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08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19
第138章 梳理(八)

  「當值的是誰,這件事做得好。」

  只是宰相章惇的一句話,就意味著一名指揮使的飛黃騰達,未來無可限量。

  就在都堂廣場槍擊之後半個小時,剛剛離開不久的都堂成員們,又紛紛回到了之前才使用過的小議事廳。

  通報過事情前後,章惇就先誇獎了那位反應迅速的神機營指揮使。

  能夠在奸人作亂的那一瞬間就迅速正確的做出應對,這個素質,即使是有事前準備的因素在,可在真實的戰場上也一樣是難能可貴的。

  只要他遲疑了片刻,反應遲鈍了幾秒,那麼事情可能就會朝另一個方向轉變過去了。那樣的話,都堂就要面臨十分被動局面,遠比不上現在游刃有餘。

  說起來他的確值得大加褒獎,尤其是他本來就是在預知可能會有各種危險情況發生的情況下,沒有畏懼躲避的參加到行動中去,事後雖沒能抓到開槍的兇手,煽動學生的賊子也沒能擒獲,可是只憑這忠於職守、膽識過人八個字,就值得提拔了。

  不過掌握軍中升黜之事的樞密使張璪現在根本無心於此,他臉色陰沉,「獎勵表彰的事,之後再說,到底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在都堂門口放槍?!」

  老頭兒難得有如此殺氣騰騰的時候,甚至對章惇都不怎麼禮貌了。

  剛放槍的時候他才出門不久,可是並沒有注意到,等他被值守都堂的沈括通知到,就嚇了一大跳。

  宰輔們的居所,章惇、韓岡、張璪這三位的宅邸,與開槍的地點直線距離只有百步。都堂門前廣場上能被人開槍射擊,也就意味著幾位宰輔的家裡也能夠被子彈擊中。

  做了宰輔還要擔心被人打黑槍,這宰輔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張璪能大著膽子和章惇、韓岡合謀共製天子,就是被韓岡描繪的未來吸引了,不想在皇帝的威壓下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現在大逆不道的事情都豁出去做了,卻還是危機四伏,這叫什麼事?!

  對於張璪來說,別的事都能容忍,但威脅到自己性命的事則決計不能容下半分。任何一點危險的苗頭都要掐死在發芽之前,如果已經生根發芽,那就更要盡快連根拔除。

  「不要指望賊人膽小。」曾孝寬右手拿著絹扇,輕輕的敲著左手掌心,意態悠閒,「既然敢作奸犯科,干犯律令,就沒有膽小的人。何況還有滿腔的大抱負?」

  「大抱負?推倒都堂?」張璪虎著臉冷笑。

  「豈止如此!?」呂嘉問眼神陰狠,一句一頓:「此案的賊人是勾結北虜,禍亂中國,謀圖都堂,意在天子。」

  呂嘉問說完,嘴角還帶著濃烈的煞氣。

  如此罪名,對宰輔們來說,足以將其抄家滅門十餘回了。尤其是犯到後面兩句,誅其九族亦嫌輕。

  韓岡輕輕拍了拍手,他靠坐著,微笑著,「這個罪名定得好。」

  一刻鐘前,他在自家宅邸中,還是身周變成了數九寒天一般,臉上能刮下三五斤的冰霜,急著命人去查探,是哪裡開的槍,是誰開的槍。現在他卻一派閒散,比拿著折扇的曾孝寬還要悠然三分。

  「不過,」韓岡的嘴角微微一扯,角度稍稍改換了一點,悠閒灑脫的微笑就變成了充滿譏嘲的冷笑,「我要真相。」

  「玉昆?」章惇微側過頭,有些疑惑的看著韓岡,似乎不明白韓岡的意思。

  韓岡眼神收斂,低垂著眼皮盯著眼前的資料。薄薄的一張紙,上面滿是印刷的黑乎乎的手寫字,儘是油墨香。

  半個小時的時間,都堂的檢正公事不僅通知到了每一位宰輔,還把基本案情刻印了出來,能力上乘之外,也多虧了刻版蠟印的技術,省掉了許多抄寫員的工作。

  他低沉的說,「攘外必先安內沒錯,有一些人是該抓了,但我要真相。」

  一瞬間,專供都堂成員和少部分議政與會的小議事廳中,沒了聲音。

  韓岡的話指向性太過明顯,他與章惇之間的空氣彷彿都因為這句我要真相,而凝固了起來。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停了,呂嘉問噤口不言,沈括突然發現自己的茶碗紋路似乎十分優美,坐在角落裡奮筆疾書,做會議紀要的掌書記,更是縮起了肩膀,希望別人都把他給忘掉。

  即使是張璪,一時間也不敢說話了。

  正常情況下,章惇和韓岡之間即使有矛盾,也絕不會出現於人前,都是私底下先進行過溝通和利益交換,維持住對外的一致性。要不然,就算兩人都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如此穩定的鎮壓朝堂垂十載,讓朝堂中為數甚眾的耆老新銳都無力抗衡。

  共同締造了如今都堂雙頭體制的兩位宰相——韓岡和章惇之間的紛爭,是比張璪發怒更為少見的場面。

  「什麼樣的真相?」章惇臉色慎肅,沉聲問道。

  韓岡抬起眼,微微一笑,微瞇起的雙眼登時沖淡了廳室中緊繃的氣氛,「當然是必須要能對外公開的真相。」

  有人都堂前開槍殺人,殺的還是國子監的學生,被殺的國子監學生又是在抗議都堂的時間裡被殺,牽扯如此之眾,相關者的身份又如此微妙,這不是小事,足以轟動天下,總得有個說法。

  不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堂必須給出一個能讓京師老幼良賤大體上都能信服的說法。

  章惇也笑了起來,微笑將他潛藏的心事完全掩蓋,「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如何查,如何讓世人信服,如何把事情做成鐵案——而且還必須是人心上的鐵案?這是必須要考慮清楚的。如果辦好了,對都堂,對朝廷,都有得利之處,日後也能形成一個可以依循的範例。」

  韓岡繞著彎子說話,章惇習慣性的就放棄了思考,直接問道,「你怎麼做?」

  「只有兩個字——公開。」韓岡道,「由偵辦此案的衙門,每天都將案情的進展,通過報紙向天下人公開。當然,只公開可以公開的,不能影響到案情查辦、案犯追捕。」

  「玉昆。」章惇搖頭,哭笑不得樣子,「這又是你的壞事變好事?」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韓岡總是將這兩句話發揮到淋漓盡致。

  每次發生讓人糾結的事端,韓岡總能從另外一個角度找出積極的一面,南方邪教起事如此,遼人入寇亦如此,當今天子誤殺先帝同時如此,今天又是這樣。

  似乎不為他的氣學,他的構想,找出一點有意義的地方,找出一個能派得上用場的方法,韓岡就覺得這件事不算完。

  張璪的臉色更加鐵青,屈指用力叩著桌子,發作道,「我不管什麼公開,什麼『真相』,我只想知道,是誰開的槍!」

  章惇咳了一聲,不笑了。

  張璪是都堂中的老資格了,一直都是章韓體制的維護者,當今朝局的穩定,多得他相助。當他發怒的時候,即便是韓岡和章惇也要讓他一讓。

  韓岡也收住笑,正容對張璪道,「賊人是誰,尚待追查。不過他所用槍支的情況,有八九成把握可以認定了——要百分百的確認,就得等死者……」他低頭瞥了眼桌上的資料,「朱子昂解剖的結果了。」

  「什麼槍?」張璪板著臉問。

  朱子昂是誰他不關心,不論是今天被槍殺的是一個人,還是一條狗,只要是在都堂門前,是在他府邸附近,這件事他就要查問到底。

  「線膛槍。」韓岡冷冰冰的說,他說出武器名稱的這一瞬間,心中的恙怒再也遮掩不住,「軍器監的線膛槍。」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重新敲了起來,比之前敲得急了一點,雙眉擰起,面色沉凝,「軍器監出來的,每一桿都是有數的,軍中的神槍手分配到一桿都不容易,想要偷盜出來,理應更難。」

  「能確定是線膛槍?」呂嘉問也問道。

  迎上章惇和張璪的盯視,韓岡歎了口氣,「聲音不會錯。」

  「聲音?」張、呂異口同聲。

  韓岡瞥了眼沈括,沈括會意,代為發言。

  「呃……嗯,」沈括猝不及防,嗯嗯啊啊的保了幾秒的時間,終於組織好了話語,「想必子厚相公、玉昆相公都聽說過,不同型號槍支和火炮,發射的聲音都是不同的。老練的士兵,能夠通過發炮聲分辨出火炮的類型,也能通過射擊聲分辨出槍支的型號。」

  老練,這個評語讓其他宰輔都驚訝的看著他,章惇也有些訝異,問道,「玉昆,你自己聽出來的?」

  宰相的日常有多忙碌,在列的宰輔們沒有人不清楚。韓岡在軍器監的時間並不長,做宰相之後,去火器工坊視察的次數也不多。所以他們都想知道,韓岡到底是怎麼在百忙之餘抽出時間去習練射擊,竟然能得到一個老練的評價。

  韓岡一笑,「主要是我那些親隨,基本上都玩過線膛槍。」

  韓岡說得斬釘截鐵,太醫局的外科御醫以及審刑院的積年仵作,都還沒有應召到來,對朱子昂屍體的解剖更沒有開始,再別說解剖報告,但韓岡似乎已經完全認定了武器的類型。

  在座的宰輔沒人會將自己的質疑拿出來,不過曾孝寬總有話問,「會不會是仿製的?」

  韓岡搖頭,「除非模仿者拿到了真正的線膛槍作為樣品,或是得到了線膛槍的全套圖紙,否則造出來的槍支,即使原理相同,槍支的內外結構也不會完全一樣。再退一步說,即使槍支內外結構完全相同,零件材料也不會一樣,全都是特製的。能全部拿到這些零件,或是完全仿造這些零件,竊取一把線膛槍的難度要低得多。」

  曾孝寬沉默的點點頭。

  呂嘉問道,「既然如此,那多半就是從軍器監竊取的?」

  「迄今為止,軍器監已經造出的線膛槍至今也不過五百桿。不論分配給軍中的,還是給其他人的,」『其他人』之一的韓岡對在場的『其他人』們說著,「都是在軍器監留有記錄的,到底是從哪裡得到,很快就能查出來。」

  一眾點頭,韓岡提出的這個辦法,是最容易的一種。有記錄的槍支,又是數量稀少的型號,想要找出這樣的一桿槍,比大海撈針的去尋找馬車和兇手要簡單不少。

  「本以為會是普通的燧發槍。」呂嘉問忽然發起感慨,「想不到會是線膛槍。」他衝著韓岡說,「玉昆相公,這可比普通的燧發槍要嚴重多了。今日能殺一士子,明日可就能殺我等。」

  在大宋的中心,都城的腹地開槍,而且還是被譽為軍國重器的線膛槍。這的確是一件性質嚴重的事。

  不論是舊式的火繩槍,還是現在所用的燧發槍,都遠遠比不上都堂對線膛槍的評價。

  只因為兩個優點——精度、射程,線膛槍將此前幾千年裡,士兵們所用的所有單兵遠程武器都淘汰了。

  而這樣的一種革命性的武器,竟然流失到了民間,流失到了對都堂不滿的人群手中。這就使得都堂成員,隨時隨地都要冒著被槍擊的風險。幾位宰輔的背後一陣發冷。

  也許是乘坐馬車時感到氣悶,隨手打開了車窗……砰!

  也許是走到半途,突然想下車放鬆一下腿腳……砰!

  也許是跟隨代行祭典的大宗正前往明堂和圜丘……砰!

  也許是送女兒出嫁,走出了大門……砰!

  百步開外,依然能保證極高的命中率和殺傷力,這樣的武器,在場的每一位位高權重的男子都感受到了威脅。

  「當初頒行的持槍令,是不是要重新考量一下。」呂嘉問試探道。

  「決然不可!」韓岡否定得極為決絕,「中國需要開疆拓土,民間尚武之風可鼓不可洩。今日的槍擊,只是一樁故殺案,其背後的靠山既然能弄到線膛槍,也就能弄到神臂弓,同樣能在幾十步,不超過百步的地方將人射殺。或者弄到地雷炸彈,對準馬車比什麼槍都管用。」他環顧周圍,嚴肅的說,「要我說,有問題的終究還是犯人,而不是武器。」

  「自由持槍令不可改。」沈括配合韓岡說道,「河北河東關西多少忠義社和弓箭社,現在的都改成了火器社,有這些人在,只要朝廷一聲令下,他們就能成為最好的兵源。有他們這些底蘊在,遼國的威脅就不足為慮。」

  呂嘉問冷笑著諷刺,「等到他們中有人做反,現成的趁手武器了。」

  韓岡搖頭:「天下太平,人人飽暖,不用擔心有人做反。天下板蕩,民不聊生,就算禁了火槍,難道還能禁了木桿竹竿?揭竿為旗,斬木為兵,餓極了的饑民,也不需要什麼武器就能席捲天下。」

  韓岡一貫主張民間應當持有武器,在關西時,不是遍地弓箭社的支援,不是橫山內外的漢番弓箭手,完全依靠官軍,怎麼可能維持對西夏軍的持續壓迫?

  「如今正需開疆拓土,我漢家子尚武之心不可消,征戰之技不可廢,難道要漢民在雲南開拓時,看到下山的夷賊,只有用鋤頭相抗?」

  呂嘉問道:「不惟鋤犁,尚有朴刀弓箭。」

  「夷賊亦有弓刀。」沈括立刻反駁道,「雲南初設郡州,屯丁與夷賊戰,隨身僅有弓刀,傷亡極為慘重。依雲南上報之數,每殺三夷賊,就有一屯丁傷亡。最初三年,夷賊殺了三萬餘,屯丁的傷亡也有一萬多,最初屯墾雲南的屯丁,能活過三年的不過一半。」

  關於是否允許民間使用火器,朝堂上爭論已久。因為火槍的威力遠勝重弩,欲將火槍加入禁令的朝臣很多,只因為韓岡的堅持才一直維持下來。與其他朝臣的辯駁中,作為韓岡的黨羽,沈括主動搜集了不少現實中的例證。

  「而元佑九年冬,雲南保甲冬訓,授鄉兵以火槍,當年傷亡比就下降到百分之二三,近兩年更是降到百分之一。」沈括在數字上加強了重音。

  氣學一直講究實事求是,現實中的例子,並且不是孤證,而是經過統計過的數據,說服人時比起蘇張之辯都更為有力。

  沈括十分賣力的說著,「火器之前,弓刀無用。習練火槍,也比弓刀容易許多。如果看過這些年軍中操演的統計,可以發現,大規模換裝火器之後,操練就只需局限在火器使用和隊列之上,對體力的要求少了許多,原本只能兩日一操,三日一操,現在都可以改成五日四操。訓練多了,對軍隊有何助益,想必就不需括多言了。」

  沈括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見呂嘉問沒有反駁,繼續道,「況且要求降低還能讓更多的丁壯成為戰兵。原本戰兵如戰馬,各牧監如今每年出欄多在二十萬,去年是二十三萬,其中成為軍馬的僅有五萬八千匹,剩下的不堪軍中驅策,都發賣給民間了。而這五萬八千匹軍馬中,大部分都只能作為挽馬和郵驛馬使用。戰馬,能供馬軍騎乘上陣驅策的,正好兩萬掛零。替換掉一萬七千逾齡和損傷的戰馬,多增加了三千之數。依出欄數,戰馬只佔其中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只算軍馬,也是三一之數。

  禁軍廂軍百萬,可堪戰陣的亦不過三十萬,其中稱得上精銳的又才有多少?可如今只要能舉起火槍,就能排入陣列了,用不著訓練幾年弓馬,才能做到武藝嫻熟,只要幾個月,能跟著隊列前進後退,能上膛射擊,就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這就像是馬軍平白多了兩三倍的戰馬。試問要是禁絕火槍,保甲不習練火器,這就是少了多少兵源。」

  「軍中自有火槍訓練,保甲習練火槍又何必?」呂嘉問搖頭,「前幾年兩浙魔教反亂,攪亂三縣,如果他們都拿著火槍,官軍能那麼輕易的就平定嗎?亂事會僅止於三縣嗎?」

  「如此說來,當年為何要推行保甲法?」韓岡反問,「望之你也是參與過保甲法的,知道前因後果。正是因為民不習戰,盜賊遍地,需要勒以保甲。」

  「司馬光說保甲訓練百姓,日後賊.民蜂起時,官軍將難以遏制。現在看來他的說法對不對?可以說完全不對。」

  「保甲設立之前,賊寇橫行鄉里,百姓都只能咬牙忍受,因為害怕報復,連報官都不敢。等設立保甲之後,百姓全都報官了,因為知道官府會幫助他們。一時間,呈報上京的穿州過縣的賊人多了許多——這還成了舊黨攻擊保甲法的證據——其實不過是原本不敢舉報賊寇的百姓,現在膽子大了,不願意忍了。」

  「村裡鄉里遣人上報,州中縣中確認,派了人下來之後,一保、一甲的丁壯就拿著刀槍過去,多少積年的頑寇都給平了。這就是保甲的作用,這就是民風尚武的好處。」

  「更有一樁,賊人為什麼是賊人?就是因為他們敢於作奸犯科,干犯律令。你禁絕火槍,平民百姓老老實實的遵守,但賊人會遵守嗎?不會,他們會想盡辦法去弄到火槍,然後拿著火槍去劫掠百姓。沒有反抗之力,那百姓空有保甲,也只能忍受被賊人劫掠。這不就是失去了設立保甲的初衷?」

  除了呂嘉問,其他人都沒說話,不是因為韓岡、沈括對呂嘉問的駁斥,而是韓岡的態度。

  「最後一件,」韓岡道,「火槍需要對外購買火藥子彈,正好利於官府控制。正確的火藥配比,標準化的子彈,不是民間的工匠能弄出來的,如果是線膛槍的子彈,更不是普通工匠的手藝能夠做到。比起弓刀,民間的火槍對官府,更加容易掌控。」

  呂嘉問一直都是皺眉聽著,眉心的皺紋一會兒變得深了些,一會兒變得淺了些,等到韓岡說完話,他才緩緩開口,「玉昆相公、存中的話,我是十分贊成的。漢民開拓新疆,的確需要且耕且戰,別說火槍,虎蹲炮給了他們也行。但現在說的是開封,不是雲南、西域、南洋。開封是中國之中,不聞戰事,如果需要訓練開封百姓上陣,那皇宋差不多也該亡了。開封的百姓,要什麼尚武之風?」

  「更何況,如今要禁絕火槍,只是因為你我性命之憂。玉昆相公你想想,這京師之中,難道沒有一二賊子,將你我銜之入骨?」呂嘉問笑了一笑,「我不敢妄自菲薄,想要我這條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如果他們手無寸鐵,恨就繼續恨下去了,於我無有損傷。可要是他們手邊有一支火槍呢,會不會就順手拿了起來?」

  沈括反駁:「防得了賊人從京師中得到火槍,防不了賊人從外地購入火槍,潛運入京。防得了火槍,也防不了炸彈。真想要刺殺我等,怎麼禁絕都有辦法來解決。於刺客而言,重要的都不是武器,而是膽量才對。有膽子,有想法,武器總能弄得到。禁絕民間持有火槍,此議決然不可。」

  韓岡在此議上絲毫不通融,極為強硬的堅持舊法令。那沈括要做的,就是比韓岡更加強硬的表態。

  呂嘉問和沈括視線交錯,氣氛緊繃。

  「好了。」章惇敲敲桌子,打斷了爭議,「此事再議。」

  打圓場是會議主持者的責任,將話題集中在關鍵的問題上,同樣是他的責任。

  「不過因為線膛槍流入賊手,近日諸位、包括一眾議政,全都需要加強護衛。都堂為國之中樞,如人之首腦,不可有傷。過去我等沒有注重,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就不能繼續鬆懈大意下去。亟需精兵強將來守衛。」他看看韓岡,韓岡點頭表示同意,章惇笑了笑,道,「諸位的元隨們舉一舉旗牌可以,護衛就不能指望他們了,必須要增加可供使用的護衛。嗯,玉昆是例外。」

  張璪、曾孝寬一陣輕笑,呂嘉問、沈括的神色也鬆緩了下來,陪著笑了兩聲。

  眾所周知,韓岡身邊的元隨,全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府中的家丁,很多都是因傷除役的士兵,儘管多有殘疾,殺一兩個普通人依然比吃飯喝水都要輕鬆一些。

  昔年韓岡家中遭人鬧事,上百在京師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韓家門前的巷道中。韓家就派了七八個又瘸又拐的家丁出來,拿著硬木棍一路打過去,視那百多名鬧事者直如土雞瓦狗一般,喝口茶的功夫,全都給打翻在地。那一戰,在京師朝野中傳得極廣,開封人真切體會到了西軍的戰鬥力,比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征戰,眼前的鬥毆更加直觀。

  那時候,韓岡只尚是一低品朝臣,初入朝堂,家丁也就那麼點人口。如今韓岡做了十餘年宰輔,家中服侍的僕役說多不多,也有幾百號丁壯,再加上城外的莊子和鋪子,人數都上千了。泰半是軍旅出身,平時用軍法教訓,只要韓岡一聲令下,輕輕鬆鬆就能組織起一支軍隊。如果皇城中的兵馬,以及神機營和一眾上位禁軍不出來,這些人橫掃京師市面都不是什麼難事。

  韓岡也輕笑道,「難道子厚兄身邊的元隨不都是上過戰場的?」

  章惇可也是實際指揮過荊湖南路和廣南西路戰爭的指揮官,他家裡元隨和家丁的情況,跟韓岡家也沒有太大而差別。

  「說笑了。」章惇說,「……玉昆你看從哪裡抽調人比較合適?」

  「省事點就是堂衛。」韓岡道。

  「堂衛人數不足。」章惇直接就否定了。

  兩府還在皇城中時,同樣得到上四軍、天武軍和皇城司的守衛,不過兩府搬出皇城、設立都堂之後,外有神機營,內有堂衛。神機營不必說,各營各指揮輪調,而堂衛則是專門守衛都堂要地,尤其是堂庫、架閣等處。他們身邊到處都是機密,故而連出門都要受到監察,這樣的人,當然不方便成為宰輔們的隨身護衛。

  「那就從神機營調人。」韓岡又道。

  章惇依然搖頭,「神機營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其他幾位宰輔紛紛點頭。

  神機營不僅是三軍標桿,也是新式火器的實驗場,還是新式兵制的試行地,又是掌握在都堂手中、用以震懾宵小的神兵利器,同時還負有護衛京師,守衛皇城,保護都堂的責任。為了得到更多的歷練,遇到戰事,第一個出馬的就是神機營。去雲南滅大理,去西域攻黑汗,去江東伏魔教,現在又有三分之一去了河北河東,每一次都是作為刀刃頂在最前線,再給神機營身上加擔子,神機營的職責就太多太亂,影響到其本職工作。

  「既然如此,」韓岡沉吟了一下,道,「與其多方抽調,事歸多門,不如新設一衙門來統管此事來得穩妥。」他掃了一圈左右同僚,之前提議堂衛和神機營,只是打了一個掩護,現在才是他真正的想法,「想來要人護衛,日後是要長年累月做下去的,最好現在就把制度定下來,日後就能省掉許多事。就如班直。」

  韓岡最後一句,把話給挑明了。班直是天子護衛,都堂要是也弄一幫班直出來,意味就更加明顯了。

  不過在場的幾位,沒有哪個對此還會感到猶豫。

  章惇道:「那就另設一營,專一衛護中樞。諸位意下如何?」

  全票通過。這是不需要爭論的。

  「叫什麼名號?」呂嘉問問道。

  韓岡道,「簡單點,低調點,不要讓人聯想起班直就是了。」

  韓岡倒是有一肚子的名號,中央警備局,八三四一部隊什麼的,只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竄用了。

  「都堂護衛?」曾孝寬說。

  呂嘉問搖頭,「這是擔心旁人連想不到宿衛天子的班直?」

  韓岡笑道,「簡稱就是堂衛了。」

  曾孝寬皺眉點頭,「是不宜與護衛有關。」

  「那就消災防火。」韓岡半開玩笑的提議。

  「潛火局?」曾孝寬道。

  京師屋舍鱗次櫛比,極易造成火災。為了防備災情,各處廂坊都佈置了潛火鋪,每一處潛火鋪,最明顯的標誌就是三丈多高的望樓,每夜都有鋪兵在往樓上站崗放哨,以便能夠及早發現起火點,如果起火,在望樓上通過火炬和號角聲,來通知火情的位置,指揮滅火工作。

  故而潛火二字,就是這個時代的消防。

  不過這個提議並不那麼讓人合意,呂嘉問反問,「潛火鋪兵跟著宰相,這也太有意思了。」

  章惇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已經扯遠的,「名號小事,讓下面去想吧,現在就不浪費時間了。」

  首相發話,自然沒有二話。

  「經過方纔的議論,今日之事,有幾件可以確定了。」

  章惇開始總結,宰輔靜聲聆聽。

  「第一,此案必須窮究到底。此事就交由開封府查辦,限期七天內查明。玉昆,」章惇問韓岡,「黃裳那邊給他七天夠了吧?」

  「足夠了。」韓岡道。

  都堂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真相』,七天時間,只要把槍支的下落找出來,一般來說是足夠了。

  章惇又道,「具體怎麼向開封士民公開此案案情,就拜託玉昆你指點開封府了。」

  韓岡點頭,「放心。」

  「行人司會聽命於開封府,全力偵破此案。」章惇出了個難題之後,隨手給了一個獎賞。

  「有他們就更好了。」韓岡依然點頭。

  「第二,即日起,議政以上官都要加強警衛,包括隨行和府邸,暫時先借用神機營的兵馬,等新衙門設立完成,就再交給他們。邃明兄,此事就拜託於你了。」

  張璪之前最為關心自己的安危,幾至於失態,章惇將設立新司來衛護宰輔、議政的工作交給了他,輕易的就安撫了張璪。

  張璪很樂意的點頭,「此事事關重大,璪不敢辭,當勉為其難。」

  「第三,要及時安撫學生。他們雖然造成今日之事的禍根,但畢竟是國子監的學生,親眼看見同學被打死,心中必然有所觸動。今夜肯定有許多人心思混亂,更少不了勾引他們做出頭鳥的賊人。不能讓他們繼續被賊人矇騙了,反認為是都堂把人打死的。」

  「相公說的是。」張璪捋鬚點頭,國子監的學生再怎麼樣都是年輕人,一時興起參與了反逆之事,只要能將其中的禍首抓起來,其他人也沒必要窮究罪名。

  「不過,」章惇道,「既然都是曠課前來廣場喧嘩,則不可不加以懲處,否則如何讓那些認真讀書的學生心服口服?」

  「按照監規來?」呂嘉問問。

  「以我之見,不宜過重,最好不要除名。但必要的懲罰不能沒有,不如內捨、上捨的皆降一等,外捨一年內不可升等。剩下的就按照監規處置。」

  張璪是不會提他的孫子就在國子監中讀書的事,正想往上捨去。

  「此議上佳。」聽完張璪的提議,章惇立刻表示贊同,好像根本不知道張璪的孫子正要設法進上捨。儘管在他的書房中,有關其他宰輔家中的子弟,都有專屬的記錄本。

  「玉昆,這算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了吧?」章惇沖韓岡開了一個玩笑,見韓岡和其他人沒有反對張璪的意見,就又道:「具體文字,就讓舍人院草擬,等弄好後諸位簽個名,最好今天就能發出去。」

  韓岡點頭,「等寫好後,及時送來,我安排上明天的快報。」

  「最好。」章惇道。

  廣場上的那一槍,在今天結束之前,多半就能傳遍京師了,都堂的處理意見當然要及早公佈,以此安撫人心。

  曾孝寬忽然問道,「太后那邊該怎麼說?」

  如果只是一樁簡單的槍擊案,甚至不夠資格通報到太后耳邊,即使是有人在都堂外面開槍——也就是單純的今天這樁事,也在可說可不說之間。但如果要窮究此案,徹查後台,就必須通報給太后了。

  因為必然會牽連到某些人——不論他們到底是否當涉足案中。

  章惇考慮一下,對韓岡道,「玉昆,你我一起去。」

  尋常朝事,讓翰林學士轉告,或是等到十日一次的參拜時呈報,再或者讓任何一位宰輔去說都可以,但這一件事,事關重大,兩位宰相同入皇城。

  韓岡點頭,「也好。」

  「等等。」沈括叫了一聲。

  幾位宰輔同望過去,尋常甘願做一個隱身輔弼,除了幫襯韓岡,一般極少主動開口的沈括一下成為焦點。頓時有些不自在,輕咳了一聲,沈括方開口說道,「今天是燕達守皇城。」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皺起眉頭。看了看韓岡,韓岡沉默的搖了搖頭。

  燕達對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日對都堂則是十分恭順,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這幾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來軍隊裡面,也是應該有人的。

  燕達到底是不是那個人,章惇和韓岡都不會為他打包票。

  心中立刻就在燕達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叉,章惇問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誰?」

  「明天是王舜臣輪值,守宮城的是李憲。」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讓陸佃進去說一下。」

  只是定下之後,章惇又有些猶豫,「玉昆,李憲……」

  韓岡明瞭章惇之意,「那就換童貫。今天就讓李憲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讓他去好了。」

