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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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50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3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二

  這個黃昏,如血的天空染遍神州,就連處於極北絕地、終日不見天光的冥山上,也隱約透著一抹詭異的暗紅。

  冥山極頂的蓮臺上,翼軒偉岸的身影緩緩現出,向蓮台中央跪坐著的白衣女子走去,溫柔道:“婉兒,身體如何了?”

  文婉盈盈立起,道:“北帝誅仙錄的

  第八章就快修成了,不過天地異變,恐怕是沒時間修到圓滿。這倒沒什麼關係,反正我這身子也撐不過三年了。”

  翼軒望向文婉的目光溫潤如水,縱是天空中隱約的暗紅也無法浸染他的目光:“婉兒,這次天地異變,我剛剛蔔過一卦,主冥山有血光之災,你我皆有難當之禍。你也早就想上道德宗走一走了,看來擇日不如撞日,再過上幾天,我就陪你走上一次,把這個心願了結了吧!”

  文婉搖了搖頭,輕撫著翼軒的臉,柔聲道:“我修習北帝誅仙錄太過心急,出了大錯,已沒有幾年壽元,將這身殘軀扔在莫幹峰上並不可惜,你又何苦如此……”

  翼軒微笑著打斷了文婉的話,道:“婉兒,這幾百年的時光,你怎麼還不明白?你若去了,我又有何眷戀,還不若早早了卻餘生,來世也好早些重見。”

  “可是還有妖族,他們怎麼辦……”文婉道。

  翼軒歎道:“自從當年老祖宗為保妖族一脈傳承,自投羅網之後,我勉為其難的接任妖皇。其實論德論能,我均擔不起這千鈞重擔。幾百年來,能夠開闢出冥山一地供部分族人棲身,已是我能力極限。休說無盡海,即使是天刑山那幾個老妖,也不肯聽從我的號令。如今冥山總算初成模樣,我也就可以安心的隨你去了。”

  文婉知他心意已決,便不再勸,將頭輕輕靠在了翼軒的懷裏。這一刻,她想起了逝去的孩子,想起了在莫幹峰上度過的百年黑暗時光,更想起與洞玄真人驚心動魄的大戰,一幕幕,恍如昨日。

  她忽然想,妖與人之間輾轉千餘年的傾軋斬殺,除了代代累積的仇恨外,卻又是為了什麼?

  莫幹峰上,紫陽真人飄飄白須已染上絲絲暗紅。他立在窗邊,靜望了許久日落西山,方才回身。

  這一次,他未如往常提筆研墨,而是將牆壁上掛著的一柄法劍取了下來。紫陽真人持劍在手,張口向劍鞘上一吹,登時吹起不少積塵。

  紫陽真人仔細看了許久,才歎息一聲,手腕一動,緩緩抽出了法劍。劍鋒倒映著夕陽最後的余暉,如同被抹上了擦拭不掉的鮮血。

  法劍也不知擱置了多久,劍鋒上甚至起了星星點點的銹蝕,看上去這柄被道德宗掌教珍藏多年的法劍非但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仙器,反而連最普通尋常的法寶都比不了,至少還從未聽說過什麼飛劍會生銹的。

  紫陽真人取出一塊鹿皮,借著窗外最後一線餘暉,認認真真地擦拭起法劍上的鏽跡來。

  隨著鏽跡一點點淡去,法劍方使逐漸放出光華。

  同一片夕陽下,雲中居最高處的絕崖邊,雲中金山正全神貫注地垂釣,全然不知自己倒三角型的光頭上閃耀著的已是鮮亮血光。

  忽聽響徹群山的啊呀呀一聲怪叫,雲中金山整個人從懸於絕崖外的木臺上跳了起來,他手中釣竿彎到了極致,不住抖著,魚線也震顫不休,似乎這次釣上來的不是什麼尋常大魚,而是深海巨鯨。

  雲中金山連續跳了幾次,都沒能將上鉤的魚給拉上來,反而差點被拖下木台。他勃然大怒,一雙黑胖大腳抵住木台邊緣,雙膀用力,又是啊呀呀一聲怪吼,終於將魚線一分一分地提了上來。

  魚線盡頭,鉤著的竟是一條不過雞蛋大小的怪魚!它不住掙扎跳動著,不時發出與體型完全不相稱的尖叫。

  雲中金山眉開眼笑,將這條小得古怪的奇魚提到眼前,仔細觀瞧戰果。

  這哪是什麼魚!

  它通體渾圓,如一個小小圓球,身體下方飄著數條觸鬚,那根無釣的魚線便與這些觸鬚緊緊糾纏在一起。它身體上大半部分都被一個完全不成比例的獨眼占去,其餘部分則是張佈滿數排利齒的嘴。它一邊拼命撕咬著魚線,一邊發出短促、尖銳的叫喊:“有敵人!有敵人!”這怪物牙齒雖利,可雲中金山的釣線也非凡物,哪是它能夠咬得斷的?

  雲中金山用兩根短粗手指捏住了它,將它獨眼對準夕陽,仔細向瞳孔深處看去。怪物獨眼與陽光一觸,立時冒出陣陣青煙,迅速潰爛,已被灼得瞎了。它痛得吱呀亂叫,然而陽光如火,將它眼睛燒成炭灰了,還將它的身體余部連同嘴巴都灼成了一塊焦炭。

  然而就在這短短刹那,雲中金山已看清了它瞳孔最深處那一座下連蠻荒大地,上接無盡蒼穹的巨塔!

  此刻,雲中金山也有片刻失神。他看著指尖上不住被風吹落的灰燼,喃喃地道:“修羅塔,原來是修羅塔!好啊,好你個紫陽,看不出你這老東西原來還有這等手筆,洞玄那目光短淺、心胸狹隘,賭桌上從不准俺賒賬的老鬼怎會教出你這種弟子來的?”

  他忽如從夢中醒來,跳進房裏,一陣翻箱倒櫃,摸出兩隻大錘、一副盔甲來。

  錘是八棱紫金錘,錘頭前窄後寬,與雲中金山的腦袋有些類似。甲是獅口吞天黃金甲,也是通體黃金鑄就,前心後背的中央,都有赤金鑲著個碩大的“金”字。

  雲中金山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方才披掛整齊,拎起兩隻金錘,往銅鏡前這麼一站,仔細端詳。

  只見鏡中人果然通體金光燦燦、寶氣沖天,赫然便是一座燦爛金山。

  雲中金山看後大為滿意,雙錘一擺,盔甲鏗鏘聲中,早抬腳踹開房門,揚長而去。

  青冥極處,穹蒼盡頭,另有蒼茫玄妙世界,謂之昆侖。此昆侖與人間昆侖自然不同,茫茫然無有窮盡,實是仙界聖域,尋常下品仙人也不得擅入。

  此昆侖中不知有幾萬萬峰巒,每座峰巒上都是個玄妙世界。山峰間白霧隱隱,瑞鳥環飛,即顯無邊氣象,又有大道蒼蒼。

  雲層之上,一名峨冠雲服的仙人踏火而來,越過無數峰巒,方在群峰間停下,向虛空拜倒。

  “平身。”仙帝恬淡溫和的聲音同時在千萬裏內響起,似乎整個昆侖都在回蕩著仙帝的聲音。

  仙人奏道:“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奉命率本部天兵下界接引原四方巡界使吟風及青石回轉仙界,豈知青石牽掛俗緣,不肯回天。吟風為救青石,驟起發難,盡斬桁先將軍與三千天兵,犯下逆天大罪,已叛出仙界。如何處置,請陛下定奪。”

  昆侖之巔,一時只聞風聲、鳥鳴。

  過了良久,仙帝方道:“吟風也反了……那青石不過是個靈物,不懂規矩,貪戀塵緣,說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唉,一部仙典,萬萬年來不斷增添,現下裏面倒有七千多頁的逆天大罪。逆天,逆天!朕經歷一億劫難,方坐上帝位,即是如此,也只敢說最多能測得一二天機,天意若何,又如何能夠確知?這部仙典,看來是要改改了。”

  那仙人久隨仙帝,自然明白上意,於是跟著歎道:“陛下一片苦心,奈何大羅天君自恃仙力高強,地位尊崇,卻屢次攜眾天君阻撓修訂仙典,實是可惡。以臣觀來,他說不定另有私心。”

  仙帝淡道:“四大天君,十二天君,哪一個沒有私心?即使是朕,也會有一已之私,且由他們去吧。太明玉完天仙兵不可或缺,朕這就補上,昊明,你一會且帶了天兵去。撫境將軍的位置倒是不急,讓四大天君商議著辦吧。”

  蒼穹中出現一隻百里巨掌,掌心翻側間,數以千計的光點徐徐飄下,與雲氣一觸即會化成一個個天兵。那名為昊明的仙人早有準備,仙袍一拂,袖口立時張大,將三千天兵一個不剩,盡數吸入袖底。

  收完天兵,昊明卻不忙走,而是繼續奏道:“大羅天君近日調動本部天兵,並召來禹狁巡天真君,似有下界之意。”

  仙帝道:“大羅天君已上奏此事,不論他欲有何作為,都由他去吧。”

  昊明似吃了一驚,忙道:“大羅天君本部可有十萬天兵!哪怕下界的只有一半,又得消耗多少混沌之氣?若是在人間有所折損,消耗更大。現在真仙如蟻,耗費日重,混沌元氣早已入不敷出,這如何使得?”

  “大羅天君當有分寸,不必多言。”仙帝聲音略高一線。昊明知道這是仙帝表示無須再議,當下行過大禮,便重借天風,向昆侖外疾飛而去。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3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三

  此後數日,天下太平。

  轉眼間已出了正月。這十余天裏,紀若塵提矛而行,身形若風,不經意間已走遍了大江南北,關山內外。

  青墟舊地、碧海龍宮、茫茫大漠、萬里秦嶺,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甚至險絕天下的天刑山,他也繞著走了一遭。

  時當亂世,如紀若塵這般硬闖直行,自然不知犯了多少門派的禁忌,踐踏了多少閒人免入的禁地。於是怒言相斥者有之、據理力爭者有之,更多的是一言不合、拔劍相向。然紀若塵此時鋒芒盡斂,一身氣息已與天地相融無間,修羅戰矛輕震微擺間,便已令無數人間修士法寶盡毀,萎頓不起。不論圍攻的是三五人還是數十人,結果都是一樣,根本無法令他徐徐前行的腳步慢上一分。

  繞行天刑山時,山上群妖並不曉得紀若塵身份來歷,只是不忿他堂皇前行的囂張,大舉下山圍攻。然當紀若塵徐徐北行之時,但見後方東倒西歪,早躺了一地的老妖巨怪。

  這一回,不論是人是妖,都未有隕命,哪怕是出言極度不遜者,也只落得個打斷四肢了事。這幾個人與妖回去之後,只消服些丹藥,用心調養一月,又會如以往般生龍活虎。而那些曾經被紀若塵視為大補丹藥的老妖,羞怒慚愧之餘,實不知那凶名滿天下的煉妖鼎曾經在自己面前走過了一遭。

  如是尋尋覓覓,他卻尋不到心中所想。

  這一日又是殘陽如血,神州盡赤。紀若塵本想往冥山去,忽然修羅顫動,於是心有所感,轉身西去。

  此時昆侖之巔,血雲環繞,半天盡赤。如向上望去,可見血天上有數道裂痕,如巨大傷口,且還在不斷擴大。裂痕處不住湧出濃濃血雲,如同滴血。

  假如細細看去,即會發現天痕上滴落的不是血,而是赤紅色、有如實質的天炎!

  天炎如漿,凝聚而下,緩緩向下方的登天臺垂去。

  昆侖西處邊緣,一座孤峰之巔,吟風與顧清相對而坐,同時仰望著頭頂破碎的天穹。

  吟風舉起一壇醉鄉,痛飲半壇,方以衣袖擦了擦了嘴,道:“看來上面又要來人了。”

  顧清閒適地靠著一塊山石坐著,面前同樣擺了幾個空壇。不過她衣衫一塵不染,不似吟風飲酒飲得那樣豪放不羈。她望著血色天穹,問道:“這回下來的會是誰?”

  吟風笑道:“上次折了個三品將軍桁先,這次就算不來個天君,怎麼也得來個巡天真君吧?我也是陣斬桁先時才發現此界天機已經混亂不堪,說不定伏藏著什麼厲害人物。上面那些天君個個智慧通天,怎會再派三品以下的人來?不然的話,恐怕還真不夠這界殺的。不過看這聲勢,這次的手筆肯定不小,我們躲得過一次,躲不過兩次,恐怕這裏就是你我葬身之地。那個紀若塵踏遍神州,顯然是在找你,你如不去見他一次,怕是就再無機會了。”

  顧清收回了目光,注視著面前空空如也的酒壇,淡淡地道:“你真想我去?”

  吟風隨手將一個酒壇拋下深淵,微笑道:“從我斬下桁先頭顱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想得明白了。塵緣如夢,變幻在心,哪有什麼定數、什麼前緣可言?你去吧,有我在此,如果下來的只是個巡天真君,我或許可以拖他一天。”

  顧清目光仍定在酒壇上不動,只問道:“仙人之力,似乎不是以品階高低而論的?”

  吟風點頭道:“仙人各有所司,所長也各自不同。我終年巡守四境,須與巨妖大魔相搏,若只論鬥戰仙法,自然不是桁先之流可比。然而說到其他,我便不成了。”

  顧清默然不語,似在想著什麼。

  吟風轉眼間,已將餘下的幾壇酒喝了個乾乾淨淨,眉宇間浮起淺紅,催促道:“快些去吧!他現在尚在極北大漠,你趕過去還要些時間!唉,又沒酒了,這次去道德宗只偷出來這麼多,還險些驚動了玉虛。嘿!果然是亂世出英雄,這玉虛道境進展實是一日千里,可惜,他天賦再高,也已沒他提升的機會了。”

  顧清凝視著空酒壇,想了許久,才慢慢道:“還是不見吧。”

  “為什麼?”吟風吃了一驚。

  顧清終抬起頭,仰望血色天穹,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道:“我想……他此刻仍未想得明白呢!”

  吟風想了片刻,搖了搖頭,掌心中浮現出定天劍,然後撕下一片衣襟,仔細擦拭起來。

  進入了二月,春暖花開的時日也就不遠了。

  西玄山中,莫幹峰頂,自然不必依凡俗天時而動。雖然茫茫群山皆是漫天飛雪的時節,莫幹峰頂依舊繁花如錦,碧樹成蔭。

  清晨時分,天尚未盡亮,太上道德宮山門處就有兩名道士手持掃苕,認真灑掃起本就是一塵不染的階梯來。天下群修圍山一役後,道德宗大展神威,先破圍山,再平青墟,更迫使真仙負傷遁走,雖然先後折了景宵、玉玄兩位真人,上清修士也折損了近三十人,然而聲威之盛,實是三千年來的巔峰!放眼天下,又有誰可稍抗?

  他們掃著掃著,忽然看到階梯盡頭,緩步行來一男一女。男的高大挺拔,舉手投足,自然而然便有令人難以違抗的大威嚴。女的溫婉如水,風儀無雙,白衣浮風,宛如踏風而來。

  道德宗家大業大,就是兩名掃地道人也有太清高階的修為,氣度也自不小。見這一男一女風儀若仙,都是暗暗心折,又隱生警惕。莫幹峰高聳入雲,尋常修士,想從峰下沿級登山,怎都得花上半天功夫。現在尚是淩晨,這兩人怎就到了山門前了?

  兩名道人對望一眼,一名迎上了這對男女,另一名則飛奔回宮,要請輪值的道長來主持局面。

  那一男一女來得好快,百丈距離轉眼即至,道人剛將掃苕放在一旁,他們已在面前站定。

  女子根本不向面前灑掃道人看上一眼,仰頭上望,目光早落在遠方巍峨宮殿上高懸匾上所書的“太上道德宮”五字上,面色變幻不定,顯然是心潮湧動。

  那男子仍是溫和如玉,向那灑掃道人施了一禮,溫言道:“請道長上覆貴宗諸位真人,就說冥山翼軒、文婉來訪,與諸真人敘一敍舊。”

  這道人顯然未聽過翼軒、文婉是何人物,不過冥山卻是知道的,又見了二人如此修為,早嚇得臉色蒼白。不過道德宗門人定力膽識畢竟與尋常小門小派不同,那道人儘管受驚,卻仍能回禮道:“兩位請移步迎客亭稍待,敝宗長輩轉眼即到。貧道人微言輕,職司只是灑掃庭院,這件大事可做不得主。”

  翼軒點了點頭,攜了文婉,在迎客亭中坐下,淡定欣賞著雲山景色。

  過不多時,太上道德宮宮門大開,數十道人魚貫而出,為首的赫然是太隱真人與守真真人。相隔很遠,守真真人即朗笑道:“妖皇、婉後大駕光臨,我宗實是蓬蓽增輝!只不知妖皇、婉後此來西玄,想以何等方式敍舊呢?”

  翼軒攜著文婉出了迎賓亭,向道德宗群道望瞭望,面上微有訝色,道:“貴宗其餘真人呢?”

  守真微笑道:“其餘真人都各有要事,根本脫不開身,所以只有我們兩個率領些後輩弟子,來迎接妖皇婉後大駕。”

  翼軒沉吟一下,雙目中琥珀色精光逐漸亮起,道:“翼軒自知驚動不了紫微真人出關,不過我夫婦既然登門拜訪,貴宗其餘六位真人應該盡出才是,只出兩位真人,未免托大了些。恕我直言,二位真人只怕凶多吉少。”

  守真真人苦笑,道:“妖皇婉後法力通玄,我等豈會不知?只是二位來得時機實在是太好,實話說,宗內分出我與太隱真人前來迎接二位,已是極限。其他真人都是片刻也分不了身的。我們也未想過能勝過二位,只消能夠拖延些時辰,已心滿意足。”

  翼軒面上再次閃過訝色,知道守真真人言下之意,實際上就是指責翼軒文婉乘人之危。自己夫婦上山就是為了生死相搏,道德宗明知如此,卻仍只出了兩位真人來,那就是真有生死大事,再也分不出人手了。他身為妖皇,雖然處事堂堂正正,卻並不是迂腐之輩。而且雙方的血海深仇,也的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使用一切手段都無可厚非,何況只是無意間占了一點先機?

