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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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46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1:58
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二

  羅然門建於雲嶺之西,傲然峰上。一片開闊的地面上昂然聳峙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殿群依照五行八卦方位,順著稍長的南北中線向左右展開,重樓疊翠,飛簷重霄,連楹接漢,巍峨之極,也奢華之極。

  這些殿台觀閣俱以金石作磚,白玉雕欄,琉璃作瓦,丹漆繪頂,翡翠作屏,無一處不是流金溢彩,炫若七寶樓臺,耀睛奪目,顯露出一派富貴之氣。

  但羅然門宮群富貴是富貴了,大多數樓臺簇簇然的新,少了三分古意。再縱觀整個宮群,也略顯雜亂無章,雖也有依天時地氣佈局,但遠不如太上道德宮那般奪天地造化之工,硬改天時、強轉地氣的大神通,就連九脈宮群也要比羅然宮群強出三籌。

  若說太上道德宮乃是千載豪門,羅然宮即是當世的一個暴發戶。

  羅然門本是一個碌碌無為的修道小派,百年前門中偶然收得了一對傑出弟子,將本門道法發揚光大,又發前人所未發,於是門中弟子修為大進。其後羅然門又仿道德宗之法廣開山門,收錄弟子只看天資,不問人品出身,自此聲勢日盛,稱霸五百里。

  羅然門行事素在正邪之間,近年來崛起得又快,行事難免霸氣十足,偶有不講道理、仗勢欺人之興,也實屬正常。

  昔日一對傑出弟子,如今早成大器,一名為大羅真君,現今身為掌門,另一名為大然真君,是為監宗,對掌門有節制之權。

  大然真君身長八尺,體形肥碩,生得濃眉大耳。此刻他正仰臥在一尊雲石刻成的躺椅上,任透過琉璃天頂而下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雙眼微閉,深吸緩呼,口鼻間不住有繚繞雲氣進進出出。雲石台座左首立著一株火紅的珊瑚樹,右首則是一座碧晶雕成的花架,盆中植一截三尺神機木,木上生著株扇面大小的紫芝。

  良久,大然真君才微張又細又長的雙目,細聲細氣地道:“我看你喜中有憂,究竟什麼事啊?”

  雲石台座前跪著的正是率眾圍攻紀若塵與青衣的年輕人,聞言忙道:“弟子日夕想著師父的大事,今日見一浮滑少年攜一美豔小妖同行,於是自作主張上前盤問,並擒了他們回山,等候師父發落。此次湊巧得了幾件寶物,依弟子看,當對三日後的大事有一錘定音之效。”

  大然真君顯然頗不以為然,道:“無方子,你何時才改得了這胡吹大氣的毛病?一錘定音?你大羅師伯是那麼容易定的嗎?是什麼東西啊?先呈上來看看吧!”

  無方子忙道了聲是,將三件寶盒一一打開。他頗用心思,用的寶盒乃是海鮫絲織就,有隔絕寶氣之效,顯是想給大然真君一個驚喜。

  大然真君本安坐如山,但寶盒一開,寶氣隱隱透出,與那尋常法寶迥然有異。他一雙細眼當即睜得老大,騰地坐起,一迭聲地叫道:“奇怪,奇怪!這陣寶氣當真奇怪得緊!是什麼東西,快快呈上!”

  還未等無方子將寶物呈上,大然真君已等不及了,如一朵輕雲從雲石台座上飄下,一屁股將無方子拱到一旁,奪過三個寶盒,一一觀瞧起來。

  鏘的一聲,仙劍赤瑩已出鞘三寸,濛濛的豔紅光華登時將大然真君的臉映得通紅。他屏住了呼吸,直至一盞熱茶時間過去,才重重吐了一口濁氣,道:“好,好劍!不比你師伯手裏的那把飛星差了!有此劍在手,我又何懼之有?”

  大然真君拔劍出鞘,細細看著赤瑩幾若透明的劍身,又伸左手二指,就想去拭一下劍鋒。無方子見了慌忙叫道:“師父小心!劍鋒上塗了墜凡塵!”

  大然真君手微微一顫,登時小心了許多。他又看了良久,才將赤瑩歸鞘,轉而提起了青衣那根二丈長鞭。

  大然真君這一次渾身上下的肥肉都在顫抖,臉幾乎貼上了長鞭,一寸一寸,細細地從鞭梢看到了鞭柄,不放過每一分細節。他閉目良久,右手忽然握住鞭柄,稍一運力,長鞭既緩緩浮起,一個又一個青色雷球從鞭身上浮出,發出劈啪聲響,在空中緩緩遊走。當出到九顆青雷時,大然真君與無方子鬚髮為雷威所引,皆無風自起。

  大然真君手又是一抖,九顆青雷齊向長鞭聚來,一一沒入鞭內。

  “混沌鞭!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混沌鞭!這世上原來真的有混沌鞭?此鞭在手,別說大事可成,就是躋身天下名門,又有何難?又有何難!”

  大然真君喃喃念了半天,方開了最後一個四方小錦盒,錦盒正中,正放置著那枚玄心寶戒。玄心戒不露寶光,不透華氣,大然真君反復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什麼來。大然真君見多識廣,知道此類寶物需特殊法訣才能開啟,於是向無方子問起這枚戒指運用之象。

  無方子言道所擒那年輕人手中常會無中生有地現出咒符、丹藥等物,事後搜遍他全身上下,除了這枚戒指外,就只有一些銀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藏物之處。

  大然真君聽到‘無中生有’四字,唇上兩縷細須立刻飄起。他一躍而起,飄回雲座,閉目凝思。

  無方子剛叫了聲師父,大然真君既抬手止住了他,厲聲喝道:“別做聲!我要好好想想!”

  大然真君這一想,足足想了一柱香的功夫,方道:“無方子,我們死了幾名弟子?”

  無方子心中一跳,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死了三位師兄,另外郝有方師兄是被那年輕人給的丹藥救回的,不過道行已然大損。”

  大然真君略點了點頭,就又閉目凝思去了。無方子從未見過師父會有如此凝重之態,當下跪於地上,動都不敢動一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禍是福。

  太上道德宮上清殿中燈火煌煌,八脈真人再次齊聚,圍著一張玉台團團而坐,正中一張座椅空著,為虛席以待紫微真人之意。

  紫陽真人居於正位稍偏處,輕撫長須,雙目似開微開,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名道人足踏煙雲,迅捷無倫地飄入殿中,躬身道:“諸位真人,太廣道長傳來急訊,我宗弟子一百一十五人已齊集傲然峰下,等候真人喻令。”

  紫陽真人緩緩張目,環顧一周,目光所及處,諸脈真人皆點了點頭。紫陽真人於是道:“通知太廣,即刻上峰要人。”

  那道人應聲去後,紫陽真人方道:“諸位真人,若塵此次為羅然門所掠,耽誤我們大計不少,各位真人有何建議?”

  景霄真人接道:“若塵此行收得的那青衣小妖,看來來頭非小,應是出自天刑山一脈。如此看來,說不定能于我宗大計另有幫助,此節可以別議。那羅然門利慾薰心,膽大包天,竟敢掠我道德宗弟子,此次若不嚴懲,我宗威名何在?不過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道行不淺,門下弟子也頗多有能之士,且如此一鬧,羅然門左近必然雲集居心叵測之輩。無論若塵青衣,均是損傷不得,是以為萬全計,光憑一個太廣尚不足以鎮住局勢,須另行派人主持大局。”

  紫陽真人聞言即道:“景霄真人此言甚是!即是如此,不知景霄真人願不願意赴羅然門一行?”

  景霄真人頜首道:“正有此意!”

  紫陽真人沉吟一下,又道:“太微真人親制秘符咫尺天涯有縮地成寸之效,就請太微真人與景霄真人同去,那邊有太廣道長為二位真人標定方位,如此一個時辰之後,二位真人當可踏足傲然峰上,共持大局。”

  當下太微真人也應了,二位真人不多作停留,立刻離座而起,就欲起行。

  紫陽真人又叫住了兩位真人,淡淡地道:“若那羅然門還不肯放人,二位真人手下不必留情,順手滅了就是。”

  距離黎明時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辰光。

  無方子已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覺得雙膝已經麻木,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在地。但大然真君沒有動,他也就不敢稍動。無方子本是大然真君愛徒,道行可是不淺,本來就是跪上月餘也不會感覺疲累,然而此刻氣氛凝重之極,他隱隱有大禍臨頭之感,心中戰慄,能支持著跪立不倒,已算不易。

  那枚玄心戒指本在大然真君指間翻來翻去,滾動不休,此時突然一停!

  大然真君終於張開了如縫般的雙眼,柔聲細氣地道:“你剛剛說,這混沌鞭是那豔麗小妖用的?”

  無方子忙道:“是,她實是絕色。”

  大然真君性本好色,此刻卻對這一問題全無興趣,又陰聲問道:“她年紀不大?”

  “是。”

  “道行也不深?”

  無方子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顫聲道:“修為極淺。”

  大然真君細長的眼睛中目光銳利如針:“那麼,這麼一個年輕、絕色、修為極差的小妖,為何手中會有混沌鞭這足可為飛仙所用的仙兵呢?”

  無方子牙關打戰,吃吃地道:“這…….這……想必是她的長輩,或是師門……”

  大然真君猛然暴喝一聲:“你終想起了她還有長輩、師門?!”

  大然真君氣急敗壞,這一句罵得太急,接連猛咳一陣,才重以那陰陰柔柔的聲音道:“那你說說,她長輩師門又該是何等妖物,方能將混沌鞭與她護身玩啊?”

  無方子腿一軟,當即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大然真君語氣越是柔緩,他就越是知道大禍已然臨頭。

  大然真君伸指一彈,玄心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丁當一聲,落在了無方子面前。無方子手抖著,想去撿,卻又不敢。

  大然真君道:“這一枚扳指奧妙在何處,就連我也參詳不透。但聽你之言,它功用當在以介子納須彌,這等移星換物的寶物,世間又有幾枚?”

  此時此刻已無須多言,這一枚扳指,與那混沌鞭實是同一道理。

  自來禍不單行。

  還未等無方子想出一二補天之策,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一個弟子匆匆跑進,向大然真君行了一禮,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事不好!道德宗太廣道長率百名弟子圍了山門,稱一個弟子被我羅然門抓走,要我們立刻交人。掌門差我前來報訊,請您即刻去大殿商議!”

  大然真君哼了一聲,緩緩起身,隨那報訊弟子離去,將行到門口處時,他忽然回頭,向無方子冷笑道:“原來抓的是道德宗弟子,你還真是長進啊!”

  無方子早已軟癱在地,哪還答得上話來?大然真君剛出殿門,又是一名弟子飛奔而至,人尚未至,就遙遙叫道:“大然真君,雲中居顧清拜山,要我們即刻放人!掌門請您即刻至大殿商議,不得有誤!”

  大然真君聽了,即加快腳步,如飛而去。

  一時間,殿中只剩無方子一人。他喃喃地道:“不行,不行!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我得逃,我得逃!”

  他突然一躍而起,就向殿外沖去,堪到門口時,忽然回首一望,見仙劍赤瑩,混沌鞭以及玄心扳指都還在殿中。無方子略一猶豫,即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返身回殿,要攜了三寶逃生。有此三寶在手,日後修道自然是事半而功倍,甚至開宗立派,也非奇想。

  無方子戴上玄心扳指,抓起混沌鞭,手剛握住赤瑩劍鞘,赤瑩忽然一聲清鳴,自行離鞘而出,一劍沒入他的胸膛!

  無方子倒吸一口氣,呼氣時吐出的卻是大蓬大蓬的血沫,中劍處炙熱難當,全身上下血液如沸。他低頭看著赤瑩的劍柄,顫抖的右手終於握上劍柄,卻再也無力將赤瑩拔出。

  “這就是……墜凡塵的滋味啊……”無方子頹然倒地,雙目猶睜。

  大然真君的身影悄然在殿中出現,看著無方子的屍身,長歎一聲,道:“你隨我多年,我本有心放你一條生路,奈何你貪念實在太重,唉!”

  此時大然真君身後一眾弟子齊聲問道:“師父,現下當如何是好?”

  大然真君木然道:“收拾好寶物,再割了無方子頭顱,然後一齊送到掌門處請罪吧!”

  此時此刻,月已中天!

  皓月當空,月華如水,映得下方萬里山河凝霜。月下有一片萬丈大湖,湖面平滑如境。

  嘩啦啦一聲響,湖邊林中一群宿鳥沖天而起,向西方如電飛去!

  這些宿鳥藍喙劍尾,雙翼如刀,翼尖一點朱紅,名為緋羽,素以靈覺敏銳,掠飛如電聞名於世,得列奇鳥之林。

  這一群緋羽不鳴不叫,只奮力振翼,拼了死力西飛,轉眼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那千隻被緋羽驚起的宿鳥,旋飛數周之後,未曾發現異樣,又紛紛回巢歇息去了。

  月下廣湖,再次陷入寧靜。

  一陣微風忽起,向湖邊吹來。這一陣風尚未吹到湖邊,風中即現出三個若有若無的黑影,修倏忽間越過了微風,已掠到湖心之上!

  這是三名全身玄黑重鎧的武士,三張各不相同的猙獰護面將他們的面容都掩於其下,背後玄色披風展得筆真,不見一絲波紋。

  為首一名武士斜舉一柄巨斧,左右兩名武士則各倒拖一把偃月大關刀。無論巨斧關刀,皆色作玄黑,不映萬物,不反月華。

  三名玄甲武士不在空中浮飛,而是掠地奔跑,玄鐵戰靴靴尖龍頭只在湖面輕點一記,三人已越過萬丈平湖!

  他們雖不當空馭氣而飛,但去勢如風,速度又不知比馭氣快了幾許!

  皓月之下,本是平滑如境的湖面上彈起了三滴晶瑩水珠,又徐徐落下,在湖面上激起三圈漣漪,一環套一環,緩緩向四周擴去。

  夜涼似水。

  沉睡的大地上,但見一群緋羽如電西飛,而它們身後,三道若有若如的身影如輕煙般迅速接近,轉眼間就追上了這群緋羽!

  緋羽群預感大禍臨頭,陣陣悲鳴,轟然四散!

  那三個身影卻未有分毫停留,翻越重重關山大澤,一路逕自西去。

  緋羽在夜色下亂飛一氣之後,才相信已然逃過一劫,重新聚成一群,回湖邊舊巢去了。

  夜幕依然低垂。

  三武士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傲然峰下,並未稍有停留,即舉步登峰。

  一,二,三!

  那為首武士第三步起步時人尚在峰腰,落足時已然登上八百丈傲然峰。他徐徐抬頭,仰首,凝望著十丈外,山門牌樓上那龍飛鳳舞的三個鎦金大字:羅然門!

  嘶……

  從那猙獰面具的縫隙處噴出了一團淡淡寒霧,斜指向天的玄黑巨斧緩緩落下,通的一聲,斧柄沒入地面。

  百丈之內,石面皆碎。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2:00
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三

  羅然門山門內廣場上,兩派人馬正自對峙。一方是二百余名羅然門弟子,另一方則是百余名道德宗弟子。雖然道德宗弟子倉促聚集,其中雜有不少修為不高的支派弟子,但也有三十余名莫幹峰本宗下山歷練的弟子,單是這些本宗弟子,即足可與二百羅然門弟子匹敵。是以道德宗弟子人數雖少,但絲毫不將二百羅然門眾看在眼裏,氣焰沖天,反將羅然門弟子壓得死死的。

  此時道德宗暫時在此主持大局的太廣道長已被羅然門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請入主殿商議去了,同去的尙有雲中居顧清。

  太廣道長剛率眾圍了羅然門山門,顧清忽飄然而至,張口就要羅然門放人。太廣道長雖素來目中無人,但也知顧清乃是雲中居年輕一代中最重要的人物,在很多場合,她的話可以說就代表了雲中居的意向。在放人一事上忽得如此強援,太廣道長自然樂得順水推舟,將顧清也拉入己方陣營。何況在莫幹峰上那數日,顧清與紀若塵關係有異,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就連紫陽真人曾向雲中居提親,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數。這太廣道長實是與太微、太隱兩位真人同一輩分之人,自然不會不知此事,就在這一節上,他也得對顧清另眼相看。

  太廣真人與顧清自去羅然門主殿與大羅大然兩位真君商議放人之事,廣場中的道德宗弟子失了統領,可就不再那麼客氣。何況他們並不知道詳情,只知紀若塵被掠,以為道德宗顏面已然大失,言辭中當下就對羅然門弟子百般奚落,千般污蔑,萬方挖苦,極盡挑釁之能事,恨不得立刻打上一場,以泄心頭之憤。羅然門弟子本也是驕橫慣了的,此刻卻遇上了道德宗這更驕橫無道之主,受此莫大委屈,也只得忍氣吞聲,暗歎倒楣。

  雙方正自劍拔弩張之際,這三名玄甲武士悄然出現在山門處,一時間人人鬚髮倒豎,毛骨悚然,心中寒意陡升,就如被九幽黃泉中的惡魔給盯上了一般,瞬間即四肢厥冷,遍體也涼了個通透。

  鏗鏘鎧甲摩擦聲中,為首那玄甲武士左手抬起,只向羅然門山門一指,那十丈石制牌樓頃刻間遍佈龜裂,轟然倒塌!

