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20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9:59
第118章 夜火(中)

  天空中,光閃了一下,大地也隨之顫抖。

  然後爆炸聲才傳入耳中。

  正在做交接記錄的小吏抬起頭看了一眼,然後又低頭盯著眼前的紙和筆。

  一刻鐘之內,已經有七八次如此劇烈的爆炸了,比起一開始的爆炸,節奏變得越來越快。

  爆炸第一次響起的時候,還要守衛們大喊著不要慌,出來鎮壓局面,現在已經沒有人再驚慌失措,母親緊抱著兒女,祖父摟著孫兒,蜷縮在一起,只有恐懼在積累。

  白天的時候,遼人奸細混入甕城,用炸藥炸死了數百百姓,這件事只發生在南門,卻被王殊派人傳到了所有入城難民的耳中。

  難民因為大量中暑,死亡者甚眾。戴著口罩的士兵,在甕城中倖存的難民都入城後,來來回回用草蓆抬出了許多。具體的數字,只有秦琬、王殊知曉,完全沒有傳達,但倖存者自身的感受絕不會輕易忘記。

  王殊將爆炸的消息如此散播,也是希望怨有所歸,同時也希望能多上一萬雙眼睛盯著城中的細作。

  但到了晚上,再聽到超過之前幾十倍的類似聲響,稍稍有點聯想力的人都很快明白,爆炸聲是遼人在設法炸毀城牆。

  近萬難民們都被集中在城中的十幾處空地上,只要有一個人想到了,消息很快就會在他們中間傳開。

  天門寨的城牆會不會被炸開?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也是所有人都在恐懼的。

  城中的一處廣場上,幾百雙眼睛正搜尋著天空中每一次發生在爆炸聲之前的閃光。

  儘管對遼人的攻擊毫無辦法,但人類的習性總想把危機看在眼中。

  一人悄悄的從人群中退了出來,一點一點,貓著腰,彎著膝,鬼鬼祟祟的接近沒有守衛的黑暗處。

  他始終謹慎,只要稍微感覺到一點風險,立刻停下來,只有爆炸聲傳來的時候,他的動作才稍稍快了一點。十幾步的距離,用了他整整兩刻鐘的時間。一直到他退到燈火照不到的黑暗裡,身邊的難民都沒有注意到他。

  正當他就要徹底隱入黑暗,一聲警哨猝然響起,一根火炬在空中打著轉,飛到了他的腳下。

  火炬閃了閃,立刻就熄滅了,可他的身形已經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安設在廣場邊緣的一台探照燈,飛快的將光束打了過去。

  小型探照燈的燈光遠比燈塔上的尺寸大上十倍的同類要黯淡,可黯淡的光斑把潛逃的細作套在其中,在夜色中仍然鮮明。

  七八名警衛立刻大呼小叫的衝向他,細作只楞了一下,就立刻拔足狂奔。他全身輕裝,一時間竟然將掛著一身累贅的警衛越甩越遠。

  眼看著就要逃入前方的小巷,這時噠噠的馬蹄聲急如雨點,一騎飛馬如龍,從街頭飛奔而至。

  一人一馬宛如電光,只眨兩下的功夫,就追到了細作的背後。只看見高高的鐵鞭揚起,呼的一聲挾著風雷落下,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和慘叫聲同時響起。騎手一衝而過,只留下那名細作在地上翻滾。

  警衛終於氣喘吁吁的追上來,一個兩個的撲上去,將還作掙扎的細作徹底撲到,繩索一圈一圈的將他牢牢捆住。

  因為這一突發的意外,廣場上的難民們暫時忘掉了城外的爆炸聲。許多人站起身,踮起腳望過去。

  可是他們只能看見一名刀斧手慢慢的走過去,而後嘩的一片喊聲,一根竹竿將人頭高高挑起,張掛在廣場入口。

  半刻鐘後,一名親兵走到秦琬的身邊,附耳說了幾句就離開了。

  秦琬搖了搖頭,「第七個了。」

  文嘉都沒問是什麼事,一個數字就說明了一切。「砍了?」他問道。

  「當場就砍了,」秦琬說,「留不得。」

  文嘉點點頭,三五個奸細,想作亂也做不出大亂子,怕就怕細作亂喊話,攪得人心惶惶。

  轟然一聲巨響,城下又爆開一輛炸藥車。

  城牆頂上一陣搖晃,爆炸的熱浪攀過城牆,從秦文二人身上拂面而過,一蓬碎石土灰從天而落,撲簌簌的掉在他們的頭頂上。

  一時間,兩名正在指揮作戰的將帥變得灰頭土臉。

  遼軍的攻勢極為猛烈,就連火炮陣地也壓倒了極近處。壕橋、炸藥車、沖車、雲梯,各色攻城武器紛紛登場,還附帶火炮助陣。

  一邊要壓制敵軍火炮陣地,一邊還要保護城下的安全,城中的火炮已經來不及在遠處消滅遼人的攻城車輛,越來越多的壕橋架在護城河上,炸藥車也一輛輛的推過了護城河。

  接連幾次的爆炸都是在城牆下炸響,好幾處羊馬牆都在爆炸中成了殘垣斷壁。

  最新的這一次爆炸,幾乎就在秦琬的腳底下,很快就有人上報說來城牆沒有大礙。

  秦琬和文嘉對此沒有太過在意。天門寨的城牆到底是什麼等級,他們心中最是清楚。可不是用土石壘砌,頂端只有兩三尺寬的村寨寨牆。

  遼人的炸藥車只要不是在城門門洞中爆炸開,就算是在城牆腳下爆炸,一下兩下也沒什麼大礙,三五下也傷不到根本。而為了防備城中的火炮抓到規律,遼軍又不能選擇在一個地方連續爆破。

  這樣的情況下,除非能城牆腳下挖下一個大洞,在城牆的正下方填進去幾百上千斤炸藥,要麼就先炸開城門最外側的柵門,然後在門洞中堆起幾千斤炸藥。

  遼人兩個條件都做不到,城中炮壘最底層的炮眼中,時不時就射出一發霰彈,用密集的鉛彈清掃羊馬牆內側。而每一處柵門的內側門洞,都有黑洞洞的炮口向著外側,加上城門兩側的炮壘,試圖攻擊門洞的敵人,總會死的最為慘烈。

  但遼軍的攻擊依然帶給了城中守軍莫大的壓力,尤其是一次次爆炸,城牆上的守軍連同體內的臟腑都要受到震動。

  好些士兵都嘔吐過,頭疼頭暈的報告不斷傳到秦琬這裡。

  隨著遼軍的進攻接近高。潮,這樣的病例越來越多。

  「援軍可能到了。」

  拿著望遠鏡觀察了片刻,秦琬忽然說道。

  文嘉精神一振,「看到什麼了?」

  秦琬搖搖頭,「還沒有。只是感覺。」

  文嘉沉默了下來。

  入夜前,從飛船上看到的遼軍調動,的確是向南方去的。但那也有可能是去攻打安肅城。

  入夜後,安肅城的方向上,似乎是有火炮發射的亮光,但那同樣可能是去攻打安肅城的遼軍火炮所發出的火焰。

  被圍困的日子裡,天門寨成了一座孤島,外界的信息都被周圍『海水』阻隔,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戰況到底變成什麼樣了,贏了還是輸了,或者是還在僵持。

  秦琬和文嘉他們只能從遼人的反應中,去猜測一下真相。

  文嘉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突然間他瞪大了眼睛,

  南方的天空中,突然出現一枚紅色的光彈,冉冉升上天空。

  然後又是紅色,接著是綠色。

  紅、綠兩色的光彈在空中重複或交替。

  「都監!」文嘉激動地喊著秦琬,「你看。」

  「我看到了。」秦琬說,「是密碼信。」

  他雖然神態沉穩,但指派親兵去找通訊官的時候,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宋軍很早就開始使用密碼。

  最早的時候,西軍與黨項人作戰的時候,出戰的將領往往就要約定使用一首律詩作為密碼本。

  一首五律,四十個字,一首七律,五十六個字,再長一點的樂府,上百字,幾百字。

  一個字可以代表一種情況,可以代表一個主體,可以代表一處地點,可以代表數量區間,敵軍某部三千人後撤至某地,四個字就能囊括。

  只要不傳遞詳細信息,這些字可以囊擴大部分軍事情報的內容。

  事先定好十幾首詩,確定詩的編號,再確定每一首詩中每個字代表的意義,之後傳遞軍情,帶著數字就行了。

  這與拿同版的書籍作為密碼組合,來得簡易一點,不過一樣有著相當的實用性。

  而在信息無法直接遞送的時候,白晝的狼煙和夜晚的煙火都能傳遞出有效的信息。

  近年來,彩色的信號彈已經配發在軍中,也有了通過不同顏色信號彈來傳遞消息的手法。

  秦琬只知道紅綠兩色代表零和一,白色是一段信息開始和結束的符號。再深一點的細節,則必須交給通訊官這樣專業人士來處理。

  雖然只是瞭解了一點點,但秦琬只知道一點,如此簡單的元素,完全能夠形成千變萬化的組合,將軍情隔空遞送。尤其是援軍到來的消息。

  而現在的信號,正是從安肅城的方向。

  通訊官飛奔著上來了,沒有多說話,直接就坐下來記錄天上的信號。

  記錄了一陣後,結束的白光亮起。

  文嘉急著去詢問,通訊官搖了搖頭,他之前的記錄並不完整。

  隨即又有兩道白色的焰光同時閃起,那意味著信息開始重複。讓之前只看到了後半段的通訊對象,可以補全完整的內容。

  紅綠兩色的煙火再次亮起在空中。通訊官兩眼一眨不眨的盯著南面的天空,手中的炭筆跟隨著煙火進行記錄。

  就跟軍醫必須自醫學畢業,通訊官的培養也是來自於專業的學校,屬於樞密院轄下的職方司。

  天門寨中的通訊官,在編制上歸於不入流品的武臣,比都頭還要高半級,直接拿朝廷俸祿,名冊放在安撫使司,只是配備在秦琬的麾下,密碼本也是戰前從安撫使司發過來,掌握在他的手中。

  現在看起來,通訊官的用處並不大。比如轉譯密碼,過去不是由將領自己動手,就是他的幕僚處理。現在則由朝廷安排的軍官掌握,很多將領都視為朝中削弱將帥權柄的手段。

  秦琬比尋常的都監要多知道一點消息,通訊官現在的作用的確不明顯,可等到韓岡最為看重的電報被發明,這些通訊官將會是一軍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片刻之後,埋頭已久的通訊官跳了起來,他喜形於色,「太尉,援軍到了!」

  「遲了。」秦琬淡然的說道。

  通訊官正要思考秦琬話中之意,咚的一聲巨響,彷彿天上打了一個霹靂。

  通訊官肩膀顫抖了一下,脖子一縮,左顧右盼,想知道又是哪裡發生了爆炸。顧盼間,又有些疑惑,方纔的爆炸聲,似乎與之前的爆炸有著很大的不同。

  秦琬專注的望著南方,他的雙眼在十來秒前,剛剛捕捉到了一道閃光。

  「不在這裡,」他的語調有著多日來所沒有的輕鬆,「是在遼賊的營地。」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0
第119章 夜火(下)

  火炮就在耳邊轟鳴,韓鐘拒絕了陳六遞過來的耳塞,饒有興致的站在十來步開外,看著炮兵們將一枚枚拳頭大的炮彈,送到遼軍的營寨中去。

  儘管白天的戰鬥,消耗他很多精力,但韓鐘見過王厚之後,沒有去睡覺。他這個年紀要是閒得無事,總是會貪睡一點。可要是對什麼事產生了興趣,那一兩個晚上不睡覺,照樣沒有什麼大礙。

  從王厚那邊拿了一枚通行令牌,他就帶著陳六等幾名親衛來到最前線上。希望能在最近處看見全軍總攻的場面。

  炮兵陣地附近永遠都是最合適的觀察地點。為了更遠的射程,以及更好的覆蓋面,火炮陣地通常都會選擇設置在高地上。即使為了安全上考慮,改而佈置在隱蔽的低窪處,附近總會有一處適合的觀察點,用於觀察目標和評估戰果。

  王厚從保州帶過來的火炮並不多,只有十八門,全是三寸口徑的輕型火炮。不過直屬於安撫使司的炮兵,有著極為出色的炮術,這可以從必須要用幾十名士兵提著水桶上下奔走於河道和火炮陣地之間,用大量河水加速冷卻炮管的射擊速度上看出來。

  但炮擊戰開始已經有一個時辰了,對面營寨中遼軍的火炮依然還能順利的反擊。

  從發射頻率上,以及準確度上,遼軍的炮手並不算出色,甚至可以說很糟。現在為止,也沒有幾炮能夠打到宋軍的火炮陣地上,更沒能傷到一名士兵。

  因為零星落在陣地上的炮彈,陳六顯得很不自在,幾次想讓韓鐘立刻離開,又不是身處不得不迎戰的戰鬥中,根本沒必要冒風險,再小的幾率,那也是有可能被擊中。

  「不用擔心,不用多久。」韓鐘說道。幾十門火炮展開炮擊戰的場面尋常難得一見,正要遇上了怎麼能就這麼走。而且他也相信自己的運氣,還沒有糟糕到被遼軍的火炮射中的地步。

  「都站在這裡了,想被打中都難。」他指了指身前一條一人高的土壘。遼國的炮壘位置低於韓鐘他們所在的火炮陣地,仰角射擊想要命中身前有一條掩體的韓鐘,遼軍還沒有表現出相應的技術水平。

  以其低劣的射擊水平還沒有被官軍的十八門榴彈炮壓制住,韓鐘覺得,只能說是遼軍的炮壘修得太堅固了。說不定那些失蹤的鐵軌就在炮壘的頂上。遼人將火炮學了有七八成的功力了,扒了鐵軌修炮壘也沒什麼值得驚訝的。

  宋軍的炮兵並不知道遼人用什麼材料修的炮壘,可炮壘的堅固早已體會到了,他們很快的就改換了炮擊的方向,將目標對準了營壘的外牆。

  每分鐘都要被命中五六發的寨牆,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甚至能看得見寨牆背後,正忙著挖掘壕溝的人們。炮彈不時的落到他們頭上,打死一個兩個,甚至更多,而他們總是爬起來繼續做活,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就是被擄走的大宋百姓,正常遼人哪可能有這麼主動和勤快?

