死,反而是給了韓岡機會,但要是反過來,韓岡先死了,即使章惇能夠一時得勢,到他死前,也來不及收攏天下人心。

  「孫兒明白。」文煌倫低聲承諾。

  韓岡不死,天下不安。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2
第305章 不悖(九)

  隔著寬闊的湖面,文及甫望著對岸的水閣。

  文府東園,本為藥圃。後為文彥博買下,改造成洛陽、水面最大的園林。

  霧氣蒸騰而上,數百畝湖面煙波浩渺,襯得對岸的淵映、瀍水二堂宛如立於仙境。

  白天的時候,文彥博總喜歡在兩間樓閣中度過。

  方才與文煌倫說要出門去的文煌儀,此刻卻悄然來到文及甫的身後,一聲不吭地站著。

  文及甫沒回頭,「三十和智嚴還在瀍水堂?」

  文煌儀點點頭,「還在。」

  「方才與三十見面,怎麼說的?」

  文煌儀把他與堂兄弟的對話說了一遍。

  文及甫安靜的聽著,最終一聲嘆息,「不肯回頭啊。」

  文及甫管家有二十年了,家裡但凡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他都能知道一二。更別說自家父親文彥博身邊發生的一切。

  文煌儀和他身邊的一幫人,在做什麼,想做什麼,文及甫都瞭如指掌。

  到底能做什麼,文煌倫他們沒有自知之明,而文及甫卻早就給他們劃下界限了。

  「三十哥蠱惑阿爺,就想著為趙氏盡忠。舉族上下幾百口人,倒是不顧了。」

  文及甫搖搖頭。

  文彥博哪裡是受到蠱惑,只是越老越固執,與文煌倫一拍即合罷了。

  文彥博前兩年都說要靜以待變,這年來反倒開始要匡扶宋室了,只親近合他心意的文煌倫、智嚴,還有包永年等人。家裡人去勸,反倒被罵不孝。

  九十多歲的人瑞,活著已經千中無一,可以認得人更是難得,都不指望他還能思維清晰。可文彥博真不算老糊塗。文及甫曾讓兒子裝成趙氏忠臣去附和,卻被一眼識破,趕了回來。

  不過文彥博早已不管事了,管了二十年家的文及甫,只要不想讓文煌倫見祖父,只是一句話的事。甚至開祠堂,召集族人,把要害文家九族盡滅的文煌倫處置了,也不會費多少口舌。

  「廿一,你先回去吧。這一回章惇給的好處不少,去好好選一選,這些年也苦了你們了。」

  「三十怎麼辦?」

  「他選的路,結果只能由他承擔。」

  文煌儀還想說話,看到文及甫的臉色,把話吞了下去。文煌倫做的事,他也知道一點。要保文家安泰,文煌倫真的是無可挽回。

  目送文煌儀腳步蹣跚的離開,文及甫的視線,又越過湖面,落向對岸的樓閣上去。

  子侄輩顧念兄弟之情這是好事,他文及甫何嘗沒有。可他們都要把全家性命拿去給人陪葬了,這讓文及甫如何顧念親情。

  文及甫暗自輕嘆,「可惜啊。」

  看不到文煌倫成功的可能性。就算是拿全家人命去換,文煌倫都沒有成功的機會。

  文及甫還留著文煌倫,只是為文家得到更多好處。

  「來人,備車!」轉過身,叫來下人。

  就在文煌儀過來之前,文及甫剛剛收到一個來自京城的消息——太子病危,疑為人下毒。

  乍聽到這個消息,文及甫差點懵掉,等清醒過來後,又哈哈大笑起來。

  『韓岡啊韓岡,你沒想到你選的這個盟友如此愚蠢。』

  文及甫並不覺得這是章惇下的手。

  現在要解決一個皇帝的辦法太多了。直接從議會那邊下手。讓皇帝登基再退位。能費多少事?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才幾歲的孩子,有必要那麼難看?

  但離開京城的時候,連一點準備都不做,竟然讓人給太子下了毒。

  章惇空負大名,掌天下之權柄十餘年,卻連即將登基的太子都護不住,無能兩個字蓋在臉上,他洗不掉。

  京城裡面真的是暗流洶湧,保皇一黨一直都在虎視眈眈。

  章惇若撐不住,韓岡又遠在關西,說不定就能給他們得了勢。

  章惇遇刺,呂嘉問遇刺,還有這一回皇帝突然發病。這幾件事,中間脫不開干係。

  不過這跟文及甫無關,不,有關,京城中的保皇黨鬧得越凶,文家就越安泰——章惇和韓岡必須先安撫他們才行。

  片刻之後,文及甫乘車離開了家中,前去拜訪韓岡。

  僅僅從章惇那裡得到好處,文及甫覺得還不夠多,家中子弟上百人,被打入另冊十來年,章惇給的那點,哪裡夠分派的。

  刺客之事,再加上太子之事,完全可以從韓岡那邊再弄些好處,即使不能做官,工廠和商會裡面總能安插進一點人手。

  文及甫帶著期待,趕到城西的柳樹大營,遞上帖子求見韓岡。

  很快,營內出來一人,把他迎了進去。

  來人自稱韓錟。文及甫認識他,是韓岡的第三子,聽說繼承了其父的學問。

  韓岡是天下聞人,有人甚至奉承他是不世出的賢才,他的兒子也有許多傳聞。

  韓岡的兒子許多,傳說成年和接近成年的四個兒子,老大韓鉦繼承了韓岡理事之才,在關西參與主持雍秦商會,次子韓鐘,繼承了韓岡的兵法,在對遼戰事中嶄露頭角,三子學問精深,經常在各色期刊上發表文章,四子則跟韓岡一般容易惹是生非,武藝尤其出色。

  韓岡遣子出迎,這讓文及甫的期待又高了一層。

  真的是要有競爭。

  章惇過來給了好處,韓岡要爭,就得付出更多。

  如果是在過去,肯定沒有這種好事,但先是皇帝死了,緊接著又是幾次刺殺,現在又有太子為人謀害,章惇要安定局面,大方得讓人喜出望外。

  而韓岡又何能例外?

  文及甫並不自大,甚至可以說有自知之明,但眼下的局勢真的是對文家太有利了。

  文及甫被韓錟領著,一路到了一間屋子中。

  屋內空著,韓錟進來便讓人上茶上水。

  一路上,文及甫跟韓錟搭話,發現韓岡的三兒子,待人處事不是很圓滑,有些書呆子氣。說話連點抑揚頓挫都沒有,感覺接待人的對話,像是硬生生背下來的。

  排除掉為韓岡兒子吹噓的成分,傳聞倒是有幾分真相。

  請了文及甫落座,韓錟也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文及甫大感詫異,韓岡呢?