  羅然門弟子皆又驚又怒,紛紛喝道:“來者何人!膽敢毀我山門?”道德宗弟子見了,即知來者多半是友非敵,當下退向一邊,靜觀其變。

  為首武者提起玄色巨斧,沉聲喝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爾等香煙不滅!”他聲音極是沙啞,又雜著重重金屬摩擦之音,聽來實不像是人聲。

  羅然門眾人正憋了一肚子陰火,無處可泄。現下既有人主動上門,供其紓解,豈會有放過之理?當下有一人越眾而出,面透不豫,向三名玄甲武士戧指喝道:“何方狂徒,膽敢如此放肆……”

  他話音未落,左首的玄鎧武士忽踏前一步,手中偃月大關刀高高擎起,斷喝一聲,向著十餘丈外那羅然門徒閃電斬下!刀風過處,不見地裂,未聞氣鳴,也無慘叫,仿似這一刀不曾揮下一般。

  那十餘丈外的羅然門徒才喝罵到一半,忽然沒了聲音。他呆立原地,闊嘴半張,依舊是一副怒駡之態。然而眉心處已現出一條血線,正順勢而下。血線過處,人也一分為二,這才緩緩倒下!

  刀威之厲,禍及池魚!不止是他,連立於他身後的七位羅然門人也紛紛身現血線,分屍倒地,只一人要幸運些,不過是一條右臂離體而去。

  一時間,廣場上鴉雀無聲。

  玄甲武士這一刀之威,竟直達三十丈!

  “啊呀!”斷臂者一聲遲來的慘叫撕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陣陣冰冷、陰寒的氣息從三名玄甲武士身上湧出,悄然蔓延至整座廣場。霎時間,廣場上金鐵交鳴聲不斷,羅然門弟子紛紛抖著手抽刀拔劍,亮出兵刃,就連道德宗也有十余名弟子抵不住殺氣侵擾,不由自主地拔劍出鞘。一位年長的老道再三喝令,才令這些年輕弟子鎮定下來。他再一揮手,三十余名本宗弟子立刻結成法陣,將支派弟子護在了身後。

  一名羅然門年輕弟子驚嚇過度,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後狂呼亂號,揮舞著手中鋼劍,向三名玄甲武士沖來。

  皓月之下,惟見淡淡黑氣一閃。

  右首那玄鎧武士刹那間已出現在那羅然門弟子身後,右手單持玄色關刀,斜指向天!

  那羅然門弟子又跑出數步,這才頹然倒下,項中卻噴出一道血泉,一顆大好頭顱高飛數十丈,遠遠墜入無底深淵中去了。

  廣場又是死寂一片,竟無人能看清那玄鎧武士這一刀是如何斬下!

  羅然門下一名老者也頗有豪勇,臨此危勢,仍越眾而出,朗聲道:“來者何人,何故傷我眾多弟子?即使興師問罪,也當說個清楚才是。”

  右首玄鎧武士緩緩落下偃月大關刀,冷道:“交出青衣小姐,可赦爾等香煙不滅!”他語聲與那為首武士如出一轍,同是沙啞中帶著大量金屬擦音,說的話也是一模一樣。

  那老者實已拼卻了一死,當下又朗聲道:“我等並不知青衣小姐是誰。且容我先行稟告掌門,徹查全山,若有青衣小姐行蹤,再行告知,如何?”

  這一番話實已等於討饒,但無論是羅然門人還是道德弟子,均不覺得那老者有何可以譏嘲之處。

  這三名玄鎧甲士道行高深莫測,行事淩厲狠絕,出手不留餘地,就是將廣場上諸人屠盡,看來也非難事。

  面對如此敵手還能侃侃而談,那老者實有大勇,絲毫不墜了羅然門聲威。

  為首的玄鎧武士忽緩緩提起玄色巨斧,淡淡地道:“不必多事,小姐就在此山。開路,上山!”

  這最後一句乃是斷喝而出,朗朗晴夜下,猶如平空炸響一聲驚雷!

  另兩名玄鎧武士偃月關刀一揚,也同時沉喝一聲!

  三記驚雷在夜空中回蕩不絕,久久不散。三名玄鎧甲士的身影卻漸漸地變得扭曲模糊起來,猶如身處水中。

  嚓嚓嚓嚓!

  寂靜到了極處的廣場上響起數十聲輕響,首尾相接,彼此相疊,數十聲有如一聲,轉瞬則逝,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

  這數十聲輕響過後,那三個如夢魘般的玄色身影已在百丈外的峰頂大殿處現身,正邁著方步,緩步入殿。

  嘩啦啦,一片兵器落地之聲,五十三名羅然門弟子目光呆滯,緩緩倒地。他們屍身一觸地面,即刻開裂,或梟首,或中分,或腰斬,全是一擊斃命!

  血!

  難以想像的鮮血汩汩而出,在青石地面上蔓延,迅速染出了一道寬三丈,長三十丈的猩紅大道,直通上山!

  紅路中央,只立著那名老者,毫髮無傷。

  廣場上人人呆若木雞。

  只有血,還在流著……

  地牢之中,紀若塵忽然拍了拍青衣,道:“援兵已到,我們該出去了。”

  說話間,他即長身而起,深吸一口氣,而後低喝一聲!刹那間紀若塵周身上下光芒不住閃動,變幻不定,間或響起一陣輕微的劈啪聲。不多時,三十六根禁錮他道行的銀針一一爆開,化成了團團靈氣。頃刻間,紀若塵道行盡複。

  他略舒展了一下筋骨,即向青衣道:“走吧!”

  青衣道行實在太過低微,根本沒有禁錮的必要,且羅然門弟子也無人願意當著紀若塵的面,動手給她施針,是以她倒是行動自如,不受禁錮之苦。紀若塵一說出去,她當即緩緩而起,盈盈跟在了紀若塵身後。

  紀若塵既然道行已複,那這些鐵柵鏈鎖對他來說,就再不是滯礙阻澀了。他先是一掌拍散鐵柵上所有法陣機關,再生生拆下一根三尺鐵條握在手中,然後飛起一腳,踹倒了整面鐵柵!

  他引著青衣,沿著昏暗陰濕的甬道向上行去。剛轉過一個彎,前方忽然人聲鼎沸,腳步紛雜,五名羅然門弟子急急然自轉角處沖出。他們乍見紀若塵與青衣居然已脫困而出,當下齊齊一怔。

  就在他們一怔之際,紀若塵驟然起步,身形似鬼如魅,若遊魚過隙,間不容髮地自五名羅然門弟子中穿出,而後撲撲撲數記悶聲響起,五名羅然弟子搖晃數下,紛紛栽倒在地,兩眼翻 白,就此暈去!

  紀若塵雙手持棍,箭步向前,維持著這一姿勢久久不動。片刻之後,他才將目光從手中鐵棍上收回,轉而望瞭望狹小甬道中倒了一片的羅然弟子,然後又看了看手中鐵棍,如此反復,猶自不敢相信如此輕易就放翻了這許多的羅然弟子。

  “公子。”背後傳來青衣一聲輕輕呼喚,才將紀若塵神思拉回。

  紀若塵回頭一望,青衣竟盈盈向他行了一禮,道了聲:“多謝公子。”

  紀若塵有些訝異地道:“這有什麼好謝的?你不是早就謝過了嗎?”

  哪知青衣道:“公子适才所用兩種仙訣,有奪天地造化之功,絕非凡法,想必不到生死關頭,不肯輕易示人的。可公子卻不瞞著青衣,是以青衣相謝,是謝公子信任。”

  紀若塵吃了一驚,倒未曾料想到這青衣修為極低,靈覺卻如此敏銳,竟能識得解離仙訣與眾不同。只不過适才亂棍打倒一干羅然弟子,純是出自本能,又哪里是什麼仙訣了?

  他苦笑一下,道:“這也沒什麼好謝的。”

  “叔叔說過,禮不可廢…….”

  紀若塵輕輕一歎,一邊搜了羅然弟子身上可值一看的法寶,一邊道:“你叔叔一到,你就該隨他回去了吧?既然相處時刻無幾,那就率性而為,還講究那麼多禮儀幹什麼?”

  青衣依舊極守禮地道:“是,公子。”

  紀若塵再度苦笑一下,不再言語,持鐵棍當先行去。他才走出兩步,身後一陣柔風傳來,青衣竟合身撲來,緊緊地擁住了他!

  紀若塵當即僵住!

  背後傳來的除了她的如蘭氣息、溫軟觸感,又有一片溫溫濕濕的感覺在逐漸擴散。

  青衣箍著他的雙臂緊了又緊,直是運上了平生之力,還惟覺擁得不夠。她突然全身一顫,忍不住哭出聲來。但她剛哭了一聲,即咬死雙唇,將其餘悲聲生生咽下,偶爾實在壓不住,才會嗚咽數聲。然而她雙肩震顫得越來越是厲害,卻是無論如何也抑止不住的。

  紀若塵手抬起又放下,幾經猶豫,終輕輕握住了青衣死死絞在一起的素手,柔聲道:“你且安心回去,以後總有相見之日啊!”

  青衣不答,只是搖了搖頭,雙臂又緊了一分。

  “你叔叔難道不會再讓你出來了嗎?”

  青衣忽然收了悲聲,鬆開雙手。她雙手一開,紀若塵即如煙縱出,瞬間來到甬道轉角處,一棍無聲無息地擊下,一個羅然弟子正埋頭疾奔,頭剛探出轉角,後腦即挨了紀若塵一棍。這羅然弟子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就如伸頭給紀若塵敲一般,就是練也練不到這般巧法。

  那弟子挨了這一棍,悶哼一聲,雙眼一翻,委頓於地。紀若塵將他拖過轉角,這才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青衣。

  青衣早已胡亂拭去了淚水,又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雙唇,方望向紀若塵,笑了一笑。

  她秀目紅腫,隱泛水光,鬂發散亂,幾縷青絲垂下,更增淒豔。唇上鮮血雖已擦去,但那數個鮮紅齒印,又如何擦得掉?

  紀若塵輕歎一聲,向她伸出左手。青衣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手。他忽然用力一拉,青衣一聲驚呼,已被他緊緊擁在了懷中!

  青衣呆了一呆,雙臂一抬,也緊緊地擁住了他。

  “為什麼?”紀若塵低聲問。

  “公子,人妖畢竟殊途。叔叔擔心我的安危,今後……必不會放我到人間行走的。青衣以前說可以掩飾妖氣,其實是騙公子的。”

  紀若塵雙臂緊了一緊,低聲道:“傻孩子,這我又怎會不知道?我宗後援一到,諒羅然門也沒有那膽子再為難我們,又何必叫你叔叔前來?”

  “青衣……實不想公子為難。”

  紀若塵一聲歎息,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攜著青衣的手,向外行去。轉過眼前的彎角,甬道就分出了三條岔路出來,看來羅然門多年經營,還是打下了不小的基業的。

  紀若塵在岔路前略一駐足,即發覺左首邊的甬道中隱隱傳來腳步聲,於是攜著青衣沖入了右邊的甬道中。

  此刻在羅然門大殿中,氛圍同樣凝重之極。

  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坐於大殿東首,身後立著十余名最得力的弟子門人,看上去頗具聲威。其中三名弟子分捧錦盒,內中裝著赤瑩仙劍,混沌鞭與玄心扳指,另有一名弟子則端著一個黑邊紅底的託盤,盤中所盛正是無方子的人頭。

  大羅真君方面大臉,身高體胖,體形比之大然真君還要大上一圈。與大然真君滿臉堆笑、全無氣節不同,大羅真君一臉威嚴,看上去頗有幾分掌門威嚴。

  大殿西首處,太廣道長正襟危坐。他看上去五十餘歲年紀,吐氣如華,面容清雋,相貌氣度與他身份極是相合,只是他的目光偶爾間總會向那混沌鞭上掃上一眼,顯然定力還差了一分。

  顧清依然是一身素衫,負手立于大殿窗邊,正自欣賞著傲然峰夜景。與以往身無長物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左手中多了一把古劍。

  古劍青銅為鞘,劍鞘上既無圖飾,也無銘文,更不見分毫氣息透出劍鞘,根本辨不出鞘中究竟是何名劍。

  大羅真君陰寒著臉,向太廣道人道:“道德宗雖然勢力雄強,但也不能如此不講道理。我羅然門已損了三名弟子,又奉上無方子的人頭、歸還了寶物,就因為交人慢了些,難道道德宗也要借此生事嗎?”

  太廣道長哼了一聲,沉面不語。他揣摩宗內諸真人意思,顯然是不妨大打一場,甚至有就此將羅然門滅了之意。且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正在趕來此地的途中,此時距離二位真人動身已近一個時辰,隨時都有可能到達,現又有雲中居顧清作為同盟,是乙太廣道長底氣十足,步步進逼,定要尋些由頭出來,好激化事端,先打起來再說。

  可沒想到大羅真君不光道行不低,處事也是滴水不漏。一上來不光盡還寶物,還備好了挑起事端的無方子人頭,可說給足了道德宗面子裏子,太廣道人就是再蠻橫無理,一時間也難找藉口。

  惟一可以做些文章的,就是大羅真君遣去地牢提紀若塵與青衣的弟子已走了三撥,卻仍未見有一人回報,更別說見到紀若塵本人了。

  但大羅真君又派出了第四批三名弟子,讓太廣道長也不好發作,只有先等上一等再說。

  大羅真君先用話將太廣道長扣死,又向顧清道:“顧仙子年紀輕輕,即有如此道行見識,大羅佩服之至。只是紀若塵乃是道德宗弟子,未知與雲中居有何干係,要勞動顧仙子仙駕光臨,開口要人?”

  顧清聞言轉身,道:“我也久聞羅然門大羅真君素來能言會道。但顧清此來非與大羅真君理論,只是來要人而已。若今日羅然門不能將若塵完好交出,那從此即是與我雲中居為敵,大羅真君三思吧。”

  大羅真君重重一拍扶手,怒喝道:“顧仙子,你這也未免太強凶霸道了些!”

  顧清淡然道:“今日就是強凶霸道了,你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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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四

  大羅真君臉色忽青忽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要讓他當場翻臉與顧清動手,卻還真未必有那個膽量,就是他有這個膽,一旦動起手來,只會平白與了太廣道人口實。大羅真君心中早已千百遍的暗叫倒楣,天曉得雲中居怎會與道德宗聯起手來!若兩宗真的同心協力,就是青墟宮虛玄真人在此,也要退避三舍,暫避其鋒,何況他一個小小的大羅真君?

  大羅真君乃是一派之尊,此情此景,無話也要找話說。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向顧清道:“顧仙子年紀如此之輕,恐怕代表雲中居說話有些不妥吧?若是天海老人在此還差不多!”

  顧清望著大羅真君,忽然微微一笑,笑得大羅真君心下陣陣驚慌。

  自見了顧清的那一刻起,他即處處落於下風,總覺一切都已盡在這年紀極輕的雲中居高弟掌握之中。

  還未等大羅真君弄清楚顧清笑中含義,大殿中突然響起一聲冷笑,有人道了聲:“是誰在叫我啊?”

  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太廣道長身旁的座椅中已多了一個禿頭老者,不是天海卻又是誰?只是短短時間不見,他頭上那幾根稀疏毛髮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頂著一個鋥亮光頭,倒也為大殿添了不少光輝。

  顧清微笑道:“你還是來了。”

  天海雙眼一瞪,向她怒道:“我不來怎麼辦?誰來給你鎮場子?我若不來,人家還不都把你當成了招搖撞騙之徒,這讓我雲中居臉面往哪擱?”

  大羅真君臉色極是難看,天海老人威名遠播,他自然是認得的。天海這幾句明著是訓顧清,實則句句都在罵他有眼無珠,不識泰山。

  天海老人數落了一頓顧清,又盯著大羅真君,一字一句地道:“清兒所言即是我雲中居之意!你既然想要我再說一次,那我就重複一遍給你聽!今日若不將那該死的紀若塵完好無損的交出來,我立刻就掀了你這傲然峰!”

  天海老人立威百年,說出的話豈同凡響?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當即面色如土,太廣道長則是又喜又悔。喜的自是又得強援,悔得則是剛剛顧慮太多,事事講究以德服人,先要占個理字,結果無所作為。看這雲中居一老一少行事,那才叫霸氣威風,自已畏首畏尾的,哪有一點正道之首的風範?道德宗實力比之雲中居只強不弱,又是此樁風波正主,可現下氣焰風頭卻完全被雲中居壓了下去,他太廣道長辦事不力的印象,恐怕從此要深植諸位真人心中了。這又如何叫他不悔?

  天海又轉向顧清,哼了一聲,道:“這回滿意了?你始終空著這把椅子,就是等我來呢吧?就你這點小小心思,還想瞞得我?”

  顧清先是笑笑不答,忽然面色一肅,望向羅然門山門方向,雙眉微皺,嗆的一聲,古劍已然出鞘!

  天海也收起了玩世不恭之色,面色凝重,吐出一口濁氣,悶聲喝道:“好凶辣狠絕的妖氣!”

  大羅與大然真君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太廣道長也是一頭霧水,但他頗懂機變之道,見顧清古劍出鞘,也將佩劍提起,橫放膝上,以備萬一。

  嘶…….