  但這時候,沒有哪一名炮手去關心這一點,他們都急著將更多的炮彈發射出去,為之後步兵的進攻打開通路。

  而遼軍的炮壘終歸是要解決的,否則官軍進攻的時候,將會受到不小的傷亡。

  「大傢伙來了。」聽到了咕嚕咕嚕的車輪聲,韓鐘微笑著回頭看向來路。

  四匹健碩的挽馬正吃力的拖曳著一門口徑巨大的火炮。接近五尺的車輪,將本已是溝壑深邃的黃土路,碾得車轍更深了兩寸。後面還跟了一輛四馬拉動的大車,上滿裝滿了炮彈箱和各種零碎器具。

  這門炮的確很大,口徑比六零榴彈炮還要大上一圈,超過了士兵們所用的湯碗,韓鐘知道炮口直徑的具體數據——高達七寸半,使用超過一百斤的重型炮彈。不過與巨大的口徑和超重中的炮彈相反的,這門火炮的炮管長度,以及炮壁的厚度,都遠小於口徑相當的榴彈炮。

  這是臼炮。

  因為炮壁和炮管的關係,即使以最大的裝藥量來發射,也只能將制式炮彈投射到一里半開外。當然,如果採用的炮彈使用的是比鐵密度要小的材料,那射程可以再增加許多。不過臼炮最大的優點就是在維持大口徑的同時,重量比同級火炮小得多。

  韓鐘在軍器監的試炮場見識過最大型的臼炮,從外形上看,就是個水缸。不計炮車,炮身重量就在萬斤以上。很難想像同樣口徑的榴彈炮將會達到多麼恐怖的重量。射程近乎是一個笑話,但威力卻極為恐怖。因為口徑太大,鋼鐵的密度又太高,甚至無法發射鐵質炮彈,只能使用花崗岩制的炮彈。但這樣的一炮下去,幾百斤重的花崗岩炮彈就能將舊式夯土城牆砸垮半邊,包磚的牆體也要產生巨大的裂縫,低矮的炮壘會連頂棚一起被壓平。如果將花崗岩炮彈換成裝滿數百斤精製炸藥的炸藥包,威力更加恐怖,爆炸點的十丈之內,無人能活。

  但那已經屬於超重型火炮,定州路中並沒有配屬。即使配屬了,現在也運不上來。而且這種臼炮只適合用於攻打堅城,打敵軍的營壘就屬於大材小用。現在的這門普通的臼炮,加上一些特殊炮彈,已經足以達成目的了。

  臼炮已經被拉到了預設的炮位上,拖曳炮車的四匹挽馬被解開了胸軛,馬伕將它們拉倒了一邊,炮兵們圍攏在炮車旁,忙著固定炮架,調整角度。

  一枚炮彈突然從遠處飛了過來,黑夜裡沒有人看見炮彈的蹤跡,一陣風擦過馬伕的鼻尖,將一匹挽馬一擊斃命

  彷彿被比老虎還要兇猛的惡獸咬了一口,半扇脊背消失無蹤。其他三匹挽馬被驚到了,拔足狂奔。馬伕還懵著,手也沒送,竟一下被拖得飛了起來,半空中鬆了手,砰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摔得齜牙咧嘴,摸著肋骨疼得冒汗,卻還得慶幸自己的運氣,被炮彈擦了臉還囫圇活了下來。

  咬了一大塊馬肉的炮彈還在地上滾著,慢慢的滾到了韓鐘的腳邊。

  這一炮,讓陳六被嚇得一聲虛汗,「二郎,得走了。」

  「不急。」韓鐘笑著,堅定的拒絕。

  他這個年紀的少年,總是喜歡表現出自己的膽量。儘管附近的炮兵們都忙碌得沒空分神,幾個因為方纔的一炮而亂了手腳的炮兵,正在被所屬的炮長訓斥,誰都沒有空去關注韓鐘。但韓鐘總覺得一旦他轉身離開,背後留下的肯定是炮兵們鄙夷的笑容。

  他指著從後面的大車搬下來的一箱箱炮彈,「好戲就要上場了,現在走豈不是太虧了。」

  陳六眉頭緊鎖,嘴裡發苦,這小爺硬留著不走,他總不能把人給架走。傳將出去,韓家二郎也別做人了。

  炮架固定起,炮口調教好,火藥和炮彈都裝填了進去,炮手點火,砰的一聲輕響,一點火星帶起的紅光脫膛而出,在韓鐘的視網膜上留下了一道過於彎曲的弧線。

  弧線的末稍,落在了遼軍的營地中,還沒有落地,在幾丈高的半空中,綻開了一朵橘紅色的焰花。

  「可惜不是開花彈。」韓鐘惋惜的說道,不過語氣又昂揚起來,「不過燃燒.彈也不錯,遼人有的好看了。六哥,望遠鏡。」

  他伸出手,從無奈哭笑的陳六手中拿走了望遠鏡。

  燃燒.彈的出現比火炮還要早一點。武經總要上就有雛形,之後有了石油和煤焦油後,由投石車來使用的燃燒.彈被發明了許多,毒煙火球,油火彈,都是曾經被大量生產並裝備軍中的。不過威力和射程上,舊式的燃燒.彈全都比不過剛剛被發射出去,現在又被裝填進炮膛的這一種。

  燃燒.彈爆炸時的聲音並不大,一團光焰過後,就沒了聲息。但粘稠的燃燒劑已隨著爆炸飛向四面八方,夜風輕拂,很快就星星點點的火光就出現在望遠鏡中,可以看得見沾上了燃燒劑的士兵遍地打滾,房屋上的火焰還有人在撲救,只是火焰轉眼就擴散開來。

  「要是能那麼容易撲滅,可就不值十八貫。」韓鐘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自言自語,他舉著望遠鏡快樂的看著遼營中的火勢逐漸擴張。

  燃燒.彈中的燃燒劑是煤焦油提煉後的產物,還加了不知什麼配料,但韓鐘沒敢去多打聽,就跟軍器監火藥配方一樣,燃燒劑的配方也是屬於頂級的機密。

  就算遼國也仿造了火槍火炮,可他們所使用的槍炮不如大宋,就連火藥,同樣與大宋的同類產品在性能上有著很大的差距。軍器監的火藥,將發射.藥和炸藥都區分開來了,成分和製作過程都與之前有所不同。

  按照他從父親那邊聽來的評價,遼人學大宋的火器,都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縱使大宋發明的各種火器都被遼人學了七八成走,甚至從結構上還有所突破,但最為關鍵的地方,遼人就算想學也是學不到的。

  營地的一角此時就變成了一片火海,而隨著夏夜的東南風刮起,火勢開始蔓延。橘紅色的光芒散射到天空上,那一片的天區泛起淡淡的紅光。

  沒有相應克制的手段,遇上先進武器,只有死路一條。但就在韓鐘開始回憶父親的教誨的時候,他突然就發現遼營中熊熊燃燒的火焰,許久已經沒有擴張,反而正在不斷縮小範圍。

  「防火做得不錯。」陳六不用望遠鏡就明白了遼人到底做了什麼,他對韓鐘道,「草原上時常起火,一燒一片,尤其是秋天,一點火星就是幾萬畝草場燒過去了。」

  韓鐘哼了一聲,契丹人世代居住於草原之上,如果不知道怎麼防火避火,早就滅族了。

  「這些蠻子還真有一手。」岑三在旁道。

  韓鐘搖頭道,「契丹要真都是些蠢蠻子,被他們逼得送了一百年的歲幣的大宋又算什麼?」

  但大宋這一邊,並不是只有燃燒.彈。臼炮後側稍遠處,堆積的一箱箱的彈藥裡,並不是所有箱子都塗了淺紅色的燃燒.彈標誌。

  為了滅火,遼營中的許多士兵都集中在火場附近。

  陳六的餘光觀察到臼炮的炮兵正將一枚顏色與之前燃燒.彈截然不同的炮彈送進炮膛中。

  炮彈被發射出去,同樣掛著一點火星,墜落之處,正是之前燃燒.彈爆炸的地方。

  轟!

  一團黃色的火焰在遼營中間爆開,兩三秒後,爆炸的巨響傳來。

  火焰很快散去,韓鐘在望遠鏡中,一時間已看不見還能活動的身影。

  「爆裂彈!」韓鐘握緊拳頭,眉飛色舞。

  咚,咚,咚,咚。

  沉重的鼓聲,一記一記的敲在心頭,由緩漸急,滿是催促。

  「太尉招兵聚將了。」韓鐘道。眼眸中多了期待和好奇,對面可就是遼國皇帝的御營所在了。

  無論如何,定州軍今夜的攻勢即將開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1
第120章 伎倆(上)

  「拿下了!」

  韓鐘鬆開手,掌心早被汗水浸透。

  前方的兩座營壘中,原本充盈天際的廝殺聲漸漸消退。駐紮其中的遼軍被趕出了營地,正狼狽北去。

  只剩下一聲一聲的萬勝呼喊,在出戰的數萬宋軍中山呼海應。

  勝利後的狂熱甚至感染到了韓鐘旁邊的炮兵身上,從傍晚奮力到中宵,幾百名炮手這時候歡呼雀躍,彷彿只有用聲嘶力竭的吶喊才能表達出他們心中的興奮。

  幾乎是在同時,西面也傳來歡呼。

  捷報很快傳來,左翼的兵馬剛剛擊潰了一支從另一側營地匆匆趕來的援軍,斬獲無數。

  所謂斬獲無數,自然是誇張之詞。但擊潰了遼人的援軍,卻是確鑿無疑。

  韓鐘望著停在百多步外的將旗。大纛之下,鼓車之上,一名赤裸上身的力士,正緩緩的揮動著鼓槌。

  低沉而節奏分明的鼓聲,正帶領著所有人的歡呼。

  王厚一身素服立於旗鼓旁,一名名騎手從遠處飛馬而來,跪在他面前獻上捷報。

  大丈夫當如是。

  韓鐘欣喜中帶著隱隱的羨慕和遺憾。天門寨即將解圍,勝利就在眼前,的確是可喜可賀的一件事。唯一讓人感到不滿足的地方,就是他沒有辦法參與到其中去。

  秦琬應該可以松上一口氣了。

  韓鐘向天門寨的方向望過去,硝煙和火焰遮擋了視線,但可以想見,被困在城中的守軍,在發現這裡的動靜之後,到底會有多麼欣喜欲狂。

  這麼些天來,被遼軍御營重重圍困,秦琬率部堅守在天門寨中,肯定是吃足了苦頭。最重要的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正所謂外無必救之軍,內無必守之城,多日的音訊斷絕,可想而知天門寨中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絕大多數人的堅強來自於外界的支撐,剛才一朵朵信號煙火被施放到天空中,天門寨那邊肯定看到信號了。就算沒看到,方才火勢那麼大,肯定也看見了。既然知道援軍到了,天門寨再多守兩天應當還是能做到的,甚至能與王厚的定州軍主力一起,內外夾擊遼軍。

  再過些日子,京中的說書人多半就會說起秦都監力挫敵鋒穩守孤城大敗遼主的故事了。可惜沒他韓鐘的事。

  「該回去了。」韓鐘微帶著失落轉身對陳六道,「早點回去把路修好,說不定還能趕上打耶律乙辛。」

  陳六卻沒有動,帶著疑慮望著遠處的營壘。

  韓鐘發覺他神色有異,問:「六哥,怎麼了?」

  「似乎不對。」

  「哪裡?」韓鐘追問,陳六搖搖頭又不說話了。

  韓鐘疑惑的向遼營遠眺過去。

  兩座營壘中塵囂漸止,在燒光了所有帳篷、廬舍之後,連火勢也漸漸收止。

  正對面的一處炮壘的射擊口前,還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特殊油料產生的火焰,最是難以熄滅。

  之前讓炮兵們困擾多時的遼軍炮壘,只用了不到十發的燃燒。彈,就解決了問題。

  當液態的燃燒劑覆蓋在炮壘外側,裡面的動靜很快就消失了,一門門火炮啞火。還有一座炮壘,可能是內藏的火藥被引燃,轟的一聲把頂也掀了。

  當時正拿著望遠鏡的韓鐘,甚至看見一具人體從空中落下,背景是熊熊的火焰,那一四肢舞動的黑色剪影被烙在了韓鐘的眼底。

  可能正是炮壘被摧毀,讓營中的遼軍失去了堅守的勇氣。

  王厚率軍出戰之後,佈置的第一次攻擊,就一下突入了營地。隨即便站穩了腳跟,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的廝殺,很順利的奪佔了營壘。完全沒有出現反覆拉鋸的場面。

  「退得太快了。」開始往下走的時候,陳六突然說道。

  韓鐘微微一愣,想起之前的對話,道:「打不下去了,當然要退。」

  「御營。」陳六隻說了兩個字。

  連一點拼到底的膽量都沒有,的確與皇帝身邊的精銳不搭,但是,「那兩座營壘裡面駐紮的又不是神火軍。」韓鐘道。

  「後來的援軍呢?」陳六的反問。

  韓鐘現在還能聽到來自左翼的歡呼聲,為剛剛的勝利。

  他的臉色有些變了。

  如果是他統軍,在得知南面營壘將破的時候,肯定是先將手底下最精銳的兵馬派出去援救,怎麼也不可能是一支剛剛接戰便告敗退的弱旅。

  除非耶律乙辛身邊的人,都失去了信心,不打算繼續為皇帝拚命了。

  可這麼好的事,韓鐘不覺得如此簡單就遇上。

  陳六還在說,「而且耶律乙辛身邊的兵太少。二郎你看那幾處營壘的規模上,加起來也只能屯下六七萬兵馬。」

  哪家皇帝身邊的兵力就只有六七萬?要是真的認為眼前的兵力是御營的全部,那耶律乙辛過兩日就能開開心心的把定州軍蘸醬吃了。

  「遼賊放棄兩座營壘也是?」韓鐘指著前方。

  「或許沒打算那麼早。」陳六道。

  韓鐘臉色越發的嚴肅起來,腳步一頓,就往中軍方向走過去,「得跟王二叔說一下。」

  陳六拉住他,「二郎,王太尉如何會想不到這一點?」

  「二叔他知道?」

  「太尉身邊幾十名幕賓,都在為他出謀劃策,有什麼不周全的地方,都會為他考慮周全。我能想到的,他們肯定也能想到。太尉若是跟二郎你一樣疏忽了,他們能幫忙考慮到。像現在的情況,多半早就推演過幾十遍了。」

  韓鐘略想了想,點頭道,「那就是有什麼計劃了。」

  「肯定的。」

  陳六總覺得王厚的氣勢洶洶,不過是咋呼得厲害,做出來給遼人看,實際上小心謹慎得很。還沒抵達安肅軍就放出去多少路哨探了,那是想搜山檢海,把耶律乙辛安排的伏兵給翻出來。

  不過換作他自己來,估計會更加謹慎。寧肯引遼軍來攻,也不願主動攻擊。主動攻擊的風險,比坐守營壘的風險高了十倍不止。誰知道遼國的伏兵什麼時候出現?王厚主動踏入遼軍陷阱,說起來還是冒了很大風險。

  「不過我們肯定是參與不了。」陳六道,一種莫名的危機感繚繞在他心間,催促他趕緊離開,「就如二郎你說的,早點把路修好,回來說不定還能趕上剿滅耶律乙辛。」

  韓鐘沉默了下去。陳六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話是不是傷到了韓鐘自尊心。

  韓鐘並沒被傷到自尊心的感覺,只是什麼都不能參與的憋悶感,讓他很是難受。

  他只能知道遼軍多半是有後手,王厚也安排了對應的後手,但到底是什麼,以他的身份只能是站在一邊猜測,沒資格參與其中。

  「走吧。」韓鐘悶悶的一歎。

  歎氣聲中,天地間陡然亮了一下,韓鐘猛回頭,一團刺目的火球在眼前爆開。像是紅色,又似是純白,光芒猛的擴散,眼前連空氣都亮了起來。

  他一下受不住,緊閉上了雙眼。腳下的大地似乎如水波般起伏,韓鐘立足不穩,身子一晃,差點就摔倒。旁邊一隻手伸了過來,扶助了他。

  才站穩腳,耳畔轟然爆響,有如驚雷,卻大了不知多少,耳中就嗡的一聲,世界陡然間就靜了,所有的聲音一下消失,但立刻又響了起來,彷彿做了水陸道場,鑼兒鈸兒磬兒一陣亂響,眼裡也儘是五顏六色的眩光,猶如在染料鋪裡踹翻了染缸。

  是炸藥!是炸藥!是炸藥!

  韓鐘混亂的頭腦,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二郎,低頭。」

  扶著韓鐘的陳六,突然用力拖著他撲倒在地上。

  韓鐘被扯著彎腰跪倒,狂風就迎面而來,夾雜著不知多少枯枝敗葉,石子土塊,辟里啪啦的盡往身上砸來。

  狂風倏忽而來,倏忽而去,風過去後,天空中就有無數土石飛落,砸得人生疼。

  不知過了多久,韓鐘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渾身都掉著土渣。近處的炮兵還懵著,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遠處的遼營中火焰全都熄滅了,外圍還有些亮光,中心處則是完完全全的黑暗。

  這真是一個瘋狂的夜晚。

  「到底埋了多少炸藥啊。」韓鐘呻吟道。

  絕不止數百斤。一千斤……幾千斤……還是上萬?

  不,那並不重要。

  望著營壘中心出的黑暗,韓鐘打心裡一陣發寒,

  爆炸的時候,到底有多少人正在營地中?

  幾百?一千?

  位於最核心處的一批肯定是屍骨無存了,剩下的還有多少人能活下來。得趕快派人去援救,否則重傷的沒多少能活下來。

  不對!

  韓鐘混亂的頭腦中,猛的掠過之前的對話。

  原來這就是遼軍的佈置,讓官軍自己一腳踩到了陷阱上。

  這種誘敵深入的計策,史書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官軍過去的也曾經用過多次,想不到今天被遼人用上了。

  「遼賊!」他咬牙切齒的低吼,英俊的面龐猙獰扭曲。

  遼軍既然佈置了陷阱,又怎麼可能只是一次爆炸?換做誰來佈置,都至少會安排精銳趁混亂突擊。他抬起頭,視線在夜幕中來回梭巡敵軍的蹤影。

  官軍危險了。

  真的危險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2
第121章 伎倆(下)

  韓鐘又向中軍望去,左右尋找王厚的身影,他必須立刻找到王厚提醒他這件事。

  大地此刻再次顫動起來,不同於爆炸的激烈,卻比爆炸更加沉重。

  有如被擂響的戰鼓,一記狂野的開場重錘之後,就是密如雨點的連擊。

  那是千軍萬馬奔馳的聲音,那是刀刃已經頂在背後的危機。

  「遼賊!」韓鐘握緊了拳頭,滿是痛恨。

  之前表現出來的虛弱,果然都是偽裝。官軍毫無察覺的踩了進去,就這麼成了陷阱中的獵物。

  一名親兵趴在地上聽了幾秒,跳了起身來,飛快的說道,「三個方向。至少五千,多半更多。」

  陳六反手拉住韓鐘,當機立斷,「二郎,走。」

  韓鐘腳步一沉,站定不動,「往哪走。」

  「上面。回陣地上。」

  炮兵陣地並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比起肯定是遼軍主力目標的王厚身邊要安全得多。

  王厚的將旗如此顯眼,繼續向下走,肯定會撞上包抄王厚的遼兵。

  韓鐘反手抓住陳六的手臂,緊緊的攥著,手指甚至勒進了肉裡,他咬牙,「你說過的,二叔有後手!」

  陳六無言,後手到底有沒有,能否抵擋得住遼人的反擊,全都不得而知,之前所言盡為猜測,這讓他怎麼能給一個肯定?