  「童貫是李憲弟子吧?」章惇還有點猶豫,他並不在乎重用閹人的名聲,但對於自己在皇宮中的安全,則是份外重視。

  韓岡道,「童貫是聰明人。」

  「那就他吧。」章惇歎了一聲,「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時候。」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關鍵人物,一直都為都堂穩定皇宮。為了褒揚他的功績,都堂甚至不顧士民議論,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後,甚至能夠追贈國公。作為內侍,刑余之人,王中正已經在大宋官場上做到了頂。

  他如今年紀老邁,體衰多病,只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后和都堂慰留。不過近日生了病,在床上好些日子沒能起身了。說不准什麼時候就過去了。

  能夠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夠達到王中正那個等級的,到現在都沒有一個。其實都堂也不指望內侍之中還能再出一個王中正,王中正的際遇,那是因緣際會,不可複製的。剩下的李憲、童貫之輩,要麼威望不足,要麼不敢信任,都很難讓都堂將皇城之事,徹底交給他們。

  「希望王希烈能夠早日康復。」韓岡從來就不顧忌與閹人交往,與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稱。在場的都見怪不怪了。韓岡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稱讚他是念舊情、不忘本。

  「真得有他在才能讓人安心。」章惇皺著眉,又道,「福寧殿那邊必須加強戒備,得盯緊了,不要讓他覺得有機會了。」

  皇帝前些年因為犯錯,曾經被遷出福寧殿,不過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論住在哪裡,眼下的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讓他擁有任何實權。皇帝與天下萬民隔離,除了每旬去探問太后,甚至連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託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這位天子,最好一輩子都安居在深宮中,多親近些女色,煉煉丹,吃吃藥,就這麼過上一輩子,當然,不要生出男丁。

  曾孝寬道:「皇帝近日沒怎麼鬧事,還算讓人省心。」

  章惇搖頭:「如此安靜,暗地裡必然有所圖謀。」

  韓岡聽著,問道,「前段時間鬧事呢?」

  章惇板著臉,「行跡昭彰,還有什麼可說?」

  說完,卻與韓岡同時一聲笑。

  任何時候,都堂都不會放棄對皇帝的警惕。

  「既然如此,還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寬道,「陸佃不是要進宮面聖嗎,順道去一趟福寧殿,他的那個翰林學士,正是天子私人。」

  呂嘉問刻薄的說,「陸農師怕是不想做這個天子私人。」

  翰林學士的身份越發的尷尬。他們舊時本是天子私人,帶上知制誥後能為天子草擬詔書,不帶知制誥,更是意味著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

  能夠提名御史,能夠參議朝政,只有天子才有資格任命翰林學士,宮中還有專門的學士院,別稱玉堂。

  現如今知制誥都是中書舍人,翰林學士則是都堂提名,幾乎快要成為外放議政的標配了。像黃裳這樣的老資格的翰林學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與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一同被鎖在了深宮中,與草木同朽。

  韓岡搖搖頭,「現在誰還想做呢?」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0
第139章 梳理(九)

  大體上的應對都決定了,這一場緊急會議也就沒有繼續拖延時間。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輔們一個個離開都堂,章惇走在最後,在更多的護衛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獨坐在書房中,靜靜的一動不動,既沒有批閱公文,也沒有接見求見的官員,就只是坐著,彷彿夏日雷暴前的平靜。

  章持在書房中服侍了半刻鐘,從房間裡面出來,臉色都是煞白的。遠遠的看見自家的兄弟往這邊走,連忙揮手,待章援到了身邊,一把抓住,壓低聲音說,「今天情況不對,沒事別進去。」

  章援腳步就是一頓,瞥了一眼書房,低聲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來後就讓人去找代樂知,估計是行人司這一回犯了大錯。」

  代樂知提舉行人司,雖然品階不高,手中權柄卻重,京師內外打探,過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則歸於了行人司,甚至還有抓捕和關押的權力,是章惇手底下最為得用的一幫人中的一員。

  章援更加低聲,「是廣場?」

  「當然,當街開槍。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沖書房努努嘴,「估計是被人擠兌了。」

  章援搖搖頭,他們父親雖然是首相,但次相絕不是好相與的,兩邊本來就是有爭有和,這一次行人司犯錯,估計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進去嗎?」章持問道。

  章援搖搖頭。

  他們都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出外任官的經歷也有過了,可在他們的父親面前,還是像過去那個因為擔心沒有做好功課而被訓斥的少年。

  瞅了書房兩眼,章援決定還是不要立刻進去,先看看風色再說。章持則回到書房門口,等待父親的召喚。

  過了片刻,行人司之長匆匆趕來,臉色蒼白,猶如死人,顯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錯,站在門口通名的時候,連聲音都帶著抖。

  章持將他帶進書房,悄然退出,將門輕輕掩好,依舊站在離門不遠處地方,而他的兄弟,這時候從旁邊的小門探出了頭來,鬼鬼祟祟的走近了,彷彿回到了少年時。

  先沖旁邊的親隨笑了笑,親隨識趣的低下頭,走遠了一點,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的準備偷聽。

  但讓兩兄弟失望的是,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訓斥,書房裡的聲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難傳出來,兩人在門前等了一刻鐘,就見到行人司的主官從書房中出來。臉色好了許多,如釋重負的樣子,看見章持章援,還陪著笑臉點頭問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覷,難道不是要訓斥代樂知,而是有要緊事要他去辦?

  不過眼神交換中,都對自己的猜測暗自裡搖了搖頭。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擺著的,什麼事都不做,把代樂知找來,不會是因為不相干的事。

  以自家父親的脾氣,心裡面的火氣如果能夠爆發出來,就是罵得狗血淋頭,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還沒有放棄這個人。不相干的人,堂堂首相怎麼會去浪費時間訓斥?而現在這種和風細雨,卻反而是心中有了決斷。眼下的和氣,只是需要其將事情辦好再說。

  從自家父親的反應上,加上對都堂廣場槍擊案的一些細節的瞭解,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章持本來還有幾分憐憫,想明白後,看著代樂知賠笑討好的一張臉,心裡多添了幾聲冷笑。

  走了幾步將行人司提舉送到了書房院落的門口。剛剛返身回來,就聽見書房中啪的一聲脆響。

  章持與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門裡面指了一下,章持苦著臉,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

  書房之中,章惇還是安然的靠在搖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沒有什麼兩樣,唯獨地上滿是的晶瑩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著頭,就聽見章惇平靜的聲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東西後,心中就是一驚。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別的,是章惇最為喜愛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製,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師手筆。

  雖然只是樸樸素素的透明圓杯,比市面上常見的玻璃杯還不如,卻是貨真價實的千年古物,章惇對此珍惜異常,得到時便題詩以記之,放在自己的書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卻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問,自家父親氣得把最心愛的杯子都砸了,這火氣他可是不願攬到自己身上。連忙叫人進來打掃,自個兒則親自捧了杯涼茶過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過涼茶後,也不說話,將茶盞攏在手中,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戴了面具。

  陰沉著臉的宰相,讓書房內間都不像是在夏天了,進來打掃的僕人一進門身姿就僵硬了,彎腰掃地,臉色一點點的蒼白了下去,就好像是進了御苑獅籠中打掃的飼養員,卻發現獅子還沒被趕緊內間的籠子裡。

  匆匆忙忙的將房內的碎片都清理乾淨後,灑掃僕人就提著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腳在一掌高的門檻上絆了一下,直直的摔了出去。

  章家家規森嚴,這僕人摔出去時卻是連叫聲都沒敢出,落地時砰的一聲重響,聽起來就讓人感覺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來,章持趕出去,卻見自家兄弟滿頭滿臉的水晶渣子,一隻簸箕倒扣在頭上。

  僕人摔得差點閉過氣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抬頭,又看見章援的慘狀,當真嚇得魂飛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雞一般。

  章持卻是快要笑出聲來了,緊緊抿住嘴,強忍著說風涼話的衝動,招手喚人過來幫忙。

  那僕人爬起來了,一邊抖著一邊過來要幫忙,一對粗糙的手哆哆嗦嗦的湊過來。

  章援的一對眼睛越瞪越大,卻不敢動。

  夏天穿得單薄,水晶碎片飛過來時又是衝著面門,一多半紮在皮肉上,還有些落在了領口裡,動一動就扎人的疼。他現在整個人直挺挺的站著,比都堂前的衛兵站得還要挺直。那僕人粗手笨腳過來幫忙,結果可想而知。連忙大叫,「別,別亂碰。」

  他剛剛叫出聲,眼睛突地瞪圓,忙閉起嘴,就像被卡著脖子的母雞,咯了一下就沒聲音了。

  章持忙回頭,卻見自家父親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房門邊,正擰著眉看著門前的一地狼藉。

  僕人慌得連忙跪下,絲毫不顧滿地的碎渣,章援一點一點的彎下腰,準備行禮,卻將正常的動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歡雜亂,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沒發作,對章持道,「楚國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裡有什麼對症的良藥,派人送去一些。」

  楚國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遺孀,送王安石歸葬金陵之後,先是回了京城,之後又因故返回金陵,現在就還在金陵,弄得國丈王旁不得不跟著來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感歎幸好如今有了鐵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驛路,一個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騰得只剩下一口氣。

  莫名其妙的送禮送到江東去,章持狐疑的望著章惇,感覺自己的父親是說錯了人,輕聲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齊國夫人?」

  章惇看了兒子一眼,重複強調道,「楚國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點點頭,瞥了眼章援,「回去弄乾淨。」說完拂袖回房。

  章持對兄弟遞了個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的就走了。章援苦著臉,慢慢的蹭著回頭出門,走到一半,回頭看見鬧出一灘事的僕人還跪著,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打掃乾淨趕緊走?」

  回到房間中,章惇坐在搖椅上,鐵青著臉坐著,許久,才冒出一句,「自作聰明。」

  過了半晌,又一聲歎,「自作聰明啊!」

  他已經說不清到底是說人,還是說己。

  ……………………

  韓岡的車馬剛剛拐進家門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見一輛雙輪的舊式馬車停在側門口,因為雙轅加身,使得挽馬要承擔一部分馬車重量,很傷牲畜,如今已經是很少見了。

  走在前面的親隨撥馬回頭,靠在車窗邊告訴韓岡,「相公,是四郎回來了。」

  聽到兒子的消息,上車後就板起臉的韓岡,神色總算緩和了下來,「都回來了。」

  韓岡前幾天將家裡的老四韓鉉派去了開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溝、太康諸縣,查探當地災後救治的情況。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聽當地官員報告,以及一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經過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實。

  其他事情,韓岡就放過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錯,下面的事還是得交給地方官來處置。唯有災傷和軍情例外,能夠引發大規模的危機,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實。

  韓鐘、韓鉦過去都曾被韓岡派去州縣微服探查,如今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老三一心鑽在學術裡,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韓岡在院中下車的時候,韓鉉已經站在車外行禮,身上穿著市井中最為常見的衣袍,一身短打葛衣,一幅細麻布裹頭,手肘腰間還有兩塊不起眼的補丁。衣袍雖舊,卻是被盡量整飭得乾淨整潔,很是精神的十多歲的少年人,活脫脫一個在商舖裡跑腿的小學徒。

  見兒子精神還好,只是稍微黑了一點,韓岡點點頭,吩咐道,「換身衣服再過來。別忘了進去見見你娘,這兩天都記掛著你。」

  半個時辰後,韓鉉來到韓岡的書房中。

  沐浴更衣過的韓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紮著頭髮,身長玉立,相貌俊秀,從小學徒變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韓岡放下手中的公文,讓兒子坐下,臉上的微笑顯得心情不惡,如同閒談一般的問,「這一趟走得怎麼樣?」

  韓鉉正襟危坐,「兒子南下走了一圈,各縣的鐵路都已經修復了。京扶支線本說是被洪水沖毀了三里多長的一段,但兒子去了扶溝,看見車站已經可以通車進人,再一問,說是已經修好了。其餘諸縣大體類此。而各縣的官道,則都是剛開始整修,有幾處地方就只能看見兩三個人在夯土。」

  韓鉉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開封府界的交通圖,指給韓岡看,「就是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只是裝裝樣子。兒子去了七處維修段,便有三處在怠工。」說著,就有些憤憤然。

  韓岡低頭看韓鉉的地圖,上面用細鉛筆做了不少標記,看起來都是他這幾天走過看過的地方。

  韓岡點點頭,看著地圖就知道韓鉉是用心了。

  「做得不錯。」他抬頭對兒子讚許的笑了笑,「不過四哥你要知道,為公為私是不一樣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縣的災民是有數的,能幹活的勞動力也就那麼多,要是當地的知縣讓百姓們先去修官道,鐵路的維修就得往後放。韓鉉去的南部各縣都不在鐵路的主幹線上,不屬於國有,而是私營,被耽擱賺錢的鐵路東家們可容不下這麼大公無私的縣官。相反的,只要救災物資能送進當地,物流通暢,官道修得慢一點也不會引來上級的不滿。

  所以不僅僅是南部諸縣,開封府中其他受災縣鎮,都是日趕夜趕,將縣中的鐵路先修好,然後才是官道。

  韓鉉年輕的臉龐上,不滿則溢於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誰的俸祿。此等私而忘公之輩,朝廷何不加以重懲?」

  「只要在時限之前將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責罰。」韓岡說道,「只要能夠盡早使得災區物流重新暢通起來,朝廷甚至還要嘉獎其辦事有力。」

  韓鉉緊抿住嘴,不敢反駁韓岡,可顯然是不服氣的。

  對兒子的年輕,韓岡只有微笑,耐心解釋道:「官中行事,不能損公而肥私,但公私兩便,卻是要提倡的。」

  韓鉉嘴皮子動了動,像是要反駁,卻又強行忍住。

  韓岡心知自家四子看著跳脫,性格卻是最倔強,又愛認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還好韓岡對兒子的耐性是極充分的,也願意穩下來教育兒子,「雖然為了當地鐵路東主的利益,各縣都去先行修理鐵路,將官道的修復放在了後面。但道路暢通了,救災的物資送進災區去了,並沒有影響到災民的救治和安置,這就是公私兩便。」

  韓鉉倔強的反駁,「鐵路只是一條,各縣被沖毀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條。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鄉各裡,都不是官道連著的。朝廷不顧,私家也不顧,那裡的百姓該求助何方?」

  「所以為父才要你去啊。」韓岡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沒有延誤對當地災民的救治。只要當地縣官解決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無罪。」

  韓鉉張口欲辯,卻又為之結舌。

  韓岡對兒子道,「還記得為父說的矛盾論了,任何時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決主要矛盾。四哥你說說,災傷之後,何者為大?什麼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韓鉉緊緊抿住嘴,低下頭,不甘心的低聲道:「大人說的是,孩兒知錯了。」

  「這不是訓斥你,把頭抬起來。」兒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則問題,韓岡還是很有教導的心思,「有想法是對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聖人之言不能盲從,前人的知識不可盲信,為父的話也一樣,因為是前人心血的總結,故而要尊重,要學習,但必須要結合實際進行思考,這樣才能成為自己的東西。平常的學習,要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篤行之。自己都不甚明瞭,甚至不信,怎麼去踐行?」

  韓鉉點頭應是。

  他並非脾氣強到不肯聽人話。只要有人跟他說道理,說得他明白了,他也會老實認錯。但如果不能讓他心腹,就是韓岡,他都是嘴上認錯,心裡不認。

  之前家裡不讓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陽奉陰違,訓斥時還辯駁得振振有詞。那時擔心弟弟的韓鐘還建議韓岡,乾脆把那幾人都找個罪名送去西域開荒,只是韓岡擔心韓鉉的逆反心理,猶豫了一段時間。不過當韓岡把那幾人對韓鉉兩面三刀的事情揭開來,韓鉉立刻就跟他們翻臉了,之後都沒有了往來。

  韓岡對說服了這頭倔驢大感欣慰,叮囑道,「你要記住,日後為官,理當清正,但不要迂腐。」

  「這麼難,兒子可做不到。」韓鉉笑了起來。沉重的心情剛過去,跳脫的性子又冒出來了。

  韓岡笑了,「如果做不到,寧可迂腐一點,也要保證清正。」

  「司馬光那樣的?」韓鉉揚眉問道。

  「司馬光幾曾迂腐過?清可算,正可不至於。其慎於私德,公德有虧。」韓岡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時人,今天倒是給兒子帶出了話來,「差役法之弊,司馬光在變法前曾經幾次上書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極力讚揚差役,這要是迂腐,什麼才是隨機應變?」韓岡嘿的一聲冷笑,「還是蘇子瞻好,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堅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裡跑腿做事呢。」

  閒談時帶出蘇軾,倒是跟韓岡最近看到的一份報告有關,讓他憶起那個已經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廣東走馬對一眾流放至當地的罪臣日常情況的報告,上面說蘇軾在海南過得甚是自在,比起廣東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癘就沒那麼嚴重。

  而且蘇軾在當地詩文寫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許多,頗有幾首好詩好詞傳回京師。因為章惇暗地裡的照顧,蘇軾雖說是流配,其實比編管還要輕鬆一點,每天只要按時回到當地官府安排的住處,就能自在的在周邊遊逛。

  朝中有人,不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為他犯下的罪過實在是無法赦除,早就有人為了討好章惇,提議把他給赦免召回了。

  思緒只岔開一點,就給韓岡拉了回來,他繼續問兒子南去察訪的見聞,「各縣縣城中的情況如何?」

  「都挺好。」韓鉉道,「街面上看不見流民。聽說之前災情最重的時候,許多百姓都逃進縣城。各縣衙門按照大人編寫的《災傷應對條例》做事。及時賑濟,加強防疫,災後又組織災民以工代賑,要回鄉的就及早打發回鄉。沒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沒有什麼疫症流行。幾個縣的化人場兒子都去看過了,跟附近的百姓打聽過,行災的那一段時間裡,最多的太康縣也只有百多具屍體。」

  韓鉉說著又拿出一個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頁上,指給韓岡看,每一個縣的條目下面,都有幾個草碼數,數字後面,又有簡單的幾個字標識出處。數字有多有少,少僅二三十,多則百餘。這是韓鉉從不同渠道瞭解到的數據,因為不是官府的統計,缺乏全面性,但整體上沒有偏離當地報告的數字太多。

  韓岡從上到下看過一遍,點了點頭,這人數基本上對得上。雖說還有些參差,但也只是因為韓鉉能詢問到的對象有所局限罷了。

  「移民的事呢,有沒有強迫的,或是阻止的?」韓岡隨手翻著韓鉉的隨身筆記,又問。

  「強迫倒是沒有,」韓鉉回想道,「要說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韓岡道,「說來聽聽。」

  「這件事說來有趣,」韓鉉道,「其實兒子這一回在太康縣,還扮了一回流民。」

  「哦,當真?」韓岡揚了揚眉,聽得升起了興趣。

  「當然,兒子怎麼敢誆騙大人。兒子當時換了身破舊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沒多少差別。到了縣衙外專設的移民處,就進去報了名,自稱是鄉里的殷實人家,只是一脈單傳,這一回遭災,家破人亡,沒有什麼親戚可以投靠,想要去雲南闖一闖。」韓鉉眉飛色舞,很是得意。

  「當時守在移民點裡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沒看出兒子的身份不對,把兒子的話都當了真。聽兒子說要移民雲南,就滿口勸說人離鄉賤,又說京師戶籍難得,外地富貴人家若有子弟想要應考,還想方設法辦一個京籍,也容易過那舉試,哪有不做京師人,反倒去做蠻夷的?不當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穩。還勸兒子去東京城找一份工,說兒子看著模樣不差,又識字,肯定能進館子裡做個跑堂,或者去店舖裡做個學徒,用心做幾年就能做掌櫃了。」

  韓鉉說到這裡忍俊不禁,就嗤的一笑,強忍著,「那時候,娶妻生子,強如去邊疆賭命。後來那吏人許是見兒子口齒伶俐,模樣又不差,說著說著,又說要給兒子介紹一家有根腳、又待下寬和的東家,還說那東家家裡只有一獨生女兒,只要兒子老實肯干,做人實誠,做兩年說不定就招贅了。兒子千辭萬讓才脫了身。」他邊說邊笑,越是說,笑得就越是厲害,「兒子回頭還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給人拉去做上門女婿了。」

  韓鉉最後說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韓岡也為之莞爾,「要是你給人捉去做上門女婿,為父可就不知該怎麼跟你岳丈交代了。到時候,說不得真得捏著鼻子還了舊貼,認下新親家了。」

  韓鉉終究年少臉嫩,自己說沒什麼,聽韓岡提起他的婚事,就有點臉紅,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說笑了。」韓岡也不取笑兒子,正色道,「按你說的,你要去太康縣的移民處說要移民雲南,然後被當班的吏員給阻止了。」

  「大人,」韓鉉連忙道,「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勸說了幾句。」

  對抗朝堂,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為幾句話的事,就把那嘮叨嘴碎卻是一片善意的老吏給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還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絕辦理,是直接與朝廷的敕令對抗。不過他這種想法在京師周圍當不在少數,無怪乎各縣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兒子打探,太康縣登記的也就兩百來人,其他縣也不多。」韓鉉在筆記本上翻了一頁出來,指著上面的記錄數據,「其中還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給了十天的考慮期,縣裡呈報得太及時就能落下大麻煩。」

  韓岡默然點頭,說起移民,北方最開放的是關西,南方是福建,主要還是商業風氣最為濃厚,輿論偏外向,當地人敢於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來,關西的風氣轉變倒是韓岡一手帶起來的。

  這兩處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長到十五六,沒有別的門路進待遇好的工廠,又不願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當地的移民處辦理登記了。再怎麼差都能平白落下十畝地,看著危險,說不定就發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況尤其屬京師最差。儘管每一次大災,都是移民大量出現的時候,可這一回開封雨災,京畿府界,最後確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帶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們一貫是不願外遷,京外的洛陽、大名、應天這一干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說去西南、西北開荒了。

  但當地官員救災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實,不然沒吃沒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醫院,物資發放,這些事上,有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韓岡繼續詢問,他不嫌耽擱時間,韓鉉這樣的第一手資料很重要,趁機教育兒子更是重要。

  「都好。」韓鉉道,「畢竟是京府,都堂選調的親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兒子一路上,都從百姓嘴裡聽得不少誇讚。嗯……」

  說著,他又回想了一下,繼續說:「鄢陵的富知縣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說他好的也是說富老相公的孫子,肯定不會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縣,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稱讚。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一年到頭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一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課最第一,為父眼又不瞎,會讓此等良吏沉淪下僚?」韓岡一笑,「他已經在無為軍做知軍了。」

  「啊,還說要跟大人好好推薦他呢。」韓鉉很是遺憾,又驚歎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與人,上中就是最高一級,官場中平均兩三年才得一見,不是大功勞或是表現得極為突出,絕對拿不到的。絕大多數官員,就算做到宰相,照樣一輩子都沒拿到一個上中,韓岡纍纍勳功,又有挽天之傾的大功績,也只有三個上中考績。

  當然,所謂磨勘,也只對中低層的官員意義重大。對議政以上,也就是過去的侍從官以上,並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後台、人望和手腕,考績什麼的,不要太難看就行。展兩三年磨勘,罰幾斤銅,於他們而言都不是事。

  韓岡自不會對兒子說以上這些,他笑道,「你也說他興修水利、推廣耕作新法了,只這一條就讓鄢陵當年的收穫增長了一倍,稅賦增加五成。又興修醫館、圖書館、漏澤園,還為各村免費打了風車深井,這些事,都是沒有驅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勞力就給他做成了。還有鄢陵獄訟,他也做得很好,沒有惡性大案,尋常案件處理得又及時,有半年多是牢獄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稱讚。」

  「難怪。」韓鉉聽著嘖嘖稱歎,又好奇的問韓岡,「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諸子皆是武職,孫輩只有狄諮長子得了蔭封,其餘皆無官祿,更別說有人考中進士,做了京府知縣。」

  韓鉉現在是對韓岡驚訝了,驚問道,「大人,這些人事你都記得?!」

  沒了狄青之後,狄家在京師中只是尋常門第,這樣的門第在京城內有幾百家,韓岡貴為宰相,對一個普通門第的子弟任官情況都瞭如指掌,這不能不讓韓鉉感到驚訝了。

  「狄武襄世居開封,狄家子弟哪裡可能親民京府?還有,狄家的女兒沒做成皇后,停了幾年,現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親,為父怎麼不該清楚狄家的事?」

  「啊?!」韓鉉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韓岡道:「就前兩天才納彩的。」

  韓鉉猶自驚訝,「上個月還跟王三哥哥他見的面,什麼都沒聽說。」

  「這種事,怎麼能讓你們這些小輩知曉,還不到處亂傳,萬一沒成,壞了人家女兒的名聲怎麼辦?」

  韓岡現在越來越像是封建家長了,對兒女的婚姻大包大攬,甚至對這種門當戶對,父母議親的現狀視若正常。他主要還是老一套的想法,現在的社會形態還沒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

  韓家現在剩下都是兒子,以韓岡的身份地位,韓家如今的門第,韓家子孫若是得到婚姻自由,真正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絕不會多,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為名,去禍害普通人家的女兒。即使韓岡能約束自己子孫,其他貴冑家的門第,可是約束不住。

  何況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韓岡操心,他可沒精力在這些事上分心。等到生產力的發展開始反作用於社會關係,姻緣的相關事宜,自然而然的會順應時代發展發生改變。

  韓鉉則根本沒有這麼方面的煩惱,他再是跳脫,對婚姻大事,也是遵循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沒有別的想法。聽到王、狄兩家定親,他就笑著說,「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王三哥哥當真是好福氣呢,等回頭拉著二哥、三哥一起好好臊一臊他。」

  「別太鬧騰。」韓岡是放手讓小輩們自己交往,從不干涉。想想已經沒什麼要問的,隨口道,「你一路上還有什麼有趣的事?」

  「有趣。」韓鉉偏過頭,想了一陣,就搖頭,「就在京府中,哪有什麼好玩的,就是有,兒子帶著大人的吩咐,也不敢玩啊。」

  韓鉉嘻嘻笑著裝老實,看他的狡猾模樣,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也不會老老實實的全說出來。

  「哦,對了,」韓鉉道,「扶溝縣新建了雍秦會館,昨天大開宴席,兒子用西北口音跟門房說了兩句,混進去吃了一頓流水席。口味還不錯,當真捨得花錢。」

  「捨得花錢就對了。」韓岡笑說著,「扶溝縣設立雍秦會館,商會中開列的預算,去年就遞到為父的案頭上了。」

  「大人,扶溝也設了會館,現在京師二十二縣還有幾家沒雍秦會館的?」韓鉉好奇的問道。

  韓岡笑道,「扶溝縣是開封最後一個有雍秦會館的縣城。」

  在各地興建會館是從雍秦商會的會費中開列,並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設立會館,總是在當地經營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一個,因為本鄉人氏在此地往來頻繁,故而召集一幫子鄉黨,一起集資建立起本鄉的會館來。

  這些會館,一般都只建在京、府、要郡,也就是商務往來頻繁的地方。唯有雍秦商會的會館,因為商會的貿易體系遍及天下絕大多數州縣,故而在天下各地設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會館。有的是單獨設立,規模很大,有的就是在城邊找個院子,給鄉人提供一個聚會的場所。京師各縣富庶,故而每一個縣城都有了一座雍秦會館。

  除了雍秦商會外,也僅有福建商會,一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會,也有銀號,也在州郡城外設置貨物的集散倉庫兼批發市場,也遍地設立會館,只不過跟雍秦商會的經營範圍不同,雙方暫時沒有衝突。

  韓鉉聽了韓岡的介紹,驚訝不已,又笑道,「日後出遠門,倒是方便了。」

  「你若出門,當去館驛才是。」韓岡說著搖搖頭,打發兒子出去,「好了,為父也沒有什麼要問的了。沒有事的話,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明兒有空了,就把這兩天的經歷和記錄整理一下,寫成報告送過來。要有本有據,條理分明。」

  聽說要寫東西,韓鉉的臉就苦了起來,沒精打采的拖長音,「知道了。」不過隨即又振作起來,「對了,大人,還有一事。」

  「什麼事?」韓岡問。

  韓鉉有些忐忑的低聲問,「剛進城兒子就聽到消息,是不是有賊子在都堂前面開槍了?」

  韓岡頓了一下,反問道,「誰跟你說的?」

  「兒子回來,公共馬車正好經過國子監,換車的時候,在車站上聽到的。國子監裡面肯定都傳遍了。」韓鉉說著,又恨聲道,「照兒子說,那些國子監生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韓岡瞥了韓鉉一眼,漫不經心的問,「你聽到時是怎麼說的?」

  「就說賊人為了嫁禍神機營和都堂,開槍射殺了一名學生。不過,」韓鉉道,「兒子是不信的。」

  「為什麼?」韓岡問。

  「因為不合常理。才鬧了幾天就射殺學生意圖嫁禍都堂,根本不可能成功。他們這麼做,要麼是賊人太蠢了,要麼就是有人假裝賊人。」

  韓岡微皺起眉,一對溫和又充滿壓迫感的眼睛注視著韓鉉,看得他不自在的扭起身子,方才問道,「誰跟你說的?」抬手擋住韓鉉的自辯和解釋,他繼續問,「別說沒人跟你說,你的性子為父難道還不清楚?粗枝大葉,注意到這些細節才有鬼。」

  韓鉉臉色數變,只是在韓岡的壓迫下,根本不敢說慌。最後只得老老實實,「的確是有人告訴兒子,就在進城的那一段。不過兒子不是注意不到,兒子這是執其大略,無暇細謹。」

  「嗯。」韓岡沒有被兒子故意做作的言辭逗笑,嚴肅的命令道,「說說吧。」

  韓鉉疑惑的張開嘴,「啊?」

  「你那朋友怎麼說的?」韓岡說。

  韓鉉明白過來,咳嗽了一聲,「他也只是提了一點,主要還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

  見韓岡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這一槍,時間上完全不對。」

  「為何?」

  「兒子是用排除法。一來,只憑那些學生的身份,官軍根本就沒有必要動手,也不可能會動手。就算要動手,罵兩句,抽個幾鞭子就把人給趕走了,絕不會開槍。」

  「二來,如果是幕後黑手遣人開槍,要栽贓給都堂和神機營,那麼就該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時下手,或者乾脆射殺廣場上的官兵,讓那些神機營士兵頭腦充血,將罪責歸咎到學生身上,最後消滅一切不相干的學生。」

  「可眼下這一槍,時間上完全不對,時機選擇得太差了。按照矛盾論的說法,當抓住主要矛盾並激化之,道理或許沒人能說出來,但怎麼做都是應該明白的。」

  韓鉉說完,緊張的關注著韓岡的反應。韓岡最終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韓鉉給出的猜測基本上是沒有太大錯誤的。

  鎮守廣場的守衛,都受到了可以稱之為警告的命令,即使是學生們對他們動手,即使有人拿槍攻擊,他們也不能還手和回擊,必須先退回都堂,鎮壓學生的事必須交給開封府來做,而追捕槍手,有開封府,有行人司,就是沒有神機營。

  現在矛盾還沒有交鋒到最為激烈的時候,問題還沒有上升的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廣場之上,學生們一個月、兩個月的盤踞下去,當學生們的耐心耗盡,當居心叵測者的謠言深入人心,當世人對都堂的畏懼消失無蹤,那麼一發突然而來的槍擊,的確能讓都堂陷入極大的被動中去,讓都堂百口莫辯,讓都堂盡失人心。

  不過因為過去的經驗,因為對學生行動的警惕,韓岡第一時間就派人對神機營上下進行了警告和提醒。這兩日進入廣場的官兵,全都是最為精銳的一部,都不是士兵,全都是隊正以上的軍官。他們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訓,遇上突發事件該如何去做,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

  所以說,這一槍,時間點完全不對。

  「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韓鉉問道。

  「你不知道?」韓岡故作反問。

  韓鉉搖頭,他知道,但他不會去猜。

  韓岡沒有追問,只冷笑了三個字,「行人司!」肚子裡則又添了一個,『章惇。』

  今天之事,完全是因為章惇想要趁機釣幾條大魚上來所造成的。

  如今只有河東戰敗的消息,卻沒有河北的軍情。按照對外透露的說法,是河水氾濫導致河北信息不通。

  為什麼學生們義憤填膺,如果讓他們知道的河北的戰局極為順利,遼國皇帝甚至都沒能打過保州,頓兵於天門寨下,那樣的話,都堂外的廣場上,還會有這幾日的喧鬧?