  殿門外似是有一頭洪荒巨獸呼了一口氣,大殿中刹那間寒氣彌散,冰寒徹骨,又有一股濃濃的血腥氣蔓延開來,中人欲嘔。好端端的一個富麗堂皇的羅然議事殿,轉眼間就成了人間修羅場。

  嚓嚓數聲輕響過去,兩扇二丈殿門突然裂成了數十塊,轟然倒塌!

  羅然議事殿這兩扇門以精鋼為芯,赤銅包皮,厚尺半,闊二丈三,高二丈,實是堅固之極,也奢靡之極,沒想到竟被來人揮手間就給碎了。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駭然之餘,也無比心痛。

  三名玄鎧武士步入了議事殿。深黑如墨的鎧甲縫隙中不時透出數縷淡淡黑煙,將三人籠罩在煙霧之下。大殿中燈火雖明,他們卻仍如置身於夜色之中。

  為首玄鎧武士看了一眼羅然弟子手捧的混沌鞭,沉聲道:“小姐在此,奪人!”

  大羅真君早憋了一肚子悶氣。道德宗人多勢眾,雲中居蠻橫無理,但總還肯坐下來論個理。可這三個目中無人的傢伙毀門而入,徑要拿人!當下他再也忍耐不住,起身喝道:“爾等何人,敢來羅然大殿撒野?”

  右首玄鎧武士關刀一舉,斷喝一聲,偃月關刀遙遙向大羅真君橫斬而去,刀氣所及,連大然真君也波及在內。

  這二位真君遠非尋常羅然弟子可比,當下急運真元,周身大放光華,皆浮空而起。大羅真君手中多了一把二尺短劍,晶瑩剔透,劍身上有點點星斑。大然真君胸腹間升起一塊龜紋古盾,盾中央鐫一個先天八卦。

  箏!

  如一記最高亢的鳳鳴聲響過,大殿中瓷瓶玉盤紛紛炸碎,無一倖免,十余名羅然弟子也搖搖晃晃,道行最低的兩人耳中標出兩條細細血線,緩緩倒地,竟生生被這金鐵交鳴之音給震死了!

  鳳鳴聲一息,大羅大然二位真君即當空而墜,面色赤紅,如欲滴出血來。大然真君龜盾中心先天八卦圖忽然一亮,然後居中分開,裂成了上下兩半。大羅真君手中飛星古劍劍鋒上也多了一個小小缺口,劍身光芒暗淡已極,幾乎與凡劍無異。

  大羅與大然跌坐椅中,神色驚駭欲絕,只死盯著自已身體,不敢稍動分毫。他們身上綢衫忽然橫裂開來,露出一身白白淨淨的肥肉。

  白肉上忽現一道豔紅細線,妖異之極!

  刹那間,殿中幾乎所有目光都已聚集在那兩根紅線上!

  紅線徐徐向肉內沒去,白嫩得如新藕般的肌膚隨之裂開,露出膚下嫩生生白中透紅,又滲著些油的新肉來。

  好在兩根紅線隨即消去,大羅真君最終傷深七分,大然真君則要重些,傷深寸半。這傷雖然不輕,可也不致命。兩位真君在生死渡口處打了個來回,此時方敢吐出了屏著的一口氣,一時間面如土色,汗下若雨。

  天海老人雙眼微眯,沉聲道:“無盡海?”

  “……洪荒衛!”那為首的玄鎧武士應道。

  通!

  又是一聲悶響,為首玄鎧武士巨斧斧柄重重頓在地上,刹那間方圓五丈內輔地青玉皆化為齏粉,五丈外的青玉卻安然無佯,於是持斧玄鎧武士的腳下,就這樣出現了一個無法更加工整的圓。

  這個圓甫一形成,大殿另一端即響起一聲悶雷,輔地的十余方青玉驟然炸飛上天,一個恰好立在那裏的羅然門弟子連哼都未來得及哼一聲,就隨著青玉沖天而起,重重地撞在大殿橫樑上,只聽得一片骨裂聲,眼見得是不活了。

  鋪地青玉飛起後,殿中地面又噴出大量泥沙碎石,現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坑下一聲女子驚呼,兩個纏在一起的身影沖天而起,正是紀若塵和青衣。看他們那略顯張惶無措的姿態,顯然不是自己願意跳出來的。

  為首那玄鎧武士一見青衣,披風下即刻湧出大團其濃如墨的黑霧,將他整個人都罩於其中。他橫端巨斧,雙膝一彎,大喝一聲,一躍而起,即向紀若塵與青衣沖去!

  為首那玄鎧武士殺氣沖天,氣勢如山,妖氣一出,殿中玉石俱碎,此時方才盡顯修為!他這一躍,殿中眾人只覺得耳中嗡的一聲,腦中陣陣眩暈,刹那間只覺不是那玄鎧武士躍起,而是這整座大殿驟然沉了下去一般。

  持斧玄鎧武士動作看似呆澀遲緩、沉重如山,實際上卻是快到了極處,那些羅然弟子眼睛還盯著他立足處時,他已然出現在紀若塵身後,巨斧高擎,當頭斫下!

  另兩名玄鎧武士則各向前一步。他們步法如煙如幻,說不出的詭異,一步踏出,已到天海老人身前,偃月關刀帶出一片青濛濛光華,分從左右向天海斬去。

  天海雙目深處亮起一點精芒,浮空而起,兩拳前各凝成一團耀眼之極的金色光球,而後吐氣開聲,一聲大喝,雙拳分別迎上左右偃月關刀!

  嚶!

  殿中響起一陣奇異的尖銳嘯聲,雖不響亮,但其利如針,讓人聽起來只覺得說不出的難過,就如有萬千利針透耳而入。

  四名手捧寶物的羅然弟子皆不及抬手掩耳,臉色忽紅忽白,如是數次,終於七竅流出細細血線,晃了數晃,倒地身亡。自洪荒三衛一到,這議事大殿已成了鬼門絕域,稍立得久一些,往往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那些倖存的羅然弟子再也不敢多呆,發一聲喊,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天海老人凝于空中不動,座下八仙椅卻無聲無息地爆成輕煙。兩名玄鎧武士偃月關刀則顫動不已,騰騰騰連退七八步,每一步落下,丈內青玉盡碎。

  兩名玄鎧武士剛剛立穩腳步,天海老人卻已到了他們面前,雙手迎風一晃,已成丈許多的金色巨掌,然後向兩名玄鎧武士輕輕一推!

  玄鎧武士只覺初時惟有一道輕風襲來,這一道輕風瞬間就化成了三道、五道、乃至無窮無盡,再柔的風匯得多了,也會變成狂風怒潮,何況這是天海老人以雲中秘法催運而出的罡風?這成千上萬道風流向各各不同,互相交織撞擊,去向瞬息萬變。別看這道道柔風均是含鋒不顯,不動殺意,但擋錯了其中任何一道,就會身不由已地被接踵而來的萬千罡風推送至千丈之外。

  天海老人年輕時與人爭雄,就是仗著這一法訣,向來不懼圍攻。

  兩名玄鎧武士低吼連連,手中偃月關刀嘯叫不已,化成一團黑氣,刹那之間,也不知斬出了幾千幾萬刀!

  天海老人兩隻巨掌瞬間裂成漫天碎金,這一擊竟然被破了!但天海老人身影早已消失。

  為首玄鎧武士巨斧向紀若塵與青衣之間斬下,斧正高擎之時,一把古劍忽如天外飛來,從旁擊至,劍尚在遠處,劍鋒上已生成一根若有若無的柔絲,輕輕纏繞在斧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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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九 塵間多少事 五

  恰如情絲纏繞,巨斧雖有萬鈞之力,但在一縷柔絲的牽拌下,去勢竟也微顯滯澀。

  平淡無華的古劍劍尖又是微微一顫,又是萬千柔絲散出,輕輕巧巧地纏繞在斧柄之上。這些柔絲纏得恰到好處,正是巨斧斧柄受不上力的一點,因此僅是微微一牽,巨斧去勢立偏。

  那玄鎧武士側首一看,見顧清正在數丈外馭劍飛來,手中古劍顫動不休,瞬息間即有萬千變化,每一下變化皆對準了玄鎧武士身上甲葉間的縫隙,劍雖未到,意已先至,且她周身真元已聚至滿點,在那玄鎧武士眼中,此時的顧清有如一輪初生朝陽,光耀萬里!

  若他一個應對不善,被顧清一劍擊實,那時她周身真元將盡在此劍傾出,縱是他道行通天,也必不好過。顧清這一劍,實已窮盡變化之能事。

  這玄鎧武士平生所見,道行比顧清高的人與妖也不知有多少,但卻未有一人能如顧清這樣傾全部真元於一擊之中,這一擊中了顧然是石破天驚,若是不中,她也將無力再戰。然而顧清可非是那全無策略的莽夫,此劍一出,想要不中,卻也是甚難。

  玄鎧武士身形突然在空中一凝,然後雙臂運力,大喝一聲,巨斧驟然下落,斧鋒只進一分即停!

  這一斧之威,足以開山辟地,卻驟發而停,這玄鎧武士一身道行,實可用深不可測四字形容。巨斧雖停,斧中所含如嶽威勢卻轟然爆發,瞬間震斷斧上所纏萬千柔絲。

  顧清面上血色盡去,一人一劍就此凝在空中。她這萬千變化的一劍,竟發不出去!

  玄鎧武士巨斧一頓,反以斧柄後挫,斧柄處黑光乍現,凝成一個猙獰獸首,向空無一人的殿心沖去。獸首剛一成形,天海老人即如鬼魅般在他身後一丈處出現,一拳揮出,其威已使萬物無聲!

  拳斧一觸,即輕飄飄的分開,獸首幻象均消而無蹤,殿中依是萬籟俱寂,不聞分毫之音,實不知是世間本寂,還是大音希聲。

  天海老人本無跡可尋的身法忽呆滯如石,沉甸甸地墜到地上,還連退三步,面色殷紅如血。玄鎧武士仍在空中,只是披風炸成萬千碎絲,背後黑甲盡碎,二尺斧柄已扭曲得不成樣子。

  他又嘶吼一聲,巨斧一提,竟還能一斧那紀若塵斬去!只是斬到中途,巨斧忽然掉了個頭,刃鋒向後,斧背朝前,這其疾如電,其重逾山的一斧,刹那間已變得柔若春水。這一斧眼看著就要落在紀若塵的後腦上,將他輕輕拍暈。玄鎧武士的左手同時探出,已抓向青衣肩頭。

  此時此刻,顧清已不及援手。天海老人則又已被兩名關刀鐵衛合圍,一時間無法脫身。

  就在這因果已定的瞬間,紀若塵忽然一低頭,玄色巨斧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只震碎了他束發的絲絛。

  無盡海、洪荒衛這必中的一斧,居然讓他給躲了過去!

  不只是如此,紀若塵攬著青衣腰身的左手順勢發力,帶得青衣也橫移一尺。玄鎧武士的巨掌貼著她的青衫掠過,又抓了一個空!

  彈指一揮雖短,達者已足以移山河、定乾坤,庸人卻還不及思索究竟發生何事。

  洪荒衛與天海老人、顧清已是連番激戰,形勢幾度易轉,但實際上不過是電光石火般的一瞬,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呆坐椅中,只一雙眼轉來轉去。他們此刻仍不敢稍動,生恐體內洪荒衛餘勁未消,惟怕離座而起,身軀就會中分兩半。而那一眾羅然弟子,不過剛逃出數步,全然不知身後早已戰得滄海桑田。

  紀若塵與青衣被那持斧武士自土中震出,一路翻滾著向上,此時此刻不過剛剛在空中穩住了身形而已。青衣道行極低,偏又感覺敏銳,早被轉了個七葷八素,渾不知身在何處,自不必說她。紀若塵道行雖遠較青衣為高,但在洪荒衛與天海老人眼中,那高也是極為有限,就是在場的這些羅然門弟子,道行也皆壓過了他去。

  總而言之,紀若塵即屬於那理所當然應被無視的一類。

  他這一避一讓,除了快些之外,實則沒什麼奇處。但動作渾然天成,時機恰到好處,這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出人意料。那玄鎧武士做夢也未想到自己這一擊一抓會失手,是以所有後招皆是用來對付天海老人的,此刻都落到了空處,不由得身形一滯。

  但他隨即運力,強行收住巨斧去勢,將巨斧如風車般轉了一圈,又以斧柄插入紀若塵與青衣之間,微微運力一震,終將二人分開,然後一把抓過了青衣。

  紀若塵道行畢竟低微之極,那洪荒衛稍一留意,他即再也取不得巧,被斧柄上無可匹敵的大力震得向後飛出,眼睜睜地看著青衣落入人手。

  此即他左手忽然傳來一陣溫潤滑膩的觸感,原已被顧清握住。她掌心中隨即透入一道熾熱光流,將紀若塵體內縱橫不休的斧氣一一化去。紀若塵也自悄然運轉解離仙訣,搬運數次,方將洪荒衛那狠厲強絕的妖氣盡數消了。

  顧清一抓住紀若塵,拖著他向大殿一側倒飛而回。而那玄鎧武士似也不願與她糾纏,反手將青衣擲向殿中空處,而後又如雷般怒喝一聲,巨斧帶著攝人心魂的厲嘯,如濤如潮般斬向天海!

  這為首玄鎧甲士一回戰圈,局勢登時逆轉!

  三名玄鎧甲士只攻不守,每一記斬擊皆如山之重,威勢無倫,直欲斬盡殺絕,不留分毫活路。這一場惡戰短兵相接,每一刹那都有以十以百計,毫無花巧、但憑真元修為硬拼的攻防。三名洪荒衛以極詭異步法,運極深厚真元,出極狠辣招勢,殺得天海老人一時間惟有招架之功,未有還手之力。

  這樣的惡戰中,即無發動道法的閑瑕,也無念頌真言的餘地!

  此時顧清拉著紀若塵剛剛落地,眼見天海老人處境堪危,古劍再提,就欲再入戰圈。但她古劍尚未齊肩,眼前忽然一花,一名洪荒衛忽舍了戰圈,踏著如煙如火步伐,斜拖偃月關刀,瞬間就出現在顧清眼前,一刀向她攔腰掃來!

  這一刀雖然狠極,卻留有餘力,也不難閃躲。但只要顧清一閃,背後的紀若塵就完全露了出來,看來他的真實目標乃是紀若塵。

  顧清纖纖五指驟緊,清喝一聲,完全舍了自身防護,古劍劍尖帶起一溜淡青色真火,一劍向那洪荒衛面具眉心處刺去!

  那名洪荒衛暴喝一聲,其聲如雷,向顧清迎面沖來,刹那間激得她青絲飛揚,古劍去勢立緩一分。得此空當,他已自顧清身邊閃過,手中偃月關刀反轉刃鋒,如電般紀若塵當頭敲下。

  紀若塵寧定看著襲來的偃月關刀,雙手揚起,竟欲以空手夾住那玄色偃月關刀!

  那名洪荒衛大吃一驚,以紀若塵這點微末道行,竟也想以一雙肉掌斷他的關刀?就是讓他拍上了關刀,也絕無可能稍阻關刀去勢半分。但那洪荒衛顯然深通搏兔也當用全力之訓,當下運起全身真元,關刀去勢驟快數倍,完全不與紀若塵雙掌碰觸,力道卻還是輕柔綿軟,剛足以將紀若塵拍暈。

  紀若塵空運起瞭解離仙訣,手上動作卻遠遠跟不上偃月關刀,只能眼睜睜地關刀當頭敲來。

  只是他面前飄揚的幾根散亂長髮忽然斷了!

  紀若塵只覺得眼前一亮,緊接著視線內就是無窮無盡的光海,再也看不清殿中任何景物!

  大殿中突然現出一道光柱,下入地底,上透殿頂,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其長幾許!

  這一道光柱幾乎是貼著紀若塵鼻尖穿入地面的,那洪荒衛關刀收勢不住,一刀斬在光柱上。光柱刹那間幻化出黃綠藍赤褐五色,深依五行相克之道。那洪荒衛只覺關刀上傳來一道淩厲無倫的大力,措不及防之下,當即被擊得向後飛出!

  光柱隨即消去,現出當中一柄松紋古劍,正插在紀若塵身前。

  殿中忽然響起一聲清朗長笑,一人道:“想劫若塵為質?想得倒好!”

  殿頂早已破了一個大洞,一人自洞中飄然而下,道不盡的灑脫出塵,正是道德宗景霄真人到了!

  景霄真人長笑未已,人在空中已是一個轉折,似緩實快,淩空向倒飛而出的洪荒衛追去。他右手一招,松紋古劍一聲龍吟,自行躍入手心,一劍向那洪荒衛咽喉封去。那洪荒衛尚未回力,眼見得已無封擋之力。

  景霄真人果不負一脈真人之名,揮灑自如,動如行雲流水,談笑間已將置那洪荒衛於死地!

  另一名洪荒衛見了,也捨下天海老人,偃月關刀斜揮而上,斬向景霄真人腰際,若景霄真人不回劍自保,這一刀即要將他腰斬!哪知景霄真人身周忽然現出四張金底紅邊的符咒,四符一出,那洪荒衛即動彈不得,偃月關刀再也無法寸進!