  遼軍的衝擊蓄勢已久,轉眼間就出現在韓鐘等人的眼前。他們精細的切入左右兩翼的身後,直插王厚所在的中軍。

  「該死!」

  韓鐘罵了一句,甩開陳六,狂奔上去,轉眼衝回炮兵陣地。

  爆炸已經過去了好幾分鐘,陣地中卻還沒有恢復正常。

  負責指揮所有炮組的將軍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親兵正拿布捂著他的頭。韓鐘瞥了一眼,竟看見他頭蓋骨上的有一塊凹陷,頓時臉色更加難看。

  「我來。」一名親兵主動跑過去,為其包紮起來。他受過全套醫護培訓,不下於一般的軍醫了。

  韓鐘看向其他軍官,有的愣著,有的在關心受傷的上司,有的在探頭看疾奔而來的遼軍,士兵們不知道幹什麼才好,全都站在一旁。

  韓鐘臉都黑了,大吼道,「還亂什麼?各火炮準備,瞄準遼賊啊!」

  陣地上的炮兵軍官們回頭望著他,一片沉默,無人響應。

  他們一開始就看見韓鐘在旁邊觀戰,也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但他一個毫無關聯的外人上來就要拿過指揮權,都是心中疑慮,甚至還有牴觸,沒有一個聽命。

  韓鐘心急如焚,大叫道,「還不快動手!」

  陳六跟著跑了上來,見狀便知軍官心中在顧慮什麼,揚聲道,「我主名韓鐘,乃當朝韓相公嫡子,故王老平章外孫,王太尉家新婦乃我主親姊,爾等若能聽命退敵,我主定將爾等功績呈報太尉與都堂。」

  天下百姓,有不清楚當今皇帝是誰的,但幾乎沒有不知道朝中韓相公的。王安石雖亡故,名聲同樣響亮。更有王厚,他們的頂頭上司,與宰相家的事在河北軍中無人不知。

  韓鐘的背後,有韓岡、有王厚,有王安石的門生,都是身在雲中,看得見摸不著的大人物。

  很多人心動了。一個軍官猶猶豫豫的邁開了步子,邊看著韓鐘,邊走回他的炮組中去。

  有了第一個人,接著是第二個,很快行動起來的軍官越來越多,不僅僅因為韓鐘自曝的身份,更多的還是因為所有人此刻都清醒和冷靜下來,這時候,必須保住中軍的安全。

  「各炮組都有,」韓鐘努力回憶過去曾經學到和接觸過的的東西。他的經驗並不比尋常的炮兵軍官少,而相關知識量,更超過武學中炮兵專業的畢業生。

  只有十八門輕型火炮,缺乏一錘定音的殺傷力,他需要打亂遼軍的攻擊陣型,減緩其攻擊速度,剩下的就交給中軍來應對了,經過了白天的戰鬥,韓鐘相信成陣列的步卒,還是能夠應對失去了衝擊力的騎兵。

  「目標左前遼騎,各自計算提前量。」

  炮兵陣地的右側就是中軍本陣,跨越中軍射擊很不保險,分散火力更是最差的選擇,只能先保證一邊的安全。

  「半裝藥,速射,自由射擊。」

  遼軍正在接近,需要的是干擾,不是殺傷,迫切的是速度,不是斬獲,可以減少裝藥量,順帶降低冷卻時間,同時加快射擊頻率,剩下的就交給各炮組自由發揮。

  「臼炮。燃.燒彈,中軍左翼四十步,遼軍前進方向,速射。」

  韓鐘心中進行判斷,每一個命令簡潔有力,沒有猶豫。這一瞬間,他表現得就像是一位成熟的炮兵軍官。常年的學習和積累,經過了幾番磨礪之後,在這一刻開花結果。

  在他的指令下,炮兵陣地就像是鍋爐燒開後的蒸汽機,飛快的運轉起來。

  炮長定下目標,望手測量距離方位,大聲回報給炮長,炮長計算射擊諸元,又傳令給炮手。炮手飛一般的搖著把手,迅速的調整火炮炮口。輜兵搬來火藥箱,裡面裝滿減半裝藥的藥包。炮彈本就擺在火炮旁邊,炮膛在之前就清理乾淨。

  炮兵們準備射擊的同時,遼軍全方位的反擊也在繼續。

  王厚的中軍本陣,有精銳遼騎進行突擊。而左右兩翼,也同時受到了攻擊,剛剛被擊退的遼軍此刻又反撲回來,糾纏住兩翼不得回援。

  宋軍鋪開的攻擊面寬達五里,中軍主攻正面營壘,大半在最前沿追敵,此刻因為營壘中的爆炸,一時無法回師。左右兩翼是繞過正面的營壘攔截援軍,眼下被纏住。另有一萬多兵馬駐紮在後方,作為預備隊,同時也防備大軍身後,距離稍遠,一時間接應不上來。此刻遼軍突擊,中軍本陣就只有區區三四千的兵馬在駐守。

  該死。

  真該死!

  眼看遼軍越來越近,韓鐘心急如焚。

  炮彈填進炮膛,被推桿壓緊,炮兵們排在火炮後側,向炮長報告準備完畢,隨時可以發射。

  一分鐘的時間,遼軍的騎兵推進了一里半,而炮兵陣地上,第一門火炮已經準備完畢。

  炮長沒有再請示韓鐘,自由射擊的命令早已下達。

  引線點起,一點火光深入炮膛。

  轟。

  轟。

  只射出了一炮,卻有兩個聲響。彷彿回音,卻又絕不是。

  韓鐘立刻來回尋找,第二門火炮究竟是哪裡射出。

  很快,他就發現。隔了一里多地,一片灌木林後,不知何時點起了燈火。

  在那裡?!

  轟、轟、轟……

  眼前才射出第二炮,遠方卻連續五六記炮聲傳來。

  還有一處,那是在中軍右側的隱蔽之處,也多了一片燈火。而火炮的光焰,比燈火更加顯眼。

  兩處。

  什麼時候又設置了兩處炮兵陣地?!

  韓鐘與陳六面面相覷。

  之前根本沒有聲息,甚至連亮光都沒有。他們在高地上站了半天,完全都沒有發現,那兩處竟然埋伏下了一群炮兵。

  莫名奇妙的情況,甚至連這邊的炮兵們都慢了手腳。

  「聽到沒有!」陳六擺出一副早有所知的態度,放聲道,「那是太尉安排下的伏兵!埋伏著就等遼賊來!」

  韓鐘警醒過來,呵斥道,「手別停,不要輸給他們!別讓本官到了太尉面前,沒臉給你們爭功勞。」

  陣地上,火炮發射再一次加速。

  而另外兩處火炮陣地,射擊的頻率卻一點不輸給韓鐘這裡,火炮的數量也相當,甚至更多。

  三處火炮陣地上,六七十門火炮同時開火,炮聲此起彼伏,連綿如河水滔滔,持續不斷地轟鳴,宛如壺口瀑布旁的聲浪。

  韓鐘輕呼了一口氣,稍稍放鬆一點,但又緊張的關注起火炮射擊的結果。如果炮擊效果不彰,說不定遼軍還能衝擊到中軍。

  「是安肅城裡的火炮。」陳六走過來,充滿了敬意,「王太尉果然是早有所備了。」

  他們所不知道的,與定州軍同時出發的火炮有五十門之多,與王厚一同抵達安肅軍的則只有十八門,但安肅城中,還有七十餘門火炮,因為拆卸困難,並沒有參與到之前的炮擊戰中。

  不過當官軍開始攻擊的時候,戰場兩側的隱蔽處,那些火炮一門門的被運了過來,佈置好了射擊陣地,連同三千餘人守護。

  遼軍在繞過側翼突擊中軍的時候,卻把軟肋暴露在了這兩部炮兵的眼前。

  眾炮齊鳴,炮彈呼嘯而來,如銀河倒瀉般的進擊陡然間亂了秩序,千軍萬馬敲出的進軍鼓點錯了節奏,浩浩蕩蕩無可阻擋的氣勢隨之煙消雲散。

  中軍方向,王厚特意留在身邊的神機營已經展開了隊列。正當面一排焰光亮起,槍聲響徹雲霄,還在奔馳的遼騎猶如撞上了牆壁。戰馬嘶鳴,人聲鼎沸,眼看著王厚的將旗觸手可及,卻再也無法前進。

  三支突擊中軍的遼騎被擋了下來,中軍無憂,炮彈的落點開始向外延伸,不斷落向遼騎,鎮守後方的預備隊急急趕來,戰局轉眼之間又再次倒轉。

  無法衝破防線,突襲的遼軍後撤了,預備隊的騎兵追了下去,沒多遠就停了下來,不敢冒險了。

  被纏定在最前線的主力都回來了,包括兩翼和中軍,與遼軍一番糾纏,加上之前的爆炸,銳氣已失,這個夜裡,是打不下去了。

  夜幕下的戰鬥,遼軍御營的主力始終沒有出動,王厚無法徹底放開手腳。後半夜的精力都放在了剛剛爆炸過的營壘中。

  王厚派了許多人,將裡面的傷員,以及能找到的屍骸都搜集了回來。但他沒有進駐其中。

  爆炸後的營地遍地瘡痍,誰也不敢貿然進駐。不經過幾次搜檢,誰能保證裡面沒有埋藏著幾百幾千斤的火藥?

  只是兩座營壘都卡在通向天門寨的主要道路上,一條是鐵路,一條是舊官道。從旁邊繞過去,穿過一片片田地、丘陵,在行動上繞行會消耗太多時間。

  故而王厚放棄進駐營壘後,兵沒有退回到安肅城,而是在早前的火炮陣地紮下營盤,防止遼軍偷襲,並派人去細細檢查兩座營地,以保不會再有沒有引爆的炸藥。

  天光放亮,夜色褪去,一夜的喧囂終於收止。相隔只有五六里,天門寨遙遙在望。

  王厚坐在帳前,兩邊將領羅列,韓鐘立於隊尾。

  「可憐乙辛,一國之君,不能決勝於戰陣之上,竟然只能使用這種小伎倆了。遼國……這是要完了。」王厚嘖著嘴,感慨著,卻沒有投入多少感情。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3
第122章 撲朔(上)

  「都監,都監,該起了。」

  耳邊的叫聲比蒼蠅還煩人,秦琬厭煩的睜開眼,外面的天還是黑的。

  口氣頓時不好起來,「吵什麼?!」

  他一整天都沒合眼了,連坐下來休息二十分鐘的時間都沒有,不是在城上,就是在城下,兩邊來回跑。

  更不用說近一個月來的戰事,尤其是這些天抵禦遼人的圍攻,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都開始透支生命了。

  現在的秦琬,又黑又瘦,鬚髮蓬亂,雙目充血。蓬頭垢面的憔悴模樣,換一身衣服,就能城頭下擺個碗討錢了,然後被送上去雲南的列車——與一個月前相比,完全變了一個人。

  現在好不容易抽空睡了一下,感覺才閉上眼,就被人叫起來了。腦袋又暈又痛,秦琬滿心的火氣。

  不過等他看清楚面前是自己的親兵,立刻就清醒了,「我睡多久了?」

  親兵倒是很鎮定,「都監睡了正好一個時辰了。」

  秦琬點點頭,睡覺前,他就讓親兵一個時辰後喊他。

  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脖子、手臂,整理了一下衣冠。他方才是和衣而臥,睡了一下,脖子和手都僵著,衣袍也有些亂了。

  秦琬把歪掉的護腕、腰帶左右調整了一下,親兵端來了一盆水,他就手洗了臉。

  剛剛從井裡打上來的地下水,清澈冰涼,就是底下還沉了些井底帶上來的沙子。平時用水,肯定都會把泥沙給沉澱掉,現在就沒那麼多講究了。

  拿著羊毛肚手巾用力擦了擦臉,秦琬整個人又變得精神了起來。

  丟下手巾,他問親兵,「你家老娘安頓好了沒?」

  親兵感謝:「謝都監記掛,俺娘已經安頓下了,這些天吃了點累,身子骨不太好,還好有隔壁的七嬸在照顧。」

  「那就好。」秦琬歎了一口氣,「可惜你爹……」

  秦琬放了上萬人進城,裡面就有這親兵的父母,不過只有他母親活了下來,父親則不幸在甕城中而亡。

  親兵道:「俺娘說都是遼狗造得孽,若不是都監,她老婆子肯定就死了。俺爹那是在遼狗營裡吃了苦,俺這幾天在都監身邊看得清清楚楚,都是遼狗害的。俺娘還說等都監有空了就來給都監磕頭,又說祝都監步步高陞,公侯萬代。」

  「幫我多謝你娘吉言。」秦琬揉了揉額角,裡面還是隱隱作痛,「你方纔還睡了?」他問。

  「前面不是睡了一陣嘛。」

  迎著這親兵憨厚的笑容,秦琬搖了搖頭。

  其實這親兵也一樣沒怎麼休息,甚至比秦琬睡得更少,眼下卻比秦琬更有精神。

  『或許是太耗神了。』秦琬想,畢竟自己是一城之主,要絞盡腦汁守住城池,做護衛的只要守住自己,都不要動腦子。

  無論如何,秦琬他是決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不年輕了,精力比不上十七八歲的小伙子。

  畢竟才三十出頭,怎麼看都是正當年才對。

  「你先下去歇一陣,過兩日遼狗退了,我也去你家給你爹上柱香。」

  親兵當即跪下來磕了一個頭,「俺替俺爹謝過都監。」站起身,「都監也沒歇著,俺守著都監。」

  「你這小子。」秦琬搖了搖頭,由著他去了。

  秦琬的這個親兵,剛剛死了父親,還在熱孝中,可這時候誰管守孝不守孝。他自個兒找了塊木板,寫了名諱充作靈位,上了三炷香,磕了幾個頭,算是完了事,在家裡耽擱了不到一個時辰,提著刀就回來了。

  忠心耿耿的士兵誰都喜歡,秦琬也不例外。又多聊兩句,文嘉從外面回來了。

  「都監醒了?」

  秦琬站起身,「文八,情況怎麼樣?」

  文嘉主持城上防務,實際上比秦琬還要勞累,臉色難看得就跟死人一樣,就只多了一口氣而已。

  「好點了。還是往城下推車子,估計也沒別的招了。」他說著打了個哈欠,「眼看就天亮了,太陽一出來,火炮能比晚上準得多,不信遼人還能推出幾百輛車,裝上十幾萬斤炸藥。」說了兩句,又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把擠出了眼淚擦去。

  秦琬看文嘉昏昏欲睡的樣子,「看來文八你是真的累了。」

  「這累還有假的真的?」

  「你打哈欠還記得掩嘴,那就是假的。現在都忘了,肯定就是真的。」秦琬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文嘉開封出身,十二分注重禮儀形象。咳嗽、打噴嚏、打哈欠,做這些有失儀態的動作時,都會用手或袖子擋一下。秦琬曾經取笑過他,滿是汗臭味的軍營裡,一副措大酸氣給誰看?但文嘉始終堅持。現在終於是累到不去注重這些繁文縟節了。

