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18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29
第263章 新議(29)

  范純粹恍恍惚惚走下台。

  二樓樓上,韓岡已經不知蹤影。

  韓岡來時,如夏日雷暴倏然而至,一時風狂雨驟,劈頭蓋臉,砸得人措手不及。

  韓岡去時,亦然如夏日暴雨,戛然而止,云破日出,只留下滿地狼藉。

  幾十人開場前指天誓日要給韓岡一個難看,要讓韓岡後悔不迭,要徹底毀掉韓岡從來沒有來過的大議會,可韓岡真的來了,叫囂聲最大的王交立刻就沒了聲音,其他人,有立刻反悔的,有抱著肚子跑出門的,有站起來又坐下的,有縮起頭當烏龜的,也有上台後不知所云的。

  范純粹真的不記得自己在台上說了什麼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台上並沒有消耗多少時間,以至於自己這一方的議員,還留下一半迎接他下台來,但這一半,活脫脫的一群被虎狼嚇破膽的兔子模樣,江公望、陸表民無不如此看見自己下來,擠出的笑容蒼白怯弱,竟比哭還難看。

  凶煞迫人,讓人畏之如虎。

  這就是積年權相的聲威。

  戰戰兢兢,汗不敢出。

  范純粹不是沒見過韓岡,也曾面對面交談過。他的父親范仲淹對韓岡的老師張載有授業正道之德,幾次會面,韓岡都表現出了對范文正公的敬重和欽慕,世家出身的范純粹,也並沒有在韓岡面前有哪怕那麼一丁點的侷促和怯畏。

  在忠孝綱常面前,韓岡的權勢更不被范純粹放在眼中,直到今日,他才在韓岡冷然的一瞥下,真切的感受到,權相之威,竟一至於斯。

  徹底失敗了。

  范純粹頹然坐下,沒理會任何人,只抬頭直直望著台上。

  在他的仰望下,在數百道視線中,小錘一起一落,噹的一聲響,《皇帝繼承法案》的辯論階段就宣告結束。

  渾渾噩噩中上台,范純粹甚至沒能留下一個成型的反對意見,他之前的反對者,就只有放了大話,卻嚇成了鵪鶉的王交一人。

  既然如此,也就不需要對提案內容進行修改,立刻就進入了投票階段。

  ……………………

  帝黨虎頭蛇尾的一場戲,田腴一方似有所覺。不管怎麼說,王交和范純粹方才在台上的表現,足可解頤,能做笑話說上好些時日了。

  不過,他知道他今日提出的法案,很重要,重要到在前日,韓岡還把他找去耳提面命了一番。但韓岡會親自到場前來壓陣,這就是田腴始料未及的一件事了。

  現在想來,韓岡之前對議會絕足不至,倒像是為今日蒞臨而做得鋪墊。此前種種法案,也似乎是為了今日一篇而做的陪襯。

  或許,就連韓岡創設議會之制都是為了今日。

  自家之前以為已經足夠重視,現在一看,卻還是沒能領悟到此事的重要。

  試九鼎之輕重,一法系之;荷萬民之生死,片紙承矣。

  此法事關全局,事關天下。

  噹噹兩聲木槌響,「要投票了」,身邊的議員湊過來提醒。

  田腴微一頷首,仰望台上。蘇頌等人衣冠儼然,了無異色。對投票在即的法案視若平常。

  田腴又低低一笑,他可不信,主席台上諸公,在韓岡一番來去之後,心中當真能如面上一般平靜。

  且行且看吧 天下之變,或當自今日始。

  ……………………

  「韓岡走了?」

  親眼看著韓岡車馬離開,但戴帽人依然不敢稍動,厚重的車簾也不敢掀起,湊在縫隙處望著其離開的方向。

  「才一刻鐘吧,他來做什麼的?」

  「韓岡之前不理議會事,多半隻是引蛇出洞。」

  「范德孺危矣。」

  戴帽人一反之前的穩重,忽然變得嘴碎起來。

  車伕則一直沉默著。

  直到聽到戴帽人洩氣的聲音,「事已不可為,你我當以自全為是。」車伕緩緩的從懷裡掏出一面銀盒裝的小鏡,丟回到車廂裡,帶著濃濃的嘲諷,「照照吧,你這樣還叫『全』嗎?」

  銀盒小鏡在戴帽人手中捏得格格作響,他的回應也變得險惡起來,「我失者容貌,爾將失者首領。大辟之後,當針線一副相贈,以全也。」

  「我文氏世受趙氏殊恩,自當碎身以報。」

  「這是是太師之意,還是爾一人之意?文家上下數百口,皆有玉碎之意?」

  車伕馬鞭在車轅上狠狠一揮,彷彿在抽打某人,又彷彿在發洩心中的鬱悶,「自然如此,我文氏沒有怯弱之輩!」

  戴帽人冷笑連聲,正要說話,忽然聽到鐘聲響起,音色徐緩而悠揚,接連七聲,他雙眉一皺,「《新聞審查法案》通過了?」

  ……………………

  鐘音忽起,七聲連綿,直入雲霄。

  十數日來,議會大樓中,法案一樁樁通過,議會大樓上,鐘聲也一次次響起。

  法立而鐘鳴,播告天下之意也。

  鐘聲下,韓岡的車駕慢了下來。

  從議會出來後,韓岡就回到馬車上。閉目靜坐,似是假寐。從人不敢多問,只駕車返程。忽聞鐘聲,才聽到車廂內韓岡的吩咐:「稍慢一點。」

  鐘聲悠悠入耳,韓岡心知,議案通過了。

  那些帝黨終究沒有能鬧出事來,也不枉自己走上這一趟。

  韓岡睜開眼,帷幕外車來車往,行人如織。街旁林立商舖中,顧客進進出出。街坊富足,一派太平安樂。

  忽有二三小學生追逐而過,跑進一家糖鋪中。又有主婦提籃慢行,一間間商舖張望過去,想買,又囊中羞澀。有年輕士子高踞馬上,左右顧盼,神采飛揚。有中年商客沉穩的坐在車中,低頭計算著什麼。

  不過更多的行人,還是望著大街中央,長長的一隊車馬。

  韓岡出來時本不欲多帶從人招搖過市,但那一樁刺殺案後,即使是他,也不敢拿著自己的身家性命開開玩笑。三輛馬車,百餘從人,雖然沒有暴露韓岡身份的記號,但這種規模的車隊,也只有宰輔一級才夠資格使用。

  隨著韓岡車隊慢下來,注視他們的視線就越來越多。

  「走吧。」

  而工業革命的成果,其帶來的弊病也在一一暴露。新舊階層的矛盾更加尖銳,京師之外,已經是劍拔弩張。消禍弭患,即使是滅遼的紅利,也難得一用,只有一方消失而告終。

  京師之中,同樣是暗流洶湧,甚至於敵我難分。

  與其白首按劍,不如遠隔千里,相互呼應。

  如當年,衣著金紫,與章惇、薛向行走在街市中,安坐於食鋪內,再也不可能了。

  『走吧。』

  韓岡暗暗說。收假子,立皇儲,這些事自有太后和章惇主持。此事已畢,在京再無餘事。

  車輪咕嚕咕嚕轉著,闊別二十年的西北之地,「可以回去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0
第264章 長風(一)

  位於都堂東跨院的書庫,相較起兩里地之外的中華大圖書館,藏書規模當然遠有不如。

  兩年前替代因失火燒燬的皇宋大圖書館,重新修起並更名為中華的擁有四十萬部三百餘萬卷藏書的大圖書館,開放給天下所有有心讀書的國人。其名聲廣及南北,南洋、北虜,乃至極西的大食、阿剌伯諸國,都有學者慕名而來。

  不說藏書數量,只是大圖書館高達七層、能同時容納三千讀者的回字形的主樓,也不是只有兩排長屋的都堂書庫能比較的。

  就是比起同樣位於都堂內部,存放內外文牘的架閣庫,都堂書庫也顯得狹仄低矮。畢竟如今都堂早取代了天子,為天下之重心,上申下達的文牘,每日以車計。這些文牘,要留檔,要抄復,沒有一個大大的架閣庫,完全存放不下。中書第一、第二架閣庫,早已經設在了都堂之外,而內部留存的僅僅兩年內的近期文件,以及一部分有重要性內容的舊日資料,還是讓都堂在去年劃撥了兩座舊屋後,又在上個月決定撥款,整體性改造一座院落,用以存放越來越多的字紙。

  不過,都堂書庫內的各色珍藏,卻是大圖書館所沒有的,更不會藏於架閣之中。

  所謂珍藏,並非世間所稱道的孤本、珍本,而是更加稀少的第一手的典籍史料。譬如自太祖以來的日錄、起居注、內起居注之類外界所無的資料;譬如前朝、本朝數百年留存下來的詔、制、誥、敕、冊、諭;還包括《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武經總要》這一干歷代宰相領銜編纂的類書所沒有刪除不諱之處的原本,這裡都能找到。