  持斧洪荒衛忽然躍起一丈,巨斧虛空緩揮一周,那四張咒符即刻消逝無蹤。

  但他此舉豈能沒有代價?背心早被天海老人虛按一拳,一時間碎甲紛飛,玄鎧後部徹底毀壞,露出了背心處虯結的肌肉以及縱橫交錯、不知有多少道的傷疤!

  符咒一消,那把偃月關刀已如出閘猛龍,轟然擊出!景霄真人無奈回劍一擊,一聲金鐵之音後,那洪荒衛已被硬生生地壓落於地。

  殿頂破洞中,太微真人鬚髮飛揚,徐徐降下。他四符被消解於無形之中,面有怒色,左手劍指一領,自右至左一劃,九張各不相同的咒符一字排開,繞身緩緩轉動。

  大殿中忽陷一片死寂之中,惟見九張咒符同時亮起,燃燒!

  鳳舞九天!

  夜幕之下,宏偉之極的羅然議事大殿本是巍巍如山。但在刹那絕對死寂之中,大殿中驟然亮起無法形容的強光,一道粗大之極的光柱穿出殿頂破洞,沛然而起,直沖天際!強光如浪,自羅然大殿每一道門戶,每一扇雕窗中湧出!

  強光中,兩個胖胖身影如飛而出,瞬間越過數十丈距離,方敢停下,正是大羅與大然兩位真君。此時議事殿中已完全化作人間煉獄,稍多呆一會,即會有性命之憂,是以二位真君再也顧不得顏面,飛奔出殿,遠離這事非之地。

  兩位真君稍得喘息之機,即互望一眼,均又是惱怒,又是慚愧。這羅然議事殿乃是羅然門最重要之所,花費了二位真君無數心血建成,此刻道德宗、雲中居與無盡海反客為主,在此處大打出手,他們身為地主,卻連觀戰的資格也沒有,如何不怒?如何不羞?

  羅然大殿中強光忽斂,靜了一靜,然後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炸雷響起,呼的一聲,整個殿頂竟沖天而起,轉眼間即消失在茫茫夜天之中,直把兩位真君看得目瞪口呆!

  他們此時才隱隱覺得自己剛才舉動頗有急斷之智,也不能說是如何羞恥。

  聲聲炸雷之中,一物忽然從羅然大殿中飛出,當頭向兩位真君砸下。兩位真君大吃一驚,此刻大殿中飛出之物,他們又哪敢去接?當下分向兩邊閃開,任那物重重落地。

  撲通一聲,塵埃四起,那物忽然一聲痛呼,又把他們嚇了一跳。兩位真君忙細細看去,見那哪是什麼物事,而是道德宗太廣道長。他此時躺在地上,哼哼嘰嘰,連爬都爬不起來。兩位真君奪路而逃時,太廣道長自恃道行,留於殿內未出,最終也沒比兩位真君多呆了多久。

  兩位真君相視一笑,心中登時平了。

  此時羅然大殿中忽然亮起一片淡淡黃光,其柔如水,光輝所到處卻是威能消石毀玉,好端端一個羅然大殿,被這黃光一浸,轉眼間即消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九根宏偉銅柱屹立不倒。九柱徑一丈,以赤銅澆鑄而成,上刻無數真言法咒,如今能歷經諸劫而不毀,可見羅然道法也非無一可取之處。

  兩位真君見了如此威勢,膽戰心驚,又悄悄向後退去。

  此時羅然殿內,修羅場中,忽然響起一個柔柔的女子聲音:“你們再不住手,我即自決於此!”

  刹那間光消雷隱,巽風四散,大殿重見皓月。

  青衣立於殿心,雙目含淚,一雙素手間牽一根青絲,正橫在自己喉前。三名洪荒衛成品字型分立她周圍,三衛儘管披風盡消,鎧甲破碎,足下三灘碧血正逐漸擴大,但那舍我其誰的氣概,依然如故!

  三衛之前,天海老人居中立著,景霄與太微兩位真人分立左右,也在望著青衣,面色複雜。

  為首的洪荒衛重重踏前一步,巨斧當胸一橫,沉聲道:“你們速送青衣小姐回去,我在此斷後!”

  雖直面正道三位名滿天下的宗師,這全身鎧甲盡碎的武士卻橫斧傲立,竟是要將三人盡數擋下!

  另兩名洪荒衛也不遲疑,分抓青衣左右雙臂,斷了她手中青絲,就欲攜她離去。

  青衣急叫道:“若塵公子一直是救我的,他不是惡人!你們別打,別再打了!我隨你們去見叔叔就是!”

  青衣的話雖然語無倫次,但場內皆是有大智慧之士,一聽之下即明白了大半。兩名洪荒衛一怔,聽得青衣願隨他們回去,即將她緩緩放下。

  當下天海、景霄與太微真人將紀若塵叫來一問,三言兩語間即明白了事情經過,均覺這一場激戰實是有些莫明其妙。好在三方鬥得雖凶,但洪荒衛對紀若塵未動殺機,天海與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手下也留有一分餘地,終沒釀成大禍。

  三人盤問紀若塵時,那持斧洪荒衛在一旁也聽了個明白,當下緩緩向後退去,沉聲道:“即是如此,我等即護送青衣小姐回去了。他日有緣,當再行討教!”

  青衣深望紀若塵一眼,又看了看顧清,似是明白了些什麼,神色忽然一黯,轉身默默隨著三名洪荒衛離去。

  其實不論是天海老人還是景霄、太微兩位真人,暗中均十分忌憚無盡海,不願事態發展至不可收拾之局,此時皆默不做聲,暗許了那三名洪荒衛回去。

  顧清一直在看著青衣,此時忽然上前一步,向洪荒衛道:“請三位留步。”

  持斧洪荒衛緩緩轉身,再次立上險位要地,將同伴們擋在身後。

  顧清行到天海老人身邊,在他耳邊低語數句。結果不光天海面色大變,連一旁豎著耳朵旁聽的道德宗兩位真人也面色古怪,皺眉思索起來。

  “不行!”天海老人斷喝。

  哪知顧清面色一沉,冷道:“此地是我說得算吧?”

  不知為何,天海老人竟不反駁她這句,只是搖頭不住道:“不行!絕對不行!真是豈有此理?”

  顧清哦了一聲,向天海微笑道:“那麼,天海師…….”她這一個師字拖得頗長。

  “住了!”天海老人暴喝一聲,打斷了顧清的話,忙向景霄與太微兩位真人望了一眼,頗有張惶之意。

  見兩位真人均是一頭霧水,天海老人方恨恨地道:“好好!你厲害!反正此事是你的決定,回山后掌教怪罪下來,與我無關!”

  顧清淡笑道:“一切自有我來擔當。”

  天海老人哼了一聲,向那持斧洪荒衛道:“請三位告知你家主人,青衣小姐以後若再在人間界行走,我雲中居將負責維護安全,若有人敢為難於她,即是與我雲中居為敵!”

  青衣以手掩口,一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名洪荒衛也大吃一驚,面面相覷。

  天海老人怒氣猶自未平,哪知景霄真人與太微真人互望一下後,景霄真人也向那為首洪荒衛一拱手,竟道:“煩請回復你家主人,若青衣小姐在人間行走,我道德宗也願盡綿薄之力!”

  天海大吃一驚,看看顧清,再看看道德宗兩位真人,實不知是他們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那三名洪荒衛顯然也是一頭霧水,比之天海好不到哪里去,但此刻護送青衣回去乃是第一要務,於是持斧洪荒衛向諸人微施一禮,即率眾離開,轉瞬間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殿中諸人皆明白,他這一禮,是謝諸人對青衣的回護之諾。

  洪荒衛與青衣一走,天海老人也隨即離去,景霄和太微兩位真人則去處理羅然門餘眾,一時間,九根銅柱當中只留下了紀若塵與顧清。

  看著淡淡定定的顧清,紀若塵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他腦海中已然是一片糊塗,片刻後方稍理出一個頭緒,先是問道:“你怎會在這裏?”

  顧清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掌心中有一顆紫金小鈴,道:“你求救煙火一出,此鈴即會鳴響,並標示出煙火的方位地點。嗯,這是紫陽真人贈我的。”

  看著立在面前的顧清,紀若塵心越跳越快,竟有些不敢直視她的傾世容顏,好半天才期期矣矣地問:“那你接下來……要去哪里?”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紀若塵,直把他看得左顧右盼,不敢與她視線相接,方道:“當然是……洛陽。”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3:57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一

  洛陽。

  洛陽乃天下名都,南望龍門,北依邙山,東逾瀍水,西至澗河,洛水橫貫其間,向為東西交通要衝,素有“河山控戴,形勝甲天下”之譽,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因適逢盛世,既無人禍,亦無天災,又得地利之便,其富庶與繁華,不下於帝都長安。

  整個洛陽城被洛水一分為二,洛水西北方乃皇城宮城所在,殿宇樓閣星羅棋佈,王侯府第鱗次櫛比,皆是金碧輝煌,氣派非凡。餘下即是官吏私宅和百姓居所,設三市百坊,佈局狀若棋盤。即使是一般市井之家,也是雕樑畫棟、黛瓦粉牆,其富庶程度,可見一斑。

  城中有三市,洛河北有北市,河南有南市,另在西南角還設有西市。俱是店肆林立,酒旗招展,熱鬧非凡。南來北往之客,多喜停留於此。

  當紀若塵終立在洛陽城前時,仍有些不敢相信這一路的旅程會是如此輕鬆。

  羅然之後,再無險阻,紀若塵一路遊山玩水,輕車直行,不半月即到了洛陽。這一路上遊山玩水,欣賞沿途風土人情,又有顧清同車相伴,無論是溫山軟水,還是荒山野嶺,在紀若塵眼中皆成了說不出的美景。

  不知是羅然門一役震懾了暗中覬覦的宵小,還是因有顧清相伴隨行,這一路走得平平安安,順暢無比,就是七絕嶺與葭陰關這兩大群妖聚積之所,也是驅車直過。

  洛陽城西門十裏處,早停了一輛四乘馬車及三十名披堅執鋮的甲士,一個三十左右的文士正立在官道旁,翹首向官道盡頭張望著。他生得長眉細目,白白淨淨,五縷細須隨風拂動,很有些儒意仙風。此時已是四月初,河南道一帶剛入暑季,正午時分的太陽直射在這全無遮擋之處的官道上,蒸得那些高大肥壯的戰馬都無精打采。然那文士神態從容,雖在烈日是暴曬多時,也不見他流一滴汗出來。

  遙見載著紀若塵的馬車自官道盡頭現身,那文士面露笑容,摺扇一合,迎上前去。馬車一停,紀若塵即下了車,與文士見過了禮。將到洛陽之時,顧清即說師門有事要先行處理,自行離去,是以此刻車中僅紀若塵一人。

  那文士先是向紀若塵一禮到底,然後方含笑道:“在下徐澤楷,現在洛陽王帳前作個幕僚,見過紀師叔。師叔遠來辛苦,請先到寒舍歇息,明日再去與李王爺相見。”

  紀若塵知徐澤楷雖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但實際上早已年過五旬,十五年前就已奉命下山,而自己真實年紀不過二十,徐澤楷論年紀實則當自己父親都有富餘,此刻卻態度恭謹,口稱師叔,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彆扭。

  紀若塵當即拱手道:“澤楷兄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年紀尚幼,今後這師叔二字還是免了吧。”

  徐澤楷搖頭道:“我宗三千年傳承,諸事有序,不可逾越,此事萬萬不可。且師叔要在塵間行走,這身份輩份還是相當有用的,師叔日後便知。”

  紀若塵再三推辭了幾回,都拗不過徐澤楷,只得隨著他登上了持鋮甲士護衛的那輛華麗馬車。這輛四乘馬車可比紀若塵來時那輛馬車華貴得多,車廂內鎦金為紋,紅綿作墊,踏腳處是黃銅縷空花格,內置香爐,縷縷輕煙,嫋嫋而上。

  紀若塵剛在車廂軟榻上坐下,即覺得一股脂粉俗豔之氣撲面而來。車中刻下雖只他與徐澤楷二人,但顯然廂中曾有過不少香豔之事。紀若塵久居太上道德宮,這多年來聞的是仙煙,見的是玉台,把玩之物哪一件不是靈氣充溢之物?是以此刻被俗香一沖,當即有些無法消受,眉頭略皺。

  徐澤楷見了,頗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道:“師叔,你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此刻想必覺得這塵俗繁華實是俗不可耐。不過這俗世繁華也有俗世繁華的好處,而且師叔此行修的就是俗務,這一關無論如何是要過的。”

  紀若塵點了點頭,心下忽然一驚。他又哪里是什麼久居世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了?

  就在五年之前,他還不過是個塞外客棧中跑堂打雜的小廝,每日裏營營役役,只為求一頓溫飽。這洛陽王府的馬車,出塵處當然不及太上道德宮仙家氣象,可是富麗精細處實也不惶多讓,若在五年之前,這可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生活。僅僅五年之別,就已看不上這塵世繁華了?

  回想山上五年,自推知謫仙一事後,哪一天他不是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時日夕用功,還惟恐不夠勤力,只覺得飲茶喝水都是在空耗光陰。只是歲考連戰連捷,漸漸激起了他少年的爭雄之心,見了顧清之後,他更是恍然惚然,幾不知此身是在何鄉。下山後屢遇強敵,卻又能化險為夷,特別是諸派皆對道德宗三字敬畏有加,紀若塵隱隱的就有了些自高自大之心,哪還有當初那謹小慎微的心態?

  其實他心中明白,如今一切浮華,甚至於顧清對他的另眼相看,細細想來,恐怕都有七八分是因這謫仙二字。或許惟有青衣是不因謫仙二字而來,但她也是大有來歷之人,又出現得過於巧了,因此紀若塵于她來意也未有十分把握。

  人心如海,他年方二十,哪能就探得到底,尋得到邊?

  也即是說,真相大白的一日,他就將被打回原形,萬劫而不復。

  這一日,遲早會來。

  “師叔,您有何不適嗎?”

  徐澤楷的一聲問,將紀若塵驚醒過來。車廂頂有一面銀鏡,紀若塵微一抬頭,即看到自己面色蒼白,隱隱有冷汗滲出,也難怪徐澤楷會有如此一問。

  他勉強笑笑,道:“你多慮了,我只是想起路上荒廢了許多光陰,誤了功課,是以心中不安。”

  徐澤楷當即恍然,笑道:“久聞師叔勤勉之名,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不過以澤楷愚見,修修俗務,無論於個人藝業還是我宗基業均大有好處。師叔天資舉世無匹,日後乃是我宗中興之望,這一門功課不可或缺。”

  若是片刻之間聽得天資舉世無匹幾字,紀若塵定是嘴上推辭,心中暗喜。可是此刻聽來,險些再出一身冷汗。

  兩人一路談談說說,轉眼間就入了洛陽城。洛陽城門處立著拒馬尖木,二十軍卒披甲持刀,正在盤查出城入城的百姓。此時正是高峰,無論城內城外,都排了不短的隊伍。

  車隊為首兩名甲士一聲吆喝,三十鐵騎速度分毫不減,擁著馬車沖進城去,驚得那些立在路中央的百姓紛紛走避。守城軍卒本是一臉跋扈,此時見了馬車上的洛陽王徽記,慌忙跪倒一地。直至馬車行遠,方敢起身。

  紀若塵在馬車中早看到了一切,默然不語。幼年流浪之時,這些披甲持銳的軍卒於他來說就是如妖如魔,避之惟恐不及。此刻卻受了一地軍卒跪拜,人生如夢,原是不虛。

  不一刻馬車已停到了徐澤楷府上。

  這間府第高牆深院,灰牆碧瓦,兩扇黑漆大門上鑲著顆顆碗口大小的銅釘。門口兩座石獅,四株古木,顯得氣勢堂堂。此時大門緊閉,旁邊只開著一扇角門,幾個肥壯家丁搬了條木登坐在角門旁,頗有氣焰。

  僅從這一座府第即可看出,徐澤楷在洛陽王駕前地位不低。

  入府之後,徐澤楷即將紀若塵引至密室之中,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門。徐澤楷府內雖是雕樑畫棟,頗為富麗,但僅在正堂幾間房間中設了簡單法陣,功用無非是夏日送涼,遇冬取暖而已,與尋常富貴人家無異,實與他道德宗出身不甚相符。

  然而此間密室大為不同。

  室中陳設簡單,以碧玉為輝,立著一排書架,當中一張小幾,兩把椅子。

  紀若塵甫一入室,即發覺靈氣有異,或明或暗、縱橫交錯的靈力足有數十道之多,除了六個隔絕窺視探測的法陣外,還有五個或對內、或向外的攻敵法陣。

  徐澤楷似是沒有看到紀若塵面色有異,向其中一把椅子一讓,道:“師叔請坐。”

  然而紀若塵皺緊眉頭,卻是不坐。

  那張椅面上看似平淡無奇的木紋裏,實則隱藏著一個極為精巧的法陣。法陣靈氣掩飾得幾近完美,若不是剛剛恰好靈氣波動了一下,就連紀若塵也不會察覺到這張椅上還有著這樣一個法陣。

  紀若塵雖知徐澤楷乃是同宗門人、紫陽真人指定的接引之人,萬不會加害自己,可是他實是不願就此坐在一個用途不明的法陣上。

  徐澤楷見了紀若塵的猶豫,就已明白是怎麼回事,當下微笑道:“師叔果然了得,單是這靈覺一項,即是當世罕見!師叔請放心,椅上法陣乃是針對外敵而設,只有先行啟動過,再有外人坐上,方會引發陣中所含真火。但凡身懷三清真訣之人,都不會引動法陣的。”

  當下徐澤楷端過紀若塵那張椅子,自己坐了上去。紀若塵也不好再推辭,只得坐上了另一張。不過這張椅子雖也無異樣,但他知道上面也定是有個同樣法陣的,因此雖是勉強坐下,但渾身都不自在。

  兩人好不容易坐定,紀若塵將紫陽真人的信交給了徐澤楷。徐澤楷展信,連看三遍,方才將信紙一撕,當中又落下一片薄如蟬翼的紙片來,遞了給紀若塵,微笑道:“這是紫陽師祖與您的密信。”

  紀若塵接過秘信,指尖一彈,已有兩粒血星飛入眼中,於是那張看似空無一物的薄紙上逐漸顯出數行字跡。此乃道德宗秘法,非受信人不能讀信上內容。

  信上確為紫陽真人手跡,只是不知道為何不直接告訴紀若塵,而反要徐澤楷轉交。紀若塵先將疑惑存下,展信細觀。

  “洛陽此行,無須顧忌,也勿有是非之心,萬事當依澤楷安排而行。遇事而不能決時,須執虎狼之心,行仁義之事,謹記。”

  紀若塵重讀一遍,將每一字都記在心底,然後方才將信一揉,一道真火將其燒得乾乾淨淨。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3:58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二

  次日清晨時分,紀若塵即隨著徐澤楷向洛陽王府行去。洛陽王李安今日將在聽松樓擺宴,款待紀若塵。這位洛陽王與當今天子一樣喜好修道,聞聽道德宗又有高弟來到洛陽,當即喜不自勝,早早就定了今日的宴席。

  宴席本排在中午,但徐澤楷言稱李王爺生性近道,王府中供養著許多有德有道之士,很是值得一見。紀若塵本以為李安同尋常官宦貴胄之家一樣,養的都是些小門小派的無名之士,但徐澤楷既說值得一見,那這些人定非等閒之輩。只是修道之士求的是長生飛仙,而非俗世富貴,既然道行有成,不去遊歷修仙,何以會屈就於這王府之中?

