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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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78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0:57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一 奈何途 二

  青城峰頂,飛來石畔,吟風緩緩立起,遙望茫茫雲海,面上微有不悅之意。

  遠方雲海中微現波瀾,一個灰衣女子踏雲而來。她來得極快,幾乎是剛自雲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風面前三丈。她足下踏著朵白雲,將手中拂塵一抖,插入腰後,施禮道:“貧道雲霓,見過上仙。”

  吟風劍眉微鎖,淡淡地道:“雲道友多禮了。你已跳出生死門,不在輪回中,既然選了這條路,卻又何必來見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之道相去甚遠,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業已無回頭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讓我看見了。”

  吟風此話說的極是無禮,然雲霓也不惱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無須動怒。我此來求的非是重歸大道,羽化飛升。既然雲霓當年畏懼輪回艱難,選擇了屍解之道,便再沒存過如此妄想。我此來,只是為了那不成器的徒兒玉環而已。若貧道所算無差,對貧道徒兒下手的惡徒應會來青墟生事,到那時我即可給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順便給他們一個教訓。”

  吟風眉頭更鎖,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見了爾等屍解散仙不發雷轟殺已是手下留情,豈會需要爾等幫手?真是笑話!”

  雲霓仍不著惱,道:“上仙此言差了。這些惡徒非同一般,裏面很有幾個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貧道更為清楚。雖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無貧道分憂,恐怕此役也難免會有些閃失。”

  吟風嘿的一聲,森然道:“縱是真將這萬年道果斷送在人間,我也不會與爾等為伍。你走吧,若再囉嗦,休怪我手下無情,將你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軀用天雷煉了!”

  雲霓終是歎了口氣,宛轉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錯了,我等屍解散仙雖與真仙不同道,可說起神通法威來,較尋常修士還是強了不少。若與上仙生死相鬥,縱不能勝,也當能給上仙找些小小麻煩。可是如此一來,豈不就是令親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聯手也罷,可否念在我師徒情重的份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時候惡徒登山,你打你的,我鬥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雲霓師承前代異人白雲先生,白雲先生飛仙而去後,她獨自苦修,仗著天資絕倫,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飛升大關。然而在天劫行將臨頭之際,雲霓道心不夠堅定,在或則升仙、或則湮滅的大關頭起了波瀾,退縮下來,屍解而成散仙,脫了生死,不入輪回。數百年來,她雖絕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尋常真人可比。

  吟風已是半仙之軀,靈覺感應與凡人大相徑庭。雲霓雖非禍國殃民的容貌,但在尋常人看來,也自氣清而華,卓然而不群,恰若絕峰雪蓮,傲視人間塵俗。可是在吟風靈覺中,只感到陣陣惡臭撲鼻而來,不覺對雲霓更是厭惡。這倒非是雲霓體生異味,而是她修行屍解之道,在真仙靈覺中,便是種種難當的惡味。

  雲霓離吟風不過三丈,惡臭就分外濃烈。關鍵是顧清隨吟風,修的是紫氣化蓮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關鍵時候,最後關頭久久不破。雲霓的氣息吟風感覺得到,顧清便也感覺得到,一旦將顧清從死關中驚動,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雲風皺了皺眉,袍袖一揮,雲霓立時如受驚雲雀,瞬間後移百丈!但見吟風身周百丈之內,不住劈啪作響,無數細小紫雷紛紛揚揚的炸開,將絲絲縷縷的天火抛灑得到處都是。雲霓面色微變,她極受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點也是難當的苦楚。

  吟風淡道:“你當我是尋常仙人,還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開殺戒,卻非是有慈悲心。隨便你在哪里,但不准踏入飛來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話,我袖中九天雷發,若你能接下三道,白雲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雲霓面上掠過一絲陰冷神色,然而一閃便逝,恭敬施禮道:“多謝上仙成全。”

  看著雲霓的背影,吟風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蕩正途,淨想些陰險齷齪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聲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雲霓聽見。雲霓去勢登時一頓,而後加速離去。那縷怨憤之意雖然微弱,卻如何瞞得過吟風去。不過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後決戰時會否多一個屍解散仙相助。這等道心不堅之人,修為再深湛,又哪堪托負重任?