  只不過都堂事務繁劇,天下無處可比,書庫一向是冷落清寂。尋常時候,除了負責此處的吏員、兵士,不會有其他人踏足其間。

  王寀倒是挺喜歡這裡的清淨。

  第一次過來的時候,還是遍地灰塵蜘蛛網,玻璃窗比窗紙還不透光,但隔了兩天之後再次前來,一下子變得窗明几淨,莫說蜘蛛網了,連大一點的灰塵都看不見。

  乾淨清淨,又有桌有椅,有管庫的吏員特地準備的茶水菓子,更重要的,還有數之不盡的來自於過往的隱秘,讓王寀喜歡上了這裡。他做著中書孔目房習學公事,閒下來時,便到此休憩片刻。

  站在書架前,王寀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卷。

  一隻手突然間拍在他肩膀上,一個歡快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哈!果然在這裡!」

  王寀慢悠悠的抬起頭,向後瞥了一瞥,看清來人的臉,就向旁邊讓了半步,撂開肩膀上的手,又抬手撣了一撣肩頭,連招呼話都懶得說。

  「嘿!」來人不滿的嘖了一下嘴,探過脖子,張望王寀手中的書卷:「紫宿揚輝,爰稱帝女,絳河分彩,是曰天孫。」他唸著,琢磨了一下,「……哪朝公主的冊文?」

  王寀把書一合,「當今的燕國長公主。」

  「說笑呢,」王寀手中的書卷已經很有些年頭,封皮上帶著陳年字紙特有的黃斑,還有蠹蟲啃噬的缺口,書名也是《唐大詔令集》,來人又抬頭再一次確認了王寀面前的書架,「這明明是故唐……」

  說話聲突的一頓,神色也陡然間變得驚疑不定起來,想到了什麼的樣子。

  「明白了?」王寀揚起眉,極得意的笑出聲來,給當今天子親姊晉封燕國長公主的冊書,竟然是抄襲前朝冊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哪天遇上盧舍人,提上一句,看他臊不臊。」

  「呵!」來人一聲凜冽冷笑,「那厭物,見一眼都煩,還說話?」

  王寀把書還回書架。書架頗高,又是在最上一排,王寀得踮起腳,才放上去,「真要看他生厭,捅到章相公那邊也行啊。」

  來人抬頭看了眼那一卷的位置,再瞅瞅王寀,不像是無意中找到的。笑道:「我可不敢。章相公面前的紅人吶。中書五房之內,能行此事的就王十三你了。加上西府,也就再多一個小齊公。」

  「忠憲之後,唐公侄孫,你韓德全還會怕一傖夫?」王寀帶著諷刺回顧來人,這位韓瑾韓德全,出自真定韓氏,景佑年參政的曾孫,熙豐時宰相的侄孫,父祖雖稍遜,亦不失兩千石,「桐木韓家,何須懼人。」

  韓瑾擺擺手,一副無奈狀,「咸與維新,舊德哪如新德。」

  王寀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要不是韓瑾的出身,只憑這一句,給御史抓住,能羅織出一樁大案來。不過這韓瑾初入都堂,被同僚開玩笑問,「君字德全,是新德全,還是舊德全?」韓瑾的回答就是『咸與維新』。

  「也怪不得盧舍人竊人文字。如今進士科是經義策問,諸科考刑名、工程、算數,至於文學,不用考就沒人學,現在的中書舍人,連四六文都寫不好了。不抄襲怎麼能讓章相公滿意?」

  韓瑾說著話,與王寀一起走到隔鄰的讀書室,桌上擺著管庫奉承王寀的茶水菓子,韓瑾很自然的就把茶盞蓋掀起來,見著黃綠茶水中根根舒展的白毫,就嘿的一聲,「竟是太平先春,捨得下本錢吶。」放下蓋子,就沖外揚聲,「周提舉,可不能厚此薄彼。」

  管庫聽到話,哪還敢有什麼推搪,更不敢厚此薄彼。就趕上來賠笑賠話,又照王寀的茶點,給韓瑾又來了一份。

  見韓瑾大模廝樣坐在對面,喝茶吃菓子,王寀皺了皺眉,私人的清淨地被他人侵入,讓他有些不痛快,「可有事?」

  把一塊紅紫色的粘糕塞進嘴裡,韓瑾含含糊糊的反問,「道輔你來此是為習學公事?」

  韓瑾吃相沒有半點世家子弟的樣子。王寀更皺眉,「那就沒事了?」

  「有事!」韓瑾一口茶喝下去,「道輔可知,宗議政這一回又要出使遼國了,還準備在都堂裡挑一位副使同去。」

  「德全兄是準備舉薦小弟?」王寀明知故問。

  韓瑾聞言,掏出手巾擦了擦嘴,就起身避席,沖王寀一揖到地,「請道輔兄助小弟一臂之力。」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1
第265章 長風(二)

  書庫中的茶會後,韓瑾回到了中書禮房的獨棟小樓。

  沿著狹窄的樓梯,走進二樓公廳,在內間的門前問道,「檢正可在?代我通傳。」

  被他拉住的小吏還沒說話,門內傳出聲音,「是德全嗎?進來吧。」

  韓瑾推門入內,黑漆寬面的桌案之後,一名中年從公文堆裡抬起頭來,就問:「怎麼樣了?」

  禮房檢正的問詢,韓瑾輕快的答道,「總算是答應了。」

  「好。」中年滿意點頭,把手中筆也放下了,「只要王寀不出來,回頭德全你自請隨行,就沒人能爭得過你了。」

  「其實可以不用去找王十三的。」韓瑾在中年對面坐了下來,「他鎮日喝茶看書,日子過得悠閒自在,都堂啊!」他嘖著嘴,多有幾分羨慕嫉妒,「得多想不開才會去遼國?」

  「只是不想讓他出來礙事。王寀此人,口疏行狂,小器速成,本不足為慮。只是如今正當時,得做一防備。」

  想起方才書庫中,王寀毫無顧忌的把他人陰私隨意揭開,韓瑾就不由點頭。能把人置於死地的把柄,卻毫無意義的丟出來,這可是在中書門下,不是街頭巷尾,鄰里間說人短長。

  中書禮房檢正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筋骨,回頭看著韓瑾的反應,又反過來叮囑,「雖說如此,你也不能小瞧他。王寀自幼聰慧,傲而無禮,只是因為他靠山太硬,任誰妨礙不得,故而毫無顧忌。故樞密副使幼子,太尉親弟,關西的那一位也把他視同手足,李相公都讓他三分。而德全你……」

  韓瑾攤開手,笑著:「是啊,我就只是宰相侄孫。」

  「隔得太遠了。」對韓瑾諷刺的口氣,中年瞪了瞪眼,「若不是有這奢遮的靠山,去歲進士科的探花郎,即便位在榜眼,也不可能甫釋褐即入中書,除授習學公事,而且還是在中書五房中最重要的孔目房狀元郎都出外了!你也是在外四年才調入都堂!」

  「還是在禮房,」韓瑾拖長聲調,故作唉聲歎氣,「沒法兒比啊……」

  中年瞟了不正經的韓瑾一眼,「更不用說在都堂內外,走到哪裡都有人奉承。書庫你剛去了,原來可沒那般乾淨。周明金不是勤勉的人,也不是大方的人。春日宴集,他總是想方設法要躲掉他的那一份。可王寀面前呢?太平先春,張二娘家的赤豆黏糕。」

  「啊?!」韓瑾訝然,「這都知道!」

  「都堂裡面沒秘密。」中年平靜的說道。

  『只是對某些人吧。』這話韓瑾倒是沒敢講出來。

  中年道:「靠山硬,運數強,還有一個進士出身,人人奉承,他可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好吧。現在是多承輔道公的恩德,小子終於有了去北虜遊歷草原的機會。」

  「第一,北虜偽帝不在草原上,他金帳已經在遼陽兩年了。」中年板起臉,「第二,正經說話。看到你這模樣,點頭都會變搖頭。」

  「如命。」韓瑾一派虛心受教的模樣。

  中年暗暗搖頭,方纔他說王寀,可韓瑾何嘗不如此?世家子弟,年輕時往往一個模樣,能有改變,多是在一番經歷之後。

  西府中的另一位衙內,出外一回就換了性子,都堂中的人望,遠不是王寀、韓瑾能夠比較了。

  希望他出京一回後,能有所改變。

  已經兩年了,天下又要起變化了,大丈夫進取,可就在此時。

  ……………………

  「韓瑾找十三叔你作甚?」

  王寀找過來時,韓鐘正在檢查著州郡發來的申狀。剛看過幾本,下面的吏員就又搬來一摞。

  韓鐘是樞密詳檢官,相當於中書檢正官在西府的位置。

  習學公事的王寀能有空喝茶看書,韓鐘卻沒空閒──如果王寀想做事,還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可王寀來都堂後,便想盡辦法躲懶,很快就沒人勞煩他老人家了,而韓鐘卻從不推脫。

  韓鐘是是一邊跟王寀說話,一邊理事,嘴皮子不停,手上的筆也不停。

  王寀卻也習慣了韓鐘的忙碌,不以為異,把韓瑾的事說了。

  「難怪。機會難得啊。」韓鐘忽然話停筆停,把守在門外的吏員叫進來,將正批復的公文遞過去,「給陳公輔送回去,簡直亂來。」待吏員應命要走,他又吩咐道,「讓陳公輔快點改好,我四點前就要呈遞上去了。」

