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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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45
本帖最後由 無關風月 於 2011-11-15 23:09 編輯

【作者簡介】:

  煙雨江南,這個名字其實很誤導,本人生於東北,是地道的北方人。直至大學時,才至上海求學,自此與南國結緣。 自小以來,我就嚮往自由且無拘無束的生活,可是不知怎的,讀書二十年,走的都是一個標準好學生該走的路,基本上沒有別的選擇。畢業後,真正自由的記者生涯讓我提不起興致,遊學歸來時,反而選擇進入了資本市場這一水深浪高的行當,從此陷於其中。 不過看過的書、玩過的遊戲、做過的夢都還存在心裏,寫書,其實也就是將這些故事與大家分享的過程。不過有所區別的是,自已想的故事很簡單,而給讀者看的就不行了,一定要多挖坑、挖大坑,坑中有坑,坑外套坑,讓人一路翻翻滾滾地摔到終點,這才有點意思。 塵緣是一次全新的嘗試,希望大家能夠喜歡。至少,偶寫的東西,自信還是能有點和別人不一樣的。

【內容簡介】:

  那一天,我搖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在山路匍匐,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次次的轉山,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滄央嘉措

【作者其他作品】: 《狩魔手記》 《天誅》 《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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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09
序章 相約

  天上一朝日月,人間幾度春秋。

  其時浩浩神州,關山雄踞,大河縱橫,山河之間,蕩蕩然沃野千里,氣象萬千。億萬年間,天降凝露,地氣升騰,陰陽交匯之下,遂有雲行風動、電閃雷鳴。

  物華凝聚,始現生靈。又不知幾億萬年之後,方得有人行走於大地之上。當此繁榮昌盛之世,上古之事早已佚不可考。無論士林大夫,又或販夫走卒,所知者無非神仙精怪、種種荒誕傳說。即使正史所載之洪荒紀元,也僅上溯數萬年而止。大略有識之士,自然知道史書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書上所載諸般洪荒逸事,讀來與俾林野史實也相去無幾。

  神州得天獨厚,多有風調雨順之年,故此漸漸走向盛世。其中自有一些人,不喜世間名祿,只愛尋山覓水。又於那些山清水秀、地氣彙集之所結廬而居,離俗遁世,潛心修行。

  上古之年,坊間傳到有修道之士號廣成子,徹悟仙法,騎鶴西去,留下若干仙跡。此後塵世修仙訪道之風始盛。千萬年來,得道飛升之士屢有所聞,正史野傳也不鮮提及。至此凡人始知九天之上,另有青冥,百尺地下,是為黃泉。只是神仙一說終究虛無飄渺,仙凡之間相隔遙遠,凡夫俗子們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餐溫飽,勞碌終生,不得解脫。等到老來歸去,一抔黃土,數滴眼淚,也就了無痕跡了。

  每逢天災人禍,又或是重要年節,百姓必會焚香上供,去膜拜那些自己終其一生也不可或見的神明。因為他們相信,神人相距並不遙遠,只要誠心祈求,虔誠膜拜,上天終有所感,仙界必有所覺,雖然不是有求必應,終能應驗一二。。只是天地之別、仙俗之隔,實如巨淵汪洋,遠非這些凡夫俗子所能思及,這個自不必多提。

  然在九天之外,青冥之極,確有廣大玄妙世界,即為眾仙居處、凡俗口中所稱之仙界,又別名天宮、蓮華、妙境,等等,名號不一。

  仙界所處之地蒼蒼茫茫,無比廣大,不知其界在何處。上下幽幽,縱有莫大神通,也無以測度其深其遠。

  然則仙界也非如那些凡夫俗子所想,惟有繁華似錦,歌舞昇平。

  茫茫仙界中,除中央一地外,四野均是荒蕪一片,玄境處處,有莫大兇險藏於其中,平素縱是一般的下仙也不敢離開仙域過遠,一旦陷入玄荒種種幻境之中,既有可能再也不得脫身,金身仙品,均要毀於一旦。因此敢於玄荒秘境出入行走的,若非具大神通的上仙,則是有通玄手段的仙人,因此才不憚種種兇險。

  然而越過茫茫玄荒,再向深處,是何世界、有何天機,即是仙人也不得而知。

  在仙界的極邊緣處,有一條天河,寬十萬丈,深百千尺,水面上波濤不興,綿綿延延,不見其源,不知所終。河邊千里之內不見樹木植被,空中無飛禽,地面無塵土,無彼無此,其渺茫狀態,難借言詞形容。

  天河之水並非凡水,柔弱之極,片物不載,不論是天獸還是仙人,入水即沉,再無出水可能。天河之上,有習習微風自玄冥中來,向無盡處去。通常時候,這些風只是氣流微湧,與人間風雨並無二致;然而每過一段時間,風中就會帶上絲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玄異氣息。所謂玄異,即是一旦遇上仙家法寶又或是修習有成的靈物,即會侵消其仙氣、解離其結構,無論仙人天獸,在這茫茫天河上一旦支撐不住,即會就此落水,萬載修為頃刻間化為烏有。

  正因如此,這條天河得名為不二天河,成為翼護仙界的天然屏障。然而偶爾還會有那得道精怪從玄荒深處出來,越過不二天河,潛入仙界正土。因此仙帝令有能之仙人巡視玄荒邊緣,以防精怪魔物侵擾仙界清靜。

  不二天河有若游龍,蜿蜒臥於仙界。河畔一片荒野,淡霧繚繞,千里之內了無生氣。惟獨在河水彎處,水畔池邊,有一方青石,生得晶瑩剔透,傲然不凡,,隱隱之間,透出些生氣,,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顯非凡物。

  青石不知從何而來,自亙古時起就已立於不二河畔。仙山無日月,它已不知立了幾萬萬年。

  這一日,無定河畔久遠的寂靜又被打破,遙遙遠方,雲開霧散處,有一位仙人灑然行來。他面若冠玉,鼻入懸膽,氣宇軒昂,鬢髮高挽,束以七彩琉璃盤龍珠,一身長袍前繡雲後生風,袍袖角各綴一座八角玲瓏塔,足下三朵蓮花,放射寶光若華,破開層層雲霧,冉冉而來。

  仙人遙遙望見無定河畔那一方青石,微露笑意,足下蓮花光芒綻放,加快了行進速度,轉眼間已飛至不二河上方。他駕起仙蓮,頃刻間已經在河上環飛三周,神思掃遍方圓千里之域,見並無異狀,這才壓低仙蓮,徐徐落于青石之旁。

  他理理仙袍,背靠青石,面向浩渺無定天河,從容盤膝坐下,又從懷中取出天書一卷,朗聲頌讀起來。

  浩浩煙波,瑩瑩青石,伴隨書聲朗朗,這位於玄荒凶境邊緣的不二河畔,一時間竟也雲霞繚繞,異香撲鼻,萬千蓮瓣飄落,和風細雨灑下,天邊透出紫霞之光,不毛之地,頓成祥瑞處所。。

  過不多時,一卷天書頌畢,仙人緩緩站起,將天書收入懷中。他拍了拍身畔青石,笑道:“青石啊青石,你能得聽我頌讀天書七卷,也是有莫大緣分。如今你靈光外露、修行將滿,若有機緣,或也可得脫卻石體、修成仙胎。現今時辰將到,你我此次相聚已了,就此別過。”

  仙人抬手一指,三朵蓮花自空而降。他舉步踏上蓮花,欲飛起時,又見不二天河上萬道煙波,罡風再起,忽然心有所悟,於是又回身來到青石之前,道:“青石啊青石,你我果是有緣。我适才見無定天河上巽風再起,悟得‘解離訣’一篇,也都付與你吧!”

  言罷,他袍袖一拂,煙霞過處,青石上已泛起一篇文字,隨後又漸漸隱去。

  這一次他不再停留,駕起蓮花,沖宵而去。

  無定河畔,荒茫四野,一時之間,只餘下一方青石。

  此仙乃是四方巡界之使,往返巡迴檢視玄荒邊地,以防有精怪趁虛而入。這些精怪雖然興不起多大風浪,然則擾及仙人清修,終是不妥。

  仙人檢視四境,每五百年巡迴一周。每到無定河畔時,他必坐于青石之旁,朗聲頌讀天書一卷,然後起身拂理袍帶,方正綸巾,如此才會離去。

  仙山無日月。

  自何時起方始與青石相晤,仙人已不自知。每五百年的一次相遇,如今已是第幾遭。

  惟那七卷天書,翻來覆去,又讀了何止數十遍?

  仙人離去後又不知過去多少年,青石受巽風吹拂,吸天河露氣,瑩光越來越盛。

  忽有一日,素來平靜無波的無定天河驟然波濤洶湧,狂風大作。上窮怒雷滾滾,大地震顫轟鳴,就連那方亙古不動的青石上也光波流轉,晃動不休。

  一記驚天怒雷過後,天河畔一道青色毫光沖天而起,直上九宵!再看天河河灣處,青石早已炸裂,一地碎石之間,立著一個一襲青袍的卓卓女子。她黛眉微顰,茫然四顧,渾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恰在此時,荒原盡頭煙塵大作,隱隱有戰鼓號角聲傳來。那女子面露疑惑,就向那煙塵起處望去。

  遠方白光一閃,有一頭似貓似狐的雪白小獸宛如足不點地般沖來,轉瞬間已沖至那青衣女子之前。

  雪白小獸埋頭苦沖,渾然不覺前方正立著那青石化成的女子。它雖靈覺冠絕玄荒,然則分毫感覺到那女子的氣息。這也難怪,她剛剛脫卻石衣、修成仙體,此刻通體靈氣沖盈,然而仍以石氣為主。在小獸靈覺之中,那女子不過是一方青石而已。

  青石此刻茫茫然,恍恍然,渾不知身在何處,將向何方。她心中忽然微動,盈盈俯下身體,纖纖素手落處,恰好拈住那只小獸的後頸,將它提了起來。

  小獸萬沒料到有此結果,一時間急得張牙舞爪,向著那女子吱吱呀呀地叫個不停,顯然在炫示威風。可是它頭大爪短,通體雪白皮毛柔軟之極,雙眼紅若火晶,再怎樣努力亮出小牙,也只顯可愛,不見威風。

  女子將小獸提至面前,一雙青瞳定定地看著它。待見小獸徒然掙扎示威,不由得婉爾一笑。

  此時遠方煞氣沖天而起,一聲號角悠然傳來,號角聲中隱現淩厲殺機。小獸扭頭望去,見那沖天的煙塵中隱現無數旌旗,一時間竟然呆住了。而那女子也在遙望遠方,見無數甲兵正向此地奔來,不覺微露疑惑之色。

  雪白小獸不再掙扎,輕輕嗚咽一聲,就此緩緩低下頭去。它四爪微微蜷起,在那青衣女子手中,就此縮成了一個雪白絨球,似是閉目待死。

  不知為何,青衣女子心中憐意忽然如潮而生。她輕輕一歎,纖指微松,雪白小獸就此向地上落去。它似是完全沒有預料到如此結果,在地上彈了幾彈,這才四爪一伸,如一道閃電般向不遠處的無定天河奔去。

  將到河邊,它忽然駐足,回首向那女子望去。

  那青衣女子盈盈立於風中,一雙美瞳竟也望向於它。

  四目相對一刻,數秒而已。

  雪白小獸忽然仰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嘯,其聲清越蒼越,有若龍吟!

  嘯聲未歇,它已回過頭去,一躍十丈,縱入無定天河之中。平滑若鏡的天河上激起了一團小小水花,又有數道漣漪蕩漾,久久不散。

  在那青衣女子的瞳中,同樣映出了數道漣漪,久久不散。

  恰在此時,一聲有若霹靂的大喝傳來,驚散了青石瞳中的漣漪:“兀那蠢物!你好大的膽子,如何敢放走萬年天妖!”

  青石慌然轉身,見身後已立了一個高她數倍、周身金甲的仙人,正向她怒目而視。而無數天兵已如潮水般自她兩旁湧過,向天河邊追去。只是到了河邊時,他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踏前一步。天河弱水罡風,縱是上仙也不敢輕渡,這些普通天兵又如何敢踏進河去?

  青石微覺驚慌。她剛剛脫胎化形,一切皆依本能行事,此時靈智尚未全開,全然不知大禍已自臨頭。

  金甲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青石,歎道:“罷了,天妖此刻已逃回玄荒。你這蠢物犯下大罪,隨我去見仙帝吧!只是憐你修行不易,方始得道化形,就要受天雷殛體之刑。”

  青石還未明白金甲仙人言中之意,就聽到嘩啦一聲響,一雙纖手已然多了一副鐐銬,一名仙卒將一面玉牌向她一招,一道光華當即將她罩住,就此吸入到玉牌之中。

  “大膽蠢物,你可知罪嗎?”

  直至這記喝聲入耳,青石才從恍惚中醒來。她舉目四顧,見不知何時已身處一座輝煌天殿中央。大殿以青玉輔地,以白石為柱,四角銅獸香爐中氤氤氳氳,正燃著不知名的香料。大殿四簷之上,皆有青金異獸坐守。

  大殿中空中一聲,惟青石跪於殿中央,絲毫動彈不得。

  她的正前方,有一道翠玉長階,一路向上,直伸入茫茫雲中。那聲斷喝即是自雲中飄下,落於階前。

  她心下驚慌,又覺不解,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此時又有一個聲音傳來:“陛下,此蠢物私縱天妖,雖是無心之過,然則其禍無窮,依律本當將其打入陰潭,永世承受極寒蝕體之刑。姑念其剛得化形,靈識未開,故只處以天雷殛體之刑即可。”

  青石微微顫動,她並不知天雷殛體是何刑罰,然則隱隱感覺,億萬載修得的神識,恐怕要就此去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

  青石全身一震,她記得這個聲音,那每五百年就會在她身邊響起一次的聲音!

  “陛下,此次天地間機緣混亂、陰陽相沖,方使那天妖得脫所困。若非天地劇變,她仍只是一方青石而已。她縱然脫卻石衣、修成仙體,靈識也未盡開,如何識得天妖?她雖然當罰,然念其修行不易,臣以為天雷殛體之刑過重了!”

  前一個聲音轟轟隆隆地傳下,已有怒意:“大膽!她縱走天妖,罪無可赦,天雷殛體、毀去她過去未來一切因果,已是莫大的恩典。你不過是小小的四方巡界之仙,又如何敢在此殿胡言?陛下,若此等罪過都可赦免,天律將置於何地?朗朗仙界,殿前神仙,又將如何感受呢?”

  此時九重天上白雲忽開,隱隱現出一座仙宮,紅牆金瓦,白玉欄杆,紫雲繞牆,巍巍峨峨。青石忽然感覺有一道目光自自己身上掃過,那目光溫潤柔和,仿如蓮花拂面,令她一時驚惶盡去,心下踏實了許多。

  此時天上傳下一個語聲,溫和淡泊,不怒自威:“青石縱走天妖,其罪已明,依律當處天雷殛體之刑,大羅天君所言並無不妥。”

  “陛下,臣有一言!”那巡界之仙又道:“青石在此時修煉成形,縱走天妖,溯其根源,乃是因臣頌讀天書,為她聽去,依法修煉而至。是以青石此罪,理應由臣共擔才是!”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你巡視四境,累有功勳。也罷,這也是你塵緣未了。既然你願與她共擔此罪,那即罰你二人清退仙班,打入濁世,承受百世輪回之苦。”

  聽到清退仙班、打入濁世幾字,青石不知為何,心底忽有寒意湧起。只是她眼前一花,那五百年得遇一次的仙人已出現在她面前。

  他緩緩解去束發琉璃盤龍珠,脫下仙風遊雲袍,又散去足下蓮花,與她並肩跪於大殿中央。

  此時九重天上,仙宮深處,鐘聲悠悠響起,揚揚灑灑,四下飄散。

  大殿鋪地青玉忽然盡數散開,青石與巡界之仙就此向下墜去。她只覺茫茫雲霧擦身飛過,罡風刮面如刀,雲霧深處,又有種種凶厲景象,心下正慌時,手上忽然一暖,已被人輕輕握住。

  這一握,握定了百世輪回,千年塵緣。

  方知道世間故事,原有根本;順緣逆緣,皆是前緣。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0
本帖最後由 無關風月 於 2011-11-10 20:12 編輯

章一 斷腸 

  當其時,天下政治昌明,百姓安居樂業,神州處處祥瑞不絕,漸漸有了一副盛世氣象。

  時有名城洛陽,因地處中原通衢之地,物產豐饒,又久不經戰亂天災之禍,人口便逐漸多了起來。幾經擴建之後,洛陽日益興盛,隱隱有淩駕帝都長安之勢。因此百年之前,洛陽即被開國之高祖皇帝定為東都,自此益發繁盛。

  洛陽城中有一道長亭街,街東首有一條銅川巷,巷中高牆深院,青石鋪地,氣象森嚴。銅川巷內居住之人非富即貴,皆是洛陽城內數一數二的顯赫人家,是以這樣一道深巷之中,其實只有寥寥五戶人家。

  此時方當盛夏,空中萬里無雲,如火的驕陽似是要將青石路面烤得生出煙來。巷口處幾株垂柳也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柳枝筆直向下,紋絲不動。

  這正午時分正是大戶人家午休之時,整個銅川巷內空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知了的聲聲鳴叫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在銅川巷口的一戶人家,兩扇黑漆銅門之後關著的卻是一個清涼世界。樓宇回廊之間,習習風中帶著浸人涼意,全然不似大門外的熱浪逼人。宅院內水榭歌台,畫棟雕樑;樓閣重重,回廊道道,可謂氣象非凡。院中一盆一椅,若非華美異常,就是有來歷之物,可考可察。單說那數方假山石,就是產自南海之濱的滴水石,且不說滴水石本身價值千金,僅是千山萬水的運到洛陽,所費已然不菲。

  僅止這些,也就罷了,然而那門內照壁上繪著的紫虎嘯月,庭院石階中央的游龍浮雕,又或是主樓屋簷上伏著的四尊青銅龍龜,俱非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擁有的紋飾。特別是紫虎與游龍,更是惟有帝室血脈方能使用的圖紋。

  宅院前後分為四進,連接這四進院落的,是兩邊的抄手遊廊。 每進之間左右兩扇垂花門,梅蘭竹菊,松楓荷合,各具形態,斷斷沒有一個重樣。僕役丫環穿梭不絕,俱是輕手輕腳,似恐驚擾了主人的午間小憩。大戶人間,法度森嚴,單從僕從的這些表現上就可見一斑。誰敢多行一步路,多說半句話?

  在宅院後進一角,另有一座翠竹掩映下的院落,院門上題有‘停墨閣’三字。門上一副對聯:

  四壁墨香緣窗逝,一泓秋水繞身飛。

  其幽靜處別有洞天。

  此時主宅偏門一開,一個書僮打扮的少年閃出,一路向停墨閣奔來。剛進門數步,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少爺!少爺!”

  停墨閣迎著院門的是一間書房,房中端坐著一個華服少年,看上去十七八歲年紀,一身牙白家常便服,箭袖和衣裾邊繡了些松枝祥雲,聊作點綴;五彩絲線撚的絲絛將一塊通透溫潤,不沾塵, 可避水的玉佩掛在腰間。配上足下雲跟厚底朝靴,清清朗朗,華華美美,端的是如玉少年,翩翩公子。他身畔燃著一爐龍涎香,手捧一本古卷,正在用心研讀,顯得極是專心。驟聽門外書僮呼喚,少當即嚇了一跳,手一抖,險些將那書掉落在地上。他飛速拉開抽屜,將剛剛研讀之書藏於其中,又從桌上抓過一部官修正史,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那書僮才叫兩聲,就已奔進房內,見少年正埋首讀經,當下笑道:“少爺!眼下有兩個大好消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靜日子,不用再看這些悶死人的之乎者也了!”

  那少年一聽,立刻站了起來,道:“真的?這是怎麼回事?快說,快說!”

  書僮湊近少年,壓低了聲音道:“我剛才在正房經過,無意中聽到夫人和洛陽王小王妃在敍舊,其中提到老爺這次赴京後,很得玄宗皇帝的賞識,已經留在京中準備重用了呢!這是第一大喜。這第二喜嘛,長安洛陽相隔遙遠,一來一回怎麼也得半月有餘,老爺肯定不能常回來督察您的課業了。”

  少年面露喜色,但旋即意識到不可喜形於色,尤其父親遠行在即,為人子怎可如此歡欣?於是臉一板,道:“此事當真?我得向夫人問問去。若是你敢騙我,看我怎麼用家法收拾你!”

  書僮嚇了一跳,忙拉住少年央求道:“少爺!你這一問,夫人一定會察知是我多嘴,到時吃一頓家法倒是事小,萬一被趕出宅院,那我可就再也服侍不了您了。”

  少年沉吟一下,知道夫人向來明察秋毫,若是心切問了去,這書僮必定要吃家法。他素來喜愛書僮聰明伶俐,辦事穩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準備慢慢再探口風。

  就在此時,閣外忽然傳來一個若鐘響磬鳴的清脆聲音:“三哥哥,是什麼事讓你這麼歡喜啊?”聲音未落,門外就閃進一個少女,低低挽著朝雲髻,淡淡著著胭脂紅,垂垂戴著緊步搖,斜斜卷起薄紗袖,露出香藕樣的手臂,水蔥似的指甲。正是那未遇範蠡的西施,不諳世事的貂禪,未落風塵的柳如。她微掀裙裾,一路小跑,轉眼前就沖到了少年的書桌前。

  少年大吃一驚,伸手想收拾桌上的東西,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她沖到桌前,一時間手停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頗為尷尬。

  書僮見了少女,臉色微微一變,立刻行禮賠笑道:“七小姐,您怎麼來了?”