  西京大明宮,朝元殿內,此際可謂風雲彙聚,人中龍鳳、妖孽魁首,濟濟一堂。若是個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著。

  大殿中央,放著一個丈許方圓的桌案,案上便是具體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宮。桌案東首立著蘇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靜,若夜曇靜放。可是如此清靈婉約的一個佳人,卻無人願意站在她一丈之內。直把這柔弱得似是陣稍大的風就能吹倒的蘇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轉。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會立時神情肅穆,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案上青城,絕無分毫旁顧。

  於是案上青城,悄然飄起雪花。於是蘇姀周圍,變得更加空曠。

  案上青城正面,並排立著太隱、紫雲及顧守真三位真人。蘇姀乃是從莫幹峰上逃出去的,當然這個逃字,只有道德宗較低的弟子才會用,而且也只敢在心裏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鎮鎖蘇姀的鎮心殿是何等所在,蘇姀既能脫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關,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無人能夠攔得下她。此刻與蘇姀見了,雖在青墟事上聯成一氣,可畢竟尷尬,於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著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轉睛。

  紫陽、玉虛及太微真人則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為人乘虛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發動西玄無崖陣的下限。

  三真人身後,又立著五名道士,皆是宗內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動。儘管道行修至這等地步後,道心必是堅毅如一,可是蘇姀目光落在身上,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驚肉跳,很有些想出殿遠遁的衝動。

  雲風道長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著個清秀俊逸的青年,裝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隱隱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爾會在殿中眾人身上掃過,對三真人也沒多少敬意。不過他惟一避開的,就是蘇姀。此人正是與雲風同輩的沈伯陽,不知他答應了紫陽什麼條件,才得被允許參與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雲風身邊,她雖然道行尚不如同門五位上清道人,卻在蘇姀的眼波掃視下立得尚穩,可見道心之堅毅純淨,顯然已遠為過之。

  大殿角落裏,還立著個瘦小枯乾的老太婆,拄著根盤曲如虯的木杖,佝僂著身子,雙眼似開似閉,昏昏欲睡。除了蘇姀外,殿中倒是無人敢於小覷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太婆,畢竟雲中霧嵐雖不為尋常修士所熟悉,殿中眾人還是很清楚這名字的份量的。

  紀若塵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離蘇姀不遠不近,正好一丈。或許是因為殷殷的關係,或許是因為煉妖鼎的關係,總而言之,蘇姀對他是格外關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視。然則結果卻很是落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風過石,全無分毫回應。由是,蘇姀也隱隱震驚于紀若塵道心之寧定。

  玉童孫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貼壁站著,一言不發。

  大殿另一角,則是龍象白虎二天君。與殿中其餘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獨行,應該為人一眼自人叢中認出來的那種。然而在這暗流湧動之時,殿中幾乎人人都是氣勢含而不發,如峰停嶽峙,輕而易舉的就將二天君給壓了下去。此次下山,龍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頗有不倫不類之感,白虎天君則用一條黑布縛住了雙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湧動的大海,只有殿心處方得清靜,就如漩渦中心。在這漩心中,卻有一個意態從容瀟灑,正作指點江山的世外高人狀的濟天下。他全無分毫道行,貪財好色的性子更說不上有什麼道心,因此也就對蘇姀誅心般的目光全無所覺。殿中眾人,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哪一個不是有響噹噹名號的人物?都要顧著點身份體面的,與蘇姀暗中鬥法也就罷了,如果一個支撐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濟天下,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這種神念相鬥,最是隱晦兇險不過,考驗的各人道心,倒與道行高低並無多大干係。

  濟天下此時此刻已洋洋灑灑講了小半個時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隨便哪個身份地位都比他高個七八十倍的,可是現在卻人人安靜聽講,目光片刻不離案上青城。濟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來,登時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壞得七七八八。他或許不知,其實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蘇姀身上,根本就沒聽他在講些什麼。古來論道鬥法皆是從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規。濟天下在這裏羅囉嗦嗦地講著兵法,其實眾人心都不大以為然。殿中認真聽著的,也就紀若塵、雲風、姬冰仙等寥寥數個而已。

  好不容易濟天下告一段落,蘇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眾人都松了口氣。蘇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盡的濟天下,哼了聲道:“這可是與真仙相鬥,你這點陰謀詭計又上不得臺面,能有用嗎?”

  濟天下傲然道:“權謀之策無非手段,端看是誰來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賣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則既然是由濟某來主持大局,權謀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蘇姀哼了一聲,根本就沒把他自吹自擂的話放在心上。

  時已寒冬,又逢亂世,本該是百姓多蹇時節。好在蜀中氣候還算溫和,又未受戰火波及,貧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靈秀,然冬季陰濕多雨,別有一番苦楚。但若與北國千里冰封的酷寒相比,卻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著家小小客店,前後不過三進的院落,看樣子不過有三四間客房,前堂裏至多擺得下四五張桌櫈。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頭,院牆上幾條紋路,看上去土色甚新,應是才補過不久。院中養十餘隻雞鴨,一條黃狗。

  陰雨綿綿,看時辰才剛過午後不久,可外頭的天色已暗得緊了。這樣的苦濕日子,除非萬不得已,誰還願意在外行走?是以長長官道兩端,不見一人一馬。

  客店大門半開,透著紅彤彤的燈火,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圓數裏內惟一暖意所在。店中只有一個客人,面前不過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卻已堆起好幾個空酒壇。大冷的天氣,這客人卻裸露了上身,將粗布道服隨意紮在腰間,手捧酒壇,仰頭痛飲。

  壇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這道人噴出口濃濃酒氣,抹了把唇邊酒沫,隨手將空壇拋在腳邊,叫道:“小二!打酒來!”