  「又是陝西房?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陳公輔太心慈手軟了。」韓鐘道。

  「他不是在榆林一口氣殺了三百多鬧事的黑山奴嗎?這還心慈手軟?是膽子變小了吧。」

  「這的看他接下來怎麼做了。」

  老吏欺官的戲碼,哪裡都少不了。雖說是陝西故人,但自己不強硬起來,韓鐘也不便為他擅作主張。

  「不說他了。你這邊當真沒有想法?宗汝霖從遼國回來沒多久,可就是議政了。」

  宗澤出使遼國,卻因戰事爆發,被扣押下來。在虜年餘,方得脫歸。不過宗澤在遼,也不是什麼都沒做。暗中與他勾連結交的遼國大臣不少,更搜集到了許多機密。回來後,宗澤就從樞密院一路升上去,轉年過去,就是議政兼樞密院直學士了。

  「也有可能被抓起來嘛。」王寀嬉笑著。

  「契丹人沒這個膽子。已經兩年了。」

  「……是啊,都兩年了。」

  兩年前,繼承法立,韓岡出京。緊接著太后主持冊封太子,世人皆謂天子崩殂在即──不論是什麼原因。但如今皇帝在福寧宮裡活得好好的,只不過依然毫無所出。

  河北之戰也是兩年前結束,以涿州歸宋而告終。雙方暫且休兵,回去各修城防。不過遼國失去涿州之後,對保住幽燕再無信心,大批工廠搬遷到東京道上,鬧出了許多事,幽燕漢人紛紛逃奔南下,許多漢家豪族都遣人入京,約為內應。如今聽聞偽帝耶律乙辛已經病入膏肓,太子耶律隆監國,正四面出兵,要撲滅此起彼伏的叛亂。

  河東方面的戰事,同樣是在兩年前休止。王舜臣在最後階段領軍出河東,整合了當地殘兵敗將之後,五萬大軍直撲大同,鏖戰月餘,終於拿下了一片廢墟的西京大同。此戰損失消耗皆不在少數,王舜臣心有餘而力不足,已經無力繼續追擊,河東之戰便到此為止。

  之後的兩年,河北河東,一時平靖無事。宋遼兩國千人以上的大戰,有過幾次,卻都不是在河北河東。

  西北方面,中國勢力不斷北進。阻卜部落漸次歸附,但一年前,神火右軍受命西征,三戰連滅阻卜三十餘部,十數萬頭顱在阻卜大王府築起京觀,一下又把阻卜人的膽子給打消了,老老實實,不敢再有動靜。連帶著去勾連阻卜的兵馬,也吃了一個慘敗,整整兩個指揮全軍覆沒,折可大、種樸都受了不輕的處分。

  越海東向,海軍再次東征日本。這一回,徹底解決了島上的契丹人及其附庸,露布入京,還只是一個月前的事。損失不大,功勞不小,給章惇漲了很大的臉。

  至於其他方向上,一片太平。走了王舜臣,就西域都太平了不少,黑汗苟延殘喘,國中各部都在轉著取而代之的主意,沒誰敢去找不痛快,要從官軍手裡奪回失去的河中之地。

  兩年前大戰的消耗,如今也補充得差不多,穩妥一點,明年春來出兵,性急一點,三個月後就能在河北動手了。

  這時候出使遼國,目的絕不是和談,而是為了之後的戰爭。

  功勞,可就在其中。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對韓鐘的勸誘,王寀搖頭,「做行人亦非我所好。」

  所謂行人,亦即使者。行人出使,可觀敵國之君臣:左右執事,孰賢孰愚?中外近人,孰貪孰廉?舍人謁者,孰君子孰小人?得其情,因而隨之,便可就其事。

  「這可是大功啊。」韓鐘歎息,旋又問道,「十三叔欲為何事,參謀軍事,還是籌措武備?」

  王寀一揮手,揚聲道,「若能統虎賁,總六軍,征伐不臣,成先君之盛業,自當優而為之!」

  「…………」

  「哈哈。」王寀一聲笑,沖一臉不以為然的韓鐘擠擠眼睛,「我要是這麼說,是不是會被罵回來?……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雖狂誕,也不敢妄造此言。」

  「我自幼喜文不喜武,北討之事,非吾能及。」王寀笑笑,「不過我觀今日之世,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2
第266章 長風(三)

  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

  王寀的話,韓鐘深以為然。

  但王寀的擔憂,韓鐘卻不以為然。

  按他父親韓岡的說法,蕭牆之內,從來都不會沒有矛盾。

  外部有矛盾,內部有矛盾,最終只看哪個矛盾更大,更迫在眉睫。首先解決主要矛盾,這是處理問題的正確方法。如果弄不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區別,那鐵定會鑄下大錯。

  以如今中國之大,中國之強,內憂自然遠大於外患。

  中國周圍,不是藩屬,就是羈縻附庸,稍有點聲氣的黑汗垂死待斃,為患百年的契丹苟延殘喘。

  要說矛盾,肯定是內部更加尖銳。

  所以王寀的擔憂,無謂,且毫無意義。問題一直都是存在的,人人都知道的這一點,關鍵在於解決,而不是指出。

  而王寀卻像是絕大多數讀書人一樣,看得見問題,卻給不出一個有用的解決問題的辦法。

  送走了王寀,公廳內恢復了平靜。詳檢官公廳外的走廊上,腳步聲時時響起。樞密院主樓內,官吏奔走往來,日以繼夜。

  都堂荷天下之重,這是一點也不誇張的。

  每一天,都堂都要收到數以千計的文函、申狀、奏表,都要批覆下達同樣數量的堂貼、札子。

  韓鐘詳檢官的一天,平均要親自處理四百件以上的文件,加上他手底下的官吏,輕而易舉就破千數。

  每一份公文的背後,都交織著矛盾、爭執、妥協、交換,滿滿的都是利益。

  而只要保證大多數人的利益,那麼天下必至太平。

  帝黨潛伏窺伺,朝堂看似平靜,卻暗波重重,可只要天下安靖,百姓不驚,朝堂上就翻不出浪來。

  但是,難點就在這裡。

  韓鐘曾經聽他父親說過,人的需求有五級,最下三級是溫飽、安全和人情,對升斗小民,只要滿足這三條就足夠了——吃飽穿暖,太平無賊,家中和睦,閒暇時可以看看球賽馬賽,與友人一起喝酒聊天,如此足矣。

  但就執政者而言,最難滿足的就是這一事。天下百姓人數億萬,再小的需求,配上如此多的數量,都會變成宛如天上星辰般龐大的數字。故而天下大治,非聖賢不可為也。

  雖然秉政的章相公是開國以來數得著的名相,但要達到聖賢的等級,感覺還差上不少呢。

  韓鐘身處中樞之地,所見所聞,對天下局勢,比常人更加瞭然。

  中原兼併成風,自耕農失地越發嚴重。南洋稻米,關西布匹,如潮水般湧入市場,舊日中原男耕女織的小農生活被徹底打破。

  僅是京畿,三年以來,因各種變故,外遷實邊的京籍百姓就多達兩萬,已經超過京府總戶口的百分之一了,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數字。

  沒有了自己的土地,只能給人做佃農。但自從蓄養牲畜成本大幅下降,各色耕作收割的農具機器普及之後,就是上門做佃農人家也不要。

  要是有能照料牲畜,能保養農具、機器的手藝就罷了,什麼都沒有,就只知道揮鋤頭出力氣的村漢,如今哪裡都吃不開。

  幾個雇工加上幾頭牲畜或機器就能把田地照料好,還要分給七八家人去種?縱橫阡陌佔去的土地虧不虧?田主奪佃引發的人命官司,這幾年便不絕於耳。農民群聚鬧事,甚至揭竿而起的都不少見。

  雖說還比不上舊年的魔教之亂,並沒有出現能夠攻打州縣的大股賊寇,可各地上報的盜賊消息,以及出剿後的捷報,韓鐘的案頭上,天天都能看到。這邊一兩個,那邊三五個,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年就有三五百人了——這只是開封府。

  京畿之外,中原各路,因貧而無產而被迫遷移的百姓少說也有幾百萬人。以至於各種原因被抓、最終發配煙瘴地的賊人,年年破萬。

  說實話,這麼多無業百姓,放在前朝,甚至二三十年前,便少不了一場席捲數路的大亂。

  怎麼辦?

  韓鐘聽到的教誨是:內部矛盾外部解決。

  就像是高壓鍋爐,必須裝一個減壓閥,給超過鍋爐壓力限度的蒸汽一個安全的去處。

  過去各地無業流民是去隴右,去西域,去云南,去南洋,如今更能去日本,去涿州,去大同,日後還能去幽燕、云中、遼東、高麗。

  總之,就是移民。

  如今按照都堂的規定,各州各縣每半年一起,都要上報沒有產業的戶口名單,如果沒有三等以上戶具結作保,就必須每月到衙門登記,直到其找到差事有人擔保,或者主動申請移民。前往各地的移民,由朝廷安排去向及路途上的飲食,還有落腳地的房屋、田地、種子和農具,移民只需簽字畫押,然後用上十年的時間,還清身上的欠債。

  這一套手段,是十幾二十年來,不斷完善的。客觀證明,效果還不錯。西域十七城,平均每座城池,都有了上千戶口,新得的河中之地,已經有上萬戶遷移過去。遠離中土的西域已是如此,稍近處如雲南,南洋,更是年年都有萬戶以上的移民。

  人口外流如此嚴重,情理中州縣戶口必然大幅減少,親民官磨勘考績能不拿下等就是背後有人了。可實際上閏年造冊時一查,各州縣的戶口幾乎都是有增無減。

  醫療水平提高,人均壽命不斷增加,人口還在不斷增長,而且是十二三年就翻上一番。只要學過數學,就知道這樣的增長率有多麼可怕。

  韓鐘聽父親說過,國中人均壽命的增長是有極限的,而且很快就回到頂。天下黎庶能夠享受到的醫療水平有限,京中官戶的平均壽命能達到六十以上,而百姓們最多也只能將人均壽命拉到五十歲。

  最終中國本土的人口大概會落到四億上下——這是自然學會內部的數據。

  相當於現在兩倍,是二十年前的四倍!