  少女盯了書僮一眼,冷笑道:“采藥!但凡有你在,必無好事。是不是又在攛掇著三哥哥幹什麼壞事了?”

  書僮采藥臉色大變,勉強賠笑道:“七小姐說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過是看看哥兒有沒什麼示下。”

  少女哼了一聲,不再理會書僮,一把拿起少年桌上攤開的書,見是一部官修正史,當即扔在一起,繞到少年身旁,一把拉開了他的抽屜,將少年剛剛研讀之書給抽了出來,顯是熟知那少年的脾性。

  少女揚了揚手中的古卷,道:“《紫府金丹訣要》?三哥哥,你又沒聽姑父的吩咐,在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小心著了心魔,堵了七竅。”

  少年皺眉辯道:“青陽真人乃是高祖皇帝親拜的護國真人,他手書的《紫府金丹訣要》只可開心智,哪里會堵七竅呢?爹爹他老來迂腐,你也跟著這般胡說!”

  少女款款將古卷放在桌上,道:“三哥哥,可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三天后西門老先生就要檢查你的課業了,你若是過不了關,等姑父回來,少說也得是禁足一月,不得出府。”

  少年微笑道:“不過是背誦三本太宗本記而已,又用不了我半個時辰。”

  少女哼了一聲,忽而淺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三哥哥最聰明了。”

  原來少年姓洛名風,字從龍,再過一月即滿一十八歲。七小姐洛惜塵尚未十六,與洛風並非親生兄妹,乃是洛風之母楊夫人的侄女。洛風家世淵源,其父洛仁和以文采風流著名,時于洛陽任官,與洛陽王李充向來交好,其妹洛貴妃又正得當今玄宗皇帝寵愛,是以家族日顯興隆。此番洛仁和赴京高就,雖然尚未有定論,但必然是個顯赫實缺。

  洛風生時天有異象,府第上空白日積雲,又有一道紫電、一道青電盤旋交錯而下。洛仁和請來的風水先生不過是世間借仙道之名混口飯吃的泛泛之輩,自然解不得其中意思。只是信口謅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轉世云云。借問祥在何處,瑞從何來,自然是搖頭晃腦,“此乃天機,不可言,不可言”。

  洛風一落地,手中即抓著一塊小小青石,青石圓潤晶瑩,隱隱有寶光流動,顯非凡物。洛仁和見此子抓石而生,顯非凡胎,因此也就信了風水先生所言,重謝了紋銀若干。

  洛風自幼聰明絕頂,三歲能誦,七歲成詩,經史雜書,都是過目不忘。到年紀稍大一些,更顯沉穩,識大體,胸襟開闊,遇事從容。因此在五位兒子之中,洛仁和對這個三兒子期許最高,要求也最為嚴苛。只是洛風不知為何對於治國經濟之學全無興趣,只喜什麼築基煉丹、仙跡洞府之類的雜家旁說。他平日裏廣讀道藏,又自少結交修道之士,學了許多鉛汞之學,舞劍之道。

  當朝玄宗皇帝通道,因此修仙訪道之風日盛,又傳說在名山大澤中,多有修仙宗派隱居,屢有白日飛生的仙跡傳聞,是以王公大臣子弟修道習劍的不在少數,洛風所為,不過是尋常舉動。只是那些肯與貴族富戶結交的道士真人,十人中倒有九人道行低微,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幾部道典,又如何能夠教人?所貪圖者,不過是金銀供奉而已。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人大士。比如撰寫這部《紫府金丹訣要》的青陽真人,就號稱能點石成金,化泉為漿,又善煉仙丹。開國高祖皇帝服後果覺妙用無窮,當即封青陽真人為當朝國師,賜與田宅無數。又有傳言說青陽真人手掌一把仙劍,出鞘即可引動紫電天雷,威力無窮,青陽真人仗著這柄仙劍已斬妖誅邪無數。

  洛風可沒有那般運氣,遇見一個如青陽真人這樣的世外高人。他結交的修道之士雖多,研讀的道藏不在少數,酬金也花了不少。可是若說煉丹,凡丹煉出無數,仙丹一顆也無。若論習劍,那幾招幾勢倒也優雅從容、頗有風骨,但真動起手來連洛府的護院都敵不過。因此洛仁和越看越怒,終於禁止洛風再談修道之事,要他一心讀書,將來好承襲父蔭,在仕途上有所建樹。

  只是洛仁和公務繁忙,難得有時間檢查洛風的課業。洛風又是天縱之材,只消稍下苦功即可應付過關,大多時候仍是在研讀道藏,探尋飛升之途。他過於醉心此道,連身邊隨侍的小小書僮也被他私下改名為采藥。

  洛仁和雖然不喜洛風研習丹鼎之術、黃老之學,但自己也並非對仙道一味排斥,畢竟從本朝開國高祖皇帝始,歷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煉丹之學,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則如何上承君心,體貼聖意?而且洛仁和這座宅第也非尋常,前後四進各有兩條游龍浮雕,合起來是就是一座離龍陰陽陣。據那佈陣的道士說,陣中鎖著一頭北海冰龍之魄,此陣不光可以調和陰陽,驅邪避鬼,而且具有扭轉風水、福蔭子孫的大功效。

  這陣中是否真的鎖了一頭北海冰龍之魄自然無人可知,不過那調和陰陽之效倒是頗為顯著。整座宅院冬暖夏涼,十分怡人,府中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是洛陽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時為止,離龍陰陽陣建成剛剛三年,洛仁和就得玄宗皇帝聖恩,召入京中敍事。只是不知這是陣法之功,還是洛妃枕席之能。

  洛惜塵精靈跳脫,然而性情脾性頗見大氣,在洛府年輕一代中與洛風最是相得。她自幼時起,即被一位遊歷而過的女道士相中,授以養氣明心之術,並囑她勤加練習,待她滿十六歲時再來收她為徒。那女道士自稱出身靈墟,為白雲先生傳承弟子。然如洛惜塵這樣的官宦之女,自不會下什麼苦功,三五天能練上一回已很是不錯了。就算如此,洛風也自對她另眼相看。只是她自己到對那所學養氣之術不屑一顧,稱之著力於旁枝雜徑,背離大道本源。洛風對此很不受落,每每力陳已見,希望洛惜塵能識得其中真味。但洛惜塵心高氣傲,自然不服,何況洛風自己雖讀過諸多道藏,也未見修出什麼神通來,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討道法仙源時,倒是以爭吵居多。

  洛風雖然醉於道術,無心經濟治國之論,然則僅是應付了事的誦讀,已能使年未十八的他嶄露頭角,把經史籍典諸子百家之學解得頭頭是道,將國事民情世間道理洞察於秋毫之間,每每有驚妙之語。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無所成。

  世事難測,由此可見。

  兄妹二人在書房聊不上幾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學上來,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頓爭吵。激辯一番之後,二人就都有些累了。洛惜塵忽望了一直乖覺侍立的采藥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同三哥哥講。”

  采藥頓時長出一口氣,轉頭就跑。

  洛惜塵又氣又惱,喝道:“跑這麼快幹什麼?本小姐還能吃了你不成?”

  那采藥伶俐,又仗著素得洛風喜愛,當下只作聽不見,腳下發力,轉眼間就消失在院門之外,直把洛惜塵氣得貝齒緊咬。

  洛風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麼話要向我說?”

  洛惜塵恨恨地一頓足,這才望向洛風,道:“哼,便宜你了。我聽說姑父此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時半會之間不會再回洛陽,你又可以肆意妄為了。可是天下也沒有那般的好事,我偶爾得知,這一次西門老先生受姑父所托,要狠狠考究你的課業,絕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記而已。”

  洛風笑道:“那也不妨。那幾本經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懼……”

  他一句話尚末說完,忽然從窗外吹進一陣急風。這風來勢十分淩厲,頃刻間就將書桌上的書卷紙筆一道卷起,劈頭蓋臉地向洛風與洛惜塵砸來,甚至那一方產自前朝的古硯也不得倖免,隨風而起!

  洛風吃了一驚,急切間奮力將洛惜塵拉到一邊,避過這突如其來出現的猛惡驟風,然而他自己卻被那方古硯砸中肩頭,忍不住臉色一白,悶哼一聲。

  猛然間,又一聲巨響,一排高高的書架被惡風掀倒,向二人傾覆而下。洛風再吃一驚,顧不得肩背劇痛,猛力將洛惜塵撲倒在地,堪堪避過了厚重的檀木書架。隨後一片唏嘩之聲,什麼前朝螭龍彩盤、上古青花龜紋缽、碧玉雲紋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惡風來得急,去得也快,雜帶著一堆雜物,旋即從另一邊破窗而去。

  片刻之後,洛風才抬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已是一片狼藉的書房。洛惜塵見塵埃已定,驚懼漸去,輕輕推了推洛風。洛風這才省覺,站起身來,將洛惜塵扶起。本朝男女之防遠不若前朝嚴苛,二人又是事急從權,肌膚之觸,也無不可。

  洛惜塵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起什麼風啊!”

  洛風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確有些異樣……咦?!”

  他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這才發現剛剛還是萬里無雲、烈陽高照,不知何時竟已鉛雲密佈。那一片黑壓壓的雲不斷垂落,似有千鈞之威,直欲要觸到主樓的屋簷。若這雲失了羈絆,這若大的洛陽城,怕是都會被壓為齏粉!

  此時洛府中早已沒了先前的清靜,一片喧嘩之聲,僕役們都在奔走往來,為這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作著準備。

  洛風走到庭院當中,仰首向天,皺眉道:“這陣風雨來得當真奇怪,必有原因。嗯,讓我想想,《玄都九真》經中是怎麼說的……”

  洛惜塵忽然面色大變,向洛風大喊著什麼,只是她的叫聲已全然被一記突如其來的霹靂淹沒。

  洛風仰首向天,木然望著那如九天垂瀑一般落下的滔天電光,早已驚得呆了。

  大音希聲。

  “三哥哥!”洛惜塵也不知叫到第幾遍,麻木的雙耳才依稀聽到了自己的叫聲。眼見著那滔天電光直逼洛風而去,她顧不得身軀疼痛,也不避忌庭院中天雷如潮,飛步向洛風沖去。

  當蓮足落入庭院的一刻,洛惜塵忽地呆了一呆。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湧,哪有分毫天雷殛過的痕跡?她再一抬頭,天上複又碧空如洗,烈陽普照。剛剛那摧城壓寨般的黑雲,就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直至一眼看到蜷縮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洛風,洛惜塵這才相信剛剛的一幕非是幻覺。她心頭一痛,急急跑到洛風身前。

  洛風雙目緊閉,滿面紫紅,通體散發著驚人的高熱,似欲噴出火來。他胸口衣服一片焦黑,幾乎全被紫雷引發的天火給燒去,奇異的是露出的肌膚卻是細嫩雪白,宛如新剝的嫩藕,完全沒有半分被天火燒灼的痕跡。他頸中系著一道細細金鏈,鏈尾墜著一方小小青石。洛惜塵自然認得這是洛風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發著瑩瑩的光輝,光輝流轉不定,宛如活物。見此光景,洛惜塵暗忖:定是那青石護體,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燒之苦吧。一時,頓覺此物不凡,遂凝神細看。這一看,才見這方小小青石幾已變得通體透明,內中似有沸騰的熔湖,不斷有無以計數的細小紫金色文字飄浮上來。

  這些文字過於細小,洛惜塵仔細辨認,才勉強看清這些文字的一點輪廓。文字與上古的大篆有些許類似之處,她是一個字都不認得。但眼前情景太過玄奇,看到忘形之時,惜塵不禁伸手想去觸摸這方青石,然而那纖纖指尖剛一觸到青石,她即驚呼一聲,迅速將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熱之極,稍一觸碰既將洛惜塵的指尖燙出一個水泡。她乃是鐘鳴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這種苦?當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淚光。

  洛惜塵不停地吹著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洛風的安危,急忙望去,不覺又是一呆。

  洛風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怔怔望著高遠的碧空,熱淚滾滾而出,早已癡了。那方青石也已斂去寶光,安安靜靜地躺在洛風的胸口。

  “三哥哥!你怎麼了?”洛惜塵一邊呼喚,一邊推著洛風的手臂。她心下有些驚慌,隱隱覺得定是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了。

  過得許久,洛風才轉過頭來,他似是望著洛惜塵,目光實則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

  “原來……這已是最後的一世輪回了嗎?”洛風自言自語,洛惜塵卻一點也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經歷紫雷天火之後,在她眼前的洛風似是變了一個人,再也不見原本略有的張狂,而代之以浩瀚深邃,令人看不透,辨不清。

  她心下害怕,搖動著洛風的手臂,道:“三哥哥!你到底怎麼了?要不要請王府的薛太醫來瞧瞧?”

  “薛太醫?”洛風這一刻才回過神來,緩緩站起。聽到她的話,忍不住含笑道:“他能瞧出什麼來?俗藥凡方,怎破解得了註定的輪回因果?何況這已是最後一世,只消修得圓滿,自然消解得一切前塵後緣。又何須去破?”

  洛惜塵更是驚慌,她拉住洛風的袍袖不放,道:“三哥哥,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點都不懂?”

  洛風輕撫她的秀髮,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因果輪回,若論有就有,說是無也無。本來就是個故事,故事又哪里有道理呢?你現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機緣到了,便會明白。”

  洛惜塵本是冰雪聰明,此刻心中忽然有悟,當下問道:“三哥哥,你是要走了嗎?”

  這一問,把洛風也問得微微一怔。他沉吟片刻,道:“生死一場,即證輪回。萬千變化,無非因果。也罷,我既投生於洛府,也是一場緣分,且留書一封。他日有緣,自會重見。”

  言罷,洛風即回到書房,提筆鋪紙,匆匆留書一封,即向停墨閣外行去。

  洛惜塵不及細看洛風寫了什麼,急忙追出書房,向他的背影叫道:“三哥哥,你要去哪里?”

  “巍巍者,昆侖。”

  此時洛府諸丫環才發覺停墨閣中的變故,匆匆湧了進來,望見剛遭風劫的書房,無不咋舌。然而洛風從他們之中穿行而出,卻無一人能夠發覺。

  “怎麼好端端的東西全碎了?”

  “三少爺呢?怎麼不見三少爺?”

  下人們亂成一團,吵吵嚷嚷,洛惜塵卻渾然不覺,她只是將洛風留下的那一封書信悄悄收入袖中。

  九月的洛陽仍炎若洪爐,然而關外西陲的風中已略有隱約寒意,流竄在這片遼闊蒼茫的戈壁。這是一片迥然異於東都洛陽的土地,沒有溫潤適意的青山綠水,沒有式樣繁雜的亭臺樓閣,更沒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在這裏,除了漫漫黃沙,就是片片礫石。

  更讓人退避三舍的,是戈壁中時時興風作浪的猛惡風沙。前一刻還是青天朗朗,紅日高懸,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倘遇上那風沙尤其兇猛之時,只見滿地黃沙,倏忽成卷,越旋越高,宛如萬馬奔騰、狂浪拍岸,淩空撲將而去。倘使一不小心碰上此等風沙,那小命自是難以保全。是以邊陲之人行路這時,莫不是萬分小心,時時辨識天象。

  莽莽風沙中,隱約走出一個少年。他緩步前行,鬢髮華服整潔異常,全然不見半點塵土,肆虐西疆的風沙與他沒有分毫影響。只是他的臉上頗顯疲憊之態。

  這少年正是洛風。

  在紫雷天火殛體的一刹,他忽然證悟了那命中註定的百世輪回,千載塵緣。雖然前世之事破碎紛亂,勉強說來,只是片片連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然則對洛風來說,能得憶起無定天河畔的次次頌經,回想得那一雙青瞳,已是足夠。

  這一世,輪回已滿。

  他只消煉化這一身肉體凡胎,修成仙軀,白日飛升之後,即可脫離這百世千年以來的因果,重列仙班。這一世的青石雖然尚不知身處何方,但隨著他道行日深,神通初成,必會尋得她的下落。那時以他的宿識神通,定也能助她飛升羽化,重歸仙界。

  洛風深知但凡最後一世輪回,凶劫必大。然則他並不有疑飛升之局,因這早已是註定的機緣。塵世劫難再凶,也凶不到足夠扭轉乾坤、倒錯因果的地步。他惟一牽掛的,就是青石。

  墜入濁濁塵世前,她方得脫體化形,修成仙體,神識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如洛風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輪回塵劫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雖說百世輪回修滿,她也會回返仙界,然則這當中諸般苦楚,那是必不會少的。

  漫漫官道,前無盡頭,後無來處。洛風極目眺去,方圓數十裏之內,除他之外,再無只人匹馬。惟有胡笳數聲隱約從遠處飄來,又落於遠處。

  洛風微微苦笑。自來他只是聽聞西域荒涼艱苦,人丁稀少,此次親身踏足,才深知‘古道、西風、瘦馬’是何等貼切。

  洛風略歎一口氣,又舉步向前行去。與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還有許多仙法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難用通玄法門。洛風此身只是肉體凡胎,一身濁氣尚未盡褪,又哪里稱得上有什麼道行?認真說起來,他此刻體魄也不過比洛陽那些縱情風月的貴胄子弟強些而已。那些勉強能用的仙術道法,僅能使他免去寒暑之侵、不受風沙之擾。

  前方再有一百多裏,即是劍壺關,出關之後,即算離開了本朝疆域。雖然本朝在更西之處另設有兩個都護府,然則西陲地域廣大,這數千里疆土仍是異族蠻荒的天下。

  劍壺關外,仍需有萬里之遙,才是傳聞中‘金城千重,玉樓十二,左帶瑤池,右環翠水’的昆侖玄境。

  自來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洛風此去昆侖即是要覓師訪道,求那餐風飲露、煉氣修真的法門,以使肉身煉成仙胎,終得羽化飛升。

  從洛陽行到劍壺關前,洛風足足用去兩月時光。他也不購買騾馬代步,一路安步當車,緩緩西行。

  其時雖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兇險,特別是如洛風這樣的單身旅人就更是如此。不過此時洛風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顯,無須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趨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無事。況且這一路上看盡眾生浮沉,於他也算是一種修行。

  這一帶雖是關內,但也是馬賊猖獗之地。此刻官道上惟有洛風一人,方圓數十裏皆為平川,毫無躲藏之處。不過洛風心念一動,已知向前不遠即可得食宿,出關後更是一片坦途,直達昆侖妙境。

  洛風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這一走,直從上午走到黃昏,才遙遙望見遠方雲霞處升起一縷炊煙。他心頭一喜,加快了腳步,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遙遙望見一根高杆,杆頭掛著一面招客旗,旗邊已是破爛不堪。

  旗上繡著四個大字:龍門客棧。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這客棧名字如此響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卻只有前後三間低矮土房,另有一間單獨小房,也不知是茅房還是貯室。客棧正堂狹小,連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兩張八仙桌被擺在了門外。北地風大沙重,不論是何季節,都難象江南水鄉那般在戶外飲宴。

  可見這客棧如何之小。

  洛風搖頭歎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總是好過路邊歇宿。是以他仍向客棧行去。

  龍門客棧中此刻一個客人也沒有,櫃檯後站著掌櫃,後廚中掌櫃娘子在忙碌,廳堂中則立著一個打雜跑堂的少年。掌櫃是個滿臉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出乎洛風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潔淨,接人待物伶俐得體,行藏言談頗有靈氣,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風在店中坐定,隨意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色,又要了一壇酒,慢慢自斟自飲起來。

  此時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氣侵人。客棧外風沙又起,漫天的黃沙呼嘯而過。斜陽已漸漸隱沒于遠方的地平線下,西半邊的天空儘是火紅雲霞,東半邊的天空則已掛上一彎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風怡然坐在向著店門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撲面而來的風沙,只是凝望雲霞,細細地品著杯中酒。

  “客官,晚上風沙大,要不要小的給您把店門關起來?”跑堂的少年湊上來問道。

  洛風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發覺得他聰明靈秀,不該畢生埋沒于這等荒野小店之中。他沉吟片刻,向店門外一指,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為,才不枉了來這世間一回啊!”

  少年賠笑道:“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全仗掌櫃收留,才能夠苟活到現在。現在小人既有居處,衣食也無憂,哪還敢奢求什麼呢?”

  洛風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道:“唉,癡迷不悟,癡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資質。”

  此時那掌櫃似是覺察到了什麼,一路小跑過來,堆起笑臉問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還滿意嗎?”

  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怕掌櫃責駡,當即悄悄退入了後堂。

  洛風看了看掌櫃那張市儈而油滑的臉,眉頭微皺,只是揮了揮手,道:“還可以。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

  掌櫃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回到了櫃檯後,又劈哩叭啦地打起算盤來。

  洛風正襟端坐,迎著撲面而來的風沙,鬢髮飛揚。他手指以奇妙的節奏微微顫動,杯中的烈酒開始不住盤旋,到得後來,不止形成一個深深旋渦,旋渦中心中還升起一條小小酒柱。小酒柱騰挪翩然,上升時象游龍升空,下落處似蛟龍探水,。

  在西天最後一線紅雲散去之時,洛風忽然長身站起,將杯中酒潑灑於地,暗自禱道:“我今世即要了卻塵緣,重返仙界。一切前因後果、因緣糾葛,盡在此杯酒中了卻!”

  北地多鐵血。

  此時雖已全黑,然則朔風如鐵,飛沙如刀,店頂的招客旗裂裂作響,這四野無人的荒漠客棧,一時間竟也充斥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

  洛風心頭豪氣上湧,他擲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隻大碗,倒了滿滿一碗烈酒,仰首一口幹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雖劣,然則勁道極足,恰合了洛風此刻心境。

  “痛快!”洛風忍不住讚歎一聲,如此豪飲可是他平生未有之事。西北酒漿之凶之烈,又遠非中原一帶講究厚醇綿密、餘味悠長的酒可比。

  洛陽誰家,行著酒令,溫著花雕,偎翠依紅?