  店中夥計是個看上去十四五歲的瘦弱少年,聞他叫喚,先向掌櫃的看了眼。掌櫃的立刻罵道:“還愣著幹什麼,沒聽到客官要酒嗎?我養你這個小雜種,難道就是來吃白飯的?”

  少年嚇得一抖,忙奔入後廚搬酒。

  掌櫃身後門簾內傳出一個低低的聲音:“這只雜毛喝了這麼多壇酒,不會是想吃白食吧?我看他身強力壯的,你這根麻杆再加上夥計也多半打不過啊。”

  掌櫃的也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婆娘又懂得什麼?看他腰裏那塊玉佩!賣了怕是足夠買我們這樣的小店三四間了!”

  門簾後傳出“呸”的一聲,道:“你啥時又懂得看玉了!”

  掌櫃凜然回道:“我年輕時可是盜墓出身,這是吃飯本領。當年為了娶你過門,可是正經盜了幾個大墓,才湊夠了銀錢!”

  門簾後哼了一聲,便再無聲音。

  那少年戰戰兢兢地從後廚出來,懷中又抱了壇酒,放在桌上。他兩隻眼睛滴溜溜直轉,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後以及右肩數道橫豎縱橫的傷痕。這些傷疤極細極淡,卻又根根筆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後裝在身軀上一樣。少年早嚇得臉色蒼白,見道人揮手,立刻連滾帶爬地躲入後廚去了。

  道人拍開酒壇,卻不便飲,而是張開雙朦朧醉眼,向店門處望去。若他目光能夠透得過門外暗淡天光,綿綿雨霧,便可遙遙望見鬱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實早將掌櫃夫婦的對話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卻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飛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綿綿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內,他曾住了數十年。那數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時此刻,他實不知胸中翻湧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戰火起時,是該上青城,還是該悄然遠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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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一 奈何途 三

  淒風苦雨,似乎永無止歇,客棧外的天色晦暗如夜,透過綿綿雨絲,僅勉強能夠看得清數丈之外。

  雨霧中,緩緩行來一個青衣少女。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她卻衣著單薄,雖然持著油紙傘,但在這鋪天蓋地的雨幕中卻遮擋不了太多,外裳早被雨霧浸透,透出些玲瓏曲線。如此寒冷天氣,她卻沒有絲毫瑟縮,腳步從容,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隨意閒適,好似感覺不到寒意。

  雨霧中隱隱傳來砰砰的鑿木聲,少女便向著聲音來處行去,一間頗顯破落的客棧的輪廓在霧氣中漸漸清晰現出。

  少女不疾不徐地行著,每一步都落在鑿木聲的點上,如是,便與天地雨霧相合,徐行漸進,直至客店門口。

  透過半開大門,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一個乾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手持錘鑿,在一塊木匾上刻字。所謂木匾,其實也就是塊表面刨得稍微光滑整齊些的木牌罷了。這人看裝束不像是個木匠,倒似是這家客店的掌櫃。當世蜀中雖稱富裕,但升鬥小民謀生仍然艱難,這樣大小的客棧,最多雇得起一二名夥計廚師,掌櫃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廚師數職,在這裏自己刻塊匾也不算什麼。

  木匾上已刻了客棧兩字,前面卻是空白,看來這掌櫃的還未想好應該給客棧起個什麼名字。

  青衣少女甯定立在茅草棚外,安靜地看著掌櫃刻匾。不過這男人苦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麼響亮的名頭來,只好站起,向少女苦笑道:“風水學得不精,連個名字都想不出來,倒是讓姑娘見笑了,唉!這下雨天的,姑娘是要住店呢,還是要打尖?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天又黑了,姑娘還是住一晚再上路吧,小店還有間上房,簡陋了些,可還算乾淨。”

  少女笑笑,道:“多謝掌櫃的。青衣只是看著這裏暖得令人歡喜,所以過來討杯水喝,不住店,一會還要走路呢。”

  掌櫃將雙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道:“這麼黑的天,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在荒野中亂走……”

  他正在勸著時,掌櫃夫人已從正堂大門中擠了出來,瞪眼喝道:“老娘一會看不住,你就在這裏跟人勾勾搭搭!”

  掌櫃驚得全身一抖,慌張道:“哪有此事!我去後廚燒湯,燒湯!”說罷張惶而走,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說不清,上策莫過於溜之大吉。

  掌櫃遁走後,掌櫃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然後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圓睜的環眼眯了起來,心痛道:“看你這跟水一樣的女娃,怎麼澆成這個樣子!受了風寒怎麼辦?快進堂去喝碗熱湯,驅驅寒氣!來,萬財那殺胚別的手藝不行,一鍋湯,一籠包子是做得不錯的!”