  翼軒和文婉始終拉在一起的手分開了,文婉更向側後方退了數步,離開翼軒相當的距離。山風並不強烈,翼軒的長髮卻慢慢飄了起來。

  太隱真人和守真真人知道這是翼軒行將發動攻擊的跡象。當年洞玄真人與文婉堪稱慘烈的一場大戰仍不遙遠,兩位真人更知自己現在道行還遠及不上當年的洞玄真人。雖然文婉與三位冥山將軍聯手才與洞玄真人鬥了個旗鼓相當,但洞玄真人也因此戰負傷,致使道行減退,從而不得飛升。何況今日誰也不認為妖皇翼軒會比文婉差了。文婉退開數丈,是為了讓妖皇翼軒現出本體。

  數百年來從未現過真身的妖皇一旦發動,又該是何等排山倒海的氣勢?

  守真與太隱真人互相一望,他們過往或曾有過嫌隙,也曾差點動手相搏,然而在這全宗生死存亡之際,力戰至死的決心已使得他們心意相通。

  三十余名道士不聲不響起在兩位真人身後布下了陣勢。道士們訓練有素,頃刻間已布下四個法陣,或拒敵,或加速,或強已,或療治,功效各不相同。四陣一成,兩位真人的戰力立時提升了五成之多。守真真人更是不住在自己身上加持道法,並啟動了數項法寶,陣列法寶本就是他的強處。就連素來不大使用法寶的太隱真人也接連啟用了兩項護體法寶。

  這些手段已接近于一個修士的極限,然而在翼軒的眼中仍然不夠。山風愈發濃烈,他的身軀正在慢慢膨脹變大,雖然已高過兩丈,卻還未有分毫停下的跡象。

  “西玄無崖陣呢?怎不見貴宗啟用?莫非一個翼軒,驚動不得紫微真人,連令貴宗啟用西玄無崖陣的本領都沒有?!”翼軒一聲喝,登時群山回應!

  翼軒身形已長大至三丈高下,肌膚上泛出片片青鱗,雙眉更為幽淡霜火所代替。此刻他再非方才那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而是成為叱吒風雲、威壓群山的一代妖皇!

  文婉安靜地立著,安靜地看著數百年來第一次氣勢勃發的翼軒。這一刻,已是她漫長生命中最後的安寧。

  顧守真和太隱既沒有回答翼軒的問題,也沒有啟動西玄無崖陣的跡象。他們也安靜地佇立在太上道德宮的門前,依靠著單薄的法陣與人手,準備迎接蜇伏極寒之地數百年妖皇的盛怒。

  階梯盡頭,忽然起了一陣腥黑的風,那是妖族聚集時方會產生的妖風。就在太上道德宮咫尺之地,何以會生妖風?

  妖風中,湧出近百頭大大小小的妖怪,無一不具有強橫實力。為首者身材矮胖、貌不驚人,然而濤天氣勢卻分毫也不弱於哪一位真人。

  “陛下!婉後,魏無傷及麾下七十二妖前來助陣!請恕無傷抗命之罪!”

  文婉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與翼軒早就嚴令冥山任何人都不許踏上西玄山一步,更不許談復仇之事,這個魏無傷身為大將軍,卻公然抗命。可是,卻讓她如何去罰?

  西玄山蕩蕩千里,道德宗傳承綿綿。莫幹峰上,實是人間仙境。但在這瑰麗風光背後,又藏著多少兇險?

  青墟宮號稱與道德宗齊名,更得真仙相助,就在風光無限時,卻為雷霆一擊所覆滅,更連宗脈起源的青城山都被搶了去。是以此刻道德宗哪怕看起來再虛弱,甚至自己與翼軒誅殺得一二真人,文婉也絕無僥倖之思。

  三千年道德宗,畢竟還有紫微未出。

  此時太上道德宗北方百里之外,紫陽真人懷抱法劍,正立在絕峰之上,遙望泣血蒼穹,面色詳和寧靜。在他身後,玉虛、太微、紫雲真人並肩而立,雲風與沈伯陽竟也在場。

  道德宗前後三代六人,便在這清晨寒風中佇立孤峰,仰望蒼穹。

  此時天色初明,本該是朝霞萬道、碧空如洗。然而北方的半邊天空,卻赤如泣血。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3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四

  昆侖之上,天空中血痕不住延伸,已繪成一朵鋪遍半片天空的血蓮。蓮心中赤火翻湧如漿,如一道垂瀑,漸漸連接到了登天臺上。

  赤炎天瀑一觸到登天臺,驟然間就是一聲霹靂!

  一時之間,千萬裏山巒,不知多少異獸雙耳噴血、周身抽搐,紛紛癱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然而,由始至終,它們根本就未聽到一點聲音!所謂大音希聲,即是如此。

  天瀑滾滾而下。

  登臺天三峰轉眼間通體皆赤,然後頓失所有顏色,悄然間化作飛灰。但見好大一蓬慘白飛灰,頃刻間染白了百里昆侖!

  天瀑毫不停留,依舊滾滾而下。這一次,瀑布中不住發出鏗鏗鏘鏘的刀兵交擊之音,聲音是如此密集,如大海浪嘯。

  數百裏外,吟風眉心間光芒綻放,隱約間張開一隻天目,向遠方那接天觸地的天瀑望去。這一望,天瀑中隱藏著的億萬斧鉞刀兵頓時現形,再也隱瞞不得分毫。天瀑所至之處,地裂山崩,無論是什麼,皆被瀑火中萬萬兵鉞粉碎無形!

  吟風霍然立起,定天劍嗡的一聲長吟,登時群山回應!那道由億萬仙兵組成的火瀑登時如有所感,凝定一刻,然後繼續奔流。然而不論是吟風,或是顧清,皆感覺到那天瀑已轉了個身,冥冥中,有大能之士,正森寒注視著他們!

  “原來下界的是禹狁巡天真君,此君執掌玄明恭華天與耀明宗飄天**二天,最長就是刀兵。若論戰力,實是巡天真君第一……”吟風笑得略有些澀,續道:“既然是他下界,那麼我或可支撐得一個時辰。你還是速去北境吧,現在動身,還來得及半途見他一面。”

  也不待顧清回答,吟風即發出聲龍吟般的長嘯,飛身而起,若一顆璀璨星辰,飛投向垂懸天瀑!

  天瀑瞬間幻化,已成一座高足三千丈的寶座,巍巍然立於天地之間!萬里昆侖,一時間竟也顯得格局有些小了。

  寶座上,不知何時已坐定一個頭戴高冠,面相奇古的男子,生著雙奇異金眸,若細細望見去,當可見眸中金光,實是不知多少刀兵凝成!與這尊無比巨大的巡天真君相比,仗劍而來的吟風,實連一隻蚊蟲也不如!

  禹狁雙眼張開後越來越亮,到後來直如兩輪新的太陽升起,將萬里昆侖照耀得幾無一片陰影。而天上那輪本該大放光華的朝陽,在這兩輪新陽照耀下,卻是顯得昏昏暗暗,哪還有半分朝氣?

  巡天真君現身,吟風卻是絲毫不懼,他體內七朵紫蓮輪轉不休,將每一分仙力都壓榨而出,化作明焰,附著在定天劍上,越飛越快,直向禹狁眉心沖去!

  顧清向北方深深一望,雙眸中由混沌轉為清明。她隨手一抓,峰頂上飛起無數碎石,於空中組成一把石劍,落入她素手之中。顧清足下浮起團淡淡紫氣,她即踏紫氣、馭石劍,于百里長空中劃出一道優雅弧線,斜斜向禹狁飛去,飛行之速,較吟風猶有過之。

  禹狁冷笑,大手抬起,輕輕一揮,即有道強風平空生成,立時將吟風捲入其中!

  吟風一時間只覺得周圍天炎熊熊,山川河流不住變幻,更有日夜輪替、時時星斗滿天。他心知這種種異象皆是禹狁仙術所為,即是實景,又是虛幻。在這陣風中,吟風實已被吹出千萬裏外,早離了昆侖範圍。

  吟風戰意雖熾,在禹狁所發罡風中也只得先行聚力護身。好在風勢雖勁,卻還切不破他護身仙法,就算呆得再久些,也沒什麼事。

  好不容易風勢稍停,周圍萬千幻象皆消,然而吟風卻感覺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正自四面八方而來!他舉目四顧,只見六名四品仙將率領萬名天兵,已將自己團團圍住。吟風剛自風中現身,眾仙將便一聲令下,率天兵自四方殺來!

  此次相搏,與桁先那次又有不同。當日吟風出其不意一舉格殺桁先,使得他大半仙法都未曾有機會用出。而此次六名四品仙將雖然品秩較桁先低了一階,仙力也相應遜了一籌,卻早有準備,更是各持禹狁所賜仙器,布好大陣,圍著吟風狠殺!

  萬名天兵十人為一小隊,百人為一中隊,千人為一大隊,氣息皆用仙法聯成一體。十隊天兵為首天兵向吟風刺出一矛,便等於千名天兵同時向他刺了一矛!

  吟風仙術再高,也不得不避。而他反擊時,定天劍不論斬中何人,必定是由千名天兵分擔。他哪有能力一劍斬絕千名天兵?只是偶爾,眾天兵被他帶得陣勢稍亂時,才會百名天兵同時重傷的情況出現。只有將天兵的百人隊帶亂,才可一劍斬盡數小隊天兵。然而禹狁此次所帶來的本部天兵豈是桁先可比?儘管殊死決戰,卻是陣勢絲毫不亂,吟風苦戰一刻,竟然只斬落百余名天兵!

  見勢不對,吟風即一聲長嘯,速度驟快數倍,在仙陣中左沖右突,定天劍來去無形,恍若夢幻。然而在六名仙將和十隊天兵圍攻之下,吟風終是陷入苦戰。此地距離昆侖仍是不遠,只消殺退這些天兵,吟風便可馳援顧清。可是如此下去,只怕苦戰三日三夜,他也斬不盡這萬名天兵。

  休說三日,顧清又可能支撐一刻?

  “本座倒要看看,你還能支撐多久!”

  禹狁左手支頜,右手平伸,掌心中不住噴出熊熊赤色天火,此火取自玄明恭華天極深處。而火中又有無數刀兵,隨之一起噴發出來。這些刀兵則是耀明宗飄天獨有。禹狁天君執掌二天數萬年,早取二天靈氣,修煉成了金兵赤炎火。火不能熔,即以金削之。若是至堅至硬,則先以火焚。如是金火相生,威力倍增,天地間幾無物可擋。

  金兵赤炎火柱中央,可見一座玲瓏寶塔正在火焰中載沉載伏。此塔共分七層,塔中不住飄出朵朵紫蓮,與天火一觸即消,卻也得將天炎推後數尺。

  天炎火勢濤天,然而寶塔中紫蓮也似無窮無盡。玲瓏塔心,顧清盤膝而坐,一縷青氣住她頂心徐徐而出,又滲入到塔身中去。

  禹狁仙力何等之高,一眼望去已將顧清前因後果看了個乾乾淨淨。對顧清的天資道心,禹狁也覺難能可貴,面色不由得和緩了幾分,徐徐道:“顧清,你可知罪?”

  寶塔之內,顧清雙目張開,淡道:“我即犯仙典,自知罪無可赦,早無僥倖之心。然而若能重來,我仍是不會舍卻這段俗緣。真君不必費心了。”

  顧清張目說話,一顆道心卻純淨如昔,玲瓏寶塔、千朵紫蓮,皆未有分毫變化,看得禹狁也暗暗點頭。

  聞聽顧清之言,禹狁笑了笑,道:“你這等罪過,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也不是不能赦過。你既然放不下這段俗緣,本真君也可成全你,許你十年後再行飛升。你再放不下,有什麼心願,有十年辰光,也當能了卻了。只消你為本真君做一件事即可。本真君難得動了愛才之念,這可是千載難尋之機,你莫要錯過了。”

  顧清黛眉略皺,歎道:“真君一片苦心,顧清心領了。真君要顧清做的事,想必是滅了若塵的九幽之火吧。此事恕顧清萬難從命。”

  被顧清一口回絕,禹狁也不生氣,道:“九幽之火霸道絕倫,掠奪成性,天地萬物之氣皆可為之所用,因此絕不能在人間界出現。凡人一旦身懷九幽之火,則修行之速必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紀若塵自冥府中來,此刻也築成了肉身,實與尋常人無異,若他能將九幽之火傳與別人,則立成大禍。哪怕他不傳別人,將來子息,也可能重燃九幽之火。凡人目光短淺,只貪一時暢快,有此快捷之法,自然會捨棄循序漸進的大道。若此火不滅,千年之後人間修士盡數淪為九幽之鬼,也說不定。我滅了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後,他仍能有十年之命。你們兩個,盡可了盡俗緣了。”

  顧清輕輕一歎,道:“此事……恕難從命。”

  紀若塵雖為仙劍斬緣所傷,然在冥界蒼野中重燃九幽之火,雖不能再入輪回,然而此刻可在地府人間來去自如,實已等如是不滅之軀。雖無後世,但這一世或已綿綿不盡。若他將來有興趣,大可一路殺向九幽,看看在那裏能否據地一方,成第十四巨魔。

  禹狁依舊氣定神閑,道:“你該當知道,即使你不說他的名字,本真君用一日夜時間也可煉盡你護身寶塔紫蓮,然後再藉你魂識尋出紀若塵來。到時候你說與不說,都是一樣,何必如此堅持?人間善惡,因果對錯,哪里說得清楚?比如說你如此守護紀若塵,本是沒有錯。然而巡界使吟風於你也曾有大恩,受你牽累而至此萬劫不復的地步,你又當如何自處?”

  說話間,禹狁左手曲指一彈,千里之外,一道數十丈長的金兵赤炎火流驟然生成,向著吟風當頭落下。

  吟風登時一驚,閃避不及,定天劍如電迎上,一揮一攪,已將當頭落下的火流擊散,然後定天劍再環身一周,與十隊天兵及六名仙將的兵刃各擊一記,將攻擊盡數擋開。然而緊接著他就是一口鮮血噴出!

  這一幕,不光禹狁看見,顧清也看得清清楚楚。禹狁仙法通天,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左手再一彈,千裏外又是一道火流向吟風落下!

  顧清臉色終是掠過一片蒼白,輕歎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出如此手段?”

  禹狁哈哈一笑,道:“有句話說得好,從心所欲而不逾規。本真君即是如此。”

  顧清雙目緩緩閉上,再不言不動,玲瓏寶塔也漸趨穩定。禹狁也不著急,淡然而笑,左手時時彈動,千里之外,一道道天火不住落下。

  吟風仗劍披風,周身浴血,一身衣衫盡成赤色,卻越戰越是灑然自如。不知有多少次,圍攻的仙將天兵都覺得他早該隕落,可是不知為何,他就是不倒!

  西玄山北,紫陽真人忽然淡淡說了聲:“來了。”

  忽見遠方天際浮起一線火雲,轉瞬間越過千里,已停在孤峰前。這片火雲寬足有數百里,自孤峰上望去,直是遮天蔽日!火雲頓了一頓,忽有無數刀劍斧槍落下。這些兵刃落到半途,即化成一個個天兵。天兵一經成形,便即各自歸陣,頃刻間已列成三十六陣,每陣各有一名四品仙將領軍。

  數萬天兵中央,一名三品仙將排眾而出,持劍向紫陽真人遙遙一指,喝道:“吾奉天命,下界除逆!你等可知罪?”

  紫陽真人緩緩抽出法劍,安然道:“貧道自然知罪。”

  那仙將勃然大怒,喝道:“你既然知罪,卻不束手伏誅,妄想反抗天軍,好大的膽!今日吾奉天之命,當令爾等神魂俱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道德宗亦為廣成上仙傳承,爾等伏誅後,不會禍及道德宗餘人,儘管放心去吧!”

  紫陽真人微笑道:“若能如此,還當多謝上仙了。”

  終是到了生死關頭。

  紫陽真人依舊是寵辱不驚。玉虛真人則雙眉微閉,如神遊太虛。見了萬千仙將天兵,紫雲、太微真人微微色變。雲風面容平靜,輕撫著手中長劍,不知在想著些什麼。沈伯陽則含著笑,一個一個仙將望將過去,如同看著一群**女人。

  莫幹峰前,忽見一道火柱沖天而起,然後又是一聲響徹群山的轟鳴,道德宗山門緩緩倒塌。

  顧守真真人搖搖晃晃,斜斜向絕崖下栽落,直落下百餘丈,他才猛然伸手,抓住了崖邊生出的一棵小樹,才止住向下墜落之勢。顧守真也是堂堂真人,居然已無力飛空,就連掛在樹上,也顯得十分勉強。一截明晃晃的斷劍,自顧守真肩頭對穿而過,然他不敢拔劍,只怕一拔之下,就此一口氣散去。

  顧守真何嘗如此狼狽過?他向崖頂望去,平素談笑間可以飛上的距離,此時此刻,實如天塹。恍然間,顧守真似覺回到了少時在道德宗求藝時,獨自一人面對連接諸峰索橋之時。那時候,橫跨千丈斷崖、足有千丈長的鐵索,在他眼中也如無法逾越的天塹。然而那一晚,他終是獨自過了索橋。也即是那一晚,奠定了他日後一脈真人的道基。

  顧守真深深吸了口氣,拖著似有千斤重的身軀,一寸寸向上爬去。

  呼的一聲,又一名道德宗弟子的身軀破雲而出,幾乎是擦著顧守真落下,旋即隱沒在峰腰處的茫茫白霧中。

  莫幹峰頂,白玉階上,冥山大將軍魏無傷拾級而上。他衣甲盡解,袒露著上身,迎著寒風,一步步向依舊輝煌的太上道德宮走去。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離太上道德宮如此之近。儘管滿面鮮血,儘管緊閉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數道傷口都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仍想縱聲長笑!