  都是浮生如夢。

  他又抓起酒壇,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洛風這才飲了第一碗,又算什麼?

  酒壇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幾十斤,洛風手一軟,拿不住酒壇,又讓它重重地跌回了桌上。

  洛風輕咦一聲,頗覺奇怪,又伸手去拿酒壇,就在此時,他忽然感覺到地動山搖,腳下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在地。洛風心下大驚,能夠引發如此強烈地動的,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見靈獸。不論是仙是靈,既然來到左近,他怎會一無所覺?

  洛風心中疑惑之際,忽然發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麼真切起來。他眼角餘光掃到了桌上擺放的一盆湯,當下悚然一驚!

  那湯擺放得四平八穩,湯麵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緩緩化開,分毫沒有波光漣漪。

  原來非是天動地搖,而是洛風自己站立不穩。

  直至此時,一陣眩暈襲來,洛風只覺眼皮有千鈞之重,漸漸垂落下去。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這才沒有倒下。

  洛風身體倦乏無力,然而心頭一片雪亮,知這酒中必有玄虛!

  不過此前洛風已然算過吉凶,知道雖錯投黑店,不過是小小劫難一場,因此並不驚慌。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掐指頌訣,就要驅除**的藥力。雖然他此刻並無任何仙力道行,不過驅除**藥性還是輕而易去,藥性過後召兩個丁甲鬼役出來護身也不算甚難。此劫過後,洛風準備視掌櫃夫婦罪業輕重施與懲戒,至於那打雜跑堂的少年,他倒是頗為喜歡,也是異事一件。想來那少年年紀不大,入這黑店時間不會太久,又是年幼無知,仍有可取之處。因此洛風打算攜這少年同赴昆侖,參修大道。此子頗有靈氣,或許幾世輪回之後,也有驗證大道、位列仙班之望。

  只是洛風清心訣才頌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聲,然後腦後就是一陣劇痛傳來!

  洛風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倒地之前,他勉強回頭望去,這才見那少年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身後。少年手執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著洛風,一張初顯英氣的臉孔既無驚慌失措,也無猙獰可怖。

  面對著這樣一張無悲無喜的臉,洛風心底漸漸生起寒意。顯然這少年做這等事已是熟極而流,下**打悶棍,于他就於每日刷鍋洗菜一般隨意輕鬆。

  “這是為何?……此去昆侖,不是一路大吉嗎……”

  洛風終於支援不住,轟然倒地。彌留之際,他隱隱聽到掌櫃那如公鴨般的聲音:

  “沒想到這傢伙衣著光鮮,行囊卻如此寒酸,難怪連馬也沒得一匹!不過瞧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說也夠店裏一月用度的了。喂!快把他拖到後廚,燒水磨刀,別磨磨蹭蹭的!小雜種再敢偷懶,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2
章二 逆緣 

  又是一個狂風怒吼,黃沙飛揚的清晨。兇猛的烈風肆無忌憚地在天地間橫衝直撞。晨光慘澹,狂風肆虐,天地間一片淒涼,充塞著一股肅殺之氣。

  愁雲慘霧中偶見得一輪灰白日影正從黃沙中努力攀爬。

  罡風中,龍門客棧的招客旗裂裂作響,上下飛舞,似是拼盡全力也要脫離羈絆而去。那根長長的旗杆看起木質上佳,被那招客旗拖得在風中彎出一個明顯的弧形,可它就是不斷,相較之下,比那破爛狹小、大有傾塌之勢的龍門客棧強得實在太多了。

  如此清晨如此風,哪個不戀棧被窩的溫暖與舒適?然則貧窮困苦之人,命賤如螻蟻,管你何等天氣,斷然沒有歇工的道理。眼見得那跑堂的少年手執鐵鍁,現身於這如刀似劍的飛沙走石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那跑堂的少年手執一把鐵鍁,正自奮力向面前的大坑裏填著土。如此風勢,土尚未填入坑中,泰半已隨烈風捲入空中。這少年偏就有那本事,分毫不差地將泥土倒入坑中,絲毫不受罡風影響。看他嫺熟的姿勢,想來這類挖坑填土的事兒,怕是做過上百回都不止呢。

  看他額角密密麻麻的細汗,想必出來也不是一會子的功夫了。怕是晨光尚末全亮,他就已在這挖坑填土了。

  少年終於填好了最後一鍁土,末了,還重重踏上幾腳,將土包踏平。此處霜風極重,過不了多久,地面的挖掘痕跡即會被風沙磨去,縱是朝中的鐵捕神判在此,一時之間也難以從這若大的荒原上搜尋到這些挖掘之所的蛛絲馬跡。

  風吼沙嘯,眨眼間,新土即遭黃沙覆蓋。

  望著已恢復原貌的地面,少年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呆立半晌,不覺輕輕歎息一聲。他探手入懷,摸出一塊小小青石。青石入手滑膩,圓潤可愛。少年仔細端詳,他越是細看,就越覺得這方青石溫潤晶瑩,寶光流轉,隱隱有些透明,在石中似是另有一方天地。

  就在此時,撲面而來的寒風捎來一個殺豬般的叫喊:“小雜種!你死哪兒去了,埋點東西也花得了那麼久?老娘的包子都蒸了好幾屜啦!你再不給我死回來,下一籠包子就用你的肉作餡!!”

  這一記喊聲非同尋常,渾厚中透著淩厲,如刀如鑿,破風而至,清清楚楚地傳入少年的耳中。也不知掌櫃夫人如何修得這等好嗓功,一吼之威足達百丈之外。無論如何,這都非常人所能企及。

  少年聽得掌櫃夫人發怒,臉色當即大變,他再也不敢耽擱,將青石掛回頸中,扛起鐵鍁,一路飛奔回了龍門客棧。

  他剛剛沖進店門,一隻大手忽然探出,一把抓住了他的後頸。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有若天外飛來,來無影,去無蹤,無中生有,完全無法躲閃。此等抓功,造詣精深,已臻化境,幾年來從沒失過手。

  少年已不知被抓了多少回,如何應對自然是熟極。他立刻乖覺地放鬆身體,任由那只大手提著,只是賠笑道:“夫人英明神武,我每次都逃不過您的手心。”

  大手的主人滿意地哼了一聲,手上微微一轉,就將那少年轉了過來,與自己打了個照面。

  聲如其人。

  能有如此嗓功,這掌櫃夫人果然生得英明神武,非同常人。那少年年紀雖只有十四,但生得高大,望上去同十七八的少年相似。偏這掌櫃夫人身長七尺,腰大十圍,只手將少年輕輕拎起,有如拎半片豬肉,分毫不顯吃力。瞧她濃眉大眼,鼻挺嘴闊,倒也相貌堂堂,頗有英俠之氣。只可惜臉上時時透著殺氣,怎都掩飾不住。

  這掌櫃夫人雖總是自稱老娘,但偏喜這少年稱她夫人。

  此刻她鳳眼圓睜,怒喝道:“店裏生意清淡,這半個月好容易才抓到一頭肥羊。碎肉作餡,骨頭熬湯,還得擀包子皮!一清早多少事情,哪有你這小雜種偷懶耍滑的份兒!說來奇怪,這肥羊身上竟然一分銀子都沒有……”說著,掌櫃娘子狐疑地盯著少年,目光更見淩厲,直直逼視過去,“老實交待,是不是你這小雜種下手時偷偷給私藏了?”掌櫃娘子目光如炬,不肯放過少年臉上一絲表情。

  少年心下大驚,恐懼霎時蔓延四肢百骸。他穩穩心神,急急辯道:“夫人英明!小的哪敢!小的若敢藏私,不早讓夫人您給搜出來了。那還不立刻被您給煮了肉湯?再說這方圓幾十裏地,就沒幾戶人家,我就是私藏了銀子,也沒處花啊!”

  “不敢就好。想騙老娘可沒那麼容易。”掌櫃夫人對少年的話顯得頗為受用,她哼了一聲,大手一松,將少年扔了下地,正欲轉身離去,一絲紅光躍入瞳中。她望了少年一眼,一雙臥蠶眉忽然豎起,從他衣領中拎出一道紅線,紅線的一端正掛著那方小小青石。

  掌櫃夫人盯著青石,皺眉道:“這塊東西打哪弄來的?”

  少年臉色略顯蒼白,心頭亂跳一氣,然則臉上不動聲色,略顯茫然地道:“小的早上挖土,見這石頭比較好看,就撿了回來戴上。”

  青石晶瑩潤澤,寶光隱隱,石內時時會有仙風祥雲閃現,非是凡品,一望可知。那少年在拖曳洛風時無意中發現了這方青石,本來再給他十個膽也不敢私動肥羊身上的物事,可是這一天他不知為何,竟如鬼迷了心竅一般,鬼使神差地就將這方青石私收入了懷中。此刻被掌櫃夫人給搜了出來,雖說龍門客棧只他一個打雜掃地的小廝,還不致於真被煮成肉湯,但一頓毒打是絕逃不掉的。他說那是一塊普通的撿來石頭,不過是臨死強辯罷了。

  沒想到掌櫃夫人盯著青石看了半天,竟然丟還給他,罵道:“沒出息的小雜種,這些遍地都是的破石頭都能當塊寶。新蒸的包子快好了,還不快去照看著點?蒸大了火瞧我不扒了你的皮!你沒爹沒娘,老娘大發善心把你撿了回來,養了你六七年,可不是光讓你吃閒飯的!”

  少年如蒙大赦,賠笑應了,立刻舉步奔向後廚。他大難不死,雖然北地清晨寒冷,可是衣內已被冷汗浸透。此刻他只求能離掌櫃夫人遠上一些。只是夫人嗓功無雙,前後隔著一堵牆壁,那充滿殺伐的獅吼始終在他耳邊回蕩不絕。別看掌櫃夫人周身透著金戈鐵馬之威,嘮叨起來和尋常村婦其實也相去無幾,說的無非就是小雜種忘恩負義、總愛偷懶耍滑之類的話。

  少年在後廚呆不一會,就拎著毛巾清水,走向前廳打掃。

  此時天方濛濛初明,風沙隱隱,稍遠些的景物就看不大真切。這龍門客棧地處荒野,貧苦之極,方圓數十裏內沒有大點的村鎮存在,劍壺關外又是蠻荒之地,馬匪肆虐,因此出關入關的客人都是極少。縱有旅人到來,也往往是黃昏時分。只是這少年其實十分勤勉,每日清晨即起,將店內打掃得乾乾淨淨,幾年來日日如此。他又聰明伶俐,樣貌也討人歡喜,因此稍稍長大,整個客棧招呼客人、辨識肥羊的大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少年剛走入前堂,忽覺眼前一花,原本空空蕩蕩的前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三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好似已在那久坐數刻一樣。少年揉了揉眼睛,再定神望去,終於確認自己並非眼花,眼前實實在在的坐著三個人。可他分明記得,就在走進前堂的一刹,這裏明明是一個人都沒有的啊!

  難道這三人是妖邪鬼物?一念及此,少年心中立刻泛起一陣寒意。龍門客棧立在這官道旁已有多年,人肉包子骨頭湯已不知道賣出去了多少,若說惹得神怒鬼憎,那是綽綽有餘。

  這三人身材中等,面無表情,一身打扮十分奇特,不似左近人物。少年一步入前堂,三人同時抬頭,六隻深黃色的眼睛一齊盯在了少年身上。少年大吃一驚,只覺得三人的目光如有實質,就似六把利刃從他身體中穿過,一時間胸口煩悶,只覺得說不出的難過。他全身乏力,手一松,咣當一聲,水桶就掉落在地,水花四濺,直沖靠裏之人奔去。

  在少年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一片水花忽然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屏障,隨後蒸騰成道道淺藍色的煙氣,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另一個高瘦漢子眉頭一皺,伸左手捏個了個訣,道道藍煙頃刻間消失無蹤。他略顯不悅地道:“咱們只是來尋人,不要多生事端!你這斷魂煙一發,旁人立刻就會知曉我們來過此地。這也還罷了,萬一毀了先生要尋的人,你怎麼擔待得起?”

  先前那人不以為然地哼道:“我早用神識搜過,除這客棧中的三人外,附近再無人煙。可見先生所找之人必在這裏無疑。可是這客棧中的三人,兩個老的肯定不是,惟有這個小子有些可能。但你看他周身上下半點仙氣都沒有,怎麼可能會是先生要找之人?不試試他們,萬一帶錯了人,那大功可就變成了大錯了。”

  高瘦漢子沉吟道:“也有道理,這小子的確和先生要找之人相去太遠,難道他藏了起來?如果我們再將附近搜一遍的話,費時必定不少,萬一別派的傢伙也來趟這趟渾水,那可就不妙了。”

  先前那人冷笑道:“這消息隱秘之極,我們又都在關外修行,離這裏不遠,這才能及時趕來。別派之人就算有通天手段能夠知道這個消息,千山萬水的,想趕也趕不過來。就算及時趕到,一時半會的哪會來什麼厲害人物,咱們難道還對付不了嗎?退一步講,即使真有些難纏人物,既然是我們先到,想來他們也得賣先生一個面子,我們又怕什麼……”

  他話才說到一半,門外忽然飄進來一個柔柔媚媚的聲音:“漱石先生當然好大的面子,可是三位英俠是何許人物,小女子怎麼從沒見過?”

  這一句帶著江南語音,即嗲且糯,雖不響亮,但似乎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那少年聽了,只覺得這聲音直侵入他的骨髓,讓他渾身上下又酸又軟,如此也就罷了,尾音偏還要隱隱約約地顫上一顫,登時讓這少年小腹處升起一道熱流,直沖腦門。少年頭中一暈,刹那間,天地之間只有這個聲音在回蕩,他身不由已,抬步就向聲音的來處走去。剛剛邁出一步,胸口忽然透入一道細微的寒流,將那柔媚聲音都逐了出去。

  少年登時清醒過來,渾身汗如雨下,綿軟之極,幾乎要站立不穩。他一個踉蹌,扶住了身旁的桌子,只是大口喘氣,渾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咦?臭小子不賴嘛!居然沒事,真是難得!”說話間,從門外走進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眾人抬眼望去,驚覺眼前一亮,一團火紅撞入眼中。但見那女子鬢髮高挽,額描花鈿,眉如春山遠黛,眼若臨水秋波,眸光流轉間,媚態畢生,勾魂奪魄。她下穿大紅滾邊曳地長裙,一抹湖痕綠的錦緞兜衣,酥胸半坦,外披一件紅色薄紗的袍子,一舉手,一投足,婉轉嫣然,風情萬種。狐媚之態,猶勝昔日妖媚禍國的妲己幾分。

  這女子甫一進客棧,雙眼即死死盯著少年,再也不肯移動分毫。少年心下惶然,似覺自己從表及裏,五臟內腑都讓女子瞧了個一清二楚。偏生他渾然移動不了半分,甚至連目光也無法閃躲。

  那女子凝視片刻,纖手一揮,皓腕上三枚翡翠鐲子互相撞擊,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噹聲,入耳甚為動聽。叮噹之聲剛起,旁坐三人,臉色當即一變,齊齊站起身來,雙手一伸,拉開了架勢。令少年不解的是,他明明沒見到三人隨身攜帶法器,可此刻那三人手中已各握了一件奇形法寶在手,分別是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

  那女子絲毫未將三人放在眼底,徑直伸手向那少年抓去,眉梢帶笑,粉面含春,軟聲軟語道:“這小弟弟好生俊俏,真是一個妙人。過來,別怕,姐姐帶你到一個又漂亮又好玩的地方去,從此就不用在這蠻荒戈壁受苦了。”

  三人面色大變,悄悄互望了一眼,那高瘦漢子咳嗽一聲,道:“景輿仙子,這小子可是漱石先生指名要的人,你若將他帶走,恐怕有些不妥吧。”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漱石先生若想要人,自來止空山討就是。”

  三人又互望一眼,再不多言,突然分別舉起手中一把玉尺,一隻圓輪鋸斬和一方紫金缽,口中頌咒,手內捏訣,轉眼間諸法寶毫光四射,鳴叫不已,將這陰暗前堂映照得直如白晝!

  那女子伸向少年的右手驟然緩了下來,但仍一分一分地前進著。她腕上的三枚翠鐲忽如發了瘋似地躍動著,碰撞聲若狂風驟雨般灑向前堂各個角落。聽到如此殺伐之音,那三人忽如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只是那女子顯然也極為吃力,片刻功夫額頭上就已滲出細細汗珠。但她銀牙緊咬,一隻纖纖素手仍然逐分向那少年抓去。

  那少年只覺得周身似是被無數條鐵鏈給捆住,連抬起一根小指頭都做不到。而且那清脆的玉鐲敲擊聲每響一下,他就會覺得身體又重了一分。可是儘管上身似已有千鈞之重,雙腿已被壓得劇痛不已,可他就是不倒,只能眼看著那女子的手伸向自己的咽喉。

  一時間,客棧中狂風大做,毫光四射,又有陣陣雷鳴湧動。那少年只覺身上壓力沉重已極,眼前金星亂冒,早已什麼都看不清了。就在這少年堪堪堅持不住之時,客棧中突然風停雨收,他身上壓力驟失,一時間胸口一甜,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仰面就倒。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際,又聽到一個若玉落冰盤般的聲音響起:“這人我要了!”

  窮山惡水,荒野小店,一時間賓客紛至遝來!

  少年此時如墜無底深淵,眼前是廣無際涯的黑暗,周遭一切皆歸於無,入于玄,全然不知店中情勢。雖說他目無所見,偏生知覺倒越發敏銳起來。渾噩之中,只覺四肢百骸如墮熔岩煉獄。烈火焚燒之感,錐心刺骨,令他恨不得就此昏迷過去。奈何天不從人願,這痛楚有增無減,更見劇烈。隱隱中,鼻子似乎還嗅到了一股焦味,耳邊也不時灌入噝噝作響的烤炙之聲。當中苦楚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就在少年被燒灼得疼痛難當之際,一襲涼風拂面而過。少年頓感面上涼意悠悠,暢然不已。他本能地抬起身子,想將更多的身體探入習習涼風中。

  少年好不容易凝聚僅餘的氣力,方才勉強抬起一點身子,豈料面上陡然傳來一道大力,硬生生將他壓回地面。緊接著耳旁再度響起那即嗲且糯的江南口音:“想在那小賤人的冥河劍風中乘涼?真是不想活了。還是乖乖地呆在姐姐身邊吧,熱是熱了點,可還燒不死你。”

  少年只覺面上所壓之物出奇柔軟,還略帶一絲隱隱的香氣。他也不知何以在這九死一生之時感覺還能如此敏銳。

  神思恍惚之際,他只是想著:“早聽說南朝女子的身體都是香的軟的,看來果然如此……這位姐姐,她叫景什麼仙子來著……唉,認的字還是太少了……”

  那少年渾然不知客棧中的氣氛已變得凝重之極,前堂一邊的碗架正處在將倒未倒的邊緣,看似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地,可它偏就凝在半空,不肯倒下去。兩個湯碗已然飛出了架外,卻又詭異地懸浮空中,飄來蕩去,瞧不出絲毫即將摔落在地的意思。

  店中寒氣突盛,步入一個妙齡女子。她一襲黑色紗袍,黑袍上是七分水袖,將她如雪似冰的小臂露了大半截出來。她容貌美到了極處,也冷到了極處,小臉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間神色淡然,渾身上下,散發出足以凍死人的冰意,就似一塊由千年寒冰所雕的女仙。她背後負著一把巨劍,雙眸中隱隱透著藍色,唇上點著一點絳紫。

  先前的三名漢子甫在黑衣女子進店之始,即已悄悄退到了屋角。他們完全對這女子的雪骨冰肌不感興趣,只是死盯著她背後的巨劍,眼中透露出些許的懼意,緊握法器的手竟也微微有些顫抖。

  巨劍長四尺,寬七寸,劍鞘通體漆黑,黑芒暗蘊,上以銅絲纏繞著‘玄冥伐逆’四個古篆。這銅絲看上去也非凡銅,黑沉沉地,隱隱有萬鈞之勢。

  那景輿仙子瞥見黑衣女子背後的古劍,面色也是一變。她悄悄後退一步,笑道:“雲舞華,你們那老頭子還真捨得,連古劍天權都讓你帶出來,看樣子是勢在必得了。你我雖同列月下五仙,卻也未曾比出個高下。看來今日少不得有一番較量。”

  那黑衣女子冷曬道:“月下五仙?倘若不是我極少出山行走,焉能與你同列?不必多言,把人留下。否則天權出鞘,必有殺伐。”

  此時那高瘦漢子向黑衣女子一揖,道了聲:“雲仙子請了,這少年乃是漱石先生指名所要之人,貴我兩派向來交好,您若就這樣帶了這少年去,我等在漱石先生面前恐怕不大好交待……”

  那女子兩條如黛如煙的眉突地一豎,右手當空一招,古劍天權隨即發出一聲直上九天的清音,爾後自行躍入她的手中!

  她冰指一領,古劍若天河垂瀑,帶著滔滔冥海之水,當頭向那高瘦漢子斬下!