  掌櫃夫人看來平日呼喝掌櫃和夥計習慣了,再加上那比掌櫃的足足高了一頭,寬兩圍的偉岸身軀,舉手投足間自有股霸氣,不容違逆。青衣剛想推辭,掌櫃夫人大手一張,劈頭抓來,把她輕輕巧巧地硬拉入堂內,尋張桌子按她坐下。

  青衣舉目四顧,見飯堂格局頗為局促,牆角一張桌子上伏著個光背道人,正酣聲大作。從那撲面而來的酒氣可知,這道人醉得著實不淺。

  掌櫃夫人向後廚看了眼,咆哮道:“人都死哪去了!鍋裏現成的熱湯不會盛碗出來?”

  掌櫃不見蹤影,只打發小夥計端碗濃湯出來。這碗湯湯色乳白,清香隱隱,湯中飄著的幾片菜葉也翠得喜人,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兩項,確是平凡處見功夫,等閒難得一見。青衣雖已可不食人間煙火,可看了如此一碗湯,還是忍不住有些心動。她素來率性而為,便喝了個乾淨。

  掌櫃夫人見了,心中歡喜,努力放輕柔了聲音,道:“妹子,天也晚了,現下外面世道很亂,可是有不少壞人。你這麼水靈的女娃,怎好在荒地裏亂走?要是不嫌這裏局促,就住一晚吧。”

  掌櫃夫人身材偉岸,一臉歲月滄桑,少說也有四十上下,這聲妹子卻叫得十分自然,不知是真親熱,還是另有別的心思。

  青衣認真地想了想,仍是搖了搖頭,起身告辭。

  掌櫃夫人知道留她不住,歎口氣,吩咐小夥計取了幾個熱騰騰的包子過來,用個包袱皮卷了,硬塞給青衣。

  青衣收了,便離店而去,悄然隱沒在煙雨之中。

  飯堂內忽然傳來咣當一聲大響,本是醉臥著的道人忽然站起身來,將面前桌子撞翻在地。

  “青衣!”他大叫一聲,閃電般沖出正堂,然後在綿綿雨絲中茫然站住。

  四野蒼蒼,風雨如晦,哪還有青衣那婷婷身影?

  道人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隨便選了個方向,沖入雨霧之中。

  掌櫃夫人此時方奔出院外,吼聲如雷:“兀那雜毛,喝了老娘這許多壇酒,可還沒給酒錢哪!天下雜毛,難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嗎!”

  掌櫃夫人吼聲轟轟隆隆,向四面八方擴散出去,可哪見那道人蹤影?她剛咒駡一句,忽有一物自天外飛來,正好敲在她額頭上,登時將個身軀雄壯的掌櫃夫人砸翻在地。掌櫃夫人好不容易爬起,剛要大罵,忽然看見地上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正是那道人掛在腰間之物。她疼痛不滿立時飛到九天雲外,一把抓起玉佩,仔細看了又看,見像是塊值錢寶貝,這才笑顏逐開。

  掌櫃夫人一抬頭,忽見小夥計縮在門口,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只向著自己手中玉佩猛瞧,立時罵道:“小雜種瞧什麼瞧!你當你是什麼人,能有那麼好的運氣也撿塊玉嗎?別說是玉,就是塊石頭也沒見你撿塊來!還不快去後廚燒水,再慢手慢腳的,仔細你的皮!”

  少年惟惟諾諾地去了,掌櫃夫人將玉仔細擦了幾遍,這才收入懷中,一步三搖地回了客店。

  青衣獨自在雨中漫行,渾然不知要向何處去。她知道後面那個醉酒道人正在追來,還依稀記得那人道號虛無,似乎是青墟宮中人,道行還挺深湛,不知怎會醉倒在這麼間小小客店裏。可她現在心中陰鬱,一如這雨天,完全沒有心思與他搭話。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幾步,便將兩人距離遠遠拉開。

  青衣此際氣息與周圍渾然一體,虛無完全追蹤不到她的氣息,又讓他如何追來。

  只不過,青衣也不知自己該去哪里。

  她不想遠離,也不想靠近青城,便只有隨心遊蕩。雨絲淋在身上,也覺寒冷。然她絲毫不想抵禦,用身體肌膚體會著這透徹肌膚、纏綿入骨的寒。

  行過一處樹林,青衣忽然聽到一陣隱約的抽泣,聲音幼細,似是個小女孩。如此寒冷雨夜,在這荒效野外,怎會出現這麼個小女孩?青衣心中一動,即向聲音來處行去。

  林中一片空地上,跌著個女孩,雙手抱膝,將頭深深地埋在膝間,兩束長長的髮辮早已淋透,垂落在地,和著泥漿糾結成一團。她背心不住聳動,哭得正厲害,一邊抽泣一邊喃喃自語:“死了,都死了……好多死人,好多血……我不要再殺了,不要!別再逼我啊……舞華姐姐,你在哪里……怎麼不來救我啊……我不要再殺了……”