  文嘉聽了,臉色轉赤,瞪著秦琬一陣,「既然都監你起來了,那下官就歇一下了。」

  「好,好。」秦琬沒取笑文嘉了,「你好好歇一陣吧,外面我去守著。」

  文嘉沒精力謙讓了,也沒什麼要交代的,轉身就躺在了榻上,剛剛挨了床,就發出呼呼的鼾聲。

  秦琬從房裡出來,頓時一陣熱浪迎面撲來。

  這裡是城下藏兵洞改的休息間,濕氣很重,但好處就是涼快,比起外面燥熱的夜風,裡面的涼氣,比太陽底下喝冰水都舒服。

  現在還多了一樁好處,就是比外面安靜許多。

  隔了一重城牆,房間內的聲音很小,即使牆面上傳來開炮時的震動,比外面還是好得多了。

  走到外面,城內城外的動靜頓時就全數湧入耳中。走動聲,喊叫聲,槍炮聲,喧嘩吵鬧就像是太平時節的鎮上榷場,只是比起上半夜,還是好得多了。

  下半夜開始,遼軍的攻勢轉弱,所以秦琬才能有空休息了一個時辰。

  真正計較起來,還是那一次大爆炸之後。

  當時在城頭上的秦琬都被嚇住了,一個大火球照亮了半邊天空,整座天門寨都在震顫,彷彿地龍甦醒了一般。

  城裡面當時一片亂象,剛剛被納入城中百姓哭爹喊娘,到處亂跑。

  要不是王殊果決,派了兩隊人提著棍棒,沿著大路見到亂跑的就拍過去,還真不知會出什麼事。

  秦琬當時還對文嘉說,「也不知王太尉用了什麼手段,弄出這麼大聲勢。」

  文嘉猜測說,「估計是火藥庫挨了一炮。」

  秦琬也覺得文嘉的猜測有道理。那麼恐怖的爆炸,不是幾千斤的火藥,決計做不到如此的聲勢。多半就是一枚炮彈射進來遼軍的彈藥庫,引爆了裡面的火藥。

  遼兵肯定死了一片,更值得慶祝的是運勢都在官軍這一邊,天門寨裡因此一片歡騰。

  在那一次爆炸之後,天門寨就發現外面的遼軍失去了鬥志,攻城的氣勢越發軟弱,似乎也沒有再繼續堅守外側的營地了。

  可是讓人遺憾的是官軍同樣沒有繼續攻勢,雙方就此脫離了戰鬥。

  雖然很遺憾沒能立刻與官軍會合,不過天門寨也得到了休息的時間,相對而言,外圍的幫助使得天門寨的局勢越發的對守軍有利起來。

  因為很急迫的想要與外界的援軍取得聯繫,至少是能做好配合,城頭上升起的飛船裡面的觀察哨,工作就變得更加重要了。

  一切遼營的動向,都被有著一對鷹眼的瞭望手觀察到了。

  包括之前趕往南面作戰的幾隊騎兵,就被注意到了。報給秦琬後,文嘉就提議延伸炮火攻擊他們,秦琬同意了,只是效果不彰。絕大多數還是向南方跑遠了。

  『虧遼人有膽子,敢夜裡奔馬,摔不死他們。』當文嘉聽到飛船上最後的報告,如此說著,或者說詛咒著。

  「摔傷就好了。」秦琬當時很開心的說,「被官軍抓住,就多一個生口,比首級值錢,給遼人拖回去,也能多拖累他們一點。」

  但實際上,兩人都清楚,南方經過清理的一片田土,遼人的騎兵幾天來進出多少次,人和馬都把道路熟悉了,地也踩得結實了,加上月色皎皎。月光下奔馬出援,遼軍還真的不會受太大損傷。

  不過遼軍的騎兵跑得再快,也救不了南面的營地,那聲爆炸,在城頭上聽的都心旌動搖,出援的遼騎當時肯定到了營地中。

  然後就轟的一聲。

  按照伏地聽聲的結果,說是回來遼騎少了一半,飛船上也報告,說是似乎還有一批丟盔棄甲的敗兵,只是隔得太遠,沒辦法確定。

  總而言之,就是好消息。

  秦琬很輕鬆的活動著肩膀,方才睡得有些僵了。月已西垂,天上的星星顯得更加明亮,天空中還是一片黑,但離太陽出來已經不遠了。

  迎面的官兵,看見他都恭聲問安,秦琬一一回應。

  也許今天就能結束了,或者……明天?

  到了後天,說不定就能反攻到遼國境內去了。

  秦琬真的很期待。

  這時候,南面忽然有了騷動。

  一片聲浪隨風而至,秦琬陡然嚴肅起來。忽然若有所覺,嗅了嗅,一股濃烈怪異的煙味直衝頭腦。

  風自南來,煙自是來自於南方。

  南面騷動的原因可想而知。

  「又來了?」

  秦琬自言自語了一句,上馬直奔南門。

  一路上,空氣中的煙味越發的重了,聽到路邊越來越多的咳嗽聲,秦琬自己喉嚨亦是開始發癢。

  視野也受到了影響,變得朦朦朧朧起來。秦琬不得不將速度慢了下來,免得撞到路上的官兵車馬。

  在城下下馬,就看見濃濃滾滾的煙氣逾牆而來,煙霧在城內的燈火光線下泛著灰色,從城頭上垂下,彷彿一道道瀑布。

  秦琬甩開眾人,疾步上城,只見滾滾濃煙不知何時已淹沒了城外的地面,直逼城上。在城頭上,根本看不清煙氣的來源和距離。

  馬糞、牛糞,濕的燒起來就有煙。但這一次的煙氣又不完全像。

  不知遼人做了什麼手腳,煙氣顯得很沉,一部分飄上空中,更多的還是在地面上擴散,或懸浮於半空。

  有沒有加砒。霜?還是漆料和巴豆?

  秦琬見過毒煙火球,雖然已經被淘汰了,可是過去他隨著父親鎮守河東北境的時候,毒煙火球可是庫存中最被看重的城防利器之一。人馬牲畜嗅到燃燒後產生的毒氣,很快就會口鼻流血,嚴重得甚至會喪命。

  秦琬還知道氯。氣,毒性更強,不過只能在實驗室中製造,暫時無法大量生產,同時也沒有合適的容器。要不然,就能用在戰陣上了——這是他從韓岡那裡聽說的。

  無論什麼東西,研究透了都能作為武器——這也是韓岡說的話。

  韓岡當時還拿太醫局和自然學會很熱門的一項研究舉例。

  因為牛痘這種天花疫苗的出現,加上韓岡和朝廷的提倡,世間對病菌的研究十分熱衷。現在天下各路有幾千人組建了大大小小的實驗室,都在設法研發出第二種疫苗。

  儘管還沒有成功的案例,但培養分離出來的病菌已經有幾十種,如果把這些病菌用在戰爭中,同樣能夠殺死無數敵人。

  不過,秦琬那一次從韓岡那裡聽到生物武器和化學武器的概念的時候,也聽到了韓岡極為嚴肅的告誡——自己都控制不住都武器最好不要亂用,小孩子耍弄大錘的結果多半是砸到自己。

  一道道過去的記憶在腦海中如電閃過,秦琬大聲喊,「注意防備毒煙!」

  並不用他提醒,隊正以上的軍官們都學過如何應對敵人的毒煙攻勢。當第一名軍官警醒過來,其他同僚也都紛紛命令手底下的士兵將布浸了水蒙在臉上。

  秦琬稍稍欣慰了一點,叫來親兵,吩咐他去找管庫的部下,「去找張寶,讓他去開辛字庫,把庫存的口罩都取出來,一刻鐘之內,給我分發到全城。記住,先城上,再城中。」

  比起急就章的布巾,口罩的效果當然更好。親兵跳上馬,皮鞭連甩,飛一般跑了。

  「什麼時候起的煙?」秦琬又劈手抓過把守城上的軍官,嚴詞厲色的問道。

  軍官掙扎著,艱難的說道,「就在半刻鐘前。」

  「半刻鐘?!」秦琬一把推開軍官,指著城外的雲山霧海,「半刻鐘就能起那麼大的煙。」

  軍官不敢說話,秦琬恨得踹了他一腳,「還不快去問下面,有沒有人知道哪裡起的煙?距離城下多遠?」

  軍官扶著腿,歪歪瘸瘸的跑了,看他的背影,倒有種得脫生天的感覺。

  秦琬沉著臉,望了一眼城外。

  正是刮南風,滾滾濃煙從南面飄來,完全不見止歇。

  『出城。』秦琬對自己說。

  這些濃煙應該是沒毒的,他現在想明白了,遼人絕不會蠢到奢望只用一道毒煙計就能攻下天門寨,這些煙,只是要蒙著守軍的眼睛罷了。

  守在城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不,其實是什麼都看不見,只能任憑遼軍攻到城下。

  秦琬陡然間一陣驚悸,背後冷汗涔涔。

  久在軍中,慣見生死,秦琬自覺隱隱約約有了一點預感吉凶的能力。

  他現在十分清楚的預感到,今夜最困難的時刻,正在到來。

  遼軍這一次動作,是真正下定決心要攻下天門寨了。

  甚至白天,還有上半夜,那一次次的進攻,都是為現在這一次突襲做鋪墊。

  這一天下來,真正參與到進攻中的遼兵數量並不多,多是被他們驅使的漢人和外族。

  秦琬一直都覺得提心吊膽,現在謎底或許已揭曉,而他沒有覺得有半點放鬆。

  「去通知南面所有炮壘。」他又派走一名衛兵,「立刻加急射,覆蓋城壕之前,決不能讓遼狗接近。尤其是門外石橋,要給我死死鎖住!」

  衛兵放腳狂奔,秦琬喘了一口氣,方纔的命令吼得太急。

  「必須要出城了。」他回頭看著城外,又對自己說,再一次堅定自己的信念。

  「不能出城。」不知什麼時候,王殊出現在秦琬身邊,一把抓住秦琬,「都監,不能出城。」

  「別攔我。」秦琬甩開王殊的手,轉身往城下走,「現在耽擱不得了。」

  他邊走邊招過親兵,飛快的吩咐他們去召集預備帶出城的幾部兵馬。

  從城頭到城下,四丈多的高度,七八十級階梯走完,秦琬身邊就只剩下一名親兵,還有緊緊跟隨的王殊。

  秦琬轉過身,不容拒絕的語氣,對王殊道,「王七,我出去後,城內就交給你了。還是那句話,別手軟,只要城中安定,殺多少都行。」

  「都監,不能出城。」王殊拚死攔住秦琬,急得面紅耳赤,「遼狗的手段你不記得了?!」

  秦琬當然記得,遼人大肆使用煙霧,要掩蓋的必然就是裝滿了火藥的大車。不管之前為什麼沒有使用煙霧,但現在肯定是用來配合炸毀城牆的。

  現在他在城頭上,什麼都做不了,出城之後,攔住遼人的幾率反而更高一點。

  此刻,已經收到秦琬命令的南面炮壘,飛快將火炮全數裝填,隨著第一聲炮響,整座城池隨即就在炮聲中沸騰起來。彷彿回到了除夕時的城市,火炮產生的硝煙,吞噬了匍匐而來的濃煙,將整條城牆重新染成了白色。

  只要石橋沒有被突破就好。秦琬暗暗的祈禱,至少在兵馬齊集之前,遼人不要突破石橋。

  這時候,腦中靈光一閃,他回身拉住最後一名親兵,「去找火藥!要裝滿一車。」

  「做什麼?」

  「我們把石橋給炸掉。」

  之前秦琬和所有天門寨的軍官從來沒有想過要炸掉石橋。

  那是反擊的通道,也是誘敵攻擊的陷阱,只要有城門兩側的炮壘依然健在,即使石橋通道暢通,遼人也別想通過石橋靠近城門半步。

  秦琬曾經驕傲的考慮過,等這一次大戰結束,要好好的炫耀一下保留石橋的膽略,請王厚甚至後方的李承之親自從石橋上走一走,從石橋上斑斑點點的缺口,看一看他堅守天門寨的豐功偉績。

  現在,他終於不打算保留石橋了,石橋壞了戰後可以重修,天門寨大門被炸壞了,光是一道甕城,實在是沒有太多信心堅守住。

  更別說甕城中還有許多人沒有來得及出來,所有婦孺都被放入城中之後。秦琬就下令剩下的男子,都安歇在寬鬆下來的甕城中,免得夜裡無法甄別敵我。

  雖然這個命令在剩餘的百姓中惹起一陣騷動,不過當秦琬派了人進去安撫,又把屍體和病患運進城中之後,他們還是安定了下來。

  四座甕城,總計還有兩千多人,一旦城門爆開,將平添幾百上千的死傷。

  秦琬緊皺著眉,心急如焚的等待著。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連同北門的大路上傳來,幾秒之後,來得近了,卻發現是剛剛睡下的文嘉。

  「怎麼……」

  文嘉剛剛下馬,秦琬一開口,一聲巨大的爆響,在城牆對面炸開了。

  一瞬間,城牆上鋪滿紅光,猶如日出。

  秦琬只覺得腳下晃動,城門內側的馬匹不受控制的亂叫起來。

  文嘉驚叫了一聲,他騎來的戰馬,正風一般的沿著原路跑遠了。文嘉手握韁繩,被拖著跑了幾步才脫開,人也滾在地上,狼狽不堪。

  光線轉眼就黯淡下去,已經經受了多次同樣情況的守軍都恢復了鎮定。

  王殊跑過去,把文嘉扶起。秦琬則大聲叫喊,讓人去檢查哪裡發生爆炸,更重要的是哪裡受損。

  「都監,小心!」

  一聲驚叫,正大聲下令的秦琬被人一把推開,踉踉蹌蹌的跌走了幾步,回頭看,城樓上的碎磚石,就在他眼前辟里啪啦的落了一地。

  秦琬恰恰好避開了,可把他推開的親兵,卻被淹沒在瓦礫之中。

  那是剛剛還憨厚的向他道謝的年輕人,他的母親剛剛失去了丈夫。

  秦琬奔過去,飛快的扒開石堆,下面的人早沒了氣息。

  很多人湧了過來,紛紛救助被石塊砸到的同袍。秦琬放開手,站了起來,神色木然,那位母親,現在又失去了兒子。

  「都監,血!」王殊驚叫,手指著秦琬。

  臉上濕漉漉的,秦琬狠狠的抹了一把,攤手一看,果然都是血。

  一陣疼痛這時候才從額頭上傳來,可能破了一個口子,秦琬冷靜的想。

  「沒什麼事。」他毫不在意的說,「王七,你去安撫城中,我給你便宜行事之權,只要保住城中不得生亂,殺多少人都可以。文八,你去指揮南門的火炮,不得讓遼狗再猖狂。」

  「都監你呢?」王殊擔心的問,生怕秦琬一怒之下,再提出城之事。

  「我?老子現在心裡是七上八下啊。」

  秦琬這時候還是能說個笑話,但他的臉色,陰沉的卻完全不是說笑的模樣。

  王殊和文嘉分別走了,臨走時還擔心的看著秦琬。

  「別小瞧人吶。」又是一聲爆炸,秦琬仰頭看著城樓上,臉上一片鮮紅,猙獰的面孔彷彿惡鬼一般,「爺爺今天就把這座城守給你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4
第123章 撲朔(中)

  轟。

  城牆外又是一次劇烈的爆炸,氣浪捲起碎石,宛如出膛的子彈,嗖嗖的四射飛濺。

  秦琬低了低頭,頭盔上叮噹響了幾聲。爆風帶著沙塵,逼得他不得不閉起了眼。

  前方靠在雉堞邊的幾名士兵,正舉槍對外射擊,一時走避不及,人被衝擊波拍了回來。臉上正挨了好幾下,皮破肉綻,手緊緊捂著臉在地上打滾,鮮血從指縫中滲出。

  旁邊的一名士兵正好給槍上彈,僥倖免於此劫,看到同伴慘狀,人都懵了。

  幸好秦琬正巡視到此處,叫來了衛生兵,連同他手下的親兵一起,幫傷員緊急爆炸,又送下城去。

  幾名士兵被民夫背下城去。短短的五分鐘急救時間,轟然的爆炸聲,在城下又響了三四次。

  距離遼人釋放煙霧已經過去半個多時辰,應該就要天亮了。

  秦琬抬頭看天。

  可眼前煙霧繚繞,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天空的顏色。

  秦琬還記得他剛上任的時候,一次城中煤場著火,滿城都是煙霧,才中午就好像已經黃昏。

  遼人今日燃起煙霧作為進攻的掩護,同樣是遮天蔽日,怕是得太陽真正出了地平線,天才能真正亮起來。

  南面援軍的方向現在毫無聲息,也不知是為什麼,遼軍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攻打天門寨上來。