  人口,土地,糧食。

  這才是國內真正的矛盾。

  至於民黨、帝黨,匡計宋室,誅奸扶正,只會是矛盾爆發的引線,絕不會是主因。

  所以最近發到韓鐘手邊的上下文函,日常庶務之外,說得就只有一件事——

  開拓!開拓!還是開拓!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3
第267章 長風(四)

  放衙前,韓鐘帶著整理好的一摞奏表申狀,送去了樓上,讓值夜的游師雄晚上多了點事可以做。

  「子鈞……你真會辦事!」

  已經忙碌了一天的游師雄,痛快地丟下了筆。乾脆不去看桌上堆成七八摞,永遠也批復不完的公事了。

  韓鐘當初在守選授職之前,韓岡曾安排他在游師雄幕中學習過半年多,熟悉了鐵路事務,方才能夠在上任後很快便上手,應付起從敵人到自己人的所有需求。

  雖然年齡有差,但韓鐘與游師雄其實有幾分忘年交的意思,早已熟不拘禮,聞言笑道:「這些都是今天須批復的,那些能拖幾天的還在樓下沒拿上來。」

  游師雄聞言揚眉,「之前那個被你送去寧夏的堂後官,是不是就這麼說的?」

  韓鐘打了個哈哈:「既然他自己送上門來,侄兒也就卻之不恭了。」

  「說不定他只是想奉承你。」

  韓鐘冷笑:「自來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只打不長眼的。沒一點眼色,蠢貨要來何用?」

  游師雄哈哈笑了兩聲,心道果然還是衙內脾氣。

  韓鐘初至都堂,一下子就接手樞密院詳檢的差事,一時忙碌少不了。他手底下的一個堂後官,就自作主張,把送到他那裡的上下文函分門別類,急務放前,不急的延後。堂後官這麼做是奉承還是下馬威還是兩說——游師雄覺得是前者,滑吏一貫是設計逼得上官主動放手——但韓鐘認定他別有用心,到張璪那邊打個招呼,尋了個差錯,直接就送去寧夏戍邊去了。

  要說有錯,那個堂後官的確有錯。不管初心如何,本質上還是代上官做主,逾矩了。不過他遇到的不是韓鐘,而是東府五房的幾位好出身少經歷的檢正官,說不定就引為心腹了。可惜他撞上了韓鐘。

  韓鐘年雖少,卻是在戰陣上辦了一年多的差,生死事上更見得人心萬端,在前線做一日,比京中做一月還要能歷練人。公事中經驗豐富,又是世家子翻臉就下死手的性子,撞到這樣的人手中,只自身去寧夏,沒牽連到家人,已經是萬幸。

  只是在游師雄看來,比起其父韓岡,韓鐘性子上還是缺了點寬厚,少了些對下情的體諒和寬容。至少沒必要送去寧夏,開革了就可以了。

  「現在好了,詳檢房內人都給你整治得服服貼貼,辦事順手多了?」

  「還算是老實。」

  「所以……」游師雄點點桌上一堆堆如山高的文件,從鼻子裡出聲:「嗯?!」

  游師雄是玩笑,怎麼按緩急安排文函遞送是他們這些樞密使吩咐過的,不是韓鐘自作主張,韓鐘也只是笑,「六丈要是嫌小侄不堪使喚,也把小侄發配出去就好了,雄州定州不嫌遠,大同神武不嫌差。」

  「美得你的,」游師雄笑罵,「這時候,哪裡還有那麼好的差事給你?」

  韓鐘眉眼一動,指了指東面,壓低聲線問,「真的要打了?」

  游師雄笑容變得淺淡了點,「還在議。」

  韓鐘察言觀色,又說了兩句閒話,就告退離開。

  離開時腳步有點急切,噠噠噠的就走了。

  對他來說,其實有游師雄『還在議』這一句就夠了,游師雄的性子韓鐘清楚,不是基本上敲定了,他一句都不會洩露。

  看見一轉眼進取的年輕人連背影都不見,游師雄暗暗歎氣。

  看起來,這位宰相家的衙內是真心想接他父親的班。

  自己真的是比不上。

  說到底,游師雄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只是機緣巧合,才生到了這個位置,並不是為了這個位置才努力。這一點,跟韓鐘一等顯貴家的後代就完全不一樣了。

  很早以前,早在游師雄他考上進士之前,甚至還要早,比拜在橫渠先生門下也要早,剛剛讀書的時候,被父輩帶著看過新進士回鄉時的盛況,又見識過范仲淹、韓琦這一等執政鎮守關西時的威風,曾經幻想過起居八座的身份和生活。不過很快就被殘酷的現實給驚醒,費盡心力才考了一個進士出來。本想著一輩子就在關西的崇山峻嶺中度過了,沒想到卻出了韓岡這一個的師弟。

  再看看桌上,游師雄又是一歎氣。跟韓鐘說了幾句,算是歇了一會,接下來,還得繼續處理這些公事。

  鐵路上的事從來不少,勘察、建造、保養、維修、護衛,僅僅是鐵路線要安排的事就讓人歇不下來,而運營方面的事務,更繁瑣上十倍。而軍中事,鐵路相關則只佔三分之一。事難且繁,日日如此,案牘之間,的確消磨人的志氣。

  拿起筆,申狀上的文字在眼中卻變成一團團墨跡,韓鐘的話又在心中響起,逗起了游師雄的心事。

  章惇的確有開拓之意。

  這正是最近都堂會議上正在密議的要事。

  雖然宰輔們應該都沒有洩露,但從韓鐘的試探上,可以肯定,下面已經是傳遍了。

  游師雄低聲冷笑。果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做官的,不耳聰目明一點,一輩子都難升上去。

  中國人口日多,食指浩繁。宰輔、議政們很早以前就有了共同的認識,要不然就多開工廠,讓人有工錢賺,要麼就開疆闢土,讓人有田地種。總之,必須要讓新增人口,以及無產無業者,能夠得到足夠的口糧,至少保證溫飽和性命。

  有識之士能真正認識到這一點,普通點的官員,揣摩上面的心思,卻也能得到同樣的認識。

  但能夠在其中分到一杯羹的,可就不多了。

  如韓鐘這樣的身份,卻不但能分到一杯羹,而且還是最早分到的一批人。

  不止是家世,還有資望——雖說資望來自於家世,但資望就是資望。韓岡能給他兒子準備好一個上佳的戲台,但能把戲唱好,還是得靠上台的人自己。

  韓鐘有鐵路,有領軍的經驗,有在都堂工作的經歷,每一任都有著傑出的表現。有軍功,有政績,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是第二任通判資序,等明年,完全可以去邊遠一點的地方做知軍知州。

  完全是韓岡當年經歷的翻版。

  韓鐘在都堂內被人戲稱為小齊公,並非僅僅是因為他是齊國公韓岡的嫡長子,而是經歷、能力和性格都酷肖其父。

  他升得快是有議論,但出生入死多次,誰能倣傚得來?章惇的兒子學了他,就死在了日本。

  游師雄對韓鐘很看重,卻並不是因為韓鐘的身份。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4
第268章 長風(五)

  既然是看重,游師雄就不會將韓鐘約束在都堂中。

  儘管對於絕大多數有心上進的官員來說,這裡是夢寐以求的青雲之階,若得一宰輔垂青,便是飛黃騰達的開始。

  可在韓鐘這等有著足夠才幹又嚮往挑戰的年輕人而言,最危險最激烈的位置,才是他們施展才華的地方。

  圈養在中樞,不是看重,而是養豬。

  韓鐘今天的態度,已經說明他想要去更危險的地方建功立業。

  游師雄就是從兵鋒中爭出一頭地,韓鐘的父親更是從征戰中起家,看到子侄輩不失父輩氣概,不願坐享恩澤,對此,游師雄只有欣慰,只有勉勵。

  但是,游師雄的觀點只屬於他個人,樞密院中,有人跟他截然相反。

  「子鈞去河東?這是韓玉昆的意思?」同一座小樓內的另一間房間,張璪一聽游師雄提起,便用陡然變調的聲音質問著。

  一些重要議題的都堂會議前,樞密院內部一般會先開個小會,協調一下內部的意見。韓岡離任之後,章惇一家獨大,李承之毫無拮抗之力,銓選、升黜、度支,兩年不到的時間,就陸續被章惇掌握在手中。至於黃裳,常與章惇爭執,只是沒用,近來都堂內說話都沒人聽,連存在感都沒有了——世間流言,就說是『黃公嘵嘵,李公諾諾』,一個吵吵嚷嚷,另一個唯唯諾諾,卻是什麼用都沒有。

