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16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9
第273章 長風(十)

  「這般快?不能再拖些時日?」

  「山之將傾,豈人力可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

  韓岡的回答,讓蘇昞沉默下去。

  蘇昞管理的橫渠書院的重要性用什麼樣的褒獎都不為過,天然的就是雍秦集團裡的最重要成員之一,他蘇昞有份參與集團內部的一切戰略規劃,當然知道韓岡的話中之意。

  一聲嘆息,蘇昞不再提相關的話題,繼續陪著韓岡參觀書院內部的幾處工廠和實驗室。

  關西諸路,人口總計一千三百萬,其中四百萬在十五歲以下。醫療衛生水平提高所造成的影響,從人口比例的變化上表現得清晰鮮明。

  這四百萬,排除不到學齡的幼兒,排除蒙學或小學後放棄讀書的少兒,排除絕大部分女性——由於現實原因,女子學校雖然一直在發展,但如今依然不到學校總數的十分之一,而且以蒙學小學居多,中學只有三所——剩下的在學人數有一百萬。這一百萬中,有意願並有能力在中學畢業之後繼續求學的,近三年內,平均每年都有三萬人。每年三萬名中學畢業生,就是橫渠書院的根基。

  橫渠書院在關西各州州城中,都設有規模不一的預科。接受為期一年的預科學習,並通過考核之後,其中的十分之一,便能夠來到橫渠書院的本院繼續求學。關西士子對橫渠書院趨之若鶩,以至於各地縣學州學的用處,竟止於給學生掛名。

  在橫渠鎮南,大振谷口的橫渠書院中,彙集的就是關西百萬學子中的佼佼者。理所當然的,書院內貢生便層出不窮。

  明理、治事兩大分院的畢業生,佔據了關西各路進士科八成和諸科九成的貢生名額。除此之外,橫渠書院自身也有選拔貢生的資格,每年都分別有二十名進士科、一百名諸科的貢生名額。

  能單獨擁有發解試資格的私家書院,並不止橫渠書院一家。章惇在福建開設的石山書院有著同樣數量的名額。南京應天書院,潭州岳麓書院,廬山白鹿洞書院,甚至洛陽的嵩陽書院,一干國內有名的大書院,同樣也有,只是名額稍減——韓岡和章惇給書院貢舉名額,本是充滿了私心,但表面上還是要做得好看一點,吃相不能太難看。

  不過這些書院,沒有一家能夠與橫渠書院一般,走出去的貢生可以在省試諸科的黃榜中佔去一半。之所以沒有拿到更多,完全是因為分配給關西的貢生名額太少的緣故。

  最早的時候,看到關西士子諸科金榜題名的數量如此之多,不是沒有人出來喊作弊。不過數理和工科方面的差距表現在試卷上顯而易見,遠比文科更加容易分辨。這些怨憤的呼聲,在試卷貼出來後,很快就消失了。

  之後一位關西出身的明算科省元放言道,如果沒有貢舉名額的限制,關西出去的士子,能讓明法科之外明工科、明算科、明醫科等諸科進士盡作陝音,如果有明農科的話,結果不會有區別——當然,農科是各科必修,即使是進士科,如果不能把《農政全書》最新版倒背如流的話,至少會在省試時丟掉卷面上的七八分。短時間內朝廷也沒必要專門設立一個明農科。

  這番言論肯定是很招人恨的。沒有引發更大風浪的原因,主要還是當時在進士科中,關西進士的數量依然比不上開封府和福建路,在天下各路中,勉強排進前五。

  雖然說民風變動,新時代已經到來。蒸汽機驅動的列車車輪,碾過了一切想要螳臂當車的不合時宜者。可過去的習慣依然是將進士科放在第一位,對諸科並不如何看重。能夠成為宰輔的只有進士,諸科的前途有限,遠比不上進士科更容易飛黃騰達。

  但韓岡看中的依然是諸科。時代在高速發展中,半部論語治天下早已是百年前的奇聞軼事。熟讀經史可以安治地方,也不過是書呆子的夢囈。

  朝廷治理郡縣,脫離不了大批量擁有真材實料的技術官僚。礦山勘探開採、橋道建築維修、醫療厚生建設、工廠製造輸送、工商稅率計算,進士爬得再高再快,真正做事的還是下面的官吏。

  如果有效掌握住政權的底層、中層,那麼只要一個念頭,隨時都可以掀翻掉看不順眼的高層。

  有這個認識的並不只有一個韓岡,章惇同樣看的很清楚,石山書院就是他的應對。但他的努力,卻遇上了只想考進士的福建路。

  關西平均每科出不了三個進士的窘境,反倒讓關西人對進士沒有那麼執著,進士不成,諸科也可。然後因為關西士子們在諸科考上的優良表現,反過來更促進了關西士子對諸科的重視。

  加之諸科考試的內容,除去明法科之外,基本上都能在橫渠書院的教學課程中找到。考綱不脫離課綱,考試題目也沒有脫離老師的教導。既然如此,自然不會有太多人會放棄通衢一般的諸科,而選取獨木窄橋的進士科。

  福建的情況正好相反,福建士子對諸科的熱情,遠遠比不上進士科。參加諸科的士子越發減少,進士科成績則越發出色,進士科成績出色,參加諸科的士子也越發減少,一年年下來,就形成了惡性循環。

  所謂矛盾,就在此處。即使權如宰相,也改變不了人心大勢。

  待到二十年後,關西士子、橫渠學生,充斥在國家各處關鍵崗位上,朝廷中的進士們,除了依仗橫渠學子們的匡助,還能有什麼辦法?那麼多的派系,那麼多的鄉黨,當真以為他們能夠聯合起來,共同排擠橫渠學子?

  自從把自家很大一部分的收入投入到關西諸路的基礎教育中,並由此帶動了很大一部商會成員的慷慨解囊,夯實了未來的根基,韓岡再不會擔心關西將來的發展。儘管資源貧乏,儘管土地貧瘠,儘管沒有南洋那樣安全肥沃交通便捷的後方,儘管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有著一個遠遠超過任何競爭對手的教育體系,

  有疑慮的只是眼前。

  走在學院中林蔭道上,道路兩側是一間間商舖,校舍與商業、民居混雜一處,在京城是大逆不道,在關西,也是橫渠書院獨有的魅力。

  茶鋪,書鋪,酒肆,雜貨,各色小店的店家,沒有其他去處的商舖一般,時時刻刻都充斥著此起彼伏的吆喝,他們總是衣著整齊的站在門口,或坐在櫃檯內,等著客人登門。

  一隻三花狸貓,蹲在陽光照耀下的酒鋪櫃檯上眯著眼睛;一本本打折的書刊,堆在書店門口的桌子上。走進酒鋪的年輕人不忘伸手撓撓貓咪的下巴;站在書堆前的兩名書生,傳注的翻著手上的書卷。茶社窗內,三位友人圍坐桌邊輕聲的談笑,其中一名年輕人,親自提起茶壺,給朋友們斟滿茶盅。

  路上,沒有人高聲喧嘩。就連路中心的車馬,也是徐緩而安靜。整條街上,滿是祥和的氛圍。

  韓岡偏頭看著沉默了許久的蘇昞,橫渠書院能有如今的局面,教化能夠連商舖的氣質都一起塑造,都是蘇昞的功勞。

  小小一處書院容易改變,天下呢?

  人心大勢,章惇違逆不了,韓岡又何獨能外?

  生產力發展造成的尖銳矛盾,聖人喊著一輩子克己復禮都沒用,何況如今更加激烈的變化,更加尖銳的矛盾?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0
第274章 長風(11)

  「如今真正危害國家內部穩定的矛盾,並非在於官吏,而是經濟基礎與經濟結構之間不匹配,這直接導致了大批京西百姓破產失業。所以說,變亂不可避免,動盪不可避免。」

  會議室內,十幾張簡易的木桌照常例圍成了一圈。

  坐在桌邊,有韓岡、蘇昞,還有雍秦商會理事會超過三分之二的成員:從西域到淮東,坐擁棉田四十餘萬畝,棉行最大的原料供應商;掌握絲綢之路貿易量一成半的豪商;平安號的董事;開辦有十八家工廠、礦山的大工廠主;種家、姚家幾家關西將門的代理人;太尉王厚的同產弟;甚至還有木征的兒子——當年跟韓岡打生打死,現在卻坐在一起,共商大事——就是不算韓岡,這些人在關西跺跺腳也能引發一場地震的。

  這一圈大人物中間,還坐著五人,胸口都別著自然學會和橫渠書院的銀質徽章,其中一人胸口還有一枚經緯地球金徽,這是獲得自然學會最高獎學會獎的標誌。

  如果對自然學會稍有瞭解,看到他們身上的徽章,就知道這必然是一群當世第一流的學者,尤其是那位學會獎的獲得者,更是以一流學者中的一流學者。

  韓岡、蘇昞、商會理事一起坐在這裡,就為了聆聽他們的發言。

  五人都是真正的經濟專家,橫渠書院中十餘年浸淫培養出來的專業學者,能夠用著韓岡所『發明』的拗口的詞彙,進行學術問題的探討。

  獲得過學會獎的邵靖是書院內經濟專家中的第一人,也是韓岡提倡的實地調研的踐行者,一年中有三分之一奔波於各地,皮膚粗糙黝黑,臉上皺紋處處,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有五十歲的樣子,。

  「在下去年九月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永寧【今洛寧縣】調研。」邵靖打開手中的小冊子,唸著上面的記錄,「永寧在洛水上游,崤關所在,山多田少。七年前在下第一次在永寧調研,當地主客戶總計四千兩百餘戶,不計無法耕作的山林,其中擁田千畝以上的大戶,只有鄒家。族長鄒安懷掌管家業。其父鄒胤做過一任知州,屬於官戶。」