  青衣看出這女孩其實不過十四五年紀,不過生得身高腿長,看上去與成人無異。女孩體內隱著一道極淩厲、極霸道的真元,即使以青衣的靈覺,體會到那真元的刹那,也覺有如被一根沾滿了鮮血的針給刺了記,隱隱有點不適。這女孩小小年紀,即便是生來便覺醒了夙慧,也不該有如此雄渾狠厲的真元,實不知她修的是何種法門。

  這女孩所坐之處,方圓十丈內生機皆無。地面上一堆一堆的炭堆,其實原本都是林中樹木,她在這裏坐地而哭,坐得久了,周圍樹木受她體內真元氣息侵染,竟然都化炭而枯!

  青衣向前行了一步,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內,立覺體內生機外泄,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女孩立有察覺,猛然跳起,叫道:“誰在那裏!”

  她躍起後竟就凝立半空,背後展開雙丈許寬、若隱若現的血色影翼,雙瞳轉成暗紅,向青衣望來。

  青衣略微動念,即凝住體內生機,不使外泄,任那女孩體內氣血如何牽引,都是無用。青衣望向女孩,見她生得極是甜美,若非眉宇間仍有此許稚氣未脫,便不輸與張殷殷多少。

  青衣輕歎口氣,問道:“你修這門道法,需要殺很多人嗎?”

  女孩兒猛然被勾起心事,面色蒼白之極,又有些泫然欲滴。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淚水,尖聲叫道:“你是誰!我的事不要你管!”

  那女孩頂心中忽然升起道細細血線,青衣心中微凜,動念間化成青絲的混沌鞭已現,繞身一周,將全身護住。

  女孩握拳,淩空一拳擊來!便有濃濃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觸而退,有如一道血潮,越過了青衣,又向前滾滾而去。

  血潮與混沌鞭相觸之際,青衣身軀也微微一震。她心中微覺訝異,這女孩道行之深,道法之厲,竟然遠出她原本意料,混沌鞭也未能盡數將血潮攔下。

  青衣身後百丈,忽有三道血氣沖霄而起,然後跨越百丈,向女孩飛來,自頂心處鑽入她體內。這三道血氣中混雜著濃濃的靈氣,實是三個潛于林中的修士措不及防之下,被女孩一拳引發的血潮給煉化成了血氣。還有一人修為顯然要高得多,血潮又被青衣攔下大半,因此居然未死。

  他一邊飛遁,一邊叫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腸!有本事留下名號,日後翟某自當登門拜訪!”

  女孩冷笑一聲,也揚聲道:“好啊!我叫蘇蘇,你有本事儘管叫人來無憂穀找我好了。如果一月不見人來,我自會登門拜訪,殺你滿門!”

  那人本是扔句場面話而已,逃跑惟恐不及,哪敢還嘴,早落荒而去。

  蘇蘇啐了一口,道:“就這點本事膽色,也敢打本小姐主意?”

  青衣輕輕一歎,道:“你又殺了三人,現在肯定很不舒服吧?”

  蘇蘇剛出了口心頭惡氣,聽青衣提起,猛然醒悟,心中剛大叫了一聲不好,一道濃重粘稠的血腥氣便自體內猛然湧上,刹那之間,她就如整個都被浸在濃稠血水中般,口中鼻內,除了血氣,再無其他!

  蘇蘇一時力氣盡失,自空中跌落。她兩手勉強撐起身體,便撕心裂肺般嘔吐起來,可是嘔了半天,除了幾口清水外,什麼都沒吐出來。天知道她已幾日沒吃沒喝了。

  青衣行到蘇蘇身邊,撫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別去理會那些血氣,將它們放出來,放出後就會好過了。”

  蘇蘇用力搖了搖頭,道:“那怎麼行!道行會下去的……”一句話未說完,又用力嘔吐起來。

  她儘管修為已至極高境界,可是此刻卻全身抽搐,嘔得痛苦之極。可是不管如何痛苦,蘇蘇仍不忘全力鎖死體內翻湧血氣,一絲也不令外泄。

  青衣便不再勸,在蘇蘇背上輕拍一記,絲絲縷縷純淨水氣便滲入她體內各處,將狂湧血氣一一導引回歸各處玄竅。

  蘇蘇體內平復,抬頭望著青衣,訝道:“你好厲害!”

  青衣笑了笑,握著蘇蘇的手,將她拉了起來,道:“道行再高,也有很多事辦不到呢,還不若什麼都不會,可以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活著。就比如說你,再怎麼不願,還是會不停地殺人,何必定要修煉這種有傷天和的道法?”