  韓錟直率的說,「文員外勿怪,家嚴有事,今日讓小子代為接待。」

  文及甫頓時變了顏色,韓岡不來,遣了毛頭小子來,這也太侮辱人了。想發作,卻又不敢,只能冷笑,「令尊貴人事忙啊。」

  韓錟看不懂臉色一樣,「家嚴的確忙,所以讓小子接待員外。」

  韓岡這個兒子是讀書讀呆了嗎,連話都不會說。

  文及甫正想再諷刺兩句,卻聽韓錟問,「家嚴又讓小子問一下,員外是為文煌倫而來,還是為太子而來?」

  就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整個人光著身子站在冰雪中,文及甫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韓岡什麼時候知道的?他知道了多少?韓岡是打算要挾文家?

  文及甫腦袋裡轉著各種念頭,想問又不敢問。

  「貴府與賊人勾連之事,家嚴盡知。沒有派人上貴府抓捕,主要是看在老太師的份上,不想讓老太師晚年不安。」

  「家嚴還說,章相公覺得你們京西高門還有點用,但他跟章相公的看法不一樣。」

  「而且看章相公昨日剛走,今日員外就來拜訪,家嚴的看法的確沒錯——這一句是小子說的。」

  韓錟用著他那沒有多少起伏的音調,說出長長一段刻毒的話,文及甫呆若木雞,韓岡眼里根本就沒有文家嗎?!

  「對了,」韓錟端起茶盞,臉色平靜,「忘了請員外喝茶。」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3
第306章 不悖(十)

  文及甫走的時候,是什麼反應,韓錟沒有跟韓岡說。

  他過來跟韓岡稟報時,只說了客人已告辭,就接著回去看他的論文。

  韓岡也沒多問。他沒打算理會文彥博家以及京西路上的那些豪門大族。

  看著就生厭,更不要說敷衍。以他的身份,本就可以更任性一點。

  要不是富家長房沒有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家裡的老二也不反對,當年的婚約要不要履行,那還真得兩說了。

  韓岡有他要操心的事。

  皇宮裡的事兒是一樁。

  韓岡收到的報告,太子糞便黑色,嘔吐物是醬色,是嚴重的消化道出血。

  一起收到的消息,太醫局的御醫們正用藥水洗胃,並設法用靜脈注射糖、鹽等營養物質,代替進食,但小孩子很難經受住這種折騰,活到大議會召開真要看運氣了。

  前頭死了一個皇帝,後頭新帝還沒繼位,就又要死了。

  一國之君的性命都保不住,傳出去,朝廷沒臉面,對國家穩定也不利。

  太后,皇后,章惇,都希望太子能太太平平的登基。但黃泥沾上身,想洗脫乾淨也不容易,在別人眼裡,一舉一動都帶著臭氣了。

  韓岡遠在關西,京城裡發生的事,他倒是能洗乾淨自己,但他也不可能站干岸看熱鬧。

  莫名奇妙就消化道出血,又不是勞累過度,飲食不協,很快就被懷疑是有人作祟。

  出事之後,皇城司和開封府,以及章惇,韓岡兩人手上的私人力量,就被發動起來,調查給太子下毒的兇手。

  章惇還沒回去,給韓岡秘密報告就回來了。

  其中並沒有任何政治上的因素,只是有個想做皇帝蠢貨,以為現在的太子死了,他就能取而代之。

  是與太子一同養在宮中的另一位宗室下的手。

  看見太子遲遲不能登基,就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才十歲出頭的年紀,竟然就能說服他的親生父親,收買了在宮中認識的內侍。給太子下的藥。

  這還真是個天才。要是他上位了,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兒來。

  但今天,第二份報告回來。

  劇情大轉折,是太子身邊人看到太子重病,擔心儲位有變,故而搆陷排在最前的受益者。即使太子沒那個福分,也不能讓對頭上位。至於前面的供狀,是屈打成招的結果。

  章惇因而大怒,下令清洗東宮。

  韓鉉過來的時候,韓岡正把給章惇的信裝入信封。

  用蠟封口,韓岡將信交給韓鉉。

  「你代為父去京裡一趟,把信交給章子厚。完事後,再去見一下黃勉仲,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要帶給為父。」

  「阿爹,何不讓三哥去?他一直在家裡看書,真的會變書呆子。」韓鉉不願幹跑腿的活,即使去開封,也沒有什麼意思。

  「不想去?」韓岡問。

  韓鉉嬉笑道,「去了就不能再阿爹身邊隨時聆聽教誨了。」

  韓岡說,「行啊,那為父身邊接來迎送的差事,就交給四哥你了。」

  韓鉉委委屈屈的,「也該三哥跑跑腿了。」

  韓岡不理會韓鉉扮痴扮楞,「你聽好了。如果章子厚問起來,宮裡面的案子該如何處理,你就跟他說,要處置這等妄人,其實不必要費什麼心思。依法懲處就可以了。剩下的章子厚自然會明白。」

  「那些帝黨就放過了?其實現在正是好機會。能一口氣斬盡殺絕。」韓鉉提議道。

  韓岡指著韓鉉,「你是唯恐天下不亂。」

  「孩兒只是希望京城能夠乾淨一點,這樣章相公和宮中的關係就能好上一些。」

  章惇舉動,太后和皇后那邊,心理上可能有點過不去。而且這件事說不準會加深宮中和都堂之間的裂隙。

  京城裡面從來不缺向這方向努力的有心人。以保扶趙氏為名義聚集起來的團夥,在各地都有一點勢力。皇帝的死,太子的病,都是可以被用來攻擊都堂的藉口。

  社會高速發展,趕不上這變化的人數目繁多,聚集起來發洩對社會的怨氣,也不免給自己找一個大義的名分。他們就像草原上的雜草,就算燒光了上層的,泥土下面的根系依然纏繞繁衍。

  「清除是清除不掉的。」韓岡搖頭,「現在怎麼做都除不了根。」

  人們很容易把自身的不足和生活上的困境,歸結於外界,而忽略自身的原因。

  自己窮,是有奸商把錢都賺走了。自己不能做官,是因為奸臣控制朝廷。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他們的想法並沒有錯。