  他們能掌握的,就只是韓岡離開時,所劃下的底線,而那還是遠在關西的韓岡,用他手中的力量所背書的結果。

  章惇強勢如此,西府諸公自然而然就會有合力相抗的趨勢和需求。但這並不意味著西府當真能夠團結一心,與章惇鬥到底。

  熊本在河東吃了大虧,更加依附章惇,藉此保住了自己在西府內的位置。有他在,樞密院就無法握成一個拳頭一致對外。

  這種情況下,樞密院內部中堅層的官員就顯得十分重要了。樞密們的權力多寡,有很大一部分是通過他們體現出來的。掌握了詳檢房的韓鐘,就處在極關鍵的節點上。有他在,就能徹底孤立熊本。

  不過,這也因為他是『韓鐘』!換做其他人擔任詳檢官,即使立場與韓鐘相同,徹頭徹尾站在西府熊本外的其他成員一邊,沒有韓鐘的身份,能發揮出的作用大概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只從自身地位的角度來考慮,張璪也不希望韓鐘就此離職。

  就算是韓岡親自為他兒子做的安排,張璪也要問個究竟。

  他在樞密院十年了,韓岡離任後,完全可以進入中書門下做宰相。當時是與韓岡定下了盟約,又想著與其到東府受章惇的鳥氣,還不如在西府裡稱大。

  就算東西府如今以都堂為一體,軍國重事皆會商,但東西兩府的職權範圍還是分得很清楚的。要是在西府還要受章惇欺壓,還不如去做個閒散宰相,回家養老去。

  「玉昆說過,若有機會,可讓他家二哥多歷練歷練。」

  游師雄想起韓岡當初離京託付自己時的神情,就有些想笑,父子天性,縱聖賢亦難免,不過當游師雄問起韓岡,有事需韓鐘奔赴兵凶戰危的地方該如何,韓岡的回答是『為國事,無妨。』

  「河東缺人啊。」游師雄強調道,「秦琬說過很多次了,韓鐘也請求過很多次了。」

  如果當真是九死一生的去處,游師雄肯定不會推薦韓鐘,可如果只是要冒點風險,別人能去,韓鐘也能去。

  再說,以韓鐘的才幹,以及他出馬後,必然會隨行的那些精銳的家丁護衛,游師雄在京中找不出更好的人選了。

  張璪瞪著游師雄好一會兒,皺著眉頭說,「河東再缺人,也不會只缺一韓鐘。要歷練,樞密院中也足夠他歷練了。」

  河東的確缺人,但並非缺韓鐘。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天下那麼大,哪裡找不到能夠替代的人選?韓鐘雖然出眾,可也不是他父親和外祖那等『安石不出,奈蒼生何』的人物。而西府之中,倒是須臾離他不得。韓岡剛走的時候還好,這半年來,張璪過得著實憋屈。

  游師雄一時默然,張璪見狀,又低聲相勸,「你師弟安坐長安倒也罷了,可這一回連兒子都不要了,何至於此?」

  「有王舜臣看顧,何來不要之說?」

  「有主帥看顧又如何?兵凶戰危,從沒萬全之說。北虜在日本駐兵何其之少,王師遠征時,京師中戲稱是『近日登萊殊乏軍用,且發三軍,就食東瀛』,楊從先和向良都說『剋期三月而還』,最後怎麼樣,王師橫掃東瀛,就是在遼艦偷襲之後,也只死了兩百多,可其中就有一個章衙內。那還是沒有援軍的日本,想想到了北虜本土上,遼主一聲令下,上百萬兵馬隨時來援,王舜臣自身亦難保,何論韓鐘。」

  說得口乾,張璪抿了一口茶水,對游師雄苦口婆心,「北虜入寇,遣嫡子迎兵鋒,若論公而無私,已經沒人能說玉昆不是,何必讓子鈞再蹈險地?」

  張璪的想法,游師雄一清二楚。

  因為他的出身,韓鐘在中樞裡所能起到的作用,遠勝過一位議政,接近於宰輔。張璪要應付咄咄逼人的章惇,幫手永不嫌少。

  「北討在即,章相獨攬大權已成定局。」游師雄提醒張璪正視現實。

  議政會議已經通過了北討之議,章惇順理成章的就利用各種準備工作,把西府逼到了牆角底。這一現狀,張璪都改變不了,何況韓鐘?

  游師雄早認清了現實,只是沒有拖章惇後腿的打算。中國與北虜幾百年的恩怨,還是早一點畫上休止符比較好。

  「說得好輕鬆,章惇獨攬大權已成定局。想一想,到時候,章相公威福自用,賞罰由己。韓子鈞立下再多的功勞,章惇一句話就能給抹去……」

  「如果章子厚是這種人,我們也只能束手待斃。」游師雄攤手,「爭是爭不過。不過……」語氣忽然一變,「三數年內,國中必有一場大亂。當軸焦頭爛額,可沒時間顧忌其餘。。」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5
第269章 長風(六)

  『大亂?!』

  回到家中,張璪猶自冷笑。

  游師雄的提議,還有韓鐘的決定,更重要的是韓岡的隱瞞,讓他難得的動了真火。

  梳洗更衣的時候,服侍他的僕婢們沒一個敢大聲出氣,就連新近最得寵的一名小妾,也沒有了往日的撒嬌痴纏,只畏畏縮縮的幫張璪整理好衣襟,就躲到了一邊。難得遇到主人盛怒,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倒不是說張璪平時脾氣有多好,而是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讓他、敢讓他生氣了。

  頭上沒有一個皇帝壓著,下面沒有口舌生毒的御史盯著,作為樞密使,西府之長的張璪,基本上除了縹緲不可測度的天數外,沒有什麼需要畏懼的對象了。即使章惇、韓岡,也要對他表示出足夠的敬重。相反的,他只會是別人畏懼的對象。

  不過,終究還是會遇上一些違逆他心願的事。

  這種時候,張璪就分外感覺到自己在權勢上與章惇韓岡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一旦這兩位宰相或前宰相有了確定的計劃,那麼他張璪贊同也要執行,反對也要執行。

  即使張璪覺得所謂的大亂,不過是議政會議上重複了許久的陳詞濫調。

  人口土地糧食之間的矛盾,在議政會議上已經討論了好幾年。

  不斷向外拓張的原動力,除了百年夙願,更多地還是對國家利益上的好處。

  化解內部憂患,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耕者有其田。所謂人皆有食,天下必安。漢時授田,唐之永業,用意皆在此事上。但田有數而人無盡,當田地數量趕不上人口增長,兼併又讓更多自耕農喪失土地,工廠又吸納不了太多工人,一台機器能頂幾十個人,在自然學會註冊的

  可國內田土皆有主,又不能像那些讀書讀壞了腦袋的儒生說的那樣,重開井田——韓岡的老師張載說過開井田,王安石也說過,可真正開始做事了,哪個都不會以為真的能讓井田在中國重現——家國內,沒有土地,那就只能向外去搶。

  只要打起了仗,有了收益,就像是鍋爐上有了減壓的閥門,失地的農民有所依歸,哪裡還能鬧出亂子來?

  不過游師雄既然這麼說了,又把韓鐘送去了河東,那麼所謂的大亂,不管有多少的理由說不可能,還是一定會發生。

  張璪的怒火正來自於此。

  韓岡和章惇,又不知在搞什麼鬼了!

  游師雄之前會透露消息,已經是準備把事情給個交代了,可在這之前,韓岡和章惇定然是籌劃了許久,等大事將成,再無人能夠阻止,才授意游師雄此等親黨對外透露。

  張璪就因此一肚子火,壓根沒去問韓岡跟章惇到底打了什麼鬼主意。現在火氣還是沒消,理智倒是回來了一些。

  在書房中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張璪喚來了身邊得力的都管,「拿我的帖子,去升節坊請馮四掌櫃過府一敘。」

  張璪暫時是不想再看游師雄的那張臉了。之前一句不問,游師雄眼神中的驚詫,倒是讓人有幾分解氣,可要是現在再回頭去找游師雄,那可就是丟臉了。反正是要找人詢問,馮從義是更好的選擇。

  都管得了吩咐,沒有立刻奔走,多問了一句,「是韓相公家的四掌櫃?」

  「嗯。是他。」張璪忽然醒覺,看了那都管一眼,改正道,「就說我請韓四先生。」

  馮從義在江湖中,人稱馮四先生,馮大財神。不過場面上他還是韓岡四弟,代替韓岡在家鄉奉養父母。十幾二十年來,避免了韓岡事親不孝的指責。

  京城之外,馮大掌櫃的名號震天響,京城之內,馮從義的名號同樣震天響,只有官場上,一應官員都在小心翼翼的避開這亟需要忌諱的地方。張璪得了都管的提醒,反應過來,卻也不會去故意惹人不痛快。