  邵靖看了看韓岡,韓岡輕輕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

  鄒胤這個名字他記得,但也僅只是記得,相貌經歷都不清楚,至於鄒胤為什麼只做了一任知州的原因更是不清楚。

  只一任知州,要麼是臨致仕前的安撫,要麼就是犯了過錯斷了前途,此類官員朝中數以千計,他哪裡記得住。

  不過這也比章惇強了,章子厚章相公的一對眼睛,是有名的只看得見才幹之士,稍差一點,就完全無視了。

  「其他四家官戶,十七家一等戶,家業都不過八百畝。」邵靖試了試茶水的溫度,放棄了喝一口的念頭,繼續說,「此外二等戶一百零四戶,三等戶四百二十戶,四五等戶一千五百餘戶,剩下的都是為人耕作的客戶。整個縣,算是是非常窮困了。」

  「永寧窮,民風也不好。」一名理事接話道。

  「記得許三去探礦被搶過。」另一位理事沖坐在對面的同僚揚了揚手中的茶盞,嬉笑道,「連小衣都搶走了吧。」

  「就搶走了放帳篷裡的衣服!都去找礦了,才三個人留守。要是二十條槍都在,哪還容那些賊人猖狂。」許三沒好氣的哼聲:「也別說我許三,順豐行的商隊被搶過。」

  「窮山惡水出刁民嘛。熊耳山開山立櫃的李大當家可是有名的葷素不禁。」

  「李瘊子?不是被小王閣門」

  「是王觀察家的小郎君帶人剿的吧?」

  「就是他,王贍。長得俊俏的緊,賽蘭陵呵,熙河路上多少人家搶著跟他結親。最後還是王太尉拔了頭籌,把家裡的四小娘子嫁過去了。」

  話題歪到了天邊去,噹噹兩聲,蘇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會議室內頓時沒了雜音。

  橫渠山長板起臉,而旁邊的韓岡臉上毫無表情,各自悚然,哪敢再多言語。

  「直甫。」維護了紀律,蘇昞示意邵靖繼續說。

  邵靖咳嗽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暖洋洋的一道熱線沿著食道直入腸胃,心肝肺都熨帖了。雍秦商會理事會裡的成員向來目中無人,不是韓岡在座,不是蘇昞發落,還真不能讓他們老實下來。

  「三年前,在下又去了一趟永寧。」邵靖輕飄飄的說,「這一回,千畝以上的大戶,有四家,鄒、薛、二李。薛家是從京師搬家過去,半年時間,就買下了一千一百畝田地。之前第一次調研,縣中包括官戶和一等戶的形勢戶有二十二家,這時候,有了三十一家。但二等戶三等戶加起來已經不足五百家,四五等戶,一千一百家。也就是說,永寧縣在四年之內,形勢戶外的主戶數量,就從兩千戶降到了一千六百戶,少了整整兩成。」

  邵靖的語氣沉重起來,理事們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任誰都明白,主戶數量急劇下降到底意味著什麼,可不僅僅是知州知縣倒霉,雖不比早年會降官嚴責,但如今只要下降數和官方移民數對不上,同樣少不了吃掛落。

  都知道兼併嚴重,也親眼看過兼併的瘋狂,但不看到經過統計後的大數據,誰會想到有這麼嚴重。

  「現在呢?」許三沉著聲音問。

  邵靖唇角帶著嘲諷,也不知是針對誰,「上個月,在下第三回去永寧。這一次,形勢戶少了一家,鄒安懷投資工廠破了產,田地賣出抵債。其妻病死,獨子離家不知所蹤。」

  圓桌旁有一絲小小的抽氣聲。破產,這兩個字對在座的大部分人,依然是讓他們坐立不安的一個詞彙。

  一縣首戶,三年破產。幾十年前,除非是開罪了權貴,吃了官司,否則即使是紈袴子當家,也很難有如此了得的敗家功力。但如今這個時代,真的是一個錯誤的投資,轉眼就能將家業敗盡。

  親眼見過他人破產的,在座的每人都有經歷。而親身有過破產潦倒的經驗,在座的也不止一人。

  儘管他們都是依靠自己過去的人脈,重新站了起來。而且由於這一起一落的經歷,做事更加圓熟老辣。也因為百折不撓的氣概,更加得到他人的敬佩。可這經歷,他們最多也只會懷念和感慨當時的堅持,卻沒人會想再來一回。何況那些破產後就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來的,卻還是大多數。

  「現在永寧縣中誰為首?」

  「薛家現在坐擁田地八千餘畝,整個永寧縣,水畔良田總計不過兩萬一千畝,其中有四千畝是薛家的。」

  一片嘩然。

  如果說鄒家的敗落還是運數不好的結果,這薛家家業膨脹的速度,用運數都不足以形容。

  一下忘了韓岡和蘇昞的威嚴,一個個忍不住驚嘆。

  「真黑啊。」

  「真行呵,是供了五通在家吧。」

  「八千畝!還永寧那地兒?!能耐!」

  「到底哪個薛家?」

  邵靖依然冷笑,「跟王太師拱辰結親的薛家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1
第275章 長風(12)

  韓岡拿手掩著嘴,小小的打了個哈欠,這兩天睡眠時間不多,的確是有些睏。

  邵靖說的數據,他早已經看過了。洛陽的永寧縣,地處豫西山區,其戶口數的變化,並不是永寧縣所獨有,田地的兼併集中,更非永寧一家。兩者都是洛陽河南府,乃至京西各州共同的趨勢。或許其他地方的豪強,兼併手段比薛家要乾淨一點,不過結果依然是別無二致。

  韓岡不會否認,這其中有京中故意放縱的結果,但更多的還是當事者不知收斂,貪婪不知節度的緣故。

  洛陽舊宦,包括文家,包括王家,也包括與韓岡結親的富家,帶領家族的族長,並非看不清形勢,也不是不知道如此貪婪的下場,但他們下面的子侄、族人,乃至依附他們的門生、僕役,都不會因為尊長的顧慮而斂手,沒有一個不是依仗著身後的大樹,往自己腰囊裡拚命撈好處。

  明知道大樹倒掉,他們也不會有好下場,可自己有多吃一口的機會,怎麼也不會甘心放過。

  這其實還是小事——對韓岡這樣的宰執而言,就是如此。

  如何安撫失地百姓,如何保障他們日後的生活,這是州縣親民官的任務,宰執官的責任,在於把握住問題出現的原因,從而徹底的,至少是妥善的解決問題。

  如果把永寧縣的變化,僅只是歸咎於薛家的貪婪和瘋狂,把京西各州的變化,歸咎於洛陽舊宦家族的無恥和不知節度,這個判斷,就顯得太幼稚太簡單,過於天真了。

  內部的矛盾在國土不斷擴張的情況下,竟然走到了要爆發的地步,歸根到底還是技術進步太快,讓過去千年形成的制度和標準,完全跟不上時代的變化。

  在這如同洪流一般劇烈動盪的歷史進程中,擁有更高地位、消息更加靈通的官宦門第,就像一艘艘用鎖鏈連接起來的樓船,比宛如獨木小舟的普通百姓,更容易從洪流中掙扎出來,更容易適應這變化,也更容易利用危機為自己博取更大的利益。

  除非有赤壁上的那一把火,將以婚姻、利益為鎖鏈,交錯勾連起來的官宦集團徹底破壞焚燬,否則他們應對危機的能力,生存下來的幾率,都不是普通階層可以相提並論的。

  正如大量機械用於農田,佃農大量被淘汰,地主對兼併的熱情日益高漲。生產力緊隨著技術進步而發展,技術進步又逼迫社會結構發生改變。而改變的過程中,有太多重要的東西被宣佈淘汰,中原地區自耕農階層不斷破產就是其一,而且是最為要害的一個。

  也正如邵靖所陳述,中原地帶,二三等戶所佔戶口比例,已經下降到讓人心驚膽戰的地步。

  來自南洋種植園的稻米,來自關西工廠的棉衣,在以衣食二事為代表的工農業商品的衝擊下,中原的農業和小手工業家庭化的生產,無法再如過去一樣支撐家業。中農、富農和小地主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身家不斷萎縮,家庭等第向著更下層的第四等第五等的深淵滑落下去。

  至於原來的四等戶、五等戶,早幾年就紛紛破產,如果他們沒有接受官府的安排,移民實邊,那麼他們或成為為地主耕種的佃農,或奔去城市,盲目的尋求一個機會。

  在平民而言,這樣的結局和未來極致悲慘。可在京西的豪門巨室來說,如果不進行兼併,他們根本無力與雍秦商會、福建商會此等的龐然大物相競爭。他們最終的下場,不會比低等戶更好到哪裡去,拿到一張前往邊疆的家庭票,只是遲早的問題。現實在逼迫他們瘋狂的去追求規模,壓低成本,進而擁有一定的競爭力,避免被更為強勢的敵人所吞噬。

  韓岡的思路飄忽了一陣,注意力重新回到會議上時,就聽到另一位專家正在提起破產後,聚集到各大城市周邊的流民。

  不願去邊地,而是想去城市裡尋找機會的流民不在少數。這其中有人成功,很多流民就是聽到了他們的經歷,而選擇了來到城市。但更多的人遭遇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同吃飯時吐掉的骨頭渣子,最終聚集到了垃圾堆裡:

  「東京南薰門城外,廓城南第八廂、第九廂和第十二廂,廓城西第十廂,都是流民的聚居地。這些流民聚集,直接導致京師治安惡劣,去年入冬以來,南城附近接連發生了好幾個駭人聽聞的案子。」

  有人反應迅速:「人屠案?」

  「就是人屠案吧?!」

  「人犯還沒抓到?」

  「都多久了。」

  「是不是又犯新案了?」

  會議室一下子喧騰起來,韓岡的威嚴都沒能制止住理事們的八卦之心。

  畢竟這個案子經過京師各家報紙的宣揚,已經傳遍了天下。用聳人聽聞四個字來形容,真的一點也不過分。

  把人剔骨取肉去內臟,皮肉用荷葉包得整整齊齊,骨頭則是用油紙包裹,趁夜丟在各處街頭。被清掃街頭的清潔工發現後,立刻在京城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同樣的事件,從去年冬天到,總共發生了三起。第一次是猝不及防,第二次、第三次時,開封府已經加強了防備,被拋棄的遺骸也是沒等天亮就被夜巡的巡警發現,但還是沒有一人看見人犯的身影。

  據說開封府的法醫檢驗搜集到的骨頭,發現受害者其實並不止三人,而是更多。

  另外還有謠傳,說被拋棄在路邊的精肉,並不是全部被找到。很有一部分被人撿走,傳說是有人不知情由,就把這些肉撿回家去煮熟吃掉了。

  戰亂之時,人吃人司空見慣,老人叫饒把火、小孩叫和骨爛、年輕人叫不羨羊,都吃出了風味口感和評價了。但是在太平年間,尤其是開封這種首善之地,只吃人兩個字,就能嚇到一片人。

  章韓執政時,下大力氣整治京師治安,最開始時,每年天下大辟三千人,就有十分之一是來自開封的罪犯。被實邊的配軍,來自開封的比例更高。嚴刑峻法之下,開封很快就做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境界了。多年來,幾曾出過如此恐怖的大案?