  魏無傷從未戰得如此暢快,如此倡狂,如此不計後果!

  他不得不承認,道德宗的確是好對手,上至真人,下至普通道士,人人皆死戰不退,寸土不讓。縱是冥山千年以來的剛烈之士,相較之下也不過如此。

  魏無傷再上一階,腰間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痛得他差點跌倒。這道傷痕,是顧守真留下來的。那時他已將顧守真一劍穿胸,本以為這位真人註定隕落,卻不知顧守真從哪里生的力氣,竟能還以一擊,在他後腰留下一道深深傷口。

  其實顧守真當時真元已盡,這種皮肉傷其實根本不算什麼。以妖族的生命力,魏無傷只需數個呼吸間便可痊癒,但他想留著這道傷痕,權作對這位真人的紀念。

  無論是人是妖,在這世間,朋友難尋,對手更是難求。

  千丈之外的雲霧內,太隱真人正與文婉生死相搏,然而沒了道德宗弟子法陣支持,魏無傷相信太隱真人斷然不會是北帝誅仙錄已近大成的婉後對手。而在魏無傷身後,數千級玉階、甚至是整個莫幹峰都在微微顫動著,一個高足十丈、龍首麒麟身、周身浴火的大妖正沿著玉階而上。它氣勢如山,每落一步,都令莫幹峰震顫不休。

  這是已完全顯了真身的妖皇翼軒!

  魏無傷胸中豪情如潮,忽然仰天長笑!大笑聲中,他一步十丈,登上最後玉階,立在太上道德宮前。

  那紅牆碧瓦、青玉為階金作匾的太上道德宮大門,已離他不過三丈!

  魏無傷長笑聲忽然嘎然而止,面色漸漸凝重。

  太上道德宮宮門前,忽然多出了一個布衣散發的年輕人,他舉頭仰望,高高懸著的匾上,太上道德宮五個金字顯得無比蒼勁有力,卻少了幾分本該有的清靜無為之意。當年他不懂字中筆意,如今卻有些明白了。

  他負手而立,看了良久,方才輕輕一歎,徐徐道:“你想進太上道德宮?”

  “當然!”魏無傷看著那年輕人和他旁邊地上插著的一根毫不起眼的鐵矛,瞳孔急縮。他已嗅到了那根鐵矛上傳來的幾乎無窮無盡的血腥氣。然而這哪里嚇得住他?

  紀若塵轉過身來,看了看魏無傷,淡道:“可惜,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于崖下攀緣的顧守真,百丈是為天塹。于此際的魏無傷而言,三丈亦成絕途!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4
本帖最後由 kentli_tw 於 2011-11-14 13:27 編輯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五

  “無知小子,竟敢這等倡狂?”魏無傷大吼一聲,雙足在地上用力一踏,胖大的身軀恍若失了重量,如飄萍浮於水面般倏忽而起,三丈一步即到,手中兩把薄刃匕首發出尖利嘯叫,一奔咽嚨、一刺小腹。

  魏無傷看似身形臃腫,實際上靈動無比,身法盡展百丈距離倏忽可至,幾百年來,不知有多少修士被他笨重外形所惑,猝不及防,一個道法都未發出,就倒在了魏大將軍的雙匕之下。

  一進到紀若塵三丈之內,魏無傷忽然感覺到一陣令他極不舒服的氣息撲面而來,動作立時為之一滯。被這道氣息罩著,似乎對面站著的不再是看上去全然無害的紀若塵,而是一頭自洪荒時代就存在的天敵,只消被它目光盯上,魏無傷就覺得骨頭酥軟、心神浮動。

  冥山大將軍豈是心志不堅之輩?儘管身上不適,並由心底生出要奪路而逃之意,他仍鼓勇而攻,只不過出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一分。兩人如今皆是道行深湛,對陣之際舉手投足間生死立分,容不得半點疏忽誤判,又豈能慢這一分?

  紀若塵輕輕鬆松地一退,就讓過了魏無傷匕首刺擊。隨後修羅輕飄飄的揚起,點向了魏無傷的眉心。

  紀若塵這一矛看似輕盈,實則重逾山巒,萬千矛氣盡數斂於方寸之間。若是一個大意,哪怕是真人級別,被帶到了一絲半分,只怕也得傷在這一矛下。某種程度上,此矛和魏無傷的雙匕實有異曲同工之意。

  這一矛雖然來得迅捷詭異,然在以身法見長的魏無傷眼中仍是有跡可尋,也可輕易避過,就在他行將行動之際,心頭卻忽然掠過一絲不安,於是數百年來無數戰鬥形成的本能使魏無傷不等矛至,已提前後退。

  果然,那陣令他行動甚至為之艱難的戰慄又悄然掠過,使他的身法再慢一分,長矛幾乎擦著他的鼻尖掠過,矛氣刮肌欲裂。

  魏無傷又驚又怒,幾百年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陰損惡毒,以動搖心志為主的法術,禁不住叫道:“無恥小兒,你用的是什麼邪法!”

  紀若塵根本未向魏無傷看上一看,目光只落在百丈之外,正一步數階,緩緩登山的妖皇翼軒身上,冷笑道:“你貴為妖皇,可記得此物否?”

  說話間,紀若塵口中飛出一尊青銅小鼎,此鼎見風而長,轉瞬間化作三丈大小,高高懸在空中,緩緩旋動著。鼎身上浮出無數意義難明的古篆,淡淡青光四下擴散,瞬間千丈之地映印其中。

  此鼎一出,魏無傷登時胸中氣血翻湧,周身無窮大力立時去了四成,身體四肢都有些不聽自己使喚,一種來自血脈深處的惶恐翻騰著,若非他心志堅定無比,幾乎要轉身落荒而逃,遠遠地離開此地。

  而以妖皇翼軒之能,被此鼎青光一照,竟如同被火炙燒過,周身鱗甲都不住冒出縷縷白煙,後頸處長長的鬃毛有不少業已開始燃燒。他雙瞳中立刻降下一道透明薄膜,將青光隔開,若非如此,恐怕雙眼也要被鼎光給炙得盲了。

  魏無傷不識此鼎,妖皇翼軒和文婉卻是認得的。當下翼軒腳步一停,凝望著懸於空中的巨鼎,宛若龍吟般的聲音中充滿了凝重:“真是想不到,煉妖鼎在你手中,居然能夠盡復舊觀!”

  “煉妖鼎?!”魏無傷身軀微微一震。他雖未能參與千年前那場大戰,然而天下妖族,誰不知道煉妖鼎?煉妖鼎在紀若塵手中的風聲早已傳開,卻沒有誰真正相信。千餘年來,不知有多少大妖巨魔在此鼎中飲恨,這件至寶怎會落入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手中?況且就算此鼎真的在紀若塵手裏,他也該是運使不了的。

  想當年,以姜尚之大能,也需焚香沐浴,齋戒七日,更集眾人法力,才得以驅使煉妖鼎,一戰煉化萬餘妖魂。眼前這紀若塵雖然看不透深淺,可即便算上他當年在道德宗的歲月,修煉也不過十年左右,如何用得了煉妖鼎?

  煉妖鼎仍在空中徐徐旋動,淡淡的青光的散發不曾有半分停歇,越延越遠,幾乎將整個莫幹峰都籠罩其中。魏無傷只覺身上壓力越來越重,妖力也如雪遇初陽,漸漸消融。而從妖皇翼軒身上時時爆出的星星點點火花可以看出,煉妖鼎於他的影響也不可小看。只被煉妖鼎毫光一照,魏無傷自覺戰力已下降近半,不覺心下駭然!

  “聽說千年前人妖大戰時,此鼎被喚作文王山河鼎。”紀若塵提矛而立,悠悠道來,絲毫不以獨自面對兩大巨妖為意:“其實若認真說起,我現下也非人族,至少有一半該算是妖了。此時此刻,要用文王山河鼎來對付兩位,實是情非得已。現下北地天現異象,天兵仙將已然下界,正向道德宗而來。自古人妖不兩立,仙妖也是如此。共同大敵當前,以妖皇識見之明,何以不顧大局,定要在此時來道德宗尋仇呢?”

  翼軒徐徐回首,向正將太隱真人殺得狼狽不堪的文婉望瞭望,笑了笑,龍首中發出的笑聲宛若雷鳴:“我們夫婦顧全大局,已足足有一千年了。如今婉兒只有三年性命,說不得,我翼軒只好作個自私自利、乘人之危的小人了,陪她了一了這些年來的私仇恩怨。”

  紀若塵心底忽然泛起一陣很不舒服的感覺。此時此刻,文王山河鼎內的不爭蓮千瓣消盡,九幽之火已然圓滿如意,靈覺更是堪稱冠絕當世,無需掐算,只是心念一動,便溯及源頭,紀若塵已隱隱感覺到,顧清正危在旦夕。

  紀若塵雙瞳中藍火大盛,火焰似要噴湧出來!他緩提修羅,矛尖直指翼軒,寒聲道:“即是如此,紀若塵曾在西玄山有數年授業之緣,便代道德宗各位真人,送妖皇上路吧!”

  魏無傷大怒,斷喝道:“好狂妄的小子,便讓我來替你家長輩教訓教訓你!”一挺雙匕,如電般繞到紀若塵身後,匕首向他後頸截去。在鼎光範圍內,所有妖族實力皆會大損,魏無傷自知想要勝過紀若塵是萬無可能,只求能阻得他一阻,給妖皇贏得一線機會。

  哪知眼前那個背影竟然紋絲不動,眼看匕首再進一寸便可破膚而入,魏無傷心頭卻全無得意,反而儘是遲疑:怎會如此輕易?這個念頭剛起,魏無傷眼前已儘是熊熊冰焰,再也不見其他。他甚至未來得及起閃避的念頭,心底最深處便又起一陣深深的戰慄,幾乎將他凍僵!

  滔滔九幽之炎,撲面而來,頃刻間將魏無傷淹沒。魏無傷如怒海中一座孤礁,浪過後又浮出水面。然而九幽之炎無形無質,已自他身體中穿過,幾乎將妖軀中每一個角落都浸潤了一遍。魏無傷雄渾妖氣,在九幽之火前,竟起不到分毫障礙。

  修羅若海龍出水,破焰而出,矛柄輕輕在魏無傷胸口一點,便收了回去。

  悄然之間,紀若塵足下藍焰驟生,轉眼間便成一道高達一丈的火浪,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便是這道火浪,淹沒了冥山大將軍魏無傷。

  紀若塵雙瞳中幽幽冥焰更熾,他一躍而起,踏足於九幽冥焰火浪峰尖上,疾向翼軒沖來!

  文王山河鼎通體皆明,鼎內藍光透壁而出,隱約可見內中一朵合苞蓮花正在如水波般的熐炎中載沉載浮。此時整個莫幹峰都被文王山河鼎所放青色光芒籠罩,有一股雄渾無匹的蒼茫大力從山峰中徐徐而出,注入到山河鼎內。於是文王山河鼎威力再增!

  未等紀若塵攻至,翼軒已被文王山河鼎鼎氣照耀得周身浴火,甚至妖軀真身上片片可抵禦仙劍砍削的鱗片也開始捲曲。

  紀若塵雖是踏火而來,看似人借火勢,實則他體內暗蘊千重冥火,本身所蓄威勢,不知比足下熐炎火浪強了多少倍。而且隨著沖勢,紀若塵體內熐炎更是越燃越旺。

  翼軒明白,紀若塵這是要一擊而定生死!

  妖皇豪氣頓生,仰天一聲龍吟,周身數以百計的鱗片離體而出,化作數百團森森黑火,竟生生將文王山河鼎的鼎氣逼退少許!文王山河鼎本來就是太上道德宗鎮守宮內氣穴的一件至寶,千年來與莫幹峰氣運相連,此時實已借得莫幹峰三千年來積聚的無邊靈氣,威力何等巨大!翼軒能夠將鼎氣稍稍逼退,實已有通天徹地之能。只是這樣做代價自然不菲,他護身鱗片盡去,周身自然是血肉模糊。如是換了尋常妖族,或者哪怕是條真龍,也要痛得暈死過去,翼軒卻是神色如常。

  他又是一聲龍吟,向紀若塵當頭噴出一道黑炎火柱,龐大妖軀再向前沖,瞬間而過百丈,與紀若塵擦身而過!

  “翼軒!”文婉一聲撕心裂肺的叫,捨下正苦苦支撐的太隱真人,轉身向這邊沖來,全然不顧太隱真人刺向後心的巨戟。

  太隱真人長眉一顫,然戟鋒追刺之勢分毫不慢。于道德宗三千年道統存亡之際,早容不得他有半點惻隱之心。

  修羅已脫手而出,自翼軒龍口中刺入,又自後頸中穿出。

  這本該是電光石火的一瞬,在文婉眼中卻有如千年般遙遠!

  她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太隱真人的戟鋒正刺入後心,透鋒而出的洶湧真元,正狂野地摧毀著她體內已所余無幾的生機。

  她也沒有看到,空中的文王山河鼎正自傾側,將如水波的青色鼎氣向她當頭倒下。

  “翼軒……”文婉已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抬手握住修羅,徐徐落地。然而落地後腳下一個踉蹌,一頭栽倒在地。适才中了翼軒一抓,他大半邊上身已全然消失,現下只餘小半血肉連接著下身。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似乎感應到了紀若塵的心意,緩緩回正,如潮鼎氣本已到了文婉頭頂,又盡數倒卷而回。

  太隱真人搖了搖頭,也收回了巨戟。無須他再動手,文婉受此重創,也不過七日之命了。

  紀若塵伏地喘息,他身體上恐怖之極的創口處黑氣彌散,團團黑氣宛若有生命,仍在不住地侵蝕著他的身體。這道幾乎將他橫截兩段的一擊,只是翼軒一爪之功。若不是被文王山河鼎壓制,翼軒實力發揮不到一半,單這一擊,已可令紀若塵大半身軀灰飛煙滅。

  然而透過黑霧,可以看到紀若塵身體內根本沒有血肉內臟,有的只是濃得緩慢流動的九幽熐炎!

  九幽熐炎不斷傾泄而出,終將黑氣燒得乾乾淨淨,然後逐漸蔓延,每延伸出一寸,便會化出一寸的股膚來。然而九幽之火消耗甚巨,轉眼間便黯淡無光。此時莫幹峰突然輕輕一震,萬千靈氣如百川納海,匯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青光轉盛,將一道道垂瀑般的鼎氣澆注在紀若塵身上,於是九幽之火,重新熾烈。

  修羅斜插地上,紀若塵抓著它的手慢慢發力,將自已的身軀一寸寸地撐起。只抬起了數寸,他力氣便已耗盡。此時旁邊伸過來一雙大手,將他扶了起來。

  紀若塵整個身體都靠在了修羅上,這才勉強站起。然後望著重新化回人形,相互攙扶著下山的翼軒文婉,紀若塵輕歎道:“今日我用煉妖鼎鎮妖,其實與他們比起來,我更該是一隻妖。”

  太隱真人道:“是人是妖,其實並不重要,區別只在一顆道心。雲中居也有妖在修行,還不是正派名門?只是我宗受祖訓所限,不能收妖而已。”

  空中的文王山河鼎依舊在緩緩旋動著,不住汲取莫幹峰的靈氣,再灌注到紀若塵體內。這只上古時期葬送了無數巨妖的仙器,威力盡複後,實有顛倒乾坤、移山排海的大威力。借得莫幹峰靈氣之助,山河鼎只憑鼎氣壓制,已令妖皇翼軒連六成實力都發揮不出。此刻更是直接將莫幹峰三千年積聚龐大無匹的靈氣轉化為鼎氣,直接注入紀若塵體內,片刻間已修補好了他殘破的身軀。

  到紀若塵終於憑自己力氣站起時,翼軒、文婉與魏無傷已消失在長階盡頭,白雲之間。

  翼軒文婉已不過數日之命,魏無傷表面看上去安然無恙,實際上內臟已盡數被九幽之火焚毀,又被修羅矛柄一擊,皆被震碎成灰,他妖力再強,也無力回天。此刻不過是倚仗著妖族超強的生命力在強自支撐而已。

  生死一戰,雖不過瞬息間事,雙方已有惺惺相惜之意。怎奈所行路途背道而馳,這一戰,卻是不得不行,也不得不分出個生死來。

  紀若塵待體內九幽之火稍有回復,即收了文王山河鼎,躍起半空,搖搖晃晃向北方飛去。

  太隱真人正從崖下將顧守真抱了上來,遙見紀若塵踏風而去,惟有長歎。他尋了一處古木蔽蔭、奇石為畔的好所在,將顧守真輕輕放於地上,再解下道袍,為他蓋好。

  做完這一切,太隱真人自懷中取出一面玉牌,摩挲片刻,然後將玉牌放于顧守真身畔,自己則馭氣飛空,向北方飛去。

  這面玉牌,本是道德宗掌教真人的信物,臨行之前,紫陽真人特意交給太隱真人。雖不見於言,然其意自明。若紫陽真人此去不復返,則由太隱真人接任掌教之位。

  現在,這面玉牌放在顧守真真人身旁。這是道德宗九脈真人之中,第三位隕落的真人。

  風烈雲薄。

  紀若塵踏風而行,文王山河鼎運轉不休,不住將周圍遊散的天地靈氣汲入體內,九幽之火漸燃漸旺,他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到後來直是勢若彗星。

  只飛出千里,便見不遠處的空中風起雲湧,霞光金芒縱橫交織。定睛看去,竟是數以萬記的天兵結成環陣,正圍著中心處六人狠殺!萬千天兵如蝗如蟻,雖不斷化火隕落,卻是始終佔據絕對上風。陣中央,六人上下左右不住移形換位,結成玄奧陣法,數以千計的光劍環繞著六人輪舞不休,天兵被斬,定會隕落。縱是幾個統兵仙將,也只能接下一兩劍來,身上仙火即會黯淡無光,不得不退後將息。然而天兵數量實在太多,哪怕是以千換一,也夠將陣中六人殺上好幾個來回了。

  紀若塵此時九幽之火已是圓滿,靈覺幾已冠絕當世,一眼望去,已知以紫陽真人為首的六人所結陣式雖然淩厲無比,然而消耗也快。雖然六人修為皆已達真人之境,但最多還能支持一個時辰。

  他足下再生冥炎,速度驟然提了數倍,直奔戰場,身形劃出一道長長弧線,斜斜自天兵陣尾掠過。修羅則自左而右,揮出一波極薄的冥焰火浪,瞬間已自天兵陣中切過!