  那漢子驚駭之極,急切間躲閃不得,只得猛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霧噴在了手中玉尺上,然後掐訣頌咒,迎向了古劍天權。他兩位同伴也都各擎法器,向古劍天權擋去。

  雲舞華冷冷一笑,古劍去勢不減,狠狠擊在了三件法器之上!客棧中乍然響起一聲轟鳴,隨即似乎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滔滔玄色冥河之水。冥河波濤彙聚一道,突然激起一道滔天巨浪!破爛不堪的龍門客棧再也經不得這般摧毀,喀喇喇一陣脆響,驟然化成漫天的碎木破瓦,四散紛飛。

  惟有那旗杆屹立如初。

  此時後廚中傳來兩聲慘叫,只見那掌櫃的和掌櫃夫人被冥河之水沖得高高飛起,旋即遠遠地摔落在地。但見他們手腳抽動幾下,就再也不動了,隨後幾十個雪白包子劈劈啪啪地掉落在周圍。他們本來見勢不妙,躲在後廚中瑟瑟發抖,求神念佛,可沒想到那雲舞華如此霸道,一劍之威波及百丈,他們又哪里躲得開去?

  頃刻間浪消濤收。那高瘦漢子面如土色,呆呆地看著點在自己咽喉上的古劍天權,哪敢稍動?他手中玉尺早已斷成兩截,兩位同伴手中的法器也同樣一分而二,徹底毀了。天權劍上隱隱罩著一層吞吐不定的黑氣,劍鋒上的黑氣偶自那高瘦漢子喉頭掠過,即會留下一道細細血線。

  雲舞華手腕微顫,天權古劍鋒利的劍尖當即劃斷了那漢子的咽喉,然後冷道:“現在你可以去向漱石先生交待了。”

  那高瘦漢子臉色鐵青,只是一迭聲地道:“好,好。雲仙子,這一劍之賜我記下了,咱們後會有期,我們走!”說完,三人一臉恨意,掉頭騰空而去。

  一劍斷喉,於尋常人是不治之傷,但對這些修行有成之人來說,只是些皮肉外傷而已。但縱是如此,回去後也得調養十天半月。

  雲舞華毫不理會騰空而起,搖晃著向遠方飛去的三人,轉而望向景輿仙子,道:“把人留下,你走!”

  景輿仙子輕笑一聲,忽然退了一步,一把將那少年提起,然後方道:“你就如此缺男人嗎,連這樣的少年都要打主意!不過他現在落在我手,你若向我動手的話,我就先殺了他。如果你一定要搶人,那就搶個屍體回去吧!”

  雲舞華黛眉又慢慢豎起,冰指一分一分地握緊古劍天權,冷冷地道:“師父只交待我帶人回去,可沒說是生是死。你想殺他,儘管動手。”

  話音未落,古劍天權又蕩出滔天冥河巨濤,向景輿席捲而去!

  景輿大驚,萬沒料到雲舞華說動手就動手,而且古劍來勢猛惡之極,她又哪敢硬接?情急之下,她一把將那少年擋在身前,想以此作為護身符,好避過這一記勢無可擋的劍斬。

  雲舞華唇角微翹,又流露出一絲冷笑,她手一緊,天權劍驟然發出一聲清吟,去勢不減反增,直直向那少年的胸膛刺了下去!看這去勢,劍鋒不必及體,單是那冥河劍氣就足以將兩人洞穿。

  景輿無奈之下,只得將那少年推開,自己則足下生起淡紅煙霧,如鬼魅般飄向另一側,這才堪堪避開古劍一擊。

  說來也怪,那少年一離開景輿之手,通體燒灼之痛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神志當即清醒過來。可是他被景輿一把推飛,去勢又疾又重,轉眼掉落在地,又摔了個七昏八素。他自少操勞,身體硬朗,為人又乖覺,當下咬著牙,強忍劇痛,悄悄爬起,就欲找個時機溜走,遠離這是非之地。

  就在不遠處,他只望見一片茫茫黑氣,間中又有一抹火紅遊走不定,顯是雲舞華和景輿正在激鬥不休。景輿所修道法以挪移變化為主,因此尚能不顯敗象,只是她不敢硬擋古劍天權,那麼落敗也就是遲早之事。

  雲舞華似是沒耐心與她糾纏,突然脫離戰圈,遙遙一劍向那少年攔腰斬來!劍鋒雖在數十丈外,但那一道道翻湧而來的冥河波濤足以將這全無仙法道功護體的少年腰斬千次。

  景輿大急,皓腕一抖,一枚翠鐲如電飛出,搶在冥河波滔前擋在了少年身前。翠鐲與冥河波濤一觸,當即碧光大勝,宛若一面銅牆鐵壁,將濤濤冥水生生擋下,只是波濤散盡時,翠鐲上早已裂紋遍佈,失了光澤,顯然已是毀了。

  景輿不及心疼翠鐲,因古劍天權若天外飛龍,驟然出現在她面前!景輿只來得及罵一聲:“小賤人,你好歹毒!”根本無法閃躲。

  為今之計,景輿別無它法,惟有硬擋,她一聲清叱,餘下兩枚翠鐲脫腕飛出,轉眼化作輪盤大小,一前一後迎上了古劍天權。兩團碧華一閃而逝,景輿最後兩枚翠鐲也化為齏粉,但天權古劍遭此一阻,去勢終是慢了一分,讓景輿堪堪避過一劫。

  雲舞華顯然不欲就此甘休,揮劍又上,這一次殺得景輿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短短功夫,景輿就數次遇險。

  此時那少年驚魂甫定,見二人又鬥個不休,立刻拔腿就跑。他埋頭疾沖百步,忽見前方不遠處不知何時又有十餘人現身。這些人有男有女,各負不同法器,依身上服色來看,顯然分屬三方。

  此時一個長須文士望著少年,皺眉道:“難道是他?”

  他身旁一位中年女子低聲道:“師兄,你看那景輿與雲舞華爭鬥得如此厲害,必是這少年無疑,她們的眼力可不差!”

  長須文士點頭道:“此言有理,先帶他回山再說。”

  此時旁邊一位身披青色長袍的老者拈須道:“李天君此言差矣。七聖山雖然聲名顯赫,但若這樣就想帶人走,未免有些不妥。”

  長須文士嘿然轉頭,道:“羅道君,本山此次志在必得,莫非雲霞洞府準備攔阻不成?”

  老者笑道:“光是雲霞洞府,當然無力阻攔天君的好事。可是既然這小子如此重要,說不得只好不講道上規矩,要和玄香穀聯一回手了。”

  長須文士面色一變,轉頭向另一群人望去。玄香穀多為女子,香火不盛,勢力遠不及七聖山,但玄香穀道訣變幻莫測,頗難應付,若配合偷襲,最是適宜不過。

  三派一齊到來,本就各懷鬼胎,現下既然說破了口,當下各取法器在手,一時間劍拔弩張,情勢緊張之極。寂靜中紫氣突現,也不知是誰先動了手,三派中人紛紛飛上半空,刹那間光芒亂射,法器縱橫,鬥得精彩紛呈。眾人皆知時機緊迫,多拖延一刻,就會多一些對手到來,因此均抱定了速戰速決之心,出手即是絕大威力的殺招。

  那少年呆立場中,一方是雲舞華與景輿死鬥不休,一方是三派亂戰成群,飛射而出的寶光轟雷都有莫大威力,擊打得地面土石紛飛,他又哪敢從戰場下方穿越而逃?

  景輿此刻已是左支右拙,她本來道行就較雲舞華輸卻一分,又為對方用計毀去三枚翠鐲,此刻更無一物可以稍阻古劍天權,若再不逃,再過片刻就可能香消玉隕。她情急之下,張口叫道:“賤人,你就算殺了我,也無力應對七聖山、雲霞洞府和玄香穀三派!還不若你我聯手,先搶了人走。”

  雲舞華劍勢絲毫不緩,只淡然道:“你既然叫了我三聲賤人,那我即要在你臉上先刻上三劍再說。”

  景輿無奈之下,只得手心掐訣,紅光一現,已閃出百丈之外。

  雲舞華回首一望,見三派之人雖鬥得火熱,眼見得這邊既已停手,下手也都緩了下來。三派中很有幾個厲害角色,特別是七聖山天君李之曜,一身修為已到了氣定神閑、寶光不顯的地步,不易對付。別看三派現在打得火熱,一旦雲舞華動手搶人,那三派十有**會聯起手來,且先應付了她這大敵再說。

  她略一沉吟,已知今日之勢,憑她單人獨劍已難將這少年帶走。當下再不猶豫,將天權古劍豎於眉心,以左手五指輕撫劍身,口中頌訣。須臾,雲舞華頌咒已畢,驟然清叱一聲,一劍引動滔滔天外冥河之潮,橫跨百丈長空,洶湧向那少年擊去!

  “萬萬不可!”

  “快救人!”

  三派中人驚呼之聲此起彼伏,斷斷沒有想到雲舞華如此狠辣,竟然會向這少年下手。然則三派人中自然有本領出眾之人。呼聲未落,數個道行高深之人早已飛身而起,迅疾如電,擋在那少年之前,首當其衝的正是七聖山天君李之曜。那些趕不及的也都各祭法器,企圖憑藉一己綿薄之力,將雲舞華來勢猛惡之極的劍勢擋上一擋。

  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雲舞華剛剛發出如此威猛的一劍,居然尚有餘力,一劍之後又是一劍。只是這一劍改換了對象,非是對著那少年去,而是向三派中人攔腰斬來!

  滔滔滾滾的玄色波潮再度洶湧而出,席捲天地,朝著三派中人奔將而去。眾人當即齊齊色變,眼見波濤這威,心知難以招架。要知道,道行高深的已飛身去撲救那少年,差一等的也都祭出了法寶,哪還有餘力自保?眼見這一劍破空而至,眾人惟有凝神提氣,拼著修為大受折扣,強以自身苦修而來的真元護體,硬擋此劍了。

  此時李天君已飛至少年上方,他借得眾人之力,當空一展手中的七寶雲霓傘,一道斑斕的七彩虹光源源不斷瀉出,暫態形成一道光壁,立于少年之前,堪堪將那滔滔冥河之潮擋在少年身外,讓那少年免去生命之虞。但他也未曾預料到雲舞華竟有餘力發第二劍,當下又驚又怒,趕緊收傘飛身,掉頭就去救援同門。他心知此時回頭,為時已晚,眾人怕是難逃破體之禍。現下惟有期盼同門能夠憑藉自身修為在她劍威下支撐片刻,他方有時間趕回施救。但道行最弱的兩個同門估計怎也脫不了身負重傷、道基受損之局。所幸的是總算讓那少年免成雲舞華的劍下亡魂,也算略勝一籌。

  世間無常,十之**難如人意。李天君剛剛飛身回轉營救同門之時,雲舞華天權古劍再起,竟又揮出了第三劍!

  天權古劍此刻漆黑如墨,揮動之際又是一道波濤湧出,奔騰如雷,直向那少年襲去!

  李天君耳聞雷動之聲,當即大驚失色,再也無法維持平日裏淡定從容的冷靜面容。要知道,他适才擋下了第一劍已是吃力非常,這其中還借助了眾人之力。雲舞華能有餘力再發第二劍,雖令他吃驚萬分,倒也還可接受。但是雲舞華竟還有力發第三劍!

  此姝之修為,真是浩如煙海,深不可測。

  隱在遠處的景輿目睹戰況,面色蒼白,血色盡失。她這才知曉,兩人剛才之戰雲舞華並未傾盡全力,想必是顧忌著暗中窺探的諸派。否則哪還有她在此旁觀的份兒,怕是早已香消玉殞,魂飛魄散。

  雲舞華連發三劍,三派中人俱是黔驢技窮,只剩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他們亂成一團,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去顧及那少年?眼見著他就要被這冥河之水消肌化骨,蝕魂奪魄,萬載不得超脫。

  當此情勢危急之時,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一個有若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善哉,善哉,雲仙子年紀輕輕,殺機竟如此之重,想必在古劍天權下已有不少冤魂吧?”

  話音才起,少年身上即浮起數個梵文大咒,又有一層金光乍現,燦若琉璃,將其身包裹得密密實實。金光剛起,冥河之濤即已沖來,與金光撞在一起。陡然間,那數個梵文大咒光華驟盛,勢如奔雷的冥河之濤頓時聲收勢歇,有若退潮的海水。隨後,乾脆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數個梵文大咒也光彩不再,瞬間暗淡下去,難覓蹤跡。雲舞華這驚天一擊,終還是被擋了去。

  須臾間,少年之生死幾度逆轉!所倚者,福耶?禍耶?

  出擊再次落空,雲舞華仍維持著一貫漠然冷淡的表情,持劍而立,古劍天權斜指天空,冷道:“好一個大悲般若咒,來的可是南山寺慧海大師嗎?”

  雲舞華之語,如平地炸雷,驚得三派中人面面相覷。要知這南山寺傳承千年有餘,寺中大德高僧、妙法上師層出不窮,乃是當世正道之中流砥柱。若論聲勢,僅次於道德宗、雲中居、清墟宮等正道三派而已。而慧海大師更是南山寺有數的得道高僧,禪修深湛,得享盛名已過百載。只是南山寺諸高僧出寺走動甚少,慧海大師恰在此時來到這塞外蠻荒之地,自然也是為這少年而來。

  空中又傳下一聲大喝,聽來如獅吼雷轟一般:“大膽妖女!我師的法諱也是你隨便叫得的嗎?”

  雲舞華冷笑一聲,定睛望去,見空中金光晃動處,飄下三個身影。正中一位老僧,身披大紅描金袈裟,頸掛一串南海沉香珠,手持九環紫金伏魔杖,白眉慈目,佛光暗隱,寶象莊嚴,果然是南山慧海。其左右各立一位中年僧人,看來是他的弟子。出言斥喝的正是立于他左首那位身材高大的僧人。

  雲舞華淡道:“慧海大師不辭勞苦,千山萬水趕來此地,難道只是為了點化我這妖邪女子嗎?恐怕大師也是為這少年而來的吧。同是為了搶人,您這有道高僧又有何資格指摘我揮劍傷人?”

  慧海垂眉不語,只是不住念佛,他身邊那高大弟子早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嗔目喝道:“妖女休得在此胡言亂語!我師素以慈悲為懷,豈能坐視這無知少年落入爾等妖邪之手!你再敢妖言誹謗,休要怪我寶杖無情!”

  雲舞華定睛看了那僧人半天。她以絕世之姿,掌玄冥之劍,這一定神凝望,只看得那僧人渾不自在,只覺心頭血氣翻滾,浮想聯翩:“她這般……這般看我,倒是為何?難道說……”

  靜默半晌,雲舞華忽爾櫻唇微啟,嫣然一笑,霎時一張俏臉如冰消雪融,春回大地,令那僧人心神激蕩,目不能移。緊接著,她向那僧人柔聲說道:“大師既然寶杖無情,那就請賜教一場如何?舞華雖已連戰數場,神困身疲,但若不能在十劍之內斬下大師的光頭,舞華甘願自刎以謝,您看如何?”

  那僧人當下漲紅了臉,綺念頓消,怒氣漸深。可他是斷斷不敢下場與雲舞華單獨放對。适才他已親眼目睹雲舞華古劍之威,想來不消十劍,只需三劍怕就要兵解圓寂。好歹他是名家弟子,這點自知之明總是有的。壞就壞在他偏又撂下了狠話,加之南山寺乃是正道名門,當然不能倚多為勝。是以那僧人雖氣得渾身發抖,卻也不敢應聲接招。生怕因貪圖一時的口舌之快,反招致血染荒原的淒慘下場。

  就在他難以進退、尷尬異常之際,空中又傳下一陣冷笑:“東都洛陽突降紫火天雷,天下之大,能測陰陽、知天機的可非止幾個妖邪教派!我等若不來,豈不是白便宜了你們這群妖孽,任由你們在此倡狂?”

  說話間,空中降下一朵祥雲,雲中影影綽綽,至少有數十之眾,分屬正道各派。

  李之曜面色一變,低聲道:“今日事不可為,我們走。”他手一揮,帶著七聖山諸人緩緩退去。他這一走,其餘兩派自也不會逗留,也分向各方離去。那景輿何等機警?見機不妙,早就悄然遠去了。此刻惟有雲舞華只人獨劍,留在場中。

  雲舞華環顧一周,見正道諸人雖虎視耽耽,但俱都一臉戒備,顯然也在互相提防,因此冷笑一聲,回劍入鞘,轉身就欲離去。

  此刻一個素裝中年女子叫道:“妖女且住!你傷及無辜,連害數命,就想這樣一走了之嗎?”

  雲舞華置若未聞,身形飄然飛升,緩緩離去,全然不將素裝女子的挑釁放在眼裏。那素裝女子氣得面色鐵青,可見周圍同伴俱都不動,她自也不敢單獨追下去。咬牙切齒了半天,還不是只得暗自在心頭飲恨?

  “諸位道友,今日乃是敝宗大喜之日,不宜見血光之災。雲舞華雖然張狂,也還知得進退。懇請各位看敝宗薄面,今日就暫且放過她,不知道友們意下如何?”聲音渾厚悅耳,蕩蕩然若雲起太虛,風生廣遼。

  此時空中紫霞落煥,七光交陳,景致玄妙難言。當中有十餘人徐徐降下,人人清風繞體,丹氣透華。正中一位真人,道袍上繡著東海日升,背後一把青銅古劍,面透寶光,長髯隨風飄搖,仙風道骨,一望可知。

  正道諸人皆面色微變,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慧海低宣一聲佛號,抬起兩道長眉,緩緩道:“原來是道德宗紫陽真人,失禮失禮。啊,玉虛真人和太微真人也到了,真是難得一見啊。三位真人仙駕所至,縱是這塞外蠻荒之所,也成仙山寶境。”

  紫陽真人拱手為禮,含笑道:“慧海大師過譽了,我等道學尚淺,難當真人之號。”

  其時道德宗隱為天下正道之首,于西玄山建太上道德宮,史有三千餘年。道德宗另據洞天福地有三,主脈九支,支派六十,號稱道徒三萬,其勢遍及天下。掌教紫微真人功參造化,道行圓滿,已有三十年未出太上道德宮一步。據傳紫微真人再有百年之功,即可飛升有望,至少也可得屍解之果,實已為當世正道第一人。

  此次前來的紫陽真人、玉虛真人和太微真人皆為道德宗一脈之首,俱是當今頂尖人物,平素裏尋常人物要見上一面也是千難萬難,今日竟然三位真人齊至,實是難得一觀的盛況。且三位真人此行所攜十余弟子修為俱都不凡,都是獨當一面之才,顯是有備而來,與諸派倉促行事、只有離得最近的數人匆匆趕至大不相同。

  此刻道德宗大舉前來,先機占盡,早已掌控了場中局勢。三位真人同時出現在這蠻荒之地,來意若何,其實已昭然若揭。

  只是慧海仍然問道:“紫陽真人适才言道,今日乃貴宗大喜之日,但不知喜從何來?”

  紫陽真人環視一周,方才含笑應道:“這第一喜,即是我宗掌教紫微真人已于昨日辰時出關。”

  眾人當下哄的一聲,又議論起來,就連慧海大師聞言也雙目大開,長眉無風而自動。

  紫微真人閉關三十載,此番開關,實乃轟動諸界的一件大事。早在真人閉關之時,即有傳言雲紫微真人此番清修,為的是那白日飛升之法。此時開關,想必已有所成,飛升可待。修行諸界自有史可載以來,最近一位修得飛升之果的乃是清墟宮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自少時起即入清墟宮修行,史載他自幼聰穎,又有宿慧,對諸般道藏古經過目不忘,一遍成誦。其有大毅力,能吃常人不能忍之苦;且有大決心,發願度天下迷人。其後青靈真人道行日深,又積下功德無數,終得仙人指引,授與無上訣要,後苦修三十載,得飛升而去。青靈真人羽化去後,留下《上皇金錄》四卷,又有身前使用的法器用具若干。此時哪怕是青靈真人隨身所佩玉佩,都因久染仙靈之氣而有通靈之意,更惶論青靈真人潛心所煉之仙劍法器了。

  青墟宮本是積弱小觀,因青靈真人之飛升,仰慕者始眾,求道者絡繹不絕,由此始成正道大派。

  然則青靈真人飛升,已是千年前事。

  即使紫微真人道行不夠,功德未盡圓滿,那也可得屍解成仙之果。此一層修為雖然差了些,然也算修為有成,可位列散仙之班,那也是修行諸界三百年來未有之盛事。道德宗此時無論地脈人才,典藏仙器,皆為當世前列,再有紫微真人修成正果,道德宗必然更上層樓,百年內恐將穩居正道之首。

  慧海高宣一聲佛號,向紫陽真人道:“紫微真人出關,乃我正道大事,從此道德宗領袖正道,天下妖邪自不得作亂。我回去後自會稟明方丈,擇日再登西玄山,恭賀紫微真人功行圓滿。”

  當下正道諸人回過神來,也紛紛向紫陽真人道喜。他們非是遲鈍愚魯無禮之輩,只是心懸著那少年的歸向,又見道德宗率眾大舉前來,勢力實在太過雄強,唯恐自個奔波一場,卻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是以剛才哪還想得到什麼禮數。

  紫陽真人四方作揖,欣然接受了諸人賀喜,然後道:“紫微真人此時出關,非是道德宗一宗之喜,乃是我正道之喜。自此群邪攝伏,天下清明,那是指日可待。因此各位道友之賀,貧道代掌教真人先行受了。但這尚不是惟一之喜。”紫陽真人話鋒一轉,突然緘口不言。

  諸人當即屏息靜,心知紫陽真人接下來就要說到關鍵處了。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方含笑道:“紫微真人出關之後即對我等言道,因他離功行圓滿之日已是不遠,所以已選定傳人,承他衣缽。”

  但聞聽此言,眾人面面相覷,皆無喜色。

  說來這紫微真人收徒,應是盛事一樁。想那紫微真人已過百歲,修道九十年,掌宗四十載,從未收過一徒。特別是他一閉關就是三十年,脈中弟子均須由其餘八脈宗長指導修為。因此儘管道德宗其餘八脈香煙鼎盛,人才輩出,他這一脈卻日顯凋零。如此,紫微真人甫一出關即開始收徒,這當然又是一件大事。無論是誰,若能得紫微真人親授道法仙訣,那自是不知幾世才能修來的福分。

  忽然人群中有一個婦人尖聲道:“紫微真人所選傳人,不會恰好就是這少年吧?”