  一時間,京師鬼市生意蕭條,小孩上學放學,家長也不辭辛勞的親自接送。

  警察總局提舉展熊飛,因此案遲遲不能告破,人犯接連犯案,御史連續彈劾,報上也多加諷刺,最終焦頭爛額,只能辭職,被調往河北擔任提刑副使去了。

  「所以據在下所知,開封府上個月開始,就在籌劃一次大規模的清理行動,將治下的無業流民進行清點登記,編列後全數遣往邊地。按相公以前用過的說法,就是第二次嚴打了。」

  韓岡的頭輕輕一點,算是回應。

  「據估算,這些流氓差不多能有三到四萬人。這個數目,」專家嘖了一下嘴,「不是小數目。所以開封府方面正在通過都堂與鐵路總局進行協調。預備工作做得很隱秘,如果不是游副樞和方副提舉看在下在流民規劃上稍稍有那麼點經驗和成果,邀在下與會,以備咨詢,也沒機會知道這些事。」

  他看了看韓岡蘇昺,補充道:「行動大概就在這兩天了。」

  蘇昺之前聽說是秘密,臉色就有些不好看,這時稍稍放鬆了一點:「現在天氣還算適宜,如果當真要做,還是盡早動手,免得延誤到冬天,那就是殺人了。」

  「山長說的是,就希望開封府能妥妥帖帖把事情做好,不要出亂子。」專家又道,「其實洛陽西城第三廂,第四廂,就是靠城牆那一圈,流民也不少。而且住的地方,比東京這邊差得多,簡直不是人住的,狗窩豬圈一般。我聽賀五說,去年在任的李知府,本來想趁著秋後事少,把城裡城外的流民清點一番,送去實邊,免得入冬後洛水上天天飄屍首。也不知是誰寫詩,報紙上一通亂罵,那幾個老傢伙趁機歪歪嘴,好好的一件事,就這麼給耽擱下來。」

  「殺不盡的狗賊,就會添亂!」

  雍秦商會對洛陽城中的那些舊貴看法始終如一,而且今天的議題,很明顯就是在針對京西豪門,倒是不吝惜自己的憤怒。

  『也只能是移民。』韓岡心想。

  京城也好,洛陽也好,流民的問題用移民來解決,只是治標,不能最終解決問題,但好歹能夠消滅問題,對此他是贊同的,章惇和都堂也都是贊同的。

  而洛陽之事半途而廢,說到底,只是當時的洛陽知府行事不夠堅決,如果他能排除異論雜音堅持下去,也不會連候補議政的位置都丟掉。新任的洛陽知府,他就是帶著重啟治流的任務上任的。

  農村地區,大量社會中堅階層返貧,城市地帶,貧民窟不斷擴大,而現實卻無法阻止這趨勢的產生,這是中原地區目前所面臨的難以掙脫的困境。

  朝廷不可能阻止糧食和棉布對中原的傾銷。韓岡章惇不會同意。而且即使他們同意,依然無法阻止商人們對利潤的渴望。沒有兩大商會大規模的傾銷,也會有小商家螞蟻搬家式的走私。

  對此現狀,朝廷持之以恆的唯一方案,就是移民。

  讓貧民離開人口密集的中原,在邊疆開墾出一座座農場,一片片田地,從危險的無產者,變成新的社會中堅,成為朝廷維護邊疆統治強而有力的穩定點。減壓放空的中原,風險降低,可以繼續成為傾銷的市場,原材料的提供地。

  解決問題也罷,消滅問題也罷,只要能夠讓中土核心看不到大問題,任何方案都是可以認同的。

  然而歸根結底的社會分配不公的問題,要是能由即有方法處理好,朝廷也不想節外生枝,但如果處理不好呢,朝廷就必須出面對分配方案做一個調整了

  ——趕在當事者自己動手之前。

  所以說,韓岡看著盞中碧綠的茶水,一根白毫在水中舒展,能讓朝廷毫不猶豫的做出新的分配,這怪得了誰?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2
第276章 長風(13)

  「諸位請看這張圖。」

  韓岡靠坐著,雙手交叉在腹部。看著一名專家,在牆上張掛起一張巨幅的圖表來。

  數量和時間所組成的縱橫坐標軸之間,是一根根豎直的長條——標準的柱形圖。

  掛好圖表,專家拿著一根教鞭,指著圖表下方的註釋,「這是棉行在京西地區近十年的年銷售量。諸位,請看一下年銷售量的變化。」

  圖畫得很精緻,柱形都是用靛藍進行上色過,數字也是用紅筆描寫。可見是用心了。

  不過不用心也不行,如今畫不好圖表,很多時候就意味著與上司的賞識、同伴的敬重、研發的資金說有緣再會了。

  如今的官場中的年結、報告,或者是研究者為了申請資金支持,都不得不做上一手好ppt,不對,是好圖表。

  數據可視化,是為韓岡當年所創立,以圖表的直觀易懂,理所當然的受到重視,如今越發形成了風潮。餅狀圖、柱狀圖、折線圖,各種圖示其與後世無異,只是要用手畫罷了。

  風潮形成了習慣,被養刁的眼睛,讓沒有圖示、純粹由文字和數字組成的報告顯得過時,也就不那麼受歡迎。尤其是掌握著錢袋子和印把子的那些人,更不願委屈自己。

  以至於現在的橫渠書院中,時常能看見一群研究員苦練畫工。而能做好圖表的學生,就算水平低一點,卻照樣能夠在實驗室中找到一個好位置。

  不過有些事發展得太極端,終究不是好事。很有些人正經工作做不好,只是做了一手好圖表,又能說會道,就因此被看重提拔,然後鬧出了大紕漏。順豐行和平安號中,就有過幾個鮮活的例子,到現在還經常為馮從義提起,讓大掌事們引以為戒。

  不過這種事,終究是防不勝防。能說會道,善於展示自己的人,走紅就比只會做事的老實人更加容易的得到認可。

  現在的圖表還很樸素,等到展示圖表的手法更加進化,那忽悠起掌握著權利和資源的外行人就更容易了。尤其是等幻燈機出現之後,色彩鮮艷的玻璃片,甚至賽璐珞片,肯定能夠糊弄掉一大批人。

  這並非是癡人說夢,要不是沒有適合的電燈,而油燈、煤氣燈都不適合作為光源,幻燈機早就有了。

  當然,一旦有了幻燈機,就不用畫這麼大幅面的圖表。一開的圖紙,要是不小心畫錯了一筆,讓人想死的心都有。即使只用近乎透明的薄竹紙,都要省心許多。

  只是在沒有大功率且性能穩定的電燈的情況下,一切都是空談。

  並非是造不出來,實驗室中,早就有電燈了。電池加炭精棒發出的光亮,在夜晚能閃瞎狗眼。伏打電池、鉛酸電池,乃至電容和電磁發電裝置,實驗室中也都有。

  那種用手柄旋轉轉盤,通過摩擦生電的起電機,或者簡易的瓶裝電容,都已經出現在很多中學中,作為實驗課程,向學生們傳授基本的電學理論。

  包括薄竹紙的替代品,透明的賽璐珞——發明者起名為軟琉璃,韓岡將之歸為塑料——可塑材料——也早在實驗室中產生。這是一些聲光效果比較出色的小玩意兒的副產品。

  唯一限制幻燈機出現的問題就是工廠化大規模生產。把手工製作的燈泡,手工製作的軟琉璃片,手工磨製的鏡片一起拼湊起來的手工打造的幻燈機,這畫面根本無法想像。
  
  總不能說要講究匠人精神,大力發揚手工製品?規模化標準化均一化才是工業發展的正道。

  實驗室的產品要走到社會上,都必須經過艱難的工廠化。其生產流程,往往與實驗室大相逕庭,而對環境的容忍度要遠高於實驗室,對成本的限制,更是遠遠嚴格於實驗室中。

  能夠在實驗室中發明創造,固然是第一流的研究者。而能夠在工廠中設計出一套高效的生產流程,同樣是第一流的工程師。要是能夠橫跨實驗室和工廠,把實驗室中的產品順利的搬到生產線上,那可就是人才中的人才。這樣的人,全天下也沒有多少。

  相對而言,擅長畫圖表的經濟學家倒是好培養。

  「……我們可以看到,」好培養的經濟學家正用教鞭指著圖上,「三年來,京西兩路,棉行各色產品的銷售額從四百一十萬貫,增加到四百一十八萬貫,僅僅增加了百分之二,其增長率已近乎為零。」

  棉行的代表理事在圖表張掛起的那一刻,就成了會議廳中視線交錯的焦點,不過他安之若素,穩當當的坐在那裡,眉毛都沒有動上一下。

  眼前這一位專家的報告,一個月前,就在棉行的高層中傳遍了。該罵娘的罵娘,該決斷的決斷,京西路銷售系統一口氣換了八個正副掌事,現在再看到,已經很難引起他心情的起伏了。

  相關的報告,韓岡也同樣在一個月前就看過了,報告中附帶的圖表,與張掛在牆上的圖表,在內容上別無二致。其實從兩年前開始,內部的研究機構,就一再發出警告,棉行產品銷售額的增長就在不斷降低,其中以京西為甚。