  老都管帶著張璪的名帖趕去請馮從義,沒留意張璪在他的背影後暗暗自語,「這當口進京,就知道沒好事。」

  ……………………

  來自當朝樞使的名剌,底色渾厚,彷彿漆器年久後的色澤,全不似世間常見的大紅灑金帖的俗氣,馮從義拿在手中,卻也沒多看,隨意的遞迴給下人,「這帖子,還回去,受不起。就說我蒙樞密不棄,致書相邀,不勝欣喜,今晚便去拜侯。」

  「沒說什麼事?」韓鐘在旁好奇的問。

  「大蟲請客,可是好相與的?」馮從義冷笑,「這當口進京,早就知道不會有好事。」

  「哪裡能說沒好事?」韓鐘笑道,「昨兒不是才簽了三十萬貫的約嗎?」

  「七百二十台機器,只其中兩百台船用蒸汽機,按去年的價,就能賣三十五萬貫。今年把剩下的零碎加上去,就只能賣三十萬。這是好事?」

  韓鐘訝然,「怎麼被壓得這麼狠?」旋又恍然,「又有哪家不開眼,想要開機械廠了?」

  關西能生產各色蒸汽機和火車機車的大型機械製造廠有三家,每一家都有平安號和順豐行的入股。加上幾十家小型機械廠所組成的機械聯合會,佔據了天下機械產品銷售八成以上的份額。剩下的份額,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將作監轄下的官營機械廠拿走了。

  官營機械廠主要為鐵路、軍中和官府提供機械產品。民用產品的市場,全是關西的天下——其實當年為官營製造佔據的農具,現在也基本上都是關西造——所以這錢賺得就很開心。

  獨食吃得如此之美,機械聯合會當然就不希望有人來分一杯羹,一旦有哪家不開眼,就立刻開打價格戰。之前福建商會曾經想要開設屬於自己的大型機械廠,開發並生產最新式的蒸汽機,工廠建到一半,機械聯合會把售價降了三分之一,福建商會一看這價格比廠子建好後的預計成本價都低,投資人一個個都沒了信心。韓岡與章惇商議了之後,又將章家的資本拉進了機械聯合會,在海州合股開辦新廠,這一下子,福建商會再沒人提起自建工廠,價格也隨即漲回去了。

  這就是壟斷者的手段。面對奮起直追的競爭對手,直接用傾銷來鞏固市場份額,讓他們無利可圖,甚至血本無歸,以此來震懾後來者。有福建商會在前,事情過去也不久,韓鐘很難想像還有人不開眼的想捋虎鬚。

  「是橫渠書院的一個學生,有了點發明,跟會裡沒談攏,就帶了技術出去,找了人投資。」

  關西的發明創造,現在基本上都先在自然學會裡註冊專利,然後有的是委託給自然學會授權,並收取權利金。有的則是自己拿著專利去跟人談。談不攏的情況不少,但離開關西找外人的卻不多。

  韓鐘一聽就知道是誰了,「是李寶?他找外人了?」

  馮從義點點頭,「如果給他起了頭,日後還不知有多少人會跑。所以這一回就做得狠一點,讓他們不敢再踰越雷池一步。」

  「他找的誰?何不更狠一點,等工廠辦起來再下手,讓他背一輩子債好了。」

  馮從義瞥了韓鐘一眼,「有你岳家,想想還是放放手了。」

  韓鐘乾笑,他娶得是富弼的孫女。富家越界,反擊一下沒說的,但下死手就不合適了,「多謝四叔。」

  「你這一謝,可是值五萬貫哦。跟安福號的這樁買賣,京裡面不敢做主,所以還是為叔來走一遭。」馮從義嘆息,「這世道,錢越來越不好賺了。」  韓鐘詭笑:「陶朱公親舉玉趾,只為區區一掌之數。侄兒是相信的好呢?還是不信的好呢?」

  「小鬼頭倒是越發精乖了。的確是有別的事要處理一下。」馮從義瞟了一眼一臉期待的韓鐘,「不過你別多問,還不是對你說的時候。真想知道,寫信問你爹去。」

  韓鐘只能一撇嘴。他四叔這麼說了,肯定是沒辦法追問了。心底有點不忿,他都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還是被當小孩子看。

  「還是想想你岳家辦新廠的事。」馮從義岔開話題,起身推開窗戶。夜中的寒氣湧進房中,帶著點刺鼻的氣味,「辦工廠如得金山銀水,眼饞的遍地都是,敢動手的,你岳家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到時候再降價便是了。」韓鐘置氣的說道。

  「到時候降價,說得好輕鬆。」馮從義回頭,「你想過會少賺多少錢,機械聯合會是我們一家的嗎?要用你爹的聲威逼著他們虧錢嗎?」

  韓鐘低頭認錯,「四叔說的是,是侄兒錯了。」

  馮從義從上頭看著韓鐘的後腦勺,最後搖了搖頭。

  「你爹做宰相,卻不用官面上的手段,為什麼?不用權勢壓人,這樣人人都服氣,也習慣了。即使上次降價後,我這一回又打了個大折扣,眼看著利潤又要少上百萬,也沒人說要你爹在朝廷裡面使使力,下個黑手什麼的。」馮從義嘆道,「這就是我佩服你爹的地方,君子有器,執而不用。一旦當真自降身份,就是自陷泥塘,以後就乾淨不了了。」

  韓鐘安靜的聽馮從義教訓。

  馮從義道:「別嫌四叔話多,我們和你爹都老了,這天下日後還得看你們。想想你爹說過的話,一切生發消亡,歸根到底,還是適者生存。習慣了舊環境,用慣了老手段,情況變一下,那就完了。所以你們年輕人更不應該固守舊窠臼。」

  「過陣子你去把李寶請回來,相信他到時候也接受教訓了。多一個天才,就多一份安穩。為什麼現在我把價格降到這麼低,還是能賺?就是因為不斷使用新技術,快速更新換代。明白嗎?」

  「侄兒明白了。」

  馮從義嘆道,「日後這家業當是由子鈞你來主掌,你必須得明白的。我們這關西,從地理上說,遠比不上福建。四洋連五洲,有船隻,無處不可去。從北海到南洋,全是福建人的勢力範圍,田地,資源,全都不缺,還能往更遠去,崑崙、蓬萊、天竺、泰西,都是好地方。而關西,向東是中原腹地,向北草原,向南高山,向西呢,荒漠。田土擴張得遠行萬里,越西域北庭,才能抵達河中。能支撐起關西的,只有工業。記住了,只有工業!」

  馮從義厲聲強調,韓鐘認真的點頭,「四叔的教訓,侄兒一定銘記在心。。」

  從韓鐘的眼神中看到了誠懇,馮從義稍覺滿意的點點頭,「為什麼你父親願意退下來,不止是因為場面上的話,而是關西諸工廠內的技術,已經趕上京師,新進的匠師也不遜於將作監、軍器監裡的老人。」

  馮從義感慨道:「京師的官營工坊,如今積重難返。年輕的匠師想要出頭,都會被老人打壓下去。你爹想要大刀闊斧一番,可惜京中各方牽扯,難以使力。」

  韓鐘輕笑,「一沾『官』字,便是如此了。」

  馮從義搖頭,「這與官營私營無關,跟規模有關,跟經歷有關。船小好調頭。採蓮小舟,手一撥就能掉頭,但五萬石的天鯤號呢?新船好操縱,而舊船呢?等過幾十年,子鈞你們接手的時候,把關西這個群體的局面維持下去,並不比你爹創業要容易。」

  見韓鐘陷入沉默,馮從義一笑,拍了拍侄兒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爹對你的期望可就在這裡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6
第270章 長風(七)

  韓鐘沒有在馮從義處逗留太晚。

  從兩人談話開始,馮從義就不斷收到各式各樣的拜帖名剌,一份兩份,很快就在馮從義的手邊厚厚的堆積起來。又有各部掌事,過一會就進來請示一番。

  韓鐘看著人進進出出,說幾句話就被人打斷,不由抿嘴笑道:「四叔貴人事忙。」

  這已經是經過篩選後的結果了,被認為是重要的人和事,才會送到馮從義面前。來自不那麼緊急的、地位又不算高的拜訪者或邀請者的帖子,都直接送到外面書房的案頭上。

  馮從義批了一份三千貫的請款,又指著另一份覆函上的錯處把人罵出去,這才對韓鐘道,「我這兒比宰相都忙,就是沒宰相的權。」

  「阿爹說過,四叔的才幹進中書都可以的。」

  馮從義支棱起眼皮,斜睨著韓鐘:「只是進中書?宰相就做不得?」

  韓鐘笑容僵在臉上,馮從義輕哼了一聲,「比李林甫還差一點,比楊國忠還不夠嗎?」

  韓鐘鬆了一口氣,哈哈乾笑:「四叔好會說笑。」

  「說笑……」馮從義沒好氣的又呵了一聲,「這順豐行年入,比朝廷的三司都高。宰相若做不了,三司使也能做……這笑話好不好笑?」

  韓鐘撓撓耳朵,不敢再多話。論起權力和財富,三司所掌握的那點數目,還不夠朝廷日常開支,比順豐行的確要差上許多。

  不過現在分宰相財權的三司使已多年沒有任命,分管鹽鐵、戶部、度支三司的三位副使,都對宰相負責。

  都堂中還隱隱約約有傳言,說章惇準備在平遼之後,攜大勝之威,將朝中官職一一清理,清除從中晚唐延續至今的使職系統,三司使就是其中之一。

  馮從義即使有著超過三司使的才幹,也做不得三司使了。

  外面又送進一份名帖,他打開一看,就抬頭,對韓鐘道:「好了。我這兒也沒事了,新婦當還在家等你,子鈞你就先回去吧。」

  馮從義乾脆利落的抬手趕人,韓鐘盯了馮從義手中名剌一眼,赭色橫紋的帖子不是市面上的貨色,是官府中人常用,只是看不見正面。

  沒有多問,韓鐘同樣幹脆的起身告辭,「四叔,侄兒就不打擾了。」

  「嗯,該做的準備先做好,不要臨機手忙腳亂。待我與張邃明……」馮從義揚了揚手中的帖子,「……談過之後,子鈞你就可以去北面了。河北河東你自己斟酌一下,家裡肯定都會支持你的。」

  「不過游景叔更希望你去河東,子鈞你決定之前,最好也跟他商量一下。」馮從義最後又補充了一句。

  從馮從義的駐地出來,華燈已上。不夜的京師,萬千燈火輝映,本應幽藍的天幕,也泛著暈暈的紅。

  突然間咕咕叫起的肚子提醒韓鐘,他在飯點的時候被親叔叔給趕了出來,湯都沒撈到一口。

  這叫什麼事?