  蘇蘇眼中一暗,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都躲到了這裏,還是會殺人……”

  青衣知道,蘇蘇這門道法極是霸道,與人鬥法之際,對手只消稍稍抵擋不住,便會被蘇蘇煉化成血氣,吸入體內。她一個人躲在這荒野叢林中,便是不想與修士接觸,以免再多開殺戒。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蘇蘇就是想躲,也還是有那**薰心的修士尾隨而來,欲行不軌。只是這幾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麼柔弱孤身少女,實是該退避三舍的大殺神。

  青衣皺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練了吧。”

  蘇蘇搖頭,道:“不行!父親說了,道德宗三清真訣正大平和,實是正道修行的無上道典。父親的天資分明更強,可是卻只能和道德宗幾個老雜毛鬥個平手,就是吃虧在修行法門不如三清真訣上。我若不修這龍虎太玄經,別說道德宗那些老雜毛,過兩年或許連紀若塵那小雜毛也殺不了呢!”

  青衣先是一怔,又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麼,你慢慢練吧。”

  蘇蘇呆呆立著,直到青衣即將行出視線之外,她忽然全身一顫,似乎受驚的貓咪,尖叫道:“等等我!”

  不等青衣回答,蘇蘇已如一道青煙般沖到青衣身後,雙手一張,抱住青衣右臂,死也不肯放手了。

  面對如此蘇蘇,青衣居然頗有些不知是好。

  蘇蘇的身量其實與她差不多高,壓著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豐盈柔勁,雖然年紀尚小,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樣。但就這麼個道行直追真人,法訣凶厲狠辣,身材傲人的蘇蘇,卻如只小貓般,扭動著拼命想要藏進青衣懷裏去。

  青衣無奈,問道:“你跟著我作什麼?”

  “不知道。”

  青衣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呢,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了。”

  蘇蘇面色瞬間雪白,似乎想起了極恐怖的事,拼命搖頭:“不!我不回家,不回去!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了。”

  看著蘇蘇驚成這個樣子,青衣心中憐意漸生。可是她又明明知道這蘇蘇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絕對是個人見人怕的大殺神,此時感覺,倒有些說不出的詭異。

  青衣雖然淡柔如水,可是當年她只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時,內心深處便是即剛烈、又頑皮,從不曾是盞省過油的燈,便是張殷殷那只小狐狸,也未在她手上占到過上風的。

  青衣忽然笑笑,竟伸手在蘇蘇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

  蘇蘇登時一驚,面紅過耳,萬沒想到青衣的舉動如此奇異。可是呆在青衣身邊,卻是自懂事來從未有過的寧靜,撲面而來的風中,初次有了清新水氣,不再是那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血腥氣,實令她無法割捨,當下咬著下唇思索,卻不肯放開青衣手臂。

  這一下居然沒把蘇蘇嚇跑,實有些出乎青衣預料。而且看蘇蘇努力思索的樣子,竟似在認真考慮要不要真的被吃,反令她有些吃驚了。

  蘇蘇思索之際,忽然抬頭,訝然向西北方望去。自那個方向,隱隱傳來一道震動。這非是尋常地動,而是真元道法爆烈引發的震波。震波十分微弱,凡俗之人根本無法察覺,然而蘇蘇靈覺敏銳異常,自然立刻察知。從這震波強弱來看,源頭顯然在百里之外。

  道法拼鬥,震動竟可傳出百里,這該是多深的道行,多強的道法?說是地裂山崩,也不為過。

  以蘇蘇的修為,也暗自震驚,再與已身道行相比較,小臉就有些白了。

  見青衣似無一無所覺,依然在雨中漫步,蘇蘇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姐姐,那邊是什麼人在鬥法?怎會有這麼高的道行?”

  青衣向蘇蘇手指處望去,其實她如何不知,那百里之外,為茫茫雨霧所遮擋的,即是鬱翠青城。

  青衣似是幽幽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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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一 奈何途 四

  青城山巔,此際火光沖天,熊熊烈焰中只見金蛇狂舞、雷龍肆虐,綿綿而下的細弱雨絲,根本就澆不滅這熊熊火焰。休說是這等濛濛如水氣的雨霧,即便是雨澆如注、傾盡天河之水,怕也難熄滅這由道法引發的業火。

  青墟宮圍牆及諸殿殿頂,均散發出強烈金光,在冬夜雨幕下凝成一道金色光幕,光幕上淡淡金焰永生不息般地燃著,焰海中偶爾會有數朵紫蓮浮現,徐徐升騰,旋即化滅。這即是青墟宮護宮陣法,業焰永寂海陣。此陣將整個青墟宮變成了陣基,的確是構思精妙,氣勢恢宏,放眼當今道門可占楚翹。然而與道德宗西玄無崖陣將整個莫幹峰變成了陣基的大手筆相比,確是小巫見大巫。

  吟風攜顧清回山后,頗覺青墟宮護宮陣法遠不及西玄無崖陣,於是自九天之外引下一縷青冥氣,煉出幾顆青冥紫玉,命人置放在青墟陣眼中,陣法開啟後,金焰中便多出數朵紫蓮,陣法威力立增二成。