  此問著實無禮,但紫陽真人修為高深,涵養過人,分毫不以為意,仍含笑答道:

  “正是此人。”

  至此,正道諸人一片譁然,群情激憤。然則礙于道德宗三位真人在場,諸人私議的多,公責的少,喧嘩聲慢慢也就靜下去了。

  雖說眾人礙于道德宗的威信,不好直接質問,但依然有一位老者越眾而出,撫須道:“道德宗領袖正道,諸位真人我也是久仰大名。紫微真人功德圓滿,更是我輩典範。大家是同道中人,齊聚這蠻荒之地,甚至連邪魔外教都聚集此地,所為何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咱也不愛繞著彎子說話,挑明瞭講,全是因這來歷大非尋常的少年。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倘使紫陽真人一來就要將這少年帶走,嘿嘿,道德宗名頭雖大,紫微真人道行雖深,恐怕也是有些不妥!”

  紫陽真人果然道行高深,氣度、涵養非一般人可比。縱是這番近于當面指責道德宗仗勢壓人之語,也分毫不能令他動氣。倒是玉虛真人開口說道:“列位道友,此乃我宗掌教飛升前未了之願,我等為難之處,還望列位道友多加體諒。”

  此語一出,諸人漸漸激憤起來。又一個健壯大漢粗聲道:“體諒?貴宗自有難處,難道我等就沒有難處嗎?貴宗何不體諒我派難處,把這少年拱手相讓呢?你把這事說得也忒簡單了些!”

  玉虛真人淡然道:“這少年乃是紫微真人指定之徒,他有何身世來歷,我等可是一概不知。只是謹遵掌教真人口諭行事罷了。”

  大漢大怒道:“你推得倒乾淨!”

  玉虛真人道:“我等乃奉命而來,須得不負所托才是。若各位一意留難,那恐要有小小得罪了。”

  正道諸人聽得玉虛真人言外之意自是不惜兵刃相見,都安靜了下來,各自暗握兵器,備好符咒,形勢一觸即發。不過正道諸人人數上雖然數倍于道德宗,可是除了慧海能與三位真人一戰外,再無人是三真人之敵。一旦掀開戰端,自是輸多贏少。

  嗆的一聲清鳴,玉虛真人已是寶劍在手!

  正道諸人大驚,紛紛提神聚氣,一時間寶光沖天,仙雲繚繞,看起來好不熱鬧,惟有慧海大師垂目念佛。

  玉虛真人淡然一笑,手中七色光芒一閃,寶劍忽又回到鞘中,而後灑然立在當場,半點殺氣也無。正道諸人大為驚愕,一時僵在原地。

  諸人心知肚明,只這一個回合,他們其實已在玉虛真人手下大敗虧輸。

  紫陽真人忽然笑道:“道德宗雖然興旺,但從不以勢壓人。這樣吧,我們各宗都問一問這少年,他願意投歸哪一派,就是哪一派的弟子,如此可好?天下之物,惟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就最後一個發問罷了。”

  這一下輪到正道諸人面面相覷,但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任誰也不會拒絕,眾人自無異議。

  那少年仍恍然立在原地,不知所以。他只是見天上飛著的眾多神仙突然落下了十餘人,停在他頭頂十丈之處,一個一個地向他問著什麼。可是他只見到仙人開口,卻完全聽不到仙人們在說些什麼,自是一臉茫然,不知該如何作答。仙人們一個個失望而去,他心裏也越來越是惶急,幸好最後一位道士裝束的仙長張口時,他忽如醍醐灌頂般,神志清明,耳中聽得一個祥和渾厚的聲音。

  “你可否願列我道德宗門牆,修那太虛金丹之法,仰簪日華,俯拾月珠,以證大道?”

  少年張口結舌,他哪里知道什麼是門牆太虛,何又為日華月珠?焦急間生怕答錯了話,惹得仙人又拂袖而去,再度錯失大好福緣、得脫苦海的機會。正當他急得汗如雨下,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忽又傳入耳中:“真人是想收你為徒,教你長生不死、永享富貴的訣竅,問你願不願意。”

  少年年紀雖小,可好歹也應付了幾年的客人,騙了肥羊無數,這時焉有不知如何應對之理?他當即雙腿跪地,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用盡周身力氣叫道:“弟子願意!願意!求神仙恩典!”

  如此結局,自然令道德宗諸弟子面露喜色,而正道諸人則失望之極。但願賭服輸,眾人也無話可說。只是剛才那少年反應十分奇怪,若說那三個老道沒在當中做什麼手腳,那是誰也不信。可是道德宗三真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公然作下手腳,手段鬼神難測,無跡可尋,正道諸人中即使有慧海大師這樣的達者居然也分辨不出,可見三真人功行深厚!

  諸人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可是三真人既然露了這麼一手,那麼就算是撕破臉動手,也只會落個血灑塞外之局。諸人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恨恨離去,心中自是把道德宗恨入骨髓。雖然明知腹誹死不了人,可是眾人仍然忍耐不住去做這無用之功,心底老雜毛死牛鼻子的罵個不停。

  當中自有更精彩的罵辭,也就不必多言了。

  紫陽真人直待正道眾人行遠,這才吩咐一個弟子背起那少年,駕起寶光祥雲,向西玄山飛去。

  此次修行正邪諸派在這塞外蠻荒之地彙聚,雖然到場人數不多,然則皆是大有來歷之人,背後門派洞府皆不可小視。此番相爭積怨甚多,日後事非必不可少。

  頃刻之間,這塞外蠻荒之地,人離音散。天地間只餘下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旗杆上龍門客棧的招客旗仍在罡風下裂裂飛展。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3
章三 道途 上

  西玄山又號三元極真,傳說周回三千里,上接雲天,乃神仙聚集之地。是以蹤跡杳然,世人難覓其蹤。又有人雲,此處乃上天遣群仙統治之所,可謂世外桃源,人間仙林。更有傳言,有人曾因機緣湊巧,誤入此間,偶遇仙人,習得那長生之術。

  凡此種種,皆為傳說,俱無實可考,只是流於市井坊間,權作販夫走卒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其中多有穿鑿附會、不盡不實之處,自然不必深究。至於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是否即是傳說中仙人所居十大洞天中的西玄山,也無從考證。但不可否認的是,道德宗本宮太上道德宮所在的西玄山仍是修行之人嚮往的洞天福地。

  西玄山諸脈綿綿延延,方圓所及幾近萬里,連接名山大川無數,乃是地脈彙聚、靈物雲集之所。西玄山當中而居,為地脈彙聚之心。

  西玄山山勢清奇,險而不燥,縱是那根根筆直插天的險峰上也有汩汩清泉滴下。山巒之上,樹木繁茂,鬱鬱蔥蔥,奇花異草隨處可見。更有山泉飛瀑,清流溪澗映帶其間。山間長年雲霧籠罩,峰腰谷地又有無數山洞地泉,互相通連,不知其深幽。

  西玄山周圍天險無數,更有眾多靈獸異禽棲息於此,據傳此間還隱有一些上古異獸,這些異獸行蹤無定,只是它們所過之處,就算是修為高深的修行者也都要退避三舍。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些上古異獸存世時間動輒千年,功行深厚,又哪是一般煉丹吐納之人所能抵擋得了?

  西玄山主峰名為莫幹峰,高三千五百丈,方圓數十裏,筆直插天,險峻之極,太上道德宮即建於此處。

  莫幹峰周圍如眾星拱月般豎立著十二座山峰,隱合天地之數,西玄山九脈弟子分居其中九峰,惟有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方能移居太上道德宮中參修道藏典藉。

  此時龍門客棧那少年被道德宗門下弟子輪流攜著,曉行夜宿,一路向西玄山行來。三位真人或許是顧忌到他只是肉體凡胎,經不得太多勞苦,因此不光以法器為他護體,還給他餵食養氣辟寒的靈丹,甚至放慢了馭空飛行的速度。每日日落時分,還要宿營休息。如此一來,原本道德宗諸真人全力施為只需一日多的行程,硬是耗去了足足五日時光。

  即使這樣,少年也已累得全身筋酸骨軟。但他自幼多艱,這點辛苦於他實在算不得什麼。況且,他自知這一次福緣難得,惟恐錯失,因此無論任何苦楚,他都咬牙暗忍,沒有顯露出一絲畏苦懼難之意。眾道士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問什麼則老實回答,沒人問話,他也不開口說話。

  三位真人見他處事乖覺,對答又得體討巧,心下都甚為滿意。撇開這少年背後的出身來歷不論,單以他本身根骨上佳而論,也足以列得道德宗的門牆。

  一路行來,少年目睹道德宗眾道士駕馭法器,施展仙符咒法,役使丁鬼差役,心下驚疑,猶以為自己身處夢中。於是,他常常趁無人注意之時,時不時使勁偷掐一下自己。此等愚蠢行為每令他痛得要死,卻又讓他倍感歡欣。如此數日,少年的大腿上自然也就多了無數青紫淤痕。少年的行為,看似傻氣,卻也通于常理。想那凡俗中人,但凡此生能遇上一個如此神通廣大之人,已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緣,逞論那少年一次居然遇上了十八個?疑身處夢,倒也平常。

  第六日上,三位真人終於抵達了西玄山,緩緩下落在莫幹峰上。

  少年一路上隨眾道人騰雲駕霧,禦風而行,早已見多了關山雄奇,大河奔流,雖然只是短短數日,眼界見識較之先前卻是大有不同。但此刻在莫幹峰上一站,終還是呆立當場。

  他所立足之處乃是一座巨大的廣場,鋪以青石,光滑如境。整座廣場前細後寬,形如鳥喙,周圍護以白玉雕欄,廣場尖緣處又立著九根巨柱,柱頭燃燒熊熊烈火,終年不熄。廣場寬闊那一端是莫幹峰,連接著無數白玉長階,一路攀援向上。而廣場尖緣外以及兩邊,則只能看見氤氤氳氳的霧氣,偶有山風吹開雲霧,則可看到無底深崖。

  這若大的廣場,竟然懸于山崖上方,也不知是靠何物支撐。不過少年一路行來,已見過太多奇事仙跡,這還不至使他過於失態。

  面前白玉長階闊十五丈,高一尺,遙遙望去,每一階都片塵不染,溢出淡淡光輝,寶氣盈盈。若細細看時,又刻有隱約雲紋獸圖,每一階各不相同。白玉長階一路向上,直入到峰頂的茫茫雲霧之中。這一路望上去,綿綿延延,怕是有幾千上萬級玉階!在那雲霧之中,隱隱現出一座宏偉之極的山門樓臺,以紫金為頂,以青玉為柱,其高三十丈,屋簷上每角各立八座赤金鎮邪獸,形狀各不相同。山門正中懸一巨匾,以紫色為底,以精金鑲字,上書五個古篆,太上道德宮。

  少年一眼望去時,忽然覺得那些鎮邪異獸仿若活過來一般,齊齊轉頭望向了他,那無數道性質各異的目光有如利箭,瞬間自他身上刺過。一時間他只覺得胸中空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噴一口血出來。

  紫陽真人見了,道:“我倒忘記了你還是肉體俗胎,且過往殺孽太重,這些分雲僻邪獸自然不會讓你進山門。”

  說罷,紫陽真人緩緩掐訣,然後大袖一揮,一道白玉雕成的符從袖中飄出,貼在了少年額頭。玉符發出一陣柔和的光芒,就此隱沒在少年額頭中。少年頓覺一陣暖流自額心傳遍全身,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再也不覺得分雲辟邪獸目光刺眼。

  此時太上道德宮內鐘鳴十二記,鼓聲數陣,隨後響起陣陣悠揚的絲竹之音,風中暗香陣陣,兩列七十二位黃衣道童手捧各色法器,沿白玉長階魚貫而下,恭迎三位真人及諸位道長回山。這等排場直把那少年唬得目瞪口呆,直到一位道長輕輕在他後腰一托,這才醒覺過來,隨著一眾道人向上行去。

  自來諸道家典藉描述天上仙境時,向來是讚歎“黃金為屋,青玉為床,玄煙流靄,丹暉纏絡”。可是這一路行來,這太上道德宮在少年眼裏實實在在的就是仙山寶境。這裏琉璃作瓦,紫金為簷,白玉輔地,水榭生煙。有種種不知名的奇樹異花,也有諸般珍稀異獸怡然而行。其中不時有修仙道士緩步走過。他們足帶清煙,看似閒庭信步一般,實際上一步跨出就是數丈之遙。

  一行人轉眼間進了山門,其餘弟子皆各自散去,三位真人則親自帶著這個少年,騰空而起,向莫幹峰最高處的道德殿飛去。太上道德宮規矩森嚴,除了各脈之長以及少數地位尊崇的元老長輩之外,無人可以在宮內飛行。事實上,即使沒有這等規矩,若無足夠功行,也斷斷不能在宮內飛行。實因這道德宮大也就罷了,卻又借天地之元氣布下大陣,禁制重重,所有道法效力均被削至極致,是以修為稍差一些的長老,若想違禁飛行,那也是有心無力。

  沿途有眾多道士見三位真人飛過,都連忙行禮,但他們偷眼間看到那少年竟然需道德宗三位真人護送,心中都暗暗稱奇。

  整個太上道德宮輝煌處不輸於天上仙城,但惟有這道德殿頗顯寒磣,一如普通道觀的主殿一般。

  此刻道德殿居中坐著一位中年道人,一雙丹鳳眼,看上去面色瑩潤,一身青布道袍倒是平平無奇,既無紋飾,也無綴件,甚至腰間連一塊玉佩也無。道人兩邊各自端坐著四位真人,大殿中央則跪著那個少年。

  那中年道人張口道:“不要害怕,抬起頭來。”

  少年聽得這聲音非常悠揚悅耳,當下心中惶恐盡去,抬起頭來,悄悄向四周張望了一眼。除了居中而坐的那中年道士外,左右手八人中有五位男真人,二位俗家裝束的男子和一名女道士。這當中,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真人他都是認得的。說來奇怪,分列左右的八位真人身上都隱隱透出寶華,惟獨這居中而坐的道士看上去沒有一點靈氣。

  居中正坐的道士正是道德宗如今的掌教紫微真人,他仔細端詳了那少年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一陣茫然,半晌才答道:“小人自幼沒了父母,只知道本來姓紀,一直是沒有名字的。後來掌櫃的收留了我,也沒給我取過名字。”

  紫微真人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取一個名字吧。你雖然前身淵深如海,如今畢竟是在塵俗輪回。大道蒼茫,眾生如塵,就給你取名若塵吧。望你日後得道之時,也不忘今生曾下界輪回。”

  說罷紫微真人揮了揮手,一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下去,領他去訂制銘牌,領取日用之物。

  紀若塵走後,大殿中一時陷入了沉寂,八脈之長都不發一言,等待著紫微真人示下。殿中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紫微真人撫須道:“紫陽、玉虛和太微三位師兄此次將紀若塵攜了回來,立下大功一件。此刻我也不瞞諸位,在閉關時我勘破天機,知有仙人被打落凡塵,就在這一世劫難已滿,將重行修回仙界。所以我才勞動三位真人仙駕,不惜開罪道上諸派將這紀若塵搶了回來。不過眼下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紀若塵應歸哪一脈的門牆。諸位不必有所顧忌,儘管暢所欲言。”

  紫微真人此言一出,諸真人皆有所動容,玉虛真人當即問道:“紫微掌教,您不是要親自教誨紀若塵嗎?”

  紫微真人這一脈弟子稀少,修為也不突出,主因就是他從無親傳弟子,而且一閉關就是三十年。本來這一次謫仙降世,順理成章的該入紫微真人門牆。他這一脈雖然凋零,但前後連出兩位飛升真仙,不光將穩壓道德宗其餘八宗,就是修道各派中也是前所未有之盛事。可是紫微真人居然就這樣將這大好機會讓了出來,實令在座真人意想不到。

  此時座中一位中年文士咳嗽一聲,恭聲道:“紫微掌教,我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适才我看那少年根骨頗佳,也有些聰慧,身上還似有一縷仙氣。可是以我道德宗弟子而論,也就是中上之質而已。這和謫仙之實實在有些不符。何況他年紀也不算小,以此等資質若也能得道飛升,我實在是難以相信。”

  他此言一出,此前沒有見過紀若塵的真人們皆微微點頭,顯然也有相同疑惑。

  紫微真人沉吟一下,道:“景宵師弟所言也有道理。只是天機難測,我等肉眼凡胎,不識真仙也不奇怪。或許這樣,諸位能稍解心中疑惑。”說罷,也不見紫微真人有何動作,殿門開處,兩個小道僮就將紀若塵帶了進來。

  此時紀若塵已然打扮一新,看上去俊俏灑脫,十分討人歡喜。

  紫微真人和顏悅色地道:“若塵,能將你項中青石給我看看嗎?”

  紀若塵忙摘下青石,奉與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又問道:“這塊青石你是從何得來?”

  紀若塵心中微微一凜,道:“我也不知道它的來處,只知道自我懂事時起,就掛著了。”

  紫微真人微笑點頭,揮了揮手,兩個小道僮又將紀若塵帶了下去。待得紀若塵出那殿門之後,紫微真人將青石交到坐在右手邊的紫陽真人手中,道:“各位真人仔細瞧瞧,看看這塊青石可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紫陽、玉虛和太微早已研究過紀若塵所佩之青石,當下只是略略一觀即交付身邊的真人。其餘五位真人都凝神細觀,想要一窺青石所蘊之堂奧。按說他們眼光是何等犀利,若這塊青石真藏有奧秘,決計難逃他們的法眼。但五位真人看來看去,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塊隨處可拾,再普通不過的石頭而已。

  此時,青石已傳入那女真人手中。她將青石翻來轉去,細瞧多時,忽然三指用力一捏,青石竟然紋絲不動。諸真人見了,神情俱是一動。那女真人道號玉玄,功行深厚,她一捏之力,重若千鈞,足可斷金碎石。受此大力,這青石居然全然無恙,自然非是凡品。

  紫微真人微微一笑,示意道:“玉玄,你不妨斬它兩劍試試。”

  玉玄聞言,伸出右手,虛空一抓,一柄三尺瑩色古劍赫然現於指間。她一聲清叱,對著青石揮劍斬落。劍身與青石相撞,激起一聲金石交擊的清音,煞是悅耳動聽。但青石依然完好無損,無垢無瑕。諸真人當場齊齊色變,震驚不已。玉玄适才一劍不光用上了真力,那聲清喝中也動上了咒法,倍增斬擊之威,其力足可斬山斷水,可依然奈何不得這枚小小青石!單從這一點來說,這枚青石就不是凡間應有之物。

  紫微真人見了,微笑道:“列位真人應該知道,這等仙物皆有靈性,自會認主,所以紀若塵應是謫仙,這點無須置疑。現在該是定他入哪一脈的時候了。”

  既然紀若塵已驗明瞭乃是謫仙之身,諸真人都是求道之士,如此一塊千古難求的瑰寶,哪里肯輕易放過?況且一旦紀若塵入了哪一脈,那麼這一脈就註定要出一位飛升仙人,這又豈是一樁能求來的好事?

  然則諸真人俱是有涵養風度之人。雖然極想將紀若塵納入自家一脈,卻又不好若市井小民,自賣自誇,失了身份。是以諸真人皆默不作聲,只是你看我,我看你。

  大殿氣氛日漸凝重。

  最後還是玉虛道人最沉不住氣,朗聲道:“我玉虛一脈功行最深,自當是我來指點紀若塵。”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位真人立刻道:“玉虛真人道德劍法自然是厲害的,可是金丹大道、三清正法才是飛升之途,這一點上還屬我紫雲一脈居首。”

  本來諸真人都是謙和之人,但此事委實關聯太大,這一開了頭,諸位真人立刻吵鬧起來,連那俗家的張景霄、顧守真也捲入進來,一時間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玉玄真人好不容易才自諸真人中搶得說話機會,立刻道:“我脈向于《太玄三輔經》最有心得,適於年輕弟子打根基,是以紀若塵入我玉玄一脈最是合適……”

  玉玄真人話音未落,張景霄就插道:“玉玄真人此話不妥,你那一脈中女弟子眾多,我看紀若塵此子眼有桃花,長大了恐怕有些不妥……”

  玉玄真人聞言大怒,冷冷道:“敢問景霄先生,如此說來,你那一脈中共有二十六位女弟子,豈不是已經不妥得很了?”