  從學生鬧事引出反對當今都堂的敵人,然後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將他們斬草除根,未來掌控朝綱的十年裡,可以徹底推行自己的意志,不讓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們。

  但這一回,釣魚釣出了岔子。尋常釣魚,是用魚餌隱藏魚鉤,而槍擊的做法,卻像是用魚餌引來魚群之後,往水裡丟了一顆炸彈。

  炸到的魚比釣上的魚當然要多得多,但是在旁邊還有釣友、看客,他們的反應和態度,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多捕獲到的成果,能不能填補上他們因戒懼而帶來的疏離和皆備,能不能彌補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這都是很難在一時間計算得清的。

  「哎……」韓岡一聲長歎,行人司,章惇,等等等等。

  千頭萬緒,這下一步,自己到底該如何走?這可是要破費思量。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1
第140章 梳理(十)

  「只有五天,都堂只給了本府五天。」

  黃裳在一眾下屬面前緩緩踱著步子,走得很慢,說得也很慢,一個字,一句話,給他沉甸甸的壓在屬僚們的心頭。

  「五天之內,查不出是誰開的槍,是誰人欲誣陷都堂,你們這軍巡、捕頭的差事就別做了。若是辦得慢了,輸給了行人司,之後成立警察局,提舉一職,我也沒臉為你們爭了。」

  他回頭看著一眾下屬,「誰覺得自己能力不足,辦不好這樁案子,現在就跟我說,早點退位讓賢,可以不用擔心之後受責。」

  見沒人說話,黃裳一笑,「看來都是有信心把案子辦好的。現在你們都給本府記住,這件案子,比你們性命都重要。就算腸子都快要爛掉了,也得先去查案,查完案再去醫院剖肚子。」

  太醫局前天剛剛成功做了一台破肚取腸的手術,切除了患部,幫病患原本可算是絕症的腸癰,轟動了整座京城。要不是河東兵敗,學生在都堂前鬧事,這將是一條能連載上十天的大新聞。

  黃裳做了個比喻,盯著下屬們,沉聲道,「誰要是怠慢了,告身我幫你還掉,印鑒我幫你拿掉,這官就別做了。」

  「大府放心。下官定在五日之內將此案偵破,擒獲賊人。」

  身形如同黑熊一般的總捕頭甕聲甕氣的向黃裳保證。

  身材同樣魁偉的軍巡院使也跟著發誓,「屬下必在五日之內將賊人擒拿歸案。」

  兩人說完,視線交錯,各自橫眉豎眼,一時之間,竟似乎有電閃雷鳴。

  開封府轄下能夠調動的武裝力量,有快班弓手——俗稱捕快——和巡兵兩部分,一個屬於開封府下的長名衙前,說是衙前,都是按月拿俸祿了,領頭的總捕都賜了官身,是極少有的吏陞官。另一個則是屬於軍巡院,聽命於開封府,但人事歸於樞密院。

  都堂要改革的就是這些不合理的地方。黃裳方才說得警察局,便是都堂要改動的方向。將快班和軍巡院合兵歸一,再將行人司囊括進來,成立城市之中執法者的主體機構,同歸開封府管理。

  同時這也是重新區分文武,明軍政之別。

  過去州府官又名州將,實有臨機調兵之權。故而名下,現在都堂準備更加明確的文武分列,那些地方上能夠調動的武裝力量,將不再屬於軍隊的行列。一同編列入警察的行列。

  可想而知,提舉開封警察總局將會有多大的權勢?多高的品級?

  當然,依照過去的情況,開封府總捕和軍巡院使都不會去幻想染指如此重要的位置,那是屬於進士們的禁臠。

  但都堂下文說明,專業性的職位將會交給專業性的人才。就像是鐵路總局,裡面從上到下,即使是進士出身的兩任提舉,也都是鐵路方面的專才。之後又確定了級別,品級比想像中的要低——這是對進士而言,對吏職官或武官來說,卻是很有吸引力。

  這樣一來,非關本職的進士便沒有興趣去圖謀此職,當然,也沒那個能力。但不論是總捕,軍巡院使,還有行人司的提舉,都對警察總局提舉的位置虎視眈眈,勢在必得。

  三方的爭鬥很早就開始,行人司離得稍遠還好,快班和軍巡院都是在開封府衙中,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這些日子則是日漸交惡,兩邊成員進出時相遇,互瞪著猶如烏眼雞一般。

  坐在上面的官員,譬如黃裳,譬如府衙中的推官、判官,則都是坐視旁觀。競爭是正常的,只要不變成相互拆台,就是值得鼓勵的。最多也只是暗助一下自己看好的對象。

  總捕和軍巡院使都趕回去安排偵辦事務了,其他屬吏也紛紛回去辦事,只有主要負責府中刑事案件偵破和審理的推官嚴寬被黃裳留下。開封城中的刑事案件,基本上就是嚴寬安排人手偵破,同時協調軍巡院和快班之間的關係。

  廳中再無他人,嚴寬看著眉頭緊鎖的黃裳,笑著對他道,「大府可以放心,軍巡院的派出所和軍鋪遍及京師內外,快班又多有專才,這件案子,很快就會偵破。」

  黃裳抬起眼,「專才,是那個丁兆蘭?」

  嚴寬道:「不只丁兆蘭他一個,不過他的名氣最大。」

  丁兆蘭是快班捕頭,快班中第一得力之人。不過讓他的名氣傳遍動京城內外的,還是因為去年的一樁案子。

  去年臘月初的時候,新城城西廂的永豐坊報說有一老嫗,及其兒婦並孫子孫女,總計四人,夜中被利刃刺殺於家中,同時又有財物被盜的跡象。除卻遠赴江南行商的老嫗之子外,全家被殺,此滅門之案連都堂都驚動了。

  都堂責令黃裳盡速破案,黃裳回頭又壓到了慣斷生事的推官嚴寬身上——開封府一貫以獄訟刑罰為生事,戶口租賦為熟事。

  負責的推官嚴寬在刑名上,向有令名——能調任開封府的,絕不可能是普通的庸官,而嚴寬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所以黃裳才會把此事的工作交給他。

  嚴寬主管此案後,就從快班中調了丁兆蘭出來,負責案件的偵破工作。

  嚴寬調動人馬,一邊派人去尋老嫗之子,一邊派人大搜街巷、裡坊。而丁兆蘭這邊,則是親自走訪現場,尋找蛛絲馬跡。

  丁兆蘭細細搜檢現場,最後在窗戶玻璃外側上,找到了幾枚不屬於受害者家庭的指紋。當天晚上,嚴寬就將所有已捕獲的嫌疑人都審了一遍,驗了指紋,然而一無所獲。

  嚴寬沒有氣餒,再派丁兆蘭去查看現場,發現犯人入屋、殺人、搜刮一氣呵成,絕非初犯。故而派人去查過去所有偷盜犯人的供狀,以及過往案件的審問筆錄,拿著上面的指模,與那幾枚指紋做對比。再回頭,又遣人去京師左近軍中,調出了所有當時不在軍營的士兵的卷宗,同樣拿到了上面的指模。

  整整兩天的時間,嚴寬就領著丁兆蘭為首的偵破小組對比了數千份記錄,最後將目標鎖定到了十幾人身上。

  此時嚴寬並沒有將他們提審,而是立刻派兵去其家中搜查。在其中一人家裡搜出來的一面鏡子上,發現了更加確鑿的證據。

  那面鏡子本無特徵,只是市面上尋常所售,提審時嫌犯自稱是自家所購,但嚴寬卻在鏡子上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紋。犯人與被害者本無瓜葛,從無往來,卻有一面帶著被害者指紋的鏡子,遂由此而定罪。

  整件案子,從頭到尾只用了四天。事後報上報道,嚴寬自隱姓名,把丁兆蘭推了上去。

  由於定罪的辦法新奇,加之又是滅門血案,所以在京師之中一下就傳開了,又被各地報紙轉載,傳遍了全國去了。丁兆蘭也因此名震京師、傳遍天下。而且是越傳越玄,指紋破案都被傳成了只要在現場中留下一個手印指印,就會導致被捕的神技。

  這些日子以來,軍巡院夜裡巡查,發現路人身上帶著手套的就立刻抓進獄中。一抓就一個准,全都是怕留下指紋而特地隨身帶上手套的笨賊。

  嚴寬笑著對黃裳說,「丁小乙他的名頭在京師裡的確是響亮得緊得很,有他出馬,京師百姓都會覺得大府肯定把這件案子放在了心尖上,都堂也不會覺得大府有所怠慢。」

  黃裳冷著臉,「不相干的人的想法並不重要。就算他們覺得我怠慢了,疏忽了,只要能夠把這件案子破了,那麼一切好說,如果破不掉,都堂不會因為我調了丁兆蘭去偵辦,就減輕責罰了。」

  「其實最多也只會是輸給行人司,不會破不了案的。」嚴寬意味深長的笑說著。

  黃裳心有領會,歎道,「這樁案子的確是有些不對勁,本府稍待還要再去找幾個人打聽一下詳情。」

  黃裳暗暗歎息,只要能進了都堂,那麼就可以把責任壓在別人身上,自己只要負領導責任就可以了——也就是不負責任——就不必像如今一樣,京師裡有個大小事,都賴在自己身上。

  他想著,對嚴寬道,「第一要務還是要把人犯抓住,做成鐵證,我才好向相公交代。」

  「當然。」嚴寬心照不宣的笑道。又說道,「京師在捕盜這件事上,府中最出色的捕快也就是丁兆蘭了。當初沒他的細心也的確難破案。有他出馬,頂得住十人。都是去查案,別人問不出來的,他就能問出來。一個名氣大,二來,證人也信他。」

  嚴寬笑了笑,「就像河東河北的鎮守,若是郭老太尉出馬就任,京師士民必然高枕無憂。即使有敗陣的消息傳來,也都會覺得郭老太尉肯定能夠力挽狂瀾。那一等宵小之輩,又有誰敢胡亂動作?」

  嚴寬的一番話,讓黃裳連連點頭,「信心的確很重要。」

  嚴寬跟著一聲歎,「可惜這一回,去河東的是熊參政,去河北的是李參政。」

  熊本雖然是鎮壓西南夷的主帥,又主持覆滅吞併了大理,但西南夷種,在大宋軍民的眼中,跟山裡的猴子也差不多了,一排槍過去,全都給打跑了。熊本的功勞,與攻略西夏、北遼和西域的將帥比起來,沒什麼了不起的,甚至提不上台面。

  李承之就更是沒有用兵的經驗了,只不過是個撐門面的。這一回河東兵敗,而河北又因為黃河水漲,一時間斷了消息。有幾個不會去懷疑這是真的水漲,還是李承之敗得太慘,都堂不敢對外公開?

  京師之中,會對河東之敗的反應如此之大,正是因為李承之的經歷無法給人以信心。熊本那麼有經驗的主帥都敗了,李承之這一個又怎麼可能贏得了遼國皇帝親率的御營主力?

  遼國神火軍在東京城中名氣之響亮,比神機營也不遑多讓了。都說神火軍是神機營的贗品,可是與神火軍橫掃萬里草原的赫赫戰績比起來,神機營過往各種戰績加起來還是差了一籌。一想到河北禁軍獨抗遼主率領的神火軍,怎麼想都很難讓人看好其結果。現在河東兵敗,河北沒了消息,開封朝野真沒有多少人還能對前方的戰局維持信心。

  所以國子監的學生們才會大著膽子去都堂門口鬧事,都是已經確信前方慘敗,都堂手足無措。河北河東兵敗,都堂再要整治學生,那真是一點臉皮都不要了,過去十年治理天下的功績,在世人心中也將會蕩然無存。既然都堂會束手束腳,那麼鬧一鬧就無傷大雅,日後也會是一個能向人吹噓的功績。

  黃裳身為議政,對這一切體會得最是深切,他疲累的哀歎,「都是這點事給鬧的。」

  嚴寬卻笑著,「大府歎氣歎早了,相公們說不定就是等著他們鬧起來呢。」

  「孝和,慎言。」黃裳橫了他一眼。

  有些事他有所感覺,但也只是有所感覺。不能確定的事,他就不會去亂猜度,更不會亂說亂傳,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能得到韓岡信任的主因之一。

  嚴寬道,「大府放心,寬在外,必不會妄言語。」

  黃裳點頭起身,「孝和,與蘭棠會那邊的聯繫就交給你了。」見嚴寬點頭應諾,他再一歎,抱怨著,「弄什麼每日案情公開。」說著就走了出去。

  嚴寬安坐著,片刻後突然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兩大快報,加上幾家名氣大的日報、週刊,都在開封府派駐了專職記者。開封府有什麼消息要發佈,就直接把這些記者召集起來,開一個小會,通報內情。同時也確定報道的標準。

  開封府對這些記者的招待,給他們專門安排了一座偏院,因其名為蘭棠院,久而久之,開封府的常駐記者們就自己成立了一個蘭棠會。

  開封府時不時的給蘭棠會成員一些好處,比如官屋租賃上行個方便,出行買票也能拿到開封府的專票,如此種種,理所當然的,這幾家報紙上的報道,全都偏向開封府。

  說起來,開封府的做法是在討好這些記者。堂堂議政,都要收買一干布衣。但換個想法,記者們手中鐵筆既然能影響到開封百萬士民,那麼開封府收買他們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各地親民官上任時都要問候當地耆老、大戶,也正是因為他們在當地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而過去地方上說話帶響的是那些巨室豪門和士林領袖——通常兩者還是二位一體。可如今,開封府也好,其餘三京府也好,大一點的州郡,說話最響,聽的人最多,還是在當地發行的報紙。

  自然而然的,各地州郡衙門都要對記者們和氣一點,儘管所有的記者都是屢試不第的文人,最多帶上一個秀才的功名。可既然他們手中有著相應的權力,就應該受到相應的尊重。

  可惜黃裳雖緊隨在那位心中有一篇大韜略的宰相身邊,可他還是沒有習慣過來,不過嚴寬早就試著去習慣,甚至設法去操縱了。

  世局動盪之時,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實際上可是一點不太平呢。如果能早他人一步抓住機遇,就能像那位抓住了開拓熙河機會的宰相,順利走上成為人上人的旅程。

  嚴寬就這麼帶著慣常的微笑,輕步走出了議廳。

  ……………………

  大步跨進快班廳,開封府總捕陰沉著臉,一腦門子官司。

  剛才還吹牛聊天熱鬧喧騰的屋子裡,陡然間就安靜了。裡面的捕快們,就像是畫面在一瞬間被凍結,全都僵硬住了。

  嘎的一聲,椅子挪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裡顯得分外的響亮。造成聲響的捕快,半個屁股都抬起來了,硬是一動不敢再動,屁股懸空著,腦門上冷汗直流。

  巨錘一般的眼神忽的一下在眾人的頭上掃了過去,「丁小乙呢?」

  低沉的聲音在巨大的胸腔中引起共鳴,只是普通的問話,都像是猛獸看見敵人之後威脅性的低吼。

  一名捕頭壯著膽子站起身,「西城那邊昨天晚上出了樁大案子,他一早就過去了。」

  「什麼大案子?」

  總捕今天休沐,還在家裡拿著剪刀給盆景松修枝,就給跑得氣急敗壞的胥吏拉回到了府衙中,並不清楚到底哪裡又發生了什麼案子。說起來,以開封府的人口密度,天天一樁大案子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好像是滅門。」另一名捕頭說,「死了一家五口。」

  「又是滅門?!」總捕吼了一句,又嘖了一下嘴,臉色更黑。

  任何時候,滅門大案都是最能驚動世人的案子,若是查辦不力,整個開封府,從上到下都要吃掛落,可現在哪裡有空去管這種案子?

  「不管了,叫他回來!」總捕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直晃悠。

  桌上的銅板、銀錢和骰子,叮叮噹噹的掉了一地。本來正圍著桌子在賭大小的幾個捕快,看著自家的賭資滿地亂掉,咕的乾嚥口唾沫,卻是一動不敢動。

  總捕心裡此時卻越發的煩躁。

  一群尋常時都是人五人六的捕快,此刻都鵪鶉一般低著頭,在熊一樣的總捕面前,比最聽話的乖兒子還老實。

  這位總捕曾經有過一巴掌把一名拿刀的盜賊打得成了癱子的記錄,也曾有拿著一鐵尺,一次過幹掉了七名強賊、四死三傷的過往,更有過誇獎下屬,把對方的肩膀拍脫臼的事跡。

  開封府衙中,除了知府能讓他低低頭,就是推官、判官,軍巡院使,哪個都得讓他三分。在他手底下聽命的捕快們,更是如同老鼠見了貓兒,青蛙遇見蛇一般畏懼他。

  「你們都是一樣!」總捕卻不放過他手底下的一眾捕快們,唾沫星子直噴到了他們的頭上,「手上不管有什麼案子,全都給我放下,給我全力偵辦今天的案子。」他視線橫掃過一地雞毛的地面,「先都給我收拾乾淨。」

  捕快們飛快的行動起來,排好桌椅板凳,清掃好地面,中間或許有你揣了我的賭金,他拿了你的錢包,但沒人敢多說一句話,用最快速度把房間裡的一切恢復到原有狀態,然後站在了總捕的面前。

  總捕在這過程中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一對虎眼瞪得銅鈴一樣,恨得咬牙,若是哪個人犯出現在他面前,說不定能給他生吞活剝掉。

  「今天都堂前面的事,你們應該都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費口舌了。」總捕的低沉嗓音充滿著怒意,「現在大府下了嚴令,要三天內抓到人犯。都堂前面開槍殺人,殺的還是國子監的監生,而且還想栽贓給都堂。日他娘賊的,這膽子真是包了天。相公們對此很生氣。大府現在不好過,回頭拿我和王狗兒作伐。所以我現在更不好過。身上這身青袍子,都堂賜的,轉天說不定就給扒了。但我告訴你們,我若是好過不了,你們一個個的都別想好過,上面扒我袍子之前,我先扒了你們的皮!」

  兩個快班,三十多捕快,一個個縮著脖子,聽著總捕的訓話。看見自己說完了,他們都沒個反應,總捕銅鈴一般的大眼中,如網血絲都泛了起來,鮮紅一片。望之如鬼神。

  醋缽大的拳頭捶在牆上,咚的一聲猶如重錘,酥松的牆皮撲簌簌的往下直落,承塵上的浮灰落了滿屋捕快一頭一臉,只聽總捕一聲虎吼,「還不都去給我查案!」

  一群捕快立刻爭先恐後,亂哄哄的衝出門去,不管查不查案,至少現在不能在總捕面前亂晃,誰知道會不會被當成出氣筒。一個巴掌上來,半條命就沒了。

  幾個捕快出門時跌跌撞撞,差點就摔了,可剛剛站穩腳,更是勢如脫兔,一溜煙就轉過照壁去了。

  總捕深呼吸了幾下,年紀大了,一番怒吼之後,就有些氣短。回頭釘住縮在牆角的書辦,「丁小乙回來,就讓他來見我。」

  總捕坐在自己的公廳裡不知過了幾刻鐘,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

  一個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詬罵著誰,還有一記記皮鞭著體的啪啪聲,還以一陣陣悶哼。這種聲音,做捕快的很熟悉,是人犯堵住嘴後被抽打時所發出的特有的聲音。

  過了幾分鐘,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門,沒等總捕說話,就自己推門進來。一張略圓的年輕的臉,臉上帶著十分討喜的笑容,手長腳長,彷彿抽條的柳枝。剛剛經過運動的樣子,呼吸稍稍急促了點,額頭上有一層薄汗。

  「回來了?」總捕對年輕人很是和氣,方才面對眾捕快時,彷彿一隻暴躁的餓熊,恨不得抓上兩個人吧唧吧唧的就生剝了下酒,而現在的總捕就像是吃飽了一樣,有些懶洋洋的,多了幾分和善,「怎麼回事,雞飛狗跳。」

  年輕人抓了抓頭,扯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剛抓了個人犯回來,怕他進牢裡不老實,就先給幾下殺威棒。」

  總捕先歎了口氣,「殺威棒也不是輪到你來打,你這脾氣什麼時候改改。」老熊呼呼的搖著頭,問,「是西城滅門案的人犯?」

  「就是他。」不知因為什麼,年輕人的臉上笑容有些扭曲,「借錢不成,殺了姑婆一家。」

  「我說嘛。」總捕歎氣,拿著慈和的眼神望著年輕人,「難怪你打得那麼狠。」

  年輕人扭了扭頭,不接茬。徑直說道,「這案子挺簡單的,看著就知道是生手,還是熟人做的,問了周邊的鄰居幾句,就知道是誰了。本來就想回來安排海捕文書,沒成想,一回頭就發現人群裡面有人鬼鬼祟祟的,帽子戴得老低,縮著脖子弓著腰,一看就不對勁。抓出來一問,就是那個人犯。」

  他拿過桌上的涼湯,也不管是不是總捕喝過的,咕嘟咕嘟就是兩口,得意的笑著,「俺在快班裡辦差這麼多年,就壓根見過這般體貼的人犯。這個叫做什麼的,那個成語,」他瞇著眼,皺著眉,拚命的想,「在家裡坐著,兔子就自己撞上門來的……」

  年輕人想不出那個成語,眼巴巴的望著總捕。

  咚,總捕一捶桌子,粗聲粗氣,「我那裡知道!」

  總捕齁聲罵了一句,都是只識得幾百字的半文盲,年輕人不懂的成語,他一樣不懂。

  他對年輕人說,「今天這案子破了就好。不然我就得叫你放下了。」

  「為什麼?」年輕人先是一愣,旋即明悟過來,「是不是又發生大案子了?」

  總捕反問道:「中午都堂那邊的事你知不知道?」

  「怎麼了?」年輕人偏了偏頭,神色正經嚴肅了一點,「是不是廣場前的那些學生?」

  「你聽說了?」總捕有點驚訝,「在西城查了一天案子,還能聽說到都堂事?回來路上聽到的?」

  「猜的。」年輕人又有些小得意,「我說家裡沒人呢,原來全都是去跑都堂的案子了。」

  總捕道,「那你再猜猜究竟是什麼案子。」

  「叔公你今天還真有閒心。」年輕人念了一句,仰頭皺眉,看著天花想了片刻,再低頭時,眼中漾著銳利的精芒,「如果人犯確鑿就不用查了,是不是有誰在都堂前面殺了人就跑了?」

  「這件案子就交給你了,帶著你的人快去查,只有三天時間,別輸給其他人。還有,記得入夜後照規矩回來報告。」

  「『什麼交給你了』還不是所有人都要參合。」年輕人怏怏然的說著,仰起臉,又說道,「叔公,你還沒說俺猜得是對是錯呢。」

  總捕不耐煩的一擺手,「滾!」

  ……………………

  年輕人得意洋洋的走到外間,空蕩蕩的快班廳裡面,就只有他的兩個跟班和三兩個書辦在門口扯淡。

  一個書辦回頭看見年輕人,立刻蹦躂起身,直跑上來,「這才過多久啊,就一天不要,都已經把賊人給抓住了。」他亮出大拇指,「小乙哥,好本事。」

  「算不上,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年輕人謙虛著,眉眼卻揚起,越發得意。

  另一個書辦歎著氣,「這幾年,京裡的案子真是越來越多了。抓到作奸犯科的就送去墾荒,怎麼賊人還不見少?」

  年輕人說著,「也不看看京城裡面有多少人,人一多,這案子能少嗎?」

  「人多真的是麻煩多。」年輕人的一個跟班道:「俺家在河東,太谷縣,縣城就幾條街,千來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來來去去都是熟面孔,幾年都不定有一樁搶劫的案子,更別說殺人了。」

  一個書辦立刻取笑他,「可惜太谷縣沒有李二姐。」

  另一個書辦跟著笑,唇邊兩撇鼠鬚上下飛動,笑得煞是猥瑣,「李二姐一看就是能敲骨伐髓的,這幾天李三兒你精神都不好,是不是腎虛。」

  「你他娘才腎虛!」李三兒跳起來,拍著襠,扯著胯,「老子天生一桿金槍,豈是你等死蛇爛鱔比得上?」

  「好了,不要鬧了。」年輕人這時候沉穩起來,「去收拾一下。有大案子了。」

  「小乙哥,早上的案子文書還沒做好呢。」一個跟班叫著,手裡抖著一沓子空白的文案。

  這些全都是結案時要填寫好的,以便集結入檔,否則把人犯送去推官那邊都不認。因為朝廷推行一切公事需經案牘,逼得不少衙前都得去學習識字。像年輕人認識的幾百字,全都是因為要填寫這些文案被逼著學出來的。不過之後就能看懂案情報告了,故而年輕人也沒怎麼抱怨過。

  「什麼文書,小乙哥你要辦的是都堂廣場的槍擊案吧,這個才是大事!」另一個跟班從桌上跳下來,一邊叫著,「總捕還是最相信小乙哥你。叫你過去就是讓你去查辦此案吧?」

  「你們都聽說了?」年輕人問。

  「才聽說的。」跟班道。

  年輕人點點頭,轉身問書辦,「有沒有案情報告。」

  「東衙那邊剛送過來的。」方才一直沒說話的一位老成點的書辦,遞給了年輕人一份油墨未干的卷宗,嘿了一聲,衝著空蕩蕩的桌椅努了一下嘴,「全都沒拿,總捕一訓就都跑了。查什麼都不一定知道,也不知是去哪裡查了。」

  「等晚上回來就知道了。」

  年輕人說著笑了笑,低頭看卷宗。他看得專心致志,整個人的精神都鑽進了卷宗中的文字內。兩位跟班不敢打擾他,悄悄的退到了一邊去,而三名書辦早就到一邊辦他們自己的差事了。

  半晌,年輕人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衙門裡面的公文盡量使用簡潔易懂的文字,他半蒙半猜,把案子的內容瞭解得差不多了。不過也是因為這樁案子現在已知的部分太少,自然不會有太過複雜的文字。

  「小乙哥。我們去哪裡查?」

  年輕人沉吟了一下,正要說話,突然耳朵一動,往外面望過去。

  「丁兆蘭,丁小乙,丁小乙可回來了。」一串急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一個人隨著話聲繞過照壁,隔著一座院子一眼就看見了年輕人,立刻驚喜地叫了起來,「啊,正好。小乙哥,你回來了。嚴官人命俺請你過去。」