  如今貧富差距變大,超級富豪富可敵國不是形容詞。而跟不上時代的、以至於社會等級跌落的舊上層又有很多。因而引發的社會矛盾的確不少。

  這就是所謂的保皇黨,在現階段無法根除的原因。 就像地裡的黴菌,只要有合適的土壤,自然就會滋生起來。

  「不過他們人數太少,」韓岡繼續說,「破落的大戶,不得志的讀書人,升不上去的小官,就是他們的主力,全天下的都算進來,一百萬有沒有?普通人能有兩三個億。只要把普通人安頓好,走馬燈的換皇帝都沒問題。」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普通人,他們的需求很容易得到滿足,不斷擴張帶來的戰爭紅利,保證了他們的生存。想揭竿而起不難,那裡都能找到機會,但想要看到天下響應,那就做夢了。

  韓鉉接過信,跟韓岡說,「兒子明白了,會把阿爹的想法說給章相公和黃參政的。不過……」

  「不過什麼?」

  韓鉉怯生生的問你,「等兒子回來,能不能讓兒子去一趟河東?」

  「為何?」

  「戰事就要開始了,兒子想去看看。」

  韓岡不介意讓自己的兒子多長長見識,「等你回來,讓你去大同。那時候,多半大同已經拿下來了。」

  「這麼快?」韓鉉訝然。

  「因為遼國跟不上了。」

  在一個超級工業大國身邊,玩工業轉型?也許一開始會有點成效,但最後,除了軍事工業,剩下的工業都會完蛋,甚至比轉型之前還要慘。

  這是東施效顰的結果。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4
第307章 崩塌(上)

  韓鐘調整了一下望遠鏡的焦距,十數里外的景象就被拉近到了眼前。 .

  說眼前的確有些誇張了,但是由晨光光學的大工張質親手磨製的鏡片,足以讓遠方那道水泥砌起的灰色牆體,填滿韓鐘的視野。

  那是大同府的城牆。

  大同府為遼國西京,控扼要衝,北通上京,東接幽燕,為大遼根本重地。

  十幾年來,大宋如日中天,而遼國國勢日衰,高麗日本接連丟失,但投入到大同府中的資源反而與日俱增。

  圍繞著大同府城,遼國陸續修起大小堡壘七十餘座,干溝濠河數千條。最後形成了一條綿延百里,橫亙大同盆地中段的築壘地域。

  韓鐘昨天帶著他心愛的望遠鏡,登上了觀察哨的熱氣飛船。

  從百丈高處俯望,綠意盎然的大同盆地,正被一道渾黃的濁跡一切兩半。

  韓鐘今天一樣帶著他的望遠鏡。

  早年關於研究天象的禁令早已被廢除,如今天下間的士子,都希望擁有一架望遠鏡來觀察天文星象。

  自然學會更是籌集的大筆資金,用了八年的時間在金陵蔣山和陝西驪山修建了兩座天文臺。

  兩座天文臺中作為鎮館之寶的兩台十五寸口徑的大型天文望遠鏡,其鏡片正是由張質父子親手磨製。修建天文臺的主體建築,其實只用了五年的時間,剩下的三年是等待鏡片磨製完畢。

  可算是國寶級匠人的張質,能在忙碌之餘,抽空磨製手持望遠鏡的鏡片,完全是看在韓鐘父親的面子上。

  即使是韓鐘在得到這具望遠鏡之後,也是小心珍藏,用絨布袋子裝好放在身邊,唯恐在哪裡磕碰到。使用時更是會帶著手套。

  視線上移,出現在鏡頭中的是大同城防最高處的兩座炮壘,駐紮在裡面是大遼新封的六位大元帥中的兩位。

  十一寸的口徑,三丈八尺的炮身,兩萬四千斤的重量,能夠把兩百斤的炮彈丟到十里之外,完全配得上神威定遠安濟大元帥和神武平虜安順大元帥這兩個威武的名號。

  用來妝點門面,做個好擺件,完全是綽綽有餘了。

  兩位大元帥之下,還有諸多元帥將軍校尉,林林總總,總共六百多門輕重火炮。共同撐起大同防線的門面。

  除此之外,還有遼人視之為扭轉戰局的利器的火箭。火箭在戰場上有過實際,遼人將其看得很重,儘管火箭由於精準度並不高的原因,只能用數量來代替質量,其需要投入的成本,即使大宋這裡也覺得難以承受,但遼國幾乎拼盡了全力,硬是給大同方面送來了六千餘枚火箭。

  遼國幾乎是傾家蕩產的架勢,打造了大同防線。與其說是要跟大宋一較高下,不如說是嚇阻。

  在不利於契丹鐵騎縱橫奔馳的群山中,以堅固的寨堡防線,阻止大宋的野心。而以廣闊的河北平原,作為進攻的方向,這是十年來遼國的戰略規劃。

  可是 當大遼皇帝,以舉國之力御駕親征的情況下依然頓兵於邊境小城,甚至可以說慘敗而歸之後,遼國的戰略方針就此從進攻轉為防守,將越來越多的資源投入到防禦中,不僅是河東,甚至還有河北。

  在這其中,韓鐘能感覺到一股溺水者拼盡全力想抓住一根稻草的絕望。

  只憑這一點 韓鐘可以說一句,遼國真的完了。

  「二郎!二郎!耶律宏業已經自縛出城。」韓鐘的貼身親衛一路小跑著上來,也顧不得喘氣,恨不得用最大的嗓門,把這驚人的消息,傳告給所有人知曉。

  韓鐘將望遠鏡指向另一個方向。

  城牆下,城門前,如同螞蟻一般的虛影,比起城頭上的巨炮,要模糊上許多。那是開城出降的守軍。

  遼國用了十年時間,投入了億萬資金,驅使數十萬民夫,方才打造出了這麼一座金湯城池。

  然後什麼用場都沒派上,就被雙手奉上,送到了敵人手中。

  「兩百載社稷一朝傾覆,三萬里江山水磨風銷。」

  韓鐘輕聲漫吟。他最後看了一眼從大同城中蠕蠕而出的行列,完全想像不出,那是曾經讓大宋君臣和億萬子民都無法安寢的契丹鐵騎的身影。

  收起望遠鏡,從望樓上下來。

  韓鐘從來沒有懷疑過最終勝利的歸屬。但也從來沒想過勝利會來得如此輕易。

  為了這一場會戰,為了奪取大同,整整四百門重型火炮齊聚前線,填塞了新式火藥的開花彈一車一車的運來。遼人的兩位大元帥即使能將兩百斤的炮彈投射到十里開外,其殺傷力也無法與能打出開花彈的重炮相比,大同的城牆再堅固,在炮火下也會化為齏粉。