  原本諸真人只是拼命地自吹自擂,但景霄和玉玄兩位真人一問一答,卻為互相抨擊開了先河。於是道德殿中刹那間轟雷陣陣、電光隱隱,諸真人口中論道,手裏顯示,拼盡全力也要證明其他宗脈法門偏頗,惟有自己一脈才最是適合教導謫仙。形勢轉眼間直轉急下,眼見諸真人就要山門鬥法、以定高低之際,紫微真人終於忍無可忍,重重地敲了敲紫檀木幾,殿中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八位真人中,有七位面有怒容,互相瞪視,惟有紫陽真人面露微笑,根本沒有介入到諸真人的爭吵中去。只是他這笑容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紫微真人環顧一周,忽然歎了口氣,道:“列位道友說得皆有道理,這紀若塵放在哪一脈都既妥當,也不妥。然則輔佐仙人羽化飛升,重登仙界乃是我道德宗頭一等大事,實在輕忽不得。這樣吧,這紀若塵就暫歸紫陽真人一脈,其餘各脈每月有兩天教導他的時間。待五年後宗內大考之時,再由他自行定奪入哪一脈門牆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七位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儘管相互目光相觸時每每有暗雷劫火生出,倒都不反對紀若塵入那紫陽真人門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3
章三 道途 下

  既然大事已定,七脈真人遂施禮告退,各自回峰去了。只有紫陽真人留了下來。

  眾人一走,紫微真人即雙目緊闔,面露疲態。紫陽真人也是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兩位真人就這樣端坐大殿之中,靜默不語。

  一時,大殿之內,靜若太古。

  方此時,想是已考量成熟,紫陽真人開了口:“紫微掌教,紀若塵入我門牆,怕是不大妥當吧!”

  紫微真人擺擺手,說:“紫陽師兄,不要再推讓了!八脈真人中您年紀最長,人德最厚,也惟有讓他入你門牆,才能讓七位真人暫停爭執。”語畢,他長歎了一口氣,接著道:“唉,沒想到我道德宗內門戶之爭竟依然如此激烈,三十年前如是,三十年後我出關,仍是這樣。長此下去,又怎麼得了?”

  聞聽此語,紫陽真人面有愧色,道:“自掌教閉關時起就是我受命代理門戶。三十年都未能令我宗稍有起色,說來都怨我督管不周,有負掌教重托。”

  紫微真人嘿然道:“這怎能怪你呢?其餘七脈哪個想的不是光大門戶,打壓別支?他們為的還不是我功行圓滿後留下來的東西,你又怎可能壓伏得住他們?倘若他們不是醉心於此,憑他們的資質,修為又何止如此?”

  大殿之中又是一片寂靜,氣氛也較之先前壓抑了許多。道德宗內的門戶之爭,始自於千年之前,可謂多年沉屙,早已深入骨髓。單憑數人幾十年之功就想扭轉局面,又怎麼可能。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開口道:“掌教此次出關乃我整個正道大事,有您主持大局,又收得謫仙在手,我道德宗領袖正道,傲視群倫,那是指日可待。”

  “領袖正道,傲視群倫?”紫微真人嘿了一聲,道:“這于我道德宗有何意義?難道如此即可化解七位真人的爭鬥?所幸七位真人雖已鬥了幾十年,他們所作所為也還有個限度,尚不至逾越門規,壞了我道德宗的名聲。”接著,紫微真人語氣一沉,又道:“紫陽師兄,此次我勘破天機,搶得謫仙回宗,已經誤我修為不少,再過數日我就要重行閉關,宗內的事務又得師兄費心打理了。”

  紫陽真人原以為掌教出關,總得待上一段時日,打理一下宗內事務。以紫微真人的威望,七脈一些積存已久的恩怨或許可以得到化解。只是他萬萬沒料到,掌教居然幾日後就要重行閉關。短短幾日,他哪能將宗內三十年的事務說個清楚?是以紫陽真人吃了一驚,急急說道:“可是……”

  紫微真人略一抬手,沒讓紫陽繼續說下去,他在殿中來回踱了數圈,眉梢緊皺,面透疑惑之色,似是有什麼難決之事。片刻之後,紫微真人停下腳步,立于紫陽真人面前,緩緩地道:“我适才起卦暗算,卻怎都算不清紀若塵未來運數。雖說他是謫仙轉世,卻已成凡俗之人,我斷無看不透他命數之理。除此之外,這一次竟然有許多門派勘破天機,前來搶人,這事也是蹊蹺得緊。按理說以漱石先生、七聖山這些門派的微末道行,怎有可能預曉天機?”

  紫陽真人聽了倒不以為意,只是道:“掌教真人多慮了!若不是你早了半日勘破天機,我們又哪能搶得先機,得以準備萬全,一舉壓制住了別派諸人?這神通上的差距非小!”

  紫微真人搖了搖頭,臉色一凜,鄭重叮囑道:“無論如何,師兄你今後可要小心從事,護好紀若塵。如今紀若塵身份已破,無論正道邪門,既然知道了他乃是謫仙降世,必會不擇手段的來搶人,說不定有些百年不出世的老怪物也會插上一手,今後我道德宗山門恐怕會是非不斷啊。嘿,只是我道德宗三千年傳承,怎可毀於我們之手?紫陽師兄,我遙望西山,雲霞中隱有血光之色,恐怕我道德宗今後多半會有難以應付之局。那時你儘管喚我出關。我拼卻不要飛升修仙之果,也要盡殲來敵!”

  紫陽真人連忙應了。

  紫微真人又沉思片刻,忽然歎一口氣,面有疲色,道:“其實天機難測,我只不過是管中窺豹,只見一斑,就以為得了天機,透了陰陽,知過去未來事,嘿,真是狂妄自大!若真能知未來事,何以這道德宗亂得一塌糊塗,我都束手無策?”

  言罷,紫微真人神色悵然,揮一揮手,自入後殿去了。

  次日天色方明,紀若塵即被一個小道僮帶引,往那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去。對他來說,此刻每行一步,每見一景,都有種渾然入夢的感覺。瞧那太常宮氣勢恢宏,借山勢林木之掩,如蓬萊仙境,似瓊樓玉宇,謂之為仙境也毫不誇張。

  倘若依紀若塵還在龍門客棧之時,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天下間竟然還有這般堂皇而出塵之所。此時他當然已經知道這些真人修士並非真的神仙,不過單以神通論,他所能想到的神仙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太上道德宮中齋飯味道差了些,以他新學到一個詞來說,那就是充滿匠氣,不見靈心。若拿這齋飯同掌櫃夫人的人肉包子骨頭湯相比,實實在在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紫陽道長的太常宮外觀巍峨堂皇,入內則覺精而不俗,雅而出塵,不顯奢華。院中遍植紫竹棕櫚,又有數株芭蕉,庭院中風和且有暖意,水柔而生漣漪,一派南海風光。紀若塵進了正堂,見居中之人乃一慈眉善目的老道,正是紫陽真人。他乖覺之極,立刻倒頭下拜,口稱神仙。

  紫陽真人呵呵一笑,坦然受了他八個響頭,然後也不見動作,自有一道柔和大力將紀若塵托起,立在自己面前。

  紫陽真人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緩緩地道:“你既已甘願列我道德宗門牆,那自然得遵我門規。道德宗領袖正道,以正心誠意為先。我且問你,過去幾年之中,你做過多少違逆尊長的惡事?”

  紀若塵一驚,立刻跪下,回道:“小人自記事時起,就一路流浪,直至到了關外龍門客棧,這才為掌櫃的收留下來。這些年來小人一直記著掌櫃和掌櫃夫人的收留之恩,盡心盡力的做事,從沒有違逆過尊長。”

  紫陽真人盯著紀若塵,鼻中重重地哼了一聲。這一記重哼如同一聲炸雷,轟然在紀若塵耳邊暴裂,直震得他頭暈眼花。紀若塵心下驚慌,聲音發顫地道:“真人,不,神仙!就在您來到龍門客棧的那天早上,我實在抵不住誘惑,動了貪念,偷吃了新出籠的三個包子和一碗骨頭湯。我不是因為餓,只是,只是夫人做的東西實在是太好吃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違逆尊長的事了,再也沒有了!”

  在紀若塵心中,下**打悶棍宰肥羊,那就如打水掃地一般是每日必做的功課,渾不覺其中有何傷天害理之處。

  饒是紫陽真人功行深厚,聽了之後也是一呆。足足沉默了半柱香之久,紫陽真人才吐出一口濁氣。他苦笑一下,早已準備好的大篇說教還沒吐出一字,自個都忘了個乾乾淨淨。他只得吩咐道:“昨日雲風道長已經給了你我道德宗門規宗法,你這兩天先用心背誦下來。然後雲風道長自會教給你早晚功課、上香禮拜時的規矩禮節。待我先和七脈真人會聚議定你的功課日程之後,再行親授你我道德宗入門之課。現在宗內事務繁忙,這拜師之儀押後再議,剛才我受你的八個頭,就算代掌教紫微真人收你為徒了。以後也不要神仙神仙亂叫,讓人聽了徒增笑柄。”

  紀若塵點頭應了,但仍立在原地不動,半天才諾諾嚅嚅地說道:“師父,弟子還有一事……雲風道長的確是給了我三本道德門規,可是……可是書中十個字,弟子還認不到四五個……”

  紫陽真人沉吟片刻,道:“你原本不識得什麼字,這我倒是忽略了。也罷,今後你每晚抽一個時辰,與今年各地新選上來的童子一起學習讀書認字好了。你且下去吧,一切自會有雲風道長為你安排。”

  紀若塵應了,就隨著小道僮向外行去。剛走到殿門口,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紫陽從懷中取出那方小小青石,交給了紀若塵,然後道:“若塵啊,你俗世年紀已有十八,此時入我大道已是太晚了些。但天道酬勤,只要你肯下苦功,無論何時求道都不算遲。只是你成年才始修道,受的磨難必會比旁人多些,這也是上天砥礪你成材之意,切不可因此生怨或者自暴自棄。今後不論遇上何事,你始終要緊記我道德宗乃是天下正道,事事都要占得一個理字,記得了嗎?”

  紀若塵用力點了點頭。紫陽真人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玉藥瓶,遞了於他,道:“這一瓶養神丹可緩神倦困乏,一日服一粒即可,於你或會有些用處。”

  紀若塵謝過了紫陽真人,即被小道僮領著出門去了。他雖然年紀尚不足十五,可是既然紫陽真人說了他是十八,那麼就是十八,他是不會傻到去爭辯什麼的,倒是最後紫陽真人叮囑他的幾句話,他知真人必有用意,自然是一字一句刻在心底了。

  紀若塵走後,一直立在紫陽真人身後、默不做聲的雲風道長道:“紫陽真人,紀若塵年已十八,可是與他一起參修入門功課的弟子最大的也不會超過十二歲,到時他怕是會有些難堪。而且你安排他在太上道德宮中修業,那裏面可是有許多七脈的驕橫子弟。他們平時沒事時都有些恃寵生驕,現在眼見若塵資質中上,卻受諸位真人如此重視,又不知他乃謫仙降世,恐怕會多生事端。所以這等安排,會不會不太妥當?”

  紫陽真人望了雲風一眼,撫須微笑道:“這無非是小小考驗而已。若塵在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中幹了六年,不知害過多少人,你以為他會應付不來七脈那些不諳世事、妄自尊大的弟子嗎?為師惟一所慮的,乃是怕他被這花花世界的聲色犬馬迷了心竅,再也不肯痛下苦功。那時縱他有謫仙之質,想要修得功德圓滿,又怎麼可能?”

  雲風道長立刻道:“真人英明。”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4
章四 初悟 上

  此時此刻,在中南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中,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自天而降。她足尖剛一觸到一座光禿禿的山峰,身周之景忽然如水波般蕩漾變幻起來,當空中的波光斂去後,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無蹤。

  整座山峰其實是一玄妙法陣,雲舞華轉眼就從陣中穿出,出現在一座碧樹蔭蔭,奇花遍地的山谷中。山谷四面圍合,呈木桶狀。穀底面積遼闊,地勢平坦,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在穀中蜿蜒流過。溪旁花樹連綿,落英繽紛。人行穀中,猶入畫中。

  雲舞華水袖輕擺,宛如在水面滑行般,在穀中迅如鬼魅般穿行著。山谷中星羅散佈著數十棟小屋,穀中可見數十人,或耕種、或采藥、或練劍。他們一見雲舞華,都慌忙放下手中活計,施禮問好。雲舞華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一路徑向位於谷地中央的一座雅致院落行去。

  眾人對於雲舞華的冷淡早已習慣,且她今日面色陰沉,身上隱隱透著冰寒之極的殺氣,就是那些與她相熟已久的人也不敢上前多說一句。行禮完畢,趕緊低頭自做自事,唯恐招惹到她。

  院落圓形拱門處立著兩個白衣女子,翠眉淡掃,雲鬢高聳,玉釵斜墜,倒也俏麗動人。她們見雲舞華到來,也是躬身一禮,道:“雲師姐,谷主已經在等著你了。”

  雲舞華輕哼一聲,若一陣急風捲入了院門,消失在照壁之後。那兩個白衣女子悄悄互望一眼,眼中都隱有怨毒之色。

  院落幽深靜謐。轉過照壁,即見一花木扶疏,蜂飛蝶舞,青竹流泉的庭院,頗有如至江南之感。庭院前方則矗立著一座精巧別致的青磚瓦舍,依“三房一壁”的格局而建,有正堂一間,耳房兩間,加照壁一個。

  這間正堂不若那些大富之家,繪金描彩,鑲金砌玉,反倒是古色古香,簡潔大方。斑駁的陽光從檀木雕花窗中透進,將室內映得暖意融融,室中佈置得清雅而不失古意,中堂上掛一幅潑墨山水,筆法飛動,氣勢雄渾;兩壁則是數軸狂草,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皆是前代名人之作。屋角兩隻青銅雲獸香鼎線條雄奇,古意盎然,一望可知必是大有來歷之物。堂中垂一襲竹簾,透過竹簾隱約可見簾後端坐著一位老人,另有兩位侍女正為他緩緩打扇。

  雲舞華進門的刹那,整個房間都瞬間暗淡下去,變得陰冷了許多。她看不清簾後老人的面容,這並非她目光不夠犀利,而是竹簾上隱約的花紋實際上乃是一個五行遁陣,竹簾本身又是南荒滴血竹製成,就算雲舞華道行再高上一倍,也絕無可能看得透這幅竹簾。

  雲舞華單膝點地,道:“舞華有負穀主囑託,沒能將人搶回,愧對天權古劍。”當下她扼要將當日情形述說了一番。

  老人聽後默然良久,方才嘿的一聲,道:“道德宗那群老雜毛且不說,止空山幾個老鬼很有些道行,而七聖山幾個天君本事雖不怎麼樣,但是通玄天君在占卜陰陽上久有盛名,他們會勘破此次天機倒不如何奇怪。可漱石先生劍法是好的,但若說他也會掐算陰陽,我是說什麼也不信,除非……除非他背後的那個老傢伙沒死。可是适才聽你所言,當日到場的足有二十多個門派,實在是奇怪,難道是我孤陋寡聞,道上出了這麼多的高人,我卻一概不知?”

  雲舞華忽然道:“師父,你不惜耗損真元將古劍天權破空送入我手,又不惜開罪諸派,就是為了搶那個小子嗎?我看他資質平庸,為人浮滑,身上又有血腥之氣,怎可能是謫仙之軀?”

  老者哼了一聲,似是微有怒意,道:“舞華,這事為師已經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天資聰穎絕頂,然則於世情學問上還是一竅不通!就算為師修為不夠,測度有誤,可是紫微真人修為難道也不夠,算得也不准?別的不說,單看那道德宗三位真人齊至,這又是何等陣仗?別說只是搶個人,就是把你等通通滅了也是綽綽有餘!道德宗自詡名門正道,素來滿口仁義道德,行事無恥下流,這一次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開罪了這麼多門派,就只是為了搶一個客棧的小廝不成?”

  這一次雲舞華無言以對。她雖然孤傲自負,然而紫微真人三十年前未閉關時已然名震天下,此番開關而出,誰又敢說他的測度不准?可是她每每回憶當時情景,特別是與那小廝對視的幾眼,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什麼不對的地方。這純是直覺,並無任何道理可言。

  老者放緩語氣,沉吟道:“謫仙降世,乃我修道界百年來的大事。別說只是為師我損失點道行真元,得罪了道上一些門派,只要能得到謫仙,付出任何代價都很值得!哼,他道德宗也非鐵板一塊,這事也沒就成了定局。謫仙年紀十八,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我穀中傑出女弟子眾多,日後或可藉此誘他來投,也未可知。”

  雲舞華猛然抬頭,道:“師父,當年你曾對我言道,修道者只觀本心,得道不假外物。舞華以為,不思如何精進大道,卻如此不計代價的爭奪謫仙,實在是捨本逐末之舉!”

  老者勃然大怒,喝道:“放肆!你天賦絕佳,一路上沒什麼磕碰,又哪知大道艱難!這謫仙豈同尋常機緣?不然的話紫微那老雜毛會半路出關?這一開關,少說要誤他飛升三十年!我看你磨練還是太少,從現在起,你給我去後山玄冰洞面壁思過,不把《冥河劍錄》修到第五重,不許你出來!”

  說罷,老者淩空一抓,古劍天權嗡的一聲長吟,自行從雲舞華背上躍起,毫無滯礙地穿越竹簾,落入那老者手中。

  雲舞華冷哼一聲,站了起來,自行向玄冰洞面壁去了。老者見她仍然不服,只氣得渾身顫抖,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身後一個素裝女子放下羽扇,一邊輕輕給他捶著背,一邊道:“穀主,您的脾氣忒也大了些。這一入玄冰洞,她恐怕要一年多才出得來,這責罰是不是太重了些?”

  老者緩緩地道:“舞華她眼高於頂,殺機又過重,這樣放任下去,遲早要吃上大虧。讓她在玄冰洞裏呆一年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他又站起身來,在室中踱來踱去,長眉緊鎖,顯然心頭有難決之事。也不知轉了多少圈,老者驀然站定,道:“傳訊給三夫人,讓她從即日起,將《龍虎太玄經》授給蘇蘇!”

  那素裝女子大吃一驚,慌道:“谷主,可是……蘇蘇小姐才十二歲。”

  老者手一揮,冷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這場較量還沒結束。若就這樣將謫仙讓給了紫微那老雜毛,以後我們還拿什麼和道德宗那些假仁假義的傢伙鬥?”

  那女子見老者動了真怒,不敢再多言,悄悄地退了下去。

  修道者能人所不能。

  在西玄山莫幹峰這等天生險地,就是架一座不被山風吹垮的小木屋已是千難萬難,更別說是修建一座媲美天上仙城的宮闕。然而太上道德宮之宏偉富麗,遠超俗人所能思想之極。除此之外,莫幹峰周圍十二輔峰上,九脈所居之處也盡建有瑰麗仙宮,經過三千餘年的增建,其美倫美奐的程度,較之太上道德宮也不遑多讓。

  道德宗支派遍及天下,每年各支派以及道德宗派駐在外的道人皆須用心尋覓有靈性潛質的兒童,層層篩選,資質上佳者即送回道德宗本山施以**。道德宗地位超然,少入俗世,但每一個入世行走的弟子都具備相當修為。若有選中的靈童,他們只需稍稍展示道法,無論那孩子出身貧苦之門還是來自大富之家,父母十之**都會心甘情願地將孩子送上西玄山。

  這些孩童入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讀書識字。今年道德宗從各地所選孩童共一百一十五人,將與紀若塵一道同受先生啟蒙。

  太上道德宮用於讀書解字之所也要較尋常大富人家的正廳華貴得多。這一間大堂飛簷斗拱,雕窗畫梁。四壁皆是雕版黑柚木窗,既有仙鶴含春、麒麟撞鐘、魚躍龍門、金龜托山等祥瑞之圖,也雕有松、梅、竹、菊等高潔之物。每一壁還懸有四幅楹聯,均是歷代先師真人的手跡。

  殿內承塵之上,金漆彩繪著道教真人與群仙的宴遊圖。圖中之神仙、真人、神王、力士、金童、玉女……或怒目而嗔、或嫺靜飄逸、或左顧右盼……皆栩栩如生,仿若親臨其境。此外,堂內的廊柱、木門上也雕刻著各類神仙故事。堂內地面清一色鋪以水磨青石板,所置桌椅俱由紅木所造。整一間大堂莊重中不失典雅,古樸內又有書香。

  此時正值授課時分,教課老先生端坐于一紫檀雕花椅上,面前安置一張嵌玉虎紋桌,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瞧那老先生頭戴莊子巾,身穿一襲藍紫色寬袖道袍,長須飄飄,目透精光,一眼即知是個功行深厚之人。台下,百余名孩童安靜坐於堂內,靜待老師開講。由於此間大堂面積甚大,足可容五百人同讀,是以大堂之內顯得空空蕩蕩。

  當老先生清了清嗓門,拿起桌上之書,正要開講之時,紀若塵快步走入大堂之中。刷的一聲,那些六七歲的童子齊齊轉過了頭,無數目光瞬間落在了紀若塵身上。當見紀若塵手中也捧著數本新書,顯然和他們一樣是來學習識字的,百多名孩童立刻哄的一聲,低聲議論起來。

  “哇!他這麼大的人也是來學習識字的嗎?”

  在紀若塵眼中,這些孩子童真未泯,其純如水。可是不知為何,如此清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是如火一般,炙得他心中疼痛,臉上燥熱。

  臺上老先生見下麵一團哄鬧,當下氣得鬍子亂飄,用力拍著響木,喝道:“都給我靜下來,吵吵鬧鬧,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紀若塵,你去後排坐下,聖人學道,不在早晚。只要你勤苦上進,不難有成!”