  年輕人,也就是丁兆蘭點了點頭,對兩名跟班吩咐了一聲,「在這邊等我。」就跟著來人一同往外走去。

  橫穿過半座府衙,丁兆蘭走進一座前後兩進的院落,比起快班的院子更大得多,裡面的胥吏、書辦,比起快班也更加忙碌。

  丁兆蘭從院子旁的廊道上走過,大多數人看見他都會停下腳,向他問好。丁兆蘭也溫和的笑著向人回禮。

  最後兩人走進一間屋子,沒有通報,也沒有等待,直接就走了進去。房間內光線有些昏暗,還沒到黃昏就點起了煤油燈。

  嚴寬就在燈下,手中的湘妃竹製的毛筆動得飛快,邊寫還邊說,「馬上要去蘭棠院,該說什麼話得先寫好。你先坐。」

  丁兆蘭安靜的在邊上的杌子上坐下來,沒有謙讓,也沒有出聲打擾。

  「案情都知道了?」嚴寬問著話,手裡的筆依然不停,分心二用,看起來卻是游刃有餘。

  丁兆蘭點了點頭,「知道了。」

  「怎麼想?」嚴寬繼續問。

  「似乎有些不對。」丁兆蘭沒什麼把握的說,「但俺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

  「覺得不對就對了。」嚴寬寫字中飛快的抬起眼,瞥了丁兆蘭一眼,「但後面的事,是大府,甚至是更上面的要考慮的。你我都不必想那麼多。你只要查出究竟是誰開的槍,槍支的下落在何處就可以了。」

  「這個並不容易。」丁兆蘭皺眉說道,「關鍵那是御街,御街兩側沒有商舖店家,想找個目擊者都找不到。俺不覺得廣場上有人看見了兇手開槍,就是被殺的朱子……」

  「昂。」嚴寬代丁兆蘭念出了那個他不認識的生字。

  丁兆蘭立刻跟上,「朱子昂身邊的同學,他當也沒有看清楚。」

  嚴寬低頭在紙上,邊寫邊說,「他的確沒有看清楚。」

  「也就是沒有目擊者。除了子彈,也沒有留下凶器。」丁兆蘭苦笑了一下,「那還有什麼是能知道的,又是俺拿到的卷宗上沒有寫的?」

  「子彈確認了。」嚴寬飛快的回道,跟他手裡的筆一樣飛快,「是軍器監最新式的火槍的專用子彈。軍器監的人不肯說是什麼型號,但他們說了,到現在為止,製造出來的同型號槍支只有五百餘支,分配出去的每一支槍,他們都有記錄分配的衙司和地點。」

  「新式火槍啊。」丁兆蘭咂了一下嘴,「這倒是簡單了一點了。」

  「你當真這麼覺得?」嚴寬又一次抬起眼,黑框眼鏡下面的一對眸子像冰刀一樣毫無感情。

  丁兆蘭哈哈兩聲,「說笑呢,既然敢拿出來用,肯定有抹走一切線索的自信。」

  嚴寬重又低下頭,「那你打算怎麼查?」

  聲音稍稍冷了一些,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情稍稍往壞方向移動了那麼一點。

  丁兆蘭當然知道,他肅容問道,「那群學生,最早是誰領頭的?」

  「領頭成員有洛陽文太師的曾孫,去年得河南府推薦入學的文煌仕。還有……」嚴寬忽然搖頭不說了,筆也稍稍停了一下,緊跟著又動了起來,「全都是死老虎了。虎死不倒威,不過終究還是死老虎。」

  丁兆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文彥博那個等級的死老虎距離他太遠了,就算是死的也不是他能議論的。

  「但朝堂中還是有大老虎的。讓都堂都坐臥不安的大老虎。你明不明白?」嚴寬輕聲說著。

  丁兆蘭十分乾脆的搖著頭,「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俺只要按查清是誰開的槍,槍支的下落又在哪裡就足夠。」他抬眼沖嚴寬笑了笑,「對不對?」

  嚴寬點頭,「很好。」又問,「你還有什麼要求?」

  丁兆蘭道,「請軍器監自查,槍支是否是監中遺失。並開具關文,也好一家家去問去。至於軍營裡面……」

  他有些猶豫了,軍中與軍器監又不一樣,神機營那樣的上位軍額,開封府的捕快可沒本事進去,即使是拿著開封府和軍器監的關文,該拒之門外就拒之門外。

  嚴寬理解了他的猶豫,對他說,「放心,相公們比我們都急。」

  「這樣就好了。」丁兆蘭仰天歎了一口氣,「希望三天時間足夠。」

  「三天?」嚴寬第三次抬起眼。

  丁兆蘭眨了眨眼睛,立刻強調道,「總捕就給了我們三天。」

  「那就三天吧。」嚴寬說道,「三天之內必須查出前面說的兩件事。」

  丁兆蘭步履沉穩的從嚴寬那邊走了出來,走出推官廳,一位熟人正好走過來,看見他就湊過來,「小乙哥,可是要辦大案了。」

  丁兆蘭歎氣,「不止俺一個人辦,軍巡院在辦,我們快班也在辦,每一個能逃得了的。」

  那人卻搖頭,對丁兆蘭妄自菲薄很是不以為然,「但你可是嚴推官親自選派,其他人哪裡能跟你比。」

  丁兆蘭被他這麼一捧,似乎就變得很高興,「說得也是,嚴推官的確交待了許多事。」

  「是什麼事?」那人瞪圓了眼睛,一幅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丁兆蘭猶豫起來,欲言又止,那人眉眼通透,立刻說,「放心,我肯定不會對其他人說的。小乙哥,別人你不信,我,你還不信嗎?」

  丁兆蘭似乎相信了。看看左右,招了招手,示意那人湊過來,壓低聲線緊張的說道,「這可是軍情機密,你真的能保證不對其他人說。」

  那人連連點頭,也緊張得左右望望,「你放心,當然能。」

  丁兆蘭輕笑著,露出了八顆白牙,「俺也能。」

  ……………………

  坐著,想著,黃裳又搖了搖頭。

  他剛剛送走了沈括。從沈括那裡,他得到了更詳盡的情報。

  在得知了都堂廣場槍擊案的細節之後,黃裳發現,這件事情比他想像中的情況更要複雜得多。遠遠不是不滿都堂的賊人煽動國子監生那麼簡單。甚至幕後指使者的真面目,都有可能有一個讓人驚訝的反轉。之前那隱隱約約的感覺,似乎真的是猜對了。

  在沈括來此拜訪前,黃裳對於順利破案,還有不小的把握。但現在,即使查明了案情,到底那些能說,那些不能說,黃裳現在拿不出一個可供衡量的標準。

  苦思冥想了一陣,忽然黃裳自嘲的笑了起來。要解決這件事,本來就是有個最簡單的辦法。

  「去準備車馬。」他叫了兩名親隨進來,對其中一人吩咐道。

  接著他又從匣子裡找了一份預先寫好的名帖,寫上日期和抬頭,對另外一名親隨道,「你拿我的拜帖,去相公府上,說黃裳午後欲來拜訪,問相公可能撥冗。」

  親隨沒有問到底是送去給哪個相公,當黃裳只稱呼相公而不冠以姓氏,那就只意味著一個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2
第141章 梳理(11)

  跟愛打聽的朋友開了個玩笑,丁兆蘭心情很好的從側門離開了開封府衙。

  正出門的時候,一隊車馬浩浩蕩蕩的從前面的大路上走過,丁兆蘭退了一步,退上了側門的階梯,就聽見身邊的跟班緊張的說,「是大府的儀仗。」

  還沒到放衙的時候,也不知是去哪裡。丁兆蘭順著馬車行進的方向張望了一眼,是往北面去的。

  開封知府帶著他的儀仗走遠,跟班甲便問道,「小乙哥,我們下面去哪邊?」

  丁兆蘭很乾脆的說道,「去國子監。」

  「是去查問證人?」跟班乙立刻問道,「俺這就去叫車。」

  「怎麼可能?」丁兆蘭搖頭,「車子倒是一路的,去國子監旁邊的諸科學堂。」

  「為什麼?」跟班甲乙都好奇的問,「不是說去都堂前面鬧事的全都是國子監生,諸科生幾乎都沒人理會他們。」

  丁兆蘭冷笑了一聲,「國子監生一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連旁邊的律學、算學都看不起,俺這快班捕頭,過去問話,哪個監生會理會?」

  跟班立刻就不答應了,「小乙哥你把名號亮一亮,哪裡不敬你三分,何況小乙哥你還是去查案,難道監生就不想知道真相。」

  「俺見人就說自己是丁小乙,這還是查案嗎?」丁兆蘭搖頭,面容也嚴肅起來,「俺的那點被吹噓到沒了邊的功勞,其實是嚴官人佔了一多半。俺就是跑腿的。別的不說,指紋的事,不是嚴官人從學會那裡找了人來幫手,俺這個捕頭哪裡找得到人,哪裡知道怎麼查?」

  「小乙哥你這話就不對了,」跟班們更不答應了,「不是你找到指紋,嚴官人也沒轍。不是你提到指紋,嚴官人也想不到。最後嚴官人不想出風頭才把小乙哥你推出去應付記者的,朝廷的功賞他可是一點沒讓人。」

  「隨你們說吧。」丁兆蘭臉上又浮起了微笑,「不過俺們還是得先去諸科學院。」他自信的對跟班們說,「要知道俺們快班有什麼把柄,去問軍巡院最簡單,要想知道軍巡院有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俺們快班都知道幾條。國子監的事,還是問諸科生最瞭解。」

  這一番話,跟班們都心悅誠服。三人叫了車,一路趕到諸科學院前。

  諸科學院與國子監就隔了兩條街,兩條街中間的裡坊,全都是上房下店的雙層小樓,幾乎全是食鋪、酒館、茶肆,間或有兩家雜貨鋪,賣些日常用品。在裡面消費的也都是國子監和諸科學院的師生。比起普通的小市民,國子監和諸科的幾千師生,確是能花錢多了。

  三人抵達的時候,已經快黃昏了,抬頭看了看天色,想起總捕讓他入夜前回去報告,丁兆蘭翻了下白眼。如果不堵車的話,半個時辰後往回走還來得及,如果要留下堵車的時間,現在就得回頭了。

  不過他立刻就把這些事丟到了腦後,不去多想。一切自然是查案為重。

  此刻各處店舖人滿為患,丁兆蘭在街口看了一看,就立刻熟門熟路的往巷子中轉過去。

  背街的小巷,寂靜無人,與前面正街的喧鬧相映成趣。丁兆蘭帶著兩個人卻走進如此冷清的小巷中。

  小巷的空氣中儘是腐壞飯菜的酸餿味,甚是刺鼻。南北向的街道,陽光被側面房屋遮擋,此刻是暗淡,但西斜的陽光從瓦面上映過來,能看見地面上還有許多殘羹剩飯沒有打掃乾淨。

  丁兆蘭三人走在骯髒的地面上,兩個跟班一臉的嫌惡,而丁兆蘭則越發的腳步輕快。

  走到一扇木門前,丁兆蘭後退了半步,確認了木門的正確,就上去拿起鐵環敲了一敲。

  篤篤兩聲響,在巷子中傳得老遠。

  木門很快吱呀一聲響,從裡面被打開,一人探頭出來,與丁兆蘭三人打了個照面。

  那人立時驚喜的叫起,「小乙哥!」

  丁兆蘭豎起手指比在嘴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人頓時聲音就低了下去,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就讓開了門,招呼丁兆蘭三人進來。

  門後是極狹窄的天井,只有幾尺見方。四個成年人站在天井裡,立刻就連轉身都顯得很困難了。

  那人身上只有一條油浸浸的圍裙,圍裙下面都是赤條條的,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子烤肉的味道。旁邊一間小屋,從裡面散出帶著肉香的滾滾熱浪。也不知他方才是不是就在裡面烤肉。

  眼前男子的裝束,還有氣味,兩相交加,丁兆蘭的兩個小跟班感覺氣都喘不上來了。

  但圍裙男子很是興奮,一點也不覺得擠,氣吁吁的在丁兆蘭耳邊問,「小乙哥,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聽仔細了,就發現他操著一口彆扭的京腔,顯然不是開封本地人。

  丁兆蘭點點頭,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那人緊張得摀住自己的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丁兆蘭側耳向屋內專注的聆聽,眼中儘是興奮。

  側耳傾聽了片刻,丁兆蘭放下手,點了點頭。對那圍裙男子道,「王兄弟,聽說了都堂廣場前面的事沒有?」

  「怎麼沒有!」圍裙男子一臉正中紅心的昂然,「今天到處都傳遍了,店裡面的客人都在說。」

  丁兆蘭問道的,「有沒有諸科學生聚集比較多的店舖?」

  圍裙男子想了一想,道:「可以去胡大家,律院有一群學生,最喜歡在他家裡亂說話了。」

  「胡大他的腿還好了?」

  「早好了,前天晚上喝酒,還說要謝謝小乙哥送來的藥,比他在醫學館開的藥靈驗多了。」

  丁兆蘭笑道,「醫學館出外問診的有學生有老師,胡大他是運氣不好,沒撞上有能耐的醫師。不過俺那藥也是河東醫院的醫官自配的刀傷藥,在筋骨外傷上,京師的太醫肯定比不上河東醫官的。」

  圍裙男子感動得眼眶泛紅,「那麼好的藥,要是別人就藏在家裡備急了,有幾個能像小乙哥仗義疏財。」

  「哪兒,」丁兆蘭謙虛的笑著,「俺也是平白得來,沒臉私藏著。」

  「不止胡大時常惦念著小乙哥你。還有晁二,李三……」

  旁邊的跟班咦了一聲,丁兆蘭回頭拍了他的肩膀,對圍裙男子笑道,「這裡的李三是賣饅頭的,俺這兒的李三就是做捕快的,一樣的稱呼,大名就不一樣了。」

  圍裙男子沖李三和他同伴點點頭,又對丁兆蘭說,「李三要是知道小乙哥你來了,肯定拉著你回家去吃飯。幾次三番的說要謝謝小乙哥,就是不見小乙哥你來。」

  丁兆蘭哈的一聲笑,「他安安穩穩做買賣,俺知道也歡喜,比什麼謝都好。」

  圍裙男子眼睛中都要冒星星了,兩個跟班看著丁兆蘭,臉上也儘是欽佩,丁兆蘭這種三教九流到處都有朋友的四海,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狀態。

  「好了不說了。」丁兆蘭道,「今天這樁案子最是緊急,府衙裡面從上到下都火燎尾巴尖了,俺這兒也安生不得,所以得請王兄弟你幫個忙。」

  圍裙男子連忙道,「小乙哥你有任何事儘管吩咐,千萬別說什麼請。」

  丁兆蘭拍著李三的肩,「也沒別的事,就是讓我這兄弟在這裡待幾天。」

  「沒問題,」圍裙男子豪爽的拍著胸脯,「小乙哥你放心,我這裡是包吃包睡包打聽。」

  丁兆蘭點點頭,「那俺再去胡大那裡一趟,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下一個人。」

  「小乙哥。」李三怯生生的叫道,「我們這幾天就在這裡了?」

  另一個跟班也巴巴的看著丁兆蘭,等著他的回答。

  「幾天?」丁兆蘭一副吃驚的口氣,「我們還有幾天?!就只有兩天啊。兩天你們沒聽到管用的消息,這案子就難破了。如果不能在這裡找到突破口,我就只能去找行人司、軍巡院交換情報了。到時候,人家獅子大開口,不知要被啃掉多少賬。」

  李三環顧天井,視線在赤條條的圍裙男子身上打了個轉,一臉苦相,「就在這裡能聽到?」

  「不要你們聽到多少秘聞,我也不指望你們能聽到犯人的身份。私密的消息基本上不會在外面公然說出口。但學校裡面多有達官貴人家的子弟。京師裡的大小事,最先聽到的,肯定是官人們;最有可能散佈的,則是是學校,所以只有來這裡。」

  「可是……王……兄弟他也能聽的。」李三猶猶豫豫的瞥了圍裙男子一眼,吞吞吐吐的說道。

  丁兆蘭皺起眉,「你是捕快,他是大廚,同樣的話落在你們耳朵裡能一樣嗎?有些話你聽到就知是賊人在說話,王兄弟他說不定就放過去了。」

  「我也想幫小乙哥的忙,可就是太笨,不懂。」圍裙男子笑得憨厚。

  「這事就這麼定了,李三,就兩天,給我用心了。」丁兆蘭強硬的命令道,「記好了,那些高談闊論的沒必要多聽,仔細聽那些聲音低的,一有動靜就不說話的。」

  吩咐好了李三,他轉身面對圍裙男子,「王兄弟,你安排下李三,我去前面找胡大。」

  圍裙男子滿口應下,在李三依依不捨的眼神中,丁兆蘭帶著另一個跟班出門去。李三抬起頭,圍裙男子給了他一個油浸浸的燦爛笑容。

  丁兆蘭帶著人向巷道深處走了三五十步,又敲門進門,半刻鐘之後,一個人從門中走了出來。

  一位老者靜靜的站在巷子中,拄著枴杖,丁兆蘭出來,他扭頭看過去,「都打發了?」

  「是啊,好不容易。」丁兆蘭歎了口氣,「甩都甩不掉。不帶著他們又會惹人懷疑。」

  「平常只能靠你自己小心行事了。」老者枴杖篤了一下,舉步向前,邊走邊說,「這一回開封府怎麼說?」

  丁兆蘭平靜的說,「府衙裡給我三天時間來破案。」

  「三天?」老者帶著憐憫的笑容轉頭,「都堂可給了你們知府七天。你可以不用那麼急了,有七天時間,可以慢慢安排。」

  「只有三天。」丁兆蘭平靜的說道,「現管我的是總捕,不是都堂。」

  「好吧。」老者篤篤的往前走,「我們能幫你會盡全力幫,但破案的事,真得就看你自己了。」

  「能提供有用的消息,那就是幫忙了。」丁兆蘭說,「我想知道些有用的,不要大路貨。」

  「跟我來吧。」老者說著,在前面帶路。兩人在小巷中穿來繞去,走了幾分鐘,穿過一道院牆,眼前就是一片蔥綠,耳邊沒了外面的喧囂。

  「諸科學院?這麼容易就進來了?」丁兆蘭驚訝的問。

  國子監和諸科學院都是儲才之地,裡面儘是皇宋未來的棟樑,學生憑證進出容易,但外來人想進學院或國子監,卻是要過好幾道關。有時候,來客相貌不善,甚至會被搜身檢查。

  進入學院後,老者的腳步就輕快了不少,「有些事,內行人眼中只是一個小關節,外行人眼中卻是難如上青天。難道捕快中沒有這等情況?」

  丁兆蘭沉默了一下,鄭重拱手,「多謝梁公指點。」

  「狗屁指點,」老者哼了一聲,「老夫倚老賣老罷了。」

  丁兆蘭被頂了一記,心中發悶,老老實實的跟著老者後面走。兩人一前一後,從大路走上小路,又從小路走上便道,大約半刻鐘之後,停在一處建築外的樹蔭下。

  丁兆蘭和老者的身形被樹蔭遮蔽,外面只有走下道路,接近到兩三丈之內能看得見。

  丁兆蘭仔細觀察面前的建築,發現是一座教學樓。上下兩層,從左到右數過來,上下一加,總計六間教室。

  『有用的消息就在這裡面嗎?』

  丁兆蘭正想著,就聽見從底樓的一間教室裡面傳來一個顯得得意張狂的聲音。

  「……因為黃河開封段行洪,開封與河北的聯絡已經斷了三天,這三天來,不正是國子監的那一棒子書獃子蹦躂得最歡的時候?」

  前面說話的內容丁兆蘭沒聽到,但只是這一段,就讓他悚然而驚,更加專注的聆聽起來。

  「可你們都想想,要是白馬渡三天封航,那之前一兩天,河東戰敗的消息又是哪裡來的?河東消息不走白馬渡,但是走孟津啊!」

  丁兆蘭身子一顫,眼前的迷霧彷彿被人撥開,更像是蓋住舞台的幕布,被人掀開了一角。

  不過那人嘴巴裡說得痛快,讓丁兆蘭有會於心,但教室裡面的其他人,似乎還有一些是一頭霧水,滿臉的迷惑,故而就惹來了他的嘲罵:

  「叫你們這群夯貨好好學地理,叫你們多出京走一走,都他娘的應得爽快,說得好聽,到最後沒一個肯動身的。一個勁的縮在房間裡背律條做什麼?」

  「虧你們讀了那麼多年書,難道不知道洛陽以下,黃河就沒支流了。河床全都在高出地上一兩丈的地方走。」

  「不是有汴水嗎?」有人反駁道。

  「汴水那是向黃河輸水嗎?那是分水啊!洛陽之後,黃河進入開封,河床高懸陸上,根本沒有支流匯入。你們該明白了吧,黃河在開封這一段若是有洪水,那上游的洛陽也肯定有洪水。開封的白馬渡不能過船,那麼前一兩天,洛陽的孟津也肯定不能行船。開封的洪水,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不是有下雨嗎?」

  「前兩天下雨了?」那人冷哼,「就下雨落到河面上的那丁點水,開封城裡低窪處都只能淹三尺,更不用說黃河。所以說到底,河北方面的消息,根本沒有斷絕,是都堂,故意將河北的軍情給隱瞞了下來。」

  「那……該不會河北敗得更慘?」

  教室裡面學生顫抖的聲音,幫丁兆蘭問出了他心裡的話。

  河東戰敗的軍情傳出來後,河北就莫名的斷了消息,這讓京城中許多人都感覺納悶,為什麼趕在這麼巧的時候突然斷了消息。

  各種猜測中,就數洪水斷路這一條最是沒有人相信了,因為實在是太巧了。

  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使得都堂不得不加以隱瞞,免得動搖人心;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連個報信的人都被圍了;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遼軍直接南下,攻到了黃河北岸的渡口。

  總之,在人們的猜測之中,河北方面不會有好結果。

  「敗得太慘?……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遍地河北的寨堡,到底要怎樣才能敗得太慘?!」

  「河東還有雁門呢,還不是敗了?」

  「誰知道河東的戰敗是怎麼敗的?!」那人急促的反駁,「是雁門關被打破,還是出擊時被遼軍伏擊?沒人知道吧?」

  丁兆蘭搓著脖子,實在是癢得厲害。揮起大巴掌用力扇了扇周圍,也不知揮走了幾隻蚊子。

  樹下陰暗,蚊蟲孽生。他站在這裡都快成了蚊子點心了,耳邊儘是蚊子的嗡嗡聲,他詫異的看了旁邊的老者,怎麼蚊子就不咬這老貨。

  但教室內反駁的話傳入耳中,丁兆蘭立刻就不動了,專神的繼續偷聽。

  「都堂又沒說。」

  河東戰敗的內情還沒出來,都堂也沒有公佈太多。在傳言中,甚至有說太原已經被攻佔,遼軍正整軍南下。

  對此都堂始終沒有出來闢謠,反而在報紙上指責學生,這讓世人對北方戰局看得更加悲觀。

  「都堂沒說沒關係,但既然兵敗的消息能從都堂中偷傳出來,那為什麼在哪裡戰敗的消息沒有?軍情急報就是再短,也會把失敗的時間地點給說明白,不可能只有一句王師敗績,就沒有其他字了。既然有人能夠竊取到機密軍情,為什麼不能更加具體一點,把戰敗的地點都一併說明?」

  那人說得言辭鑿鑿,丁兆蘭聽得入神,也深思起來。是啊,為什麼只有一句河東兵敗?

  不過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覺得他說的有理,「遼主既然敢於挑釁,那肯定是有所準備,有所依仗,河東不論是在什麼情形下戰敗,都證明官軍還沒有做好準備,上陣太過倉促,河東如此,河北難道還能例外?」

  「都說了幾遍了。關鍵是河東兵敗的具體內容,為什麼沒傳出來?這裡面的疑點實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戰敗的消息吸引了,之後又出了國子監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沒空去細想究竟。河東兵敗的時間地點和損失,只是一句話的事,為什麼洩露機密的人沒有說,難道不是說出來更加能讓人相信?」

  「如果河東兵敗十分慘烈,洩露機密之人想要動搖都堂,自當將損失一併透露,若是河東兵敗只是皮毛之傷,無關大局,為何都堂又不加解釋?明明沒有洪水阻道,為何都堂要斷絕河北消息?都堂和洩密之人的行動為何又這麼多不合情理之處,又如此一致的瞞過了河東兵敗的內情?這就是需要讓人深思的關鍵之處了。」

  丁兆蘭暗暗讚了一句,不愧是律學生,剝絲抽繭的能力果然出眾,蠱惑人心的本事則更加出眾。

  從一點點異樣之處著手,引動人們的猜疑之心。到現在都沒有說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為何,但他一句句的質問問出來,人們就會不由自主的去猜測答案,到最後,他想說的話甚至不必他本人說出口,人們自己就推導出來了。而人們對自己的判斷,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輸,是更加確信的。

  他完全可以現在就出師了……去做一個一流的訟師。嗯,這裡是律學,肯定是去做法官了。

  丁兆蘭不打算再聽下去了,答案已經出來了。

  他掉頭從樹蔭下離開,踩著一片明顯被翻整過的草地,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老者緩緩的跟在後面,跟著丁兆蘭走上外側的水泥小路停下來,問他道:「不聽了?」

  丁兆蘭摸著脖子上的疙瘩,嘖著嘴道,「蚊子太厲害。」

  天已經開始黑了,路上三三兩兩結隊的學生,都在往學校外面去。經過丁兆蘭和老者這兩個裝束明顯不是學院成員的外人,都多看了兩眼。

  「要走嗎?」老者問丁兆蘭。

  丁兆蘭皺眉道,「他是你們安排的人?」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麼想法?」

  丁兆蘭容色沉肅,「你們不怕學生敵視都堂?」

  「他們的想法無關緊要。」老者轉身,順著人流向來路走去,「另外,只要他的證據中有一條被證明是錯誤,那麼其他的推論就全都錯了。」

  丁兆蘭跟在身後,「是哪一條?」

  「明天的報紙上會公佈,歸德府那一段的黃河內堤被沖毀了。」

  丁兆蘭心頭一凜,驚聲道,「破堤了?!」

  老者回頭,衝他笑一笑,「只是內堤而已。」

  丁兆蘭板著臉,嚴肅的問道,「真的還是假的?」

  「你可知道,他曾經說過,」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將人名含糊帶過,「建立信任要十年,毀掉信任只要五分鐘,他對報紙的信譽,一貫是看得很重的。」

  「那是真的發洪水了?」丁兆蘭比方才聽人說沒法洪水時還要震驚。

  老者沙啞的呵呵笑了兩聲,「這幾天報紙上不都在說洪水,你以為沒有記者去黃河邊看過?」

  「那河東……?」丁兆蘭疑惑,

  老者步履從容,「為了傳回急報,送信的鋪兵可是拼了命了。但這是因為敗陣了,才這麼急著告知都堂,捷報可就沒必要冒那麼大的風險了。」

  丁兆蘭聞言驚喜,「那……」

  「好了。」老者卻把丁兆蘭的問話提前打斷,「對他的話,你還有什麼想法?」

  丁兆蘭臉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幾步才又說道,「雖然證據有錯,但他想要說的卻不一定是錯。」

  「他想要說什麼?」

  丁兆蘭盯著老者的側臉,「四個字,引蛇出洞。」

  老者笑了,卻沒有說話。

  丁兆蘭不指望老者會回答了,抬頭望著前面的小門,問道,「需要俺做什麼?」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見你被滅口。」

  丁兆蘭身子繃緊了一下,放鬆了下來,笑道:「雖說俺那叔公脾氣暴,嘴巴壞,打起人來不知道手上幾分手勁,但讓軍巡院和行人司壓我們一頭,我還真是不甘心。」

  「你放心,軍巡院壓不了你們一頭。」

  「果然。」老者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丁兆蘭怎麼還會不明白,他呵的一聲笑,「行人司這是要搞個大新聞啊。」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說八道,唬弄你的?」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過門檻,走出學院隱秘之處的小門,「俺今天早一點的時候,對俺那兩個兄弟說過,要知道俺們快班有什麼把柄,去問軍巡院最簡單,要想知道軍巡院有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俺們快班上下都知道幾條。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對手了,儘管他們對快班看不太上眼,畢竟俺們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知道誰?在京師之中,能操.弄出這麼大的聲勢的,也只有他們了。」

  丁兆蘭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老者臉上任何一點微妙的變化。別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蘭卻清楚得很,兩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勢力到底有多強,能操.弄出大陣仗的可不止行人司。

  老者停下腳,仰天一歎,「可惜那一位,卻不見於此,讓行人司恣意妄為。」

  「隔得太遠了嘛。」丁兆蘭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卻是把相公的計劃都破壞了。」

  「別亂打聽了,老夫不會說的。」

  老者朝丁兆蘭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再跟來,沿著另一條路走了,只聽著枴杖篤篤聲響漸漸遠去。

  丁兆蘭盯著他的背影許久,忽而一聲笑,轉身又回到了學院裡。

  ……………………

  黃德摸著滾圓的肚子,從飯莊裡扶著牆出來。

  方才一番演說,把所有人都辯得心悅誠服,一時心懷大暢,晚飯也多吃了兩碗。

  剛剛走下台階,一旁便竄出一人,向黃德拱手行禮,「見過黃兄。」

  黃德退了一步,疑惑的看著此人,「不知尊駕何來?」

  來人笑瞇瞇的又一拱手,「小弟之前聽了黃兄的一篇宏論,大有啟發,故而來此拜見黃兄。」

  黃德狐疑的看著此人,微圓的臉,臉上帶著笑,手長腳長,只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沒注意到有他這個人,說話也怪怪的,還帶著刺。

  「不敢。」黃德下意識的回了一禮,「恕在下眼拙,敢問兄台台甫。」

  來人正是丁兆蘭,他笑著說,「黃兄一番宏論,直刺都堂,實在是讓人佩服。」

  黃德臉色一變,上前半步,臉色陰沉的狠聲道,「你想說什麼?!」

  丁兆蘭毫不在意的笑著,微微瞇了瞇眼,「唯有一件事,黃兄說黃河並無洪水,可小弟昨日剛從白馬縣回來,卻是聽說那裡的內堤已經快撐不住了。」

  「哼!」黃德板起臉,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來河東警訊?」

  「黃兄可曾去黃河邊看過,是否見到黃河水勢。這幾日報上連篇累牘,多少記者是從黃河金堤上回來的,黃兄卻視而不見。以不實之詞,妄誣都堂,敢問黃兄,依律條,這是什麼罪名?」

  「是什麼罪名也輪不到你來說。」黃德說完,轉頭就走。

  黃德他被人攔在這裡說話,說得急,聲音又漸大,外人看來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圍過來了。要是人一多,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可就是早了。有些話在學院裡面他敢說,在外面他可是一點都不敢亂開口。

  可他轉身就走,那個攔住他的人卻不依不饒的追上來,走得一點都不慢,甚至邊走還邊在身邊說,「那該是誰來說?訓導?提舉?還是學政?或者是更上面的。一封信不知道夠不夠,或許該多上幾封。」

  「你!」黃德又驚又怒,一下轉身,指著丁兆蘭。

  丁兆蘭依然是一副笑臉,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看他模樣,也許自己走到天邊,他都會跟上來,黃德頹然放下手,轉身往前走,為自己辯解,「我僅只是猜度而已。」

  丁兆蘭寸步不離的跟在後面,「只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稱都堂是幕後黑手了?」

  「學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韓相幾次三番的說過,學院不以言辭罪人。」黃德怒辯道,「哪家茶館酒肆中沒有說書讀報的?誰不會評說幾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嗎?」

  「都堂當然不會以言辭罪人,可是會以言辭罪官。都堂諸公,會願意看見一個跟他們不是一條心的人拿起官印?」

  丁兆蘭說到了黃德最在意的地方,黃德再一次頓足停步,轉過身,容色陰冷,「我有罪無罪,輪不到你來……」

  說到一半的話猛然間停住,盯著丁兆蘭從懷裡掏出的小木牌,盯著小木牌上面的字,黃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齒的念著,抬手指著丁兆蘭的鼻子,「爾等狗一般的東西,竟然厚誣士人,你好大的膽子。還不給我快滾,若再糾纏,小心我一封狀子告到開封府,將你這一干厚誣士人、敲詐勒索的賊子遠流西域。」

  丁兆蘭將偽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黃兄說得沒錯,我等行人,其實就是狗,不過呢……」笑容猛地收斂,「是都堂門下走狗。」

  這一下,比狗臉翻得還快,黃德的心臟猛的就是一抽。

  只聽丁兆蘭的聲音一轉變得陰冷,「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飯,自然是要聽話做事。都堂覺得現在學校裡的風氣不太好,我們也只能出來打聽一下。聽一聽,問一問,再向上說一說。大概就跟御史差不多。」

  黃德撇了撇嘴,還御史,狗與人能比?