  還有六萬禁軍,二十萬民夫,十餘萬牲畜,以及數以千計的各式車輛。以及預先做好承受巨大傷亡的決心。

  一旦大同克復,便是滅國之戰的開場。為了做到這一點,大宋朝廷準備了很多。所有的人都確信,這一場會戰,必然以官軍佔領大同城而告終。

  唯一的問題是,大同城中的遼國主帥看來也明白了這一點。耶律家的漆水郡王在猶豫了幾天之後,很乾脆的出城投降了。

  「節操這東西是不存在的,性命才要緊啊。」

  「世受國恩,卻不能死國,此輩留之何益?」

  隨軍轉運司中的年輕參謀們,對遼人的輕易降服頗為不滿。有幾個甚至是恨不得把遼人拉過去,再打一場的架勢。

  不過看到韓鐘這個隨軍轉運副使過來,就立刻轉回身去裝模作樣的處理他們的公務了。

  韓鐘對功勞沒有那麼耿耿於懷。

  沒能趁此良機得到軍功,的確很遺憾。但成千上萬的大宋兒郎性命得以保全,更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

  遼國還在,功勞是賺不完的,但人死掉可就挽回不了。

  開戰以來最大的傷亡是運兵車翻車造成的。

  這種只有百十人的傷亡就拿下一座城池的感覺還真不錯。

  「不要再做樣子了。接下來有得你們忙。」韓鐘站在房中央,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過來,「我們準備了那麼多的糧秣彈藥,不可能搬回去,也不可能一直放著不用。肯定要派上用場。」

  「運使,那接下來要打哪裡?」有人高聲問。

  「哪裡都可以,拿下了大同,就像吃掉了對手的一條大龍,全盤皆活。」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5
第308章 崩塌(下)

  大同無血開城,河東路的八萬禁軍,有了更為自由的用武之地。

  向北可以直接攻取遼國的上京,入駐遼軍西竄的道路。向東穿過太行山,可以與河北的進軍夾擊遼國南京道。就像一把匕首,插入遼國腹心。接下去到底要捅哪裡,自然是隨心所欲,已經不是身受重傷的遼國能夠抵擋的了。

  不過在這之前,韓鐘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遼國的降軍需要妥善安置。大同開城後的前十天,韓鐘壓根就沒有睡過。困極了的時候,就一杯一杯的濃茶灌下去,稍微清醒一點了,才閉起眼睛休息上一兩刻鐘,然後睜開眼睛繼續做事。

  直到三萬四千多契丹籍的遼兵乖乖的走進了臨時的戰俘營,剩下的六萬多異族人在宋人做出釋放他們返鄉的承諾之後,也上繳了武器甲冑,順服的留在軍營中,韓鐘緊繃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安排了車輛將契丹人中的軍官一股腦兒的先行送去太原府,韓鐘就一頭栽倒在床榻上,從第一天的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晚上。

  起來之後,餓極了的韓鐘就到處找東西吃。端了一盆馬肉湯,泡著能當凶器最適合磨練牙口的乾麵餅,坐在行轅的大門前,旁若無人的大吃大喝起來。

  出入轅門的官吏將校,紛紛側目而視。只是沒人敢打擾隨軍轉運副使的興致。

  不過看不下去的人還是有。

  「怎麼在這裡吃飯?」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韓鐘抬頭看說話人。

  是他的姐夫,同時也是他頂頭上司的兒子,王祥。

  王祥正投以嫌棄的眼神。

  韓鐘這般蹲坐在行轅門口,哪裡像宰相家的貴公子,分明就是一條守門戶的惡犬。

  「不在這裡吃,如何讓其他人看見?」韓鐘拿筷子敲了敲飯盆,憊懶的揚起雙眉,「好事就要做給大家人看啊。不然何苦找自己不痛快。」

  「我還以為你是怕有人找你打饑荒,在這裡裝窮呢?」

  韓鐘哈哈大笑,「打饑荒,如今誰還有空?怕都跑去爭功了。」

  臨戰時,各部將校爭奪資源是常事,隨軍轉運使往往就是被主帥踢出來的倒霉蛋,吃苦受累的活,還落不著一個好。

  韓鐘雖說後台大背景深,敢在他面前裝瘋賣傻拍桌子瞪眼睛的幾乎沒有,但委委屈屈來哭窮的表演這隔三差五就能欣賞一番。

  也就這幾天,大同開城之後,爭搶物資的將校們改為征搶功勞了,韓鐘耳根子算是清靜不少。

  「苦勞還能沾點邊,一場戰鬥沒打,那裡有什麼功勞。」

  「蚊子肉也是肉啊。」

  韓鐘把碗筷丟給身邊的親衛,拉著王祥往裡走,「我那兩個外甥怎麼樣?會說話了沒?」

  聽小舅子提起家裡的雙胞胎,王祥就一臉嫌棄,「都兩歲了,怎麼可能還不會說話?你這做舅舅的,出生後就去見了一次面。你姐還說你呢,越大越冷了。都不像小時候那麼愛親近人。」

  韓鐘打著哈哈,「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今年一定會去拜候阿姊,見一見勝哥彝哥。我早準備了兩匹一歲的小馬,大食天馬的純血種,臨冬牧場出的,一個是持國天王和飛星的第一代,一個是福祿壽喜的孫子,張喜燕那老貨可是拍著胸脯跟我說,兩匹都是冠軍馬的底子。」

  「那我就代那兩個小子先謝謝了。」

  韓鐘與王祥說著話,一路送到節堂門口,就停下了腳步,「大帥在裡面,瑞麟你出出示公文就可以了。」

  王祥點點頭。韓鐘不進去是對的,他在軍中,在家裡都很受看重的原因,並不是他是韓岡的兒子,更為重要的他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幾乎沒有利用自己的身份來破壞規則的情況。

  即使自己猝然而至,韓鐘也沒有在拜見主帥之前多問一句。

  王祥通名入內,韓鐘則轉會自己辦事的地方。

  有些事不需多問,王祥的來意,他所尊奉的使命,韓鐘已早一步得知。

  大同府輕易拿下,朝廷和河北都忍不住了。

  在最早的戰略規劃上,戰爭的主方向是在析津府方向上。河北平原才是這一次攻略的重點。河東方面,兵力和火力都只是一支偏師的等級。甚至拿下大同府,在計劃中都不是必須的。遼人在大同盆地堆積堡壘和火炮的架勢,一開始還是鎮住了不少人。