  火藥不僅僅是用大車來裝了,駱駝、馬,騾子,背上架著炸.藥包就被趕過來了。

  騾馬牲畜身上的炸藥只有百十斤,靠得近了,卻也能將城牆給炸得顫兩下,飛沙走石,傷到幾個運氣不好的兵。而千斤以上的炸藥,在城壕對岸爆炸,氣浪都能沖得城牆直搖晃。

  加厚又包磚的城牆,內壁、外壁、城牆頂上,現在都被炸開了一道道裂縫。秦琬現在的腳底下,就有一條一丈多長的裂縫,最寬處能塞進一隻手,尺半長的腰刀捅進去沒探到底。

  裂縫邊上的城磚翹了起來,秦琬用力踩了兩下,沒踩下去,也就算了。左右撐過今天,到了戰後,肯定要大修的。

  秦琬從近南門的地方,向西走到西門近側,一刻鐘的時間裡,爆炸又生了兩次,位置比較遠了,其中一次很響,估計是一輛車炸了。

  秦琬向聲響傳來的方向望了一眼,有點擔心。不知道有沒有傷到城牆。

  接連幾次爆炸,炮兵們就像是賽馬,接連挨了騎手幾鞭,度陡然加快,炮聲密集了許多。

  秦琬更加擔心了。

  前面那麼多天,損毀的火炮才一門。今天一天,就有十二門火炮無法再行使用,要不是因為有安全裝置,城內的炮手將會傷亡慘重。

  「情況怎麼樣?」秦琬走進西門炮壘,文嘉正在裡面協調射擊頻率和目標,「遼狗的炸藥似乎越用越多了。」

  「還好。」文嘉抬起頭,眼中儘是血絲,一笑起來,眼眶中就只看到紅色了,「遼狗的火藥,炸城牆炸的不多,炸他們自己的路倒是麻利。」

  很多裝滿炸藥的車輛和牲畜被擊沉在城壕中,本來還有若干存余的壕橋,也連帶著一起被摧毀,越過護城河的通道越來越少,

  秦琬從射孔向外望出去,護城河河面上現在除了斷橋碎木,只能看見一座白色的石橋了。他笑道,「真要是炸光了,那可就安生許多了。」

  與文嘉聊了兩句,確認炮壘的安全,秦琬低頭從裡面出來,就要繼續他環繞城牆的任務。

  只是秦琬忽然就站住了,跟在後面送他出來的文嘉差點撞上,不得不也停了下來。

  然後他神色一動,鼻子嗅了嗅空氣,立刻,他的五官就跟秦琬一樣,全都皺了起來。

  一種莫名的味道直接刺激鼻腔內的嗅覺細胞。遼人用雜草、牛糞作為燃料和煙劑,產生了一股十分濃烈嗆人的煙霧,但現在這種味道,則是讓人覺得喉嚨都燒了起來。

  「硫磺。」文嘉捂著嘴,用力咳嗽,只吸了一口氣,喉嚨眼睛就像被燒過一般,「遼狗摻了硫磺。」

  「日他娘的。」秦琬狠狠的清了清嗓子,一口濃痰吐出來,匆匆忙忙的把口罩給帶好了,「改比燒錢了。」

  「遼國佔了日本,硫磺不值錢。」

  「能賣過來的,終歸都是錢。」

  倭國多火山,故而多硫磺。大宋軍器監製造火藥,很大一部分原料來自於日本。每年通過不同途徑進口的硫磺,多達萬石以上。因為消耗量極大,使得硫磺的價格並不低。

  燈火映照下,煙霧已經變成了黃白色。城牆上,一片乾咳聲。

  「遼狗在想什麼!」秦琬怒叫,一片硫磺煙霧,守城難守,攻城也同樣難攻,「他們準備在這裡面攻城?!」

  文嘉緊張的抓住秦琬,「硫磺煙遇上水會變硫酸,能把鐵都化掉。酸霧吸進去,肺會爛掉的。」

  「他們是準備等我們都被毒死了再攻過來?」

  秦琬依稀記得在自然上看到的有關對硫磺和硫磺化合物的性質測定的論文,似乎也說過危害性。將作監的硫酸工廠,裡面的工人據說三年就得換一批。

  「硫磺煙一下子毒不死人。」文嘉搖頭說,「要是能毒死人,軍器監早就用上了。」

  「那就好。」秦琬在煙霧中,準確的招來了幾名親兵,將他們分派出去傳令,「口罩都下去了,可以沾了水捂在臉上。告訴所有人,不想死就給我忍著,遼狗已經沒招數了,現在是把老底都拿上來。撐過去,援軍就在外面!」

  秦琬在煙霧中走著,鼓動著每一位士兵。

  在開始焚燒硫磺之後,遼軍的進攻也緩了下來。城上的守軍在煙霧中苦苦煎熬,將憎恨凝聚在手中緊握的武器上,等待敵人進攻時,可以將現在的痛苦還給他們。

  秦琬相信遼軍的硫磺煙霧攻勢不會持續太久,硫磺的毒性還不至於讓他手底下的士兵失去戰鬥力。而王厚所率的援軍也不會休息太久。

  如果遼人還想要拿下天門寨,就必須盡快展開攻擊。

  咚!

  彷彿一記重錘敲在心口上,低沉沉重的爆鳴,讓秦琬的心臟停止跳動了一瞬間。

  猶如山崩地裂,秦琬臉上毫無血色。

  這一次的爆炸,甚至還過之前感受到的來自遠方的轟鳴。這絕不是幾百斤火藥爆炸的結果。

  秦琬的直覺告訴他,這一回,城牆恐怕難保了。

  「南門,南門!」

  一名騎兵在十字大街上縱馬狂奔,他找不到主將的位置,只能沒頭蒼蠅一般的到處亂撞,將消息傳出去。

  最高等級的告警聲從南門響起。這些天來,代表城寨將破的警告,從來都沒有響起過。

  馬蹄聲從城中央的軍營內響起,出營後就轉向南面而去。

  在城中心候命的有馬軍和火龍騎各一個指揮,聽到告警聲,馬軍指揮會立刻出動。,

  而火龍騎則會等待來自秦琬的命令。

  龍騎是有馬步人,建國伊始就創立的軍額,騎馬行動,遇戰則下馬列陣。過去幾乎都養不起馬,變得有名無實。近年來樞密院從中拈選精銳,加以整訓,配上火槍、火炮和馬匹,就有了嶄新的火龍騎。裝備上還是步兵,與神機營轄下的佩戴燧手槍的馬軍並不一樣。

  秦琬並沒有下令讓火龍騎出動,而是親自趕往南門觀察情況。

  南門已經完全毀壞。

  城門和城樓已經看不出原形,坍塌下來的瓦礫,形成了一道緩坡,可以從城門前直上城頭。

  秦琬沒看到南門的守將,只有一個穿著士兵軍袍、手臂上戴了紅色袖標的小校,在指揮殘存的守軍在被毀的城門後,整頓新的防線。

  先行趕到的馬軍指揮卻沒有幫助他們,而是全數下馬,上了城頭,堵在了缺口旁。

  整整一個指揮駐紮在南門,秦琬現在看見的卻僅有百餘軍士,還有一些留在甕城內的百姓。

  他們都忙著搬運土石,壘起矮牆,甚至沒空去搜救傷員。

  秦琬傷痛閉起了眼,城中的每一位都頭以上的軍官,他都很熟悉。每人的性格、能力、偏好,他都很清楚。平時多有往來,關係也都不差。

  只是這一下,相熟的面孔就少了十幾個,全都埋在了瓦礫堆裡。

  宛如隧道的外門洞全部坍塌了,城樓也毀了,幾十萬斤重的土石砸下來,埋在裡面的人們,很難有機會活下來。

  更大的危機也隨之襲來。

  如果僅僅是被摧毀了南門外門,遼人還要從甕城裡面打過來,但有了一條上城的通路,遼軍就可以直接爭奪城牆。

  「都監,得把火炮搬上城。」文嘉也趕了過來,看清情況,立刻就向秦琬建議。

  「虎蹲炮,還是榴彈炮?」

  「都要!運來一門就先用一門,要快!」

  「聽到沒有?」秦琬立刻派出親兵,「快去傳令!」

  城頭上的馬軍指揮使下了城,趕到了秦琬身邊,「都監,沒事。橋都給毀了。」

  「毀了?」秦琬幾步走上瓦礫堆,文嘉緊追在身後。

  眼前的景象,讓他和文嘉都大吃一驚。

  靠近城門的一側,石橋的橋面不見了。由重達幾百上千斤的石塊拼接壘積而成的橋身,只剩下幾根柱子還矗立在水面上。而石橋附近的木質壕橋,同樣變成了木片,漂在水面上。

  只看城門和石橋的慘狀,就可以知道遼軍這一回,動用的炸藥份量遠遠過之前。

  可惜爆炸坑被埋起來了,不然就能對應的測算一下,遼軍到底用了多少火藥。

  秦琬從瓦礫堆走上城牆,臉色又沉重了一點,這裡坡度徐緩,甚至能讓技藝高的騎兵直衝上城。

  不過當他更高一點看過去,煙霧中還是沒有看見遼軍的身影,更沒聽到他們行動的聲音。

  距離爆炸,已經過去了十分鐘。如果遼軍能夠抓住這十分鐘攻進城來,接下來的時間裡,秦琬將會守得十分狼狽。

  可軍竟然沒有把握到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耽擱了並不長的時間,卻足以讓守軍將漏洞給彌補上一點。

  現在遼軍再來,已經沒有之前的機會了。

  攻擊真是缺乏章法。秦琬想,要是自己做得這麼難看,傳出去後不知要被多少人取笑。虧得還是御營,真是不像樣。

  遼軍久久不至,火炮也運上來了。

  七八門虎蹲炮卡在缺口兩端的城牆上,前後錯落的佈置好,交叉有層級的火力,足以給蜂擁而至的敵軍一個記憶深刻的教訓。

  兩門三零榴彈炮,也在其中一段城牆上固定下來。這一邊離南門炮壘不遠,而缺口的另一邊,則要多半里路了,還要一陣子才能將火炮運來。

  一群士兵揮舞著鐵鍬和鏟子,盡可能的在瓦礫堆和城牆之間製造落差。清理中,又挖出了一具屍骸,然後被沉默的運了下去。

  秦琬默默的看著,然後收回視線。

  他和文嘉從緊張到冷靜,再到放鬆。

  文嘉向外極目望去,煙霧繚繞的空氣,加上日出前的黑暗,他連城壕對岸都只能勉強看清楚,「當真是花樣百出,如果遼軍早一點用上……」

  「還是沒用。」秦琬搖頭,「都是些小伎倆,只要火炮還在,兵馬還在,遼狗就拿不下我這天門寨。」

  看起來效果不錯,也的確毀壞了城牆。

  但算一下火藥使用量,一天下來多少萬斤了,這仗打得就算是官軍都會覺得肉疼。

  耶律乙辛口袋裡還有多少庫存?接下來不準備打了?打下天門寨就收兵?

  秦琬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猛地跳了起來,「遼狗要走了!」

  要不然以遼軍的寒酸,怎麼可能把火藥當做鞭炮,一下下的放個不停?

  文嘉楞然的看著他,秦琬飛快的解釋,「用來炸城的火藥,至少幾萬斤,甚至十幾萬斤。還有火炮,還有火槍。耶律乙辛帶在身邊的火藥能有多少,夠不夠他潑水一般的開銷?」

  「肯定是不夠的。啊……」文嘉明白過來。

  剛開戰的時候,要考慮到之後深入作戰,絕不可能就在天門寨下,一下投入幾萬斤十幾萬斤的火藥,天門寨不是雁門關,戰略意義並沒有那麼大。即使攻下來,沿著鐵路往南去,還有更多的城寨,難道都要用寶貴的炸藥、硫磺一座座的拿下?

  與投入的成本相比,這並不是一樁合算的交換。有這麼多火藥,足以撬開幾百上千座村寨了,收穫遠遠過一座城寨。

  但如果變成了即將撤軍,為了避免佔用太多運力,也為了皇帝的顏面,將所有庫存火藥都用上,連貴重的原料也用上,都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秦琬與文嘉對視了一眼,這個推測或許臆想成分多了一些,至少比其他推測都要合理。

  「再等等,很快就會知道了。」秦琬說。

  文嘉點了點頭。

  之後,爆炸聲還是不停的響起,只是間隔越來越長,動靜也越來越小。

  然後,天亮了。

  濃煙尚在,但風向變了,煙氣被漸漸卷離天門寨。

  遠近景物也都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城上的火炮漸漸停了,因為已經可以看清楚外面,也因為城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了動靜。

  「終於歇下來了。」王殊上了城來,指著自己的耳朵,「一天都沒得閒。都監你真是讓我好找……」

  「遼狗走了。」秦琬突然說道。

  「啊?」王殊的表情與剛才的文嘉一模一樣。

  他看看秦琬,又看看文嘉,一臉懵懂。

  秦琬貼著牆坐了下來,自在的舒展著手腳,沖兩位歷經生死的同僚笑著,「當然,遼狗走不了那麼快。希望王太尉沒有錯失這個機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5
第124章 撲朔(下)

  時隔近月,韓鐘重新踏足天門寨。

  隔著毀壞的石橋,望著南門的廢墟唏噓了一陣,韓鐘撥馬轉頭,繞道西門。

  一批平民擁擠在西門處,正要出去,而一隊士兵則正要進去。一進一出,西門處就擁堵了起來。

  韓鐘一行還沒上石橋就勒馬停步。

  「怎麼回事?」韓鐘遠遠的看著。

  方纔他過來時,就看見一隊一隊的百姓被押著往南面去,現在又是幾百人。包括他們在內,一路上至少有兩千百姓被驅離天門寨。

  他疑惑不解的問陳六,「這不是堅壁清野吧。」

  陳六搖頭,「理當不是。」

  「或許是準備與遼人決戰?……不對。」陳六猜測著,又立刻搖頭自己給否定掉了。

  遼軍已經撤退,雖然並沒有走遠,但再打回來的可能性並不大,接下來是官軍進攻,不用擔心天門寨破,百姓遭劫。

  又想了一下,他猜測道,「大概是準備給人騰地方,李樞密多半要北上了。」

  「哦?」

  「遼賊沒到定州就被擊退了,風頭給王太尉佔盡。莫說在大名府的李樞密,就是河東的熊參政也肯定忍不住了。」陳六說著下了馬,「二郎,我前面去看看。」

  韓鐘點點頭,陳六便走過去了。

  「靠右!靠右!」守城的士兵正在人群中嘶聲力竭。但進城的士兵往右邊靠了,出門的百姓卻不懂,依然擠在城門中間。

  韓鐘的一名親兵哂道:「又不是京師,哪懂這些規矩?」

  京師的街道這兩年被整治得井井有條,人馬皆靠右行,道路暢通無阻。兩邊一對比,說話的親兵滿滿的都是優越感。

  「京城還不是抽鞭子罰款了整三年?太后娘家的車伕都給抽過鞭子。」

  韓鐘聽著笑了一笑。京城裡十幾萬匹驢馬牲畜,幾萬大小車輛,百多萬人口,而且每個月都在不停地增加,不整頓就別走路了。京外州縣,除了大名、洛陽、京兆這等城市人口三四十萬的大州府,其他地方還真用不著講究這些。

  同時京師能做到這一點,還是靠了各家報紙成年累月對交通事故的報道以及各級學校裡面不斷推進的教育——蒙學中的小學生都被師長耳提面命,每到放學時,都排著隊舉著小旗回家,經過的道路,車馬都曉得避讓和等待。另外也得加上開封府不留情面的執行——不聽指揮、亂闖道路的行人被罰款,駕駛車馬的當街鞭撻,——多管齊下,才能做到如今的水平。

  幾年的治理下來,京師不僅僅是街面上井井有條,行動有序,城市的乾淨整潔也遠超京外。就連海外來的蕃商,有許多到了開封,都樂不思蜀,視為天上之城,乾脆就在開封定居下來。

  韓鐘年紀不大,卻也天南海北的走過幾十個州府,只有關西的城市能在乾淨上與京師比一比,就算是蘇州、揚州、金陵,這等天下間數得著的大去處,街面上或許清掃得乾淨一點,背街處依然是骯髒不堪。故而各種疫病,只有開封和關西最為稀少,即使爆發,死傷也常常不過百十人。

  陳六已經到了城門邊,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就跟城門守兵咬起了耳朵,幾句話的功夫,陳六走出來。

  守兵沒再大聲叫喊,也沒有用拳頭皮鞭說話,而是貼著邊擠進人群,十幾個人肩並肩在門洞中一站,弄出一道人牆。

  陳六在外面指揮,人牆中的守兵把長槍在胸前一橫,然後就一齊用力向前推,硬生生的將擁擠在城門中的百姓給推得踉踉蹌蹌,讓出半邊路來。

  之後人牆中的守兵,隔一人出來一個,剩下的五六人一樣橫著長槍,出來的人飛快的將門外的兩具鹿角拖回來,在城門中一放,不僅兵、民都靠右走了,還在中間給留了一道緊急通道出來。