  又一張圖表被張掛起來,這一次,巨大的圖表被分成了四個部分的折線圖,「我們再看一下,各類棉紡商品在京西的銷售數量,這裡只有銷售規模最大的四類,原色、青色、皂色布匹和成衣男子單袍。」

  「我們都知道,從三年前開始,由於新工藝的使用,新型機器投產,紗錠的成本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相對的所有基礎檔次的棉織品出廠價都進行了下調。尤其是去年,為了保證市場佔有率,基本款織物的售價平均下調了一成。」

  幾句話說得很平淡,卻意味著關東有十幾家新開工廠的倒閉破產,數十家大戶損失慘重,上千名工人丟掉飯碗。為了擊潰競爭對手,雍秦商會的成員從來不手軟。

  「但是在降價的同時,銷售數量並沒有增加多少,」教鞭所指位置上,四分圖上,每一張圖的折線方向雖然都是向上,但越來越平坦,平坦得就跟旁邊的銷售額圖表一樣,「也就是說,京西路,基礎款、也即是低檔織物的銷售額,這兩年是在不斷下降!」

  肅殺的聲音中,第三張圖被掛了起來,這一回是餅狀圖,上下八分圖表。

  「這是不同類織物的銷售比例,上面是三年前,下面是去年。這是京西路的。我們可以看到中高檔織物所佔份額,比三年前增加了百分之五,竟達到了百分之三十一。而這是陝西路,中高檔銷售額只佔百分之十九。我們再看河北路、河東路,一個百分之二十二,一個百分之十八。沒掛出來的江淮兩浙湖廣,也沒有超過百分之二十五。一般來說,低檔織物和中高檔織物在銷售額中所佔份額,是八二開——只除了開封,我們都知道,那是特例。」

  幾聲輕笑,又很快收斂。

  「京西的中高檔織物銷售額和銷售比例都在增長,而低檔則同時下降。這意味著兼併越發嚴重。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專家的臉色很是冷峻,「這不會是能夠持續下去的局面。」

  「我們把開封府的兩張圖與京西的對比一下。可以看見,增長很明顯,低檔和中高檔的銷售額都在增加,而且比例上並沒有變化。」

  「是否意味著問題只發生在京西?其實並不是,除了開封和關西。包括京東江淮在內,天下各路的銷售比例,中高檔織物的比例都在增加,只是不如京西明顯。為什麼會造成這樣的情況,我認為,就是兼併。天下各路兼併越發嚴重,不解決這個問題,現狀很難有改變的可能。」

  專家對自己的發言做簡短總結,「總而言之,從現在的情況看,現有的局面會持續下去,其中京西會繼續惡化,直至爆發。」

  專家坐了下去,會議廳中有一陣短暫的尷尬的靜默,蘇昺咳嗽了一聲,示意另一位專家站起來。

  另外的圖表被掛了起來,這一回,是各地的人口和新生兒的相關圖表。來自於厚生司和戶部司的數據,將京西拉出來著重點評。

  隨著一位位專家的相繼發言,有關『京西危機近在旦夕,已經到了不解決不行的地步』這一點,都灌輸到了與會者的腦袋裡。

  理事們各自與相熟的理事交換眼色,到了這裡,會議的主題已經十分明確。儘管在開會前,理事們已經很清楚韓岡開會的目的,但現在,他們知道,已經到了他們表態的時候了。

  ——總之,這會是一個團結的會議,也必將是一個成功的會議。

  這是韓岡的需要,這也是他們的需要,這還是雍秦商會的需要,這更是關西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需要。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3
第277章 長風(14)

  「朝廷是想解民倒懸,天下板蕩對朝廷沒有任何好處,但京西那邊有許多人不明真相。」

  「多虧了西京時報長年累月的宣傳,很多人都信了他們的歪理邪說。」

  理事們的先後表態沒有太多新意。

  正在說話的這一位,話是在理,不論是過去章惇韓岡共同。執政時,還是現在章惇獨掌中樞,期望的都是天下太平安定,國中無事。一切治政手段,初衷都是為了消弭矛盾。當然,初衷不一定會實現,結果往往背道而馳——這就是執政者的能力問題了。

  韓岡的執政能力沒有問題,章惇的執政能力也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兩人的初衷所導致的結果,並不是那麼符合百姓們的需要。

  章韓無法阻止兼併,但章韓也不需要精打細算的小農經濟。章韓需要充裕的人力資源,但章韓並不希望在中原堆積太多人口。他們的期望,他們的政策方針,與普通百姓背道而馳,或許對國家對天下的未來有益,卻破壞了不知多少人的幸福生活。

  但說話的人,並不會去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活是否幸福安康。

  身材矮小,衣飾儼然的豪商,平生只愛錢的,為了利益,連親生兒子都逼死過。有實力,有能力,即使因為人品問題頗受非議,卻並不影響他在雍秦商會中的地位。

  而且最關鍵的,就是他一直都很清楚,態度永遠是第一位的這件事。

  韓岡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你看,如果……比如韓岡,他倒台,不把他署名的文章刪一刪,做序的書燒一燒,怎麼向上表明自己是在努力與韓岡劃清界限,努力在清除他所留下來的遺毒?

  現實中別的不說,眉山集如今在市面上可是少見了,而各大圖書館中,也幾乎見不到署名蘇軾、蘇轍乃至蘇洵的書籍。

  所以韓岡看著那張胖臉下的紅口白牙,眼神不免帶著冷意。

  資本家對利潤不顧生死的貪婪無恥和面對強敵時的妥協軟弱,其兩面性,韓岡都親眼見證過。

  不說,遇到挫折時,還會不顧一切支持自己的又有幾人?

  這個月來,不辭辛勞的走遍關中平原;兩年以來,在關西多方籌備;二十年來,在天下不斷擴張手中的勢力,正是不想看到日後有人毀禁自己的思想和書籍。

  京西一地雖然無力毀禁氣學的書籍,但他們常年累月的詆毀,同樣讓韓岡感到不快。

  數十上百萬人,受到他們的蠱惑,將現實中的困窘,歸咎於朝堂。

  雖然朝廷無法施惠於所有人,但還是給了他們展開新生活的機會,相比起拿走了他們最後一個銅板,還以義憤填膺狀裹挾他們向朝廷討價還價的京西豪門,韓岡覺得朝廷已經做得很不錯了。

  可就是因為那些人的蠱惑,即使朝廷給了京西貧民新的選擇,卻依然有很多人不願意接受朝廷的勸告。

  很多人在墮入貧困的過程中,早已對朝廷充滿了不信任。即使有著韓岡的名聲做質押,也抵不過現實常年累月的消磨。

  那些中原地區的豪強地主,在趁機大肆兼併的同時,也不忘宣稱一切責任歸咎於欺君有方治國無術的宰輔,試圖將仇恨轉移到都堂之中。多多少少,這些宣傳還是有些效果。

  遷移後的新生活,被視為朝廷的謊言,傳說中遍地是黃金的新疆土,更是荒僻偏遠的瘴癘之地,多待一刻就會小命不保。

  皇帝是好人,大臣是奸佞,很多人的思路就是這般直率,希望皇帝親政的言辭,是一些地方民間輿論的主流之一。

  還有死灰復燃的明教,在市民和自耕農中迅速蔓延,其根源就在於他們對貧困的恐懼。

  怎麼辦?

  辦法很多。

  想要解決問題,永遠不會沒有合用的招數。經濟上的,宣傳上的,官場上的,民間上的,只要肯花時間和精力,屍居餘氣的舊貴們,能被摁在京西幾十年動彈不得,也同樣能被打壓到無聲無息,但一心想要平滅遼國的章惇,已經準備用最快的速度消滅問題了。

  暴力無法解決問題,但能夠消滅問題,

  當矛盾壓制不住,將要爆發的時候,最終也只能用暴力來解決。

  而韓岡,無意反對。他已做好了配合和應對。

  「今天的會,有個好處,統一了思想認識。」

  會後,韓岡對著蘇昺說道。

  務虛的會議,說沒用,也許沒用,一陣風而已。說有用,卻的確有用,只要把虛事做到實事上。

  韓岡定下了目標,展現了決心,又給出了絕好的理由,將人心收束,在他的威信還能維持之前,韓岡的意志將會在雍秦商會內部貫徹始終。

  章惇要消滅問題的根源,而根源不是樹根草根,呆呆的遭受斧鑿刀鋸,必然還是要反抗。

  產生的禍亂大小,誰也不敢保證一定會不擾亂民生。

  韓岡所統領的關西,第一是要保全自己不亂,第二就是要盡可能的壓制京西發生變亂時不會擴散——一個是生產地,一個是市場,兩者相輔相成,少掉哪一個,日子都不會好過了。

  蘇昺無法反對韓岡的說法。

  雍秦商會不能坐視市場萎縮,更多的生產力需要更大的市場規模。

  「一定要快。」蘇昺悶聲說道。

  內亂不發是最好,一旦爆發,多拖一天,說不定就是多幾百上千人被趕上絕路。

  貫徹氣學以仁為本心的宗旨,蘇昺不想看到神機軍橫掃國內的場面。

  氣學一脈,在軍用武器上備下苦工,不是為了屠戮百姓,而是為了保護百姓。

  無論是早年的槍炮,還是如今的新發明。都不是為了在國中殺自家人的。

  「放心,肯定會很快。」
  
  韓岡稍稍安撫了一下蘇昺。儘管有幾分敷衍,但他的期待與蘇昺無異。

  「如果這玩意兒能實用化,也許交戰只要一刻鐘就能決定勝負了。」

  韓岡眼前,是緊張的研究員。

  在研究員的手中,一點點黃色的液體正從暗色的玻璃瓶中,被玻璃長管狀的滴管吸取。

  明顯還嶄新的水泥地面,有著大大小小的坑窪,當滴管被挪離了試驗台,一滴就滴落到地上。

  砰的一聲響,一朵小小的火焰同時閃過,連韓岡都嚇了一跳。

  已如翻面石榴皮的地面,這一下又添了新的傷口。

  這是實驗室制取的新產品,韓岡覺得這應該是硝酸甘油了。

  韓岡並不確定,因為還沒有找上一個心臟病發作的病人來試一下。但爆炸性完全可以確認了。

  一年前的爆炸,徹底毀掉了這一座實驗室,連同三位值夜的學生,最後連韓岡都驚動了。接連下令加強研究,重建了實驗室。

  這才過了多久,重新修好的實驗室,又被破壞成現在的模樣。

  「效果如何?」

  「要是能工廠生產就好了。」

  可惜還不能。機器改造要成本,而危險品的生產同樣需要大量的成本。

  並非原材料不足,儘管三酸兩鹼都不缺,但生產這些化工原料的工廠,其工業水平不如後世的村辦工廠,產量則跟村辦工廠差不多,

  韓岡下令研究員們繼續研究,同時下達了調撥自盡的命令。

  短時間內是不會有什麼成果,但韓岡並不擔心,一直以來,他最大的依仗是什麼?
  