  但大同府開城了。

  雖然說,自從天門寨之役,大遼天子以舉國之兵都慘敗於區區一邊境小城之下,遼國人再也沒有主動進攻的勇氣。

  可大同府毫無抵抗的開城投降,而且八萬契丹本族士兵,被送進戰俘營的過程中,竟然連一起反抗都沒有,足以證明,遼國的脊樑都被打斷了。

  與此同時,遼國又發生了內亂。

  遼國東京道的渤海人起兵叛亂,首領自稱是大·祚榮的後人,派了親信渡海來聯絡大宋,請求外援。聲稱復國後,願永為大宋外藩。

  永為大宋外藩云云,當然沒人會當真。等滅了契丹,定然不會讓渤海自外於中國。

  不過這一場叛亂,又可以看清遼國內部的混亂。

  耶律乙辛建立神火軍之後,他對國中的控制力遠遠強於此前諸多契丹皇帝,諸多叛亂被他手中的強兵碾為齏粉,無人不畏懼他的聲威。

  但如今遼國內反抗的聲勢漸漸大了起來,慘敗之後的人心思變,這就不是光憑戰陣能解決的問題了。

  遼國的軍備不可能停下來,宋軍正不斷向兩國邊境聚集,以河東為開端,河北為中心的一場國運之戰眼見就要開始,不撐過這一波,大遼就要灰飛煙滅。這節骨眼上,耶律乙辛父子哪還顧得上渤海、女真的小民會不會餓死。

  而只要契丹金帳還在大肆搜刮,渤海人、女真人的反抗就不會停止。在外部巨大的壓力下,契丹人根本無法分心鎮壓。

  想要抵禦外敵,就要搜刮內部。搜刮內部,則會引來叛亂。叛亂的結果,會更難以抵禦外敵。這是一個遼國君臣無力跳出的怪圈。

  直到他們滅亡。

  能夠親身見證一個大帝國的崩塌和毀滅,熟讀歷史的韓鐘甚至感到榮幸,這可是難得一遇的機緣,讓他可以精神百倍的投入工作。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道路的連接和疏通,最終讓河東軍能夠介入到河北戰局之中。

  河北!河北!

  雙方加起來有百萬大軍集結,這將是一場名列史冊的大戰。

  韓鐘渴盼自己能側身其間。

  只是接下來交鋒的地點,不是河北,而是北地草原。

  草原上的統治者早就不再是契丹人了。

  當阻卜部族都在為漢人放牧牛羊,當他們用羊毛、羊皮、羊肉向漢人交換,他們已經不可能再聽從契丹人的命令。

  早在數年前,阻卜人就被組織起來,掀起了一場又一場叛亂,不斷蠶食遼國在草原上的疆域。直到宋遼間的局勢越來越緊繃,遼國天子決定派出一支精銳,在決戰前,先行剷除這肘腋之患。

  而這支精銳抵達前線的時候,大同府剛剛陷落。消息並不通暢,草原上的會戰並沒有受到干擾。

  三萬阻卜騎兵,與以神火軍為主的萬餘遼軍,三次接陣,三次敗退,一直退到阻卜大王府——這是遼國為了控扼阻卜諸部而建設的城塞,卻在兩年前被阻卜人奪取——在連日來的第四次交鋒中,全線壓上的遼軍幾乎將阻卜人的戰陣給打穿的時候,兩千多漢家鐵騎從側後方突襲遼軍本陣。同時進入戰場的,還有十八門三寸榴彈炮。這些火炮更是搶在騎兵攻入遼軍本陣前,將遼軍主帥的大纛和他本人一起變成了地面上的一攤污物。失去了最高指揮的遼軍,也失去了勝利的機會,最後以六成多的損失為代價,逃離了戰場。草原就此一戰而定。

  而河東方面,順利奪取了大同後,就在大同開始整頓兵馬、囤積物資,整整休養了兩個月。雁門兩邊沒有鐵路連接,為了保證從大同出塞的大軍能夠得到充分的補給,不得不等待軍需補給運送到位。同時這也是等待河北方面的戰事打響。

  當八月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了桑乾河上。

  從涿州至滄州,千里戰線上的一千三百門火炮一齊揭開了炮衣。

  以前所未有的猛烈炮火為先導,在河北邊境上的二十三萬宋軍,一舉突破了遼國辛苦建立起來的防線。

  此時此刻,韓鐘低頭看了看懷表上的指針,又抬頭望了眼綁在平板車車廂上,隨列車緩緩北去的一門門榴彈炮,「終於開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6
第309章 偽帝(上)

  鼓聲停,長刀落。

  刀光一閃,一顆鬚髮皆白的頭顱瞬間落地,咕嚕咕嚕滾了老遠,一道血霧追在後面,將地面染得更紅。

  持續了一個下午的咒罵聲終於戛然而止。

  蕭海里疑惑的抬起頭,驚訝的發現。中午時台下擁擠的人群,現在已消失無蹤,只剩下一排排頭顱,堆疊在面前。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南京道上最為顯貴的漢人家族,全家老幼都在這裡了。