  陳六小小施展了一下手段回來,韓鐘就讚道,「還是六哥腦筋轉得快。」

  「管城被秦都監找去了。」陳六翻身上馬,邊走邊與韓鐘說,「管副早上就奉命帶了一半人去南門,現在還沒回來。」

  「沒人管了?」

  韓鐘問著,駕馭馬匹走上石橋,堂而皇之的佔據了正中間的位置。進城的士兵和出城的百姓老老實實的在左右兩邊行走。

  「可不就是沒人管了?」陳六笑道,「最好笑的,是管城走得急了,忘留話誰來代管。資格老一點的都跑去找地方睡覺了,就剩十來個生瓜蛋。」

  「真夠亂的。」韓鐘撇了撇嘴。

  他們穿過石橋,經過城門,守門的士兵依然嚴謹的查驗過韓鐘一行人的身份,才將他們給放行。

  說話間,韓鐘一行已經抵達天門寨中。

  就跟韓鐘說的一樣,天門寨中的確亂得很。

  城中街道上,都是士兵和車馬,擁擠得彷彿四月初八的寺院前。正常的軍營可不應該有這麼多兵在營地外來來往往。

  韓鐘覺得應該是定州軍進城的兵力太多了,超過了天門寨的接受能力,就算秦琬親自管,一樣是管不來。

  但城中的氣氛卻很好,人人臉上帶著喜色,也許殺傷不足,但遼主率軍遠征,犯我疆界,能在遼軍御營的猛攻下守住一座邊城,無論如何都可以算上一場大捷。

  正想著,迎面又是一隊百姓,一路過來接連看過幾隊,每一隊百姓之中,都缺乏男性的身影,即使有,也是殘疾或是老邁。衣服破破爛爛,人也面黃肌瘦,天門寨被圍也沒多久,城中軍屬不至於如此。

  韓鐘一行人費了一番功夫,才讓了過去,等他們趕到王厚駐地,已經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

  王厚的行轅安頓在天門寨的南側。沒有去擠占秦琬發號施令的城衙,而是選了一處軍營。

  韓鐘沒有等待太久就見到了王厚,王厚剛剛接見過幾名軍官,此刻正端著一杯茶喝著,旁邊還有一位沒有穿公服、武服的男子,似乎是位幕僚。

  見韓鐘進來,王厚才放下茶碗,直率的問道,「都安排好了?」

  韓鐘點頭,他清晨辭別王厚,放棄繼續觀戰的機會,返回快馬趕回石橋堡,就是安排今天的修路工作,「回太尉,下官已經安排好了,四段同時動工修理。還請太尉放心,下官會以最快速度將鐵路修好。」

  王厚關切道,「昨天才打過仗,調了那麼多人上陣,都不讓他們多休息幾日?」

  「下官本也是這麼擔心著。」韓鐘笑道,「可他們聽說能幫上太尉和官軍的忙,一個個都奮勇報名,不願意休息。都說吃了北虜幾代人的苦,終於能有機會還回去了。」

  昨日曆經血戰的一批修路工人和護衛隊,都耗盡了體力,韓鐘給他們安排了三天的休息。

  可少了一千多精干的人力,修路的進度就要受到很大的影響。

  韓鐘本來準備只給一天的休息時間,後來。經過權衡之後給了三天假,又決定不願意放假,願意多賺點的就五倍獎賞的,

  韓鐘本準備當即把獎勵公佈,陳六則讓他稍安勿躁,走過去出面鼓動了幾句,說遼國皇帝慘敗,只要能早一點把路修好,運送能多的援軍抵達安肅軍,就能攆著皇帝的屁股殺進遼國。

  燕趙男兒,骨子裡還是有一番慷慨激昂的情緒,比起金錢,陳六口中的追殺遼國皇帝,更加讓人興奮。

  韓鐘在王厚面前,又說了一陣話,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了,就告辭離開。

  目送韓鐘的背影,王厚輕笑,「性子跟他父親像得很。」

  王厚的這句笑歎,在不同人的耳朵裡,能聽出不同的意思。

  自始至終幕僚都在察言觀色,試探道,「可惜才幹差了許多。」

  「我家小子若能有他這份進取心,我做夢都能笑醒。」王厚笑著,沒有否認。

  韓鐘自是不知他告辭之後的一番對話,他從王厚行轅出來,就趕去找秦琬。

  秦琬還在城衙,他現在忙得焦頭爛額。

  王厚抵達之後,指揮權自然而然的被他拿走,秦琬手上的就剩下城寨內部的各種瑣事了。

  本來還有一個文嘉能商量一下,可是王厚進城後,文嘉就恢復了走馬承受的身份,讓秦琬獨自一人處理他的正經事。

  韓鐘進來後,兩邊分賓主落座,寒暄了幾句,就對文嘉道,「聽說文走馬這一回是立了大功了。」

  「不敢,」文嘉連連搖頭,「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錐處囊中,其末自現。走馬在天門寨,可謂是錐處囊中了。」

  「嘉自不量力,多虧了都監願意讓嘉一試身手。」

  文嘉足夠坦率,讓三人的對話得以繼續。

  不過秦琬和文嘉也沒有說太過守城時的艱難困苦,簡單的兩句就帶過去了,反倒說起了損耗了,「……火炮基本上都得換了,磨損得太厲害。」

  韓鐘歉然道,「火炮可能暫時運不上來,修好鐵路還得過一陣子。」

  秦琬笑道,「沒有火炮,神機營也行。」

  「什麼叫也行,那可是神機營。」在最近處見識過了神機營的能耐,韓鐘對這一支精銳隊伍有了極大的好感,「我這裡才只一個指揮。」

  神機營幾經擴張,總兵力已經達到了七萬。被選調出來,支援河北路的兵力,總計有兩萬五千人。用了半個多月才全數抵達。其中七成在大名府,剩下的全都給了王厚。攏共就不到十個指揮,一個比一個金貴,不是韓鐘的身份,也得不到這個指揮。

  「很快他們就要一起上戰陣了,不會留在天門寨,要是他們當真……」秦琬斟酌了一下,問韓鐘,「二郎,依你之見,看如今的形勢,遼主到底認輸了沒有?」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6
第七卷 用六之卷 第125章 消息(上)

  耶律懷慶沉默的走在同樣沉默的軍營中。

  兩隊巡防營中的騎兵相互交匯,沒有人交流兩句。

  幾名士兵同行,沒有人開口。

  幾千人聚集在一座營地內,沒有一點喧嘩。

  就算在禁令森嚴的軍營中,也從來不會這般沉寂。

  就像烏雲沉甸甸壓在頭頂。

  耶律懷慶不去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營地裡的空氣中都寫著士氣低落四個大字。

  沒能深入宋境,沒能擊敗宋軍,甚至沒能攻下天門寨,御營在南下的這段時間裡,一次像樣點的勝利都沒有贏得過。

  南面不遠處就是天雄城的城牆,大遼皇帝的御帳僅僅向北挪動了不到四里,卻給士氣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耶律懷慶能感覺到,在他巡營的過程中,總有人冷冷的在遠處看著自己,指指點點。並非是他的錯覺,只要耶律懷慶突然迎上那些視線,都能看見猝然扭頭轉身的動作。

  這樣的視線很多,都是一般無二的冰冷。

  耶律懷慶覺得很冤枉,他很清楚為什麼會得到這些飽含憎厭的冰冷視線。

  這幾天的戰鬥,出現在將士們眼前不是他的祖父,而是他。在他的祖父傷重的情況下,不得已才由他這位最為得寵的皇孫出面坐鎮。但指揮、調度、謀劃、決斷,其實都跟他無關。

  可既然是他站在人前,失敗的責任,只會被全軍數萬將士歸咎到他頭上,總不能說是皇帝的責任。

  耶律懷慶覺得十分冤枉,只是他不敢公然喊一聲冤。

  幫祖父擔罪責,還能期待日後有所補償,要是連這點事都不肯擔待一下,日後有什麼結果可就難說了。

  若是被祖父厭棄,大遼萬里疆域,他耶律懷慶連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帳落的陰暗處,能隱約看見有人在竊竊私語。

  肯定是在批評自己。耶律懷慶對此毫不懷疑。

  方才巡繞營中的一段時間裡,耶律懷慶就在不經意間聽到了幾句。

  也知道自己頭上多了個略嫌「雅致」的別號。

  用煙霧遮蔽視野,掩護御帳撤離的計劃,是他親自執行的。一輛輛滿載火藥的大車,一匹匹背馱火藥的牲畜,也是他親自督促的。在煙火中添加硫磺,更是他的靈光一閃。他還是最後一個離開中軍大營,直到宋軍發現,王厚手下的騎兵殺奔而來,他才在一干親兵的護衛下,匆匆撤離。

  正是因為有他一直坐鎮在中軍大營處,御帳和三萬多御營兵馬,才得以十分成功的在王厚、秦琬兩人的眼皮底下,潛渡返國,圍繞著天雄城,脫離被夾擊的危險,與宋軍繼續對峙。

  可這樣的撤離方法,卻像極了一種膽小卻常見的動物,而且還挺愛偷雞。

  年輕好名的耶律懷慶,就這樣毫無準備的有了一個足以被人嘲笑百年的綽號,耶律懷慶都不願去想他日後會有什麼一個評價,他甚至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發現王厚率領主力北上之後,耶律懷慶還想拚一拚,他的祖父也有堅持一下的想法,可是御營中的將領們,都沒有繼續打下去的信心。要不然怎麼會對天門寨進攻,在接下裡幾個時辰裡會始終毫無進展?即使他和祖父都迫切的想要拿下天門寨,可下面的人暗地裡拖延,使得最後勞而無功

  把所有打造好的攻城器械都用上了,將俘虜和渤海等外族士卒也都派上了用場,庫存的火藥只留下了必要的數量,事後觀察,天門寨的南門都被炸毀了,可惜哪一個用了上百萬貫才砸出來的機會,硬生生的被丟掉了。

  現如今,營中將無必勝之心,兵無奮身之念,如果宋軍繼續攻來,大遼御營說不定會在一瞬間就徹底崩潰。

  僅僅轉移到了天雄城下,還準備憑借天雄城的防備,讓宋軍重蹈御營頓兵天門寨下的覆轍,祖父這個一廂情願的想法,現在看來卻是卻是錯了。

  最好的辦法還是早點北返,回析津府,整頓兵馬,再去迎擊北上的宋人。如果宋軍當真準備拿下析津府,那麼他們一路上暴露出來的破綻,將會使他們的致命傷。

  只是耶律懷慶正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勸諫他的皇祖父。

  結束了營中巡視,回到了御帳中,耶律懷慶發現他的祖父竟不顧身體情況坐了起來,帳中還有十幾位重臣、大將,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御帳。

  耶律懷慶看到這些人,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心中登時咯登了一下,莫不是逼宮?他忙上前走到耶律乙辛的身邊,轉身與這些人對視。

  耶律乙辛拍了拍耶律懷慶緊張得青筋畢露的的手,笑道,「佛保回來了。營中情況怎麼樣?」

  「各營都安撫得力,就是有點沉悶。」耶律懷慶用最含糊的語氣將事情敷衍過去。

  「嚇破了膽,說話的都少了?」耶律乙辛一眼洞穿,很輕鬆的說,「沒事,若是贏上一場,願意說話的就會多了。」

  沒有人附和湊趣,甚至耶律懷慶都不敢,只聽見耶律乙辛的呵呵聲飄到御帳的穹頂上。

  耶律乙辛笑了兩聲,忽然就收起了笑容,正容問道,「爾等可知,朕為何要與南朝決裂?」

  蕭金剛低頭默然,耶律述古默然低頭,幾位大王、樞密、宰相都沉默低頭,後面的重臣也都不敢開口。

  沒人敢回答。官面上的原因是宋商為奸作祟,耶律乙辛跟不同的人又說過不同的理由,但他心中如何做想,沒人清楚。到現在為止,究竟是誰首倡此事,向皇帝提出諫言,都沒有曝光出來。在戰敗之後,皇帝態度越發詭譎,誰敢貿然發話?

  耶律懷慶神色微動,今天早一點的時候,他的祖父剛剛跟說過他一番話,正是關於這件事。

  他立刻明白了祖父與他談話的用意,正要開口,卻聽站在人群最後的一人說道,「因為人心。」

  「胡魯?」耶律乙辛揚了揚白眉,「你說說看。」

  來自國舅房的耶律仲康,字胡魯,在人群中地位最低,年紀卻排在前面,跟耶律乙辛差不多。

  他走出人群,向皇帝行了一禮,「以臣愚見,陛下與南朝決裂,乃是見我大遼今日,人人不張弓,不拿刀,卻跟南人一般,整天拿著算盤,斤斤計較。這些年來,大遼國中,見面就說如何賺錢,有錢的高人一等,沒錢的都沒臉見人。穿了綢緞衣服,就想要白玉腰帶。拿著青瓷碗,就想要琉璃盞。南朝的物事是好,可都是要錢買的。還不是從頭下孩兒、奴口身上掏錢。人心都敗壞了,過去我契丹男兒哪個不識刀劍,月月都要修手上的繭,現在如今把手伸出來,一個個細皮嫩肉。」

  老傢伙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卻完全不合時宜。

  耶律懷慶看他身上的裝束,都是過去的契丹,並沒有如今時新的白玉帶鉤,翡翠扳指,寶石紐扣之類的小物件,甲冑下面的袍子,一看紋路就知是平州的粗麻,其他人身上,幾乎都是南朝的機制細布。

  大遼這些年的確是與宋人一起賺錢成了風潮,發家致富的一個個趾高氣揚,沒能賺到錢的,理所當然,都是怨氣深重。

  看耶律仲康他身上的穿戴,自然是是沒有賺到錢的那一部分中的一員。現在跳出來,不由得不讓人猜測,他是不是耶律乙辛安排的人?

  要是再有一個人出來就好了,那樣祖父的心意可就一清二楚。

  耶律懷慶正想著,卻發現他祖父的眼睛轉過來了……第二人是誰就不必多說。

  耶律懷慶深吸一口氣,走出來,「都詳穩所言甚是。」

  看見耶律懷慶出來,人人都鬆了一口氣。皇帝的心思陰晴莫測,做臣子的若跟不上皇帝的想法,可就是會被拋下的。太孫親自出馬,皇帝的意思就明確了。

  莫名的被傳喚到御帳中,每一位大臣心裡都打著小鼓。尤其是在天門寨敗退之後,更是人人自危。誰知道皇帝要拿誰出來做替罪羊,殺給全軍將士瀉火?

  有了確定話題,暫時也與敗仗無關,終於是可以把心臟放回到胸口裡了。接下來,自然就是皇帝的意志,就是他們的行動,緊緊向皇帝靠攏。

  「大遼與宋國的往來不能不斷。」重臣們凝神細聽著耶律懷慶的發言,「這些年來,國中看似太平,實則危機四伏。國中貴冑這些年來,驕奢淫.逸者日多,不論功績高下,卻在比家財多寡。以肉乾為柴,以絲綢為帳,絲毫不顧頭下男女貧病。為了賺錢,什麼都敢賣,甚至販賣生口來牟利。」

  在耶律懷慶漸次提高的聲音中,好幾位大臣身子抖了起來。皇孫代皇帝發聲,所言種種,他們或多或少可都沾了點邊。

  周圍開始變得蒼白的臉色下,耶律懷慶一邊將之前祖父的話重新組織,一邊斟酌著語氣說著,「被賣到宋國的生口,都是正當年的壯丁壯婦,賣掉他們,那是把正懷孕的母鹿殺了取皮,把正生蛋的母雞殺了取卵……」

  「蠢得不能再蠢!」

  來自皇帝的怒斥,打斷了耶律懷慶的發言。

  在耶律仲康和耶律懷慶做了引線之後,耶律乙辛就像一門大炮爆發了,可面對暴怒起來的皇帝,臣子們反而沒有之前的憂心。

  蕭金剛眼珠子在耶律乙辛和耶律懷慶之間轉了兩下,然後垂下眼簾,恭聆聖訓。

  「他們還能下崽,小崽子日後能種地做工。」耶律乙辛痛心疾首,「賣掉他們這些能生金蛋的金雞,買回來的,卻儘是些絲綢、棉布、瓷器、玻璃之類的無用物件。」

  耶律懷慶悄然退回到他祖父的身邊,在祖父接過話題之後,他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

  「南朝的工坊賺了大錢,轉年來,東西壞了,還是要繼續跟他們買。絲綢棉花年年出新,瓷器玻璃更是土塊沙礫,可人要成人需要多少年?虧不虧?」

  臣子們齊齊點頭,一上一下,彷彿在米粒前的雞。

  「國中也建了工坊了,辛辛苦苦的建起來,可造出來的物件沒人買。」

  「南朝的玻璃器皿晶瑩剔透,宛如水晶,說實話,朕也喜歡。而國中的玻璃,現在還有氣泡。價錢一樣,誰會買國中工坊的產品?何況南貨的價格甚至比國造的器物都要便宜。」

  「但是你們想想,國人收上來的稅,是你們的俸祿,是軍餉。你們用到外面,又能落到百姓們頭上。錢到最後,都在大遼國中,沒給外人撿了好處。可要是都去買南貨了,辛辛苦苦全都為宋人賺錢。國中的工人手藝無法長進,日後誰還學著做工?沒人做工,稅賦就會更少。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更別說你們為了有錢買南貨,平添的殺業有又多少?」

  沒人敢於回答皇帝的質問,幸好皇帝也不是要他們回答。

  宋人一手將銀錢顛得叮噹作響,一手抖著金光燦燦的絲綢瓷器,把耶律乙辛手下的大臣們一家家的收買。長此以往,大遼皇帝手下的每一位臣子,說不定從南朝那邊拿到的錢帛,都要超過給他們的俸祿了。

  作為皇帝,他們能夠容忍貪腐之人,但絕不會容忍一個拿著敵國錢鈔的大臣。越來越多的貴冑被引誘得窮凶極奢,按照宋人指點的辦法,盤剝頭下軍州去與宋人交易。時間久了,人心散了,那時候,他們還會聽皇帝的話嗎?還是夥同宋人,將大遼賣上一個好價錢?