  此時的青墟宮上人影幢幢,儘是馭氣飛空的修士,或運飛劍,或祭道法,正殊死相搏,這場戰事規模之盛,百年來僅次於天下群修圍攻道德宗之役,然而鬥戰之熾,卻猶有過之。

  但聽咻的一聲銳響,一道奪目七彩光華劃破夜天,一飛千丈,直撞上青墟宮護宮陣法光幕。隨著地震山搖般的轟鳴聲,一團十丈方圓的火球升騰而起,將整個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晝。青墟宮護陣光華隨之一暗,那道七彩光華也現出了本來面目,原來是一柄光華湛然的三尺飛劍。此劍極是淩厲,去勢竟仍未盡,直沖入護陣光幕內,一圈一轉,將青墟宮牌匾削下小半邊,這才向來路回飛而去。

  此劍一出,似乎空中所有人都滯了一滯,然後才繼續鬥了下去。

  夜天中,現出一個中年道士,乃是道德宗隨三真人同來青墟的五名上清之一。他此刻面色慘澹,在空中都有些立不定,勉強收了飛劍,便一頭向地面栽落。剛才那驚才絕豔的一劍,便是他彙聚平生道行的傑作。他入道三十年,僅修了這一門道法,可謂三十年磨一劍,果然非同凡響。

  這道士直載到半山腰處,眼看著就要撞上山石。儘管他道行深湛,可此刻真元耗盡,這一摔落不死也要重傷。

  此時山石後忽然轉出濟天下來,看准那道士落處,伸手欲接。哪知就在他堪堪要碰到道士身體時,夜中猛然電光一閃,一箭如自天外來,破胸而入,將那道士釘死在濟天下身前一步處!

  濟天下愣了片刻,這才猛醒過來,驚叫一聲,掩面而走,縮入山石後,瑟瑟發抖,剛才的勇氣早不知飛去了哪里。

  濟天下正發抖間,一雙蒲扇般的大手伸來,將他一把扛起,繞山而走。此人生得極是高大,腳步如飛,抓濟天下如拎小雞,正是龍象天君,白虎天君則護著他的後路。龍象白虎行動極快,倏忽間已閃至數裏之外,找了個隱密山洞,閃了進去。濟天下在龍象天君肩上看得分明,他們剛逃出十餘丈,又一箭如電飛至,端端正正地插在濟天下剛才藏身之所,然後一圈火焰無聲無息散開,將方圓十丈內一切血肉草木,俱燒作飛灰。

  儘管夜冷雨寒,濟天下卻猛然汗透重衣。

  青墟宮上方十丈,虛罔將手中牛角彎弓放下,又自背後抽出長劍,冷然環顧。這個平素沖淡平和的老道,今晚也有了些淩厲殺氣。

  北方空中,虛玄左手托一朵紫蓮,右手拂塵飛舞,不住灑出片片光芒,正與紫雲真人和守真真人戰個不休。虛玄修為不過比二真人略高一線,以一敵二,本該早就落敗身死了,可是此刻雖然盡落下風,卻始終不敗。

  紫雲真人身周數隻藥鼎飛舞來去,鼎口時時噴出大團紫煙,將攻向自己與顧守真的法術盡數攔下。守真真人則左手高舉一塊八卦纏絲盤,右手指處,盤心射出四色光華,道道皆照向虛玄。兩位真人一主守,一主攻,配合得天衣無縫。

  顧守真八卦盤放射出的四色光華連續不絕,道道皆射在虛玄真人身上,或激風,或生雲,或出霧,或成電,各道光華自生異相,具有摧真元,毀元氣,消道行的大威力。他又有紫雲真人在旁護持,自可全力施為,縱是道德宗其他真人,也不敢輕接他盤中卦光。

  虛玄被紫雲守真圍攻,早沒了還手之力,只能仗著身法如電,趨退閃避顧守真的卦光。

  雙方才鬥了片刻,虛玄便中了顧守真六七道卦光。然而虛玄身周罩著層淡淡紫光,幻化成一株巨大蓮花,顧守真卦光照在蓮花上,虛玄掌中紫蓮便暗淡三分。然而蓮蕊中吐出一顆蓮子,化作琉光火星,又徐徐落在蓮瓣上,將紫蓮色澤補滿。於是虛玄護身蓮花複又如初。

  然而虛玄掌中紫蓮不知是何法寶,蓮蕊中蓮子尚余一半,顧守真真元卻已隱隱有後繼乏力的跡象。可是紫雲真人最擅的就是丹鼎之學,顧守真懷中就揣著三顆紫雲真人秘制的補氣益元的七幹兩全丹。當下得個空當,顧守真即刻服下一顆,然後再戰。雖酣戰如初,然而顧守真已僅餘小半的真元竟開始慢慢恢復,可見紫雲真人所制丹藥之靈驗。