  洛陽王府座落于天子行宮之側,佔據了整座坊間,殿宇巍峨,重樓疊翠,其泱泱氣度不言自顯。府內一應宮苑台閣,俱是朱漆金釘門,翡翠琉璃瓦,白玉作階,以金為牆,富麗堂皇處僅比天子行宮略差一線而已。

  馬車從王府西門而入,緩緩停在了薈苑之中。此苑由四座獨立院落及一座臨水樓臺組成,乃是洛陽王用來暫安天下有道之士的場所。

  徐澤楷引著紀若塵直入樓臺二樓。這二樓全部打通成一間大廳,通透敞亮。大廳各處錯落有致地放置了一些奇花異草,增了幾分雅致,確是個賞景聽松品茶飲酒的好所在。此時廳中已然坐了三人,其中兩個中年道士臨窗而坐,另一邊則坐著個長髯老者。

  徐澤楷入廳後先向三人一禮,那三人當即起身回禮,顯然對他相當看重。紀若塵看那老者面目慈祥,有三分敦厚,三分清靈,靈氣聚而不散,即知老者修為不淺。而那兩個中年道士更是了得,真元滿而將溢,一眼望去,就如腹內有一片洋洋光海般。紀若塵知三人修為均要較自己高上太多,都相當於三清真訣中上清之境,當下肅然起敬。

  徐澤楷先向那老者一指,含笑道:“這位是碧波洞宗然宗長老,宗長老的碧水玄冰咒乃是當世一絕,我是非常佩服的。”

  那老者聽了,笑得極是歡暢,當即拱手道:“好說,好說!一點雕蟲小技,哪里入得澤楷先生法眼?”

  徐澤楷又向兩位道士一指,道:“這兩位是來自七聖山的龍象天君與白虎天君。兩位天君道行是極強的,諸法皆通,可就說不出究竟哪一項才是他們的絕藝了。”

  龍象天君生得極是黑壯高大,面相奇異,雖未知是否真有龍象之力,倒是頗有幾分龍象之相。而那白虎天君比之龍象天君矮不了多少,卻是精瘦如柴,只一雙細長眼睛精光四射。

  兩位天君顯是極傲慢的,此刻上下打量了紀若塵一番,見他年紀輕輕,道行又淺,除了左手上一枚用途不明的扳指外,周身上下再無一件像樣法寶,當下都將他當作了徐澤楷的子侄後輩,此來想求個進身之階而已。

  不等徐澤楷介紹,龍象天君即一屁股坐回椅中,大手一揮,大大咧咧地道:“澤楷先生為人是沒得說的,你放心,這孩子既然是你引見來的,日後我等自會照應著。”

  徐澤楷笑容不改,先謝過了龍象天君的美意。那白虎天君四下張望一回,見再無旁人進來,當即問道:“澤楷先生,今日李王爺專門設宴相待的是哪位貴賓,怎麼還沒到來?”

  還未等徐澤楷回答,衣袖就被紀若塵一拉。紀若塵貼近了他,運起真元,以極低的聲音問道:“這七聖山,不是邪宗嗎?”

  徐澤楷微微側頭,笑意不變,同樣低聲回道:“現下大家同殿為臣,所以不分正邪……”

  紀若塵驀地想起紫陽真人信中所言‘勿存是非之心’,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那白虎天君目光炯炯地盯著這邊,忽地冷笑一聲,道:“小傢伙,現下大家同為李王爺辦事,共事一主,何來正邪之分。”

  紀若塵面色如常,心下卻大驚,暗忖自己以本宗秘法耳語,別派之人若是道行沒到八脈真人那一步,休想聽了去。可這白虎天君怎麼看也不象能與本宗真人比肩的樣子,他究竟有何秘法,能將自己的話給聽了去?

  徐澤楷微微一笑,道:“白虎天君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通曉天下之事,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以天君的眼光,看破我們心中所想,並不如何為難。”

  紀若塵知徐澤楷言下之意自是說白虎天君純是猜測而來,並非真的聽得到他們說話,當即釋然。只是白虎天君光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猜得如此之精准,的確是有幾分本領。

  白虎天君對徐澤楷這幾句話顯然相當受用,當下笑得一雙長眼全然成了一道細縫,連帶著對紀若塵的印象也好了起來。他也大手一揮,對紀若塵笑道:“你運氣不錯,能有澤楷先生這麼個長輩。今後有什麼事儘管開口啊,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啊,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徐澤楷聽了,當即向旁一步,將紀若塵讓了出來,含笑道:“這位是我道德宗紀若塵紀師叔,大家今後多親近親近。”

  “師叔!?”龍象天君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師叔?!”白虎天君一聲呻吟,跌坐椅中。

  “正是。紀師叔目前暫列紫陽真人門牆。”徐澤楷含笑道。

  白虎真君突地精神一震,身形一彈,瞬間已到了紀若塵面前,笑得真摯燦爛,拉起了紀若塵的手,親熱之極地道:“我說紀小兄年紀輕輕怎麼就有如此修為呢!看您周身上下沒有一件法寶,原來心境修為已到了直指本心、不假外物的境界啊!做兄弟的虛長幾十歲,心境修為卻還遠未到這個境界,慚愧,慚愧!日後大家多親近!多親近!有什麼事儘管開口,我兄弟兩個還是能辦點事的!!”

  紀若塵感受著手上傳來的若大力道,臉上陣青陣白,現下他終於明白了徐澤楷剛剛為何反復強調白虎天君‘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了。這等翻手雨覆手雲的見風使舵之功,確非常人可比。

  他這邊廂還未反應過來,龍象天君忽然一躍而起,刹那間也到了他的身邊。別看龍象天君身形高大健碩,這一躍輕如煙,迅如風,直是念動即到,令人嘆服。龍象天君大聲道:“你既然是澤楷先生的師叔,那麼雲風仙長定是認得的了?”

  紀若塵一頭霧水,道:“你是說雲風師兄?那是常見面的啊!”

  啪!

  龍象天君雙掌一合,將紀若塵的左手拍在其中,緊緊握住,然後大嘴一咧,黑臉上當即綻開一朵如龍似象的笑容,連聲道:“紀小兄,日後若回山時,務要替我多多問候雲風仙長!雖然已是十年不見,可是雲風仙長當年的教誨我還謹記在心,只恨正邪有別,不能上西玄山拜會他老人家一下。”

  紀若塵只有連連點頭,哪里說得出話來?如此看來,這龍象天君也是‘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之人,並不比那白虎天君差了。

  只是,紀若塵心中微覺疑惑,素來只見雲風道長庸庸碌碌,光顧著忙些雜事俗務,並無任何出奇之處。怎麼在這龍象天君口中,卻是如此敬重?

  當下廳中的氣氛又自不同,龍象與白虎兩位天君搬了自己椅子,一左一右坐到了紀若塵身邊,胡侃猛吹起來。他們喧賓奪主,倒把徐澤楷晾在了一邊。

  好不容易等到洛陽王賜宴時刻,紀若塵才算擺脫了這尷尬時刻。

  聽松樓上早已排開宴席。此席雖說是家宴,但席上所列仍是山珍飛鳥,遊魚鼇龜,無所不包。單是那十六圍碟所盛,就已極盡工巧之能事。這一席所費之資,足當尋常百姓一歲用途而有餘。

  當紀若塵等人入席時,洛陽王李安已坐於主位,等候著眾賓到來。當時達官顯貴宴賓,要在眾賓到齊後主人才會入席,李安貴為封疆之王,有帶甲任官之權,論起權勢當朝已無幾人在其之上,卻首先入席,虛位以待,可見對眾賓禮遇之隆,也顯其氣度與眾不同。

  行前徐澤楷早一一向紀若塵交待過禮儀規程。雖然修道之士不拘俗禮,但基本之儀仍不可廢。

  宴只有一席,賓客共有九人,皆是形象各異,道行深厚之輩,看來李安於識人上確有獨到之處。席中惟有一個女子,紀若塵倒曾有過一面之緣,即是當日塞外奪人那一役曾經出現的景輿仙子。事隔多年,景輿樣貌反而更顯年輕,只是紀若塵已自一瘦弱少年長大成人,氣度風采全然不同,看上去景輿倒沒有認出他來。

  待賓客坐定之後,李安高舉金樽,離席而起,朗聲道:“常言道仙凡有別,想我李安本是一介凡夫俗子,能得諸仙抬愛相助,不知是幾世方能修來的福份。若無諸仙鼎力相助,我李安焉能有今日?諸仙皆是餐風飲露之士,這一席俗酒本難入口,奈何府中粗陋,倉促間沒什麼準備,還請諸仙海涵。”

  說罷,李安即向諸賓施了一禮。諸賓都紛紛還禮道:“王爺客氣!”

  李安實已有四十二歲,但保養得極好,望上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欣長,面貌清雋,一雙鳳目頗為狹長,望而知有貴氣。論起輩份,李安乃是當朝天子親侄,自幼便受寵愛。他以皇親貴胄之尊,卻又如此謙沖淡和,也難怪能夠延攬得這許多道中之人為自己臂助。

  李安待諸賓靜了一靜,又道:“今日這一席,一來是為答謝諸仙多日來相助之情,這二來,則是為道德宗紀若塵紀少仙接風洗塵,紀少仙年紀輕輕即能有如此之位,就是他日位列仙班,那也是指日可期。本王何幸,能結識得如此人物!”

  紀若塵正自暗中觀察著席中賓客及李安,此刻聽得李安點到了自己的名字,當即起身謙謝。他本就生得英俊,山中五年,授業解惑的均是修道界泰山北斗之類的人物,又見多了尋常修道人畢生也難得一見的法寶,更是身懷仙訣,不知不覺間,氣度已自不同。

  眾賓早已看出他未佩法寶,也就更是欽佩。這人心說來也是奇怪,紀若塵未報身份之前,在眾人眼中,身無法寶自是寒酸之相。待知了他的身份輩份,不佩法寶立成了修心有道之兆。

  接下來,則是酒宴歌舞,賓主盡歡。

  徐澤楷本就隱為諸賓之首,紀若塵既然是他師叔,當然更居上座,因此與徐澤楷分坐李安左右。白虎龍象二天君道行深厚,本應第次坐之,但他們兩個同時坐到了紀若塵的一邊。那白虎天君時時與紀若塵低語自不必說,龍象天君也總是扭過巨大身軀,尋著些話題與紀若塵搭訕。

  眾賓皆知七聖山二位天君乃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之徒,此刻見他們如此賣力地向紀若塵示好,心中不免又將紀若塵看高了一線。洛陽王李安見了,也是若有所思,開始著意結納起來。

  紀若塵五年隱忍,性子上早已不喜張揚,象今日這樣成為宴上主賓,實是令他渾身不自在。好在座上大多是修道之人,就連李安也是自幼修煉,小有一點道行,因而話題自然而然的就轉到了修仙訪道上來,這多少讓他自然了些。

  紀若塵身懷解離仙訣,對一切靈力寶氣均是洞若觀火,是以他雖然于各宗各派的道法都不瞭解,但談論時對各家所長所短均有論述,見解往往一針見血,直指本源。在座諸賓皆大為驚異,漸漸收起小覷之心。

  紀若塵慣於察言觀色,幾句之後即知眾人反應不對,於是再也不提自己見解,有人問起修道上的問題,只推說自已年輕道淺,沒什麼見識。他這一謙虛,眾人反而更是肅然起敬,心道他如此年輕就能拜在紫陽真人門下,果然能常人所不能,古來又道名師出高徒,紫陽真人代掌道德宗門戶,所選的徒弟自然也是了不起的。

  這一席酒,直從午後吃到日暮,方才散了。李安酒意上湧,腳步已有些虛浮,不得不回後宮休息。臨散席前,他堅持要紀若塵暫住薈苑,那裏最好的一間院落還空著,等日後再慢慢為紀若塵選擇寓所居處。二位天君也在一邊大為附和,紀若塵卻之不過,只得應了。

  薈苑中一應僕從侍女都已俱全,紀若塵又無行李,直接就搬了進去。龍象白虎二位天君又搬了幾壇私藏好酒,硬要與紀若塵把酒夜談,直鬧到天明才肯歸去。

  兩位天君私藏好酒與凡酒大不相同,酒勁極烈,餘韻無窮。三人喝了一晚,也都有了薰薰之意。

  兩位天君搖晃著回房之時,洛陽城城門剛開。

  濛濛晨光中,只見遠處官道上如飛馳來一輛輕車。拉車的四駕駿馬膘肥體壯,雄俊異常,趕車的車夫威嚴自生,馬車又是華貴之極,守門的軍卒還未看清車身上的標記屬於當朝哪位元王爺,馬車已穿門而過,直入城去了。

  那些守門的軍卒剛剛不敢攔,現下自也不敢追,只能在心中暗叫聲倒楣。

  馬車車窗上的錦簾忽然拉起,露出了一張即冰且媚,堪堪令人窒息的容顏。她緩緩掃過街兩旁的民宅酒樓,怔怔地想:“這裏就是洛陽了嗎?果然繁華呢!可是……現下已經到了洛陽,我又該幹些什麼?”

  洛陽城上,黃星藍立在雲中,看著那一輛馬車筆直向著洛陽王府而去。此時一個中年道士穿雲而出,立在了她的身邊,道:“夫人,我已知會了徐澤楷,他現下正在洛陽王府外候著呢!”

  黃星藍點了點頭,又哼了一聲,看上去仍有些怒意未休,道:“這個若塵啊,真當此行是來遊山玩水的嗎?也不緊著些趕路,害得殷殷繞著洛陽城足足轉了半個月!趙師弟,你說殷殷會不會看出我們的佈置來啊?”

  那姓趙道人沉吟一下,方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殷殷小姐這個……不熟地勢,想必是看不出來馬車其實一直在繞著洛陽兜圈子。”

  黃星藍點了點頭,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當下放下心來。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3:58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三

  “小姐,洛陽到了,請下車。”

  車窗的錦簾又掀了起來,張殷殷怔怔地看著不遠處磚紅色的高牆,巍峨的牌樓,紅漆鑲銅的大門,以及門口四個衣甲華麗鮮明的武士,渾然不知所以。

  她看了半天,方自問道:“到了?”

  “到了。”

  “可是……”張殷殷再向車窗外望了一會兒,根本認不出眼前是什麼地方。其實這本是她生平頭一次到洛陽,馬車停在任何地方她都不會認得。張殷殷面上難色越來越濃,一雙手緊緊抓著車門,咬著下唇,磨磨蹭蹭的,說什麼也不肯下車,實在躲不過去,只得反問道:“你知道我要到什麼地方?”