  冥焰火流雖薄,卻是無堅不摧,路途之上,無論天兵以身軀當之,還是以兵器格擋,皆毫無作用。冥火所過之處,一切成灰。

  紀若塵一揮之間,已斬落千名天兵!

  此時道德宗六真人也看到了紀若塵,戰陣之上,生死間隙,兩下裏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以目示意。

  紀若塵破陣而過後,更不停留,速度再增,直向昆侖而去。破風蕩雲之際,他體內幾乎為之一空的九幽之火又重行燃起。

  九幽之火圓滿,再得文王山河鼎之助,紀若塵實已是不朽不滅之軀。只消沒有立時灰飛煙滅,給他留下一絲火種,一日一夜後,便會復原如常。只消有靈氣甚至是死氣腐氣,皆會被九幽之火煉化,天下萬物,幾乎無一不可為九幽之火進補。

  此時紀若塵心內不安越來越強烈,是以一擊之後再也不肯停留,直向昆侖趕去。紫陽真人等人自有自己的造化,這不是他可以負擔得來的。紀若塵便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不可能背負起所有人的因果輪回。方才紫陽真人那慈祥、平和、決絕和告別的眼神已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紀若塵絕塵而去後,天兵仙將又將道德宗六人重行圍了個水泄不通。然而道德宗六人皆各有通玄手段,得了這一絲空隙,立時服丹回氣,本已漸漸見底的真元又恢復了不少。千劍運轉得重新圓轉如意。

  紫陽真人手持法劍、踏鬥布罡,鬚髮飛揚,臉上卻已泛起一陣異樣的潮紅。于六人之中,紫陽真人修為本就最低,又要主持全陣,因此真元消耗得最是迅速。

  昆侖中央,安坐不動的禹狁忽然睜開眼來,雙眉微皺,潛心推算片刻,訝道:“本是四路大軍圍剿道德宗餘孽,怎麼只到了三路?餘下那一路到哪里去了?居然連本座也推算不出,實是奇怪。”

  困守塔中的顧清張開雙眼,淡道:“此間不知隱藏著多少大能之士,且看天機紛亂,已可窺得一斑,真君可休要折在了這裏。”

  禹狁心中又是一動,雙眉鎖得更緊,奇道:“看來人間果然有些異士,居然能引下大天劫來!不過這次下來的該是天劫威力中排前三位的九霄紫雷,不管是什麼東西,都該化灰了。”

  禹狁忽然哈哈一笑,展顏道:“管他什麼大能之士,反正都要在九霄紫雷下化灰,本座何必自擾!何況本座神通手段,豈是你等下界小仙可知的?區區天機,測得出測不出又有何關係,還有誰能翻得出本座手心不成?且讓你看看本座手段!”

  說罷,禹狁雙眉倒豎,千丈身軀忽然燃起沖天天火,足可握住整座峰巒的巨掌伸出,大喝一聲:“龍來!”

  巨掌掌心中,刹那間風雲變幻,碧海蒼波倏忽閃過,一條足有百丈長的青龍已被巨掌從海中生生提出!

  這赫然是條完全成年的真龍!

  禹狁掌心中不斷發出赤炎天火,萬千刀兵構成一座樊籠,將青龍困在當中。

  青龍勃然大怒,掀起風浪雷電無數,猛烈衝擊著赤炎金兵,卻始終無果而終。它乃是真龍,覺察不對,定睛望去,已看出包圍自己的是九霄天外來的天火,然而來歷卻是一片模糊不清。它心下有幾分明瞭,一聲長吟,怒道:“是上界哪位仙人,因何困吾於此?”

  禹狁赤炎金兵火隔絕內外,青龍顯然根本看不見天炎外的世界。不過話說回來,能夠將它從南海深處捉出,這份神通根本不是它能夠稍抗的。可它已成真龍,自身業是天地氣數的一部分,仙界中也有上位者庇佑,是以根本不懼。

  禹狁喝道:“孽畜,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你已成真龍,上應天數,自有真仙相估。只可惜,佑你之仙在本座眼中,卻也不算什麼。”

  青龍大驚,知赤炎天火外必是一位大能真仙。它上應真仙位列三品,居然也不被外面這位仙人放在眼中,那麼他至少也當是位巡天真君了。只是巡天真君與仙界至尊已相去不遠,怎會下界來了?

  青龍停了召喚風雨雷電,以本體真龍之軀苦苦抵擋著赤炎金兵的侵削,口氣已軟了三分:“不知是哪位上仙降臨?吾所犯又是何罪?”

  禹狁凜然道:“你雖然無罪,然而你龍子卻擅借龍氣與安祿山,使其成了氣候,大亂天下,擾亂了天地定數!龍子犯下如此大罪,自然當誅。而你失於教誨,同樣也是死罪!”

  青龍震驚,叫道:“上仙明鑒!那孩子是被人綁走,強被取走了龍氣的,完全是身不由已,並非它有意要擾亂天地定數啊!我走遍神州,好不容易才找了它回來。這孩子受了大驚嚇,直到現在還不敢出海呢。”

  禹狁冷笑,道:“本座問你,綁走你孩子的人又是誰?”

  青龍愕然,片刻後方道:“這個……直到現在,我也是不知。”

  禹狁怒喝一聲,道:“在本座面前,也敢不盡不實!你等身為真龍,凡間誰能綁走真龍而不為人知?你當本座是如此好欺的嗎!也罷,本座念你修成真龍不易,就借你身軀龍血一用,也算折你三分罪過!”

  “上仙……”青龍還待分說,周圍萬千金兵已一擁而上,早將它化成一團血雨!

  禹狁手掌一合,將青龍龍血與天火盡數握於掌心,再張開時,掌心中已多了一面十丈大小的暗赤色金牌,牌面上鐫刻一條騰飛真龍,彬彬如生處,幾乎與真龍無異。

  禹狁淡然一笑,道:“青龍雖然收了,但還有餘孽,也不可放過了。”他這話似有意說給顧清聽的。

  禹狁將青龍金牌交於左手,右手又是虛空一抓,這一次入手處是東海,然而巨掌收回時,掌心中卻是空空如也!

  禹狁登時一怔。

  顧清朗聲一笑,道:“堂堂巡天真君,怎也有失手時候?”

  禹狁默然片刻,潛運神識,瞬間搜遍八荒六合,卻完全沒有那條小青龍的蹤跡。剛剛他明明感應到這條小龍在東海海底躲著,怎麼突然就消失了?

  不過一條小龍實是無關緊要,禹狁此次下界職責重大,還有許多大事好辦。他旋即將這件事放在一邊,曲指一彈,將一縷神火彈入青龍金牌內。神火入體,青龍金牌即刻熾熱起來,漸漸由紅轉白,幾乎可以看到牌內神火如流,正灼燒著青龍魂魄!青龍龍魂受了火煉,左沖右突,卻始終不得脫困。雖然它無形無質,根本發出不任何聲音,然而只看那癲狂形態,就可以想像受了何等苦痛!

  青龍龍魂雖受火煉,但也將神火絲絲縷縷吸入,掙扎之力也就越來越大。漸漸的,一條由熔化了的金銅凝成的龍軀開始成形,並逐漸自金牌內脫出。

  經受片刻火熔,青龍魂魄中的意識早已化為虛無,此刻魂魄中所餘僅是本能。然這條金銅熔龍不光有青龍真龍龍軀和龍氣,還吸納了禹狁的一縷神火,威力何等之大!它翻滾之間,甚至整個昆侖都為之震顫!

  看了這條熔龍,顧清已然明白禹狁早有準備,不論這頭青龍有無罪過,都是要被煉成熔龍的。有無罪過,哪有什麼要緊。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只不過禹狁特意煉製了這條威力絕大的熔龍,卻又是為了對付什麼人?又何以要特意在她面前展示?

  顧清心中微微一動,已想到一個可能,以她的定力,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禹狁神念無處不在,立刻就知曉了顧清面色變化,於是一聲長笑,好整以暇地道:“本座怎可與桁先那等下仙相提並論。要滅那紀若塵的九幽之火,又何須使計詐你?之所以留你到如今,全是本座一片愛才之心,希冀你位列仙班之後,能夠再有精進。本座這條熔龍,足以穿破六道諸界,任那紀若塵躲到哪里,都可瞬息而至,將其擊殺。九幽之炎雖可煉化天地萬物為已用,然而天地之道,物極必反,這一條熔龍送給了他,那團九幽之炎哪里吞得下?必滅無疑!”

  禹狁雙目神火一閃,那條猶自在痛苦掙扎的熔龍前立時出現了正踏風疾行的紀若塵身影。禹狁仙法,果然玄奧無邊,這個身影完全與紀若塵真身一樣,真身在做什麼,虛影就做什麼。

  熔龍正在痛苦深淵中掙扎,猛然見了眼前的紀若塵,立時將他當作了生死仇敵,狂性大發,狠狠一口咬了過去。龍口合攏處,金汁四濺,卻距離虛影仍有數分距離,未曾咬中。

  禹狁意態從容,不住以神念將熔龍拉回,使得它根本咬不中紀若塵的虛影。熔龍痛苦之極,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每撲咬一次,就會多一些金銅熔汁被吸入體內,狂性也會增加一些。如是,熔龍威力漸增。禹狁並不著急,再過一段時候,熔龍就會將整個青龍金牌化盡。那時方有十足把握,一舉滅了紀若塵的九幽之火。

  顧清雙目低垂,早將一切意識封閉至最深處,猶如再入死關。玲瓏塔、千朵蓮,皆自行運轉,抗拒著塔周的赤炎金兵。她道心純定,更早有所悟,支撐得一刻是一刻,盡人事,聽天命。

  蜀中千里錦繡,雖是冬季,陰雨綿綿,氣候苦寒。然那濡濕翠意中,實有無限生機,令人遙遙望見,心機便活潑了許多。

  官道盡頭,有三人沿路行來。儘管雨落如霧,他們卻即未撐傘,也未披蓑,任由雨霧打濕衣衫,將那寒意透至心底。前面行著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子高大英俊,面有古拙之氣,女的清麗溫婉,婉約中隱有剛烈決然。二人身後,則跟著一個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身著下人服色,看來是個家僕。

  三人沿路行來,有說有笑。

  “蜀中之地,果然人傑地靈,處處洞天福地。婉兒,我們年輕時候,也曾這般出遊過。現今想想,卻是快有一千年了。”高大男子慨然道。

  女人溫婉答道:“千年一日,其實也無分別。能如今日這樣,四處走走看看,其實已經夠了。我們想了幾百年,不就是想要這樣輕輕鬆松、全無心事的日子嗎?”

  男子長笑一聲,道:“說得也是!想不到到了今日,反而是我有些貪戀了。我們夫婦多年心願已了,只是可惜了無傷你啊!”

  身後那家僕咧嘴一笑,道:“現在和陛下婉後一同出遊,倒是讓俺想起了當初攻打冥山的日子。作妖千年,俺圖的就是個慷慨激昂、壯懷激烈,還有什麼好可惜的?只是俺那頭豬從此沒人照顧,倒是有些放心不下。希望它境遇好些,莫作了他人的盤中之餐。說起來,這頭畜牲運氣可不怎麼樣,一直被殷殷那頭小狐狸給惦記著。如果真的被烤了,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俺也沒法說啥。”

  高大男子失笑道:“各有各的緣份因果,無傷,你那座騎就算被人給烤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你當初龍馬猊狻一概不選,偏要挑只沒什麼靈性的豬?”

  這三人,正是方自西玄山下來、還回人形的翼軒、文婉和魏無傷。

  魏無傷撓了撓頭,笑道:“俺當時就是看著它挺可憐的,對上了俺的眼緣而已。”

  高大男子環顧四周,讚歎道:“如此青山如此風雨,若能再有一家酒家,紅泥爐上暖壺濁酒,再來上一盤牛肉,一碟花生,如此方有味道!”

  女子忽然向前一指,道:“咦,那邊不就有一家客棧嗎?”

  翼軒聞言向前望去,果然雨霧中出現了一家客棧。客棧不大,前後三進模樣,砌著堪堪有一人高的石牆,石牆上爬滿藤蔓青苔。客棧雖小,卻是靈氣十足,與這青山薄雨相得益彰。客棧大門虛掩,從門縫中透出紅紅的火光來,讓人看了便心生暖意。

  翼軒展顏笑道:“我們運氣倒是不錯,想什麼就來什麼,方才我倒是沒注意到有這麼一家客棧。這客棧雖然小了點,可是十分乾淨,佈局清幽,掌櫃的想必也是個雅人。走,進去坐坐,讓掌櫃的煮幾壺酒,好生炒幾個下酒菜。無傷,說起來,我們也有幾百年沒有好好地喝一頓了。”

  魏無傷哈哈大笑,道:“陛下,俺妖力是不及你,可是說到拼酒,你可斷斷不是俺老魏的對手!”

  文婉卻在旁邊淺淺一笑,道:“手下敗將,也敢言勇?”

  魏無傷老臉一紅,不敢多言,低頭急急地向客棧行去。說到拼酒,妖皇對上大將軍不是對手,大將軍之于妖後卻是甘拜下風。

  三人入店後,吱呀一聲,客棧的大門緩緩關上,將淒雨寒風都擋在了外面。綿綿霧雨之中,這間客棧越發透著鐘靈,似與天地溶為一體。實際上,這間客棧論位置、論佈局,甚至一花一木,一磚一石,都深有蒼茫之意,整間客棧,根本就是與天地同在!

  空中忽然一暗,陰雲盤旋,喀啦一聲雷鳴,現出九道細長的紫色閃電來。九道紫電在半空中匯合,合成一顆拳頭大下的雷珠,筆直向客棧落下。然而忽然旁邊一陣風吹過,帶過一團濃濃的霧雨來,將雷珠淹沒。當霧雨為冬風吹散時,雷珠早已消失不見。方圓十數裏內,倒有數戶人家隱約聽到了雷聲。不過於這戰亂時節,貧苦百姓正深為苛捐重稅所苦,冬日雷音雖是罕見,然而天災再甚,又哪里及得上人禍?

  綿綿霧雨,再次細潤萬物,天地間重歸清靜。

  有風吹過,拂起了客棧的招客旗,上面那“高升客棧”四個大字,書得別有一番意境。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4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四 換相見 上

  天上,昆侖。

  先前帶著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現在空中,足踏仙雲,仙袍顫動,在昆侖雲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面色凝重,神情憂惶,顯然是發生了大事。

  昆侖之巔,仙帝溫和渾厚的聲音徐徐響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張?”

  昊明刹住腳步,在雲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剛剛察知,九幽之炎已於人間重燃!”

  昆侖上一片空寂,片刻後,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麼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會是小事?一旦此火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只怕整個人間到最後只剩一頭九幽巨魔。陛下,須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語聲從容,“下界此時不是有禹狁在嗎,就交與他處理好了。”

  “這怎麼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仙帝話音未落,他已大聲插話。

  隨即,他略鎮定心神,放緩語氣道:“陛下明鑒,禹狁素來自傲,仙法雖強,辦事卻並不如何穩妥。九幽之炎重現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點差錯?只消差了一點,失卻了九幽之炎的蹤跡,今後又到哪里找去?人間界廣大,九幽之炎又最擅采掠隱藏,若讓它成了氣候,就算耗盡混沌之氣,盡下百萬天兵,怕也徒勞無功啊!”

  仙帝呵呵一笑,道:“那你說當如何?”

  昊明沉吟一下,大聲道:“臣願親下凡間,將九幽之炎滅於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無倫,六道諸界,也無物可以制限。想那黃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廣袤浩瀚,與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卻也只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你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間長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確已在人間點燃,難道就這樣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萬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屬人間之物,用不了多久,便會自行熄滅。你無須過多煩惱。”

  昊明還想說些什麼,昆侖上方天風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識已歸,只得長歎一聲,無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誰不好,偏偏是禹狁!這次若壞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羅天君你如何交待!”

  陰間,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一道極刺眼的火光,一道火浪滾滾而下,轟然落于酆都南門外,火焰熊熊,只是數息已將酆都厚達數丈的黑鐵城門給熔得凹了進去,城門外的黑岩地面更是熔化出一個方圓百丈,深十餘丈的巨坑。

  火光如銳芒,更刺瞎了城頭上不知多少陰兵鬼將的雙眼。

  在少數幾個修為遠勝的鬼將愕然注視下,天火中竟飄出一個清麗無倫的絕色女子來!她只隨意向城頭掃了一眼,諸陰兵鬼將無不覺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陰氣登時狂亂起來,臉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沒有失態到躍下城牆,只為了就近看上她一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過後,城牆上資歷最深的一名鬼將終於想起了這名甚為眼熟的女子是誰,登時高聲嚎叫起來:“是蘇姀!蘇姀來了!快去通知王爺!”