  韓家的家主,南面官的漢樞密使,做了聖宗皇帝繼父的那一位的嫡親曾孫,是七百人中的最後一個。

  來自皇帝的口諭,要讓這個吃裡扒外的叛賊,親眼見證他裡通外國的下場。

  來自金帳的宿衛,拾起那枚不肯瞑目的首級。雙手捧到蕭海里的面前。

  「帶上吧。」蕭海里不想多看相處幾十年的同僚。起身回頭,往著金帳的方向走去。

  宿衛將首級裝入木匣中,雙手捧著跟在蕭海里的身後。

  要回去向天子覆命了。

  一路走過來,僅存的幾個漢人官員,都遠遠的退開。閃躲間投過來的幾眼,帶著濃濃的畏懼。

  他們不得不怕。南京道上的,舉族三千口,就在這幾天,盡數被皇帝派人屠滅。

  而剛剛由蕭海里監斬的玉田韓家,因為他們那位顯赫的祖上的原因,都已經脫離了漢人的界限,成為的大遼國中頂級的顯貴家族,依然沒有逃脫皇帝的猜忌。

  不過他們應該也不會有冤枉,樹倒猢猻散的時候,不可能指望漢人大族還會與國族一條心。其中或許會有一二忠臣,在整個家族幾百口上千口,不可能還甘願坐在快要沉沒的大船上。

  漢人裡通南方,要賣了整個南京道,渤海人在東京道上鬧騰,通過海陸跟宋人勾連。阻卜人就不說了,早些年就已經是宋人的狗,給他們看著羊群。

  女真人倒是一副忠心鷹犬的模樣,抓捕韓家馬家,就是完顏阿骨打帶隊的。

  不過等送人打過來,蕭海里可不信,女真人會跟著一起去送死。畢竟連天子的親侄兒,漆水郡王都投降了宋人。

  監軍領頭出降,歷朝歷代都沒有如此可笑的事情。

  但是放在風雨飄搖的現在,又完全讓人笑不出來了。

  宋人已經開始全面進攻,涿州對面新修的克敵堡,昨天早上派人發信過來說宋軍進攻。到了中午的時候,陷落的消息就傳來了。

  宋軍攻到析津府,怕是也要不了十天。太子殿下正在析津府主持防禦,蕭海里不是很看好。只希望砸在析津府防線上的幾百萬貫,好歹能讓太子多支撐幾天。

  要是能如天門寨一般,擋住宋軍進襲的腳步,那就有和談的資本。

  今年以來,蕭海里曾經作為使節被派出去三次,每一次都在邊境上被擋了回來。幾十年前,他還名為蕭禧的時候,看見他就一臉賠笑的宋國守將,如今連面都見不到。就像大遼對待邊鄙蠻夷部落一樣,就連守兵的眼神裡都是鄙視。

  幾十年前……呵,蕭海里自嘲而笑,換作幾十年前,宋遼兩國的邊界又哪裡會在涿州的北面。

  要不是蕭海里是後族出身,又是被皇帝帶在身邊,他都想找找門路了。

  只是,真要讓蕭海里背叛耶律乙辛,他也下不了決心。

  耶律乙辛雖然是篡逆得位,但他自登基後,任賢選能,對臣子信之重之,結以恩義。自奉簡薄,財貨多賜予臣下。

  英明之處,之前幾位正統天子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大遼在他手中變得空前強大,如果不是遇上了更為強大的敵人,大遼國中不知有多少人願意為他效死命。

  屬於皇帝的金帳,已經很舊了。

  當年剛剛造出來的時候,即使在幾十里外,亦是鮮明奪目。數千匹來自於南朝蜀地的金絲錦緞,被縫製成了金帳的外層,在陽光下,散發著耀眼的燦金之色。

  但如今巨大帳篷外觀斑駁陳舊,舊日的鮮亮的色彩,被風雨侵蝕得暗淡無光。就像風雨飄搖的大遼,也許下一刻就會崩塌。

  幾年來,不斷有人向皇帝說,如此有損大遼聲威。還有人要提議,要壘砌十丈高、百丈寬的台基上,上面只有金帳矗立,可以彰顯著金帳的主人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地位。然後提議的人,就被打發到日本去丈量土地。南朝打過去的時候,就沒了消息。多半已經死了。

  自從天門寨慘敗之後,耶律乙辛盡一切可能,將手中的資源都投入到軍事中。對自己的吃穿用度,已經節省到不像一位天子的地步。

  原本金帳周圍隨時有三千名金甲羽衛護衛。一個個身高體健,全副武裝,全都是在戰場上有功勳的精銳,放到神火軍都能帶上至少十人的小隊。但如今只剩下不到千人,剩下的都派上了戰場。

  原本金帳旁還有天工司最傑出的成就,兩尊萬斤大元帥。每天早晚都要釋放號炮。一炮鳴響,數十里方圓,清晰可聞。但半年前,這兩門炮就為移送到前線的堡壘中。

  南朝,蕭海里出使過多次,對那裡的風土人情都有瞭解。南朝的漢人許多人都喜歡打腫臉充胖子,家裡越是貧寒,在外面就越裝得光鮮亮麗。即使是南朝的朝廷和皇帝也不例外。蕭海里作為正旦使、生辰使去南朝恭賀年節和天子誕辰的時候,那邊的朝廷都恨不得把家底都搬上來,炫耀南朝的富庶和強盛。而大遼國中一向都是講究實務的。

  蕭海里一向都對此感到很自豪,從來不會因為寒酸而自慚形穢。如今的皇帝,也正合他的心意。

  但是,無論什麼樣的忠心,都要建立在家國尚存的基礎上。

  殺掉了心懷異志的漢家大族,殺掉敢於起兵造反的渤海人,但

  終究,還是要打贏一仗啊。

  蕭海里沒有等到天子的召見,而是等來了一名又一名從前線下來的信使。

  南朝權相章惇親自壓陣,五十萬大軍在三日內,碾過了兩國之間臨時修起的國境線。

  守軍沒有死守邊境,紛紛向北方退回來。

  燕山腳下,圍繞著大遼南京,有一條堅固的築壘地域,這裡就是預定好的決戰之地。

  只是在計劃中,前沿各地守軍,應該抵擋一陣子,再退回來。

  如今計劃的改變,只意味著一件事……

  很快就能看見宋軍大旗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7
第310章 偽帝(中)

  舊日合身的衣袍,如今穿起來空空蕩蕩。

  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竟然還頑強的維持著生命。

  每天三次御醫把脈,耶律乙辛都能從那位醫生臉上看到為難,猶豫,不知道怎麼開口的神情。

  耶律乙辛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自從天門寨那次受傷之後,他的身體狀況就每況愈下。

  身邊很多人等著他死,還有更多的人盼著他死,但是他偏偏一直活到今日。

  有時候耶律乙辛覺得,他要是能早一點死就好。就在滅掉了日本,滅掉了高麗,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

  但菩薩讓他活到了現在。

  不僅沒有死,還有足夠的力量控制整個國家。

  尤其在宋軍開戰之後,畢業旅行,反而覺得自己的精力更加旺盛,甚至身體狀況也好了不少。

  在過去一段時間,每天早上總是渾身麻痺,要泡在熱水裡好一陣才能慢慢緩過來。但最近的半個月,各種疼痛麻痺和舊瘡帶來的酸癢,都消退了許多。

  整個人就好像一幅被從裡到外整修過的舊車,又開始穩穩當當的上路行駛。

  只是他這輛老車所率領的車隊,此時正向懸崖外一路狂奔。

  當五十萬宋軍,以無可阻擋之勢從南方的大平原上碾壓過來,早前在邊境上設立的防線都顯得脆弱不堪。

  雖然有人說五十萬只是嚇唬人的號稱,實際來攻的宋軍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十萬。還有人建議耶律乙辛對下宣稱,宋軍只有二十萬,必將在析津府的高牆深壘上碰得頭破血流。