  是軍隊。

  是現在大宋最精銳的部隊。

  ——神機軍。

  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韓岡能夠掌握的軍隊。

  最早的還叫神機營,不久擴建為神機左營,神機右營。再後來又加了前營、後營。現在則已經是神機軍轄下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營。分駐地方,歸屬於都堂。

  過去大宋軍制,首先獨立於政事堂,其次軍令,樞密院又插不上手。三衙官軍直接向天子負責。當年種諤能夠繞過政事堂樞密院,直接向熙宗皇帝上書,而皇帝能夠下密詔命令,除了罵,除了向皇帝抱怨,除了事後找機會整治種諤,就這件事處置種諤,因為他們沒權利。發給軍中的節賞,來自於內帑,與國庫無關。

  但神機營的犒賞,從建立的那一天起,全都是以都堂名義發下。等大議會召開,所有的軍隊,都奉都堂之命而行動。

  不過韓岡覺得,他還需要一支新軍隊。

  一支更勝神機軍的模範軍。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4
第278章 長風(15)

  咯噔,咯噔,咯噔。

  種建中剛剛醒來,耳朵裡就充滿了熟悉的列車行駛聲。

  他從床上坐起身,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腦袋:「到哪裡了?」

  車門外傳來親兵的回答:「回經略,剛過了富平。」

  「夠慢的啊。」

  「是太慢。經略,早上想吃什麼。」

  「昨天一樣就行了。」

  種建中用力拍拍自己的臉,然後一個翻身下床。

  身子矯健,落地無聲。

  宛如豹子出擊時一般的輕盈又充滿力量。

  種建中沖固定在牆上的穿衣鏡,露出了一個有些孩子氣的微笑。

  笑容下方,是稜角分明的肌肉。

  對自己依然年輕的動作和身形,種建中很是滿意。四十過半,還沒有突出的小腹,完全值得自傲了。

  想想自家的十七哥,三十歲之後,就一年一個樣,等他在西域又待了兩年再見面時,身材已經完全不能看了。

  如今可不像過去,講究腰闊十圍,所謂君子不重不威,越是身寬體闊,越是受人敬重。

  現在講究飲食有度,健康養生。醫學界對於富貴人家多肉類少菜蔬的飲食習慣,批評的調門越來越高,認為油脂攝入過多是許多人中風的主因。

  過去幾位天子明明錦衣玉食,卻未及垂老就風疾纏身,乃至無人能及花甲,完全是因為頓頓酒肉,少見菜蔬的緣故。

  宮中所用菜單,由司膳內人所編列的玉食批這幾年隨著宮人外放傳到宮外:開胃臘脯全是肉,下酒十五盞三十盤菜有二十幾道大油大葷,插食、勸酒之類的小菜,皆是葷腥,剩下的就是糖蜜漬物,羹湯也都甜羹葷湯,唯恐皇帝吃不出中風和消渴症來。

  這種無葷不歡,蔬菜只做點綴的吃法,民間也極為流行。其造成的惡果,種建中就親眼見過其中最嚴重的例子。

  他的一名下屬,平日裡最喜歡胡吃海塞。因為在幾家工廠裡面佔了點股份,又買了點平安號的債券,每年坐收紅利、利息——很多西軍將校基本上都做了相似的投資——故而家財豐厚,每天酒肉不離口,號為老饕。

  有一回夏日演習後的慶功宴上,一口氣吃了四五斤肉,又喝了兩斤多燒酒,當場就倒了下去。

  一開始醫官給他灌藥,藥水溢口而出。扎針毫無反應。脈象幾近於無。被確認是內出血後,想要緊急輸血,可驗血時,從他體內抽出的血液,分離出整整半管白色的油脂。

  這樣的血液醫官們無法確認血型,根本不敢輸血,最後無奈之下,又想用剖腹救治,可切開近一尺厚的肚皮一看,五臟六腑幾乎都爛成泥了。

  種建中的這位下屬,最終沒活到下手術台。

  整個八月,寧夏路的將校們,全都吃起了糙米和菜蔬,羊肉的消耗量一下降了一半。到了秋天,驚嚇過去,才稍稍恢復了一點。不過後果還是有一些,有幾位將校曾經胖得幾乎上不去馬,秋天時倒也能騎上快馬跟著大隊去遊獵了。
  
  種建中從來沒有這個問題。養生訣要,他早年就從韓岡處得到秘授。行止有節,飲食有度,勿缺勿濫,勿過勿失,說到底就是中庸二字。

  韓岡那般忙碌,都能抽出時間演習武藝,何況他這個武將?

  因而種建中人到中年,依然維持著一副年輕人都要羨慕的好體型。而且不論白天的事,還是夜裡的事,也從來沒有力不從心過。

  這就是他一直引為傲的一件事。

  不過當種建中在車廂裡稍顯狹促的浴室中梳洗過,走進後方的餐車,就看見延州兵馬都監姚古已經坐在餐桌前,桌上排開幾盤肉菜,正甩開腮幫子往嘴裡塞著一片烤得剛剛好的牛肉。

  當蒸汽動力運用在耕作上之後,宰殺耕牛已經不是違禁犯法的事了。朝廷為此頒布了弛禁之令,軍中的將校立刻開始公然大饕牛肉。這些武夫深信,力能挽犁的耕牛,其肉肯定比羊肉更補氣力。且牛肉比羊肉更貴,有錢想要炫耀,自然是把牛肉放在首位。

  種建中也吃牛肉,但姚古的吃法讓他有點膈應,不過他也不想多事,隔著走道在另一張桌前坐下,「姚三。什麼時候上來的。過延州的時候怎麼不見你?」

  「有事在坊州,夜裡上來的。」

  「也不多睡一會兒?」

  拿著簽子,插了一塊牛肉,姚古邊嚼邊抱怨,「這窄車太慢,走了一夜才到富平,床又小,睡得身上不爽快,還不如起來弄些吃食。」

  「窄軌路,開快了就等著翻車吧。」

  兩人乘坐的列車,正行駛在從延州到京兆府的長延線上——雖然是京兆府,但京字早被開封佔了。要換簡稱,鐵路總局裡面書獃子用了西周鎬京的鎬,不過按照規定,鐵路公路命名盡可能使用當地有共識的常用名,故而就有了長延鐵路。

  這條鐵路從陝北山區綿延南下,直抵關中平原的核心京兆府,是關西聯通北地的重要線路之一。按照設計規劃,從延州北上還有一條線路,一直通往前往折家盤踞的河外麟府豐,從此關西健兒能夠在數日之內,出現在河外雲中,平撫敵寇,鎮壓叛亂,不過這一段還沒完全修好,能投入使用得數年之後了。

  透過餐車的雙層玻璃車窗,能看見列車正在渭水北的白渠灌區上緩緩前行。

  白渠灌區剛剛經過一次大規模的擴建,新增大小水庫塘泊一百七十九處,干渠支渠兩千三百餘里,有三萬餘頃旱地、半旱地新被改造成水澆地,而舊渠也得以維修,年增糧食產量保守估計能有五百萬石。

  從地勢略高的鐵路上望過去,阡陌田畦,水渠河道,交織成網,縱橫相錯,宛如棋盤。滿目整齊的綠意,只一眼,就讓人心曠神怡。

  但列車行駛的速度,可以從鐵路兩邊的里程碑和樹木上判斷出來,的確很慢。

  用了兩天的時間,從延州出發的這輛列車還沒有抵達京兆府。才六百多里的路程,放在正常的鐵路上,早一天就到了。

  可能是河面上的橫風吹過,正經過一座鐵路橋的列車搖搖晃晃起來。

  載重小,車輛輕,車身窄,速度慢,抗風性差,速度快時容易傾覆,這就是兩人正在乘坐的窄軌鐵路列車。

  姚古一把抓住了差點被晃下桌的茶盞,「還是早點改成標軌,這車坐得就跟騎驢一般,晃來晃去就怕翻下來。」

  「早問了鐵路總局的人,關西的山區,別指望能標軌了。」

  關西多山,除卻關中平原之外,就是山地。修路的技術要求和成本,都要高過關東的平原。

  為此,關西的鐵路大部分路段是選在了河谷邊緣,易與修建,且有一定的高度,不虞水淹。但還有一部分路段,必須穿山越嶺,這就很麻煩了。架橋、隧道,都是避免不了的工程。尤其是隧道,累挖累塌都是常有的事,挖洞挖出條暗河來,也是有過的,所以都是盡可能的繞彎上山,

  向北幾十里後,掉頭再向南走幾十里,一來一回兩條路幾乎平行,只是高差就出來了。為了提升一兩百米,就要多走一百里路,用標軌修造,成本和技術要求都高得誇張,所以就有了窄軌。
  