  蘇姀盈盈立於火中,向城頭送去一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總算還有記得你家蘇姐姐我的,算你們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來了,十殿閻王怎麼一個都不見出來迎接,難道都死絕了不成?”

  那鬼將在城頭上汗出如漿,忙堆起自認為最阿諛的笑容,深深地彎下腰去,討好道:“蘇老神仙仙駕光臨,酆都上下蓬蓽生輝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爺們這就到了……”

  未等這鬼將說完,蘇姀一張俏臉已變得雪白,偏那鬼將還將“老神仙”三個最犯她忌諱的字咬得極重,實是死到臨頭,猶未自知。

  蘇姀驟然提氣清喝:“既然知道姐姐來了,怎還不大開城門迎接?也罷,你們不開,姐姐我也就不客氣了!誰來替我將這鬼城給拆了?”

  蘇姀這一喝,清清朗朗,聲音瞬息間傳至千萬裏外。酆都內外,鬼將閻王盡皆震驚當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自然也就無人前來開門。蘇姀這一喝,傳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較之前次來時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說要拆了酆都,倒也不是一句空話。

  蘇姀雖放言要拆了酆都,卻立在火中,動也不動。眾鬼不由暗松一口氣,以為她不過說句氣話,城頭陰兵鬼將端立原地大氣不敢喘一口,城內閻王則忙忙整袍佩帶欲匆匆出迎。

  忽然一聲震徹天地的長鳴起于弱水之外、無盡蒼野深處!鳴音激昂高亮,越過莽莽荒野滾滾而來,直震得酆都城牆上落下許多碎石來。

  鳴音悠遠不落,東北西三處又各起了三聲嘯音,遙相應和。這三聲嘯音或低沉、或尖銳、或蒼涼,各不相同,然而所蘊含的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驚膽戰、惶然四顧,不知是誰眼尖,忽然指著弱水彼岸,大叫起來。眾鬼順著它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弱水對岸處浮來一片黑壓壓的、足有成百上千里方圓的黑雲。這黑雲來得好快,幾乎是才自蒼野盡頭現身,轉眼間已抵弱水河畔。群鬼這才看清,這哪里是什麼黑雲,分明是一隻大到了不可思議地步的巨鳥!單是那一雙鳳目,便有百丈之長!

  群鬼中不乏有見識寬廣之輩,登時一聲呻吟:“這是冥鳳……”

  不等群鬼有餘睱驚叫奔走,冥鳳即噴出一道寬達十裏的陰火,陰火一觸弱水,即刻泛起濃濃水霧,直沖天際!

  於是眾鬼駭然發現,冥鳳自濃霧中昂然而出,鳳口一張,又是一道彙聚成百丈粗細的陰火噴出,轟然擊在酆都城門上!

  在陰火侵蝕下,不僅是城門,連同城門上方的百丈牆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數以萬計的鬼役陰卒慘嚎著從城頭落下,掉進熊熊陰火之中,轉眼間就被煉得連灰都不留一絲。

  酆都城牆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轉眼間已擴至十裏大小,冥鳳卻是意猶未盡,陰火前沖,直到在酆都城內開出一道寬十裏、長百里的平地後,這才甘休。秦廣王的半邊閻王殿也就此付之一炬。

  冥鳳心滿意足地長鳴一聲,方收翅伏地,鳳頭低垂懶洋洋地打起盹來。酆都城頭,僥倖逃生的十殿閻王與一眾小鬼,看著冥鳳身後的弱水,早已心膽俱喪。弱水,萬物沉底,片羽不渡,冥鳳竟以陰火把那從無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幹了數百里長的一段,方得從容過河!

  蘇姀飄然落地,沿著冥鳳開闢出來的蕩蕩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內行去。十殿閻王這才醒悟過來,心裏清楚絕對惹不得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從十裏高城牆上一一躍下,落在蘇姀面前。有那宋帝王審時度勢,立時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禮來,口中則是高呼姐姐。

  蘇姀登時眉開眼笑,在一眾閻王簇擁下,來到轉輪王大殿坐定。秦廣王的宮殿大半已毀,卻是去不得了。

  蘇姀在中央寶座上坐定,眾閻王則分立兩旁,謙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蘇姀也不多廢話,直接命眾閻王取來紀若塵的生死薄記,細細翻看起來。然而厚厚一本薄記、九十九世生死翻過,除了有十餘世早夭之外,卻未看到什麼值得書寫之事。

  合上薄記後,蘇姀閉目凝思,殿上一時寂靜,沒有哪只鬼敢多出一口大氣。

  終於,蘇姀將薄記放在一旁,皺眉問道:“九十九世之前的薄記在哪里?”

  轉輪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啟秉蘇姐姐,陰司便只有紀若塵九十九世的薄記,沒有再前面的了。”

  蘇姀面色一寒,冷笑道:“胡說!難道他便只有這九十九世不成?你叫什麼名字,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扯謊,膽子的確不小!”

  轉輪王登時一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幾種厲害妖法,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將人化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雖然畏懼蘇姀,可這名字他如何敢說?

  眼見蘇姀目光中寒意越來越盛,一名轉輪王親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薄記,不是……”

  “嗯?”秦廣王橫了那鬼役一眼,登時嚇得他不敢多言。

  只是秦廣王這一記眼色還沒收回來,忽覺面上微風拂過,隨後眼前一黑,右眼劇痛傳來,竟是被蘇姀淩空取去了眼珠!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的眼珠即刻化成一縷清煙。在場諸王都心知肚明,秦廣王這只眼睛,是再也回復不了了。他們也由此而知,這一次蘇姀不達目的絕不會甘休了。

  蘇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門外的冥鳳你們都看到了。這一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東西,就把你這酆都給拆成平地!”

  秦廣王拂袖出列,怒道:“蘇姀!你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萬萬制你之仙!我也不妨告訴你,你要的那卷薄記就藏在酆都內城,然而那裏可不屬陰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你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後必定永受天劫,萬載不得超生!”

  蘇姀張口一吹,秦廣王雙膝以下忽然消得無影無蹤。她淡淡地道:“倒沒看出來你還有三分骨氣。可惜內城我還是要進一次的,至於天劫,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你們誰敢攔阻,姐姐我現在就讓爾等灰飛煙滅!你們九個帶路,我要進內城!”

  她纖手指處,除秦廣王外,九位閻王皆面色如土,卻又不敢不從,一個個戰戰兢兢地當先領路。領路途中,一王對另一王悄聲抱怨道:“蘇姀令我等打頭陣,以後不論是生是死,這個大罪都是洗不脫的,這可如何是好?”

  另一王偷偷望見蘇姀離得尚遠,方敢回道:“無妨!我曾經聽說,內城守門人其實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廣大,哪里是區區一介妖狐能夠抵擋的?蘇姀實是自尋死路,我等只消旁觀便好。”隨即,他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一王深以為然,不住點頭,心頭憂慮稍減。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擋不了這個妖狐,天界就更沒有道理降罪他們了。

  片刻之後。

  酆都內城兩扇巨門飛出十裏開外,數十丈寬的城牆塌了足足一半,兩名外門守門人,四名門內守門人躺倒一地,生死未知。蘇姀高坐在內城中央,捧了生死薄記細讀。在她旁邊,已堆起高高一疊各式薄記。九位閻王或煮茶、或尋書、或送水、或掃塵,營營役役不亦樂乎。

  蘇姀掃了一眼眾閻王,哼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幾個守門人果然是神通廣大。”

  其中兩名閻王腿忽然一軟,險些坐倒在地。

  整治夠了閻王,蘇姀才起始仔細觀瞧薄記,越看越是面有怒意。

  茫茫昆侖,雲生霧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獸的樂土。

  然而近些時日來,這些巨獸無不戰戰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來活動覓食。千萬年來修煉得的靈覺提醒它們,雲端之上,有太多絕非它們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縱橫來去,時時都在激鬥,鬥法時偶爾爆發出的氣息,足以令最強大的異獸悄然回避。

  然而它們的苦日子還遠未到頭。躲藏了許久,有些性情暴燥的異獸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門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尋覓些血食。哪知它們剛動了念頭,忽然心頭如被澆上一盆冰水,刹那間寒意內起,幾乎將它們凍僵!那種感覺,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這一瞬間,就連那些最強大的異獸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處的勇氣,癱軟在地,任由宰割。它們惟一希望,還未輪到拿它們下嘴,來者便已吃飽。

  碧空之上,一道淡淡的藍色焰跡劃破了長空。

  定天劍飛舞如蝶,吟風仍在與萬名天兵苦戰。若能給他七日七夜,這由仙將率領的萬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殺一空。然而顧清如何能支撐得了這麼久?吟風其實心知,就算他殺到了禹狁面前,也是於事無補。可是,哪怕連萬一之望都沒有,他也要殺到禹狁面前!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何謂盡人事,聽天命。

  正當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一個千人陣,壓力為之一輕時,前方雲層忽開,又是一名三品仙將,率領著萬名天兵破雲而來!吟風心裏登時一沉,若與兩萬天兵對敵,別說殺到禹狁面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撐到一個時辰,都很是問題。

  然而這隊天兵卻未直接參戰,而是在戰場南面列成了陣勢,好象在等什麼人到來。

  不到一刻功夫,南方天際忽然亮起一點藍芒,轉眼之間,周身籠罩在湛藍溟炎中的紀若塵已立在天兵陣前。

  那仙將提刀喝道:“紀若塵,你犯下數條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為你而來!你可知罪……”

  那仙將洋洋灑灑的有一大篇話要說,卻見紀若塵根本沒向自己看上一眼,目光只是落在正自左沖右突的吟風身上。而吟風儘管定天劍劍勢依舊淩厲,卻也在一直盯著紀若塵。

  那仙將大怒,暴喝道:“紀若塵!你好大的膽……”

  他喝聲未落,修羅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藍焰,更是刹那間燃去了他半邊眉毛!仙將大駭,立時發動保命仙法,倏忽間已閃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陣中望去,立時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一道寬達數丈的溟炎尾跡自天兵陣中橫穿而過,數以百計的天兵身染溟炎,嚎叫著向下墜去。天兵雖無懼無痛,可是被這九幽之炎沾身,那燒灼之痛卻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與紀若塵相距十丈時,吟風早有所覺,再無保留,定天劍上紫火翻卷吞吐之間,已將身周十丈的天兵一掃而空。他持劍凝立,靜候紀若塵。

  果然,修羅呼嘯而至!

  吟風一聲大喝,定天劍高高舉起,勢若萬鈞而下,狠狠將修羅蕩開!

  氤氳紫火與九幽溟炎交織纏綿刹那,忽然轟的一聲炸開!

  吟風身不由起地向後飛出,直撞入身後的天兵陣中,接連將數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這才勉強停住身形。而他唇邊嘴角,早已滲出血絲。儘管有氤氳紫火護身,吟風仍是受創不輕。紀若塵也向後飛退,然他修羅向後橫揮,撲撲撲,無數天兵被修羅撞成天火,足足數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紀若塵的後退之勢。

  紀若塵面若霜寒,仍只盯著吟風,修羅卻全無徵兆地向後一插,已刺入那剛沖上來的三品仙將胸膛!那仙將面色登時凝住,看著深深沒入胸膛的修羅,似乎還未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身軀便已被霸道無倫的九幽溟炎吞沒。

  陣斬一名三品仙將,于紀若塵而言,仿佛不過是揮手驅走一隻礙事的小蟲。此時此刻,他眼中惟有吟風!

  空中藍焰再起,紀若塵繞著吟風飛了一個大圈,修羅再向他身側刺去。路上但有攔路天兵,皆被修羅隨手刺落。

  吟風鬢髮飛揚,定天劍與修羅不住交擊。抵擋住紀若塵一輪兇猛攻勢後,更雙手持劍,劍上紫炎過丈,反斬紀若塵後腰!

  激鬥之際,只消有天兵進了定天劍範圍,也都成了劍下亡魂。

  激戰片刻後,吟風氤氳紫火消耗極大,迅速黯淡下去。紀若塵的九幽溟炎卻是越戰越盛,每斬數名天兵仙將,便會熾亮一分。此消彼長之下,吟風越戰越是吃力。眼見紀若塵又是一矛刺來,他揮劍格擋之際,忽然修羅上藍焰大熾,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間增大十倍!

  但聽喀啦一聲脆響,千丈空間內登時佈滿了暗色條紋,就似是人間界的空間被撕開了無數裂口!劍矛交擊下,定天劍上竟然現出了數道裂縫!吟風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劍脫手飛出,直上雲宵!

  修羅由剛轉柔,冥炎悄然收盡,矛尖輕輕點在了吟風咽喉上。

  周圍尚有近萬天兵,卻散亂站著,再也不成陣形。眾天兵你看我,我看你,個個臉上一片迷茫,不知當做些什麼。原來兩人方才一番生死大戰,已順手將所有仙將砍光。沒有仙將指揮,天兵雖多,卻已如一群無頭蒼蠅,完全無所適從。

  吟風坦然迎著紀若塵的目光,面色平靜如水。紀若塵臉上則如封了一層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樂,就連雙瞳中的藍焰也在這一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劍舞動著從雲中穿出,緩緩自空落下,落入紀若塵手中。紀若塵緩緩俯身,將定天劍插於吟風身旁,淡淡地道:“這一劍,算還了你的斬緣。”

  紀若塵長身而起,望向昆侖深處,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會去救她。今後她的事,就不勞你牽掛了。”

  說罷,他緩步向昆侖深處行去。

  吟風掙扎著站起,向紀若塵背影吼道:“你怎會是禹狁的對手!你會害死她的!”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你又是禹狁的對手嗎?既然不是,為何還在這裏拼命?”

  笑聲久久在昆侖上回蕩,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處。

  吟風立在雲端,勁風吹過,拂起他紛亂長髮。定天劍插在雲中,卻是紋絲不動,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靜立良久,直至氤氳紫火回復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劍,毅然向昆侖深處行去。

  昆侖中央,禹狁哈哈一笑,笑聲震動了千里山巒:“螳臂也想當車!”

  此時熔龍幾已將全部金牌吸入體內,只餘最後幾滴金汁。禹狁也不著急,依舊以紀若塵影像逗弄著熔龍。看來只要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熔龍便會完全化形。

  顧清似有所感,若有若無的歎息一聲,玲瓏塔和千朵蓮花暫態消盡!赤炎金兵驟失抵抗,從海潮般向顧清湧來,卻是距離她肌膚發絲不到一分處悉數停下,無法傷到她一分一毫。

  禹狁一怔,倒是有些對顧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揮手,源自本體的一道赤色神火將顧清整個包了起來。禹狁天火,實是奧妙無窮,居然直接裹住了顧清金丹,反而將她的氤氳紫火隔在了外面。如此一來,顧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隕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你倒真是聰明,知道現在自己是紀若塵道心惟一破綻。哈哈!若非如此,你豈能在本座手下支撐得這許多辰光?不過既然本座在此,你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一通笑罷,正色道:“不過本座愛才之心,卻是發自赤誠。你即使身隕,那紀若塵也仍有一道破綻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劍來!”

  天外一道晶虹飛來,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當日絕峰之上,將紀若塵一劍穿心的仙劍斬緣!只是不知為何會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著仙劍斬緣,笑得胸有成竹。

  只是笑到一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臉上凝固,皺眉潛思,神念掃遍神州大地,卻怎麼也找不到剛剛派向道德宗的一萬天兵蹤跡。先前要四面合圍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東邊一路,現在去補東邊空缺的一萬天兵又突然消失,實是古怪之極。禹狁潛思良久,現下他身邊便只有十八仙將和三萬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於事無補。何況下界第一大事,就是為了九幽之炎而來。道德宗多死還是少死幾個真人,實是無關緊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過,看在廣成子的面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滅了它的香火,吹熄一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計較已定,安定坐著,看著熔龍將最後幾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陽等諸真人已近強弩之末,真元行將見底。然而諸人越戰精神卻是越見抖擻,雖然隕落時刻就在眼前,卻是人人談笑風生,全不將灰飛湮滅、永失輪回放在心上。六人苦戰許久,劍下也有近萬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虛。

  眼見陣形將破之際,忽然天兵整齊劃一的陣列週邊起了陣小小騷亂。太隱真人鬚髮皆張、巨戟上下飛舞,猶如古時沖陣大將,破陣而入!太隱真人在道德宗諸真人中修為平平,戰力殺法卻是非常適合眼下局面,轉眼間就破陣數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這套陣法,陣中人越多,陣法威力越強,若得太隱真人加入,則七人又可多支撐一段時候。只是支撐得久了又能如何?一個時辰和一天、一月、一年,其實都沒什麼區別。區別只在尊嚴而已。

  酣戰之余,沈伯陽長笑一聲,手中一雙奪自天兵的長槍如電而出,一口氣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殺得性起,更毫無忌諱之人,一邊死戰,一邊高聲道:“紫陽老東西,我今日陪你戰死於此,算是還上欠你的債了吧?為何天兵會來攻打我宗,別人不知,你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戰身死,可就沒了輪回了!”

  沈伯陽這一問,卻是問出了其餘諸人的心事。直至今時,他們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論飛升真仙,更是世上第一。何以天兵下界,反而會來攻打?

  紫陽真人歎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為了修羅塔一事而來。”

  “修羅塔?”諸真人皆是一頭霧水,根本沒有聽說過修羅塔是什麼。

  紫陽真人邊戰邊道:“修羅塔是本宗最大秘密,歷來只有掌教口耳相傳。傳說此塔起自九幽之淵,集億萬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億萬妖魔,特別是九幽極底的巨魔將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間是修羅塔必經之途,休說九幽之魔,就是黃泉之魔若在人間現了真身,那又該是何等浩劫?”