  丁兆蘭卻冷笑著,「不過御史可以聞風而言,說錯了也不怪罪。我等呢,還是要查證查證。正好方才聽了黃兄一番言論的秀才公還有不少,我一個個問過去,不知他們會怎麼說?」嘴角的笑意漸漸擴張,「是不顧自身的維護黃兄你呢,還是先把自己洗脫乾淨?」

  黃德額頭上的青筋迸了起來,氣得指著丁兆蘭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別以為我會怕你,我就等著你了!看你這狗都不如的東西,能奈我何!」

  「黃兄放心,你說的那些話,即使我把證人一個個都找齊了報上去,當也不會被治罪。」丁兆蘭不急不惱,又變得和和氣氣的跟黃德說話,笑容也溫純了,「韓相公不也說過,言者無罪嘛。但是呢……說不定啊……只是有可能,我遞上去的那份報告,給人不小心塞進了都堂架閣庫內,裝著黃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裡……」

  聽到這裡,黃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蘭臉上的笑容則更加燦爛。

  黃德咬著牙,怒瞪著他,硬挺著不肯說話。丁兆蘭就繼續說了,「一旦那份報告進了黃兄你的檔案中,從那以後,但凡有個升降擢黜什麼的,流內銓也好,審官東府也好,把黃兄的檔案一開袋,就能看見這一條。想提拔你的會怎麼想,想治罪你的怕是會笑破肚皮。說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會去廣東尋邊,或者去西域數羊,原本只是罰銅的輕罪,或許就是貶官、編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說,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也許黃兄在西域吃了一輩子黃沙都不會知道情由。」

  說到這兒,丁兆蘭沖黃德俏皮的眨眨眼睛,「當然,這只是我這條都堂鷹犬在嚇唬人罷了,黃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這麼轉身回學院去,照常讀書進學,等到做了官授了職,流內銓調出你的檔案袋,打開一看,也許不會有那麼一份報告也說不定。」

  黃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滾水在翻。他父親在衙門裡面做了一輩子選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樣的齷齪卻是自小聽得多了。

  朝廷辦人,公開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才有資格。尋常官吏,隨便就調到窮鄉僻壤,連得罪了誰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許多人花了大筆大筆的錢,傾家蕩產,想要弄清楚事實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後也沒能弄明白,家裡的錢倒是花了個精光。

  黃德知道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行人司的賊骨頭是在詐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這個險嗎?有必要冒這個險嗎?

  他跟自己說了那麼多話,廢了如此多口舌,豈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東西才會甘心。

  黃德張開了發乾發澀的口,僵硬的說道,「是……是有人跟我說了這些。正好班裡時常都要對時事進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

  「原來如此。」丁兆蘭笑著,看了一下周圍,拉著黃德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中,低聲問,「是誰?到底是誰攛掇黃兄你的?」

  黃德道:「是個叫白永年的。」

  「他是什麼人?!」

  黃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說了出來,不敢隱瞞,「他是國子監外捨的,去歲方入學,是許州人氏。我跟他也沒認識多久,只是意氣相投。」

  「知道他跟誰走得近?」丁兆蘭一刻不停的逼問,慣常審問人犯,他知道這時候就應該趁勝追擊,一旦給人犯得了空,腦筋轉過來,就又會想方設法的隱瞞事實真相。

  「隔著幾堵牆,我哪裡知道。」黃德發洩了一下情緒,又擔心的瞅了瞅丁兆蘭,小聲道,「只有一次,我看見他跟文煌仕一起進了熙熙樓。」

  「文煌仕?」丁兆蘭眉頭微皺,他聽過這個名字,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聽說過。

  黃德向他解釋,「就是這一回都堂前面領頭的。洛陽文相公的曾孫。」

  丁兆蘭心頭一跳,「原來是他。」直覺告訴他,自己與真相又走近了一步。

  「就是他。」黃德偷眼看了看丁兆蘭,強調道,「我不騙你,真的就是文煌仕。」

  丁兆蘭眉眼微挑,「沒有其他了?」

  黃德連忙搖頭,「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丁兆蘭點點頭,又笑道,「放心,只要這是實話,我等行人也不會與官人為難,尤其黃兄還是要做法官的,日後你我還要好好相處呢。還望黃兄大人大量,不要記怪小人的失禮之處。」

  黃德急著脫身,哪敢說不,連聲道,「好說,好說。」

  「那就請了。」丁兆蘭說著讓開了路,見黃德還愣著,又輕推了他一把。

  黃德踉蹌了兩步,回頭看看丁兆蘭站著沒攔,立刻就走。走了稍遠,又回頭看,看見丁兆蘭笑著揮了揮手,埋頭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轉眼就不見蹤影。

  丁兆蘭笑著,也走。走了幾步,笑容收斂,眉頭緊緊皺起,

  「文……煌……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3
第142章 梳理(12)

  「文煌仕在哪裡?」一個捕快皺眉不展。

  「文煌仕真的失蹤了。」另一個捕快苦惱萬分。

  「文煌仕那廝到底逃哪兒去了?」第三個捕快氣急敗壞。

  文煌仕。

  文煌仕。

  文煌仕。

  一天過去了,快班的成員們紛紛回返,他們追索人犯的道路,到了文煌仕那邊皆戛然而止。

  煽動起學生去都堂的是他。

  事發當天沒有去都堂廣場的也是他。

  現在完全沒了音訊的還是他。

  多少條線索集中到他身上。

  本來沒有懷疑他的捕快,因為他的失蹤,都將目標放到了他的身上。

  快班廳的早上,所有人的交流,都牽扯了這一位來自洛陽的宰相家的公子哥兒。

  丁兆蘭眨著酸澀的眼睛,走進早間的快班廳。昨天入夜後,當他得到文煌仕失蹤的消息後,他就在東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來回奔波,見了許多人,問了許多話,直到四更天上,才回到了住處。

  僅僅睡了一個時辰不到,他便按照每天的習慣自動醒了過來。洗了把臉,匆匆往府衙這邊趕過來,早飯都還沒有來得及吃。

  丁兆蘭進來,捕快們一窩蜂的起身跟他打招呼,除了幾個資歷特別老的班頭,都站了起來,道了聲小乙哥。

  「小乙哥。今天來得遲了。」

  「小乙哥,看樣子沒睡好,俺這裡有茶。」

  「小乙哥,還沒吃吧,俺這裡有前頭李家鋪子賣得油果子。」

  招架著同僚熱情的圍攻,丁兆蘭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小乙哥。查到什麼了?」一側的捕頭探頭過來問道。

  丁兆蘭搖搖頭,「跟你們一樣,也在找文煌仕。」

  「沒其他了?」旁邊的一名捕頭也轉身過來。

  這個捕頭盯著丁兆蘭的眼神中帶著挑釁,一幅別苗頭的樣子。

  丁兆蘭如同一團棉花,北人打上來混不受力,根本沒有感覺到被挑釁的樣子,故作苦相的攤開手,「不先找到文煌仕的下落,有多少都沒用。」

  那捕頭看看丁兆蘭左右,「怎麼你身邊的兩個沒來。」

  丁兆蘭好脾氣的回道,「有事把他們派出去打探了。」

  「打探誰?」捕頭刨根問底,旁邊的幾個捕快紛紛側目。

  丁兆蘭笑得溫和,「亂說亂問的。」

  捕頭臉色丕變,想發作,又忍了下來,起身換了個位置,坐到另一邊去了。

  開始偵查的第二天,所有的線索都集中到了文煌仕的身上,但這位國子監的學生,卻不見了蹤影。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一切的主使者正是這個文煌仕。

  只要文煌仕的罪名確定,他本人又無法自辯,與他一起煽動學生鬧事的同學會毫不猶豫的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他的頭上,然後這一場風波立刻就會偃旗息鼓。

  所以說,真的想要結案,現在就可以了。抓得到文煌仕,讓他認罪,案子就可以徹底結束,抓不到文煌仕,他的失蹤就相當於認罪,同樣可以將案子掛起來。

  只要能夠找出開槍人和那一桿新式火槍,就能讓上面的相公和執政們感到滿意。

  但丁兆蘭是不甘心的,整件事情真的就像是昨天嚴推官所說,也一如總捕的告誡,重點是找到開槍人和槍。

  嚴推官到底知道了多少?總捕又知道多少?

  還有,昨天傍晚見面的那一位,他所說的話,也有類似的用意,他又知道多少?

  應該是知道的

  可是那樣的話,他們的立場又在哪裡?

  還有,原因呢?

  真的是像一團亂麻,讓人納悶。完全弄不清楚。

  丁兆蘭喝了口別人遞過來的涼湯,壓下心頭的煩躁。

  放下總捕和嚴推官他們的事,只考慮文煌仕的失蹤。

  文煌仕的失蹤,對其他跟隨於他的學生是有利的,而對都堂的好處更大。一切事項都終結在文煌仕身上,背上罪名的文彥博曾孫,讓都堂成為了受害者,博取了士民的同情。接下來即使是要針對以文彥博為首的那一干反對者下刀,依然能得到比過去多得多的贊同。

  也就是說,真正兇手其實就是行人司的人,受到了都堂指使。

  那樣的話,消失無蹤的馬車、槍手,以及新式火槍,就能說得通了。

  不過,按照這一思路想下去,都堂根本沒有必要射殺學生,射殺士兵才是最合適的選擇,更能激起更多人的義憤。如果都堂的打算正是自己所想,那麼射殺學生,反而是與目的南轅北轍。

  此外還有一樁事,讓丁兆蘭的推測無法說通。

  煽動黃德的人,又與文煌仕交好。如果是他煽動了文煌仕,按照之前的推理,那他是奉了都堂的命令,但他為什麼又要去煽動黃德?

  昨天黃德的一番話,對都堂多有抨擊,怎麼想都不該是聽命於都堂的人該做的。

  在文煌仕失蹤的現在,那一位白永年就是他丁兆蘭所能掌握的最重要的線索。

  只是那人藏得很深。昨夜丁兆蘭設法查到了國子監的學生名錄,其中許州出身的學生,不論是外捨、內捨還是上捨,總共有二十七人,但沒有一人姓白。他又設法查了所有白姓學生,僅有七人,然而與黃德所述還是對不上。

  也就是說,有那麼一個人,偽造了姓名,偽造了身份,混跡於國子監中,煽動了文煌仕,又煽動了黃德,在國子監內攪風攪雨,甚至在京師中都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樣的人,肯定不簡單。尋常議政都做不到這麼大的事。如果說他背後有一股龐大的勢力支持,丁兆蘭肯定會相信。

  但要說真有這樣的一個人,丁兆蘭卻又覺得不一定。文煌仕是世家子弟,他這樣的人要是去交朋友,至少會將朋友的三代都查清楚。一個實際上查無此人的冒充者,如何能得到文煌仕的信任?

  如果換一個想法,此人只是對黃德瞞著自己的實際身份,而他在文煌仕身邊是卻是真實的身份,這就能說得通了。

  這就是丁兆蘭今天想要做的。帶上黃德,把那位『白永年』從國子監的深處,像挖蚯蚓一樣給挖出來。

  「難道要去洛陽搜人?!」

  來自身邊的叫聲,打斷了丁兆蘭的思路。

  丁兆蘭側過臉不快的看過去,那發出驚叫聲的捕快卻毫無所覺的拉著他,「小乙哥,萬一找不到文煌仕,你說該不該去洛陽搜人?」

  「該啊。」丁兆蘭道,心裡又加了一句『都堂可不會允許這麼做』。

  「都堂不會答應的!」那捕快瞪著丁兆蘭,「文老太師終究是一位相公,他沒了體面,現在的相公們又哪裡來的體面?要知道,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刑不以大夫為上,禮不以庶人為下。」跟他辯論的那名捕快則說道,「即使庶人,難道婚喪嫁娶就不用禮了。難道士大夫犯法,就不用受責了?」

  「庶人不是不用禮,而是最下等的禮。士大夫犯法,不是不用受責,卻是不加刑求的。」

  「氣學那邊就說民胞物與,天子是宗子,但我等亦是出自於天地,只是不如他是嫡脈。士大夫更只是家相。誰比誰差多少?小乙哥,你說是不是?」

  再一次無辜的被扯進來,丁兆蘭有些哭笑不得。

  氣學宗師上京講學,報紙上都會刊發他們的言論。甚至婦人、孺子,都會說一句『民胞物與』。不過對於道理,有興趣的依然不多,但只要是那種聳人聽聞的說法,就會傳播得很廣。

  比如編寫三字經的靜安田先生,去歲上京講學,公然說皇帝應當垂拱而治,所謂祭由天子、政由賢人。天下人只要讀書識字,明瞭道理,都該有選賢之權。甚至說婦人之中讀書明理者,比渾渾噩噩不知道理的愚夫更有資格投票選賢。

  對於這種說法,百姓們喜歡,婦人也喜歡,但不屬於氣學的士大夫則十分反感,新學中的大儒也有出來反對。

  兩邊在報紙上吵了一通,很是熱鬧。罵道恨處,甚至有說皇帝是天下之大賊的。

  他們很多辯論,都傳播到百姓中來,即使不識字,在茶樓裡聽到幾句,就記下來,閒著無聊時拿出來吹捧一番,總之都不會當真就是了。全都是平頭百姓,還當真能與相公們是同胞了?

  但丁兆蘭就是喜歡氣學的說法。至少是把他們這些平頭百姓當人。只要去好好讀書,就能成為有資格選舉賢能的秀才。

  而秀才,比舉人可是要容易太多太多了。只是這快班裡面,有兒子讀了五六年書,成了秀才公的。

  「這個道理是沒錯。」丁兆蘭附和那位受到氣學影響的捕快。

  這捕快就得意的說,「你看,如果族長處事不公,私占族田,欺壓族人,兼併族人田產,處事不公,那他也沒資格當族長,你說對不對?」

  「算了算了。」那捕快就膽小的擺著手「這種話還是不要亂說。」

  「學堂裡面就在這麼教,有什麼怕的?」支持氣學的捕快不屑的說道。

  「學堂裡面教書的都是有功名的,他們怕什麼?就是皇帝不高興,也不能殺了他們。你我就只是小小的衙前,哪裡招惹得起這等大逆不道的禍事。」

  「真沒什麼可怕的。」丁兆蘭嘿的笑道,插話進來,「真要以此事定俺的罪,俺就去韓相公府上問一問,到底是哪樣?」

  「小乙哥。不是我說,你這想法太異想天開了。去問韓相公?」新學的捕快嘿嘿呵呵的冷笑搖頭。

  「俺……俺好歹也是自然學會的預備會員啊。」丁兆蘭頓了一下後,得意洋洋的說起來,「等俺再認多一些字,就可以寫論文發給自然學會了。這探案上,可是有許多說道,如果能總結起來,能幫助不少人。俺曾經問過人,期刊上沒多少這方面的論文。說不定那些會員就對探案很好奇呢?掏螞蟻窩那麼無聊的事都能上期刊,俺們偵破的殺人案當然也能。那時候,拿著會員的銅徽章去求見韓相公,怎麼會見不到?」

  「好吧。好吧。」那捕快沒話說了,只能恭祝丁兆蘭,「那小的就祝小乙哥你心想事成了。」

  氣學捕快被丁兆蘭相助,興致高昂,拉著他要說上一番剛剛從他兒子嘴裡聽到的大道理。

  丁兆蘭被扯得很緊,只能苦著臉聽,突然看見廳門前人影一晃,一個巨大如熊羆的身影繞過照壁,他大喜之下用力掙脫站起,「總捕回來了。」

  齊刷刷的一聲響,捕快們同時站起了身,畢恭畢敬的迎接總捕的歸來。

  總捕大跨步的走進廳中,後面跑腿的書辦一路跟過來,累得呼哧帶喘。

  如虎一般銅鈴大眼掃過廳中的每一個人,感覺都像是被瞪了一下。

  「都到了?」總捕甕聲甕氣的問。

  「回總捕,各班班頭全都到齊了,捕快沒辦差、沒請假的也都到了。」資格最老的一個班頭領頭說話。

  「那好,就不多耽擱了。先說昨天的案子。」總捕很爽快的說起正事,「小乙,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總捕第一個就點了丁兆蘭的名。根本不顧丁兆蘭會不會成為眾矢之的。

  丁兆蘭早習慣了,他行了一禮,朗聲道,「煽動學生前往都堂的文煌仕昨日失蹤,此人與本案牽連甚多,如今卻不知去向,還請總捕早下海捕文書,尋到此人蹤跡。」

  「是啊總捕,請上覆大府,下海捕文書吧。」丁兆蘭起頭,每一個追查到文煌仕身上的捕快,都在向總捕請求,「下海捕文書吧。」

  海捕文書上繪影追形,貼遍每一處交通要衝,高額的懸賞,能讓周邊的無數目光變得警惕,如果海捕文書上加了擒之可赦罪的獎賞,仗義疏財的好漢也會忘了江湖道義。

  一旦衙門下達高額懸賞的海捕文書,甚至親如兄弟,都能為之反目。

  只要下了海捕文書,就能在車站、碼頭、道路設下天羅地網。

  只要下了海捕文書,就能去提審他的同學,親友,將斷掉的線索重新連上。

  只要下了海捕文書,就能直取洛陽,去找他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曾祖父。

  只是總捕不為所動,濃眉一皺,虎目一瞪,「就只有這些?」

  言語中,對捕快們的進度似乎很是不滿。視線,卻是衝著丁兆蘭來的。

  『當然不止,還有行人司,還有軍巡院,還有都堂!』

  有那麼一瞬間,丁兆蘭真的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傾瀉.出來。告訴這裡的所有人,這一回的學生鬧事,完全是都堂在背後驅動的鬧劇,只是都堂釣出潛藏的反對者的魚餌。

  奉命行事的是行人司,不論是驅動學生,還是街上開槍,甚至是文煌仕的失蹤,也與行人司脫不開關係。而且不止行人司,實際上參與進去的還有軍巡院,唯有快班,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在這裡的只是一些沒什麼用的衙前捕快罷了。

  這些話如果當眾說出來,不論信與不信,肯定會擴散出去。那樣的話,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亂說話不過一個訓斥,最多日後升不上去,但要是把秘密藏在自己心裡,說不定就給人滅口了。秘密這東西,早些擴散出去最安全。

  但理智讓丁兆蘭沒有那麼做,即使要說,也不能是在快班廳中。真要在這裡公開出來,就是害了所有人。

  因為對手的勢力太過龐大了,以都堂的權勢,隨時可以將開封府的快班連根拔起。甚至不用一個上午。

  丁兆蘭猶豫的時間稍久了一點,看起來就像是對責難無話可說。捕快們投來的視線有同情,有戲謔,也有幸災樂禍。

  總捕又開口了,「大府說過了。」他盯著丁兆蘭,「此案窮究到底。不論涉案者是誰,膽敢破壞如今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就決不饒他!」

  長長的拗口的新詞,明顯來自於對黃裳吩咐的轉述,來自上層的意志十分明確,那麼常常為上面一句話而跑腿的捕快們,當然就再一次被驅動了起來。

  「可以開海捕文書了?」

  總捕坐了下來,旁邊的捕快打扇的打扇,端茶的端茶,都在聽總捕說,「還用得著等你們提,俺方才就跟大府說過了。」

  「大府同意了?」

  「賞格多少?」

  「多不多?」

  捕快們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被下屬簇擁著,總捕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大府已經簽字了,這就找人去繪像,開版,今天晚一點就能發了。至於賞格,你們猜猜有多少?」

  「多少?」一群人如同鴨子一樣伸長脖子。

  總捕一張手,五根又粗又壯的手指伸了出來,「足足五千貫!」

  哇的一片驚訝聲,

  「想要嗎?」總捕大喝,「那就去找吧。找到的話,都給你們。」

  捕快們一如昨日,一轉眼的功夫就都不見了蹤影。昨天是被總捕嚇到,今天則是被五千貫給迷惑了。

  五千足貫。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亦是足以買下一間三進的大屋。

  如果去買田,也是能在京師周邊拿下幾十一百畝的田地,足夠一家子過活了。

  金燦燦的銅錢似乎就在眼前閃爍,幾乎每一個捕快都管不住自己的雙腿了。

  但丁兆蘭是例外,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被總捕一把抓住了,不得不跟著總捕,走進了裡間。

  總捕的座椅比尋常見的高背交椅大了一倍,但他一屁股坐下去後,還是比椅子更加寬大。

  「說說吧。」總捕向後靠住椅背,屁股下的椅子立刻吱吱呀呀的彷彿在慘叫。

  「叔公,說什麼呢?」丁兆蘭嘻嘻笑道。

  「少跟俺裝糊塗。」總捕板起臉,「你這猴兒,翹起尾巴俺就知道你要拉屎了。」

  「沒法兒說啊。」丁兆蘭苦著臉,指著頭上的天花板,「是上面的某一位或某幾位啊。」

  總捕一點也沒有被嚇到的樣子,反而問道,「你覺得他們有必要殺人嗎?」

  「不知道啊,」丁兆蘭的臉色更苦了,「就是想不通。」

  「會是韓相公嗎?」總捕問得更加直接。

  丁兆蘭搖頭歎道,「希望不會是。」他又說,「可那麼大的勢力,都堂怎麼可能發現不了。還有,俺查到了國子監旁的派出所,有人說昨天早間看見有一個可疑的人站在派出所門口,好半天才被允許進去。但他進去後過了好久都沒出來。」

  總捕的濃眉挑起,跟著問,「多久。」

  「早上進去的,可能到了中午都沒出來。不過他的話不一定准,他不可能一直關注派出所的大門。」

  丁兆蘭沒有透露證人的身份,不是他不信任總捕,只是職業習慣。總捕也沒問,這是規矩。

  丁兆蘭繼續說,「我就想了,那會不會就是文煌仕。國子監多緊要的地方,一旁的派出所怎麼可能不派心腹主持?如果讓敵人給輕易掌握住了,那章韓二相早就該被人趕下台了。所以文煌仕會往裡面去,是不是就是跟都堂串通好的。如果這樣的話,就是都堂指使了行人司和軍巡院辦事。」

  「這會是陰謀!?」總捕問。

  「或許就是陰謀。」丁兆蘭斷言道,緊跟著又補充道,「只是昨天早間進派出所的那人的身份還沒確認。」

  總捕彷彿根本沒聽到後面一句,質問道,「是章相公的陰謀?」

  丁兆蘭茫然搖頭,「我不想是韓相公。其實最好跟他們倆都不相干。兩位相公在的這些年,天下人過得一天比一天好。如果他們早幾年就做了相公,我那兄弟就不會活活餓死了。但又有可能是他們聯手,或是一先一後。」

  丁兆蘭看了看總捕,故意仰起頭,看著天花板,道,「其實這也是猜測了,我現在是自言自語,誰聽到就不關我的事了。」

  總捕不耐煩,「屁話真多,快說。」

  「韓相公不是要辭任了嗎?他對朝堂肯定是不放心,只要章相公把這件引蛇出洞的事情做出來,那他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乾脆就順水推舟了。如今的這些事,說不定就是章相公做事在前,韓相公做事在後。」

  丁兆蘭稍稍說了一下自己的猜測,又道,「但不管是誰指使了人犯開槍,都堂與整件事都脫不開干係。牽連即使最少,都堂也是縱容了國子監生。」

  「那就去查吧。」總捕鼓勵著他,「放心大膽的查。把真相給查出來。」

  丁兆蘭狐疑的看著總捕,「叔公,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俺知道再多也不能對你說。」總捕又瞪起眼,「滾。」

  『不能?』

  丁兆蘭被趕出總捕房,還在品味著這個詞,不過他很快就放棄,只是記在心裡。

  「去找人吧。」他對自己說。

  『希望能及時找到。』他心裡暗暗祈禱。

  ……………………

  「文公子。」

  一聲輕柔的呼喚,伴隨著臉頰上的一記劇痛,文煌仕晃著昏沉的腦袋,醒了過來。

  眼前出現白白淨淨的一張臉,五官也是端正,但讓人看起來,卻總覺得一股子陰狠繚繞在眼角。

  看清楚來人,文煌仕眼瞳一縮,就要向後退去。

  一隻巨掌劈面探來,一把抓住了文煌仕的頭髮,硬揪著,把他的臉牢牢按壓在冰冷的石頭地面上。

  巨掌的主人力大如山,文煌仕百多斤的體重,在那一隻手掌中,要戰就站,要坐就坐,被搓。弄得如同稀泥。

  整個人被按到地上後,大手隨即一鬆,文煌仕腦袋剛剛順勢一抬,一隻大腳就重重的踩了下來。

  「躲什麼?」陰冷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著。

  文煌仕左臉貼著地,右臉上,一隻靴底用力磨蹭著。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對待過,一開始他咆哮,接下來他求饒,現下他已經完全麻木。但是不論他的反應如何,折磨一直在持續著。

  他不知道距離自己被擒到底過了多久。

  想通過吃飯的次數來算,可他一直沒吃沒喝,現在連飢渴的感覺都沒有了。

  想用排泄次數來計算,立刻就感覺褲襠裡黏糊糊的。

  文煌仕一陣慘笑。

  昨天下午受了半日折磨,幾次昏厥,第一次屎尿就全都失禁出來了,還被折磨自己的賊人好生一頓嘲笑。

  如果是在身著春衫,與友人把臂同游的時候,出現此種情況,文煌仕寧可去死,但此刻屎尿遍身,他就只想活下去。

  「文公子,想明白了沒有?」陰冷的聲音就在耳邊繚繞,「別硬撐了,早說早安生啊。」

  狗賊。

  騙子。

  文煌仕只能在心中暗暗罵著。

  『莫說是官人,就是官家,相公們說抓,還不是照樣能抓。』

  『把你肚子裡的牛黃狗寶給我掏一掏,掏乾淨了,還能落一個自首減等。』

  『免得吃苦啊。多少人都以為自己能夠扛過去的,到頭來還不是掏個一乾二淨?』

  之前挨打時聽到的話,一句一句的又從腦海裡冒了出來。

  文煌仕全身都在痛苦的抽搐,他奮力叫道,「我已經都說了!」

  「不對,你說的都不對。到底是誰蠱惑你的?是誰攛掇你去都堂前鬧事的?好好想想,對,好好想想。」

  咚。

  厚達數百也的書冊墊在文煌仕的背上,巨大的拳頭重重的揮了下來。

  身上已經感覺不到痛楚,這一下,彷彿被人放進大鐘內,一木杵搗了過來,大鐘嗡嗡作響,身上也是一陣鐘鳴。

  「想好了沒有?」那個聲音又問道。

  文煌仕咬著牙,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對付從身體內部傳出哀嚎。

  挨打的次數超過此前二十年,這麼長時間下來,整個人都虛脫了。

  但這些賊人打起他來,還是會選擇不留傷痕的打法。

  如此的小心翼翼,讓文煌仕看見自己脫難的希望。

  賊人都怕給自己留下傷痕,這肯定是指使他們的主子,對他們這些鷹犬的吩咐。

  只要自己能夠堅持……

  咚!