  窄軌鐵路路寬只有標軌的三分之二,運力和速度的上限都比較低,但好處就是易於修建,同時成本降低。得到成本和技術上的好處之後,問題就是在速度和安全性了。

  各自抱怨了幾句,種建中的早餐被親兵端了過來。標準的健康早餐,營養均衡,葷素搭配。

  姚古瞥了一眼,就嗤笑:「種十九,你這飯吃得還憋屈嗎?」

  種建中拿起筷子,「你這樣小心吃出病來。」

  姚古狠狠一口咬下一大塊肉,用力嚼了幾嚼,一伸脖子吞了下去。露出滿口白牙,「這不能吃,那不能喝,小心翼翼如新嫁娘,這做人還有什麼趣致?」

  他抓起茶盞,咕嘟咕嘟喝了兩口解膩,「死便死爾,肉是要吃的。」
  
  種建中不去理會姚古了,種姚兩家的關係本來就不是很好,他跟姚古這些年也沒多少往來,專注在自己的早餐上。

  姚古卻停了筷子,「種經略彝叔公,相公找我們去京兆,到底為了何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5
第279章 長風(16)

  「我哪裡知道。」沒那麼好的交情,種建中頭也不抬。

  「好吧。」姚古對種建中的冷淡似乎並不介意,「上個月在東受降城玩得開心嗎?八十多斬首都不報功,好大方。」

  種建中伸向灌漿饅頭的手頓了一頓,白眼瞥過去:「你家的商隊耳朵夠長的啊。」

  姚古打了個哈哈,「不小心聽到了點。只是去買賣些特產,可沒動你家的羊毛。」

  種家的織造工廠,生產的不是棉布,而是羊毛布料。用的就是從北地阻卜人那邊進口的羊毛。

  不獨是種家,姚家也有毛紡廠,還有河東的折家,加上另外幾家關西將門,基本上將北地的羊毛出產給瓜分殆盡,各自佔據一塊地皮,然後派出商隊去收購,以避免惡性競爭。

  這些傳承皆三代以上的老牌將門,在工商領域投資的主業,基本上就是毛紡織工業了。而在河湟開邊後崛起的新將門,則是與韓岡一起,全都是棉紡工業的大戶。關中豪門世家,多有在秦嶺南麓開設茶場和藥園。關西的各色原材料的生產,基本上都有均分市場的默契在,極少有惡性競爭的情況發生。

  這些大族之間不乏恩怨情仇,能夠保持和平發展,完全依靠韓岡的權勢,以及韓家所主導雍秦商會的恐怖實力——商會中定下了規矩,就沒有人敢於逾越雷池一步。

  很有一些家族,拿出了自家產業的部分股份,與平安號相互持股,將自家的一部分股份轉讓給平安號,雖然一般只能夠換回不到百分之一的份額,但地位頓時不同。

  這麼做,就意味著與韓家徹底勾連在一起,關係密不可分,一旦韓岡倒台,即使及時反戈一擊,都很難說有好下場。不過在關西,不做出這樣的表態,給出一份投名狀,想要進入到雍秦商會的核心層,就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姚家和種家都是雍秦商會的核心成員,不過軍中的舊日恩怨,以及這些年來,上至官場,下至家業、子弟等各種領域的較量和比拚,兩家人相遇時表現出來的交情,與兩隻看上同一塊骨頭的餓犬的關係差不多。

  種建中的筷子又動了起來,專注到吃飯上,不打算跟姚古繼續打嘴皮子官司。

  姚古拿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嘴,「這小牛肉真不錯,烤得火候正好。多虧了相公,這牛肉可以放開肚皮吃了。」

  視線越過夾起面前酥餅的種建中,對面的車窗外,一輛列車正對向而來,最前方的蒸汽機車正向天空噴吐著滾滾濃煙。

  在關西,窄軌也好,標軌也好,在鐵軌上面跑著的列車,正不斷改用蒸汽機車做牽引。如今各座車站還是養著大批挽馬,即使是已經全數機車化的線路,依然在蓄養馬匹,以備不時之需。不過在姚古看來,以蒸汽機改進的速度,不用多久,鐵路總局所圈養的挽馬,能保留下十分之一就不錯了。

  據他所知,保有最多馬匹的鐵路總局已經計劃在五年內清退一半以上的畜力存量,以配合蒸汽機車的推廣,由此降低運營成本。

  工作用馬正在不斷被新事物所淘汰,而也許不久之後,騎兵怕不也要退出軍中,成為歷史。

  從少年時千請萬求才得到了一匹剛過四尺的戰馬,父、叔更把帳下幾百騎兵當作眼珠子一般珍視,到軍營內外,處處都充斥著馬糞的味道,自家的坐騎也是從河西良駒中千挑萬選,才不過十餘年的時間。而從國中坐擁數百萬馬匹,騎兵和有馬步人的數量幾乎要超過北方的死敵,到如今開始淘汰挽馬,亦不過十餘年。

  一切改變得太快,快得讓身在其中的姚古,細思起來都感到不寒而慄。

  心思藏在心底,姚古只笑道:「過幾年,馬肉也有的吃了。可惜一直都不算稀罕,終究是比不上牛肉。」

  他看看種建中,「章相公這一回要大開殺戒,韓相公看起來也並不打算坐守,彝叔,種家何去何從?」

  種建中這一回無法自作安定了,立刻抬頭前後左右看了一圈,只在三四丈開外,發現在餐車中服侍的僕役。

  姚古呵呵低笑了起來,「哦,我都忘了。種家除了跟著韓相公,也沒其他路可以走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種建中的聲音低沉壓抑,他手下的將校士兵,一旦看見他們的主帥進入了這種狀態,要麼有多遠滾多遠,要麼就是減小自己的存在感,縮得越小越好。

  只是姚古完全不在乎,種建中鎮不住他。

  「我想說的,難道種十七你不明白?」姚古嘿嘿冷笑,「是不是送給阻卜人的好東西太多,把腦漿也一併送過去了。」

  「那幾家很聽話。」

  阻卜各部,如今已經是半獨。立的狀態。由於經濟聯繫日漸緊密,草原上的遊牧民更加依靠大宋。其中最為親附中國的部族,都在申請成為雍秦商會的會員。

  種家的商隊在與阻卜人交流的過程中,傳授給了他們青儲飼料的製作方法,還有苜蓿等牧草的種植技術,想要讓他們提供更多的原材料。

  經過兩年多的改進,種家工廠中所使用的蒸汽機和織機,故障率降低了百分之八十,生產毛氈布的成本降低了近兩成,而產量翻倍。

  產量直接與原料掛鉤,種家需要的羊毛,就是種家工廠主要產品的原材料。產量倍增,自然帶來了種家工廠更多一倍的原料需求。

  為了生產出更多的產品,給阻卜人上上課,讓他們學習如何為牛羊提供過冬的食物,這的確是種家做下的,但在作出這一決定前,他們還是好好問詢過韓岡的意見。

  有韓岡作保,種建中一點不怵姚古:「狼聽話了就是狗,他們很聽話。」

  「聽話就好。我家這邊也挺聽話的。」姚古笑道,這一回是真的有心想笑:「我家現在隨時都能挑出三四千精銳,你家手中有多少阻卜精壯?要不要我們兩家攜手起來來一個大的?到時候相公面前也能有一個面子。」

  直到抵達京兆府,種建中也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答覆。

  因為一切都必須徵詢過韓岡韓玉昆相公的意見。

  雖然不是宰相了,但在關西,韓岡的權力並沒有鬆懈下來。

  京師那裡,已經將關西軍政都委託給韓岡,甚至關西的官員任命,都是韓岡擬定後,交給都堂簽名。

  這樣的安排,與其說是對韓岡的信任,不如說是韓岡從中樞退出來後,朝廷給予的補償。

  這種補償,讓關西所有將門世家,都不得不投入到韓岡的門下。

  韓岡就是關西的天,一切規模稍大的變動,最後都會匯聚到韓岡這裡。失去了韓岡的認同,任何家族都無法在關西平安生活。

  離開車站後,種建中第一時間去拜訪韓岡,車將行時,姚古乘機也擠進了車中。

  「一起去見相公吧。」眾目睽睽之下,擠進他人的馬車,姚古沒有半點羞澀。

  兩人很快抵達韓岡的府邸,沒做耽擱,就被引進了內堂。

  隨著兩杯熱茶,韓岡從房間裡走出來。

  他並沒有回應種建中和姚古的行禮,而是帶著一種淡漠無視的語氣說道:「有個新消息。皇帝死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6
第280章 微瀾(上)

  皇帝死了。

  種建中用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領會到這四個字中的含義。

  然後在他把吃驚表現出來之前,第一個反應,卻是韓岡的用詞。

  沒有用駕崩、宮車上仙、龍馭賓天之類的敬語,甚至沒有用過世之類比較和緩的說法,而是直截了當的說了一句死了。

  從韓岡的用詞語氣和態度中,找不到一絲敬畏之意。

  的確,大行皇帝本身並不是那種能激發得起臣子忠心的人物。這位皇帝給種建中留下的印象,比晨間的一縷輕霧還要稀薄。

  自登極至駕崩,近二十年,沒有一天親掌大政,近些年,連朝會和郊天、明堂等典禮都不讓他參加了,完全被關在宮禁之中。

  沒有人受過他的恩惠,也沒有人受過他的盤剝,除卻披掛在身上的皇帝外衣,其人無足可道。

  他死了,就說一句死了,的確並不為過。

  但在種建中的印象中,韓岡對大行皇帝批評有之,不屑有之,甚至設法將皇帝趕下至尊之位,剝去其天之元子的偽裝,卻從來不曾公然違反儀禮。

  皇帝的死,是不是中間有什麼變故,出了什麼事,有何不可告人之處,故而讓韓岡如此失態?