  紀若塵應了,略略低頭,快步走到後排坐下。

  此時老先生打開書卷,開始高聲誦讀起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

  這道德宗授徒自不會與塵間尋常書館私塾一樣,拿什麼千字文,說文解字起手。這上手第一課,就是《道德經》。

  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異思胡想都驅出心中,臉上燥熱漸退。他定一定神,翻開書卷,依著老先生那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起來。此時距他離開龍門客棧已有十日,紀若塵仍時時有恍在夢中之感。直到此時,每多認得一個字,他就會覺得這夢真實了一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4
章四 初悟 中

  一個時辰的〈道德經〉講解完,已是月華初上時分。紀若塵匆匆吃過晚飯,又在雲風道長的引領下向紫陽真人所居的太常宮行來。

  紫陽真人這一脈所居山峰與莫幹峰遙相正對,在諸峰中與莫幹峰相距最是遙遠。兩峰間當空飄浮著五座巨岩,巨岩之間以十二根鐵索聯繫成橋,保持著與莫幹峰的聯繫。九脈弟子若想要去太上道德宮,修為夠的自是駕禦法寶飛行,修為差一些的則需踏索過橋。只是西玄山諸峰高極,山風淩厲,鐵索又搖擺不定,極是不易行走。但即使如此,那些資質平庸的弟子苦修三年、打下道基後,也可以過橋無礙。

  紀若塵自無這等神通,是以需要雲風道長扶著,才能從橋上走一遍。他尚未入門,這一番過索橋自是嚇得魂不附體,但雲風道長言道,此時多過索橋乃是鍛煉心志的妙法。是以紀若塵儘管心中害怕已極,仍然強行在索橋上一步步向前挪去。

  月色清冷,寒風呼嘯,紀若塵身上僅有一件道袍,一套內衣,他雖然久居塞外苦寒之地,但又哪里擋得住這高空山風的寒意?不到片刻功夫,他就已凍得唇色青紫,面色如霜。似是與山風應和,他足下粗大鐵鏈不停地震動著,時時會劇烈搖晃數下。鐵鏈在月色下閃著清光,多少年來不知被多少道徒踏過,顯得滑溜之極。紀若塵每走上三五步,足下就會一個打滑,從鐵鏈邊踏空下去。鐵索之下是那萬丈深淵,一眼望去,黑暗幽深,全不見底,只能見到淡薄雲氣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雖然紀若塵每一次失足都會被雲風道長及時拉回,然則那一次次的驚嚇也足以令他心膽俱裂、後怕不已。

  淒冷的山峰間,初時尚能聽得到紀若塵數聲聲嘶力竭的驚呼,到得後來,他心志漸漸堅定,就再也聽不以驚呼了。

  在踏上太常峰的一刻,紀若塵登時長出一口氣,腳下一軟,全身乏力之極,有如虛脫。但這一番月下行橋,已在他心中留下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不多時,紀若塵已站在紫陽真人面前。雖然他周身道袍為冷汗所透,腳下也十分虛浮,但紫陽真人眼中已稍有嘉許之意。

  兩個小道僮為紀若塵安排好座位,燃起一爐醒神定心的東海露沉香,就躬身退了下去。現下是紫陽真人傳法之時,禁忌最是嚴厲。紫陽真人又是一脈之首,雖然今晚傳授的不過是道德宗內人人皆會的入門功課,但非經紫陽真人允可,任何人潛近精舍十丈之內都是格殺勿論。

  待紀若塵盤膝坐定,紫陽真人方撫須道:“若塵,正所謂綱舉則目張。所以今晚之課,就是將我道德宗修行之主典雜學,一一說與你知曉,好讓你今後修行時知該向何處努力。否則我道德宗上承廣成子一脈,主經三部,輔經三部,又有二十七篇訣要。另有雜學三千六百,其他道藏五萬,在這茫茫道海之中,你又向哪里尋路去?”

  聽聞此語,紀若塵倒吸一口冷氣,當下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肯放過一個字去。

  紫陽真人飲一口茶,方才續道:“我道德宗始於三千七百年前,為三清祖師所立。其時三清祖師道號尚為真弘,隱于山間修行。祖師其時仙緣已至,發現了廣成子登仙飛升之所,得三清真經六篇。因這三清真經講述的是那玉清、上清、太清三種境界,因此祖師清修百年後,改道號為三清真人,又覓得西玄山洞天福地,蓋了個小小道觀,從此創下了道德宗一脈。若你有興趣,今後可自去太上道德宮翻閱我宗傳承之史,此經是不禁弟子觀看的。”

  “想那三清真經乃是廣成子飛升之時所留,其中自然蘊有天地至秘,然則若非大有慧根之人,難以理解其中精微大義。是以自三清祖師以降,我道德宗歷代真人均傾力于這三清真經之上,留下無數心得體悟,二千年前,本宗又有玄空真人具大智慧,修得功德圓滿,羽化飛升。飛升前玄空真人花去三天時間,將本宗歷代真人手記編成二十七篇訣要,以為三清真經之輔,此後始有我道德宗的中興。”

  “這三清真經又有太玄、太平、太清三經輔之,合稱為三清六經。六經艱深晦澀,常人難明,是以玄空真人以聖、仙、真對應三清境,每境又分為九重,次第以上、高、太、玄、天、真、神、靈、至為其名,並各有一部道經應之。這三清六經二十七輔,即為我道德宗飛仙正法。”

  這一番長篇大論,直說得紫陽真人搖頭晃腦、口乾舌燥,把那紀若塵聽得頭暈眼花,雲裏霧裏,完全不知所云。他好歹有些聰慧,大致聽明白了道德宗共有二十七部經文,要一本一本的修煉上去,什麼時候修完了那分不清是上聖還是上仙的鬼經,也就差不多是該飛升上天的時候了。

  紫陽真人停頓一下,一口氣將杯中茶飲幹,不顧紀若塵略顯發白的臉色,又撫須續道:“除這飛仙正法之外,我宗旁學雜經為數眾多,也不能忽略了。這些雜經分為十二總部,第一本文,第二神符,第三玉訣,第四靈圖,第五譜錄,第六戒律,第七威儀,第八方法,第九眾術,第十丹鼎,第十一煉器,第十二傳記,每部藏經二百至六百部不等,合共三千六百部。在雜經之外,另有道典五萬部,歷代先師真人手記無數……”

  一談及道藏及先聖手記,紫陽真人談興大發,洋洋灑灑一篇宏論,真說了二個時辰而有餘,那一壺茶早已被他喝了個乾淨。不過紫陽真人道法精熟,揮手間召來清泉,又以真火為引,片刻間又是一壺新茶在手。紫陽真人談得高興,每每有宏論妙語,發前人所未發,于道法上見識之深,實可與他尊崇身份匹配。只是那紀若塵今日剛剛才開始學習識字,又如何領會得到紫陽真人微言大義?紫陽真人此舉實實在在的是對牛彈琴。

  紀若塵早已聽得頭暈眼花,昏昏欲睡,只是仙師正在傳道,這當弟子的怎可不用心聆聽?因此儘管十句中有十句不懂,他仍然強打精神,堅持正坐,咬牙死記硬背。

  直至夜深人靜,紫陽真人一番滔滔宏論才算收尾。饒是紀若塵自幼流浪,習慣了勞苦生活,此時光坐也坐得他全身酸痛,兩腳發軟。

  直至此時,紫陽真人才授了一篇口訣給紀若塵,叮囑他依訣而行,每日行功兩次,朝采日精,晚吸月華,說道此乃飛升道途之始。紀若塵用心記下,又請教了幾個問題,這才筋疲力盡地退下。

  此番宏論說得紫陽真人神清氣爽,面透紅光,有如真元又進了一層。他看著紀若塵離去身影,只是撫須微笑,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此後紀若塵早晚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吐納行功,上半月在太常宮中研修道法,下半月則在太上道德宮中接受七脈真人訓導,每日晚上則要聽那老先生講文解字,每夜裏往返踏索過橋,則都是雲風道長照看著他。

  如是匆匆一月過去,道德宗又漸漸歸於平靜。

  此時北地已是殘秋初冬時分,偶有大雪紛飛之時。西玄山雖有法陣護佑,峰頂四季溫潤如春,但也漸漸顯了寒意出來。

  此時茫茫雪原上,寒風呼嘯,鉛雲低垂。雪原中央,正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一臉茫然地四下環顧,顯得不知所措。一陣寒風襲來,他冷得一陣哆嗦,忙將手縮回了衣袖之中。嗚嗚風聲中,忽然傳來數聲隱約的狼嚎。少年面色大變,立刻側耳分辨了一下狼嚎傳來的方向,又仰首向天,看了看天色,當下選了一個方向發足狂奔起來!

  只是那餓狼來得極為迅速,少年還沒跑出幾步,風雪中已躥出一頭巨狼。它鬃毛如鐵,獠牙間口水不住滴落,一路奔來,踏雪無聲,碧綠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那少年。

  少年似是知道逃不掉,忽然立定了腳步,轉身迎向了餓狼,就欲殊死一搏。那餓狼放緩了腳步,開始繞著少年打起圈子來。它饑餓難忍,才繞了兩圈就一躍而起,帶著一股惡風咬向少年的咽喉!

  少年左手掐訣,右手迎向惡狼,喝道:“天猷滅類,破!”然而他咒語喝出,卻是半點效果也無,只這一遲疑的功夫,惡狼已在他眼前!少年突然就地一個打滾,間不容髮之際讓過了餓狼一撲。然而在這死生之際,他非但沒有逃跑,反而回身向那惡餓撲去,一把揪住狼耳,就是狠狠一口咬在狼頸上!

  一人一狼翻翻滾滾地死戰半天,也未見分出勝負。那少年對狼性極為熟悉,看上去至少鬥過數場,而且在此性命攸關之時,他已然激出了全身上下的潛力,這才堪堪與惡狼鬥了個平手。然而他畢竟年紀尚幼,儘管已將餓狼後頸咬得血肉模糊,但力氣已經耗盡,再也壓不住那餓狼,被一下掀落在地。餓狼一口咬住少年小腿,利齒與骨頭相擦,發出陣陣令人牙酸的聲音。

  它就此咬著那少年,將他一路向雪原深處拖去。

  紀若塵一聲大叫,猛然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剛剛不過是南柯一夢。只是他腿上火辣辣地痛,似乎真的被那頭夢中餓狼給咬傷了一般。紀若塵除去鞋襪,卷起褲管,仔細檢視雙腿。他腿上肌膚倒是完好的,只是縱橫交錯著許多傷痕。右小腿上有兩排整齊的圓形傷疤,看上去似是被什麼野獸咬過一般,而且咬得極深極重。

  紀若塵輕輕撫摸著腿上的疤痕。那時他不過七八歲年紀,從關內流浪到塞外,不小心遇上了一頭戈壁遊蕩的餓狼。他那時年紀雖小,但骨子裏也有一股悍勇之氣,又是生死一線,因此拼死抵抗,很是掙扎了一段時間。就在餓狼終於咬倒紀若塵,要將他拖回窩中分食之際,龍門客棧大掌櫃恰好路過,聽到了紀若塵的哭喊。於是他縱馬趕至,一把生鐵大菜刀生生劈入餓狼狼頭,又將已是奄奄一息的紀若塵帶回客棧救治,這才讓他保住了一條小命。這右腿上的疤痕,就是那頭餓狼所留。

  在龍門客棧六年時光,紀若塵有衣穿,有飯吃,睡覺時有遮風避雨之所,可以放心安眠,其實已是他自記事時起最快樂的一段辰光。此時回想起來,就是掌櫃夫人的叱喝,也是十分親切。雖然龍門客棧沒有一處地方比得上太上道德宮,但不知為何,他還是有些希望再回到那塞外荒漠上的客棧中去。

  此地雖好,非是吾家。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4
章四 初悟 下

  紀若塵輕輕歎息一聲,他抬頭望望窗外,見一輪明月半掛在西廂梧桐梢頭,已是後半夜時分了。他強打起精神,翻開面前的《道德經》,卻是困意陣陣上湧,沒支撐過兩頁,就差點一頭栽在桌上睡過去。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從中倒出丸小小的養神丹,仰頭服下。只片刻功夫,紀若塵只覺一道暖意從下腹化開,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耳目也為之一清。他振作精神,重新打開《道德經》,一頁一頁地讀起來。

  此時天色已近破曉,太常宮中一片寂靜,惟有雲風道人立于一座石橋之上,遙望著紀若塵所居的廂房。見紀若塵房間燈火徹夜不熄,窗櫺中映出端坐的剪影,他不由嘴角帶笑,略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在他身影隱入樹叢的刹那,晨光灑然而落。

  光陰如逝,朔風又起,自紀若塵踏入太上道德宮時算起,轉眼間已是三月過去。

  這三月時光,紀若塵竟日苦讀,每日只睡一個時辰不到。好在紫陽真人賜與他的養神丹頗具神效,服一粒即可數日精力充沛,這才支持了下來。他早晚勤練紫陽真人的口訣,一月有所感,二月真元動,三月知陰陽,已是小有成就。自修習吸納日月精華的法門,紀若塵的精力漸長,到後來已不大需要靠養神丹的藥力支撐夜讀。但就算如此,三月下來,紫陽真人賜與他的一瓶養神丹也服得乾乾淨淨。

  在第一個月上紀若塵已經見過七脈真人,只是他那時識字尚不完全,初入門的吐納法紫陽真人又已教過,是以七位真人也無法教會他什麼新的東西,只有等待紀若塵完成了基本課業再說。紀若塵倒也爭氣,尋常孩童需時二年的識字過程,他不分晝夜的苦讀,又有雲風道長在旁隨時指點,竟然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

  若說聰慧,紀若塵這分才氣在若大的道德宗中遠算不上最好,只是他的堅毅勤奮讓八位真人暗暗點頭。

  紀若塵既已識得了字,又初步築下根基,這一日紫陽真人鄭而重之交與他一卷《太清至聖訣》,言道真元乃是一切之本,囑他勤加練習,切勿荒廢了功課。此時開始,紀若塵方算正式步上金丹大道,飛升之途。

  道德宗三清真經其實博大精深,太清九階中前三境是為築基,中三境為入門,各脈弟子在修完前六境之前,均在太上道德宮中研習,每一境均有傳法道長統一為這些入門弟子授業解惑。修完入門後,這些弟子方可回各自宗脈接受本脈師長教導。從那時開始,各脈弟子修業方向就漸漸的有了區別。

  紀若塵既已開始入門修業,自然也與新近弟子同在太上道德宗內聽課修行。只是他另有得天獨厚之處,那即是上半月有紫陽真人親授三清真經,下半月則有七脈真人輪番上陣,指點他道法咒術、鼎爐之學。紀若塵乍然接觸這許多仙家法門,就如窮小子初如寶山般喜翻了心,哪還理會得貪多則濫的道理,只要七脈真人肯教,他皆是囫圇吞下,甚至於連設壇役鬼、起卦問卜這些雜學都學了不少回來。其實七脈真人所授均為自己得意之學,每一樣均有大威力,雖然現在只能教他些入門的東西,但自也不能與普通的雜學相提並論。

  匆匆兩月過去,紀若塵雖已拼盡全力,然而修道不同於讀書,他這一兼收並蓄,每日裏虛耗了大量精神,反而把《太清至聖訣》的修習給誤了些。七脈真人的眼光何等厲害,他真元進展一慢,立刻就被看了出來。

  只是七位真人暗地裏爭得厲害,誰也不願紀若塵在自己所授之學上荒廢了功夫,更何況五年之後宗內大考完成,紀若塵就可自行選擇一脈加入門牆,這才是真人們真正關心的大事。

  算起來這兩日紀若塵當受顧守真真人教導,天色方明,他就已等候在太上道德宮一隅的一間丹房之中。沒過多時,丹房大門一開,顧守真真人在四個道童的前引下施施然步入丹房。顧守真真人身材不高,兩道彎月眉,一雙細細丹鳳眼,生得白白胖胖,一團和氣,看上去就似是一個家境殷實的中年商人。

  紀若塵連忙起身,施禮之後,顧守真揮手讓道僮們退下,緩步走到紀若塵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他的面色來。

  看了半天,顧守真方才笑道:“若塵啊,你最近真元進步不如以前迅速,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難題了?不妨說說,看看師叔能否幫得上你。”

  在紀若塵心目中,兩位俗家真人中顧守真和如春風,令人容易親近,張景霄灑然出塵,仙風道骨含而不露,都比五位出家真人要好相處得多。此刻顧守真既然問起,他猶豫片刻,終還是道:“顧師叔,這兩個月以來七位師叔教了我太多的道法,我每日光研習新學的道法仙術就耗去了大部分時間,也就沒有多少打坐吐納了。”

  顧守真點頭道:“這就是了。你初修仙道,本來最忌貪多,當以修習太清諸經為主,輔以一二道學。不過其他幾位真人肯定不會讓你放棄他們所授道法的,如此一來,你的進境反而會慢。這樣吧,我這裏有一顆龍華丹,于你培養元氣、修築道基大有好處。你回去後找個安靜之所服下,勤修七日、煉化藥性後,這太清至聖訣的境界也就完成一大半了。”

  說話間,顧守真從懷中取出一個純銀打造的方盒,上面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銘文,以封藏藥性,不使外泄。顧守真將銀盒交與紀若塵,又傳了他一篇口訣,叮囑他服藥之後,千萬要依訣行功,如此方能完全煉化藥性。

  紀若塵又驚又喜,他極懂得察言觀色,單看顧守真的鄭重神色,以及這枚龍華丹藥盒的修飾又是如此誇張,就可想而知此丹的珍貴。紀若塵喜色溢於言表,慌忙接過靈丹,連連向顧守真道謝,激動之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顧守真見他喜色發自於心,哈哈一笑,道:“你我雖無師徒名分,但有授業之實,師叔送你些東西又算什麼?時候不早,今天師叔為你講解的是震卦。你莫要以為起卦占卜只是左道雜學,其實不然。測天機,知吉凶,那是具備大神通後才能辦到之事,而且這卦象也是許多道法的基礎。若對卦象易學修為到家,動念之間即可知吉凶,那時趨利而避害,無論日常行事還是與人爭鬥,那還不是無往而不利?”

  紀若塵雙眼一亮,道:“顧師叔,這麼說我將來和人比劍的時候,如果掐指一算就知道對方要刺我哪里,豈不是穩操勝算?”

  顧守真失笑道:“你想得倒好!當修道人比劍和那市井武夫過招一樣嗎?等你這一卦起完,早不知被飛劍穿了多少透明窟窿了。上上之策,莫過於鬥法之前就算好凶吉,如果卦象大凶,會有血光之災,那還鬥他幹什麼,自然是溜之大吉。”

  紀若塵點了點頭。顧守真的回答雖令他微覺失望,然而他心中另有計較,對卦象學得豈止是盡心盡力,簡直就是瘋狂,直把顧守真樂得嘴都合不攏,登時感到五年後大有希望將他收入門牆。

  兩個時辰轉眼即逝,紀若塵只覺腦中漫天的陰陽魚和卦象飄來蕩去,已是學得頭暈眼花。他收拾好東西,頗有些依依不捨地辭別了顧真人,逕自離開了丹房。此時天色已晚,他用過晚飯之後,雲風道長就會護送他回太常宮。此時的紀若塵在連接兩峰的索橋上往往可以獨自走出數丈之遠了。

  “紀若塵!”

  紀若塵愕然駐足,轉頭一望,見一個十一二歲年紀的小道士正向他招手。

  “你是紀若塵吧?雲風師叔現在正在南丹房,他尋你有事,著我領你過去。”小道士飛快地道。

  紀若塵微微一怔,過往雲風道長什麼事都是親力親為,從來不曾差使過人辦事。他生活又簡樸之極,周身上下看不到一件像樣點的法器,紀若塵又從不見他修煉劍術道法,是以一直以為雲風只是一個位階不高的知客道人。

  那小道士見紀若塵略顯猶豫,當下一疊聲的催促。紀若塵見那小道士心焦之色溢於言表,眼中又隱隱閃過狡黠之色,當下心內微微一動,已知有不對的地方。不過紀若塵已見過了多少肥羊?這小道士一點陰險都擺到了臉上,對他來說,實在是一頭極好對付的肥羊。只在一刹那間,紀若塵仿若又回到了龍門客棧,腦中瞬間已盤算過了許多念頭。

  紀若塵見這小道士沒什麼心機,一點詭詐都寫在了臉上,又知道德宗門規一向森嚴,自己又剛入太上道德宮,事事謹慎小心,從未與什麼人起過衝突,是以想來這個年紀的小道士也玩不出多少花樣來,至多是糾上一群人欺負自己一個新來的而已。紀若塵幼時可是和野狗惡狼地痞流氓廝殺中長大的,這種小孩子的遊戲怎嚇得倒他?