  耶律乙辛拒絕了這個提議。

  現在不僅沒有必要,同時也沒有辦法用謊言來提振信心。敵人很快就要來到面前。這時候說的謊,到時候全都會被拆穿。

  章惇所帶來的五十萬大軍,是實打實的五十萬。

  耶律乙辛的樞密院,統計了各部傳來的軍情,確認了宋軍的兵力。這是經過了分析對比後的結果,如果把各處的消息簡單的加起來,宋軍都要超過兩百萬了。

  如果真的有兩百萬就好了。

  恐怕走不到析津府,宋軍就會被餓死大半。

  可惜宋軍只有五十萬。

  在還沒有鐵路的時代,五十萬人同樣走不到析津府。

  如果有五十萬的正軍,必須要有一百萬的民夫來運輸糧草物資。不論是遼國還是宋國,都無力在一個戰略方向上動員起如此龐大的力量。

  直到有了鐵路。

  不過這一回宋軍在河北的進攻,依然分成了三路。

  東路發自滄州,目標連接東京道的平州。中路主力自涿州出發,直奔析津府而來,而西路則緊貼太行山行軍,接應從河東出來的兵馬。

  還有宋國的海軍,從兩個月前開始就在騷擾渤海沿岸,從遼西到平州,沿海城鄉處處烽煙。而且財大氣粗的宋人還到處送兵器送甲冑,渤海族的叛軍剛起兵時連頭盔都配不齊,半個月後,裝備都要趕上神火軍了。

  耶律乙辛面前的沙盤上,代表宋軍的小紅旗,已經插滿了南京道南部區域,以及環渤海的一片。而且紅旗佔領的區域還在飛速的增加。

  耶律乙辛站在沙盤前,許久沒有動彈。

  從昨天開始,每一封送來的戰報,都意味著一個城鎮的陷落。

  再過幾天,大遼在南京道上的控制區域,可能就只剩下析津府附近很小的一片地盤。

  即使不通兵事,都能看得出大遼一方所面臨的絕境。

  「陛下,還是移駕大定府吧。章惇來勢洶洶……」

  又有人忍不住勸說耶律乙辛避讓宋軍的鋒芒,話才說了一半,看見皇帝臉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時驚駭欲絕,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耶律乙辛比了個手勢,兩名宮衛立刻上前,將此人拖了出去。

  求饒聲轉眼就聽不見了。

  「朕不想再聽到類似的廢話。」耶律乙辛沉著臉,教訓著金帳中一干參贊軍機的臣子,「朕駐蹕何處,朕自由考量,不須爾等多言。爾等只需考慮如何守住析津府。」

  耶律乙辛冷笑了一聲,「一槍不發就跑,朕讓後人如何看朕。析津府有百堡千壘,聚集了全國的火炮,要是丟下析津府,大定府、臨潢府又如何能守得住?」

  南京道上,遼軍總兵力也有三十萬人,其中裝備有火器的精銳不下十萬。即使如今接連敗退,有很多隊伍直接被打散,沒能回來,但耶律乙辛還是有足夠的兵力守住析津府防線。

  只是這些人身處高牆深壘的析津府防線後,到底能不能守得住,耶律乙辛心裡面還是藏了一個疑問。

  不過這時候,即使有疑問,他也不能說出來。

  「陛下,坐下來歇一歇吧。」

  耶律乙辛搖搖頭,他要是坐下來,恐怕今天白天就沒有什麼精神站起來了。

  「陛下是不是擔心太子。」一名近臣猜度著耶律乙辛的心思,「太子多謀,又有武勇,區區渤海人絕不是太子的對手。」

  耶律乙辛冷漠的說,「朕和太子若有失,還有太孫。」

  但太子、太孫此都不在京城。

  名義上他們是平叛,實際上,他們帶著半數神火軍,正一路向西,他們要遷徙萬里,到宋人的勢力無法染指的地方去。

  阻卜人封堵了草原上向西的通道,但再往北去,漠北之地,同樣可以前往西方。

  如果自然學會上的記錄沒有錯誤,那麼只要遠行萬里,就能抵達與世隔絕的泰西。大遼將會在那裡重新立國,而他耶律乙辛的子孫也會在那裡開枝散葉。

  「如此就夠了。」耶律乙辛想。

  即使是他這位大遼皇帝,都沒有了跟宋人一較高下的信心。

  宋人還沒打過來,造反的絡繹不絕, 投降的爭先恐後,沒有他耶律乙辛坐鎮燕山南麓的析津府,整個南京道還沒開戰就要崩潰。

  把守帳門的宮衛又從門口進來,帶來了又一分戰報。

  一名近臣接過戰報,展開一看,立刻蹦噠了起來,帶著興奮,「陛下,大喜,陛下,大喜。」

  耶律乙辛抬起頭,急迫的說,「是誰的捷報?」

  「完顏阿骨打,他昨日於桑乾河畔,陣斬八百宋軍。」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3:18
第311章 偽帝(下)

  「阿骨打,回來了?」

  「阿骨打,幹得漂亮。」

  「阿骨打,還是你們厲害。」

  「阿骨打,你先去見皇帝,回頭我請你喝酒。」

  完顏阿骨打的同袍歡欣鼓舞的迎接他的凱旋。阿骨打也笑著,一一給他們回應。

  開戰近十天,宋軍勢如破竹。難得有一個真正的捷報。其他的捷報,都是勝利轉進,只有他們,是真正拿到了斬首,逼退了迎面的敵軍。

  神火軍在前線傷亡慘重,一個個千人隊填上去,然後一個個被打殘下來,才幾天的功夫,傷亡就超過一萬五。已經快要趕上神火軍成立以來的總傷亡。上百個大小部族失去了他們的繼承人。

  而在前線駐守的皮室軍、頭下軍、部族軍,一個堡壘五千人,一個城池一萬人,就這樣,連續被殲滅,差不多已經有十萬了,整個南京道守軍的三分之一。

  能把宋軍阻擋一時,已經是難得的成就。士氣近乎於崩潰,還能堅持抵抗的部隊越來越少,為了維護維持住人心士氣,阿骨打所取得的戰果是值得,同時也必須被大肆鼓吹一番。

  完顏阿骨打還沒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派來的使者告誡過一番。他也知道了該怎麼配合來自皇帝的要求。