  又是千百斤的沉重一擊。

  文煌仕蝦米一樣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整個身子都在抽搐著。鮮血順著喉嚨往上湧,口中滿是腥鹹的鐵銹味。

  咚。

  肋下的重擊,肺臟、心臟都收到了牽動。文煌仕一陣咳嗽,咳出來的都是鮮血。

  咚。

  背上如同重鼓捶下,文煌仕一張嘴,又是一灘血嘔了出來。

  「想好了沒有?」

  「想好了沒有?」

  「想好了沒有?」

  每一次痛苦,都伴隨著那人的問話,文煌仕的頭腦又開始如同漿糊一般昏昏沉沉。

  要說什麼已經記不清,他只記得為自己辯解,悲聲大叫,「我都已經說了。」

  新的一記重拳,沒有如期到來。踩在自己頭上的大腳收了回去,陰冷的質問也沒有繼續。有人過來把兩人給叫走了。

  一絲期待從文煌仕的心中發芽,心裡想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但折磨他的兩人很快就回來了,他們沒有再折磨審訊,而是把文煌仕扶了起來,上下牙關中勒進了一道小指粗細的繩索,雙手反剪在背後,兩條腿也裝上了沉重的腳鐐。一切弄好,文煌仕就在腦袋上,被人用力罩上了一頂頭罩。

  隔著頭罩,文煌仕什麼都看不清,只感覺自己被拖出陰暗濕冷的房間,拖出長長的走道,拖出一扇門,兩扇門,一直到第三扇門,推開之後,鳥語花香,陽光灑滿臉上身上。但是沒有讓他享受太多,文煌仕很快就被拖上了一輛馬車。

  他只感覺有兩個人坐在自己兩側,緊緊地將自己包夾起來,然後車廂後段靠門處,似乎還有一人坐著,加上前面的車伕,總共有四個人。

  車廂外,一直都有車水馬龍的喧鬧聲音,只要能從馬車上跳出去,身邊的這些賊人絕不敢下車追擊。但這一件事的前提,卻是要先掙脫兩邊的鉗制,可是他兩邊的手都如同鋼爪,緊緊地嵌進了他的肉裡。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4
第143章 梳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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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位哥哥,」文煌仕顫聲道,一根繩索勒在牙關間,使得他的話變得十分模糊,「我們這是去哪兒。」

  沒有人回答他。

  「幾位哥哥,」文煌仕哀求道,「你們能不能放了小弟,只要你們做了,我文家一定會重重犒賞你們的的。」

  依然沒有聲音。

  「幾位哥哥,只要你們能放了我,你們有什麼要求我都答應。」

  文煌仕哀求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只要有人從外面過,就能聽得見的地步。

  一隻手此刻如同鐵鉗一般伸過來,一把卡住文煌仕的喉嚨。滿心要說的話,硬是被堵在了喉嚨裡。

  鐵鉗般的手越收越緊,文煌仕兩眼翻白,兩條腿也不自覺的抽搐起來。

  「記住,不要說話了。」聲音低沉沙啞,充滿了殺傷力。

  文煌仕連連點頭,他真的再也不敢了。

  那種窒息瀕死的感覺,他昨夜躺在地上感受過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文煌仕不敢再試圖去觸怒押送自己的賊人。

  馬車不知道在道路上走了多久,一開始是走走停停,走得很慢,周圍儘是車馬的喧囂聲,但一陣嗡嗡的穿堂風過去,馬車的速度就漸漸提了上來,似乎是穿過了城門的門洞。

  不知又走了多久,度日如年的文煌仕,終於等到了馬車的速度漸漸又慢了下來,最後停住了。

  周圍沒有聲音,間或兩聲鳥叫,卻更加凸顯這裡的寂靜。

  文煌仕身子抖了起來,人跡罕至的地方,馬車押送,一連串的事實讓他想到了自己的結局。

  但是立刻,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出去吧。算你運氣好。記住了,昨天今天你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如果忘了,我們隨時會回來提醒你。」

  這是要放了自己?!

  如聞佛語綸音,喜悅在心尖上炸開,文煌仕哪裡會有二話,忙不迭的點頭。被兩個人架著下了車。

  厚實的頭罩被一把揭開,許久沒有感受到陽光的照射,文煌仕眼前一片眩光。他連忙閉上眼睛,等眼中的眩光稍退,才慢慢的睜開。

  眼前是一片荒地,看起來足足百畝之多。後方不知,前方是一片林子,看不見人家。

  這裡是哪裡?

  文煌仕想著。

  前面揭開他頭罩的是一個身著藍衣的年輕人,已經退到了一邊,警惕的望過來。

  他不敢用太大的動作,眼角的餘光看見左右兩邊夾著自己的是一高一矮的男子。

  身後又傳來之前的聲音,「站穩了,要解你腳上的鐐銬。」

  左右兩邊夾持的男子放開了手,文煌仕一陣搖晃,但立刻站穩了雙腳,等著解開腳鐐。

  砰。

  他只等到了一聲槍響。

  得脫自由的喜悅凝固在了文煌仕的臉上,後腦勺在槍聲中崩碎,腦漿子濺了一地,連掙扎都沒有,撲倒在地上。

  揚起的手槍,槍口內還冒著裊裊余煙。

  開槍的男子四人中年歲最大,他小心的避開了腦漿血液流淌的地方,把手槍收回到腰間。

  「真是可惜了。」右側個頭稍高一點的男子說著,「白投了一個好胎,要是我,早點投到都堂相公門下,憑一個『文』字,什麼好處沒有?」

  「別廢話,還不幫忙把油拿下來。」矮個的男子往車上爬,呵斥著高個的男子。

  「先拿鐵鍬,挖坑。」年紀最大的頭目吩咐道。

  三把鐵鍬丟了下來,矮個男子自己扛了一把鐵鍬從車上跳下。

  四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一個三尺多深的長條大坑,坑中足以裝下一個人,比如倒斃在地上的文煌仕。

  將文煌仕弄進坑中,又鏟了幾鐵鍬沾了血和腦漿的土,拋進坑中,頭目回手敲了敲自己的腰背,又吩咐道,「去拿油吧。」

  矮個男子回頭爬進了車廂,推出一塊長條木板來。木板一頭搭著車廂,一頭接著地面。

  沿著木板,高個子在前面壓著,矮個子在後面扯住,小心的將一個大號的鐵桶慢慢放了下來。鐵桶用錫澆了接口和縫隙,市面上大桶的燈油,都是用這種鐵桶來裝。

  在坑旁打開塞子,矮個男子就一腳將鐵桶踹倒。

  清澈的燈油咕嘟咕嘟的從鐵桶中噴湧了出來。濺到地上的燈油開始向低窪處匯聚起來,很快就浸透了文煌仕的屍身。

  燈油一開始流得很快,流的多了,漸漸的就慢了下來。藍衣的年輕人上前去,掀起桶底,讓燈油又咕嘟咕嘟的往外噴湧,

  「小心點,別弄在自己身上。」頭目提醒道。

  「知道了。」年輕人退後了兩步,伸直胳膊吃力的將桶底抬起。

  燈油在坑裡越聚越多,淹沒了坑底,淹沒了文煌仕的屍身,最後漫出了坑。年輕人乾脆用力一掀,把油桶掀到了文煌仕的屍身上。

  「差不多了。」頭目說道,「把火拿出來。」

  年輕人應了,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火折子。

  高個矮個兩個男子從大坑旁退了兩步,看著年輕人點著了火折子,一把丟進坑中,

  火一下就躥了起來,升到一人多高,點火的年輕人沒防備,嚇了一跳。猛往後退,卻被地上的堆土給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高個、矮個兩人哈哈大笑,年輕人大怒,回頭就罵,「笑個屁,日你娘的。」

  「安生點。」頭目冷靜的說。

  頭髮燃燒後的焦臭味飄散了出來,文煌仕的屍體在火焰中變形扭曲。

  「不會有人發現吧?」年輕人擔心的問著。

  「野地裡,又沒人看著,誰能發現?」高個說道。

  「還是丟進河裡安心點。」年輕人說。

  「燒是一了百了,丟進河裡那更要怕被人……」

  高個男子的話才說了一半,

  砰!一聲巨響,一團火球在坑中炸開。

  氣浪橫掃周圍,四人猝不及防,一下便被拍飛出去。

  年輕人掙扎著撐起身來,滿頭灰土,「怎麼,怎麼回事?」

  「快跑,快跑。」高個男子一咕嚕爬起來,就往馬車那邊跑過去,「馬上就有人來了。」

  被嚇到的挽馬唏律律的叫著,要不是用鐵銷將馬車扣在地上,馬車早就被兩匹驚馬給拖得遠走高飛了。

  「還沒燒完,」年輕人叫道。

  矮個子也站起身,他捂著肚子,痛得臉色發白,顯然是傷到了內腑,卻強撐著往馬車走過去,叫道,「來不及了。」

  「走!走!」頭目也爬起身,大聲叫道。他恨恨的回頭,看著坑裡,又沒有火藥,怎麼就能爆炸開了?

  四個人先後竄進馬車上。頭目坐上車伕的位置,皮鞭用力一揮,啪的一聲脆響,把馬車趕了起來。

  一道煙塵被馬車旋轉起來的車輪帶起。奔馳的馬車,載著四名兇手從殺人現場飛速逃離。

  ……………………

  當天稍晚一點的時候,丁兆蘭回到了府衙中。

  快班廳中有總捕,還有幾名捕頭,一名老邁的捕頭正對總捕說著,「已經在文煌仕的屋子裡發現了槍油的痕跡,可以確認是新式槍支專用的槍油。」

  「專用的槍油?」

  丁兆蘭找了個位置坐下,就聽見一名捕頭質疑。

  老捕頭解釋道,「之前的火槍擦油用的是豬油。但新式火槍不用豬油,用的是從牛奶裡提煉出來的黃油。」

  另一名捕頭咋舌道,「連豬油和黃油的痕跡都能分清楚?」

  「當然了。」老捕頭說道,「自然學會那邊派了高人來。」

  沒有人再質疑證據了,只要自然學會的人做了證明,這證據就算是鐵打的。

  但有人從另一個方向質疑,「誰知道這個油是什麼時候抹上去的?萬一是事後……」

  「只要找到槍。」總捕打斷了質疑,說道,「現在相公們只要找到槍,別的他們可以都不在意,但那支槍,必須找到。」

  「比火炮都重要?」丁兆蘭問道。

  總捕很有耐心的解釋,「重要得多,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幾個捕頭交換了一下情報,又各自出去奔波了,只有丁兆蘭被留了下來。

  「怎麼總是我被留下。」丁兆蘭叫屈道。

  總捕沉聲說:「因為你想做的事與他們不同。」

  丁兆蘭沉默了下去,過了一下,他帶著刺的問道,「想必很快就能找到槍了。接下裡會找到什麼證據?是不是直指文老太師?」

  「不知道。」總捕用手抹了一把臉,有些疲累地說,「但都堂會給我們名單的。他們需要什麼證據,我們就給他們什麼證據。這就是一條好狗該做的事。」

  「到最會,會抓多少人?」丁兆蘭問道。

  「直到都堂,不,直到兩位相公覺得安穩了為止。」總捕抬起眼,衝著丁兆蘭笑了一笑,很難看很驚悚的笑容,「你沒想到韓相公會做這種事吧?」

  自然學會背後就是韓岡,既然自然學會的人願意作證,那就代表著韓岡的意志。

  「不做才不對。」丁兆蘭幫自己的偶像解釋著,「韓相公既然明年就要離開,離開之前當然要把庭院打掃一下,免得他離開後,有人攪風攪雨。章相公當也是覺得現在不趁韓相公在,就把那些積年沉滓清理一下,等他一個人擔任相公,那再想動手,他自己就要獨自承受壓力了,哪裡有現在就做輕鬆?」

  「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放棄了?」總捕抬眼問道。

  丁兆蘭輕輕攥緊了拳頭,慢慢說道,「不。」

  總捕深吸一口氣,欣慰的點了點頭。卻又說,「小乙,你認識自然學會的其他人吧?」

  「不是已經請過了?」丁兆蘭驚訝道。

  「這裡有具屍體,府裡的老陳頭病了,他徒弟太嫩。而且就是老陳頭還在,估計也拿捏不住。真的必須自然學會這方面的專家來了。」

  丁兆蘭詫異的道,「請剛才的那一位幫個忙介紹一下不行嗎?」

  「方纔那個是嚴推官請來的。」總捕說道。

  丁兆蘭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就問:「什麼屍體?哪裡來的?」

  總捕道:「外城南面的一處荒僻地上,圍起來準備建房,還沒有動工。午後未時,突然就是一聲爆炸,附近的人趕過去看的時候,就看見火堆裡有這麼一具焦屍。還有一個鐵皮油桶。賊人是用燈油燒屍。估計是因為油桶中的殘油被點燃了。」

  丁兆蘭皺眉沉吟,道:「運屍體,運油桶,加上人,肯定是有一輛大車。車轍呢?」

  「上了大路就找不到了。」

  「車轍上必然有痕跡。不同的車輪痕跡都不同,還有馬掌。用石膏可以翻模……」丁兆蘭聲音突地一頓,驚聲道,「會是文煌仕?!」

  「或許。」總捕平靜的說道。

  ……………………

  「文煌仕死了?」

  入夜時分,韓岡在自家的書房中問道。

  在他的面前,是一名面目平凡的官員。這官員點著頭,「死了。」

  「確認了?」

  「通過牙齒確認過了。」

  『牙齒確認?』

  韓岡覺得不對,立刻發問,「面目呢?被毀了,被燒了?」

  「被燒了。被人從後腦用手槍擊殺,死後又遭焚屍。」那官員將發現屍體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韓岡停罷,呵呵的笑了兩聲,「殺人放火,毀屍滅跡。」

  他看起來饒有興趣的問著,「既然人都燒成炭了,你們怎麼確認那就是文煌仕的?難道還有什麼證明身份的地方?」

  「回相公,文煌仕曾經去醫院治過牙,最裡面的智齒被拔掉了三顆。我們找到的屍體也是一樣。除此之外,文煌仕是文家人,自幼吃精米,看過他的牙口,的確是吃精米的樣子。」

  「這倒是個檢查的好辦法。」韓岡點點頭,比起千年後,這種確認辦法還是太粗率了,但現在已經是先進得遠遠超乎時代,「剩下的理由呢?」

  「就這幾天,正好有一具特徵與文煌仕一模一樣的屍體,這幾率太小了,下官覺得,已經可以確定那就是文煌仕。」官員一板一眼的說道,「如果相公覺得不夠,下官這就去命人繼續調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韓岡不耐煩的擺擺手,問,「你們打算怎麼做?」

  「不明屍骸,交給化人場處理,之後送入漏澤園。」官員抿了抿嘴,有些緊張偷眼看著韓岡,一邊說著,「文煌仕,只能從此失蹤。」

  韓岡沉吟著,手指輕輕敲著扶手,敲得官員的身子一點點的繃緊起來。好半天,韓岡才點頭,「好吧。就這麼辦吧。」

  官員立刻長舒了一口氣,繃緊的身子也鬆弛了下來。韓岡的好說話讓他徹底安心了。

  韓岡觀察著官員的心情變化,問道:「還有呢。」

  官員緊張的搖頭,「別的下官就不知道了。」

  「……那就這樣吧。」韓岡想了一下,直接下了逐客令。

  「下官告辭。」官員倒退著出了門,腳步輕快的離開,比他進來的時候,放鬆了許多。

  聽著遠去的腳步身,韓岡搖頭冷笑,似譏似諷,「行人司不如撤了算了,盡辦『聰明』事。」

  他從書桌邊的盒子裡抽出一份公函來,上面蓋著四天前的印戳,翻看了一下就點著了,丟進桌旁的火盆裡。

  熱浪中,韓岡踱出房門,冷笑著望著星漢燦爛的夜空,「真是急著讓人忘掉之前的事呢。」

  ……………………

  于文守在都堂的偏門前。

  在他周圍,有十來位跟他一樣的新人記者。他們被帶來打下手,沒資格進入都堂裡面,近距離接觸掌控天下的宰輔們。

  都堂今天將晚的時候通知在京的所有有名有姓的報社,說是大新聞公佈。每一家報社,都把自己的得力干將派了了過來。

  于文跟隨的唐梓明入內已經有好些時間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來。

  終於,緊閉的側門吱呀一聲打開,一群男子步履匆匆的衝下台階,眼睛裡都閃著興奮的光芒。

  領頭的一人正是唐梓明,于文看見自己的前輩出來了,精神一振,連忙迎上前去。

  走上台階,于文就笑著問道,「哥哥,是什麼大消息。」

  唐梓明徑直往下蹦著走,擦肩而過時,一扯于文的胳膊,「走,走,快點走。」

  被唐梓明一扯胳膊,于文就在台階上轉了半圈,暈頭轉向的被扯著往下面走。

  一大群記者走得飛快,下了階梯後,更是將前後擺一撩,撒腿就跑,好似屁股後面有老虎在追,更像是前面堆著可以隨便拿的金山。

  扯著于文衝到自家報社的馬車邊,還沒上車,唐梓明就喊著,「走。走。快點走。」

  車伕見識過這樣的情況,不以為異,馬鞭連揮,第一個衝出了停車場。

  只是剛剛駛上街道,馬車的速度才提起來,車廂裡面就一疊聲的在喊,「停,停。快點停。」

  車伕忙不迭的一扯韁繩,又用力拉了左邊的剎車把手。木頭做成的剎車器,吱的一聲響,車輪內側一陣青煙冒出,前面的挽馬唏律律的人立而起,馬車只向前走了一小段,轉眼就停了。

  只是後面的一輛馬車跟得很近,沒提防這裡突然停車,就直奔後車廂撞了上來。

  那車的車伕剎車不及,咬著牙將韁繩用力一扯,把兩匹挽馬扯著向右邊轉過去。挽馬慘嘶著,四蹄踏地,把車廂帶著斜了過來,險而又險的避開前面的車廂。

  但這邊的車廂甩了起來,蹭著唐梓明的車廂滑過去。兩車交匯,一道刺耳的摩擦聲後,後車黑色的外壁上從前到後蹭出了一道擦痕。上好的黑漆本將車廂外壁打得珵亮,一下多了一道擦痕,就像美人臉上多了一道刀疤,頓時就不能看了。

  避開了一次可算慘烈的車禍,後車繼續向前,但拐彎的力道還在,挽馬繼續前奔,車廂卻歪歪扭扭,一會兒左半邊車輪懸空,等落下後,又換做了右邊翹起,迎面的車馬行人見狀,四散奔逃。

  眼瞅著這馬車就要翻車,車伕忘了車廂裡的乘客,慌慌張張的從車廂頂上的座位跳了下來。人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總算是安全著陸。

  而失去了車伕的車廂,卻奇跡一般的又扳正回來。街上的行人只看見一輛沒有車伕的雙挽馬車在大街上風馳電掣,直往前方衝過去。

  那車伕在地上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前追過去。邊追邊回頭,指著這邊差點害死人的馬車大罵出口。

  車伕在前面回頭,「唐學究,你老沒事別亂叫啊,出大麻煩了。」

  「當然有事。」唐梓明理直氣壯的說道,「沒事我叫你做什麼?」

  唐梓明完全不關心那輛被他害苦的馬車,以及車上乘客的遭遇。他一把把于文推下車,「你去印刷廠,跟張廠長說,讓他準備好紙、墨,準備刊發號外。」

  「哥哥啊。」于文愣愣的叫道,「號外只有總編才能下命令。」

  唐梓明飛快的說,「號外肯定會發。事情我現在不能說,但肯定是能上號外的大新聞。速去速去!若是遲了,唯你是問。」

  丟下話,馬車風馳電掣,直奔報社而去,于文看著面前空空蕩蕩的路面,如墜雲裡霧裡。

  兩個時辰之後,鞭炮聲響徹了東京城,一朵朵絢爛的煙花,在開封上空綻放。

  幾千幾萬張號外在街巷中飄落:

  河北王師,大勝遼主。

  ……………………

  暗室中,一群男子環坐。

  黯淡的燈光讓他們只能看見彼此的身影。

  「真是好運氣。」

  「幸好想看看情況再做決定。」

  「章相公估計要氣得發昏了。」

  一個接一個的發言充滿了慶幸和死裡逃生的喜悅。

  「誰想到行人司竟然會煽動學生。」

  「謀劃是好謀劃,可惜用錯了人。」

  「行人司是爛掉了。」

  「你們都是知道的。行人司在國子監的目標從來不是舊黨。忽然換了個方向,肯定會走岔路。」

  「下面呢,章韓二人還能繼續合作嗎?」

  「暫時還會吧。」

  舊黨已經徹底完蛋了,赤幟死了,核心不是死了就垂死待斃。變法派多達二十年的持續壓制,舊黨新生力量無法在官場上出頭,使得舊黨已經不存在真正的中堅階層,當年的中堅,現在只是孑遺的死硬派。

  朝堂中所存有的,只是氣學一脈和新學一脈的爭鬥。而且兩派是鬥而不破,絕大多數時間裡,都是聯手起來對其他派系的官員進行壓制。

  但這樣的合作到底還會不會繼續下去,這要看最上層的章韓二相能不能繼續保持一致;能不能繼續下去,則是要看雙方之間嫌隙什麼時候擴大到不可彌合的地步。

  「但核心只能有一個。」

  當出現第二個的時候,就意味著紛爭。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可以並立,不可攜手。」

  「章惇和韓岡之間的合作已經維持了太長時間,之所以能維持下來,那是因為還有皇帝在。」

  「韓岡留了皇帝下來,是為了恐嚇和逼迫,讓已經做出了悖逆之事的章惇不敢與氣學分裂。」

  「但現在呢,誰知道章惇對皇帝是什麼樣的態度。眼下的這個皇帝,弒父弒君,毫無德望,身體虛弱,甚至連子嗣都沒有,章惇之輩,根本不會畏懼這等小兒。」

  「但忠孝二字,早烙進了人心,這才是讓章惇以及所有逆臣畏懼的東西。」

  「皇帝可以換,只要換上一個能得人心的皇帝,那麼當他掌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清掃過去所有權臣留下的痕跡。」

  「伊尹死了,霍光也死了。」

  「難道太甲當真會敬伊尹為父?或許三代之人還多一點寬容,但看看霍家的下場吧,看看竇家的下場吧,再看看自秦漢後,每一位權臣下場吧。」

  「敢於操。弄皇權的臣子,他們要麼就身登九重,家族得全,要麼就是死無葬身之地,闔門俱滅,決沒有第二種可能。」

  「章惇和韓岡能相互牽制,使得他們都不可能謀朝篡位。但章韓二人的心中,不會沒有這樣的想法。」

  「我知道有人說人心難服,但這不要緊。太祖皇帝篡位時是什麼身份?」

  篡。

  在大宋,竟然敢公然用一個篡字來形容黃袍加身的趙匡胤,大不敬的罪名已經是十惡不赦之罪,但言者無懼,聽者亦無懼。

  近年來的言禁之寬縱,其實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

  「區區一都點檢。在他登基後,同樣人心難服,但一仗仗打下來,一個個殺過去,人心不就服了嗎?」

  「章惇又有何懼?篡位失敗,全家誅絕。不去篡位,同樣全家誅絕。既然結果相同,謀反篡位還有一線生機,一旦成功,章家將會一步登天,那麼他為什麼不去賭一把?」

  「章惇和韓岡都相互忌憚,不得不相互妥協。如果沒有韓岡的制衡,章惇會不去窺視九重之高的位置?只不過因為韓岡比他年輕許多,章惇才強自忍耐。只是忍耐會是有限度的,當看到機會的時候,野心生出,忍耐就會不翼而飛。」

  「世上何事最難?善始善終最難。已善始,卻難善終。現在只需要時間,都堂廣場一案,兩方之間的齟齬已見端倪,只要不斷的推動下去,章韓反目,將是指日可待。」

  ……………………

  一輛黑色的列車靜靜的臥伏在東京外城鐵路總局試驗場的鐵軌上。

  並非是載人載貨的車廂,而是裝著巨大的鍋爐,安著曲軸連桿驅動的車輪,用煤和水來驅動的車輛。

  這是蒸汽機車,剛剛製造完成。

  游師雄陪在韓岡身後,仰望著這一巨大的人工造物。

  長五丈,高一丈半,不知有幾萬斤的重量。只是安安靜靜的停在鐵軌上,就讓人感到其中蘊含的無可匹敵的力量。

  游師雄在韓岡身後低聲,「最近城中似乎有些亂。」

  「大方向是不會錯的。」韓岡回頭笑著,「把握好鐵路,這才是大方向。蒸汽機車動起來,任何陰謀詭計都會在車輪下被碾碎。」

  「萬斤機車一旦動起來,就難以操控。越重越大,操控越難。」游師雄低聲道,「這鐵路總局確是太大了。」

  的確是太大了。

  鐵路總局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有軍隊,有法司,還有專門的學校——因為鐵路上的專業技術,不通過長時間的培訓教育,普通人很難實現有效掌握——當然還少不了大大小小數之不盡的物流倉庫,裡面多半裝滿了各種物資。

  也就是說,鐵路總局的權限,橫跨帥司、憲司、學司,以及倉司、漕司,五類路級行政機構,在鐵路上,都歸屬於總局管轄。其權柄之大,使得總局提舉,必然能進入都堂的行列。

  游師雄現在就是等著轉正了。

  但就是做到了樞密副使,這一龐大的、不斷膨脹的、每一天都在擴張的王國,也是太過巨大。

  坐在提舉鐵路總局的位置上,對此感受最深,他就猶如坐在不知道何時會爆發的火山之上,每一天都在心驚膽戰中度過。

  「若是換個想法,越重越大,就越難脫軌。只要順勢而行,許多事會比你我想像的還要順利。完全不用擔心。」

  鐵路總局內部為了應對眼前的擴張,正在進行相應的改革。在技術上也在進行革新,最新一型的蒸汽機車,已經在礦山上進行初步的試運行,現在正停在兩人的面前。而聯絡體系,也就是韓岡更為看重的有線電報,幾項基礎技術已經有了不同程度的突破,或許再過一段時間,就能有一個讓人滿意的結果。

  「你看看。」韓岡在安靜的巨獸下舉起手,「看到這輛車,還有必要擔心我們有什麼是不能做到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5
完結預告並求票(後者比較重要)

  算是一個通告吧。

  開門見山,宰執天下就要結束了,不是在這個月就是在下個月。持續了五年半的連載,終於要說再見了。

  五年半的時間,在普通人的生命中,已經是不短的一段時光了,十五分之一,或十六分之一。

  在本書發書時,剛剛上一年級的小學生,馬上就要畢業了。剛剛初一的初中生,再幾天就要迎接高考。如果是大學生,五年半,現在不是已經工作,就是在苦熬研究生的論文了。

  說實話,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會耗費五年半的時間,去寫出一本近七百萬字的超長篇。

  七百萬字,現在即使讓我自己回頭看,都會覺得十分吃力。當時只寫了一部一百五十萬字的小說,那幾乎已經比我上學時寫過的字都多了。而自己對宰執天下的預計,最高也不過兩百五十萬字。現在是翻了一倍還多,說給當時的我,肯定不會相信。

  但我真的一步步寫出來了。

  這就像是登山,本來只是想爬家後面的小山頭,回過神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雪峰頂端。有些吃驚,但向後看一看,一步步的都是自己的腳印。

  在這本書裡,我將我的經驗、積累,以及想法,甚至還有現實中的問題,許許多多方面都融入進來。

  有許多情節自覺很有新意,比如從醫護工作切入主線,當時似乎是沒有的,比如挖掘殷墟,用甲骨文來展開道統之爭,這似乎也是第一個。還有皇帝突發中風的那一夜,還有韓岡在殿上擊殺宰相的那一段,都是我盡可能想寫出讓讀者感覺到新意和驚奇的地方。

  當我寫出來後,看到書友們對情節的驚訝、讚歎,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是難以形容的。

  這是一段很有趣的歷程,也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經歷,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了。並不是說不會再開新書,日後肯定還會有新的作品,但不會再這麼長,不論篇幅還有時間。

  接下來,雖然很老套,在這裡,我要謝謝縱橫,給了我一個能發揮自己才能的平台;

  謝謝責編長河落日,一直都在鼓勵我,督促我——這件事他做得比較多,我這個人的確是有些懶散;

  謝謝許許多多幫助過我鼓勵過我的書友,是你們的讚許和批評,讓我不得不去思考和改正,為了寫出一段能讓你們驚訝的情節,的確是很費精神;

  還要謝謝我的母親和妻子,是你們的支持讓我能夠將這本書堅持下來;

  最後,我要感謝我還沒有出世的女兒或者兒子,你的出現,讓我更加有責任心。

  好了,最後的最後,同樣是老套一點,求一下月票。

  因為更新乏力的緣故,一直以來都不怎麼好意思向各位徵集月票,但既然已經寫到了最後,我還是腆顏說一說。本書開書以來,雖然多謝各位書友的抬愛,評價還算不錯,但在月票榜上始終沒能拿到前十的名次,一直引以為憾,不知最後的一個月或兩個月能不能如願以償。

  所以,求票,越多越好,盡可能多的把票砸過來吧,用了五年半的時間等本書結束,難道還不值一張月票?