  車夫笑道:“當然知道,這裏就是了。”

  張殷殷大吃一驚,道:“怎麼可能,連我……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又怎麼會知道?”她下山前一心只記得奔洛陽尋那紀若塵去,這一刻真到了洛陽,才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輕率。且不說她根本就不知道現下紀若塵是否在這洛陽城內,即使他在洛陽城內的什麼地方,若大個東都,幾十萬戶人家,讓她上哪兒找人去?是以一進洛陽城,她就已然犯難,既然一時半會兒不知上哪兒,那還不如賴車裏的好。

  她雖然身懷天狐秘術,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可畢竟是第一次下山,孤身立在這麼大的一個陌生都市中,想想都有些不寒而慄。

  那車夫微笑道:“小姐路上曾經跟我說過要尋一個道德宗弟子,哪,您看,車邊站著一位先生,看上去像是有道之士的樣子,小姐要找誰,不妨過去問問。”

  張殷殷奇道:“我跟你說過?我怎麼不記得了?”

  “小姐肯定說過。”那車夫頷首道。

  事已至此,張殷殷似乎已找不到什麼賴在車上不下來的藉口。她秘術一成,即刻氣勢洶洶地要上洛陽找紀若塵,此刻真的到了洛陽,那一顆心卻瘋了一樣地跳起來,只覺得哪怕在這車上多呆上一刻,也是好的。

  她正猶豫間,哪知徐澤楷已來到車邊,含笑一禮,道:“請問小姐有什麼吩咐?”

  張殷殷正自心慌意亂,完全沒注意到徐澤楷已到了車窗前,此時聽得他的聲音,驟然一驚,抬頭望去。

  兩人目光一接,張殷殷雙眼中忽然湧上一陣淡淡彩光,瞳色幻變,即幽且深,徐澤楷登時只覺得口乾舌燥,面紅耳赤,周身氣血翻湧不定,正是道心定力將消之象。他大吃一驚,連忙閉緊雙眼,退向一邊,叫道:“小姐手下留情!”

  張殷殷啊了一聲,這才省覺自己不經意間又用上了蘇姀所授秘術。不過她秘術初成,發時動念即行,收時可不大容易。當下張殷殷默頌心訣,徐徐收了秘術,方向徐澤楷問道:“你是道德宗弟子?”

  徐澤楷此時已恢復如常,微笑道:“我姓徐,名澤楷,乃是太常宮紫陽真人再傳弟子。看小姐傾世之姿,莫非是殷殷小姐?”

  “你也認得我?”張殷殷雖然被他誇獎得心中有些歡喜,但她畢竟聰明,已隱隱嗅出了些陰謀的味道。

  徐澤楷面色不改,道:“宗內弟子又有哪個不知殷殷小姐呢?就是若塵師叔,這幾天也經常提到小姐的名字。”

  張殷殷本已漸漸平靜下來的心驟然亂了,她低呼一聲,道:“紀若塵?他提到我了?都說了些什麼?他人在哪里?”

  這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倒有些讓徐澤楷不好回答,他略一推敲,即向不遠處的洛陽王府一指,道:“若塵師叔正在裏面歇息。”

  吱呀一聲,馬車車門已開,張殷殷帶著一道寒氣從車廂內飄下,立在了徐澤楷面前。她一出馬車,才真如離了父母呵護的孩子,頃刻間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寧定下來,斜瞄了一眼徐澤楷,冷冷地道:“帶我去見他。”

  張殷殷心情一寧,立刻又恢復了即冰且傲的樣子,周身隱隱透出寒意。徐澤楷立時全身一震,接連後退數步,才垂首行禮,道:“殷殷小姐請隨我來。”

  說罷,徐澤楷即當先向洛陽王府行去,這一路上,他只覺得背心處的寒意越來越盛,心中的血卻是不住變熱,滿腦子裏皆是她的一顰一笑。徐澤楷心下大驚,知道道心已有所動搖,當下駭然加快了腳步,非但不敢再回頭看她一眼,連接近她一點都不敢。他暗中想著:“殷殷小姐習的是何秘法,怎的這般厲害?!”

  守府的武士早得了徐澤楷吩咐,自不會攔阻張殷殷。實際上四名武士立在當場,盯著張殷殷,其實早已看得呆了,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腔外,就是沒得吩咐,他們又哪會去攔阻?

  徐澤楷一路疾行,幾乎是逃一樣地引著張殷殷來到薈苑紀若塵的居處,方自垂首道:“若塵師叔就在裏面,我先回避了,以後殷殷小姐有事,儘管吩咐。”他仍是不敢看張殷殷,甚至於不敢接近她,急急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薈苑。

  張殷殷飄到院門前,輕卷羅袖,慢抬皓腕,正欲推門之際,旁邊院落中突然傳出一聲暴喝:“呔!大膽妖孽,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旁邊院落院門大開,龍象天君挪動著巨大身軀,擠出了院門,叉腰一立,一雙琥珀色的奇形大眼向張殷殷怒瞪過來。張殷殷面若寒霜,迎著龍象天君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回去。

  龍象天君與張殷殷目光一接,如雷般的聲音立刻弱了三分,氣焰也直降一半。但他道行高深,七聖山道法又另走別徑,對張殷殷秘術抗力要較道德宗弟子強得多。是以他催動真元,出玄田,入紫府,刹那間連轉三輪,體內重新大放光華,眼中凶光再現,大踏步向張殷殷行來。

  眼見得他龍象天君就要大展神威,施法收妖!

  誰知龍象天君一大步跨出,腳尖竟又落回了原處,這如風如火的一步居然沒能前進得一寸!

  龍象天君背後忽然探出一張長臉,原來是白虎天君。他剛剛一把抓住龍象天君的腰帶,將龍象天君硬生生從半空扯了回來,再向張殷殷凝視了一眼,一雙精光四射的細眼驟然張得老大。

  張殷殷黛眉微皺,一雙如雪素手緩緩提起,裙擺微微飄揚,周身不住透出冰寒氣息,轉眼間,她即已擺出一個姿勢,氣勢滿蓄,眼看著就要動手。

  白虎天君本在呆呆看著,此刻見了她這一姿勢,立刻渾身一顫,臉上瞬間堆滿笑容,連連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們認錯人了!紀若塵就在那院子裏,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愕然間,白虎天君又在龍象天君耳邊低吼一聲:“笑!”

  龍象天君幾乎是本能反應,咧開大嘴,沖著張殷殷吼吼地笑了兩聲。他不笑還好,這一笑,恰如龍象合鳴,張殷殷臉色一白,立刻退了一步。

  白虎天君忙向張殷殷行了一禮,飛也似地將龍象天君拖回了院落,啪的一聲,將院門緊緊關起。只是院內兩位天君的話音還可以隱約聽到。

  “幹嘛阻我伏妖!”龍象天君咆哮道。

  “她可不是妖!”

  “胡說!就算她不是妖,也必與妖脫不了干係。那一身狐氣掩飾得雖好,可休想瞞得我的耳目去!你就是恁地膽小,所以道行總也過不了那一關。”

  白虎天君冷笑道:“若沒有我,你道行再高,又活得到今天嗎?那女孩兒身上是有狐氣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觀她身上之氣,那青中可是透著紫金!這豈是普通的狐氣?那是天狐之氣!”

  “天狐?”龍象天君倒吸一口冷氣。

  “你想想看,有史所載以來,一共出過幾頭天狐?哪一頭不是當世罕見的大魔頭?那是我們七聖山這種小門派招惹得起的嗎?而且看她剛剛準備施術的姿勢,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人!”

  “誰?”龍象天君聲音都有些顫了。

  白虎天君吸了一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蘇姀。”

  “蘇姀!!……唔唔唔!”龍象天君一聲大吼,聲如龍吟,又似百頭巨象齊鳴,其音直沖雲宵!只是他一聲喊剛剛到一半,巨大的聲浪突然自中而斷,只餘下低低的唔呀之聲。

  吱呀一聲,另一座院落的院門忽然打開,那碧波洞的宗然宗長老探出頭來,剛向張殷殷看了一眼,就聽到了龍象天君的叫聲。他從容敦厚的笑容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一道輕煙般縮回院中,啪的一聲大響,院門已緊緊關上!

  這邊院落之中,白虎天君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方鬆開了捂住龍象天君大嘴的手。白虎天君這一抓也是大有學問,拇指扣死龍象天君顴骨,四指勾住他下頜,如此以鎖骨之術,方才按得牢實他那張大嘴。

  白虎天君恨恨地向龍象天君看了一眼,怒道:“早晚被你害死!”

  龍象天君大嘴一得自由,立刻道:“你快去看看那女孩住在哪里!”

  白虎天君大吃一驚,聲音都顫了,道:“你還想去伏妖?”

  龍象天君哼了一聲,雙眼一瞪,道:“伏什麼妖?我是想著咱們還有幾壇好酒,外面是不大容易弄得到的,待晚上夜深人靜時給她送去,再好生賠罪!”

  龍象與白虎二位天君私藏好酒乃是專為修道人所備,與尋常烈酒自是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會被真元化得乾乾淨淨。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難過酒癮。因此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盡的,方為好酒。

  昨晚紀若塵與龍象白虎二位天君飲了一夜,聽了無數修道界的奇聞逸事,直到一夜過去,二位天君攜來的兩壇好酒壇底朝天,方才散了。

  紀若塵數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那些酒即香且暖,在腹中盤旋不去,就如存了一盤溫水一般,久久不散,讓人昏沉沉、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他也試著運過真元,但這酒卻分毫不肯如他的意。若要用解離訣消了,他還真有三分捨不得。

  這麼一猶豫的功夫,酒意早已上湧,紀若塵往床上一倒,就此昏昏睡去。

  這一睡又深又香,紀若塵只覺得數年以來,還從未有如此放鬆地睡上一覺的時候。

  正沉眠中,他的心忽然大跳一下,似乎本該是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突然多了什麼出來。

  紀若塵刹那間出了一身細汗,驚醒過來。這一醒,他立刻感覺到床邊的確多了一道氣息,淡青中閃爍著紫金光,變幻無方,完全捉摸不透究竟是人,是妖,抑或是其他的什麼。

  紀若塵知已命懸人手,當下心中懊悔無地。他不敢稍動,只緩緩睜開了雙眼。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隻手。

  這只手羅袖半挽,露出了一截如脂似玉的小臂,渾圓潤澤,如出塘新藕;肌膚若霜雪般白,又透著潤潤柔意,幾若透明。纖纖五指張開,長長的尾指微微翹起,恰如一株幽蘭。五片柔白中透著淡粉的指甲,則似那蘭瓣上的露珠。

  這只手就這樣凝在他眼前,掌心中托著一隻青花瓷碗,碗上升騰著幾縷熱氣。那碗其薄若紙,瓷質晶瑩如玉,顯是只極上品的碗。

  可是和那托碗的玉手一比,這價值百金的碗,立刻就成了土甕瓦罐。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3:59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四

  紀若塵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隻托碗的手,依舊傲然挺立在那裏,白得耀眼生花。

  紀若塵吸一口氣,就此屏住,目光終於自那纖手一寸一寸地上移,看過她的肘,她的臂,她的肩,然後在那高高揚起的下頜及半點櫻唇上停留半晌,方才繼續向上,迎上一隻斜睨向下,冰、媚、傲中又帶著一線殺機的眸。

  一對上那變幻不定、深邃若海的眼眸,紀若塵心神一漾,驟然間發覺自己似已溺斃在那淵深之海,完全不能呼吸!房中靜寂之極,時間也似凝止於此。唯有他那一顆心,仍在撲通撲通地跳著,並且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滿室皆聞!

  她唇角上悄然多了一點笑意,那笑,居高臨下,有些傲慢,有些自信,還有些自得,卻又讓人看不出真實含義。

  “若是再不起來,這碗粥可就涼了。”

  她的聲音柔柔膩膩,說不出的甜美迷人。只是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從中品味出一絲殺意,就如一泓帶冰的水,令人見而生寒。其實,無論她說碗中盛的是稀有珍藥,又或是絕世奇毒,紀若塵都不會吃驚,可是她端來的,難道只是一碗粥嗎?!

  她似冰,她如火,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和一碗平平無奇的粥聯繫起來。

  紀若塵慢慢抬身坐起,一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她的眸。那變幻莫測的眼中多了一點得意的笑,旋又被迷離的色彩給淹了下去。

  那一隻凝於空中的纖手慢慢地動了,延著一道柔美的弧線,徐徐收了回去,如一朵夜蘭,合攏了帶露的花瓣。

  而那只餈碗,尚在空中凝定了片刻,方才緩緩下落。紀若塵慌忙接住。碗上仍帶著她的餘香,一觸到她的手,紀若塵登時全身一震。

  瓷碗細膩柔滑,卻又冰涼無比。

  她收手,起立,轉身,款款飄行到室內桌旁,又徐徐坐下,以手支頜,就此柔柔地、定定地望著他。

  她這一動一靜,一頓一挫,看似簡簡單單的起行坐定,實則暗合天韻,雅致天然,紀若塵就似是聽到了一首樂府新詩。

  桌上早擺了四色菜碟,內有精美細菜,清淡爽口,正宜解酒。

  紀若塵瞄見了那一桌菜,才省覺自己已端著粥碗呆坐了半天。他宿醉剛起,腹中正在饑餓,當下三口兩口即將碗中清粥喝了個乾乾淨淨,但一雙眼卻仍緊盯著她,顯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紀若塵隨手將粥碗放到一邊,下了床,也在桌邊摸索個位子坐下,隨手拿起筷子,就要去夾菜,可是連下三筷,卻都落在了碟外,那一副失魂落魄之態,已是顯而易見。

  只因他一雙眼,始終未曾離開過她的臉。

  她雙唇微開,那殷紅唇中淡淡吹出一縷寒氣,飄蕩著,撲落在了紀若塵的臉上。

  啪的一聲,那一雙木筷掉在了桌上。

  她凝望著紀若塵,師父的話一句一句又在心底緩緩流過:“這天下男子啊,骨頭都是酥的。一見妖嬈之姿,定會生不軌之心。你若待他稍稍與眾不同,他就會以為你已對他另眼相看,青眼有加,妄自生出那非份之念。你須做的,即是先與他行得近些,待他心生綺念時再行離去。任他百般糾纏,也不去理會。俗語有雲,妻不若妾,妾不若偷,偷不若偷不著。這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人心不足,天下皆是一般。”

  還記得,她當時曾問:“如此說來,豈非讓他一世都得不到,就是贏得徹底了?”

  蘇姀幽幽歎息一聲,道:“輸贏豈是這麼好論定的?你贏了他一次,卻要輸卻一生與他。你若是輸了,心有不甘,怕也要付了此生與他。”

  “這麼說來,豈不是怎樣都是輸?”

  “從你定要贏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然輸了。”

  “這……怎麼會這樣?”

  蘇姀歎道:“天下女子,若有了三分姿色,即是不幸之始。若如你這般有了傾世之姿,不論是誰,怕都要在情這一字前輸得乾乾淨淨。”

  她當時搖了搖頭,道:“我對這些情啊愛的才無興趣!我只是要乾淨俐落地勝他一次就行。”

  蘇姀微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撫了撫她的秀髮,道:“你隨我習藝已是一年有餘。等你見到他後,若他完全認不出你來,那即是你贏了一場。若他認得出你,可就是先輸一陣了。去吧!”

  她滿腹疑惑地離了鎮心殿,回想起來,自己與他已有相當一段時候未見,可這點時光,就能讓紀若塵認不出自己嗎?

  待回到房中攬鏡自照時,她盯著銅鏡中那集了冰傲媚于一身的女孩足足有一刻時光,才敢相信,那真的就是自己。

  一年多的時光,蛹早已化蝶。

  她收回了遐思,重新望向了坐在面前的紀若塵。他的手舉在空中,依然維持著持筷夾菜的姿勢,可是筷子早掉落在桌上,他卻猶自不知,只是呆呆地盯著她看個不休。

  她幽幽歎息一聲,眼前他這醜態百出的樣子,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嗎?

  她這一歎,登時將紀若塵飄散在外的魂魄給拉了回來。他期期艾艾地道:“你……你……”

  她輕輕地睨了他一眼,眼波中又湧上濛濛的雲彩,問道:“我……我……我什麼?”

  看來他是認不得她了。這將勝的一刻,她心中有七分歡喜,又有三分失落。因為她也不知,此刻的她與二年前的她,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紀若塵經過一番掙扎,終於張開了口,想要說些什麼。看來被她的絕世容姿所攝,他連說話都十分的吃力。就在她等著聽他究竟要說些什麼,或是如何開始與自己搭訕時,忽聽得院外遙遙傳來一聲龍吟般的大吼!

  “兀那妖怪!瞧你道行也不甚高,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竟然敢在洛陽王府中晃來晃去,轉了三圈也不走,真當天下無人嗎?且讓你嘗嘗俺龍象天君的霹靂伏魔手段!”

  這一聲大喝突兀傳來,紀若塵顯然大吃一驚,當場眼神就恢復了清明。

  眼看著大事將成,多年心願就要一載得償之際,卻突然被這一聲大喝給攪了好事,她如何能不怒發如狂?那絕美小臉上那淡淡的,隱隱的,勾魂奪魄的笑容瞬間被無盡寒霜取代。

  紀若塵長身而起,失聲道:“真是糟糕!他們的靈覺怎麼會如此敏銳,這都能察覺得到?”

  她尚不明所以之時,紀若塵已迅疾抓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拉到身後,緊盯著房門,沉聲道:“殷殷,不要怕,就算他們看破你身上的妖氣,也輪不到他七聖山來管我們道德宗的閒事!一會兒你只管呆在房中,我自會與他們理論去!”