  坐在昏暗的馬車中,韓鐘苦笑著。馬車正往家裡去,可是以如今開封的交通情況,一個小時也不一定能到家。

  坐墊下的暗格中,常年存放著一些充飢的糕點,天天換新。通常都是京師中有名的菓子,獅蠻糕,洋頭栗糕,吳家雪花酥之類,不是趕著點去,想買都買不到。

  韓鐘現在卻沒有取用的念頭。

  馮從義要去見張璪了,裡面牽涉的事情絕不會小。但韓鐘的好奇心並有轉到這方面。

  說到底,一切都是圍繞著宋遼決戰,不論問題是在前方、還是後方,馮從義在張璪面前想要得到的,都脫不開軍隊的干係。

  真的要打仗了。韓鐘想。

  不是涿州會戰後的這兩年,在邊境上零打碎敲的小衝突,而是真正的滅國之戰。

  五千里的國境線上,上百萬人奮死。如此規模的戰爭,不能說絕後,卻絕對是空前的。

  這就是韓鐘想要參加的戰爭。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輛馬車在車流中平緩的行駛。

  車外行人接踵而過,車內韓鐘如沒骨頭一般攤在座位上。

  好習慣要養成得三年,惡習就只要三天。韓鐘當初在前線時,每次敵軍攻勢被擊退,他就會往地上一攤,養成了隨時隨地找機會休息的習慣。

  如今沒人管束的時候,韓鐘就把慎獨丟到了腦後,幼時被母親強逼著練成的坐如鐘站如松的儀態完全不講究了。

  河北還是河東?韓鐘把腳翹到對面的座椅上,考慮著自己的前路。

  嗚嗚的汽笛聲從禁閉的門窗中傳了進來。

  韓鐘抬頭看了一眼方向,離新曹門不遠了。

  架設在開封府新城城頭上的環城鐵路修好了,方才的汽笛聲便來自於那裡。

  比通用軌道更窄了三分之一,城頭上的鐵路只能通行定製的機車和車廂,小號的蒸汽機車拉動六節車廂,將水汽和煤煙送到京師內外每一個角落,到站時拉響汽笛,連夜裡都不停歇。

  問題很多,但依然讓人趨之若鶩。開通後不久,就已經開始盈利。京城內外,百萬生民,早就期待有這樣的一條環城鐵路方便出行。

  隔了半裡多地,韓鐘只看到了向上飄散的濃煙,那就是蒸汽機車留下的痕跡。

  以劇烈燃燒的煤炭作為動力,使用蒸汽機車的列車,被起名為火車。

  雖然要為尊者諱,但父親韓岡起名的水平,作為兒子的韓鐘都看不過去。佛經中所說,惡人死後下火獄時乘坐的車子,現在變成了每年要運送幾百上千萬國人的重要的交通工具。

  坐上蒸汽機車拉動的火車,就前頭是蒸汽機轟隆隆的巨響,窗戶外時不時的飄進一縷濃煙,倒也跟火獄差之不遠。

  同樣是父親韓岡的傑作,當初皇帝繼承法在大議會中唱票通過,天子名位自此操於議會。『一令出而天下驚,商君如是,楚公如是,今日……亦如是。』

  作為這樣的一位男子的後人,韓鐘身上的壓力自然很大。但這也是韓鐘自幼的動力。

  如果只是承嗣主祭的繼承人,韓鐘他作為嫡長子早已經是了。但他想要做的,是父親功業上的繼承者。

  將父親韓岡創立的事業穩妥的繼承下來,並發揚光大,這是韓鐘自幼年起的夙願。

  韓鐘稍稍坐直了一點身子,想著:父親現在是在長安,還是又去往橫渠書院講學去了呢?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7
第271章 長風(八)

  走出明誠先生祠時,雨還在下著。

  雨線如絲,淅淅瀝瀝的,已比早間時小了許多,落在積水的地面上,悄然無聲。

  明誠先生祠修在橫渠鎮南的大振谷迷狐嶺上,前面是能容納上千人的廣場,後面則是張家的墓園。

  韓岡撐起傘,走到祠前的廣場上,回頭看祠堂。

  黑瓦白牆的建築,佔去了十幾畝的面積。從前到後三重院,其後一片松柏長青,叢叢密密,在淋漓的雨中,色澤更加分明。

  「這是公材當年親自住持修建的。」蘇昞走到了韓岡的身側,同樣打著黑色油布傘,一同望著祠堂,「一磚一瓦,黃沙水泥,一樣樣一樁樁他都要檢看過。誰能想到……」

  滿腔話語最終還是化為一嘆。

  一條青石台階就從祠堂後傳出,筆直的通向山上更高處。一百六十級台階上,便是張家墓園。

  張載父母,張載本人,張載弟弟張戩,以及張載張戩夭折的子女,都歸葬在墓園中。還有張載之子張因張公材,前年祠堂落成之後不久病死,也葬入其中。

  韓岡剛剛從京師回來時,時隔多年第一次回到橫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參加張因的葬禮。

  整治墓園,監修祠廟,做好了這一切,人進墳塋,牌上供桌。對不相干的外人,是神秘中隱含因果的上佳談資,可放在親近之人身上,就只有難以言述的痛惜了。

  韓岡也一嘆,「世事難料處,往往如此。」

  不過終究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當初的惋惜和感慨早就在時光中消磨,於今也只剩下幾聲嘆息。

  韓岡看了看蘇昞,橫渠書院的老山長早已是滿頭銀髮,雖然看起來身體康健,精神矍鑠,可在風雨天,濕寒氣侵體,總不是養生的道理,「季明兄,差不多該回去了。」

  「再走走。前面那條小路過去,是正蒙亭,下面石刻東西二銘,是先生的真跡。」

  「有多遠?」

  蘇昞哈哈笑道,「別多擔心,愚兄哪天不走上幾里路?出來才多一會兒?!再走走,再走走。」

  蘇昞興致很高,催著韓岡。兩人走出廣場,沿著左側的一條蜿蜒的小石板路,走上十分鐘,就看到了一座八角涼亭。

  涼亭位於山坡上,台基是一塊突兀高起的水泥台基。

  台基高出路面兩丈多,台基臨路的一面被人工抹平,刻上了張載手書的東銘和西銘。台上小亭,入口掛有正蒙二字的匾額,同樣是張載的筆墨。

  蘇昞介紹,台基內加有鋼筋,堅比鐵石,就連小亭的柱子,看起來像是木製,其實內裡也是水泥,外面包了木皮上漆,「除非地震,雷劈都傷不得。」

  不過相應的,工價和工時皆遠比普通亭台要高出許多。他笑著指著台基幾步外豎著的功德碑,「這裡面,可是有玉昆你的一份。」

  「倒是記不得了。」

  韓岡年年都給橫渠書院捐錢捐物,是書院最大的捐助人。除此之外,書院要修路、修橋、修教室、修宿舍、修食堂、修操場、修花園、各色名目,平均每年都有七八次,只要將請款單遞到韓岡這邊,基本上韓岡都會掏腰包。但這些事,韓岡都是交給王旖去管,哪裡會知道山裡面有個亭子是自己捐的?