  領著換了一身光鮮的裝束的手下,完顏阿骨打來到了金帳前。

  大遼天子親自出迎,樞密使和宰相率文武兩班跟隨,為完顏阿骨打舉行了最高規格的凱旋儀式。

  阿骨打舉著繳獲的宋軍旗幟,將之獻給皇帝。他的部下也將一枚枚宋軍的首級堆放在皇帝面前。

  龍顏大悅,完顏阿骨打成為了女真部的第一個郡王。上萬人一起歡呼,天子設宴賜酒。

  酒宴過後,完顏阿骨打回到自己的營帳中,臉上儘是陰雲。

  當年他跟著太子平定高麗日本,凱旋歸來的時候,皇帝給予的規格也不過如此。

  這只是殲敵三百的小小勝利而已。

  他手底下的同族兄弟,沒有一個因為阿骨打的受封而感到欣喜。

  幺弟完顏斜也把人都趕了出去,過來勸阿骨打,「二哥,這裡不能留了。宋人馬上就打過來了,析津府根本都守不住。我們手底下完顏部兩千兒郎,不然都斷送在這裡。漢人跟契丹人的恩怨,我們女真人不要插手。皇帝給你那麼高的爵位,不就是想讓你帶著完顏部的兒郎們為他去死嗎?」

  完顏斜也的話,完顏阿骨當然都明白,皺起眉頭,「不要胡說八道。皇帝對我們完顏家有大恩德,剛剛又賞賜又授勳,要是背叛了,我們還有臉去見人嗎。更何況,現在我們身處大軍中,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要不然就跟皇帝說要去前線殺敵,乾脆直接降了宋人算了。」

  阿骨打有些猶豫,如果他是一個人的話,為皇帝盡忠倒也罷了,但他手底下有整個完顏部,不得不為幾萬完顏部眾考慮。

  「我們剛殺了他們那麼多人,章丞相願意收留我們嗎?」

  「這件事交給我,我去南方探查一下。總得給我們完顏家找出一條活路來。」

  這時金帳派人來傳話,  「大王,陛下召見。」

  完顏斜也忙湊在阿骨打耳邊低聲說「哥哥不管皇帝說什麼,想辦法離開這裡。」

  再一次來到金帳中,天子和宰執們的臉上再看不到一絲歡騰的表情。

  皇帝依然威嚴,「酒醒了嗎?」

  完顏阿骨打點點頭。

  「說一說吧。你是怎麼打的。」

  「只能說是幸運。」完顏阿骨打說。

  那是一場經過計劃的伏擊。

  利用了宋軍的狂妄。把他們引入了伏擊圈。

  但即使被伏擊了,宋軍還是很好的組織起來反擊。完顏阿骨打他所率的完顏部八百甲騎,在那一次伏擊中,損失了近三百人。與他們所擊敗的對手。其實並沒有多大差距。只是後來大遼一方的援軍線先一步趕到。宋軍才不得不撤離戰場。

  聽完顏阿骨達的敘述,耶律乙辛沉默下去。幾個宰執,在那裡寬慰著皇帝。說宋人驕狂,必重蹈當年趙光義的覆轍。

  遼軍一開始的戰略規劃便是如此。

  引誘宋軍深入,然後截了他們的補給線,最後在堅實的析津府防線下,把宋人擊敗。重演高粱河之戰。

  但眼下,這份戰略順利執行的把握,已經越來越小。阿骨打的勝利,不過是一片慘敗中的唯一亮點。

  耶律乙辛彷彿聽到炮聲從南方傳來。宋軍距離他的金帳已經不到兩百里了。

  耶律乙辛陷入沉默,外面又傳來軍報。

  「陛下,阿息保回來了。」

  耶律阿息保,大遼的夷離堇,負責把守保州,開戰後的第二天就丟了他的駐地。

  完顏阿骨打見過他很多次。狂妄自大的一個人。看不起宋人,又愛自我吹噓,說要給宋軍迎頭痛擊。朝中都以為他有能耐,把他安排在保州。誰知一天就丟了保州。

  「他不是被俘了嗎?!宋人放他回來做什麼……」耶律乙辛忽然沉下臉,「讓他來見我。」

  阿骨打還想按斜也的計劃請戰外出,但看見皇帝的表情,他決定換個時間再來。耶律家丟人現眼的樣子,他這個外臣不方便看。

  走出金帳,就發現耶律阿息保。阿骨打差點沒把他認出來。

  原本總是一派趾高氣昂、看不起任何人的五院部夷離堇,跟眼前彎腰弓背的小老頭兒完全不是一個人。

  阿骨打不敢久待。看著阿息保被招入帳中。

  耶律乙辛也差點沒認出他的臣子,看了好一陣,「阿息保,宋人放你回來做什麼?」

  阿息保縮著脖子,「要臣帶一份口信給陛下。」

  「口信?阿息保,你是要說給朕聽嗎?」

  「陛下,宋人的列車已經能穿過保州了。」

  「怎麼可能?鐵路不是拆了嗎!」宰相叫了起來。

  「我們拆,他們就建上了。修的比我們拆的都快。」

  耶律阿息保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恐懼。彷彿看見一個無法想像的怪物的恐懼。

  他親眼看見宋軍如何在已經拆卸的鐵軌和枕木的路基上,重新鋪起一條鐵路來。

  他們拖來了枕木,他們拖來了鋼軌,每隔十丈他們就安排了一組人在鋪設軌道。等修完這一段,又挪向前面。

  被拆掉的幹線鐵路長達二十里,他們動用了上萬人,然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就鋪設完畢。

  管鐵路的士兵揮舞著紅旗綠旗,一輛輛列車在冒著黑煙的機車帶動下,沿著鐵路駛來。

  卸下了士兵,卸下了槍支彈藥,卸下了一門門巨大的火炮,還有各種車輛馬匹。糧食草料堆積如山。

  即使是夜裡,也是燈火通明。木質的龍門吊將一個標準箱一個標準箱箱的輜重,吊上同樣標準化的十萬大軍的軍需在此處集合。然後又被分派出去。

  敵人的生產力強大到一定地步的時候,親眼確認到了巨大的差距。耶律阿息保完全提升不起來對抗的念頭。

  耶律阿息保就這樣被宋人帶著,在剛剛設立的輜重轉運點外圍繞了一圈。要為大遼堅持到底的念頭完全變了。

  耶律乙辛默然良久,「章惇怎麼說的?」

  「章惇說,」耶律阿息保吞吞吐吐,「如果陛下能及早醒悟,素服出降,還不失王侯之選。若是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

  根本打不贏。

  在阿息保的認知中,大遼歷代皇帝了,眼前的這位,他可以輕易排進前三。

  但他一直被詬病為弒君篡位的偽帝。

  阿息保從來沒這麼想,但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不是因為耶律乙辛篡位,而是耶律乙辛即將失去他的國家。

  沒有國家的皇帝,就是偽帝。

  「把蕭海里叫來。」耶律乙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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