  現在才下手,已經不能算是防微杜漸,而是亡羊補牢了。

  不過耶律乙辛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徹底與宋國斷絕往來,甚至是在出兵之後,也沒有做出這個決定。

  排除所有外在的偽飾,他真正想做的是將對宋人的貿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由此把握住最多的利益。儘管在玻璃、鐵器上,他使人創立的工坊跟南貨形成了競爭,但在大部分領域,遼國還是需要宋國的商品。如果能夠掌握住這些商貨,那麼就能更好的控制住大遼。

  但現在的局面,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切斷所有人的念想,包括自己的。

  「你們知道的,」耶律乙辛的聲音陰沉了起來,「金剛奴,堂堂漆水郡王,有三個頭下軍州,遼陽、黃龍、日本,奴口二十萬,就供養他一族幾百口。朝中有幾個能比他富的?可他花得更多,最後沒辦法,日本的頭下軍州,能幹活的奴口都給他賣光了,連七八歲的小兒都給他賣到了南朝去做工。等到沒人賣了,他還搶到別人家去了。你們說,金剛奴這畜生,朕該不該抓,該不該殺?」

  「當然該殺!」耶律懷慶立刻應道。

  只有一個人回話,孤單的嚇了他一跳。不過立刻所有人都跟上了,紛紛附和皇帝。縱然其中還有好幾位還有漆水郡王的姻親戚裡和同黨,但誰也沒有為那位已經冤死的郡王說上一句好話。

  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

  在與宋國交易這件事上,人人身上都有屎,如果能有其中一人出來做了榜樣,其他人都很樂意幫皇帝把他的罪名釘死。

  「西夏你們還記得吧。」耶律乙辛繼續說,「區區馬糞堆大的小國,只有不到百萬人口,卻能逼著宋國送上歲幣,讓宋國頭疼了幾十年。怎麼做到的?就是立國之後,一直都在堅持根絕漢風,絕不去學宋人的儀制、裝扮。絲綢做的衣服是好,但嵬名家的人就是要穿羊皮。一旦我等胡人……」

  胡人。

  耶律懷慶剛想就此抗議,耶律乙辛就道,「胡人就是胡人嘛,漢人罵我們,我們殺他們,有什麼關係?若是我們胡人學了漢人模樣,那叫什麼?漢人有句成語,叫邯鄲學步,就是有個古人看見邯鄲那個地方的人走路姿勢好,眼熱,就去學,卻又學不會,最後把自己該怎麼走路都忘了,只能爬著回家。你們說這人蠢不蠢?蠢得很,別說他沒學會,就是學會了,又如何?還是沒用。」

  「如果是有用的那是兩說,火槍火炮,我們造的是不如南貨,但高麗、日本,東京道、上京道,甚至更西、更北,那些原本不聽話的部族,現在還敢不聽話嗎?最北的魚皮蠻,最西的黑汗,火炮一擺出來,他們就得跪著過來舔靴子。」

  「沒有什麼逆賊是一門火炮解決不了的,不行,那就兩門。」

  「去年,特納帶著四門炮,兩千人,去額濟納河上走了一趟。那邊一個叫的部族就是不聽話,還殺了一個朕派去的迭剌。最後怎麼樣,不聽話的死光了,剩下的都是我大遼順民。兩千人一仗就打敗了兩萬人,過去做到過嗎?做不到。被四散而逃,周圍的部族沒一個敢收攏,逃到,無論男女老幼,都綁著送到特納面前,跑丟的馬和牲畜全都送了回來,沒人敢貪占。最後一數,還多了兩千匹,這種事,過去做得到嗎?更做不到!」

  這是耶律乙辛最自豪的地方,除了宋國,遼國的內敵外敵,全都給他打得服服帖帖。開國以來,從來沒有哪位皇帝有如今的威勢。

  「好東西,這是肯定要虛心學的。因為當真對我大遼有用。」

  「但有些東西……宋人的衣冠穿戴,一身衣服幾十貫,一條腰帶幾百貫,有用嗎?沒用。」

  南院林牙是位漢人,他附和道,「南人也講節用,不要把錢花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

  「是啊,南人自己講究節用,卻千方百計勾引我們胡人學壞!長腳水晶杯適合喝葡萄酒,琉璃杯適合喝燒酒,銀碗適合喝馬奶酒,裝肉要用汝窯,承魚要用官窯,這些沒用的講究,從哪裡傳來的?漢人那裡。有用嗎?沒用!」

  「過去我們契丹人家,家來了客人,主人拿出一頭剛捕的鹿,那就很光彩了,要是拿出一頭剛殺的熊,客人肯定要拿出最好的禮物回敬。如果是一隻老虎,一輩子的交情就結下了。沒人會去在意宴席上喝酒用的是木頭碗還是羊皮囊。」

  「現在呢?設宴沒有一副銀盤子,臉就拉下來了,看到是南朝造的鎏金碗,就換上了一副笑臉。」耶律乙辛用力拍著扶手:「這成話嗎?!」

  一眾噤若寒蟬。

  皇帝的態度很明確了,誰敢上去觸逆鱗?

  更有人心中哀歎,皇帝態度傳出去,日後雖然不可能完全斷絕兩國之間的貿易,但南貨再也無法公然擺在市面上了。

  「南人過去有個秦國,你們應該都知道,秦楚齊燕趙魏韓,是秦國滅六國一統天下。自商鞅後,秦國的心思就只在二個字上——耕戰。耕田打了糧食,有了糧食就出去作戰,打下土地就繼續種糧,收割完再繼續打,絕不分心到其他地方。」

  「而六國呢,加起來人口比秦國多得多,兵力也比秦國多得多,但就是心思太雜,分心太多。周公做禮樂,孔夫子教遍六國,教出來一大批措大,把六國教得只知道作禮作樂,空耗了錢糧無數,到最後加起來也比不上秦國一家,怎麼不敗?」

  「南朝人多,比大遼多十倍,南朝還富,比大遼富百倍,但為什麼過去大遼一直壓著南朝,就是因為南人分心太多在衣食住行上,分到軍旅武備上的人口錢財,就少得多了。南朝每年的軍費五六千萬貫,看著不少,可跟南朝的財富比起來,真算不上多。百分之一而已。人口有一萬萬,軍隊多少人?不到百萬,也少得可憐。」

  「原來這個南朝是不足懼的,可惜出了一個韓岡,」耶律乙辛歎道,「這讓大遼不得不跟著變。」

  「朕弄死過兩個皇帝。」

  在重臣們面前,耶律乙辛對過去的行跡毫無遮掩。他們中間,甚至還有當初聽命動手的人,根本就沒必要隱晦。

  「而韓岡……其實他做的跟朕沒有兩樣,也弄死了兩個皇帝。」

  韓岡弄死了兩個皇帝?!

  耶律懷慶驚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覺得祖父說得沒錯。那位熙宗皇帝,壯年而夭,死得不明不白,而現在的這位天子,被栽上弒父的罪過,傳得天下皆知,毫無人望可言,與死人沒有任何區別。而韓岡便是其中得利最大之人,要說是他下的手,完全說得通。

  耶律懷慶嘴唇動了動,想要提醒祖父一句。不過又放棄了。根本不用問,他的祖父肯定會幫韓岡好好宣揚一番的。

  「只是他手腳慢了一點,誰讓他生得沒朕早呢。」耶律乙辛乾澀的笑了起來,「朕還會繼續盯著他,等朕不在了,還有太子,齊王,南朝的國勢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際上遲早生變。」

  這幾句就屬於老生常談了,在列的每一位重臣,都從耶律乙辛那裡聽說過類似的內容。為了給重臣打氣,為了穩固軍心,耶律乙辛將宋國內部的問題說了一遍又一遍。

  「這一回,朕在河北的確是輸了,終究沒敢拋下一切,放棄不過朕不能那麼做。該學的沒學好,不該學的卻學得太多。」耶律乙辛自嘲的笑了笑,「不過,朕的天運還沒有走。」

  「說個好消息吧……」

  帳中靜無一聲,只有大臣們呼吸的聲音,就聽見大遼皇帝乾澀嘶啞的聲音在輕聲說:

  「太子在河東贏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7
第126章 消息(中)

  夜已深,堆在韓岡面前猶如小山的公文,終於被搬運一空。

  在最後一本公文的右上角提筆寫了一個『可』字,順便畫上自己獨有的押記,啪的一聲,韓岡將三千多字的奏章合了起來。

  丟下手中的毛筆,看了看桌下兩摞一尺多高的公文,他長出了一口氣。

  白天批閱的公文早就發得出去,這些只是晚上的份量,不過也是夠多的,總算是做完了。

  河北、河東戰事正酣,北海艦隊運送陸戰隊越洋攻倭,每天消耗的錢物數量,能讓變法前的宰相韓琦、文彥博之輩一個個心肌梗塞而死。都堂中的同仁,也一天比一天臉色更白。

  南方兩湖又是暴雨成災,使得開封附近枕戈待旦,生怕一個月前的暴雨再來一回。但危險更大的還是處在長江下游的江淮諸路,一旦有失,明年饑荒難免。朝廷要調集糧食、藥品和軍隊,應對南方的災情,還要預防明年的災傷。在恐怖的天災面前,再多的錢糧也顯得微不足道。

  還有雲南。平滅大理後,雲南成為了新興開發地,移民過去的漢人已有數十萬,漢夷的爭鬥年年不絕。原本移民的漢人已經壓服了平陸上的夷人,甚至開始與一些夷人部族結親,開始了同化的進程。偏偏今年又出了一個有能耐的洞主,擁戴了所謂段氏後裔,召集了三萬多夷人,殺奔洱海,求援信從雲南一路送到開封。

  這三個算是大一點的,湖南荊蠻再次叛亂,夔州西南夷造反,與這幾件事比起來,雖只能算是雞毛蒜皮,本州本縣的兵馬就能解決,但也是讓人覺得心煩。至於各地常年不斷的水旱蝗災,這段時間更沒有減少的跡象。

  韓岡的工作比起太平時節,那是多了一倍也不止。

  這半個月,他連寄給《自然》的論文都沒空去審閱,一二五超重型臼炮成功交付的儀式,他也沒有參加。不過軍器監蒸汽機車實驗組第十九次試車失敗,他還是抽空寫了一封短信去安慰。

  還有更糟的消息。

  前段時間洪澇災害帶來的影響已經漸漸消去,醫院中的病人也基本上都康復出院,瘟疫爆發的可能性已經被排除到決策之外。

  開封附近受災的地區,正在加緊補種,以免出現絕收。京師附近的幾個大糧倉,如素拓倉,汴水左倉,都對收儲的糧食重新進行翻曬。

  但今天開封倉司發來報告,說是京畿各倉的存糧,三分之一已經開始霉變,需要進行緊急處置,差不多有二百六十多萬石的樣子。

  當然,真正的損失差不多是在百萬石到一百五十萬石之間。剩下的,自然都是積年的虧空了。不用費心費力的去點火,可以想見,相關人士現在是多麼的欣喜欲狂。

  韓岡今天晚上一直都在考慮著,要不要趁機對這些蛀蟲來一次大的清理。不過北面暫時未定,京城中再鬧起來,恐怕會有些麻煩。譬如說,京城裡面糧價漲價就不可避免。

  然後他就放棄了……不是放棄除蟲的想法,而是放棄主動在都堂會議上提議,章惇那邊肯定會主動拿出提案的。

  府中的公人,將韓岡批閱好的公文都搬走了。他們用特製的箱子將這些公文封裝好,貼上封皮,然後互不統屬的兩隊人押著載著公文箱的馬車,出府往都堂去了。

  他們搬著箱子的時候,韓岡已經在院中走了兩圈。

  安靜下來之後,他認認真真的打了一套拳,舒展了一下筋骨。如果按照現今大宋子民的平均壽命來計算,他此時已經經歷了大半人生了,距離人生的暮年已為之不遠。

  對於保養和健身,韓岡比年輕時更加在意。即使是忙得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個時辰,韓岡還是在伏案工作的時候,每隔一個小時,都起來活動一下。

  出了一身透汗,回到書房中的時候,座鐘上的時針已經指向一點鐘的位置。

  不同於市面上的座鐘,混用時辰和小時的情況,韓家裡的座鐘,都是按照韓岡的習慣,一開始就使用數字來標識小時。

  此刻已經是夜中一點,子時都已經過去了。

  其實什麼樣的鍛煉和保養,都挽回不了熬夜和睡眠減少對身體的傷害。這跟一邊吃補藥,一邊還夜夜笙歌的浪蕩子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往作死的道路上大踏步的前進。

  韓岡自嘲的想著,拿起準備好的毛巾擦了擦汗,換掉了汗濕的衣袍。

  回到書桌旁,韓岡沒有立刻坐下來,垂手在桌上敲了幾下,略一沉吟,就著桌上的筆墨,提筆寫了一封短箋。

  沒必要等章惇主動提議了,斤斤計較反而沒意思,凡事秉持公心,又有什麼不好?