  他看了看碑文,「只百貫也能排第一?」

  捐資修的不止是眼前的亭子,連同大振谷兩側的道路,一直到太白山內的盤山路整修,總價是三千餘貫,韓岡的捐資只能排在三五名的樣子。最多的是一位商人,雍秦總商會眉縣分會副會首。

  蘇昞指指韓岡在碑文上的頭銜:「開府儀同三司、中書門下平章事,比財主更壓得住陣腳。此碑立於此,鬼神也要退避三舍。」

  「鎮宅嗎?」

  蘇昞失笑:「神荼鬱壘當讓一頭地。」

  韓岡也哈哈笑:「不需他們讓,明日且出一堂札,著二人權發遣監厚 門事。」

  說笑間,蘇昞帶著韓岡繞著台基半圈,沿著一條石階拾級而上。

  「難怪。」

  進了亭中,韓岡不禁一聲驚嘆。他這才明白為什麼亭子要建在此處。

  山路蜿蜒幾十里,便亭近十處,只有此處以正蒙為名。

  「此處雖非山巔,視野卻是最佳。」蘇昞笑說。

  迷狐嶺上草木茂盛,鄉人敬重張載,就連打柴都避開迷狐嶺,站在山頭上眼前都是樹木,只有正蒙亭中,迎面一片開闊。向北遠眺,出大振谷,直指渭水,十數里方圓的景色盡入眼底。

  尤其是山腳下的近處,天下間擁有最多師生,最多建築,最大面積的書院橫渠書院,完完全全的落在眼中。

  橫渠老鎮在大振谷北十五里處,與渭水相距不遠,昔有河渠直通渭水,渭水縱貫,河渠橫向,故為橫渠。舊日橫渠位於隴右通關中長安的渭南要道上,同是也是蜀中出陳倉道後向東必經之地,一向戶口繁盛、人煙輻輳。

  但於今眉縣縣境內,最為繁華的卻是迷狐嶺下,大振谷口內外的一片地。

  張璪早年講學,是在鎮上崇壽院中。本是張載少年讀書之處。後韓岡捐資,在大振谷外置地,修建了橫渠書院。此後不斷增建,從谷口處的文廟,不斷向外擴張,越到外圍屋舍規模越大,放眼望去連四層五層六層的樓房都有數十棟。

  常年在書院中求學的士子,還有服務這些士子的百姓,就在迷狐嶺下,聚集而成了一座數萬人口的城市。

  「玉昆,你看到沒有?」蘇昞的聲音裡帶著些許顫音。

  「看到了。」韓岡點點頭。

  「這就是橫渠書院。」蘇昞抬起頭,直直的看著韓岡,重複著,強調著,「這就是橫渠書院,這就是從先生手裡傳下來的橫渠書院。」

  「我看到了,我明白的。」韓岡的聲音也有些發沉。

  「十一萬八千人。」蘇昞平靜的說著,「二十年來,來此求學的學子,有短及不過月餘,也有三年五載,但他們求道之心,卻是與我們當年無有區別。」

  「嗯。」韓岡輕應了一聲。

  「玉昆,先生的翼德,我們的心血,他們的經歷。可都在這風間浪口上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2:38
第272章 長風(九)

  皇帝,天下之大蠹。

  官家,民之賊也。

  這樣的觀點出現在橫渠書院中,早已不是稀罕事了。

  韓岡章惇為首的都堂以大議會的名義,架空了皇帝,以臣權凌迫皇權。

  拿過去的儒門經典,完全可以用叛逆來形容的行徑,自然需要新理論的支持。

  為什麼造反的農民都要喊一句均田免糧?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這個道理不用多說,人人都懂。

  韓岡所提倡的君權民授,是如今最流行的理論。

  以天下萬民的代表所組成大議會,成了大宋統治者權力來源的根基。祭由天子,政由都堂,皇帝為大議會所立,宰輔是大議會所選,二者並立,同向大議會負責。

  韓岡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一百步,十幾年過去也沒人能阻止他。跟隨他的人,倣傚他的人,附和他的人,理所當然的也就越來越多,對皇帝的看法,

  從韓岡的理論上看,其實天下間也並不需要一個皇帝。

  從來沒有什麼天意,只有民意。所謂旱澇,不過是自然現象,蝗蟲地震,也跟皇帝和大臣的德行無關。

  既然不論皇帝祭不祭天,老天爺都是自顧自行事,既然沒有皇帝插話,宰輔們都能開疆拓土,將天下治理得花團錦簇一般,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更繁華,那麼要皇帝有什麼用?

  皇帝本就是秦始皇自創,天人感應,更是董仲舒編造出來。先秦天人之說,不過是穿鑿附會,或者乾脆是後人偽造。

  真正的上古,是賢者共聚一堂,共同推選國君,只是之後被夏啟篡奪。

  如今盛世,正該倣傚上古,使傳統重新復興,直接讓天下人推選出來的賢者。

  至於皇帝和皇親貴胄,虛耗公帑,少了他們拿走的那一份錢,至少能救治數萬百姓。

  這是如今橫渠書院中比較激進的觀點。

  說皇帝是蠹是賊,也屬於這激進觀點中的一部分。

  但莫說這些激進的言辭,只是韓岡的觀點,放在過去,這要砍掉多少人頭?

  蘇昞作為山長,鎮日裡聽到的都是類似大逆不道的言論,由不得他不擔心。

  氣學的根基還不穩定,大議會也不過召開了一屆,萬一哪一天韓岡這株遮風擋雨的大樹倒下來,跟橫渠書院沾點邊的能不牽連家人,只罪其身都只能看他人的心情。

  可如今的橫渠書院,與韓岡表裡一體,一榮共榮,一損共損。說到底,也只有跟著韓岡一條路走到黑。

  當然,年輕人是感覺不到危機的。

  在韓岡的帶領下,關西士林的地位水漲船高,近些年來,出身關西的進士、諸科層出不窮,幾乎都是橫渠書院畢業。按照書院內的統計,只要哪位學生能在五年內拿到超過一百二十分的學分,那麼他去京師,進士、諸科裡面至少能拿走一樣。

  而教育普及上,天下各路,陝西的男童入學率高達八成五,即使是文風最盛的福建,文士群聚的京師都比不上。

  都說教化,試問漢唐,哪家能做到上百萬的書院經費,哪家能讓兒童識字率達到八成以上?

  都沒有。

  有這兩項成就,橫渠書院的學生,抬起腳都比人高三分,高談闊論起來,聲音也會大得能夠穿破牆壁。

  「是皇帝生的你,還是皇后奶的你?」

  講台上促狹的質問,連同哄堂大笑,從窗戶一前一後傳了出來。

  蘇昞尷尬的看了眼韓岡,喉嚨癢癢的想咳嗽兩聲——當今皇后還是韓岡的內侄女。

  昨天聽演講,皇帝成了賊寇和蠹蟲,今天聽辯論,更加下三路了。

  「我等父母所生,父母所養,故而要孝順父母,此乃天性。但皇帝沒生你,皇后沒養你,拿了俸祿就要做事,一切都是公平的你來我往,卻要你忠心皇帝,這有道理嗎?」

  當然沒有。

  「哪有什麼皇天后土,成國者民也,富國著民也。跟皇帝和老天沒有任何關係。」

  韓岡不打算進去了,甚至連旁聽也沒興趣。他扭過頭,沖蘇昞笑了笑,我們去工廠區看看。

  韓岡有此心意,蘇昞很贊成。

  橫渠書院在天下數得著的大,方圓近十里,近處都是校舍和宿舍,校辦工廠則在更遠處。相比起來,學生們的操場還更近一點。

  接近黃昏的時候,韓岡和蘇昞經過操場的一角,操場上正上演著一場精彩的比賽,兩支球隊你爭我奪,絲毫不在意依然綿密的細雨,周圍一圈高聲助威的觀眾,各色的雨傘猶如蘑菇一般張開在看台上,不僅僅是學生,還有年長一點的老師和鄉民,毫無芥蒂的緊鄰著坐下來。

  橫渠書院內各個分院內部建築聚集一處,但不同分院就分得比較開。如此安排,學生們對分院的向心力就變得很高。學院內部組織的比賽,按照分院分派,尤其是蹴鞠聯賽,球員和球迷為了一分在長場上大打出手的時候,早忘了溫良恭儉讓的訓示了。

  韓岡對比賽沒有什麼興趣,而操場上的學生和觀眾也沒注意到韓岡和蘇昞的經過。

  校辦工廠中,韓岡看到了最新的玻璃產品。

  不過並非是他想要看到的浮法玻璃。在熔融的錫引入融化的玻璃,在浮動的錫液上玻璃凝結成塊,可以製造出幅面巨大的玻璃來。

  但放在現下只是美好的理想,到如今只在實驗室中弄出了巴掌大的玻璃,工業化遙遙無期,唯一的好處就是在實驗的過程中發現了亟待解決的問題,有了研究的方向。

  現在書院內的校辦玻璃工廠,主要的產品還是各種吹制的玻璃器皿,玻璃盆,玻璃碗,琳瑯滿目的擺在韓岡的面前。

  韓岡拿起一隻杯子,厚實的杯底沉甸甸的壓手。

  質量很出色。

  而且是每一個玻璃器皿都如此。

  這不僅僅是工匠的手藝,更有管理者的能力。

  「是誰在管?」

  「應該是算學院的,」蘇昞拍拍頭,名字就在嘴邊一下子叫不出來。

  橫渠書院內的具體事務,都交由學生管理。書院的一應賬目,也由被學生們選舉出來得司庫監察,連學院老師們的工錢也在其中。

  書院採取學分制,每個學生最多八年就必須離開學校,拿不滿一百二十分的畢業學分,就只有肄業了。在書院中,一個學生拿到三十分基礎學分後,就有了被選舉權。雖然通過選舉能夠成為學院的管理者,但最多也只有五年六年的時間,通常是來不及施展化公為私的手段。

  韓岡也不在意,笑道,「學好算學,不怕沒飯吃了。」

  蘇昞道:「練出來的。一開始可沒這麼好。」

  「就是要他們多練。」韓岡道,「很快,他們就會有更多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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