  當日篁蛇化身在洛陽現世,所引起的那場浩劫,眾人記憶猶新。人人屏息靜氣,聽紫陽真人將這段驚心動魄的秘辛緩緩道來。

  “修羅塔乃是以人間積累的怨氣為基,是以如果人間起了刀兵,積怨溢泄,修羅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時我宗又得了神州氣運圖,是以我令紀若塵去取靈氣之源,只消破了四處靈穴,天地間必生禍亂。雖然百姓受苦,但與修羅塔現身人間界的大禍比起來,卻又不算什麼了。其後安祿山不知怎的,忽然得了些龍氣,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參與其中,你們卻不知詳情,將來道史所載,千古留罵的只是我紫陽一人而已。只不過……”說到這裏時,紫陽真人仍是猶豫了一下,方道:“只不過祖師留言,這修羅塔的修建,其實與仙界有關,行事之際,萬不可洩露於人,否則……必遭天罰!”

  眾人看著圍著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面帶苦笑。天罰?難道就是眼前這些?自道德宗尋訪謫仙始,得神州氣運圖,攫取天地靈氣,插足廟堂之爭,誰會想得到,內中居然還有這許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傳來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聲,空中傳下個朗朗笑聲:“我說老紫陽啊,你這人就是不夠爽快,天兵都快把你們給剁了,怎麼還吞吞吐吐的?不就是個修羅塔嗎,不就是如果你想拆塔,仙界便會用雷劈你嗎?”

  道德宗諸人一驚,抬頭向天上看去。但見雲宵之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卻是放射著燦燦的奪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還有一對金錘。簡直從頭到腳都是用金子堆成的一般。不是旁人,正是雲中居掌教,自號雲中金山的清閒真人。

  “紫陽老兒休慌,俺金山來也!”雲中金山一聲大喝,當空擲出右手金錘。這金錘也是件異寶,見風而長,轉眼間就化成一座數十丈高下的金山,帶著猛惡烈風,向眾天兵當頭砸下!

  領隊幾名仙將見勢不妙,立時變陣,多個方陣數千名天兵一齊出手,無數兵刃毫光擊在金錘上!雲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敵數千名天兵合力,當場噴出一口血來,金錘更是倒飛而回。然他一擊之下,也有數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夠在數千名天兵合力情況下仍斃敵數十,可見雲中金山一錘之威!

  為首仙將大吃一驚,將小覷之心盡數收起。但當他重整陣形時,卻發現已失去了雲中金山的行蹤。他左右環顧,卻根本找不到那個金光燦燦的那個傢伙。直到下方長笑聲傳來,仙將這才發現那傢伙已躲進了道德宗眾人的陣法中。

  雲中金山出掌雲中居多年,一身修為實是深不可測,立時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陣法中去。眾人已近油盡燈枯,得了雲中金山和太隱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餘暇,又能多支撐一段時間。雲中金山斜著一雙三角小眼,向面色蒼白的紫陽真人看了一眼,哼道:“紫陽老兒,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道德宗的法門,來修習妖術,最是對路不過。你偏不聽,哼哼,現在證明還是我目光如炬吧?只可惜了你這絕代天資了。我就說你入什麼道德宗。道德宗裏就幾本三清真訣,哪象雲中居海納百川,人妖並蓄?如果你早到俺們雲中居來,現在那還不是個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陽真人笑而不答。

  只是雖得雲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過支持得再久些,根本連破陣而出的能力都沒有。為首仙將已換了戰法,由二萬天兵困死諸人,而他親率一萬天兵,集中全力,一記記百丈光刀狠狠斬在護身陣法上,幾乎每一刀斬落,都令陣法光芒波動不定。陣中八人的臉色也一次比一次蒼白。紫陽真人一聲悶哼,唇邊已開始滲出鮮血來。

  即在此時,忽聽一聲霹靂,天地也為之變色!

  紫陽真人面色驟變,雲中金山則搖了搖頭,惟有一聲歎息。其餘諸人都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週邊的天兵仙將也是迷茫,惟四品以上的仙將隱約覺察到一縷不易發覺的寒意,悄然襲來!

  天地間響起了一個悠然的聲音,綿綿泊泊,柔和悅耳,自四面八方湧來:“貧道閉關數載,不意世間事風起雲動,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輩愚鈍,豈能測得天機一二?妄揣天機,終不過是春夢一場。然人生不過區區百年,當俯仰無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貧道這身道果,又有何捨不得?”

  天地之間,除了這柔和浩大的聲音,便只聞風聲呼嘯。仙將天兵都停了手,惶然於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懼。他們張惶地望向蒼穹大地,然除飛逝浮雲、巍巍峰巒外,他們又能看得到什麼?

  紫陽真人忽然提氣大叫:“師弟!萬萬不可!”

  可是他話音未落,便見南方天際一道紫氣如電飛來,不住發出鳳鳴之音,其聲直上九天!這道紫氣來得好快,即使是雲中金山,也只勉強看清點來勢,便見它倏忽間已繞著眾人環飛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數以千記的火花同時盛開,代表著千名天兵已了結了下界的使命。紫氣忽然一聲清嘯,驟然長大,氤氳霧氣收處斂作千柄仙劍,如夏日煙花綻放,飛濺向四面八方,斬向空中數萬列陣天兵!

  千柄仙劍本是紫氣凝化,本無實體,然而無論是仙將還是天兵,都無法稍擋仙劍去勢!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隨後是萬朵赤色天火焰雲綻開,一蓬蓬火雨星星點點徐落,一時間將這窮山荒嶺,綴染得如仙如夢。

  一名清雋道人足踏紫蓮,飄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許的年紀,穿一身尋常道袍,頭上挽了個髮髻,隨意用木枝束起。這道人,正是已入死關數載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於這生死關頭,紫微終於破關而出,一劍斬盡三萬天兵!

  紫微抬手向天一指,漫天紫氣刹那間收束在他指尖處,凝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長劍。紫微反手將長劍插在背後,向紫陽真人微笑道:“師兄,你好心機,竟然在我閉關處下了禁制,不令我知曉世間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預計的要高些,險險就此飛升去了。”

  紫陽真人歎道:“唉!道德宗有沒有我們幾個,實是無關緊要。可你這樣一來,今後卻如何飛升,我宗的道統傳承又怎麼辦?”

  紫微真人自紫陽、玉虛、紫雲、太微、太隱、雲風和沈伯陽身上一一望過去,目光所過去,眾人皆覺如浸在溫水之中,說不出的舒適輕鬆,周身暗傷一一複元,枯竭真元也悄然復蘇。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你們在,我道德宗就有了傳承。哪怕是你我皆不在了,我宗傳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傳承不滅,又豈會因某人而絕?”

  紫陽真人望向遙遠的天外昆侖,歎道:“師弟你……還是衝動了。”

  紫微真人負手而立,緩緩旋轉,東南西北環望一周,悠然道:“若坐視外人屠戮我宗門人,這身道果又要來何用?貧道今日才發覺,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只可惜,已無法與他談玄論道了。”

  此時西北方向,傳來一個浩大之極的聲音,威嚴肅穆,正是禹狁:“紫微,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一刻之命。只可惜你大好前程,卻於此際毀盡!”

  紫微根本不向昆侖方向望上一望,只是注視著遙遙東方,淡道:“貧道諒你也不敢放下手中仙藉,來與我鬥一場劍。這便動手吧,何必多話?”

  昆侖深處,傳出陣陣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熾盛,直沖天際!然他思量數遍,終未放下手中厚達十丈的仙藉。他一咬牙,打開仙藉,翻到紫微真人那頁,提朱筆,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劃了一筆!

  勾消仙藉!

  雲中金山忽然將手中兩柄大錘一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你修成了九瓣紫蓮,居然也捨得下!他奶奶的,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你!來來來,受俺一拜!”

  紫微真人撫須微笑,坦然受了。

  雲中金山直起身來,忽然躍高數寸,一把摟住雲風的肩膀,向他道:“小雲風,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蓮!這其中的區別,你要是想明白了,日後有得你受用的。知道了不?”

  雲風面色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雲中金山德高望重,輩分極高,今次又是捨身助戰,于禮於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這位清閒真人卻是如此特立獨行法,令素來嚴謹守禮的雲風渾身不自在,只有惟惟稱是。

  一陣天風拂來,紫微真人肌膚下泛起七色寶光。他含笑而立,整個身體都逐漸浮出奪目光芒。

  這一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對來。

  天地之間,忽有一道奪目光華綻放,耀得眾人目不見物!光華過後,雲天之間空空蕩蕩,再無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一聲,禹狁重重合上仙藉,更將朱筆擲在一邊。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時直焚雲端,低時盡沒體內,顯然在勾銷紫微仙藉之後,禹狁心境猶是不能平復。他猛然吐出一團神火,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這團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幾乎擦著熔龍而過。熔龍已化形成功,正在極端的痛苦下拼命追逐著紀若塵的影像,根本不會防衛其他。若被這團神火噴中,熔龍恐怕立時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氣制煉的青龍魂魄,可就要化風而去了。世間雖大,要再找出頭真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真龍事關天地氣運,各應天上真仙,縱是禹狁這類職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隨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慶倖自己早有準備,對了對付道德宗,特意帶了仙藉下來。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極高境界,在入死關前已登名仙藉。這本是極榮耀之事,然而在此時卻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藉一消,紫微真人即會灰飛湮滅,永不復生。

  禹狁雖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沒將他如何放在眼裏。五瓣蓮已可直錄仙藉,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強,也不過七瓣蓮而已。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紫微真人破關而出後,竟是九瓣蓮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號稱法力第一的禹狁也不敢輕啟戰端,而是直接銷了紫微的仙藉了事。

  禹狁竟不敢戰!

  仙藉上一筆看似輕鬆,實際上後世千萬年中,朱筆橫批實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為恥!

  禹狁只覺心頭神火洶湧不定,說不出的煩惡難受。登仙數萬年來,又何嘗有過這等感覺?禹狁不知怎地,忽對繼續在人間界呆下去興趣全無,好在也只有最後一件需辦的事了。

  禹狁巨掌輕揮,經過神火重行淬煉過的古劍斬緣一聲長吟,驟然升起,轉瞬間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一點神火,注入熔龍體內。熔龍刹那間恢復了三分清明,然而隨後龍睛中便儘是充斥著無數刀兵的赤炎,將它最後一線清明絞得乾乾淨淨。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龍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一聲龍嘯,身軀一曲一彈,劃破長空,瞬息遠去!

  紀若塵正踏雲而行,忽然心有所感。於是心底一聲冷笑,當空立定,修羅直指下方萬千峰巒。轟的一聲輕響,他身周百丈空間中盡燃起淡淡藍焰,修羅矛尖處更凝聚起一點米珠大的藍色光華。光華雖小,在亮起的刹那,卻幾乎奪盡了天地顏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處,便是世間絕地。無論什麼仙家法寶,一入此地,若不能盡滅九幽之炎,便會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養料。正是由於九幽之炎霸道無倫的天性,廣大無邊的九幽絕淵之下,方才只有十三巨魔。千萬年來,十三巨魔相互忌憚,彼此才始終相安無事。除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淵,再無一物能夠存身。

  只消不是禹狁親身而來,不論他是出仙器,還是派天兵,紀若塵都視之為大補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一絲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豈會如此愚蠢?當冥蓮千瓣化盡後,紀若塵自認一顆道心已與天地無異,只是九幽之炎生成時日尚短,積累不足,才無法與禹狁積聚萬載的龐然仙力相抗。

  天際光芒一閃,果然一物自天外飛來,直向紀若塵胸口心窩刺來。此物剛一現形,紀若塵已感知那是一柄古劍,看此劍來勢,正是要將自己一劍穿心。

  然就在這真仙也難以分辨的霎時,紀若塵心底似響起一記隱約的破裂聲,如有什麼東西,悄然化作了無數碎片。恍然間,他恍如再一次身處絕峰之上,而他身前,那個灑然大氣的人,正持劍向他心口刺來!

  他當頭揮出的一棒,氣勢威猛無倫,輕飄飄的去勢中實在斷山震嶽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極必反,極強處必有極柔。他本身並沒有分毫防禦,是以她來勢並不淩厲的一劍,也輕易地透胸而過,將他那不知是完整還是碎裂的心,剖為兩半。

  出劍之時,他已可看出她雙瞳深處,淡漠下掩藏著的茫然與錯亂,古劍穿心後,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飾的錯愕和淒然。或許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許是她道心早亂,陰差陽錯之下,才有了如此輕易的一劍穿心。

  古劍上其實幾乎沒有附帶真元,然而劍鋒本利,他又沖得極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劍上,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抽痛,這痛楚如絲,抽取著他後世一切運命與輪回,一一絞碎。

  “原來是這個結局,倒也不錯……”刹那間,前世諸多輪回因果,在他心中一一閃現。他更浮起一線明悟,知道從今以後,將是無夢的長眠。

  多少塵緣,已如風逝。

  他躺下時,有如疲累的旅人終於找到一間客棧,所以笑得安靜祥和。

  於茫茫黑暗中,忽有電光劃過,將紀若塵驚醒過來。他張目時,古劍斬緣已在眼前,距離心口不到三寸。

  一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紀若塵輕揮修羅,將斬緣擋下。劍矛相觸,修羅上藍焰一閃,九幽溟炎已將古劍斬緣化得乾乾淨淨。這刹那間的恍惚,已令他錯過了一些東西。當他抬首望天時,熔龍已沖至百里之內,他完全看得清熔龍那咆哮著的猙獰模樣。

  熔龍無聲無息地飛來,其實它的沖勢震天動地,所過處山峰盡數傾倒!只是它的來勢太快,在它前方的紀若塵才聽不到任何聲音。真龍萬年龍軀,已與禹狁神火融為一體,只化作霹靂一擊,又是何等威力?一見熔龍,紀若塵便知這方是禹狁的真正殺著,只是已閃不開,擋不住。

  紀若塵橫矛當胸,百丈九幽之焰收束在身週一丈之內,準備傾力抵擋禹狁一擊。

  熔龍舞爪擺尾,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穿行著,它的全部意識已鎖住了前方的紀若塵。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有一種令它本能地厭惡乃至懼怕的力量,使得它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毀滅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間萬物之敵。

  熔龍身後百裏外,山巒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飛行的軌跡。

  九十裏,七十裏,五十裏…….

  紀若塵巋然不動,九幽之炎更是縮成不可言說的微小一點。他只望擋過這一擊後,九幽之炎會有一星火種留下。只消有星火在,假以時日,他又會複生如初。

  生死之際,紀若塵想起的卻不是令得他一往無前、灑然淡然的顧清,而是一點浮飛遠去的青瑩。

  就在熔龍疾沖之際,百裏外一座孤峰忽然無聲無息地傾塌,峰上升起一道青影,挾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議之速,猛然撞在熔龍身上!

  只在刹那,可以看見一具百丈長的蛇軀緊緊盤住了熔龍,熔龍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軀灼得蛇身青煙四起,而蛇軀上噴湧而出的鮮血也澆得熔龍軀幹暗淡。被蛇血一淋,熔龍立時顯得極度痛苦。

  煙氣升騰,瞬間又掩住了纏鬥的龍蛇。

  茫茫昆侖之上,先是極亮,後是極暗。明暗過後,千里之內峰巒盡毀、百川絕流,萬千異獸,更無生機。

  千里絕地之上,惟有一點青瑩,飄飄蕩蕩,向著遙遙東海飛去。

  紀若塵宛若石化,呆呆看著那點青瑩遠去,動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無雙的靈覺,為何竟辨別不出柔順小妖與蒼野青瑩間的關聯。

  然他心底深處,狂雷如雨落下,將無數隱藏在極深處的記憶轟成萬千碎片,每一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一道深深傷口,然而卻沒有血流出來!

  “我怎麼了?”他怔怔地想,然而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為什麼會這樣?”更不可能有答案。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10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四 換相見 下

  昆侖深處,禹狁霍然站起,雙目盡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計居然就這樣功虧一簣,而且那只蛇妖藏身於昆侖之中,竟能隱匿氣息連他也瞞過了。眼下失卻了熔龍,紀若塵又已警覺,再想徹底絕滅九幽之火,就是難上加難。而且在滅火之後,他本還另有深沉大計,這下更近於化為泡影!

  禹狁神目如電,早看到那點清瑩正向東海而去。雖然這點清瑩不過是那蛇妖最後一點魂識而已,任誰有通天手段,都難令她起死複生,甚至連讓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時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對這膽敢壞他大事的青蛇實已恨極!他咬牙切齒,只想著回返天界後,該當如何去向女媧興師問罪。這只蛇妖身上有女媧之血,這可是抵賴不了的。雖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媧,然而出了這般天大的事,怎可沒個說得過去的交待?

  正怒發如狂之際,禹狁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問:“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時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壞了他如此大事,雖然下場已定必是神魂俱滅,可那最後一點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時半刻,定要取來,以神炎慢慢焚燒,再增添她幾分苦楚,方才能消點心頭之恨。而且只如此,還是不夠。要將她在人間親族本宗,統統發掘出來,一併用神炎煉了,才算出得心頭這口惡氣!

  可是禹狁眼睜睜地看著那點清瑩遠去,為甚想不到去追?他雖然仙軀巨大,清瑩又去勢如電,但一路遠至東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著,忽然明白了些什麼,霍然轉頭,想看看是誰竟然如此大膽,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清亮的眸子,顧清正望著他,面上帶絲若有若無的笑,顯得別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時直沖而上,險些破頂而出!他立時想撤回神炎,索性毀了這塊不開竅的頑石,忽然又感到異樣。在他籠罩整個昆侖山脈的神識中,分明一無所得,然而這絲異樣充滿危險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側頭,但見一點藍芒,正對準自己的身軀直沖而來!只有經由一雙神目,禹狁才看見了這點藍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卻還是什麼都沒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別出這點藍芒即是九幽之炎。

  紀若塵單臂持矛,周身浴火,筆直向禹狁沖來!可燃遍千丈方圓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幾乎斂盡。

  下界不過數日,尊嚴即被接連挑戰,禹狁已怒無可怒,反而漸感平靜了。

  雖然紀若塵如冰的雙眼令他極為不舒服,禹狁仍揮手布下一層赤炎金兵,先護自身,再圖攻敵。萬載以來,禹狁不知對敵過多少厲害大敵,巡天真君中戰力第一,實是打出來的名聲。他既然認真對敵,便先要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圖可勝。

  布下神炎護身,禹狁即靜待著紀若塵下一個動作。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紀若塵完全沒有轉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牆!與禹狁千丈仙軀比起來,紀若塵實比一介蚊蟻也不如。然這一介螻蟻以九幽之炎護身,生生穿過禹狁護身火牆,轟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數丈深,方被彈出!