  從韓岡的態度上,種建中有七八成把握,他的這位老同學心裡正燒著不知有多猛烈的怒焰。

  幸好自己只是外人,什麼都不知道。

  短短數秒,種建中的腦袋裡就轉過了有七八個念頭,而姚古則比他更加直率的表露出內心的想法。

  「是章相公幹的?!」姚古問題出口,就自覺失言,臉色一下煞白。

  種建中明白韓岡脾氣,知道韓岡只在意下屬說的是不是實話,不會在意說出真心話時的冒犯,「沒聽說皇帝進來有什麼病症。」

  韓岡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是苦笑,「是沒什麼病症……」如果有什麼病症,現在根本不需要坐下來專門談,「現在章子厚麻煩大了。」

  ……………………

  章相公麻煩大了。

  丁兆蘭只在街頭走了一圈,就聽到了七八種不同的對大行皇帝死因的猜測——說是猜測,其實每個人都說的信誓旦旦。

  有說是死於牽機毒,死時渾身蜷曲,手成鳥爪狀;有說是大土囊子壓在胸口,活活悶死;有說是吃東西哽到喉嚨給噎死,還有說是煤氣中毒。

  不是話本中的死法,就是先帝的死法,創意幾乎為零,

  無一例外,都確認皇帝死的不明不白。

  正常病死,前面至少會有些徵兆,仁宗、英宗,都是纏綿病榻多時,熙宗如果不是因為一口氣死了四個服侍的宮人,說他病重不治,沒人會覺得突然。

  但現在的這一位呢?

  體弱多病,這是十幾二十年來一直都有的宣傳。可這一年來,也沒說他有什麼重疾。

  或者說,幾年來,報紙上連一點有關皇帝的消息都沒刊載過——只有一次例外,議會中通過皇帝繼承法,緊接著京師的報紙就刊登了皇帝全力支持繼承法案的通過,並稱皇位本得之於萬民,理當決之於萬民。

  大行皇帝對繼承法的支持真偽難辨,總而言之,一直以來什麼消息都沒有,突然就來了死訊,即使不是皇帝,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也不免讓人心中生疑。

  一個弒父弒君的皇帝,一個在臣民中毫無根基的皇帝,其實死了也毫無影響。

  仁宗皇帝駕崩,京師上下慟哭,熙宗皇帝也為京師百姓貢獻了相當數量的談資,但這一位如果不是死因不明,就連談資都算不上了。

  現在皇帝的確是不明不白的死了,也就一下子成為了京師百萬士民議論的焦點。

  有蹊蹺,就必須有答案。既然皇帝死因不明不白,那就不免要找一個罪魁禍首出來。

  還有誰比章相公更合適?

  丁兆蘭找不出來。

  太后身體欠佳,早就不理政事了。皇后更不可能。遠在關西的韓岡,一應事宜都推不到他身上。除了章惇還能有誰?

  丁兆蘭一路走來,道路兩邊的酒肆茶社裡面,到處都是交頭接耳的人群。他耳朵伶俐,連那些客人的對話都聽到了一二。

  也就難怪焦頭爛額的章相公和他的走馬狗們,連他這個前警察總局提舉的鐵桿黨羽,被調到遠郊派出所做駐地警的倒霉鬼,也被叫回來協同查案了。

  丁兆蘭帶著諷刺的笑走過州橋,在警察總局門下停下。

  看門的是丁兆蘭的認識的人,乍見到丁兆蘭,倒像是見了鬼的反應。

  丁兆蘭沒多理會,打過招呼後,腳步不帶停頓就往裡面走,司閽愣了一下沒去攔他。

  走進熟悉的大院和主樓,好些人的反應跟前面那司閽人沒有什麼區別。被趕走了的邊緣人,突然間回鄉,到底意味著什麼,總是要讓人多思量一下。

  其實丁兆蘭自家知自家事,要不是自己跟韓岡的四兒子有份交情在,之前展熊飛辭官,自家被人尋個差錯,扒了身上的狗皮也說不定。不過那時候,自己就可以去陝西尋個差事,免得現在在派出所裡受人閒氣。

  「來了?」

  辦公室口,現任的總局提舉正穿了一身外出的服飾,看到丁兆蘭,沒有寒暄上兩句,就叫丁兆蘭跟著他一起出發。

  丁兆蘭跟在總局提舉身後,沿著中線穿過了警局內部,在一群人跌碎眼鏡的驚詫中,他這才想起來還有重要的事忘了問:「去哪裡?」

  「宮裡。」

  ……………………

  「警察總局已經派人去宮裡了。」

  「丁兆蘭也被帶著一起去了。」

  壞消息已經連續數日充斥耳間,終於有了一條讓人振奮點的事情了。

  章惇輕咂了一下嘴,稍稍有些開心了。從皇帝忽然駕崩的消息傳來時開始,他嘴角生了一個燎泡,稍一沾冷熱就疼得厲害,整兩天沒怎麼好好吃喝了。

  如果丁兆蘭能找到線索,甚至能偵破此案,那他嘴角的燎泡,還有身體的這些紅斑,都能得到一個解決了。

  不過,會有多少人相信查明的真相?

  章惇還真的沒有把握。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7
第281章 微瀾(中)

  梓宮前,香煙繚繞。

  「相公。」

  「臣在。」

  章惇躬身應答。

  雖然之前已經很麻煩了,但更麻煩的還在這裡。

  太后,皇后,兩位苦主近在咫尺,只隔了一層簾幕。章惇只能慶幸聖瑞宮的太妃不在這裡,否則更加頭疼。

  「大行皇帝的事,不知相公查得如何了?」

  這就是章惇覺得麻煩的地方,一日三催,每天還要當面匯報。章惇不勝其苦,「臣已選調得力之人徹查,幾日內就會有結果了。」

  「前幾天相公就是如此說的。」太后沒給章惇留面子,「普通人家的兒子,沒病沒災,突然人就死,官府都要出來查問個究竟。何況大行皇帝還不到三十,早上起來好好的,晚上人就沒了。畢竟還是你們的皇帝,是天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儘管太后與皇帝不睦,但終究是至親。正常病死是一回事,為人害死又是另一回事。

  章惇看了看梓宮,巨大的棺槨中,嵌著大行天子瘦小的身軀。

  章惇看著趙煦長大成人,登基有他一份功勞,平息宮變也有他的功勞。

  但從來是功高不賞,章惇不想皇帝親政後就丟掉自己的權柄,更不願日後提心吊膽的活在皇帝的猜忌中,所以韓岡剛剛指出了一條路,他就迫不及待的走了上去。

  這十幾年,章惇做得很舒心,舒心到想把現狀一直維持下去。

  對篡逆之臣來說,這是一位再合適不過的皇帝了,怎麼捨得讓他死呢?還是在他計劃即將實行的當口。

  破壞了他的謀劃,還讓他陷入窘境,隱藏得如此之深的毒蛇,就算連根拔起,株及九族,都不能一洩他心頭之恨。

  「臣明白。」章惇言出由衷。

  幕簾後,太后的聲音傳來:「我們母子不睦,也無需諱言,但終究是至親。對外面相公怎麼說都好,對內,吾要知道到底是誰做的!」

  「臣會加緊督辦!」

  「不是吾要催相公,吾也不會說日後沒臉去見先帝,但大行皇帝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吾心中不安。」

  太后說到點子上了,既然皇帝能死得不明不白,太后呢?皇后呢?

  章惇頭微微點了一點,「太后放心。」

  「那吾就不耽擱相公了,還望相公早有回音。」

  章惇倒退幾步,轉身出殿。隔著一重簾幕,望著宰相的背影,太后低聲:「……似乎不是他。」

  從殿中出來,章惇緊繃的肩膀才鬆弛了一點。

  即使是對皇帝,章惇都不會居於下風。

  但他面對的是一手將大政交於都堂的太后,一直都在配合甚至縱容士大夫們拿走皇權。在向太后面前,狂傲如章惇,也只能向她低一低頭。

  「相公。」

  守在殿門外的堂後官一直都在等章惇,看見他出來,連忙迎上前去。

  章惇腳步沒停,咚咚走在階梯上:「怎麼樣了?」

  堂後官知道章惇問的是哪件事,立刻作答:「又有兩個人招供了。」

  章惇冷笑,「是熬刑不過才招的吧,三木加身,得到的口供又有何用?」

  皇帝出事後,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被抓去審問了,但幾天下來,毫無結果。

  負責審訊的刑法官私下交流,都覺得即是有投毒,也不在他們中間。繼續審下去,得到的口供也不會是事實。

  私下交流的內容,通過安插的耳目傳給了章惇,但刑法官們沒有一人把他們的判斷向章惇匯報,還在裝做賣力的樣子,進行徒勞的審訊。最後得到的,就只是一個被酷刑折磨來的口供。

  堂後官一時間不敢說話。

  章惇貴為宰相,皺皺眉頭就能將人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何況有一幫人做事沒成效,最後還試圖欺騙了他。

  「不要審了,全都交給丁兆蘭。」章惇不耐煩的吩咐。與其等那些編造出來的情報,不如交給專家去處置。

  堂後官小跑著跟在章惇後面,直到章惇翻身上馬。

  章惇並沒有在皇城內逗留的打算,對他而言,這裡跟龍潭虎穴差不多,讓他沒有一點安全感。

  只有在他的宅邸裡,或者都堂中,章惇才能安心的放鬆下來。

  就在家宅的書房裡,換了一身輕鬆服飾的章惇,接受了韓岡長子韓鉦的拜見。

  韓岡的兒子來得正是時候。

  皇帝出事後,章惇收到消息,第一個念頭就是韓岡那邊要如何應對。

  韓岡在關西,跟五代時割據一方的藩鎮沒有太多區別了,陝西的文武兩班全都聽命於他。距離藩鎮,也只差一道朝廷任命的手續。

  韓岡到底想要得到什麼?韓岡一直都說得很明白,章惇也相信韓岡沒有說謊。

  不過,人心是會變的。

  且即使韓岡要清高到底,也還有黃袍加身一說。王舜臣、李信,還有神機軍中的那些關西將校,可都不像是忠臣。

  何況韓岡還有兒子,嫡長子韓鐘在一眾衙內裡,格外耀眼。軍政二事,比他父親肯定是不如,可是與其他人比起來,絕對算是出色了。

  才氣多高,野心就有多大,韓岡的野心不在帝位上,韓鐘可不一定了。

  而眼前的這位韓鉦,他的野心是什麼?