  張殷殷啊的一聲驚呼,以手掩口,睜大了一雙妙目,不能置信地看著紀若塵。那‘殷殷’二字雖輕,於她實如晴天霹靂一般響亮。

  紀若塵倒沒有注意到她的異狀,握住她的手緊了一緊,示意安慰。與此同時,他左手食中二指間悄然多了一枚報訊用的銅制煙火,這才大步向院外走去。

  白虎與龍象二位天君人品雖然不怎麼樣,可道行十分深厚,縱是徐澤楷也有所不及。徐澤楷長得的只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而已。至於紀若塵自己,那更是無法與兩位天君相較,道行上差距太大,他就是想拼命也無從拼起。

  适才紀若塵反反復複看了不知多少遍,方才敢斷定殷殷身上那撲朔迷離的氣息其實是一道極為玄妙高明的妖氣。沒想到他這邊才看出來,那邊龍象天君竟然已經叫破此事!要知人妖殊途,並不僅是一句空話而已。妖以人為食,人誅妖積德,雙方見了面,往往就是生死相爭之局。

  紀若塵雖然嘴上說道德宗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可是他還從未依靠過道德宗的勢力強壓旁門別派,也不知道德宗這名號究竟有多管用,是以心中實在沒底。何況張殷殷的確身懷妖氣,就算二位天君硬要拿妖,動起手來,理虧的也是已方,與道德宗時時處處要先以德服人的宗旨不符。

  萬般無奈之際,紀若塵只得備好了報訊煙火,以防一旦形勢不妙,好立刻報訊救人。張殷殷可是景霄真人愛女,宗內斷然不會不管此事的。

  他這番考量,不能說是多慮。東都洛陽乃國之重地,也是天下修道之士聚集之所。在妖族眼中,洛陽就是那天下險地。一隻妖若在洛陽招搖過市,引出幾十上百的有道之士來那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雖然張殷殷並不是妖,但身上妖氣已足為確鑿之據,那時只靠一個徐澤楷,怕是大事要糟。

  紀若塵在院門前略一駐足,暗中運起真元,這才推開院門,大步走入薈苑之中。他才一入院,當場怔住!

  薈院正中,龍象天君左手叉腰,右手戧指向前,周身祥雲繚繞,端的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他怒目圓張,真元充聚,眼看著就要使出雷霆手段伏妖,只不過不是向著張殷殷來的,那兩隻銅鈴般大眼瞪著的,另有一妖。

  那小妖青衣飄飄,青絲如瀑,臉色早已被龍象天君嚇得慘白,一雙皓腕素手雖然抓著天下異寶混沌鞭,卻在瑟瑟發著抖。

  看她如水般柔,似柳樣弱,不是青衣小妖,卻又是誰?

  紀若塵當下心中更驚,眼見龍象天君真元初動,大嘴已開,就不知接下來那張巨口中吐出的是真言法咒,還是叱喝責駡。

  紀若塵大驚,待要高叫一聲使不得,已然來不及了。

  “使不得!”

  薈苑中乍然響起一聲大喊,似平地生雷。叫聲中蘊無盡之力,含無形之威,顯然這聲大吼是被人含著真元噴出來的。

  紀若塵只覺得頭中微微一陣眩暈,青衣則是全身一顫,手中混沌鞭差點就掉落在地。龍象天君道行遠勝,但這一吼乃正對著他噴出的,因此他動作也是一滯。

  院中突然亮起一道電光,眾人眼前一花之際,白虎天君已出現在龍象天君身後,雙手一合,從後捂住了龍象天君的大嘴,將那些不知是真言還是責駡的東西統統堵在了他的喉嚨裏。

  白虎天君一邊向青衣賠著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將龍象天君先扳倒在地,再強行向院中拖去。他額上全是冷汗,顯得極是緊張,只顧著笑,連話都說不出一句來。那龍象天君兀自在拼力掙扎,嘴裏含含糊糊地道:“妖!……她裝得雖好…….本天君眼力可……不差!”

  眨眼功夫,白虎天君已將龍象拖回院中,咣當一聲關上了院門,然後才聽到院中隱隱傳來的低吼:“妖什麼妖!她怎會是妖?”

  “為何不是?”龍象天君也壓低了聲音,不滿地回道。

  “她手中拿的可是洪荒異寶混沌鞭!怎會是妖?”白虎天君氣急敗壞地道。

  “混沌鞭?!”龍象天君那一個混字叫得極響,後面兩字則急轉直下,硬是將音量給壓了下去,看來自製功夫功夫有所長進:“混沌鞭,那不是出自無盡海嗎?我明白了,她不是妖!”

  龍象天君的聲音已有些發顫,但最後四字還是努力提高了音量,務求讓青衣聽見,以表心意。

  白虎天君恨恨地道:“你眼力的確不錯,可惜每次都差了那麼一點,早晚被你害死!”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00:00
章二十 豈必消無蹤 五

  眼見得這一場風波在兩位“知大體,通形勢,明時務”的天君面前消彌于無形,紀若塵總算松了一口氣,可是他的心依舊懸在最高處。張殷殷只是有妖氣,可青衣是真正的妖啊!上一次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而且還進了洛陽!

  “青衣,你怎麼到洛陽來了?”紀若塵幾步奔到青衣之前,急切地問。

  青衣盈盈向紀若塵施了一禮,柔柔地道:“公子別來無恙。”

  紀若塵實是哭笑不得,急道:“現在可不是多禮的時候,先進來再說!”說罷,他一把抓起青衣,將她向自已院中拉去。

  果然青衣一邊跟著他跑,一邊羅囉嗦嗦地道:“叔叔說過,禮不可廢。不過他又說過,要做一個真正的妖,須放眼天下,讀百卷天書,觀萬里玄荒,如此胸中方有泱泱大氣。現在既然有人肯負責我的安全,他就放我出來了。”

  紀若塵已奔進了院子,掩上院門,一邊向薈苑中觀望,看有沒有驚動太多的人,一邊向青衣問道:“這一路可是天高水遠,你是怎麼跑到洛陽來的?”

  青衣道:“有人送我進洛陽的。”

  “誰啊?”紀若塵見薈苑中沒什麼動靜,這才放心地轉過身來,結果猛然呆住。

  那一丈外負手而立,正似笑非笑看著他的,不是顧清,卻又是誰?

  紀若塵心中本是一陣狂喜,正待迎上前去。然而薈苑內溫度驟降,刹那間已寒徹骨髓!

  紀若塵右手間紅光一現,赤瑩已握在手中。可他的身子卻不若赤瑩這麼聽使喚了。他本想轉身,察看寒意之源,然則後背之上若負著塊萬鈞巨石一般,回轉得極其艱難!

  這陣寒意非是落雪凝冰的寒,而是源自於一道殺氣,無可匹敵的殺氣!

  紀若塵直用盡了平生之力,方才轉了過來!薈苑大門處若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玄鎧持斧的武士,那猙獰的面具邊緣,正自向外散著淡淡的寒霧。

  無盡海,洪荒衛!

  他橫持巨斧,屹立于薈苑大門處,冷冷地望著紀若塵。那柄巨斧斧尖處,忽然緩緩滴下了一滴紅得已有些發黑的鮮血!

  得得得得!碧波洞宗然長老那間院落緊閉的院門突然抖了起來。

  那持斧鎧士忽然嘶的一聲,噴出了一口白霧,手中巨斧緩緩揚起,沙啞著嗓子道:“聽夠了沒有?”

  宗然院落中傳出一聲低呼,隨後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直向房內奔去,剛奔到一半,忽聽得撲通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接下來,就是一堆亂七八糟的聲音直通正屋,然後以房門重重關上而結束!

  持斧洪荒衛哼了一聲,落斧,舉步,瞬間已立在紀若塵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方知他身形高大之極,紀若塵已算是高的,可是此刻額頭才將將到這玄鎧武士的胸口。

  那洪荒衛低下頭來,仔細打量了一番紀若塵,直看得他臉色發白,才徐徐道:“小姐此行走得急,忘記了東西。”

  他攤開了被玄色甲胄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巨掌,掌心中放著一塊翡翠簡。他本欲將這一塊翡翠簡交給青衣,但一轉念間已改了主意,轉而遞給了紀若塵,道:“今後務必要讓小姐每日依訣修煉,不可荒廢,切記。”

  紀若塵看了一眼青衣,猶豫著接過了翡翠簡。青衣一見此簡,臉色早就變得十分難看,小嘴翹得老高。

  玄鎧武士見紀若塵接了翠簡,當即轉身,即要離去。將到院門時,他忽然停了腳步,道:“主人雖然沒說,但你如能自行領悟簡上內容,練練也無妨。還有,躲在你屋中的小傢伙所修之術于她本性不合,不過她脾性倒很合我胃口。若她日後真的一心向妖,不妨到無盡海一行。”

  紀若塵茫然應了,顧清卻忽然問道:“敢問先生如何進的洛陽?”

  那洪荒衛低沉地道:“殺進來的。”

  “那要如何出去?”

  “再殺出去。”

  顧清黛眉微皺,道:“先生殺孽太重,於青衣人間行走不利。”

  洪荒衛一怔,旋即道:“那斷了他們雙手雙足就好!”

  顧清歎道:“那還不若直接殺了呢!先生拍暈他們即可。”

  直到那洪荒衛的身影完全在薈苑中消失,紀若塵仍是向著薈苑大門,不願轉回身來。就連顧清喚他,他都只是嗯了一聲,硬是不願轉回身來。

  身後顧清忽然輕輕一笑,紀若塵立刻全身一僵。偏那青衣還在這個時候問道:“公子有何為難之事嗎?”

  有何為難?

  他實在是說不上來有何為難,只知道此刻形勢頭痛之極,早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掌控之力。

  洛陽王李安與他的這間院落十分奢華,臥房外廳非常寬大,就是容十餘人在此飲宴也無問題。可是此刻廳中雖僅有四人,不知為何,紀若塵卻已覺得房中全無立錐之地,只想尋個藉口離廳而去。

  張殷殷坐於桌旁,左肘輕輕壓著花桌,右手置於腿上,腰挺背直,坐姿完美無瑕。她的小臉微微揚起,一雙魅殺的鳳目緩緩在顧清、青衣、紀若塵身上掃過,然後在紀若塵臉上淡淡地盯了一眼。紀若塵只覺得被她盯著的地方陣陣刺痛,就似真的被針戳到了一般。

  青衣有些茫然地看著張殷殷,渾然不知所以。顧清則看了看桌上的四色素菜,又看了看內間,再看看張殷殷與紀若塵,然後微微一笑。

  張殷殷緩緩吸了口氣,高高的胸徐起緩伏,臉上寒霜慢慢化去,浮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然後道:“若塵,她們又是誰呢?這麼好的人品,為何不替我引見一下?”

  她知道第一陣已折得乾乾淨淨,此時終於斷了速勝之心,定下久戰之志。

  顧清淡定地看了張殷殷一眼,張殷殷只覺得刹那間似乎全身上下都已被她看穿,面上淺笑立刻滯了一滯。

  顧清見了,只是微微一笑,轉向紀若塵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說罷,顧清就如在自家一般,當先行到紀若塵的臥房中,等他進來。

  眼見得張殷殷的目光瞬間變得其利如刀,紀若塵惟有苦笑,他權衡再三,惟有硬著頭皮,頂著那如刀目光,也走入了臥房之中。

  臥房門並沒有關,張殷殷甚至可以看得到顧清與紀若塵相對而立,但無論她如何豎起耳朵,都聽不到他們說的究竟是什麼。

  顧清望瞭望紀若塵,輕歎一聲,道:“別時容易相見難,若塵兄,本以為能在洛陽陪你數日,只是現下俗務纏身,我反復思量,覺得還是早些處理掉的好。”

  紀若塵大感愕然,道:“你這就要走了?”

  顧清微笑道:“我是不得不走。若塵兄,我走後有兩件事你需要切記,其一是要注意洛陽王李安這人,你刻下修的既然是俗務,此事我就不多說了,若塵兄且自行留心吧。其二呢,就是外間那只和你淵源很深的小狐狸……”

  “這個……”紀若塵開始出虛汗,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哪知顧清笑道:“她顯是不肯服輸的,你要做的就是不論什麼都要贏她,當然了,間中也不妨偶爾小輸一次。”

  紀若塵當即一愕,萬萬想不到顧清竟會如此交待,一時間實不知該說什麼好。

  看到顧清與紀若塵從臥房中出來,張殷殷心中怒意再也不可抑止,長身而起,盈盈地攔住了顧清的去路,雙眼眯成兩彎新月,換上誘惑卻又充滿了危險的笑,柔柔地道:“凡事皆有個規矩。這位姐姐人品當世罕見,可是卻在男子房中穿堂入室,如在自家一般,這……可有些不妥吧?”

  顧清望著那張殷殷那雙嫵媚中透著冰寒的鳳眼,忽然伸手撫了下她那張吹彈得破,瑩潤得近乎透明的小臉,笑道:“就你這只未成氣候的小狐狸,也要學人家搶男人嗎?”

  音猶在耳,顧清已與張殷殷擦身而過,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張俏臉佈滿驚愕,似是猶自不敢相信。

  顧清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清晰,脈絡分明,且又渾然天成,無半分破綻可尋,張殷殷遍思平生所學,竟無一法可以稍加抵擋,於是只有呆立原地,任由顧清施為!

  待得張殷殷終於回過神來,不由得驚叫一聲,隨即緊捂著剛被撫過的半邊玉面,滿臉俱是羞憤之色,旋風般轉過身來,叫了一聲:“誰要搶男人了!”這才發現廳中已是空空蕩蕩,顧清早不知去到多遠之外了。

  她再次回頭,見紀若塵面容有些古怪,但還勉強算得上是平靜。可是青衣的定力就差得多了,她斜斜地看著牆角,左手虛掩著口,雙肩不住抖動,顯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張殷殷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自已二載辛苦,好不容易術成下山,怎會是如此亂七八糟的一個開局?

  “鎮定,鎮定……”張殷殷胸脯不住起伏,深吸緩吐,滿面的潮紅才慢慢退去。

  但她一看紀若塵,登時滿腔無名火起,又有說不出的委屈,於是再也按捺不住,學著顧清的樣子,惡狠狠地道:“若塵兄,借一步說話!”

  只是她這一句話說得咬牙切齒,充滿了殺氣,哪有半分顧清淡泊從容的味道?

  洛陽王府內殺氣彌漫,直沖雲霄。以致整個河南道雖是一片豔陽高照,但風中始終彌散著揮之不去的緊張氣息。這淡淡的味道凡俗人等是分辨不出的,但有些道行之人自會覺察到氛圍不對。

  一時之間,洛陽府方圓五百里內,再也難見妖族行走,處處皆是喬裝改扮的修道之士。

  洛陽北一百里處,座落著一個小鎮。小鎮雖然不大,但因地處要衝,為南來北往之客首先落腳打尖之處,倒也頗見繁華,茶坊酒肆林立,客棧櫛次鱗比。

  當此時節,中原大地幹熱而無雨。毒辣的太陽每日裏高懸空中,曬得整片大地了無生氣。偶爾興起一陣風,非但懊熱不減,反弄得處處塵土飛揚,黃雲慘霧一片。

  如此一個酷熱難當的午後,北方官道盡頭漸漸出現了一個小道士的身影。他生得眉清目秀,有空靈出塵之意,一雙劍眉微向上挑,隱隱透著一線殺機。他一身青布道袍,兩手空空,即無包袱,也未負劍,安步當車,悠然向洛陽行去,正是青墟宮吟風。

  他雖自風沙中來,周身卻是片塵不染。

  一般修道人行路皆輔以道法,似緩而實快,道行有成之士趕路絕不亞于良馬疾奔。吟風倒是一點都不急,完全以常人之速行走,從遙遙望見那一面高高飄揚的招客旗,到他坐在了茶樓之中,足足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

  距離小鎮又足有百里的一座小山頂上,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正端坐在一株古松之下,雙目似閉非閉,氣定神閑。

  在老道士周圍,散散落落地立著十一名道士。與尋常道士的淡青色袍服不同,這十一名道士道袍皆是青黑色,面色肅穆,隱隱布著些煞氣。他們袍袖一角處皆繡著一朵暗金色火紋,形似金烏。

  松林中忽然拂起一陣微風,一個同樣裝束的道士已立在了老道士面前,半跪於地,沉聲道:“虛罔長老,吟風一個時辰行十裏路,刻下已在洛驛鎮打尖喝茶。”

  老道士雙眉不抬,只淡淡地吩咐了一聲:“再探。”

  那道士應了一聲,身影徐徐自原地消失。

  虛罔一雙白眉緩緩垂下,又似是神遊去了。旁邊一個中年道士實在有些忍不住,道:“長老,這幾個月來吟風就只是忽快忽慢,忽南忽北地遊蕩,什麼都不見他做,現在連十裏路他都要走一個時辰。我們無極殿多少要務在身,可不是就這樣一直跟著他吧?”

  虛罔似是睡著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現下跟著吟風,就是我青墟第一要務。吟風看似亂走,實則是應著上天時節,順著地脈靈氣一路行來。現在眼看著到了洛陽,當中可是大有玄機。洛陽近日來陰雲彙聚,紫氣沖天,主有妖物或是異寶現世。吟風這一時候到了洛陽,想必與此事有關。道雲,你修為還遠遠不夠啊!”