  遼人被堵在邊境上,就是有麻煩也不會太多。那些蛀蟲這時候也想不到自己會對他們下手,若論時機是最好的。

  將紙箋折了兩折,放進信封中封好,叫了人進來,讓他把信盡快送到章惇的手中。

  章家是當今大宋最大的糧商,估計也是當今世界最大的糧商。在南洋、兩廣,擁有上百座種植園,田地面積數百萬畝,章家每年的稻米收穫,足以滿足三十年前,京師對江淮六路一半的糧食需要。

  在這個最大的糧商周圍,形成了一個以糧食為經營核心的福建商會。環繞南海,福建商人擁有的大小種植園數以千計。

  在福建商會這個群體中流轉的糧食總量,每年能達到四千萬石。進出於大宋各大海港的貨船上,往往都滿載著福建商人的米糧。

  京師的物價,是天下商貨的標桿。糧食有漲價趨勢,對福建商人們來說是很好的消息。

  並不是說福建商人能在漲價中多賺多少錢,而是說他們能更加光明正大地瓜分京師糧業的份額。

  如果京師米行還不懂收斂,說不定就能給福建商會趕盡殺絕。

  希望他們能聰明一點。韓岡想著,卻又不報太大希望。他們要真的稍稍聰明些,就不至於被外來的猛龍搶走半壁江山了。

  吃了點夜宵,回到後院,只剩下幾盞燈還孤獨的亮著。

  韓剛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了正院。

  院中幾個使女正在納涼,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躺在竹榻上,旁邊放著水壺和果盤,有西瓜,有葡萄,還有正時興的芒果,雖然因為守夜不能按時入睡,但她們現在的享受,還是愜意的很。

  吃著水果,喝著涼湯,一群女孩子在明月當頭的夏夜,低聲的聊著天。

  突然間,看著韓岡進來,就像戲園子中突然進了一隻老虎,平靜的湖面捲起一陣暴風,使女們一個個都慌了神。

  還坐著的連忙起身,躺在竹榻上的竟摔了下來,竹椅、竹榻,發出一陣刺耳的噪音。

  韓岡皺了皺眉,頗感不喜,「好了,動靜小一點。」

  一名使女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在韓岡面前盈盈拜倒,「奴婢萬死,還請相公饒恕。」

  容貌在幾人中最是出眾,穿得又單薄,嬌嬌怯怯的跪下請罪,卻把身段給展露出來。

  又是個會抓時機的,韓岡厭煩的看了她一眼,一拂袖袍,「都下去。」

  不理會一眾婢女,逕直走進王旖的起居之處。

  剛走進房間,濃重的藥味就飄了過來。

  貼身服侍王旖的使女迎了前,向韓岡行了萬福。

  韓岡的視線越過他們,落在帳簾遮掩的雲床上,難掩心中的關切。

  「夫人怎麼樣了?」韓岡唯恐吵醒王旖,低聲問道。

  使女答道:「夫人剛剛喝過水,才睡下了。」

  韓岡走上前,輕輕掀開帳簾。簾鉤晃了一下,與床角的柱子輕輕撞擊,叮叮幾聲脆響。

  床榻上,王旖只蓋了一層薄被,黑髮披散,靜靜的在床鋪上呼吸著。被子下的身軀,顯得格外瘦弱。臉色未施脂粉,形容分外憔悴。

  「這一點夠嗎?」韓岡在床邊坐下,探手摸了摸被褥,實在是薄得很。

  「回相公,下半夜涼了還要搭一床氈子。」

  「官人來了?」

  王旖睡得很輕,聽到動靜,就睜開了眼,看見是韓岡,掙扎著要坐起來。

  王旖之前跟韓岡冷戰多日,已經有好些天沒說話了。韓岡這幾日在外面忙著,都沒空回後院。

  乍見到韓岡,她著實有些驚喜。

  「你且躺著吧。」韓岡扶著她的肩膀,入手處一片嶙峋。

  他心中微微一痛,這折騰得骨頭都瘦了出來,即使之後病好了,也是大傷元氣。

  「晚上可曾吃了?」韓岡盡量放緩語氣的問。

  王旖輕輕點了點頭,使女一旁插話,「夫人晚上就喝了兩口粥,其他什麼都沒吃。」

  韓岡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這不吃怎麼成?」他扭頭問使女,「現在灶上還有什麼?」

  「灶上有珍珠米粥和雜米粥。另外還有十幾味涼菜。炒菜的料也是備齊的,全是後園送來新鮮摘的。」

  「全都是素的?」韓岡臉一沉,「中午送來的乳鴿湯喝了嗎?」

  「夫人嫌味道太腥,喝了一口就吐了。」使女道,「夫人今天就吃了白粥,用擂碎的黃瓜配,只拌點細鹽,一點油腥都不沾。」

  她擔心著王旖的身體,不待韓岡問,就全都洩了底。

  「你這是要吃齋啊……」韓岡低下頭,王旖臉扭過去,不看他。

  韓岡歎了一口氣,「既然劉德做得不合口味,那明天就換一換。」他說道,「待會兒我讓人去岳母那裡,把大廚請來給你做幾天飯。」

  聽到韓岡要向她娘告狀,王旖一急,猛地坐了起來,「官人!我……奴家明天會好好吃飯的。」

  「嗯。那好,」韓岡微微一笑,「明兒我讓人多弄幾個湯,看看哪一種合口味。」

  「……不用了。」王旖的神情又淡了下來,「讓灶上隨便熬點粥,做點菜就可以了。」

  眼中看著妻子的神色變化,韓岡歎了一聲,儘是無奈。王旖心結難解,而他在原則問題上又絕不會讓步,想要和解,真的是難了。

  前兩天他還跟王旖爭吵,韓岡說去河北對韓鐘也是一個難得的歷練,王旖則說,韓鐘學了一肚子兵書,就只會紙上談兵,貿然領軍,是害人害己,就是要歷練,也該一步步來,先易而後難,而不是一步登天。

  韓岡當時大怒,說,「去河北,至少有王處道管著他,讓他只能在鐵路上下功夫。去夔州去湖南,我哪裡找一個王處道管他。沒人壓著,他一個低品朝官能搶去指揮幾千上萬兵馬,那才是一步登天。別人家的兒子也是人,不是讓宰相家衙內拿來歷練用的。」

  韓岡這段時間一直頭疼,王旖說到底並不是不願意韓鐘去河北,只是不忿韓岡對韓鐘的態度,看起來是在著力培養兒子,但實際上不過是想讓在溫室裡長大的嫡子,感受一下現實,甚至不惜讓他去冒上性命之險。

  要說韓岡全無此心,那當然是說謊,王旖與韓岡結縭二十餘年,韓岡的行事風格又怎麼會弄錯?

  但韓岡覺得自己只是想教育兒子,怎麼可能會坐視兒子丟掉小命?韓鐘的職位,本來危險性就不高,何況還有王厚照看。

  這麼多天來,韓岡和王旖爭執的焦點就在這裡,韓岡並不認為自己對兒子的安排有錯,而王旖則越發的對韓岡不滿。

  想及妻子的倔強,韓岡又歎了一聲,他之前煩得厲害,沒精力與王旖爭吵,才乾脆丟到腦後。現在看來,這個做法錯得大了。

  「你們先下去。」

  韓岡打算早點解決家中的問題,他總不能放任妻子就這麼病下去。

  先清了場,向床裡面坐了一點。韓岡拉住王旖的手,笑了一笑,正想開口,卻見退到門外的使女站在門簾外向裡探頭。

  韓岡看了看妻子,猶豫了一剎那,然後坐直了身子,揚聲問道,「怎麼了?」

  使女猶猶豫豫的說道,「相公,都堂傳話,有緊急軍情。」

  又一次歎息,韓岡回頭看著臉色木然的妻子,想說些什麼,想想卻沒有多費口舌,扶著王旖躺下,蓋好被褥。

  俯身在王旖耳邊,「早些安歇,事情處置了我就過來。」

  留下一句話,就走了出門。

  王旖睜著無神的雙眼看著韓岡離開,使女回到房內,她卻翻身向著內側,不讓任何人看見她臉上的表情。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10:08
第126章 消息(下)

  馬車停在背街的小巷中。

  迥異於不遠處街上的喧鬧,巷中寂靜無聲。

  巷道兩邊,是向巷頭巷尾延伸出去的白牆黑瓦。五十多丈長的巷道中,只有四五道門扉,其中僅僅兩座漆作深黑的正門,並非朱色,也沒有門釘,證明宅院的主人並非是官宦之身。不過這等一下佔了四分之一座裡坊的深宅大院,無論新城舊城,還是外城,都是十分稀少。

  蘇忠信下車的正門前,本來空無一人,直到馬車停下,正門旁的小門中才走出兩人。兩人衣服一模一樣,上身一件純黑色的對襟短褂,下身一條黑色長褲,衣褲熨燙得挺括,又貼合身形,腰間又有一緩緩條皮帶緊緊勒出腰線,有些類似於如今新制的神機營軍服,看起來十分精神。

  兩人腳下的皮靴,外形上也是仿製神機營的軍靴,但軍靴走起路來,匡匡匡的踏地聲集合起來老遠就能鎮住敵人,可他們兩人踏著青石板,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兩人中的一人,快步走下台階,不見對熟客的奉承,也不見對生客的詢問,沉默的拉開車門,等蘇忠信和他的同伴下車,他便跨上車邊的踏板,引導馬車駛向側門,停進宅院的車馬廳中。

  另一人在門前守著,等蘇忠信從袖口抽出一塊銀牌,遞給他查驗過後,方默默的將門扉壓開一線,打開的縫隙僅供一人進出。

  蘇忠信進門時,二十來歲的司閽就連眼珠子都沒動,直直的平視前方,視線從蘇忠信的頭頂上越了過去,彷彿眼前只有看慣了的大門,蘇忠信兩人並不存在。

  蘇忠信絲毫不以為意,像他這樣的豪商之所以來到此處,看重的就是這種視而不見的態度。

  門後宅院樓閣,無異於尋常宅邸,卻是毫無聲息,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法,竟然連樹上的蟬蟲都沒有聲音。

  蘇忠信進門,一名與司閽同樣裝束的僕役站在門後照壁前。一身黑,不說話,宛如幽魂。

  年輕的同伴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時,臉色古怪的盯著他連看了幾眼。

  「東陽的寇公到了沒?寇溫瑜。」蘇忠信問。

  僕役欠了欠身,沉默的轉過身,在前面領路。

  院中清靜到了極致,不見他人,不聞他聲,唯有蘇忠信和他同伴的腳步聲清晰可辨。

  「二叔。」年輕人下意識的壓低聲線,「此處好生古怪」

  蘇忠信頭也不回,「就是這樣才對。」

  穿過正院,繞過正堂,走進一扇黑油漆的中門,復在穿廊中行了有二三十步,向右一轉,穿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粼粼湖光迎面。

  「啊。」年輕人輕輕驚囈了一聲,坐在馬車上繞了裡坊半圈,宅院的大小已心中有數,卻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一片湖面。

  蘇忠信輕笑,「進門的院子當做門房就可以了。」

  所謂宅院只有一座充為門面的正院,整座宅第主體就是一座園林,園林中央是一塊三十來畝的小湖。環繞著小湖,草木繁盛,假山聳立,七八座小樓在湖畔錯落佈置,與天光水色相交融,又各自自成一體。

  兩人跟隨僕役來到其中的一座小樓前,還沒有通報,三四人便從樓中迎了出來。

  領頭的一位六十上下,正是今日相邀的寇溫瑜,他大笑著,「蘇二,何來之遲,老夫可是等了你半日了。」

  蘇忠信拱手一禮,笑著解釋道,「寇公見諒。忠信昨夜方回京,又去拜見了族叔,在族叔那兒睡到午後方醒。回來聽聞寇公有招,不敢怠慢,行李還沒收拾就趕來了。」

  幾人與蘇忠信一一見禮,又打量起跟隨蘇忠信的年輕人,

  領頭的德公老眼中閃著精光,比相女婿時看得還用心。打量了一陣,轉對蘇忠信笑道,「蘇二你帶來的這位小友一表人才,可是家中子弟?」

  「家中子侄,跟著跑跑腿。」蘇忠信沒有介紹太多,寇溫瑜幾人也沒有追問,只是多打量了幾眼,微微露出一點心照不宣的笑容。

  一眾先後進門,卻見廳內光線略暗,背向湖水的幾扇窗沒有一扇打開。

  「怎麼拉著窗簾?」蘇忠信詫異的問道。

  一人扯開窗簾,「看著礙眼。」

  窗外可見一座高樓正拔地而起,相距不過百丈。

  蘇忠信呵的一聲笑了,「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再過兩月,這摘星閣可就要開張了。」

  「要是出點事再耽擱一回就好了。」

  寇溫瑜搖了搖頭,「請柬已經來了,應當不會再改期。要不是之前的雨水,現在就該完工了。」

  蘇忠信歎道,「等摘星樓建起來,此處可就沒現在這般清淨了。」

  「誰說不是。」三兩人異口同聲,然後相視而笑。

  以李白的名句為號,摘星閣坐擁七層,高過百尺,還在圖紙上的時候,就已經名滿京師。

  開始修建之後,京城人時常都能在報紙上看到有關此樓的新聞。不是對大工的訪談,就是刊載其所用新型材料和新的建造手法,讓許多準備建房修樓的人家,都為之心動,想著等摘星樓建好之後,請摘星閣的工匠給自家幫把手。

  但蘇忠信並不喜歡摘星閣,究其原因,還是位置太近了。

  坐在摘星樓中,拿支千里鏡就能將周圍三四里內的宅院窺看得一清二楚,誰還能放心的到此處來聚會?

  三層高的樊樓就因為能夠窺探到宮城,被拆掉了第三層的半邊。摘星樓這等高樓,能夠修起來,還多虧了是建在新城外。現在有了聲勢,想拆都拆不得了。

  「等過了夏天,就找處好地方吧。」蘇忠信提議道。等摘星樓修起來後,他就不準備再往這裡來了。

  雖是商人中的一員,但華而不實的物事蘇忠信向來不喜歡。他需要的是低調,不惹世人注目。

  此地沒有名目,看起來就是一座富人家的園林,故而才會吸引到如蘇忠信、寇溫瑜這等豪商。可是當環境有變,對他們的吸引力也就消退了許多。

  「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寇溫瑜道,「等明日我跟樓、張兩位商議一下,日後我等聚會之所換到何處去更合適。不過,這裡可是……」他向上指了指,「那位的產業,一下拉走一半客人,也不太好,得好生計較一下。」

  「當然。」

  「此乃正理。」

  幾個人先後點頭,在他們說話的時間裡,外面的酒席佈置已經完成了。

  「好了,先別說了。」寇溫瑜道,「還是盡早入席,讓我等為蘇二接風洗塵。」

  幾人相互謙讓著坐下,各自先敬了蘇忠信一杯酒,很快就酒酣耳熱起來。

  不過喝酒的時候,頭腦間還帶著靈性,一人問蘇忠信,「蘇二,你這番從江南回京,可有什麼見聞?」

  「見聞倒沒什麼新鮮的,就看見下雨。」蘇忠信搖搖頭,低聲道,「今年江淮荊湖各路,多少地方要絕收了。」

  一人的聲音更低了三分,「京師裡早在傳了,都說是宰相失德。」

  「找死吧!」年輕人驚叫,說完自知失態,忙低下了頭。

  「誰知道。」寇溫瑜冷笑了一聲,「今年福建商會怕是要笑死了。」

  「怎麼笑?米價一直都被釘死的。」一人憤憤不平。

  「只有三等糙米才如此。」年輕人在旁插話。

  兩廣和南洋的大米,年產量能達到兩千萬石。這些年來一直把全國的平均糧價死死壓在每斗七十文上下,尤其是京師的糧價,更是像被加了一千斤重的大鎖,比國庫的大門還要牢靠一點。

  京師一府二十二縣一百零三鎮,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米價是六十八文,秋天豐收時節,米價還是六十八文,十年來,京師三等糙米的價格完全沒有變動過。

  也正因為京師糧價穩定,章韓聯合執政才穩如泰山。

  不論是福建商會背後的章惇,還是雍秦商會背後的韓岡,兩位秉政的宰相,為了朝堂和京師的穩定,寧可虧本也要保證京師的糧食供應。

  尤其是每到春時,青黃不接的時候,京師的百姓,不論是主籍還是客籍,每天都能憑證在各處糧店購買.官倉寄售的三斤米糧--京師的戶籍管理做得好,原因也在這裡--同時,福建商會和雍秦商會中經營糧業的成員,都會在此時以相同價格清理倉中舊糧。

  但想要吃好,比如不想吃帶著殼,口感又粗糲,許多時候還有些霉味的糙米,吃厭了那等一石磨出九斗的低劣米糧,打算改善一下伙食,那麼就要做好大出血的準備。

  不論是官倉,還是糧商,基本上都是收新米,出舊米,不斷更換庫藏的糧食。市面上的新米新麥,在糧店水牌上的標價,永遠都在普通米價的一倍以上。一些在水土優良的地方精心培育出來的特種稻米,價格高出十倍都不止。

  六十八文一斗的米,只有窮人才會去吃,稍稍有點錢的士民,都會買貴價的米麥。

  一人給自己壯著膽,「根本不用怕,京師不亂,天下就亂不了。京師糧價安定,京師就亂不了。只要能吃飽飯,有幾個會去做殺頭買賣?」

  幾人紛紛附和。

  「你家準備放出多少糧?」寇溫瑜在一旁問起蘇忠信。

  蘇忠信笑道,「那要看相公要多少了。」

  少殺慎殺,這就是如今宰相的行事方針。非十惡重罪,總要盡可能的留人一線生機。

  兼併,無立錐之地,無產之人,是亂國之源。朝廷無論如何都要保證他們能有一片地,儘管遠在雲南,儘管偏處西域,但一想到大不了去西域、雲南墾荒,那些已經身處絕境的人們,就還能報著一線希望,不會去選擇走上絕路。

  六十八文一斗的糧食很難吃,但再難吃也比沒有的吃要強很多。再如何窮困潦倒,一天下來,六七文錢總能淘換到的,換上一斤米,好歹不會餓死。

  一斗三錢的碾米費,新收的稻穀一石只能出半石的精米,但如果是三等糙米的話,碾米的價格還能降,出產的數量甚至可能大到畜力碾米的九成半。

  以京師的庫藏,加上蘇忠信這一班商人的積存,足以讓京師太太平平。但若是加上南方的災情,倉中庫存的米糧可就要精打細算才行了。

  一眾正說著今年的災情,外面起了一片喧囂。

  寇溫瑜推開窗戶,向外張望了一下,回頭道,「諸位稍等,我去去就來。」

  很快他就回來了,臉上多了幾分沉重。

  「出了什麼事?」幾個人齊聲問道。

  寇溫瑜長歎道,「河東軍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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