  在禹狁千丈仙軀上,數丈深淺的坑不過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小傷,然則這是禹狁自下界以來首次受傷。

  紀若塵受了禹狁神火反擊,直彈出千丈遠,方在空中翻了個身。他更無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帶起一道湛藍尾跡,如電般穿過赤炎金兵,轟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藍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處處藍焰,猶如一片開遍藍花的赤色荒漠,說不出的詭異、淒厲。禹狁怒吼連連,試圖攔截紀若塵,然他身軀實在太過龐大,速度根本無法與紀若塵相比,又無法以神念鎖住他行蹤,一時間惟有挨打。

  然而紀若塵實未占到什麼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護身神火,哪里是輕易碰得?每次穿越,實際上都是以九幽之炎與赤炎金兵對耗。而撞擊在禹狁仙軀上時,深入數丈即是純淨的赤炎金兵,想要傷害禹狁的惟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紀若塵一次次捨生忘死的衝擊,實則是以與禹狁生生對拼生死存亡、命運輪回。只是他才回到人間多久,若論積蓄之厚,如何能與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藍花開得越來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開閘之水,一泄如注,流瀉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膽戰心驚!他幾乎有種錯覺,似乎神火再流泄片刻,自已即會油盡燈枯,將萬載仙身,葬送在這人間。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雖然九幽之火已是搖搖欲墜,紀若塵雙瞳仍是平靜如水,全無分毫波動,依舊在一次次以身軀轟擊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陣動搖,收回了鎖在顧清身上的神炎,現下可不是愛才的時候了。神炎一收,顧清身外即刻現出玲瓏寶塔,寶塔旋即化成氤氳紫火,火中隱現千朵仙蓮。顧清一聲清嘯,以氤氳紫炎護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藍花中,綻放出數朵紫蓮。氤氳紫火遠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衝擊數回,顧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無光。

  遠方忽起一聲清嘯,定天劍通體纏繞金光,如電飛來,一舉攻破禹狁護體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綻放出一朵金菊。吟風遙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劍上,若是劍毀,則人必亡,與合身撲擊相去無幾。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軀龐大,一時卻有些奈何不了這三隻足以致命的小蟲子。他雖有無數仙器,卻是一件也不敢用出來。除了那凝聚了真龍龍魂龍軀的熔龍外,禹狁其餘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來徒然為九幽之炎進補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與九幽之炎一抗,那也僅是因為赤炎金兵總量龐然而已。如果數量減至尋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樣會成為九幽之炎的進補之物。

  於今之計,禹狁惟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萬載仙身,與紀若塵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盡滅三人之時,他哪怕舍了仙身,所余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滅九幽溟炎。九幽溟炎只要留下一星火種,日後就必成大禍,紀若塵也可死而復生,不朽不滅。如此一來,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數化為泡影,回返仙界後必受重責,誰也護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頭銜,必定是要去了。

  驚怒交織,禹狁怒吼直震顫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沒有絲毫保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紀若塵撲滅於此地。哪怕這一戰要捐了仙軀,散盡道行,神識回歸混沌蟄伏萬載後再複生,也先過了眼前再說。

  昆侖中央,驟然浮起一團百里大的赤色火團,直上天際!

  東海之濱,一點青瑩自陸上逶迤飄來,在海邊略一盤旋,便直向東海深處飛去。

  無日也無夜的無盡海上,一個又一個洪荒衛自微瀾的海濤中浮出,默默目送著向無盡海深處飛去的這點青瑩。

  無盡海中心處,一個身著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極慢,若向前行個三步,往往還要後退兩步,然後再停下來苦苦思索計算,片刻後再行上幾步。如是,看來就是走上個幾天幾夜,這道人也無法向無盡海中心處走上多遠。

  他正苦思間,忽然一片淡淡青光灑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點青瑩飄飄蕩蕩,直向無盡海深處飛去。青瑩速度也不甚快,但總比道人的龜速快了太多,轉眼就已消失在視野裏。

  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一聲長笑,撫掌道:“原來如此!只需存一顆純淨道心,什麼天機,什麼運數,原來皆是虛妄!”

  長笑聲中,道人再不計算,甩開大步,向無盡海深處行去。這一次,他破風踏浪,走得如風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瑩,來到了無盡海的中央。

  這是道人歷經數百年艱辛,第一次真正踏足無盡海中央。他方想長笑三聲,卻忽然怔住。

  無盡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孤島已沒了蹤影,而那似乎會在島上坐到地老天荒的無盡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負手立在波濤上,正望向無盡的東方。

  青瑩直飛到無盡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著無盡海主人盈盈一禮,道了聲“叔叔”。

  無盡海主人望著青衣,輕輕一歎,卻沒有說什麼。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為他傾盡所有,所以再無牽掛。這次來,只是向叔叔道個別而已。只是臨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問個明白。”

  無盡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儘管問吧。”

  青衣眼中掠過一絲茫然,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盡數流過,片刻後,她終於道:“自出無盡海後,青衣見過幾次顧清,發現自己與她實有七分相似。青衣想問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與她有關呢?”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溫和道:“顧清本是無定天河邊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間,受百世輪回之罰。當然,此事內中的真正情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與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無盡海一坐千年。千年來左右無事,我便取了女媧遺在世間的一點血脈,依她的樣子造出了你。不過,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無盡海的你本是顧清的一個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與她無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來,她均以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時為無盡海主人賞識,才帶到了無盡海,並在這裏長大。卻未曾想到自己實是無盡海主人親手造出,在這世間,她其實無父無母,若說父母,無盡海主人其實也等同于她的父親了。

  青衣幽幽一歎,又道:“還有一件事……這件事,蘇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問過的。現在禹狁正在昆侖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倡狂?如果說千年前那場大戰,妖族全族生死存亡並不放在您心上的話,那麼如今呢?如今顧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顧?”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時牽涉之深廣遠超你們想像,並非一時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話,區區一個巡天真君,又豈在話下?總得將禹狁身後之人一網打盡,方是道理。現在禹狁辦砸了事,他身後之人不得不現身出來,正該是了斷這一切的時候了。”

  無盡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這裏,今後這無盡海和洪荒衛,就都交與你吧。我這個名號,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點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觀一隅卻還以為得窺浩瀚大道。你這名號,我卻是當受不起的。幾百年前,我曾是妙隱,今時今日,接了你的無盡海後,我還是做回妙隱吧!”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向青衣道:“離開此間之前,我尚要去見兩個老朋友,你隨我來吧。今後會否有一線轉機,就看那人對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漸虛去,又化成一點青瑩,落入無盡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處處陰雨綿綿,惟有高升客棧中爐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棧大門已關起,不大的廳堂中放著三張桌子。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聚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軒身上酒香四溢,雖然仍是溫和謙潤、一雙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爾言辭話語間,已有些文不對題。魏無傷時而朗笑,時而高呼,豪氣自現,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勸而自飲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與翼軒對望時,偶會淺淺一笑。

  桌上擺放著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順風、鹵香乾、凍晶蹄,雖然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色,卻是色澤香潤,令人聞望之便食指大動,桌邊還排列著好幾壇未開封的酒,不予匱乏。

  一個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著,一會兒燙酒,一會兒擦灰,一會兒加菜,客人雖只一桌,看他也並不清閒。掌櫃的正在櫃後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掌櫃夫人則在後廚忙著。

  好一幅溫暖畫卷!

  此時大門吱呀一聲,一個中年文士昂首闊步,進了客棧。這文士氣定軒昂,自有掩飾不住的巍巍氣勢。

  中年文士一進門,掌櫃的即停了手中算盤,張大了口,活象要吞下整顆鵝蛋,片刻後方苦笑道:“你來幹什麼?”

  後廚門簾一開,掌櫃夫人探出堪比獅首的大頭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時吃了一驚。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會掌櫃夫婦的目光,先自尋了張桌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萬財兄,多年不見,連杯水酒也沒有!你我之間,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櫃的苦笑不已,自櫃後走出,在中年文士對面落座,歎道:“我們已經躲到了這裏,你都能找來了,這還讓人怎麼活?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是無盡海主人,濟天下,還是大天妖?”

  “你們夫婦可一直在逍遙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樣子?唔,我最近幾年四下走動,覺得濟天下這名字不錯,萬財兄就這樣稱呼我吧。想想也有幾百年不見了,倒不曾想萬財兄終於培養出一個足定天下大勢的人來,實在令人佩服。這幾日我心有感觸,念及當年的情誼,就趕來看一看萬財兄,順便叨擾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著道,單看他面上的誠意,有如和張萬財是多年不見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櫃夫婦看上去卻並不領情。掌櫃夫人又自後廚中探出頭來,哼了一聲,冷笑道:“當年情誼?好你個濟天下,倒真是說得出口!我們的修羅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間,結果被你生生堵了兩千年!億萬妖魔,傾界心血,都付諸東流。這也叫情誼?”

  濟天下哈哈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當初我下界之時,就看上了無盡海那塊地方。誰讓你們的修羅塔非要從我無盡海裏出頭?金花夫人,是你們先要拆我的窩,我可不得已,才奮起反抗的啊!”

  這一番話,說得掌櫃的直翻白眼,掌櫃夫人則是劍眉倒豎,喝道:“好啊!想不到你還真會信口雌黃!你下界之前,修羅塔可已經修了一萬多年了,怎可能再換個出口?何況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時候你難道不會又說看上了南海那塊地方嗎?”

  濟天下含笑頷首道:“正是如此。”

  掌櫃夫人暴怒,正要發作,龐大身軀靈動無比地閃現到桌旁,卻被掌櫃的一把拉住,她這才醒悟過來,濟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這等粗陋計倆,掌櫃夫人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於是她悶哼一聲,大袖一擺,一邊向後廚行去,一邊恨恨地道:“都是這幫傢伙沒用!一個個只會在九幽裏耀武揚威,真上了臺面,卻是一個比一個廢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穩時,都沒能把你給幹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張萬財苦笑著搖了搖頭,與濟天下相對而坐,向後廚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個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輸了一次,所以這些年來總是有些怨氣。她性情直,你也別放在心上。”

  濟天下笑道:“無妨。如非你們當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撐得下去。”

  張萬財歎道:“我們夫婦本來就不贊同造這修羅塔。與大道背向而馳,怎會有好結果?只會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願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輸給你後,我倆就有了藉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羅塔之事。只不過你當初竟有如此決心,以一已之力獨對我九幽群魔,實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濟天下從容笑道:“當日哪里想過那麼多?不過是盡力而為,撐過一天算一天。修羅塔又足夠大,從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覺的,一千多年也就這麼過去了。”

  張萬財默然片刻,長歎一聲,又是搖了搖頭。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三人在旁邊一桌聽了個分明,不禁駭然相視。掌櫃夫婦與濟天下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如所言是真,則他們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這……

  三人身體僵硬,已無法再想下去。

  張萬財又歎一口氣,向後廚叫了一聲:“那婆娘,端幾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兩碗!”

  後廚中傳出一聲獅吼:“叫什麼叫!不叫會死人啊!”

  掌櫃夫人一臉的不情不願,一手提一隻酒壇,一手捧三個大大碗公。咣當一聲將三個大碗擲在桌上,拍開酒壇,嘩啦啦向三隻碗中注滿了酒。這一壇酒,一滴不多一點不少,恰恰夠三個滿碗。客棧中登時酒氣四溢,聞香氣也算不得是什麼好酒,濃烈有餘,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氣中竟有沖天的殺伐之氣,且三隻大碗公中都傳出隱約的喊殺聲,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個巨大的戰場。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長了修直的頸項,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縱算是自己道行完好無損,甚至有整個冥山之助,恐怕也萬萬不是那三人中隨便一個的敵手,然而此時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無所顧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時嚇了一跳。只見三隻大碗公中酒漿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漸次沉下去。那些殺伐之氣、喊殺之音,便是自這些白沫中散發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尋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發覺那些白沫,竟似是無數極細微的小人構成,一片白沫,便是一個軍陣!

  文婉俏面蒼白,掌櫃夫人早已察覺,咧開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隻大碗公一指,道:“這壇酒裏泡了二萬天兵和一堆仙將,還鮮活得很,很是大補。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文婉只覺口中乾澀,勉強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聲不用了。

  掌櫃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濟天下道:“俺們店小本錢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這點酒,湊和著喝吧!”

  濟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罷,他端起一隻大碗公,一飲而盡。掌櫃夫婦也各取一碗,陪他幹了。

  一碗酒喝罷,濟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後有何打算?”

  張萬財向掌櫃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無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間走走看看,把這個小店經營好,混個溫飽也就是了。過得幾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遲。”

  濟天下點了點頭,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就託付兩位吧。”說罷,一點青瑩自他指尖飄出,飛到了桌上,靜靜地浮在空中。

  掌櫃夫人猛惡神色登時換成一片溫柔,小心翼翼地將青瑩取過,語氣也出人意料地和緩了許多,道:“要我們幫幫這孩子嗎?”

  濟天下搖頭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緣份吧。”

  至此,話盡酒幹,濟天下也不告辭,長身而起,推門而出,逕自消失在客棧外的茫茫風雨之中。

  昆侖之巔,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長笑,轟轟隆隆的笑聲傳遍千里。在他立足之處,方圓數百里內已成絕地,山川峰巒,悉數被神炎熔成了地漿。顧清、吟風分別被一團神炎鎖著,生死未知,而紀若塵更是全無蹤跡。

  大戰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頭惡氣。不過他身周燃著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在風中熄滅,顯然受創不輕。

  禹狁神念如電,倏忽間已在整個昆侖中往復掃視了十餘遍,卻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跡。這也難怪,九幽之炎最擅隱藏采掠,縱是紀若塵全盛之時,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現在九幽之炎可能只余一點火星,單靠目力哪里還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尋,活捉顧清和吟風,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點罪過。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夠保住仙藉,已算萬幸。

  禹狁神念一動,三萬天兵仙將即行列陣,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斥駡:“沒用的東西!你這樣回去,實等同於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間肆虐,到時候你讓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聽聲音,禹狁登時不驚反喜,慌忙納頭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現出一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餘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一只螞蟻。但這只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你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一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這麼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面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雲而來,一步千里,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面前,兩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覺眼前一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面前。他先是駭然,後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只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麼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乾淨!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一現,冷笑道:“大天妖,你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這等自以為可以淩駕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羅天君撫須連連冷笑,道:“你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湮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麼?”

  長笑聲中,濟天下一隻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鬥,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一切努力去想像過,也在無盡的戰鬥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鬥是什麼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像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鬥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一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昆侖之上,已是雲淡風輕。

  濟天下鬢髮微亂,面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里昆侖,雲開霧散,霞帔萬里,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湧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一口氣,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即看到了面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間,無數畫面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閃過,就在這一刹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後緣!

  “你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注視著顧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湧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後一道光柱沖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一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面,等她回過身時,面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一物。

  昆侖之上,終又雲淡風輕。

  掌櫃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歎了口氣,道:“萬財,你說這傢伙打生打死的,怎麼只呆在無盡海裏,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一見?最近幾百年來,好象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壇,聞言歎道:“那傢伙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回中,便只有一面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櫃夫人聽得一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你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櫃夫人望了一望,卻未回答。只見那張佈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一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聲歎息。他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麼要歎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面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後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一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一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的,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只長歎一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簷。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雲獸上,倚著一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一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惟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一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昆侖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簫,徐徐吹起。

  終章 一曲千年

  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的識海中終現一點毫芒,那線靈智之光初起,黯淡明滅,一息之間便延展方寸,宛如初次在蒼野中蘇醒之時。

  “我這是……在哪里?”

  他的意識掙扎著,試圖從茫茫黑暗之洋中浮出來。掙扎之際,他似乎在無垠暗色中看到了一點青瑩,飄飄蕩蕩,正悠然遠去。青瑩之中,有一個柔淡如水的身影,正安靜寧定地望著他。她是如此的安靜、溫婉,以至於大多數時候,他甚至完全忽略了她。

  無論是攜手共遊,抑或是獨修《輪回》,她都不過喜,不傷憂,是同樣的柔順似水。她又為了什麼,只為了當初他那偶伸的援手嗎?

  然而一切都要過去了,正如這點雖逶迤低徊但仍漸行漸遠的青瑩。

  “青衣!”

  他一聲狂吼,霍然坐起!

  只聽砰的一聲響,眼前湯汁飛濺,碎瓷橫飛,頭頂更是一陣劇痛。原來床邊一人正端了一大碗湯藥,卻不意他突然坐起,剛好一頭撞在藥碗上,將只青花大瓷碗撞了個粉碎。

  “臭小子!好久沒回來了,結果一醒過來就闖禍!唉,可惜了俺這件新衫!”床邊那人四十餘歲年紀,中下身材,獐頭鼠目。他一眼望去,登時脫口而出:“掌櫃的!”

  這人正是掌櫃張萬財。聽了這聲叫,掌櫃的臉色才算好了些,笑駡道:“臭小子,難得你還記得我,算你有點良心。”

  他怔怔看著掌櫃的足有一刻,這才如大夢初醒:“是了,我是紀若塵!”