  好吧,我該去寫正篇了,就說到這裡。

  此致

  敬禮。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44章 梳理(14)

  【大章更新,繼續求月票。順便說一下更新,本月我盡量做到每天更新五千字以上的大章,因為寫作時間局限,基本上都會是凌晨更新,有時候會先睡了再早起寫,所以各位書友不要等更新,早上起來看就可以了。】

  「站住!」一支長槍橫在丁兆蘭的面前,「不許再往前了!」

  正是正午的時候,天頂上一輪烈日直射而下。地面乾裂,楊柳欲枯,丁兆蘭聽到消息後嫌租馬租車反而耽擱時間,就一路趕過來,走了兩里多路,已經是七竅生煙,口中冒火,瞇起眼看著身前拿著長槍攔住去路的士兵。

  一身裝束是標準的巡卒,軍巡院中的最底層。

  捕快通常隨身配著鐵尺,偶爾會帶著佩刀,軍巡院巡卒的隨身武器則是燧發長槍,通常子彈不隨身,但刺刀總會插上。至於行人司,都是密探,不帶武器。

  這位士兵,手裡的長槍把刺刀插上了,一板一眼的攔在丁兆蘭的面前,年輕的臉龐還帶著稚氣,嘴唇上有著絨絨短鬚,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

  丁兆蘭瞇起眼睛的時候,眼神就有些危險,年輕士兵十分敏銳的感覺到了,陡然抓緊長槍,槍托一擺,槍刺從橫到豎,對準丁兆蘭的眉心,緊張地問,「你想做什麼?!」

  丁兆蘭哭笑不得,耐下性子,和氣的說道,「小哥,幫忙讓一讓,俺有事要過去。」

  年輕人依然警惕,槍尖分毫不動的對準丁兆蘭,「前面有案子,我們都頭說了,是過路的就繞路,是記者就去府衙,是看熱鬧的就回去看你娘的x!」

  一隻手從年輕人的背後伸過來,一巴掌糊在他臉上,用力一撥,把年輕人摔到一邊去。

  「一邊去,眼睛長哪裡去了?連前兩天喝口水就破了滅門案的小乙哥都不認識?」

  新出現在丁兆蘭眼前的又是一個軍漢,手臂上配著袖標上繡著兩道豎槓,說明比那年輕人要高上兩級。

  軍漢年紀比年輕人大不少,身材也要大一圈,留了一幅長髯,威武堂堂。只是現在滿臉堆笑,笑起來時,連眼角的紋路透著精明厲害,怎麼看怎麼假。

  丁兆蘭見到他,向一邊撇了撇嘴,歎了一口氣,「就知道是你。別把小孩子給教壞了。」

  「多些警覺沒壞處,自家人還爭一二三呢,過來搶食的不小心提防點,可就連粒米都保不下,小乙哥你說是不是?」軍漢揚眉陰笑,意有所指的說道。

  「是丁小乙哥哥?」年輕人卻從軍漢身邊鑽過來,一臉崇拜的望著丁兆蘭。他剛剛踉踉蹌蹌才站穩,聽分明是丁兆蘭,轉頭就衝過來了。

  丁兆蘭剛衝他笑了笑,一隻穿著多耳麻鞋的大腳就飛踹過來。

  「滾!」軍漢一腳把眼冒星光的年輕人踹到一邊,「到一邊去,別丟人現眼。」轉頭問丁兆蘭,還是那種陰陽怪氣,「小乙哥。你老貴人事忙,今天來不知有什麼指教?」

  其實街市上巡邏守衛的工作是軍巡院,哪裡有案子,第一個到場的也是軍巡院的人馬。而捕快,通常都是都是姍姍來遲。少有丁兆蘭這麼急的。

  丁兆蘭實話實說,「聽說前面有輛車掉進汴水裡了,裡面還有人。就過來看一看。」

  軍漢聽了,立刻說道,「對不住小乙哥,前面的路我們軍巡院封了,案子也是我們軍巡院的勾當,就不勞煩小乙哥了。」

  「封了?」

  丁兆蘭笑著偏過頭,望著軍漢後面彎彎如虹、橫跨汴水的虹橋。

  前方的虹橋上人頭湧湧,都伸著脖子往橋下看過去。頭頂上的熱浪,都抵不過人們的熱情。

  軍漢臉色如常,臉皮厚得針插不進。

  丁兆蘭也沒糾纏,好言好語,「俺只是看一看人,案子還是你們的。」

  「免了。誰不知道你丁小乙的路子野,眼睛毒,給你看一眼,保不准就給破了,這案子還能是軍巡院的嗎?」軍漢吹鬍子瞪眼,「你偷別人家渾家,對別人家漢子說『我就插進去,動一動,女人還是你的』。他娘的要是懷了種,這兒子算你的算我的?!」

  丁兆蘭心平氣和:「肯定不算歐三你的。」

  「噗。」旁邊的年輕人捂著嘴,肚子一抽一抽。

  軍漢一時疏口,給丁兆蘭氣得不輕。當真是鼻孔要往外冒煙了,就差一把火,自家人正好丟了個火頭來,他一回頭,一腳就又要踹上去,丁兆蘭一把扯住他,變得他惱羞成怒,腳底下的力道控制不了輕重。

  他扯著軍漢,「歐三,你可知道,那馬車裡是什麼人?」

  「什麼人關我屁事。」軍漢先是一口拒絕,但想想又覺得不對,心虛的問,「是什麼人?」

  丁兆蘭眼中閃過一抹寒光,「有八成是行人司的人。前日午後他們有四個人離開衙門,之後便不知所蹤。」

  丁兆蘭並不是那麼有把握,但不管是不是,先詐一詐再說。

  軍漢哪裡知道丁兆蘭是在詐唬他?丁兆蘭丁小乙在東京城中都是鼎鼎大名,趕得上不出名的議政了,在府衙之中名聲更是響亮。軍巡院可以不給丁兆蘭面子,但他說出來的話,卻絕不敢無視。

  丁兆蘭看見軍漢反應,情知有了效果,上前半步,親熱的攬過軍漢的肩膀,把他一帶就往前面走,「歐三哥你看,一旦行人司趕到,這案子肯定既不歸軍巡,又不歸快班,而是讓行人司收回去了。現在府裡在查什麼案子你是清楚的,俺也是一路追下來的,行人司失蹤的四人正是其中關節處。」

  「現在要是給行人司拿回去了,俺丁小乙是丟了一條破案的路,難道軍巡院不是一樣。行人司來了之後,我肯定是看不到屍首了,可我現在也還是沒看到屍首啊,其實也沒什麼差別。可你就不一樣了,人丟了,臉也丟了,什麼都沒拿到,虧不虧啊!」

  軍漢腳下一頓,一雙眼睛怒瞪著丁兆蘭。

  丁兆蘭笑得毫無煙火氣,「合則兩利,俺有俺知道的,你也有你掌握的,兩邊合作,之後各看本事,勝過讓行人司那個外人撿了便宜去。」

  比起快班的捕快站在自己的頭上,軍巡院上下寧可讓行人司當頭。要不是相公抬舉,快班總捕比軍巡院使差了不知多少,哪裡可能爭同一個位置。行人司好歹也是直屬都堂的衙門,被他們壓上一頭,還沒那麼不服氣。

  歐三也是一直都是這樣想的。但丁兆蘭的話,就在他耳邊響著。軍巡院更願意行人司當頭,那是對軍巡院整體說的,但換做他個人呢?軍巡院自家把持的現場,給行人司搶了過去,回去之後他怎麼交代?

  除非馬車裡面的死者不是行人司的人,那樣的話,行人司來了也能擋得住。但如果丁兆蘭說的是事實,那麼行人司肯定會不惜一切的要把現場控制住,難道要動手硬擋不成?不動手的話,必然是攔不住的。

  心中幾番盤算,歐三終於下定了決心,「你有什麼消息?」他問道。

  如願以償,丁兆蘭按捺下欣喜,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馬車裡面就是行人司失蹤的四個人,或者四人中的幾人。這四個人,失蹤之前租了一輛車,去了國子監。再之後就沒了消息。他們的馬車,是向大通車行租來的,並沒有還回去。」

  歐三板著臉,他手下的人的確在水裡的馬車上發現了大通車行的標識。眼前的這一位,應該就是得知是大通車行的馬車才如此急促的趕過來。

  「他們跟那件案子有關係?」歐三問道。

  丁兆蘭反問:「前日外城南還出了什麼事?」

  歐三臉色一變,「你們不是鬧了一夜,最後說是無名屍嗎?已經拉去化人場燒了。」

  丁兆蘭衝他一笑,「是啊,不僅燒了,還送去漏澤園埋了。」

  丁兆蘭的回答配合上他詭異的笑容,卻讓人往相反的地方去理解,歐三點著頭,「原來如此。」

  丁兆蘭道:「俺丁兆蘭的名頭放在這裡作保,這四個人,就是那樁案子的關鍵!」

  「好,小乙哥你既然這麼說了,我歐陽春又如何不信?但我還有一條,」行三的歐陽春豎起一根手指,「只是這車裡面的人,包括車子,你檢查出了什麼都要告訴我!」

  「當然可以。」丁兆蘭點頭。儘管歐陽春是得寸進尺,但他也不想多糾纏。

  歐陽春抬起手掌,「君子一言。」

  丁兆蘭迎上去,啪的一聲脆響,「快馬一鞭。」

  歐陽春隨即回頭,大聲吼道,「讓橋上的人都滾下去。封橋,封路。」

  原本因為準備將馬車從河邊拖上岸,只從隔壁的雜貨鋪中,弄了一卷細麻繩將河邊的繫馬樁和柳樹連起,將河岸封住,沒有去驅逐虹橋上的好事者。

  但現在知道了馬車和車中人的身份,那麼任何細節都不能洩露出去,尤其是給行人司。

  一群人罵罵咧咧的被趕了下來,毫不留手的幾下槍托,沒有外人還能在橋上賴著了。

  歐陽春的手下清光了虹橋上的閒雜人等,歐陽春本人就陪著丁兆蘭上了橋。

  一輛馬車半側在河中,離著橋下不遠。一邊的頂部和半邊車門路在水面上,透過略嫌骯髒的車窗,能看見藍色的影子。馬車前方的河水中,還有兩匹挽馬的屍體,一匹被壓在下方,只能看見半個頭,另一匹有半個身子暴露在水面上,肚皮鼓得很厲害。

  兩艘小船停在馬車旁,上面各有三五人,還有幾人在河水裡浮浮沉沉,忙著用繩索捆住馬車。嘩啦一聲,一人從水裡鑽出,濕噠噠的衝著岸邊喊,「韁還沒斷。再拿把斧頭來。」

  另一艘船上也有人喊,「斧頭使不上勁,去找修枝的大剪刀來。」

  岸邊上,一名巡卒匆匆跑上河邊的街道,汴水兩岸各有大道沿河,河岸一側是楊柳依依,另一側則是店舖雲集,開封府中最是繁華的去處之一。

  巡卒沒幾分鐘就回來了,肩頭扛著一根一丈長長桿,桿頭是一把大號的鐵剪刀,剪刀的刃口並不長,只有鐵把手的一半,比後段的竹竿更短了許多。

  不過這名巡卒沒回岸邊,直接跑到虹橋最高處,歐陽春和丁兆蘭的身邊,從橋上將長柄剪刀遞了下去,衝下面叫道,「接好了」

  「這小子,一身的機靈勁。」歐陽春帶著炫耀的誇獎著。

  「是令弟?」

  「家叔晚生的幺兒,托給我照料。」歐陽春說了一下,低頭向下。

  船上的人拿過修枝剪刀,將刃口張開,對準水下的韁繩,用力一夾,皮韁繩一夾二斷。

  兩匹挽馬載浮載沉的被拖到河岸邊,一隻滑輪牢牢安在河邊的樹上,七八個壯漢一起用力,先把兩匹馬拉了上來。

  接著就是更加沉重的馬車,十分順利的從河中心拖到河岸邊。但再想往上拖,十來個漢子齊上陣都沒將馬車扯離水面。

  丁兆蘭看著心急,時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行人司再遲鈍也該得到消息了。

  又是五六個巡卒上去了,將近二十人抓住繩索,呼兒嘿呦一陣吼,馬車四處冒水的晃晃悠悠的上去了,但卡著滑輪的樹也晃晃悠悠的歪了,樹根從泥土中翹了出來。

  「樹要倒了。」橋上橋下一齊大叫起來。

  「放回來,放回來。」船上的人拚命揮著手。

  堤上的人比他叫起來還早一步鬆了手,咚的一聲響,車廂重重的砸回到河面上。水花直濺上橋面,河中的小船劇烈搖晃,船上的人都嚇得趴下來,被河水濺了滿頭滿臉。看客們一通嘲笑,方才被打被趕的怨氣出了大半。

  丁兆蘭歎了一聲,「先把車裡的水放了。」

  歐陽春立刻說,「人都會掉出來。」

  更重要的,這麼做會破壞馬車內的現場,甚至使得屍體上留下的證據一起消失。否則開門放水這個命令歐陽春早就下了,難道他不知道帶著一車子的水會有多重?

  「來不及了。」丁兆蘭冷然道,「把車上的繩子捆緊一點。」

  他並不需要查明死因,只要確認身份就夠了。丁兆蘭現在已經不指望能夠找出一條完整的證據鏈來定罪,但他需要真相。

  「好吧。」歐陽春也極有決斷,立刻下令,「開門。」

  巡卒們聽命行事,一把將車門拉開。因為之前捆住車廂的繩索又被拉緊了一圈,車門即使被拉開,也只是一條巴掌寬的縫隙。

  嘩的一聲,渾黃的汴河水便從車門湧出,屍體尚在裡面,但如果是細小的證據,就都從門縫中流進河裡了。

  又是一通吆喝,馬車的車廂終於到了岸上。一名巡卒上去將繩索解開,外圍的看客一個個伸長了脖子。

  車門打開,立刻一具屍體從門內倒了出來,渾黃的河水也還在流著。一片驚聲中,丁兆蘭望向裡面,車廂中還有三具屍體,兩具在車底板上疊著,另一具橫在他們上面。

  歐陽春揪著鬍子,「果然是四人。」

  行人司的人隨時可能會到。丁兆蘭向周圍一張望,對歐陽春說,「準備一下,最好現在就送去太醫局。」

  歐陽春點頭,「府裡的仵作,是比不上太醫局裡的那幾位銀章。」他說著就叫人去把馬車趕來,再弄四卷蘆席來。

  丁兆蘭等他吩咐好,等著軍巡院的人將屍體搬下車,同時對歐陽春說,「太醫局現在能從肺裡取樣,看看裡面的水到底是哪裡的水。汴水和金水河的水就不一樣。裡面的泥沙,水藻,都有區別。也就是說,可以查清到底是掉進河裡淹死,還是被人淹死再拋屍的。」

  歐陽春聽得一愣一愣,嘖嘖稱歎,「這麼厲害。」

  「要不然怎麼能弄出指紋查案的?」丁兆蘭沉聲道,「只要太醫局得出驗屍報告,即使是行人司都攔不住我拿一份……還有軍巡院。」

  歐陽春笑笑,就當沒聽見了。

  屍體全都搬下來了,從懷裡掏出口罩和手套戴好,丁兆蘭和歐陽春一起上前,稍稍翻動了一下,丁兆蘭臉色冰冷的起身,「就是他們……看來是不用等消息了。」

  歐陽春問道,「行人司的?」

  「是。沒想到都被槍殺了。」

  從馬車裡搬出來的屍體一共四具,每一具身上都有槍傷的痕跡。

  「到底是誰殺了他們?」歐陽春問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丁兆蘭,試圖從丁兆蘭的反應中找到蛛絲馬跡的答案。

  丁兆蘭忽然抬起頭,望向河對岸,那裡的人群中出現了一些混亂。

  「來了。」

  歐陽春也望了過去,十來個人衝破圍觀群眾,來到橋頭前,一眼看到這邊的馬車,就立刻推開擋路的巡卒,直衝過來。

  「俺要走了。」丁兆蘭一拱手,就要離開,「今日之事,多謝歐三哥你仗義相助。來日再請你喝酒。」

  「別想走。」歐陽春一把拽住丁兆蘭,怒氣沖沖,「不說明白就別想走。吃完霸王餐,抹抹嘴就想溜了,沒那麼便宜的事!」

  丁兆蘭扯了扯手臂,被牢牢扣住,積年軍巡的捕盜本事當然也是一流的,丁兆蘭一時也掙脫不開。

  看了眼歐陽春,丁兆蘭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這四條人命,已經可以確定是殺人滅口。他想要瞭解的事,又有一片碎片被補上。下面再去見幾個人就能差不多確定了。

  守宮斷尾求生,從沒說是斷手斷腳重生。能將四個人的性命完全不放在心上,當做一截沒用的斷尾,即使是行人司提舉都沒有這麼大的能耐,必須往更高處去看。

  四條人命,放在人煙稠密的京師,也是一樁了不得的大案了。如果都是拿著朝廷俸祿,那就更不得了。而這四人之中,甚至還有一位擁有官身,儘管是未入流品,卻也不是能隨便殺的。

  「你真的想知道。」丁兆蘭問。他相信歐陽春能夠明白其中蘊含的危險。

  「四條人命。不,五條……六條,南郊的,廣場上的。你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許還有更多。」歐陽春堅持道,「別的事。人命關天,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

  丁兆蘭搖了搖頭,「家裡還有嫂子、侄兒在,三哥你還是不要摻和了。」

  提起妻兒,歐陽春的手不由得一鬆,丁兆蘭立刻用力一跺腳,力貫全身,硬生生的掙脫了歐陽春的鎖拿,一閃身,躲到了幾步開外。

  「今日不得已,來日必向三哥你請罪。」說罷拱拱手,丁兆蘭一溜煙就鑽進了人群。

  歐陽春還想叫,行人司的人就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恨恨的一跺腳,怒視來人,今天這口氣,硬是要在行人司身上斬上一刀才甘心。

  ……………………

  篤篤兩聲敲門聲,包永年依舊沉浸在書本上,只說了一句,「進來。」

  一身僕役裝束的丁兆蘭跨進房中,向包永年行了一禮,「小人見過包舉人。」

  「你……」包永年抬起頭,看見丁兆蘭,聲音就是一頓。

  視線頓時銳利起來,從丁兆蘭的手看到身,再從身看到頸項,最後再到臉上,疑惑的問:「你是誰?」

  丁兆蘭沒有立刻回答。包永年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四面打量著包永年的房間。

  白抹牆,水泥界地,裝飾只有書架和書,一個個書架將房間的四面牆上,除了門、床和書桌之外的剩餘牆面全部佔滿,沒有字畫,沒有陳設,乾淨樸素得讓人心裡發冷。

  微微皺了皺眉,丁兆蘭轉回頭來,「小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秀才你是誰?」注意到包永年的瞳孔猛地收縮,他微微一笑,「包永年?還是……白永年?」

  包永年拿起茶盞喝了一口,叮的一聲闔上蓋子,他平靜如常的說,「我聽不明白你的話。」

  丁兆蘭站著,慢條斯理的說,「曾經在國子監和隔壁的學員中,有一位白永年的學生,交遊雖然不廣,卻還是有兩三個朋友。這位白永年,一直以來所持學術都是氣學,軍國事上也一直都站在都堂一邊。」

  「但白永年這幾天突然間行事大變,言辭直指都堂,接連兩天,都與友人相聚,並且散播都堂設局的謠言。這讓小人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位白秀才的立場前後不一,轉變得如此之快?」

  他又笑了笑,「除了白永年之外,還有陳易舉,李三昧,也不知舉人公你認不認識?」

  包永年容色平靜,問,「你是來殺我的?」卻是不再否認了。

  丁兆蘭搖了搖頭,「小人是捕快,只是來查案的。」

  「捕快?或許吧。不過你要只是捕快,會這般與我說話?」包永年搖搖頭,把書合起來端正的放在桌上,「何況那一位會放過我?」

  丁兆蘭搖搖頭,「小人並不是很確定舉人公你說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不過如果你說的那一位跟小人想的那一位是一個人的話,小人只能說不知道。」

  包永年第一次對丁兆蘭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笑了起來,「竟然沒說不是?你們這些人不是都把他當做菩薩來拜的嗎?」

  這一回輪到丁兆蘭歎了一口氣,「最近遇到了一些事。」

  包永年想了一下,問道,「你是學會的會員吧?」

  「小人是學會的成員。」丁兆蘭的回答強調了學會二字。

  「難怪。」包永年一指面前的板凳,「坐。」

  丁兆蘭依言坐了下來。

  包永年很有興趣的打量著丁兆蘭,「你真是捕頭?」

  丁兆蘭點頭道,「如假包換。」

  包永年又問,「你是被派來到我這裡的?」

  丁兆蘭道,「看來上面對舉人公你這幾天的表現很不滿意。」

  「或許吧。」包永年冷笑,繼續詢問,「他們沒有給你什麼命令?」

  丁兆蘭想了想,搖頭,「沒有太過激烈的吩咐,只是讓小人來提醒你。」

  包永年失笑,「好一個『讓』!」

  「的確是『讓』。」丁兆蘭道,「他們可沒有直接告訴小人,舉人公你的身份,只是領著小人去聽了一下律學黃秀才的演說。」

  「這樣你就查到了我的身上?!」包永年狐疑的打量著丁兆蘭,「我留下的名號都沒變,只是改了一下姓氏,要查到我的確是不難,但憑你一個捕快是不可能的。還有陳易舉,正常是查不到我身上。李三昧我倒是不知道是誰了。」

  丁兆蘭拱了拱手,「小人丁兆蘭,見過舉人公。」

  「丁……」包永年微帶驚異的又仔細看了看丁兆蘭,最後靠在椅背上,笑道,「難怪。我說是誰,原來是丁捕頭,難怪能直接查到了我這裡。」

  翻過倒扣在小几上的空茶盞,給丁兆蘭倒了一杯清茶,「我這裡就只有茶,不要見怪。」

  丁兆蘭接過茶杯,道,「多謝舉人公賜茶。」

  包永年此時變得興致盎然,追問道,「你是怎麼查到。」

  「說來很簡單。」丁兆蘭道,「我先去諸科學院見了黃秀才,知道了國子監有位白秀才與他相熟。又多虧了他曾經偶遇令表侄文秀才和舉人公你一起行動,否則多半還要幾天的時間才能查到舉人公你的身上。」

  「的確是我太疏忽了。」包永年點點頭,「那陳易舉呢?」

  「有一就有二,知道了白秀才的事,自然就會去尋找相似的人。這樣就找到了陳易舉和李三昧。」丁兆蘭自嘲的笑了笑,「其實還有兩三個,不過小人認為數陳易舉和李三昧最是符合。」

  包永年聽著點頭,「正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在尋人查案上,丁捕頭你做我師祖都夠格了。丁捕頭你的手段我是明白了,是我的做得我也都承認,不知丁捕頭你還有何事?」

  丁兆蘭又喝了口茶,漫不經心的問道,「不知秀才公想不想知道令表侄現在的下落?」

  包永年臉色迅速的變了一下,然後變得毫無表情,平靜地說,「當他參與到這件事中的時候,我已經當他死了。」

  「現在海捕文書還是掛著的。」丁兆蘭盯著包永年,「雖然在南城的一處預備建樓的空地上發現一具焦屍,不過經過檢查,確認不是令表侄,之後就送去了化人場,現在已經在漏澤園裡埋下了。」

  聽到海捕文書,包永年還強硬的坐著,但是當丁兆蘭說到後面,包永年的坐姿已經無法維持強硬了,眼中閃著瑩光。

  丁兆蘭輕聲道,「舉人公,節哀順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包永年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做錯了事,的確是該。可他只是不甘心罷了。」

  丁兆蘭靜靜的坐著,安靜的等著包永年的情緒恢復平靜。

  掏出手巾擦了擦臉,包永年平靜而無波動的問道,「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丁兆蘭立刻道:「所有舉人公你知道的。」

  包永年歎息,「那可要不少時間了。」

  日上三竿,丁兆蘭依然一身僕役的裝束,沒有引起任何注意的從國子監的監捨區中離開。

  站在街頭,他環顧左右,十字路口上,車流洶湧,人流如織。

  他現在可以回去,也可以繼續向前,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只看他自己的選擇。

  用力的咬了咬牙關,他邁開腳步,繼續向前。

  片刻之後,丁兆蘭走進一扇門中,向著正座上的年輕人躬身一禮,「見過四公子。」

  韓鉉驚喜的站起身,「小乙哥,怎麼今天有空。」

  丁兆蘭道,「有事相求。」

  韓鉉眼神閃動,卻毫不猶豫的說,「小乙哥儘管說,只要我能做到,必然幫你。」

  「小人……」丁兆蘭停了一下,然後改口,「在下開封府快班捕頭、自然學會銅章會員,丁兆蘭,想求見令尊韓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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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梳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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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兆蘭靜靜的坐在院中樹下。

  總是一身灰不溜丟的短衣混跡在人群中,為案情四處打探;或者是一套洗得泛白脫色的常服,在快班廳中翹著腿與同僚小聲說大聲笑。今天的丁兆蘭,則是難得的穿上了一身嶄新的捕快服。

  紅衣黑褲,袖口紮緊,褲腿收好,一條黑牛皮帶勒在腰間,又在胸口扣上了自然學會的會員銅章,閒下來時他每天都要擦一擦,現在還是珵亮的金黃。只是這枚徽章,除了收到了那一天,他幾乎都沒有佩戴過。

  背挺得筆直,雙手端端正正的放在膝蓋上,呼吸深長而均勻,腹部微微起伏,從長輩那裡得來的調息法,讓丁兆蘭漸漸壓下心中複雜混亂的情緒。

  院中還有其他人,看見丁兆蘭靜靜的坐在樹下,都放輕了腳步,悄悄的進來,悄悄地離開。

  此處院子與宰相府邸隔了兩條街,只有半里多地,卻僻靜了不少。

  昨日丁兆蘭向韓鉉請求,要求見韓岡,韓鉉詳細了問詢之後,便答應為他轉告,讓他回去等待消息。

  等到入夜後,韓府上就派人來找丁兆蘭,說是今日可以來見。不過因為宰相事務繁忙,不知何時得空,需要他先來等候。

  丁兆蘭的身份不方便去相府的門房排隊,那裡一個二個都是官人,一名捕快進去,就像御苑的獅山上進了一條土狗,不知要引發多少聯想,平添多少事端。即使沒這些事,丁兆蘭坐著也不會自在。韓府上或許是知道這一點,一早就派人去帶了丁兆蘭來,安排在這座離相府不遠的小院中等候召喚。

  丁兆蘭過去曾經在附近辦過案,這裡的大街小巷都鑽進過。不過如果不是韓鉉帶著過來,丁兆蘭還不知道這裡就是韓府的別業。

  從這座院子出門向左,隔了一間宅子,第二間屋宅,丁兆蘭為了查案,曾敲門進去問過事。當時那座宅子是被蜀中來的一名茶商租了,因為生意沒做起來,見面時愁眉苦臉,為了撐門面而租了舊城中的房子,卻讓高額的房租逼得喘不過氣來。丁兆蘭當時看他的氣色,就像是大賽馬場外丟了一地馬券的賭徒,遞給他一根繩子就能甩手掛在房樑上了。

  半年之後,丁兆蘭第二次見到他,同樣是查案的時候,只是在同一座酒樓中偶遇,茶商當時紅光滿面,與之前的悖晦樣兒截然不同,已經是將場面做起來了。丁兆蘭那時候已經有了點名聲,茶商打找招呼時,對他熱情萬分。丁兆蘭隨口問了一句,說是已經退租了,搬去了西十字大街。

  方才過來的時候,卻又在巷口遇見了那位茶商。丁兆蘭早知他買賣做得更大了,在京師裡茶商中有了不小的名號,看見丁兆蘭,熱情的上前問候。聊了兩句,說起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茶商告訴丁兆蘭,說前些日子突然懷念起當年上京後,最初的那一段惶惶不安的日子,所以乾脆就把舊日租屋給盤下來了。丁兆蘭看他大清早就輕車簡從往外走的樣子,估計養了外室在這裡。

  說起來這裡靠近官宦聚居的幾座裡坊,位於京師中心位置,一條巷子二三十戶人家,怕是有三分之一是外室。宰相準備秘密接見的對象,被安排在這裡等候通傳,卻也不知是出於什麼想法。是不是因為位置足夠隱蔽?