  韓家的庶長子看起來比起他的弟弟更加惇厚一點,「家嚴驚聞天子駕崩,故遣鉦連夜入京拜見相公。」

  「連夜?難道你父以為是我害的天子?」

  皇帝自幼御體欠佳,一直都是病秧子藥罐子。但沒有一點徵兆,說駕崩就駕崩了,有哪個會覺得這裡面沒有問題。

  韓岡也好,韓鉦也好,章惇相信,肯定都猜過到底誰是兇手。

  章惇很想知道,韓鉦他是怎麼想的。更想看看韓鉦的應變能力。

  「家嚴說過,皇帝絕非為相公謀害。」

  韓鉦坦然相告,章惇在韓鉦的神色中,並沒有發現那種猝不及防的不自然。

  「如果相公要害天子,天子早就會死得不明不白。」

  坦率,還是深沉?

  章惇開始覺得韓鉦這個成年後就被韓岡送回隴西守家的兒子,有點不簡單了

  「且相公當與家嚴一樣,都希望這位皇帝千萬歲壽。」

  還真敢說。章惇想。能在自己放得開的年輕人,如今真沒有多少。

  有了韓鐘,再有這韓鉦,難怪會被韓岡送回鄉里。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48
第282章 微瀾(下)

  章惇並不是很喜歡開會。

  各種扯皮的事,總會浪費他太多時間。

  上四軍會因為冬裝的扣子用了貝殼而不是銅料,而跟用了銅扣的神機軍吵進都堂。

  鑄幣局新錢母範出了問題,御史台大做文章。在御史從皇帝的烏鴉變成宰相腳邊的叭兒狗之後,毫無意外的,太后的叔叔就在隔壁的議廳裡面叫著委屈。

  如今太常禮院裡面還在為大行皇帝的廟號爭執不下,顯然這兩天就會將官司打到議政會議上去。

  諸如此類,各個會議中太多無謂的爭執,佔用了章惇他極其寶貴的時間。

  然而每個早上,都有會議等著他。在韓岡離京之後,章惇需要參加的會議更加密集。

  每旬逢一、四、七早間有中書例會,逢二、六有樞府例會,逢三、逢八是都堂例會,尾數為九的日子,則是議政例會。

  更有朔望日的入覲。月初與大議會留守司的聯絡,月末對三衙諸管軍的垂詢。還有雙日下午的百司呈報——在京諸部、院、監、司的主官,都要輪流到都堂,向章惇匯報工作。還有單日接見外放的親民官、監司官、領軍將佐。

  這些都是行程確定的日常。日常以外的意外,放在一個擁有億萬人口幅員萬里的超級大國上,理所當然的還要還要多出幾倍。

  就如逢五逢十的日子,雖說定例是全天和半天的休沐,但章惇很難真正得到一個清閒無事的時候。

  每一個衙門,每一項職司,每一位權力者,最終匯聚在一個個固定的會議中,擠擠挨挨在圓桌邊,組成一個個圓,充斥在大宋朝堂從上到下的每一個角落。而章惇,作為首相,就站在這些圓重疊在一起的區域裡。

  在韓岡回返關西之後,能夠佔據著重疊處的就只有他。

  召開會議,主持會議,章惇由此牢牢把握著最大一份的權力。評判、審核、決策,任何一項來自中樞的決議,簽名畫押在最顯眼地方的從此只會是章惇。

  所以並不喜歡會議的章惇從來不會缺席任何一場重要或不重要、定例或臨時的會議。

  會在深夜召開的會議,當然不是例會。

  章惇沒有熬夜的習慣,絕大多數宰輔也都是養生法的踐行者,通宵達旦、夜中冶遊早已不屬於最小也是耳順之年的他們。

  但國家大事,從來不會只挑白天等人處理。

  章惇跟往常一樣,最後一個抵達都堂議廳。

  新近擴建的都堂,如今有大小議廳五處,分別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為名。

  篤行廳最靠近章惇理事的公廳,很自然的就成為了都堂會議的常用議廳。

  房間內香霧撲鼻,兩隻銅鶴香爐中,沉香絲絲縷縷的飄散。從房屋頂上垂下來的十六隻琉璃燈盞,錯落分佈,照亮了整個空間。

  宰輔們圍坐在圓桌邊,一個個將精神專注在眼前的茶湯上,將情緒掩蓋在杯中騰起的水霧後。雖說不在大行皇帝的梓宮前,依然沉默像是在守靈。直到章惇進來,才有了點動靜,起身相迎。

  皇帝死前他們可不是這副模樣。

  呵,不就是一個皇帝?死多了就習慣了!

  活脫脫一群容易受驚的兔子,有點風吹草動就想往窩裡縮了。

  在這世上,能讓章惇高看一眼的人不多,而活著的人中,能讓他敬重三分的就更少了,屈指數來,一掌之數還要饒去兩三根。

  眼前的這些個兔子,可都不算在內。

  章惇如尋常一般,與同僚相互致禮,走向自己的座位。

  新進中書的何執中坐在角落裡,他喜歡團茶,也愛與人鬥茶,杯中白湯熱氣蒸騰。章惇本喜歡他的銳氣,特意提拔他上來,可現在看來,他的銳氣完全來自於都堂這塊骨頭。

  游師雄則喜歡散茶的,一直都在喝天水茶園出產的太白野茶。

  韓岡還在這裡的時候,兩府中散茶勢力要壓倒團茶,但韓岡一去,在這裡還固執的喝著散茶的就只有游師雄了。

  黃裳其實也是例外。

  黃裳喜歡各種稀奇古怪的茶水、飲子、湯藥,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方子,然後毫無顧忌的喝下去。不僅自己用,還推薦給同僚。章惇嘗試過一次黃裳推薦的新奇貨色,只感覺滿嘴的從羊胃裡把半消化的青草給挖出來發酵後的味道。從此再沒有第二次。他其實應該是一個嶺南人而不是福建人。

  黃裳今天面前又擺著一盞黑乎乎的液體,章惇從他身後經過:「今天這又是什麼?」

  黃裳抬眼:「紫蘇熟水。子厚相公可要來一盞?」

  章惇的視線在天青色瓷盞中那一坨黑色冒泡的粘稠液體上轉了兩圈,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這跟延州石液差不多的東西,跟慣常喝的紫蘇熟水聯繫起來,「罷了,消受不起。」

  平常若是章惇如此說話,肯定會有人湊趣的說笑兩句,但今天沒有。黃裳也是笑笑,不與章惇多話。皇帝暴斃近十日,章惇始終沒有給出一個章程來,眼瞅著洗不脫的罪名就要上身,都堂中其他成員可都沒說笑的心情。

  章惇:「宮中如何?」

  領頭值守的曾孝寬道:「出來時一切安靖。」

  「何人守梓宮?」

  「今夜是劉仲武、程博古。」

  這兩人都是章惇親信,這種時候,也只有他們才能讓章惇放心。

  「天子崩,幾近十日,有些事就不能再耽擱了。」

  黃裳抬起頭,與對面的游師雄打了一個眼色。

  韓鉦抵京的事,他們都早一步得到通報。韓鉦身上負有的任務,雖然不知道,但能想像得到。

  韓岡消息不來,他沒反應,韓岡消息一至,立刻就有了動靜。

  到底誰才是宰相?

  腹誹歸腹誹,該說的場面話兩人一點沒落下,「還請相公吩咐。」

  「召開議會,擁立新君。」

  ……………………

  召開議會,擁立新君。

  這是韓鉦帶來的韓岡的建議,卻沒有詢問大行皇帝的死因——一句也沒有。

  韓岡沒明說他的想法,但他對大行皇帝的輕視,倒是擺在了章惇的眼前。

  不能說韓岡的態度有問題。

  如果不是自己正在宰相任上,脫不了干係,自己的態度也會一樣。

  最多是有些遺憾——一個好用的工具沒了。

  這位皇帝對趙氏在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地位,是拖累,是累贅。有這樣的一個皇帝,天下人對趙氏的忠心,一天比一天更稀薄。

  皇帝死了。反而是幫天家減輕了負擔,一百餘年的統治,一千多年的習慣,絕大多數中國子民更加期待一位明君的統治,而不是大議會中選出來的宰相。

  所以說這人活著才有用,死了……那就是死了。

  至於韓岡的建議,就是他的表態了。

  議會的權威想要有所體現,昭穆承繼是最好的路數。

  皇帝繼承法已經頒布,皇儲也在一年前確立。只要這一次太子順順當當在八百議員的見證下繼位,大議會的權威就能初步確立。

  韓岡念茲在茲的這件事,章惇一直以來,都是最強有力的支持者。

  八百人的議會,只要把握得住,是比名聲狼藉的大行皇帝更加有用的工具。

  就比如現在,如果天子決於一人之意,想推卸責任都沒辦法推了。但如果天下人的代表所挑選出來的皇帝,那就是另一個說法了。

  章惇就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同意了皇帝繼承法。

  如今不倉促讓太子繼位,而是召集天下議員入京,讓太子在議員們面前登基,正是最正確的流程。

  其實韓岡的建議,正合章惇的心意。

  皇帝暴卒,給章惇帶來的壓力很大,上至太后,下至販夫走卒,京師中人都對大行皇帝的死因充滿猜測。而外放的路監和州縣官們,都在等章惇的反應。

  唯獨韓岡不打算過問,只這一點,就可以讓章惇大大的鬆下一口氣。

  之後派出去的暗探進來回報韓鉦的行止。出了宰相衙後,韓鉦沒去找他的兄弟,而是往大相國寺去了。

  大相國寺中知名的高僧大德深惠大和尚近日坐化寺中。這深惠曾隨前左街僧錄司智緣大師,在王韶開闢河湟的時候鼎力相助。之後又受了智緣大師的衣缽。與韓岡頗有情分。

  一邊是皇帝駕崩,一邊是和尚圓寂,韓鉦受命韓岡,兩邊都不耽擱。也是沒有將皇帝的是看得太重的意思。

  「議會不是擺設。」章惇說著,「既然皇帝繼承法是議會所創立,繼承順位也都早早就定好。不如皇帝就在議會中登基。」

  游師雄今天第一正視章惇,「要召集天下議員?」

  章惇點頭:「正是要召集他們。」

  「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他們也該派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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