  道雲心中一驚,忙道:“多謝長老指點。”

  虛罔點了點頭,又自神遊去了。

  洛陽城上仍是豔陽高照,然而城周十裏處陰雲已開始聚集,遙遙望去,頗顯詭異。吟風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天上風翔雲動。他叫了一桌的酒菜,卻滴水粒米未曾沾唇,每一道菜上來時,均只是淡淡看過一眼,仿佛這樣就算是吃過了。

  這茶樓雖小,也還擺得開七八張桌子。此時店中坐了五六個客人,都無心吃喝,從吟風入店時起,就一直盯著他看個不休。

  吟風看了片刻的雲,隨手丟了一小錠銀子在桌上,長身而起,就向茶樓外行去。

  “朋友請留步!”吟風身後傳來一聲呼喝。

  吟風似是早就知道有這麼一聲,立定腳步,淡然站著。呼啦一聲,店中的五六個客人都站了起來,將他圍在了當中。其中一名長者盯著他看了半天,方道:“小兄弟也是修道中人,準備向哪個方向啊?”

  吟風淡淡地道:“洛陽。”

  那老者面色一變,道:“洛陽將有大事發生。小兄弟出身何門何派,到洛陽所為何事,一一如實道來!不然的話,就請三日後再來洛陽吧!”

  吟風冷冷一笑,根本未有回答之意,舉步就向店外行去。

  嗆的一聲,右首一名精壯漢子取出一面銅鏡,向著吟風一照,見鏡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吟風的身影,當下冷笑一聲,道:“你還是老老實實答話的好,不然的話我寶鏡一催,攝出你一二魂魄來,可休要怪我無情!”

  吟風本已走出一步,聽了此言,當下又立定,淡道:“想攔我入洛陽?都活得不耐煩了嗎?”

  他此言一出,小小茶樓中寶光閃耀,圍著的六人紛紛取出法寶,大聲叱駡吟風無禮。

  吟風充耳不聞,又向茶樓外行去。

  不知是誰率先發動的法寶,刹那間六道光華匹練般向吟風擊來!金、紅、青、白、蘭、紫六色光芒騰舞空中,上下翻卷,如咆哮巨龍般挾萬千之氣,劈頭蓋臉朝吟風轟去。光影晃動間,吒喝一聲緊似一聲,不絕於耳。霎時,茶樓中光芒大盛,吒聲四起。

  眼見得六道光華堪堪要擊中吟風之際,六人忽然覺得天地間驟然一暗!充盈于耳的風聲、馬聲、呼喝聲、法寶飛旋的尖嘯聲,都驟然寂了下去。

  奇怪的是,在一片死寂的世界裏,每個人都聽到了一個淡淡定定的聲音。

  “破。”

  破音一出,大千世界即恢復了原狀。只是刹那間光斂去,聲寂然,諸般玄妙法門都若那失了源頭的水,悄然間,崩解消散。

  諸人驚駭已到了極處,尚未明白發生了何事,就見兩行清淚忽然自吟風臉上流下,然而他似是全然不知,只是負手離去,轉瞬間就消失在了茫茫風沙之中。

  然後六人方聽到了他最後的一句話。

  “皆殺。”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04:27
章二十一 摧葉折枝滌舊穢 上

  洛陽午後。

  一輪驕陽端端正正地懸在空中,盡情將火一樣的陽光傾瀉在洛陽城上,分毫沒有挪動一下位置的意思。如此酷熱時分,偏偏還一絲風都沒有,於是整個洛陽都似被烤得生出青煙,連穿城而過的洛水都變得溫溫熱熱,河中不時有尺許長的大魚耐不住熱,奮力從水中躍出,細碎的鱗片反射著直射而下的陽光,閃閃爍爍,如無數碎金。

  這些魚兒以為水上是極樂世界,沒想到遇上的全是燃燒的陽光,如此躍得幾回,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慢慢地浮上水面。

  這個時候,洛水兩岸的百姓大多躲在家裏躲避陽光,只有洛水上幾隻小舟的船夫看到了數尾浮上的大魚,一時間喜不自勝,慌忙撈起。這幾個船夫正忙碌間,忽然一條船上突然響起了一個童音:“爹!你看,好多好多的魚啊!”

  幾個埋頭撈魚的船夫愕然抬頭,這才駭然發現整條洛水原已浮滿了魚,好好一道碧波,不知浮了多少死魚,如今一片慘白!

  刹那間,洛水上一片寂靜。風吹過時,那當中透著的,都是死的氣息。

  撲通數聲,船夫手中的死魚紛紛掉落水中,這些船夫紛紛跪下,顫抖著求神念佛,祈求這百年不遇的禍事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就在他們埋首禱告時,一條接一條的魚仍在不斷地翻上來。

  此時在洛陽城樓一角,兩個巡值士卒有氣無力地站在城頭,汗水不住從額上流下,怎樣用力的擦都沒有用。那年輕些的士卒忍不住罵道:“這賊老天,下這樣大的火,還讓不讓人活了。老張,你好歹在這洛陽城頭也站了十五年了,可曾見過這樣見鬼的天氣沒有?”

  那老張有氣無力地道:“天威難測,你這樣詛天,就不怕將來無後嗎?”

  那年輕士卒啐了一口,道:“你可是向來尊神尊仙尊佛尊天的,可活了四十六歲還沒討到老婆,給你生兩個披麻戴孝的人。這老天敬來又有何用?”

  老張歎了一口氣,背更加駝了一些,似是不堪盔甲的重負,歎道:“咱們都是窮苦人,能當個守城卒子,有得吃,有得住,已不知是幾世的福分了,這還不要謝老天嗎?”

  那年輕人聽了,似也有些感同身受,沉默了片刻,終又忍不住烈日曝曬,罵道:“這賊老天,明明十裏外就是黑雲,可偏不肯飄到洛陽來!這不是老天掏鬼又是什麼?”

  他正罵得起勁,忽聽得旁邊嗆啷一聲響,將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轉頭一看,見原來是老張的長矛落在地上,於是心頭火起,剛想叫駡幾聲,又見老張雙膝一軟,竟然跪倒在地,哆嗦著磕下頭去。他心中大奇,這一次眯起了眼睛,以手擋住了陽光,再向城外看去時,禁不住全身一顫,長矛也失手落地!

  遙遙望去,天空中風湧雲動,無數黑雲從四面八方向洛陽蜂擁而至,但一到離城十裏處,即似是遇到了無形的疆界,止步不前,只是越積越高,轉眼間雲層已厚至百丈,還在不住向上延伸。

  洛陽城烈日炎炎,如墜火中,城外卻是鉛雲壓城,陰風陣陣,黑漆漆的一片,已如子夜。

  十裏一線之隔,竟已是天淵之別!

  南城一處數戶人家聚居的雜亂院落中,一個光著脊背的老人正伏在井邊,不住地抖動著井繩,旁邊立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手捧木盆,正眼巴巴地看著井口。

  老人汗如雨下,每一次抖動井繩,都聽得井底傳來咣當咣當的聲音。其實這口井早已幹了一天了。

  老人認命地歎了口氣,又晃動了一下井繩,若是還打不上水來,就要到洛水去背水了。就在他幾乎絕望之際,井底突然傳來嘩啦啦一片水聲。他當即喜出望外,用盡全身力氣,將水桶提了上來。

  縄上傳來的重量幾乎是平時的一倍,可是桶越重,老人就越是歡喜,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將一桶水提了上來。兩個小男孩早就跑了過來,高高舉起了木盆。

  老人滿面歡喜,提著水桶,就向木盆中倒去。第一道水流剛從桶中流出時,那老人當即呆住,雙手一顫,木桶咣當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流了一地的,不是水,而是血,粘稠、暗紅的血!

  哇的一聲,兩個濺了一身鮮血的小男孩捧著暗紅的木盆,仰天大哭起來。

  洛陽王府中,李安將絹書覆在臉上,片刻之後才慢慢下移,露出了一雙細長丹鳳目,眼中冷光四射,全是殺機。

  在他案前階下,正跪著一員武將,不住地磕著頭,記記有聲。

  殿中還有十余位大小官員,依文武分成兩列,各站一邊,此刻皆噤若寒蟬,不敢稍出大氣。

  李安又將絹書打開,重新看了一遍,然後合成一卷,啪的一聲扣在桌上,然後道:“你既然說洛陽異兆頻現,人心浮動,百姓絡繹出城而逃,那為何不先安撫民心,卻花了諾大心思寫了這篇摺子送上來?你是不是覺得一個時辰出不了什麼大事啊?”

  那武將顫聲道:“秉王爺,調兵鎮亂,小將可沒這個權柄。”

  李安用力一拍幾案,喝道:“鎮鎮鎮,孤王讓你安撫百姓,你就知調兵去鎮!讓你這麼一鎮,本來沒亂的也就亂了!你就不懂帶幾個親兵,四處巡視安撫?”

  那武將嚇得更加厲害了,一個勁地道:“王爺息怒,小將本以為愚民暴亂,怕不服教化,所以才來請示王爺。”

  啪!那一卷絹書從案頭飛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絹書以紅木為軸,以赤銅鑲兩端,十分沉重,李安又是含怒擲出,力道極為沉重。那武將臉上立刻就流下血來,他卻不敢伸手去擦。

  “如此膽小,居然還占著城守高位,若非是看在先兄份上,早把你充軍三千里!”李安雖在震怒之中,但說話的音量不過是稍稍高了一些而已。不過這些隨行的官員可都知道王爺素來喜怒不形於色,象今日這樣已經是氣到了極處。

  李安略一沉吟,道:“傳我之令,洛陽九門緊閉,所有百姓皆不得出戶上街,聚眾私議,有違令者主犯充軍,九族勞役三年!孫老將軍,令你營中輕騎每百騎為一隊,分出九門,有此前逃出洛陽的百姓,一律令其回城,不從者就地誅殺。”

  “這個…….得令!”那老將軍倒吸一口冷氣,但見李安正在怒中,也就不敢多言,領命去了。

  李安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似是陷入了沉思。殿前文武都噤若寒蟬,不敢稍出一口大氣。

  片刻之後,李安才張開雙目,道:“洛水浮魚,枯井湧血,古木嬰啼,雌雞司晨,鉛雲圍城,諸位說說,還有什麼更吉的徵兆沒有啊?”

  這一次殿前文官個個面色如土,面面相覷,哪敢做聲?

  就在一月之前,洛陽城中夜時分一道黃光直沖天際,隱隱有龍吟之音,一時滿城皆驚。第二日李安召集文臣武將及供養的修道之士升殿議事時,來自南山寺的方雲法師稱此乃黃龍之氣。他又道洛陽地處中原,乃地脈彙集之所,此時諸龍聚首,方有黃龍之氣沖天而升,乃大吉之兆,主出聖主,並將有奇珍現世。

  方雲對風水堪輿上獨有成就,他既然如此一說,其他修道之士也即紛紛附和。徐澤楷地位超然,只與李安談修論道,素不參與軍國大事,而龍象白虎二位天君當時初到洛陽,方為李安所攬,是以當日殿中獨缺了三人。

  黃龍之氣現身洛陽,李安府上一時間熱鬧非常,每到夜深人靜,即會有那持掌重權的官員夜拜王府,道這天大吉兆既然出在洛陽,當然要應在李王爺身上。他們也是藉此一表忠心。

  李安則是又憂又喜。雖則那方雲後來也有說吉禍相生,如此吉兆也有可能是主妖魔出世。既算是神物現世,洛陽也必生動盪,須以防萬一。只是那時人人歌功頌德,李安一時高興,也就沒把方雲的話放在心上。

  當時又有心腹幕僚言道黃龍現身洛陽,已是滿城皆知,必不能瞞得過朝廷。與其引來明皇猜忌,不若主動上書呈報此事,只說南山寺方雲大師言道此兆主有神物出世。這一來安朝廷的心,二來一旦有了差錯,正好盡數推到南山寺頭上去。如南山寺這等世外修道大派,就是當朝明皇也拿他們沒有太多的辦法。

  李安聽後深以為然,於是修折一封,遣快馬直赴長安,奏報此事,請朝廷別派能臣前來洛陽主持大局,以防神物落不不軌之徒手中。

  就在朝廷使臣將至洛陽之時,洛陽卻突遭大變,亂世劫兆一一出現,一個比一個凶厲。李安也是自幼修道,雖然道行尚淺,但也知這些凶兆任哪一個都不吉之至,何況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如此局面,洛陽若出的是神物而非妖孽,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過事已至此,他倒頗希望再出幾個凶兆,好收物極必反之效。

  “事已至此,諸位可有何建議嗎?”李安問道。

  不出他所料,殿中一片死寂。

  李安搖了搖頭,歎一口氣,長身而起,回後殿去了,途中吩咐從人速請道德宗兩位仙長到景陽殿中議事。

  此時本應是黃昏時分,可是如火烈日依舊高懸在洛陽上方,動都不動一下,仍有如正午一般。城中如下了火,眼看著一株株古樹剛發不久的綠葉就枯黃了下去,又有幾株數百年的古樹樹身上出現數張嬰兒面孔,每一個均是雙眼緊閉,兩道血線從眼中流下,大哭不休。哭聲遠達百丈。

  洛水早已停止了流動,河上浮著滿滿一層死魚,白花花的一片,幾乎看不到一點水面。魚屍已開始腐爛,洛水兩崖惡臭撲鼻,中人欲嘔。

  城中條條大街均是空空蕩蕩,偶爾會有一隊隊的巡城鐵騎鏗鏘而過。李安之命已傳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門者,充軍勞役,是以雖然人心惶惶,但戶戶均門戶緊閉,生怕未逢天災,先遇人禍。

  洛陽十裏之外,暗無天日,這等黃昏時分本來應尚有天光,可是此刻因鉛雲逼城,幾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一片黑暗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風呼嘯而過,其聲頗顯淒厲,若是仔細聽去,似可隱隱聽到無數怨魂的悲號。

  洛陽三十裏外,漸漸現出一支蜿蜒若長龍般的騎隊。前導五百鐵騎,人人皆持鐵槍,披深紅甲,舉紅色軍旗。中軍一千騎,黑甲鑲金邊,背心處貼一朵赤金牡丹,持長鋮,鋮柄上綁明黃旗。殿軍一千騎,被淡青甲,飾紅紋,持盾扶弓,馬側掛斬馬長刀。

  騎隊正中和後隊分別行著十幾輛馬車,奢華不一,大小不等。中軍一輛十六匹駿馬拖動的巨大馬車極為醒目,車頂為雲蓋,琉金披蘇,深紅梨木為壁,金箔貼花,駕車的乃是兩個白衣男子,生得極是端莊秀麗,直是把大多數世間所謂美人給比了下去。他們皓腕纖纖,然而卻十分有力,又深通駕車之道,手腕微微一抖,黑絛長鞭已筆直地伸了出去,將十六匹烈馬駕馭得服服帖帖。

  車隊中另有一車頗為引人注目,此車方方正正,較那十六乘車駕還要寬上少許,車身半黑半白,遙遙望去四面似都有一個巨大的陰陽魚。車廂底座八角,分指八方方位,車頂為紫金華蓋,四角分踞一頭奇獸,車頂正中為一座七層玲瓏寶塔,周圈護欄上插三十六支天罡旗。此車就似一座法壇,乃是由兩頭巨大青牛拉動,車身雖大雖重,但兩頭青牛力大無窮,輕輕鬆松地行在隊伍之中,絲毫不見吃力,顯然是兩頭異獸。

  這巨龍一般的騎隊行進在黑暗之中,即未挑燈,也不舉火,緩緩向洛陽行去。行到此時,遠方已可見一道巨大黃中透紅的光柱,將洛陽城籠於其中,光柱中紅蓮遊動,就似是不住有火降到了洛陽。

  一位周身散著殺氣的紅甲騎士從隊首如飛奔來,然後在十六乘馬車旁驟然定住,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原地轉了個圈,與馬車同向而行。他騎術可非是一般的精湛。

  那騎士在馬上躬身,沉聲道:“秉相國,此刻離洛陽已不到三十裏,但仍不見李王爺前來迎接的人。末將已遣飛騎前往洛陽報訊。只是此際天現異相,洛陽蓮火隱隱,恐非吉兆。為相國安危計,是否就在此地紮營,等候李王爺的軍馬來接?”

  刷的一聲,檀木描金車窗打開,現出一張十分英俊儒雅的面孔來。他肌膚如玉,鼻若懸膽,留著三縷長須,若笑起來,似還有三分嫵媚,然而一雙星眸森森冷冷,偶有殺氣閃過,給這張過於清秀的面孔平添幾分威嚴。他向洛陽遙遙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關上了車窗,淡淡地道:“此兆果然不吉。但洛陽乃天下重地,本相為國分憂,就這麼一點天地異變,又何懼之有?吩咐下去,不必等李王爺迎接了,直行洛陽。”

  那騎將領命,剛要離去,馬車內又道:“等一下,我們舟車勞頓,已行了一天。你去問問高公公,看他怎麼說。”

  騎將撥轉馬頭,片刻間就已奔到後隊的一輛八乘之車旁,將剛剛的話轉述了一遍。

  馬車中旋即響起了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咱家既不懂軍國大事,也不明天時地理,一切均依著楊相吩咐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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