  一想起自己是誰,立時無數畫卷如潮水般湧入,多少前因後緣,已盡數明瞭於心。

  世說百世輪回,為一大周回。

  其中多少愛恨交織處,多少豪情、皆化作了繞指柔,卻又如何分說?

  百世之前,他也曾為君王,英武雄壯,世所罕見。其後為博伊人一笑,廣聚天下之眾,築高臺於太行,名為鹿台。高臺成而天下反,他此時已知伊人為妖,卻無分毫悔意,守高臺而拒天下英豪。姜尚雖請下十萬天兵,令得他節節敗退,最終困守孤台,他卻仍笑談風雲。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伊人最終卻棄他而去。那張狐皮之下,竟是凜凜仙氣!

  望那灑然背影,他憤而舉火,焚了鹿台,也焚了自己。

  百世輪回,轉瞬而過。

  今生今世,他成了九幽傳人,而當年棄他而去的伊人,則成了豔名遍天下的楊妃玉環。她前世棄他而去,今世卻因他而亡,也算是因果迴圈,造化弄人。只是此刻他已知道,實情並非如此。如不是諸多意外,這一世他命中註定的本該是再次死在楊玉環手中。與他愛恨糾纏不清的,本該是這個女子。

  誰又在暗中牽弄輪回、擺佈生死?

  不過百世塵緣,糾纏牽掛的本該是誰,于紀若塵而言都已不重要。他略舒展了一下身體,心念動處,體內九幽之炎即行複燃。他再虛空一抓,修羅即在掌心中重現。紀若塵倒提修羅,即向房外行去。

  “臭小子!你要去哪里?”掌櫃的追在他後面叫道。

  “昆侖裏有個仙人禹狁,我去看看他怎麼樣了。如果還在,我去送他歸西!”紀若塵邊走邊答,語聲森寒如冰!

  既然未死,那他就要找禹狁再戰。既然此身已是不死不朽,那就是戰至地老天荒,也要將禹狁挫骨化灰!

  轉眼間他已出了房間,來到了庭院中。正要一躍飛天之際,紀若塵忽然全身僵硬,呆在當場!

  掌櫃夫人正從廂房中出來,手中捧著一點青瑩,向紀若塵道:“這麼急著去拼命幹什麼?那個什麼禹狁早讓人給歸位啦!哪,這裏有樣東西是別人留給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這是……”紀若塵盯著那點青瑩,已說不出話來。但聽撲的一聲悶響,修羅落地,登時沒入到堅硬的青石地內。

  他無言,小心翼翼地接過掌櫃夫人手中的那點青瑩,如掬水月。青瑩入手的瞬間,他已感應到裏面那一絲微弱之極的生機,若非他靈覺幾已冠絕當世,根本無從察覺這隨時可能逝去的生機。

  此時的紀若塵道行大成,早非昔日可比。他凝思片刻,已有決斷,於是向張萬財道:“掌櫃的,借間客房一用。”

  紀若塵進了客棧中惟一的一間上房後,張萬財仍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掌櫃夫人也徘徊不去,不時向房中瞄上一眼。紀若塵即未關門,也未布下任何禁制,根本沒有隱瞞之意。

  紀若塵先布下文王山河鼎,再將青瑩小心翼翼地置入鼎中,而後向青瑩深深地望了一眼,方徐徐閉上雙眼。他雙唇微開,吹出一縷至純至烈的九幽溟炎,注入山河鼎中!九幽溟炎如一道筆直藍線,一入鼎口,即行引燃了鼎中潛藏溟炎,一時之間,文王山河鼎口噴出幽幽藍火,不住灼煉著鼎心中那點青瑩!

  有所謂物極必反,九幽之炎可滅萬物,也可生萬物;山河鼎能煉妖,亦能聚妖。青瑩一線生機,盡在於此。若能盡棄二物,或會有一線轉機。

  見了屋內情景,掌櫃的猛然一驚,臉上浮肉抽動,忍不住叫道:“那可是天地間絕無僅的仙鼎啊!你這般用法,會毀了它的!”

  掌櫃夫人驀然大怒,一把抓住張萬財耳朵,用力向外拖去,一邊喝道:“張萬財!你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麼!快給我死一邊去!”

  張萬財忍著痛,仍堅持叫著:“喂喂!臭小子,你那九幽之炎可是這人間獨一份啊,別都噴完了,千萬記得留一點!只要有了溟火,以後你就是這界老大,別說區區一個禹狁,就是仙帝下來也不敢招惹你!喂喂,不能再噴了,快停下……唉喲喲!!”

  “張萬財!!”掌櫃夫人一聲暴喝,聲若雷鳴,整個客棧都被震得瑟瑟落土。她手上加勁,幾乎將張萬財提離了地面,生生將他拖了出去。隨後,夫人怒吼聲、掌櫃哀鳴聲、以及拳拳落肉聲,交錯而至,聲聲入耳。

  上房中,紀若塵早將一切收在耳內,面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口中冥火卻是源源不絕。

  九幽溟炎與他早成一體,這般生將溟火吹出,苦痛處實與剝骨抽髓無異。然他心如平湖不波,只將體內溟火徐徐吹出,直至最後一絲星火也離體而去,方才張開雙眼。

  文王山河鼎早已灼煉成青白之色,微微顫動,忽然炸成萬千碎片!每片碎片上都粘著一絲溟炎,在千萬道湛藍炎絲的牽引下,山河鼎破片迅速回攏,聚至一點處,化成一顆亮至極處的溟炎星火!

  這點星炎閃耀七次後,終化煙而去。火盡煙消處,正浮著一枚通體青色、晶瑩潤澤的蛋。

  紀若塵微笑,笑得歡暢,眼角卻有一滴淚下。

  什麼王圖霸業,什麼諸界稱雄,什麼夙世情仇,在這一刻,皆化浮雲。

  無定天河河畔,正有百萬天兵肅穆列陣,諸天君,眾仙將各守其位,鴉雀無聲。前鋒距無定天河十裏處佈陣,仙帝居中而坐的本陣已在百里開外。

  無定天河彼岸,茫茫玄荒中,響起一聲若隱若現的異嘯。前軍傳令軍官即刻高聲叫道:“天妖來襲!”

  “天妖來襲!”“天妖來襲!”傳令聲聲,方將消息報至中軍,無定天河上忽然掀起千丈巨浪,河水生生向兩邊分開,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河床!

  玄荒深處現出一點白影,踏風而來,瞬息間越過天河,在百萬天兵陣前立定!

  天妖已現出本體,這是一隻周身雪白、似虎非虎的異獸,身長不過丈許,看上去似乎也沒什麼威風,實在讓人無法相信,無定天河斷流現路,竟會是它所為!

  望著面前百萬天兵,天妖喉間發出陣陣低聲咆哮。哮音一起,登時一道無形震波擴散開來,頃刻送至千丈之外!但凡在震波範圍內,無論天兵還是仙將,仙力高的倒飛而出,法力低的直接跌倒。本是整齊如刀削的陣列中,登時多出了一片圓弧形的空地來。

  天妖雙瞳微縮,早已盯上了百里之外的仙帝!它忽然仰天一聲長嘯,然後全身發力,驟然一躍千丈,直接沖向仙帝。

  天妖長嘯方起,昊明立時面色大變,大呼一聲:“陛下小心!”即以身擋在仙帝之前!他幾乎是剛動,就見萬丈白光如潮撲來,白光所過去,仙將天兵,甚至是諸天君都一一倒飛而出!昊明駭然之際,那白光已撲至身前。刹那間,他驟然感到數以千計的力道傳至身上,要將他生生拖開扯碎。昊明雖只是十二天君之一,然而追隨仙帝日久,論仙力深厚實不在四大天君之下。白光一上身,他仙心立時本能而動,自行驅動體內仙力,以應對身外千道撕扯之力。

  然而仙心初動,昊明立時暗叫一聲不好!他體內仙力瞬間分成數千道,分頭應對外部侵加之力。可是這麼一分,仙力互相激蕩,突然大亂,轟然炸開,昊明即刻身不由已,冉冉向後飛出!

  他已然明白,為何這許多的仙將天君合力,也不能阻擋天妖分毫。其實他們根本不是被天妖以無上道力擊飛,而是被自己體內混亂仙力給拋飛。然那天妖瞬間就能引得諸仙仙力大亂,自己將自己拋飛,對於大道的領悟,已到了何等境界!

  倒飛中,昊明但見天妖化作一縷白氣,已沖到仙帝面前。

  仙帝已化作人身,看上去四十許年紀,慈眉善目,一雙細長鳳眼總是帶著溫潤笑意。見天妖撲來,他飄然起身,間不容髮地閃過天妖撲擊一爪,然後大袖飄飄,落荒而逃!

  仙帝去勢好快,幾步已邁至無定天河邊,沿著河邊向西方遠飆遁走,瞬間消逝無蹤。天妖追得也疾,仙帝雖已快得令眾天君目瞪口呆,他卻始終不離十丈之地。

  數息過後,諸位天君仙將剛從驚愕中恢復,忽然只覺有微風拂面而過,無定天河東方光芒一閃,但見仙帝如電逝長空,轉瞬自百萬天兵陣前掠過,又消逝在茫茫西方。他身後跟著一道白光,不用說自是天妖無疑。

  諸天君剛吐到一半的氣,立時又梗在了胸口。

  眾仙皆知無定天河其實是個環形,其長不知幾萬萬里,將仙界與無盡玄荒隔開。只是,就這一息的功夫,仙帝與天妖就已繞著天河走了一圈?!

  又有微風拂過,仙帝與天妖在諸仙面前一閃而逝。

  當第三度風起時,諸仙已覺木然。然而這次仙帝在無定天河河畔停下,天妖仍是相距十丈,也不再寸進。

  一仙一妖互瞪片刻,大天妖忽然仰天一聲長嘯,玄荒深處,異嘯聲陸陸續續響起,這是玄荒各類巨妖異獸臣伏的表示。

  天妖掉轉頭來,轉向無盡玄荒深處行去。茫茫天河再次斷流,為它讓出一條路來。這一次,天妖走得不疾不徐,身後百萬天兵,如蟻真仙,矗立如嶽,卻無一人敢稍有動作!

  直至大天妖在玄荒深處消失,諸仙方一擁而上,將仙帝簇擁起來。昊明飛得最遠、跌得最重,好不容易才鎮伏下體內淩亂仙力,這時仙帝旁邊早圍滿仙人,卻是擠不進去了。

  於是好一陣亂,諸仙才重行排好陣列,整軍回師。直至此時,昊明才得以重新侍立在仙帝身邊。

  “陛下,那大天妖怎麼突然就離去了?”昊明以仙法悄悄問道。大天妖下界千年,重返天界後來勢洶洶,將百萬天兵沖得人仰馬翻,且追著仙帝繞著無定天河跑了三周,怎就突然退走了?

  仙帝微笑回道:“他是不忿朕設下此局,賺他去無盡海堵了修羅塔千年。所以此次回返仙界後,繞河追我三周,只是為了出口氣而已,並非真要殺朕。不過朕甩不開他,他也追不上朕。縱使他真有殺心,其實也奈何不了朕。”

  仙帝又道:“待回去後,將仙藉中吟風與青石那兩頁撕去。今後何去何從,且由他們去吧。”

  昊明應了。

  此時此刻,萬里之外,顧清與吟風正並肩而行,有驚而無險地過了無定天河。雖在天河之畔過了數千年,這尚是兩人首次踏足天河彼岸,離了仙界,步入玄荒。

  吟風望定顧清,道:“你可想定了?”

  顧清望向蒼茫無跡的玄荒,任罡風吹動青絲,悠然道:“無盡玄荒,盡有蒼茫大道在。今後千年萬載,自可慢慢追尋。”

  吟風微笑道:“如是甚好!”

  於是兩人起行,向玄荒深處行去,只不過一人往左,一人向右。

  此時百萬天兵各回所部,諸仙也自散去,只有昊明隨仙帝入了昆侖。待左右清靜,昊明問道:“大羅天君行事雖有不妥,可是攫取混沌之氣,逼迫九幽修建修羅塔,皆於我仙界有益,不是一舉兩得之策嗎?陛下又何以想毀了此塔?”

  仙帝並不化氣而去,仍保持著人身,微笑道:“盤古開天地,清輕者為天,濁重者成地。于天地源處生髮的混沌之氣,也半上青冥,半下九幽,此方是平衡之道。大羅天君封堵混沌元氣,使之多向青冥流溢,逼迫得九幽群魔修築修羅塔,上天與我仙界決一死戰。修羅塔即使築成,九幽群魔也必大傷元氣,決戰輸多贏少。這即是大羅之計。只是,昊明,你且仔細想想,如此與大道背向而馳,真是好辦法嗎?如果這般簡單采掠可證大道,朕何不將混沌元氣一口吞盡,說不定就堪破此界,破空而去了。又何必在昆侖中枯坐十萬年,參悟天地大道?況且沒有了九幽之炎,九地之下,也自會生出新火來,此為大道生生不息之意。那大天妖之所以只追朕三周便罷,只是因為他也知道,若他坐在朕這位置了,也會如此做而已。”

  昊明正仔細體味之際,仙帝忽然又是一笑,道:“你看,人間那九幽之炎,自行熄滅了吧。”

  昊明即運起神通,向下界望去,面色便有些古怪了。

  仙帝悠然道:“若有餘睱,朕倒是想到人間一行,好好的走一走,看一看。”

  昊明也有些心嚮往之,道:“臣自當相隨。”

  轉眼間,已是匆匆十年過去。

  自紀若塵解散妖軍,不知所蹤後,安祿山每況愈下,戰局漸漸不利,終為其子安慶緒所殺。史思明與安慶緒又輾轉殺戮,內亂紛呈,因此敗亡更速。到了此時,戰火已熄了數年,神州各地,漸漸恢復元氣。

  西涼古道上,又逐漸有了遠行的旅人。不知何時,道旁多了間客棧,供過往旅人稍作休憩。

  這一日秋高氣爽,天晴雲淡,古道上風塵不起,正是適宜出行的好天氣。

  客棧中堂不大,堪堪能放得下四張桌子,打掃得倒是十分乾淨。

  紀若塵坐在靠近櫃檯的一張桌旁,在一隻西北獨有的大大碗公中倒滿了烈酒。酒氣一出,他身上青影一現,一條小小青蛇自他領口彈出,落在碗邊,探頭入碗,噝噝地汲起酒來。青蛇身體雖小,酒量卻是極好,轉眼間已將滿滿一碗烈酒飲盡,仍是意猶未盡,只是不知道它小小身子,是怎麼把一碗酒盡數裝入的。

  掌櫃夫人又拎了一壇酒出來,望著這條小小青蛇,笑道:“小傢伙長得很不錯,看樣子再過個一兩年,就可靈智初開了,不過要想早點化形成人,還需尋些靈藥服食。”

  紀若塵輕輕撫了撫青蛇的小腦袋,微笑道:“無妨,反正時間多得是,慢慢找就是了。”

  青蛇又飲了一碗酒,輕輕一躍,自紀若塵袖口鑽入,沿著肌膚爬行,遊至脖頸處,尋個舒服地方盤了。

  紀若塵身旁則坐著張殷殷,十年光陰,她已脫去青澀,初現成熟,然那嫵媚清麗,依如往昔。她懷中抱了個嬰兒,雖然剛剛足月,看起來卻是極漂亮的,已有了她七分影子。

  紀若塵頸中青蛇似乎有些不喜歡張殷殷,時時會向她亮一下小牙。張殷殷一邊輕輕搖晃著嬰兒,一邊也會向青蛇回一個鬼臉。

  掌櫃的提了個青銅小酒壺,懶洋洋地走了過來,在桌邊坐了,先自斟三杯,方歎了口氣,有些意興闌珊地道:“世道太過太平了呢,也有些不好。這日子過的,就叫一個平淡如水。一天到晚也見不到幾個客人上門,而且都是些沒啥油水的。唉,已經快十年沒見著肥羊了!天上那班傢伙,真不知道都在幹些什麼,也不怕閑出病來!看來俺起的這‘有間客棧’的名號,財運有些不旺啊!”

  聽得掌櫃的如此長籲短歎,紀若塵不禁莞爾。

  此時日頭西斜,就要到了關門閉客的時辰。忽聽外面蹄聲得得,然後但見兩個少年騎兩匹青毛健驢,停在了客棧外面。

  兩人年紀不大,方當弱冠,看上去是雲遊天下的書生和隨侍書僮。二人均生得面紅齒白,相貌俊朗,主僕都端的是一表人材。

  他們將毛驢栓了,書僮即提起行李書囊,跟隨著少年書生走進了客棧,尋了靠門口的桌子坐下。書僮便叫道:“店家,打酒上菜,再準備一間上房。菜要兩葷兩素,不要太鹹太油膩,再來一壇好酒,烈些也無妨。我們家公子吃過飯要早些歇息,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跑堂的少年應了,即刻到後廚忙碌,不片刻的功夫,已將酒菜準備齊整,流水價端將上來。

  那少年書生飲了一杯酒,只覺一股火辣辣的氣息自腹中直沖而上,不覺贊了聲好酒。三杯下肚,他不禁豪氣漸起,指點著店外,向書僮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只有如此地方,才會有如此烈的酒!”

  紀若塵和掌櫃的不禁面面相覷,掌櫃夫人也自後廚探出一張大臉,不住打量著這少年。紀若塵頸中青蛇微微張開眼睛,向那少年看了看,便又昏昏睡去。

  此時客棧中跑堂的少年湊上前去,陪笑問道:“我們這塊地方風硬水鹹,前面百十裏地更是沒幾戶人家。小的看兩位可是神仙般的人物,怎麼也跑到這裏來了?未知二位客官要去哪里,小的說不定可以為兩位指一指路。”

  那書生端然坐了,面帶微笑,朗聲道:“巍巍者,昆侖。”

  塵緣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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