  這一想法只是在丁兆蘭的心頭過了一下就拋諸腦後,他此刻閉目調息,精氣神三寶凝聚,再也不會分心旁顧。

  「小乙哥。」

  聽到聲音,丁兆蘭從石登上緩緩起身,睜眼回頭,就看見了韓鉉。

  拱手一禮,「四公子。」

  「走吧。」韓鉉沒多說廢話,轉身就往外走,「家嚴正在見今天上午最後一人,得趕快去。」

  丁兆蘭點了點頭,安靜的跟在韓鉉身後。

  韓鉉沉默的在前引路,與他平時跳脫的性子完全不同,而丁兆蘭也沒有平日裡與人結交時的灑脫,同樣沉默安靜。

  門外一輛黑篷小車,韓鉉的兩名護衛守在車子前後。

  韓鉉與丁兆蘭隨即上車,馬車穿過小巷,拐進一條窄街,沒過多久,就進了一扇黑漆的大門。

  進門後,馬車繼續向前,又走了一段路,方才停了。

  在車上,韓鉉與丁兆蘭面對面坐著,但兩人都沒有寒暄交流的意思,尷尬的氣氛維持了一路。

  直到馬車停下,韓鉉才開口,「到了。」

  丁兆蘭跟著韓鉉下車,車停在一處幾乎可以說是小廣場的大院中。

  院內停了二十多輛馬車,有都堂制式的黑漆官車,也有給婦人乘坐的寶花繡車,還有跟丁兆蘭乘坐的黑篷車,角落處更有好幾輛大小不一的貨車。各種各樣的兩輪車、四輪車,都井然有序的停在院牆四周。

  空氣中,還有一股濃濃的馬糞味道,顯然馬廄就在附近。丁兆蘭飛快的打量了周圍,但他沒看見馬廄,只發現了兩排用紅磚砌起的兩層長屋,靠外一條走廊,走廊對面是一扇扇門,丁兆蘭估計這裡就是相府中供外院僕役居住的地方。

  兩名護衛一路上跟著馬車走,還順帶兼任了車伕的角色。丁兆蘭下車,他們就攔住了他,詢問道,「丁捕頭,你身上可帶了利器?」

  丁兆蘭搖了搖頭,他知道見宰輔重臣的規矩,身上別說鐵尺了,就是小刀都沒帶。

  護衛卻是沒有直接就信他,一板一眼的對他說,「職責所在,需要搜身。丁捕快,得罪了。」

  丁兆蘭點點頭,「無妨。」

  兩名護衛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將丁兆蘭的身上和四肢都拍了一遍,還翻了一下腰帶,確認裡面沒有暗藏武器,這才告罪退開。

  搜身完畢,韓鉉繼續領著丁兆蘭往裡走。

  穿過一條夾道,丁兆蘭知道馬廄的位置,再繞過一座小院,就聽見一陣朗朗書聲從前面的紅磚長屋中傳來。與之前的兩層磚樓不同,僅僅是一層平屋,大開間、大窗戶,窗戶上,嵌著是一塊塊幅面半尺有餘的平板玻璃。

  從平屋中傳出的聲音高低不同,卻幾乎都是成年男子的聲音。

  韓鉉向丁兆蘭介紹道,「這裡是家學,在裡面學習的都是簽了契書的伴當。」

  一路過來,他第一次開口說了長句。

  丁兆蘭點頭,「韓相公有教無類,給家中伴當辦學的事,在下曾經聽人說過,也是極敬佩的。」

  韓岡讓家中僕婢讀書識字,這在士大夫家中是常有的事,如果家中婢女被責打之後,還能拽一句『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傳出去也是頗有面子的。

  但韓岡辦的家學,不是簡單的教人讀書識字,而是從開蒙到登堂入室一以貫之,而且只要還在韓府中做事,就一直要學習,事不一定天天做,但課一定是天天上。據說韓家家學的畢業標準是考中秀才。

  韓相公府上,使喚奔走的都是秀才,這算是京師中流傳頗廣的奇聞之一了。

  不過據丁兆蘭所知,韓家的僕傭在去考秀才之前,都會被發還契書,並不是以韓家僕人的身份去考試。即使一次沒考中,回來後也是當做門客養著,準備下次再考——秀才沒有名額限制,難度並不高,以韓家的教學水平,落榜的幾率並不高,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而且韓府之中據說無一賤籍,僕婢都是良籍,說是僕傭伴當,其實就是雇工。家裡父母給人做雇工,節衣縮食,供養一個秀才出來,在京師裡面很常見,也是無可厚非的,別說秀才,就是舉人、進士都有過。

  但京師之中會這麼做的,終究還是只有韓岡一人。其他宰輔、朝臣、勳貴、富豪,更相信所謂的家生子,想方設法把他們的終身契壓在手中。

  「都是西北的鄉人,還有軍中舊部,要是以私心耽擱他們的上進之路,會被鄉里戳脊樑骨的。」

  韓鉉帶著丁兆蘭從課堂邊走過,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教室中的學生無一不是十五六歲往上,甚至有三十四十的,都認認真真的在讀書寫字。

  「家嚴還說過,做僕傭還能做一輩子?子孫總要堂堂正正做人的。不從自己開始努力,難道要把起家的責任賴給子孫?」

  「不愧是韓相公。」丁兆蘭衷心讚道。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自己不努力,卻把希望寄托給子孫,其實是不負責任的。

  「早幾年家學剛剛開辦的時候,每天有三個時辰的時間被逼著讀書,多少人哭著喊著要做事,不要認字識算。被家嚴讓先生拿著戒尺用力抽。現在就好多了,不用逼,自己就會學。早點學出來,早點解脫。」

  「教人學好,理當嚴厲。」丁兆蘭很認真的點頭。

  他前些日子初學認字的時候,也是被學堂裡的先生拿竹條抽過手心的。當時疼得厲害,但他心裡很清楚這是為他好。換作那種只在講台上搖頭晃腦的唸經,不管下面的學生做什麼,學生們倒是喜歡,但真的能學進去多少?時間全都浪費了。

  「當然,家嚴說過,凡人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之所以是凡人,那是因為惰性太重,耽於安逸,教他們讀書不可不嚴。」

  韓鉉認真的轉述著韓岡的話,多了幾分平等待人的感覺。

  跟在韓鉉的身邊,有許多市井之人,韓鉉對待他們的態度,總是在言行舉止中藏了些高高在上,但如果放在一位宰相家衙內的身上,那完全可以說是親切了。

  但他那時候的親切,與現在比起來,則少了許多真誠。

  「我家的伴當,都是簽了三年的短契。等到三年契滿之後,他們可以去工廠,去商號,去軍中,還有去繼續讀書的。也有做得好,本人又願意留下來的,所以被續簽。等做了十一二年,很多人簽的就是不限期的長約了。這種長約不是賣身契,只是免了日後重複定契,不想做的說句話照樣可以走。還有做得久的,六十歲告老,家裡還會送一份大禮。有些老人回家去時,沒了親眷,回來就在莊子上養著。」

  韓鉉說著他家裡待人的做法,聽起來的確是做到仁至義盡了。就是丁兆蘭粗略的聽來,對韓岡的敬佩也更加深了幾分。

  但韓鉉的話有些不對,他到底想說些什麼?話裡面意有所指的味道越來越重了。

  丁兆蘭沉吟了一下,坦率的把事情挑破了,問道,「四公子明白俺的來意了?」

  韓鉉腳步一沉,旋即恢復正常,他聲音中帶著隱隱的憤怒,充滿冷漠和疏遠,「如果讓我來說,你真是好大膽子,只是家嚴聽說之後,想要見你。」

  昨天請求韓鉉代為求見韓岡,雖然說了很多理由,但丁兆蘭的真實目的並沒有完全告知韓鉉。說起來,丁兆蘭對此心中是有愧疚的。而轉天來,韓鉉的態度陡變,自是明白了丁兆蘭的用心。

  丁兆蘭道,「四公子可以不跟相公說的,只是一個捕快膽大包天的舉動罷了。」

  「你是學會的銅章會員,我又豈能不說?這裡走。」韓鉉帶著丁兆蘭穿過一道月洞門,邊走邊說著,「家嚴對學會成員的看重,你應當知道,我可不敢攔在中間。」

  丁兆蘭沉默了下去,如果韓鉉所言皆是屬實,心胸寬廣這一方面,韓岡是任何宰輔都比不上的。

  不,丁兆蘭暗暗搖頭,即使是韓鉉所言並非全數是事實,韓岡心胸的寬廣,也是實實在在的。而韓鉉耳濡目染,也沒有小雞肚腸的擺起衙內架子。

  韓鉉都能夠猜到自己的來意,他的父親又怎麼可能會不清楚,可見自己這段時間的行動全然落在韓岡的眼中。

  如果換做一個心胸狹隘一點的宰相,甚至脾性稍大一點的議政,根本就不會理會自己,自己有哪裡有什麼辦法?甚至可以直接將自己給處辦了,根本沒人能為自己叫冤。

  相形之下,明知自己已經得知諸多隱秘,依然能夠饒了自己的一條性命,還接見自己,韓岡的器量的確是常人難以企及。

  但可能也只是因為自己還不能造成危害,包括文煌仕在內,已經出現的五名死者,之所以被滅口,都是因為他們活著就會危害到都堂。

  當然,不論是正是反,一切都只能說是初步判斷。丁兆蘭還不覺得自己已經是看透了韓岡,等一會兒還有一場會面。評價一個人,怎麼能不親眼看一看呢?

  已經很深入相府了,丁兆蘭目不斜視的跟著韓鉉,最後,兩人停在了一處院落前。

  「稍待。」

  韓鉉留下丁兆蘭,先行入內。

  丁兆蘭在院外看著周邊的院落樓宇,心裡數著數。沒數到三十,韓鉉就從裡面出來了。

  他對丁兆蘭道,「小乙哥,進來吧。」

  在地上跺了跺腳,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帽,丁兆蘭跟著韓鉉進院。

  院子規模不小,裡面的僕役數量也不少,都忙著自己的事,同時也是經過了嚴格訓練,沒人去注視韓鉉帶來的外人,除了幾名守在院中的親隨護衛。

  「大人,丁兆蘭來了。」走進正廳,韓鉉又對裡間通名傳話。

  「讓他進來吧。」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裡間傳來。

  「昨天實驗失敗,小心。」

  丁兆蘭偏過頭,看了一眼韓鉉,這位四公子又恢復到了木然平靜的神色,丁兆蘭一笑,心中平添了幾分暖意。

  昨天韓岡去了城外的鐵路總局試驗場,視察新式蒸汽機車的試運行。丁兆蘭晚上聽說時,覺得蒸汽機車應該是成了,否則不會勞動到宰相。

  只可惜今天早上沒有號外,也沒有新聞,顯而易見這一次的蒸汽機車的運行試驗是失敗了,而且是當著宰相的面失敗了。

  韓相公今天心情不好,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不過,丁兆蘭這一回來,不止要觸怒宰相,現在宰相的一點壞心情,都不算什麼事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心情,丁兆蘭踏進了書房裡間,終於見到了韓岡。

  名傳萬邦,據說就連大食人也知道大宋有一位學究天人,一手醫術拯救無數生民的賢相。

  天下間無人不知,為無數人所頂禮膜拜,皇宋的兩位宰相之一,就普普通通的坐在書房的椅子上,轉過身來,面對著丁兆蘭。

  已經年過四旬,但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只留了易打理的短鬚。眉眼稍顯冷硬,挺直的鼻樑也給人以強硬的感覺,但嘴角溫厚的笑容,沖淡了冷硬。坐著看不出身高,不過配上寬闊的肩膀看著就猶如猛虎盤踞。

  只看了一眼,丁兆蘭大禮參拜,「開封府快班捕頭、自然學會銅章會員丁兆蘭拜見相公。」

  「起來吧。」

  「坐。」

  韓岡的聲音很平和,卻有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威力。

  丁兆蘭依言站起、坐下,甚至忘了應該謙讓一番。

  在這位宰相面前,他不由自主的要依從,幾乎要忘了自己的來意。幸好他之前還有所準備,稍稍定下神來,就記起了自己擬定好的開場白。

  「我見過展雄飛兩次。」

  讓丁兆蘭差點亂了方寸的,是韓岡竟然先開了口。

  韓岡回憶的說著,「作為開封府總捕頭,他做得很出色,是非同一般的出色。東京城百五十萬人口,每天只要有萬分之一的人犯案,就是一百五十樁,一年就是五萬樁。如此多的案件,還能夠保證開封府內的平穩安定,展雄飛有著很大的功勞。一個是他的能力,第二,是他能帶出一批同樣出色的部下。」

  「兆蘭代總捕和眾兄弟,多謝相公誇讚。」

  雖然一天絕對沒有一百五十件案子,一年更不會有五萬件,但開封府快班依然是辛苦。

  丁兆蘭起身行禮,為韓岡的讚許。誇他自己可以謙虛,誇尊長和同僚,就只能謝了。

  聽到韓岡如此推重總捕叔公,丁兆蘭很開心,簡直要蹦起來,但他又有些惶恐,不知道韓岡為什麼如此說。

  「市井之中多有豪傑,展雄飛就是出身市井。聽說他年輕時也是有著偌大的名頭的。」

  丁兆蘭點頭,「是。」

  「也難怪能辦下這麼多案子。」韓岡很滿意的點頭,「主管刑事的總警局副提舉果然是非他莫屬。」

  「不是提舉?!」丁兆蘭驚訝脫口而出,說完才知失言。

  韓岡沒有放過,反問道:「為什麼?」

  丁兆蘭心知糟了,可又不得不說,「外面有傳言說相公曾經說過,專業的事必須交給專才來做。還說要從快班、軍巡院和行人司中選一人出來擔任總警局提舉。」

  「前一句是我說的,刑偵、治安和公安三個方面,的確是要分別設一副職進行業務管理,不可交給外行做。至於後一句,那是誤傳。我的確想過讓專業出身的官員擔任總警局提舉一職,但這不合規矩。即使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何況宰相?」

  「開封是京師重地,總警局分管的又是緊要之事,權重事繁,尋常出身如何鎮壓得住?只可能由進士擔任。」

  「不過,實際上負責總警局日常事務,還是快班、軍巡院和行人司的長官。」

  韓岡的一番話,說得丁兆蘭只能點頭。這麼安排新衙門,的確是合情合理。

  「對了。」韓岡忽然比了一個悄聲的手勢,以宰相的身份甚至有些輕佻,笑道,「這件事不要亂傳。」

  丁兆蘭立刻起身保證,「兆蘭明白了。」

  韓岡抬手壓了壓,示意丁兆蘭坐下,又笑著,「這件事,你們的總捕其實早知道了,但他是沒有說吧?」

  丁兆蘭臉微變,肚子裡就罵開了。那頭老熊,的確什麼都沒說過,府衙中只有錯誤的消息在流傳。也虧得他每次聽人議論,說是要為快班爭個面子,還能故意拿來激勵捕快們。

  韓岡笑了一下,「看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清楚了。」

  笑容很快又收了起來,韓岡他看著丁兆蘭,「不過,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會來見我的吧?」

  丁兆蘭一下就鄭重起來,他之前的準備又回復到心頭,他坐直了身子,緩緩點下頭:「是的,正是如此。」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28
第146章 梳理(16)

  「不過,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會來見我的吧?」

  韓岡的話過於突然,就在閒聊的時候,猛不丁就把話題拉回到了正題之上。

  而丁兆蘭卻沒有失措,他一直都在想辦法怎麼打亂韓岡的主導權,盡早說到正題上。

  丁兆蘭不喜歡東拉西扯,作為捕快,去查問人犯或是相關證人的時候,經常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願意正面回答問題。有的是想要掩飾罪行,有的想要保護人犯,有的壓根就不想配合,還有的,就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乾脆就全倒了出來。

  普通的百姓,被直接拿到衙門中審問時,多半是最後一種。而那些門第之家,則往往是第三種,捕快只能上門查問,即使突破了僕役的阻攔,得以問詢證人,也多是對問題不屑一顧,隨口應答。

  幸好近年來市井中出現了許多公案小說,包括市井中的說書人也有不少說辦案的,許多人單純對捕快的工作感了興趣,當丁兆蘭去問話的時候,加上他的名頭,倒是會十分配合。但那些高門顯爵之家,仍舊是依然故我。

  韓岡方纔的一段閒扯,本是讓丁兆蘭擔憂起來,生怕韓岡就這麼不著三四的問來問去,問明白了他感興趣的話題,就把自己請出去。

  現在丁兆蘭不擔心了,他連忙點頭,「是的。」

  「那麼你想知道什麼?」

  韓岡問著,隨手翻過桌上的一個小沙漏。

  丁兆蘭進來時就看到了,底座金色嵌寶,四角四根柱子也是燦金色,透明的沙漏中的『沙礫』,則是極細的艷紅色,擺在桌上十分顯眼。一看便知是極貴重的擺設。

  被韓岡反過來後,艷紅色的沙礫開始流淌,順著中間的縫隙,注入下方。

  「這沙漏流完,大概是半小時多一點。這些時間,都給你。」

  韓岡的態度可算是很配合了,丁兆蘭不由自主的躬了躬身,「多謝相公。」

  「不過要先等一下,」韓岡說著拉了下桌旁的一條線,幾秒鐘後,坐在外間的親隨敲門走了進來。

  韓岡對他說,「叫四哥進來。」他又衝著丁兆蘭笑了一笑,「四哥一起來聽,不介意吧?」

  丁兆蘭搖了搖頭,瞥了眼沙漏,他只求不再耽擱時間。

  ……………………

  丁兆蘭走進書房裡間,韓鉉守在門外。

  韓岡沒有讓他進去,韓鉉便不敢自行入內,但他也不想離開。

  丁兆蘭算是他的朋友,在韓四衙內數量眾多的友人裡,丁兆蘭也算得上更為交心的一批了。

  韓鉉的朋友中狐朋狗友不多,但阿諛奉承的不少,丁兆蘭自身有才幹有名望,比起一干市井之徒又多了一分正氣,還是自然學會的會員,韓鉉於他天生有一些親近感。

  但丁兆蘭今天的行為,真真切切在兩人的關係上劃上了一條鴻溝。

  不論這一樁案子有多重大,一名捕快,竟敢前來質詢宰相,以下犯上的罪過是脫不了的。

  韓鉉一開始沒弄清楚,只以為是丁兆蘭是查案的過程中,發現了什麼重要的關節,必須報給他的父親——丁兆蘭向他說明的時候,那坦然的態度,使得韓鉉根本沒有去想過丁兆蘭會如此膽大包天。

  同時他也清楚自家的父親,很樂意與位處底層,卻有見識的各方人士相交流,說是可以更好的體察下情,免得為人所欺。

  韓鉉答應的十分爽快,只是回來說與韓岡聽的時候,看到父親的反應才想明白,但他的父親已經同意了丁兆蘭的請求。

  韓鉉對此感覺十分不可思議,自家父親倥傯於國事的時候,竟然還願意分心去應付一個想要為一樁微不足道的案子質詢他的捕快。

  韓鉉現在很想確認,丁兆蘭是否是當真想要拿著那幾條人命,來質問與他的父親。是否真的已經確認,他的父親就是近日京師亂象的主使者。

  人命雖重,終究只是幾個微不足道的行人司小官吏罷了。宰相一句話,就能讓幾百幾千個這樣的人死去。

  而都堂廣場槍擊案的真相如何,韓鉉多有猜測,對於所謂反都堂的賊子密謀煽動,又用暗殺來煽惑人心的這種說法,他當然是不信的。要是那些餘孽有如此行動力,如今的都堂也不可能穩穩的掌握天下十年之久。

  最後因為丁兆蘭這位名捕的行動——韓鉉雖是不喜,卻不能無視——結論還是集中在章、韓二人身上。儘管眼下韓岡被丁兆蘭懷疑,但韓鉉相信,他的父親絕不會是那種不擇手段的梟雄。

  肯定是章惇,必然是章惇,一定是章惇。

  可是萬一不是呢?

  以區區一介農夫之子,十餘年便晉身執政,如今更是操天下權柄垂十年矣。大宋開國以來,其際遇絕無第二人可比。

  而深受天下士民敬仰崇拜,即使是上溯三代,除了已成神佛聖人的那幾位,也找不到其它例子了。

  有這樣的父親,哪個兒子會不崇拜的。

  韓鉉自不例外,因此就更加不想看見韓岡的形象受損,也更加的心浮氣躁,更加迫切的想要弄一個明白。

  韓鉉在門口徘徊不去,守門的親衛咳嗽了兩聲,見韓鉉執意如此,不能拿他如何,只能聽之任之。

  畢竟進屋做客的那一位,是韓鉉自己帶來的,關心客人與相公之間的交談,也是情理中事,只要韓鉉還站在門口,沒走進去偷聽他父親與人交談的對話,護衛就不好多干涉。

  何況韓鉉的人影在窗子上晃來晃去,房間裡的人一抬頭就能看見。既然韓岡在裡面什麼都沒說,作為守衛,更沒必要多事了。

  韓鉉心焦的守著。

  這時只在書房裡聽命的一名親隨走了出來,對他道,「四郎,相公讓你進去。」

  「進去?」韓鉉驚訝的問。

  親隨點頭,韓鉉立刻迫不及待,連忙走進書房。

  ……………………

  丁兆蘭看著韓鉉坐了下來。

  韓鉉從進來到坐下,視線都沒有跟他對上,是刻意在避開。

  丁兆蘭暗暗一歎,又看向韓岡。

  韓岡笑著,對他點頭,「可以說了。」

  韓岡溫和謙遜的態度,就像河中的卵石,圓滑溫潤卻內裡剛硬,簡直無處下手。丁兆蘭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制定的預備計劃,可能派不上用場了。

  要換一個方法了,丁兆蘭想,心中的念頭飛速轉動,「關於都堂廣場上槍擊案,兆蘭有許多問題想要詢問相公。只是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不如兆蘭先把整理後的整件案子梳理一遍,再行詢問,不知可否?」

  「當然。」韓岡點頭,「你說,我聽。你問,我答。」

  丁兆蘭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本子,翻到了中間,上面用他的狗。爬字記錄了只有他看得懂的內容。

  韓鉉好奇的瞥了一眼,然後立刻又收回了。

  「事情開始於七天前——其實應該更早,比如設法得到那一支新式火槍,比如與文煌仕一起謀劃——但出現在世人面前,還是七天前。國子監的十幾名監生,在如今失蹤的文煌仕的唆使下,來到都堂前門,以河東兵敗喪師辱國的名義,要求都堂更換河東主帥。」

  韓鉉驚疑的盯著丁兆蘭。丁兆蘭說話的口吻,很像是近來一些公文和報紙報道的遣詞用句。與丁兆蘭的捕快裝束對比起來,給人一種很不搭調的感覺。

  是有人在他背後指使?一連串的陰謀論在韓鉉的心中泛起。

  韓岡則是安靜的聆聽著丁兆蘭的說明。

  「第二天,第三天,人數不斷增加,但都堂沒有驅趕那一干監生們,只在第三天,在京師的報紙上,批評了他們不顧大局的舉動。然後就是第四天,也就是三天前。」

  丁兆蘭的話停了一下,看看韓岡,看看韓鉉,最後低頭看手中筆記本上的記錄,「這一天一早,卯正的時候,大約一千兩百多監生在國子監正門前集中,然後一同前往都堂,因為人數很多,故而是步行。此前三天,都是由文煌仕領隊,唯獨這一天,文煌仕沒有到場。因此整支隊伍出發的時間耽擱了一刻鐘,直到去找文煌仕的學生回來,說他是因為夜裡受風,得了風寒下痢,要先去醫院。但文煌仕讓人傳話,並沒有說不去,而是說稍遲便至。」

  「這借口不錯。」韓岡笑著說,又催促,「之後呢?」

  「之後,國子監生們用了一個時辰才抵達了都堂,甚至一度堵塞了朱雀門和州橋。與此同時,文煌仕則換了裝束,悄然離開國子監,但他並沒有走遠,而是去了離國子監前門不遠的國子監派出所。他在派出所門口等了大約有五分鐘的樣子,然後才被允許進入。」

  「國子監派出所……確定嗎?」韓岡彷彿搭檔一般的配合著問道。

  丁兆蘭點頭,「附近的商家,有人看見了相貌類似於文煌仕的人等在派出所門口。之所以會對他印象深,是因為主動去派出所的人雖然不少,但會在門口等通傳的就很少了,熟悉派出所的人進去都會直接往裡面走,那不是衙門,其實沒必要等。」

  「因為是偽裝,文煌仕的外表和裝束也不甚搭,所以更加引人注意。證人就多看了幾眼,因為他正在與鄰居說話,還指給兩名鄰居看,三人一起猜文煌仕到底是什麼人,打算做什麼?」

  持續的關注,會認錯的情況就不多了。這證詞,可以說是值得相信的。

  「不過當兆蘭去詢問派出所中人的時候,卻沒有結果。一共問過兩人,一個說不知道,一個說沒有。之後再問,就沒有一個人回答了。」

  丁兆蘭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為了撬開他們的嘴,兆蘭去找了軍巡院,發現國子監派出所有一個很特殊的地方。」

  「特殊?」韓鉉聽得入神,下意識的重複了一下。隨即就醒悟過來,臉也紅了。

  「的確是特殊。」韓岡笑了一笑,安撫兒子,「那邊其實歸行人司管。」

  「對!」丁兆蘭並不驚訝韓岡的瞭解,「國子監派出所名義上是屬於軍巡院,可實際上,裡面都是行人司的人。故而兆蘭想要請軍巡院的人幫忙,卻被回說幫不了。」

  「為何?啊!」韓鉉問了一句,但立刻就想明白了,「是國子監!」

  韓岡讚許的點了點頭。

  國子監地位特殊,還有就在附近諸科學院,裡面都是愛鬧事、能鬧事、敢鬧事的青年學生,人數又是幾近萬人,最是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國子監派出所與其說是治安機構,還不如說是外派的監視機構,由行人司進駐自是理所當然。只是為避免學生的反感,故此秘而不宣。

  「這件事,快班估計只有總捕知道,」丁兆蘭也在說,「軍巡院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有所瞭解,絕大多數都是不知情的。對外,瞭解的人更少,文煌仕不過一個監生,家族都在洛陽,他當然不會知道。」

  「是行人司扣下了文煌仕?」韓鉉性急的問道。昨天丁兆蘭可沒說這些事。

  「還沒說到那裡。四公子請再等一等。」丁兆蘭比了個手勢,讓韓鉉稍安勿躁。

  韓鉉羞憤,瞥了眼父親,臉又漲紅了。

  「文煌仕進入派出所的時候,國子監的學生已經陸續抵達都堂。而就在此前一天的晚上,大通車行在興平坊的分號發生了一件事……有個賊人,在那裡盜走了一輛馬車。」

  丁兆蘭彷彿化身為茶館裡的說書人,一轉一折越發的引人入勝,「那是是由將作監的北苑車馬場製造的安山車,也是如今東京城內數量最多的一型馬車,多用來城中載客載貨。」

  安山車可算是東京地面上最廉價的載客用的四輪馬車,包括挽具、車輪在內,總價八十貫不到。許多車行、富貴人家都買了這種車。質量說得過去,載人數量不少,換成貨廂,載貨數量更多。雖然小一點,但更方便穿過東京城最狹窄的小巷,而最重要的,就是便宜——稍微高檔一點的胤山車,就得從一百五十貫開始了,如果還要更換更上檔次的裝飾,至少得兩百貫。

  韓岡和韓鉉都知道安山車,韓鉉更是經常乘坐,就不需要丁兆蘭多解釋了。

  「這一件竊案,同樣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賊人只盜走了車廂。因為這一點,在我等捕快眼裡一看就知道不對。」

  「為何?」韓鉉問道。

  丁兆蘭偷眼看韓岡,卻見這位宰相並沒有像他的兒子一般迫切的想知道答案,安穩恬然的坐著,好似一切皆明瞭於心。

  丁兆蘭收回視線,向韓鉉解釋道,「馬車是不好偷的,如果馬車上套了馬,只要熟悉馬性,趕走馬車還是很容易。尋常的馬車竊案都是車伕自己疏忽大意,下車時車上無人,又沒有請相熟之人看管,所以轉眼就被人把馬車偷走了。但如果是已經卸下車轅的馬車就不一樣了。」

  「即使沒有放在院落中,也沒人會去偷——只因為沒有馬。沒有馬的馬車車廂,用人力根本不可能推動。賊人想要偷走車廂,除非他能夠弄到挽馬,這樣才能將馬車車廂給拖走。可這世上又有哪個賊人會帶著馬,帶著挽具?但大通車行被偷走的馬車,正是在分號的院子外被拖走的。」

  這一輛被偷走的馬車,讓韓鉉陷入了深思。

  「而這輛馬車再出現時,就是三天前,都堂廣場外的御街上。」

  「你確定?」聽到丁兆蘭已經查到了這一部,韓岡終於多了一點好奇心,「你怎麼認定的?」

  「因為看到了煙從車窗裡冒出來,之後又聽到了槍聲。而且那輛馬車周圍的幾匹馬都同時發生了驚慌,唯有居於中心的馬車紋絲不動。能不懼槍聲,那兩匹挽馬只會是訓練過後的軍馬。」

  「自帶馬匹去偷車?」韓岡笑問。

  「是的。」

  韓鉉搶先問道,「為什麼這輛馬車會被放在院外?」

  丁兆蘭道:「因為院中都停滿了車,故而這輛馬車只能停在外面。大通車行半個月前,在樂慶坊的分號失火被燒,屬於分號的馬車分散到了附近的各處分號。」

  「能確認是這輛車?」韓鉉又問。

  「兆蘭這幾天請人查了東京城中的諸多車行,又去問了軍巡院近日馬車被竊的報案情況,一共三件,對比下來,只有大通車行的這一件,嫌疑最大。」

  「為何如此說?」韓鉉問道。

  「一來是外形,只有這輛車是沒有改裝過的,能混入大部分同型的馬車中。而其他兩輛,都是經過改裝,外部裝飾、內部陳設,全都與出廠時的外觀截然不同。二來……」

  「二來什麼?」丁兆蘭剛剛拖長聲,韓鉉就催促他道。

  丁兆蘭直接回道,「二來大通車行有行人司背景。」

  「又是行人司。」韓鉉念叨了一句,又問:「他們的車子丟失是故意的?」

  「不知道,只是有可能。」丁兆蘭道。

  「可能?」韓鉉想了一下,點點頭,「繼續說吧,車子出現在都堂。」

  丁兆蘭道,「賊人的槍手,就是從這輛馬車中開槍,擊中了正要離開都堂廣場的國子監生朱子昂。朱子昂當場死亡,而這輛馬車隨即融入御街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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