  他隨即想起當年初被委以辨識肥羊大任時,掌櫃的就曾道:“一頭肥羊初入店門,摸清他底細最是重要。你要放低身段,想方設法的親近於他,但凡有話都從捧上了說。這男的就誇他英雄蓋世,女的就贊一句貌似天仙。不嫌肉麻!肥羊們哈哈一笑,瞧不上你,自然戒心也就消了。你捧得肥羊得意了,他們往往還會自吹自擂幾句,這口子一開,沒幾句就把底子也漏了。那時你端茶送水下藥打悶棍,自是無往而不利。想當年老子也是這麼過來的,那時南來北往的肥羊中有多少英雄人物,還不是一一栽在我的手裏?……”

  紀若塵陰陰一笑,即來之則安之,他也想看看到底前面會是個什麼陣仗,會是什麼人打算教訓一下自己。認清了仇人,日後下**打悶棍,才不會誤傷到別的肥羊。是以他也不說破,只是跟著那小道士一路行去。

  走著走著,那小道士神態就有些閃閃縮縮起來,有意地避開了有人蹤的地方,盡向那僻靜無人處去。行到一處路口時,小道士一轉身,拐上了左首的小路。這南丹房雖然偏僻,少有弟子前去,可是紀若塵跟隨紫雲真人學習丹鼎之學時是去過一次的。他分明記得從這個路口應該向前直走才是。

  兩人一前一後,轉眼間繞出一道側門,來到一片草地上。紀若塵剛踏出側門,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將他晃得眼前一片茫然。紀若塵眯起雙眼,這才看清草地上站著十餘個或道或俗的少年,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看上去都是十一二歲年紀。其中一個小道士手中高舉一座紫金玲瓏塔,塔上無數小窗戶中透出道道毫光,將這一大片草地照得亮如白晝。

  那女孩向紀若塵一指,喝道:“你就是那個十八歲還不識字的紀若塵嗎?”圍觀的孩子們登時一陣哄笑,向紀若塵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女孩相貌甜美,喝聲又清又糯,聽起來十分受用。只是她顯然驕縱慣了,說出話來卻是既驕且橫。紀若塵看她衣飾華貴之極,知道這等女孩子必是有背景的,弄不好就是哪位真人的親朋友戚。這種孩子最是招惹不得,既然認清了人,紀若塵也就不欲多生事端,轉身就想離開。

  還未等他轉身,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稚聲稚氣的喝聲:“殷殷問你話呢!你還未答,這就想走了嗎?”喝聲未落,紀若塵背後就傳來一道無可匹敵的大力。他立刻身不由起地飛起,在空中滑過數丈,重重地摔在那小女孩面前不遠處。周圍立刻又是一陣哄笑。

  這一摔極重,紀若塵只覺得四肢百骸如同散了一般,無一處不痛,反而是後腰被推處一片麻木,沉甸甸的失了感覺,顯然下手者用的是五行中土屬真元。

  那小女孩哼了一聲,冷笑道:“原來你道行也是這麼差的,看來連入門第一層的太清至聖境也沒過呢。真不明白你有哪點好,值得爹這麼看重你!”

  紀若塵苦笑一下,強忍身上傷痛,咬緊了牙,慢慢支撐著站起。這些孩子別看天資聰穎,又修了道術,但畢竟年幼,心智尚未全開。欺負起人來,用的手段與尋常市井孩童沒什麼兩樣。他回頭一望,見下手推人的正是帶他前來的那個小道士。紀若塵知道小道士這一推以真元化外力,已是第二階靈聖境的功夫。

  那小道士笑著走到紀若塵面前,道:“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回話,有我明心,你可別想逃走。”

  紀若塵苦笑一下。那小女孩顯然出身高貴,這也就罷了,但對於明心這種仗勢欺人的傢伙若助長了他的氣焰,以後可是麻煩不斷。紀若塵自小在生死一發間打滾,骨子裏生就一種血腥悍勇之氣。是以他望向了那小女孩,似是想說什麼,然而就在眾人凝視傾聽時,紀若塵忽然回身,狠狠一拳抽在明心小道士的腹上!明心臉色刹那變得雪白,雙手捧腹,滾倒在地。

  眾少年見了,當下發一聲喊,一擁而下,幾下就將紀若塵打倒在地。紀若塵也不反抗,只以雙手護住頭臉,任由那些孩子踢打。這些孩子年紀不大,但都已修煉數年,拳頭足尖均附帶真元,且各有不同,稱得上是五行俱全,四象齊備,每一下都叫紀若塵痛入骨髓中去。他們見紀若塵不掙扎,不反抗,也不叫喚,不知為何,心下都漸生寒意,他們也怕打得太重闖出禍事來,於是漸漸的都收了手。

  紀若塵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雖然盡力護住頭臉,但這些孩子下手哪知輕重,所以他臉上也挨了幾記狠的,眼角也腫了起來。

  那小女孩雖然驕橫,見他臉下有了破損,心下也有些害怕,叫道:“紀若塵!我問你,我爹是不是給過你一座紫霞鎮魂鼎?”

  “紫霞鎮魂鼎?”紀若塵一怔,隨即想起前幾日景霄真人的確給過他一座紫色小鼎和幾塊黑沉沉的香料,囑他打坐時務要用此鼎在身邊燃香,於是道:“景霄真人是給過我一座紫鼎……”

  還未等他說完,那小女孩就怒道:“紫霞鎮魂鼎一直是我用的東西,可是爹卻把它給了你!你究竟有什麼好,值得爹這樣看重?少廢話,今日你我就比試一下劍法,若你勝了,紫霞鎮魂鼎就歸你,若你敗了,就把它還我!”

  此時旁邊走上一個小道士,將兩把木劍分別遞給了兩人。紀若塵不想在此時再生事端,不接木劍,只是道:“既然紫霞鎮魂鼎是你的,那我還你就是了。”

  當年掌櫃的曾向他言道:“天道迴圈,報應不爽。所以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算有那一時吃不下的肥羊,不得不放他過去,也不打緊。咱們耐心等著,總有一天要他落我手裏。”掌櫃的畢生心血都在經營黑店上,所以如遇上了吞不下的肥羊,就會被他視為奇恥大辱,誓要與那肥羊結下不共戴天之仇。

  紀若塵少時將掌櫃的奉若神明,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底。是以他只想儘管了結眼前事,等日後摸清門路,在道德宗站穩腳跟之後,再行報復不遲。只要假以時日,眼前這群肥羊還不是他盤中之餐?

  可是那小女孩卻不想放過他,手中木劍一擺,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張殷殷可非是仗勢欺人之輩,既然想要紫霞鎮魂鼎,當然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奪回來!今日這劍你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紀若塵無奈之極,只得苦笑接劍,打算胡亂招架一番,然後認輸就是。木劍一入手,他忽然以袖掩口,劇烈咳嗽起來。

  張殷殷皺眉道:“怎麼,還沒比就想裝死嗎?”幾個男孩子互相一望,顯得都有些心虛。他們适才拳打腳踢時,可有幾下是用了暗勁的。

  紀若塵以袍袖悄悄擦去唇邊鮮血,木劍一晃,淡道:“無妨,動手吧!”

  張殷殷點了點頭,將木劍立於眉心,喃喃頌了個劍訣,突然清喝一聲,木劍發出濛濛青氣,如電閃雷鳴般向紀若塵刺來!

  紀若塵大吃一驚,一時只覺眼前青光一片,根本看不清木劍來勢,只得胡亂揮劍擋去。他手臂突然一震,木劍早脫手飛出,緊接著胸口如被一口沉重之極的鐵錘擊中,眼前一黑,登時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恍惚之際,紀若塵雙目忽然又能視物,並且將周圍一切盡收於眼底。只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整個世界都靜到了極處,也慢到了極處!

  他看著張殷殷木劍上青光一點一點轉盛,初時是她禦劍,後來是劍馭人;他看著張殷殷眼中先是疑惑,後是驚慌,最後則是害怕。她已然控制不住手中木劍,劍雖無鋒,但這一劍之威已足以將紀若塵胸腹洞開!

  紀若塵眼見木劍通體都轉成青色,劍鋒未至,劍上所附勁氣已將他的身體沖得飛起!在劍鋒及體之時,木劍忽然一偏,轉而點上了紀若塵胸前所佩的青石。

  此時紀若塵所見所思的一切都慢得出奇。

  青石受木劍一擊,漾起一層五色光華,如圈圈漣漪慢慢向外擴散。木劍被這光華一引,青光驟亮,然後刹那間裂解成無數木絲,浮於空中。根根木絲旋又慢慢裂成更細微的木絲,如此周而復始,片刻功夫,好端端一把木劍就化成了一團青氣。

  此時紀若塵身體方才離地一尺,鮮血也才自嘴角邊湧出。也不知為何,他的心神忽然和青石聯結起來。在紀若塵的靈識中,那方青石有如一汪平湖,深不見底。湖中不時吞吐出一個大大的水泡,細看卻是一個個玄妙文字,形若上古大篆,但又似是而非。偏那些古篆接二連三地從湖中浮出時,其義自行從紀若塵神識中浮出,那一刻的感覺,實是妙不可言。

  那團青氣似是受紀若塵心神所引,分出一縷進入到他體內,餘下大部分翻湧不定,突然化成一團青色風暴,狂烈湧向四周,將張殷殷也擊得倒飛出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哢答一聲輕響,擊碎了紀若塵所看到的無聲世間。此時他才感覺到胸口一陣煩惡,一口鮮血終於噴了出來,隨後眼前一黑,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如在雲端。恍惚之際,紀若塵似乎聽到一片嘈雜的呼痛聲、哭喊聲,而後世界又清靜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那自青石中浮現、數以百計的上古大篆在紀若塵神識中不住排列,最終合成了一篇仙訣。這些文字他是一個也不認得,然而整篇仙訣的含義自行刻印於神識之中,就如他與生俱來就通曉此篇仙訣一般。

  此篇仙訣之名,是為解離訣。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15
章五 紛亂 上

  紀若塵悠悠醒來,剛睜開雙眼,一縷陽光即落入他眼中。

  “糟了!早上的功課還沒有做!”

  一念及此,紀若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坐起。這一用力不要緊,他胸口忽然一陣劇痛,然後體內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與之相比,臉上的一點點灼痛反而不算什麼了。這陣劇痛突如其來,紀若塵一聲呻吟,又栽回了床上。

  雲風道長恰在此時走進,見紀若塵掙扎著想下床,當即道:“若塵,你剛剛受了傷,還是休息一下的好。耽誤一天早課也算不了什麼。來,先吃點東西。”

  雲風道長手中端著一個託盤,上有一碗清粥、幾樣小菜。紀若塵沒有想到雲風居然會親自做這種僕役的雜事,忙掙扎著從床上坐起。恭謹地謝過雲風道長後,他一邊匆匆吃飯,一邊向雲風道長詢問起當日之事。

  雲風道長撫須微笑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張殷殷求勝心切,貿然用上了乙木劍氣,結果道行不夠,失了控制。不過你只受了點輕傷,經脈真元完好無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道德宗門規森嚴,本來是嚴禁弟子私鬥的,只是一來當時在場的所有弟子均說你同意了比劍,二來張殷殷馭劍失控,受了不輕的傷,也算是得了教訓。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只將你帶回來醫治調理,沒有將此事秉告執掌門規的紫清師叔,若塵休要怪我。”

  紀若塵心中冷冷一哂,既然知道張殷殷是景霄真人之女,這樣的結果也不出所料。但他面上卻不露出分毫來,口中忙道:“雲風師兄是為我好,這我當然知道。以後他們再來找事,我躲開就是。”

  哪知雲風道人笑了一笑,道:“也不儘然。我道德宗門徒眾多,難免良莠不齊。比如說七脈弟子中就有不少眼高於頂之徒,慢慢的也就帶壞了這些才入道的孩子。你若是一味忍讓,他們只會糾纏不休。你儘管放心,我道德宗門規森嚴,紫清師叔又是鐵面無私,不會任人胡來。不管是誰,只要犯了門規,自會有相應懲處。”

  聽到雲風道人刻意的重重吐出門規森嚴幾字,紀若塵立刻有所領悟,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既然雲風自己都說了一味忍讓不是上策,紀若塵也不是那種打了左臉送上右臉的善男信女。他自然不會蠢得去招惹那蠻橫無禮的小女孩,但是,如果再有這種無妄之災找上門來,有什麼意外可也怪不得他了。

  只是雲風道人隨後的話讓他心中一驚。

  “不過,這也是事出有因。你乃是謫仙之軀,是以八位真人都對你青眼有加,然而這是我門中之秘,這些弟子並不知情。見你不費絲毫功夫,卻有八位真人共同為你授業,這可是我宗內獨一無二的福緣!他們自然會心存不滿。”

  “謫仙?那說的不是落下凡塵的仙人嗎?”紀若塵茫然問道。但其實他心中已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妙,看來那八位位高權重的真人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正是因這‘謫仙’二字。只是他無父無母的,自記事時起就流落四方,又怎麼可能是謫仙?

  雲風道人呵呵一笑,道:“是我多嘴了。你不必多心,只要記得認真修煉就好。”

  說罷,雲風道人又叮囑他千萬不可過於沉溺於雜學之中,荒廢了《太清至聖訣》的修習,就出屋去了。

  紀若塵呆立在房中,喃喃自語著:“謫仙,謫仙……我怎麼可能是謫仙?”如此反復念了足有幾十遍,他猛然一聲低呼,一把摘下頸中青石,放在眼前仔細觀看,雙手顫抖,汗落如雨。

  紀若塵一顆心越跳越快,直似要從腔中跳出來一般,他周身漸漸變得冰冷,只是想:“謫仙,謫仙……難道說的是他?是那只肥羊?一定是了,我入門的時候,紫微掌教可還要了青石去看過。這塊青石可不是我的!難道我殺了一個仙人?這……這可如何是好?會被直接打落十八層地獄去,還是遭天雷轟殺?……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仙人,又怎麼可能被我殺了?”

  撲通一聲,紀若塵只覺頭暈眼花,全身無力,跌坐在椅中,一時間只覺腦海裏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紀若塵驚魂甫定,這才能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越想越覺得那肥羊清而出塵,望之隱有仙氣,實在是大大的不對。別的不講,單是從莽莽風沙中行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就可見這肥羊不同尋常之處。想著想著,紀若塵的冷汗又慢慢滲出。

  他強打精神,百般想找尋出那肥羊不是仙人的證據:“不過他若真是仙人,那就應該有仙術護體,不可能會被我所殺,可見他並非什麼謫仙……等等,仙術!?”

  紀若塵忽然跳起,隨手向桌上一塊沉香木鎮紙拍去,心念動處,解離訣自然而然從心底浮出。沉香木鎮紙突放光華,裂成無數細小木絲,隨後啪的一聲化成一團淡青木氣,炸了開來。一時間房中筆硯紛飛,碎紙漫天,一張堅硬之極的花梨木書桌也被震開了數道裂紋。

  紀若塵被那木氣一震,騰騰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他倒沒有受多重的傷,只是心下震驚過度,以至於手中酸軟而已。

  “這一篇解離訣,可不就是仙訣嗎?”他頹然躺倒在地。

  紀若塵已學過畫符執咒、掐訣施術,且為他授業的太微真人號稱宗內道術第一,據傳他甚至可以引動九天神雷!然而道術施用十分麻煩,大多道術需要以強大真元為根基,又需輔以法器、符文等等,甚至某些特殊的道術需要開壇設陣,經過若干天的準備才能施行。道術的咒語、施法方法又繁複無比,一個極為微小的失誤,毫無效果還是小事,可能引發的道法反噬說不定會造成不可測的結果。比如那張殷殷妄使乙木劍訣,就失了控制,差點一劍洞穿了紀若塵。

  以紀若塵此刻的一點微末道行,就是有靈符在手,也無力引發上面附著的道術。但這解離訣念動即發,揮手間即將沉香木鎮紙解離成純正木氣,得來的方式又神妙莫測,這當中的玄奇之處,又豈可用言語形容?這不是仙訣,又是什麼?

  這解離訣正是由青石中來,而這方青石本是佩在那肥羊身上的。一念及此,紀若塵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了。

  此刻紀若塵已然明白,諸位真人對待自己與尋常弟子迥然不同,正是因了他這謫仙身份。他忽然浮出一個頗為不敬的念頭,道德宗諸位有道高人,這一回怕是尋錯人了。

  可是接下來又當如何?向各位真人秉明自己非是什麼謫仙,只是一個客棧跑堂打雜的小廝,他們其實找錯了人嗎?紀若塵苦笑一下,搖了搖頭。他可非是那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知道道德宗領袖正道,極為看重顏面。當日龍門客棧一役,道德宗三位真人談笑間力壓群雄,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煞氣!若是讓天下知道道德宗費了如此大的陣仗卻搶錯了人,恐怕幾百年後,此事都還會是天下修道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紀若塵察言觀色,也知道有幾位真人心胸氣量可說不上多麼寬大。若知道在自己身上出了這麼一個大醜,雖然錯不在已,但他們隨意遷怒一下,那後果也不堪設想。天雷、獄火、荊棘、輪刃、罡風,這些非只是道術中用以攻敵的東西,拿來動動私刑其實也不錯。當日紀若塵被眾人圍毆,已經切膚體會過了何為五行氣,何為四象力,以及諸般因真元運轉而生的神通加諸肌膚之上的滋味。這種好事,他可不想再多受幾回。

  就算真人們不動私刑,他一個客棧小廝,又有何德何能以列道德宗門牆?諸真人也不用對他做什麼,直接扔入西玄山就是。憑他那點微末道行,在這茫茫萬里西玄山中不是葬身魔怪妖獸之口,就是餓死累死於荒山之中。

  更何況,紀若塵打了個寒戰,收回跑題十萬八千里的思緒,不得不正視心底最害怕的事實。道德宗諸位真人對那肥羊謫仙如此期盼殷殷,如果知道正主兒是死在他手上……

  怎麼辦?怎麼辦?

  紀若塵只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虛汗一陣陣的湧出,早將內外衣袍浸透。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自掙扎著站起,爬上房屋一側的竹榻,盤膝坐下,深吸緩呼,默頌真訣,欲借此收攝心神,靜思對策。

  就在紀若塵心驚漸去,六識寂定,內脈初明時,猛然又想起坐下的石墊乃是采自北極碧冰潭之底,有鎮定神識、驅逐心魔的大功效,正是前不久玉玄真人相贈。於是他心下又是一陣慌亂,差點從榻上一頭栽下去。

  紀若塵好不容易再次鎮定下來,慢慢進入了萬籟俱寂的玄妙境界之中。此時他隱隱看到體內有放著淡黃輝光的真元流動。只是真元所過之處隱有刺痛之感,與平素感覺大不相同。紀若塵一驚,忙定神望去,這才發現真元上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青氣。也不知是否因為身具解離訣的緣故,紀若塵此刻對各類真元的氣息極為敏感,可謂洞若觀火。一定神間,他已探知那一縷青氣實是純正木氣,正是由那塊被他解離的沉香木鎮紙而來。木氣纏繞在他真元之上,與之相伴而行,正逐分逐分地被紀若塵納入經脈之中,化成他真元的一部分。

  紀若塵又發覺自己真元也較前一日強勁許多,但所過經脈均隱有灼痛之感。他凝神回想,知道多半是張殷殷木劍解離所生的木氣被自己吸納,經過一日夜的功夫化成了自己真元所致。

  紀若塵心下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解離訣果然不愧是仙訣,與尋常道術判若雲泥,神妙無方,妙用無窮。驚的卻是既然這解離訣如此神奇,那麼那頭肥羊十有七八就是謫仙,更加坐實了自己的猜測。

  萬一他有起死回生的仙術,或是根本沒死……

  紀若塵心中一寒,不敢再細想。只是事有輕重緩急,那謫仙之事雖大,可是眼前當務之急是瞞過道德宗諸位真人。至於身具仙訣的謫仙為何會被他一悶棍打翻,這事待以後空閒之時,不妨細細再想。

  鎮定下來之後,紀若塵開始細細回想整件事情。逃不可能,從實招來也非明智之舉,惟一的出路就是硬著頭皮繼續瞞下去。

  掌櫃的又曾說過,無利不起早。道德宗這些真人畢竟還未成仙,沒到無欲無求的境界,他們起個大早,自然是有所圖。看來問題的關鍵,得先弄清楚這些真人想從謫仙身上得到些什麼,方可掌握主動。而道術的學習不但不可懈怠,還需更加勤勉,這是開溜逃命的本錢。

  紀若塵這邊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與太常峰遙遙相對的天璿峰上也是雞犬不寧。

  “爹,那紀若塵如此可惡,你一定要給我出這口惡氣!”張殷殷小臉漲得通紅,兩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滾落。她高高挽起右臂衣袖,將一根白如雪藕的手臂伸在了景霄真人面前。那條細細的手臂上有好幾片紫色淤痕,看上去頗有些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俗家姓張,其妻黃星藍也在道德宗中素有盛名。景霄真人四十多歲時才得此一女,張殷殷又聰穎無倫,是以自然溺愛非常,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了她驕橫之極的小姐脾氣。昨晚衝突之後,她受木氣激蕩,受了些皮肉小傷,溜回天璿峰後怕父母責罰,已經悶聲不響地苦忍了一個晚上。待到天明時,黃星藍發覺她行動有些不便,反復詢問之下,才大致知道了當日的詳細經過。

  但張殷殷又哪里說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受傷的?她只是說一劍刺出去,木劍就突然不見了,然後青氣閃現,自己就受了傷。說著說著,她小嘴一扁,又吵著要父母為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儘管張殷殷敍述時拼命添油加醋,黃星藍和聞訊而來的景霄真人還是明白了此事乃是因她首先挑釁,仗勢欺人所致。景霄真人從來十分護短,若是往常見到愛女受傷,他就是不去責罰肇事的弟子,也至少要好生安慰張殷殷一番。

  然而這一次景霄真人的反應大出張殷殷意料之外。他伸指在張殷殷臂上傷處輕輕一抹,在鼻端嗅了嗅,竟然贊道:“好純正的木氣!不含分毫雜氣,實在是難得!”

  黃星藍也道:“若塵他剛剛修道就能駕馭如此純淨木氣,看來天資應該在木性道術上。”

  景霄真人點頭道:“多半如此!星藍,看看咱們天璿峰有沒有什麼能夠增進木氣修行的法寶,回頭給若塵送一件過去。”

  黃星藍也不多做停留,立刻向外行去,邊行邊道:“事不宜遲,我記得還有一塊千年蟠龍木牌,這就去找找,差個弟子給若塵送去吧。”

  景霄真人撫掌道:“如此甚好!辛苦賢妻了。”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張殷殷幾句,就匆匆離去,一邊嘟噥著還要去翻翻藏物庫,看是否有其他送得出手的法寶。

  房間裏獨獨留下個呆若木雞的張殷殷,她萬沒料到父母竟然如此反應,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突然放聲大哭!哭了數聲後,張殷殷又猛然跳了起來,將房間中眼見手及的東西亂摔亂砸,一邊大叫道:“紀若塵!你給我等著!本小姐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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