  這邊戰局膠著沉悶,東方天際卻鬥得璀璨繽紛,流采華光,橫生四溢,幾乎是才開始動手,便已到了生死關頭。

  太隱真人手持一杆三丈巨戟,戟身不住浮起層層青色大篆。他雙足各踏一團青氣,在夜空中縱橫來去,追著雲霓狠殺。太隱真人每發一戟,必引動數顆青雷,在空中游走不定,偶爾兩顆青雷撞在一起,便會轟然炸開,萬千電火肆虐,無人敢在十丈內立足。

  太隱真人下方,四名道德宗上清修士結成陣法,陣心處飄浮著一團青氣,不住幻化出各種異獸猛禽形象,與太隱真人足下青氣一模一樣。其實太隱真人所踏青木玄天氣,正是出自此陣。有青木玄天氣之助,太隱真人縱橫來去之際,身法何止快了一倍?且這青木玄天氣兼有護身之功。得此之助,太隱真人方才威風八面,一路追殺道行遠勝於已的雲霓。

  在四修士身旁,孫果提矛浮空,以作護衛。此陣如此關鍵,自然有青墟宮門人或運飛劍,或親自馭氣攻來。不論是哪種人,都未將這貌不驚人、氣息微弱的孫果放在眼裏。哪知青墟宮先後飛上來三名道士,竟皆被孫果一矛穿喉!

  而那飛射而至的飛劍堪堪中的時,孫果頭也不回,反手一矛刺在劍身,淩空將之擊碎!躲在青墟宮內的出劍道士全身一震,猛噴一口鮮血,仰天便倒。然他總算撿回一條性命,好過了三個貿然出擊的同門。

  孫果連挑青墟四人後,面色也是一陣蒼白。他自懷中取出一瓶補元丹藥,仰頭服盡,竟大模大樣地在空中盤坐凝氣。或許青墟宮門人被殺破了膽,或許是怕他另有詭計,一時竟然無人敢來再戰。

  空中雲霓看似左支右拙,狼狽不堪,幾次都擋不住太隱真人的巨戟,身上道袍也被劃破幾個口子,可是似危實安。她修為道法皆行至陰至柔一路,其實早可占得太隱真人上風,卻一直隱忍不發,不住布下陷阱,只等太隱真人大意時一舉擊殺。在她眼中,太隱真人道行也不過平平,若在平時單打獨鬥,太隱連逃都休想逃。可是現在卻是亂戰群毆,道德宗人多勢眾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道德宗顯是有備而來,準備了無數群戰陣法,幾個每陣都是雲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太隱真人駕馭的青木玄天氣便是其中之一,實可謂如虎添翼。

  太隱真人揮舞巨戟之勢雖然淩厲,但在雲霓這等散仙眼中也就是個稀鬆平常,只是既可智取又何必力敵,道德宗運行的群戰陣法頗有些玄機,她不欲行險硬撼群修合力之鋒芒。然則說也奇怪,這個看上去幾乎無甚優點的太隱真人該躲的躲,該破的破,竟將雲霓布下的種種殺手秘著破得乾乾淨淨。

  雲霓心中微怒,十指織動,數以千計真元所化的細絲噴湧而出,在空中織就張張絲網,有的前截,有的後追,更有蓋天覆地,阻截太隱真人退路。這些細絲無形無質,更有隔斷修真之士靈覺探識之妙。而且絲質堪比金鉛,沉重無比,又堅韌無雙,切割力不比尋常飛劍差了,絲上又附有陰毒法力,修士只消中了一根,真元便會被侵消削弱。

  織金削元網出手,實是雲霓將看家道法也使出來了。這是雲霓屍解之後自行領悟修成的道法,與白雲先生嫡傳沖淡平和的道法心境大相徑庭。

  太隱真人如有感應,長眉一軒,巨戟先劃了一圈,將上下左右的無形織金削元網盡數蕩開,然後吐氣開聲,平平無奇的一戟向前刺出,戟峰處蕩出道道淺灰光芒,如錢塘潮起,濤濤不絕,刹那間竟將面前織金削元網衝破!太隱真人身形一矮,已自網心沖出,繼續向雲霓追襲。

  雲霓面色鐵青,她畢竟是不老不死之軀,前後修行已近千年,此刻終於發覺不對。太隱真人道行是不怎麼高,但純淨如一,不為任何真元所克制。力專則強,力分則弱,太隱真元凝聚一處,織金削元網卻分佈四方,破網而出,也就順理成章。至此雲霓已知,太隱真人道心已至大巧如拙的境地,除非以力破力,否則再難勝他。

  一念至此,雲霓收起了取巧念頭,再不閃避,織金削元網凝守四方,拂塵揮起,一團交織混雜的金風呼嘯著向太隱真人沖去!

  =|Qī|=太隱真人面色凝重,巨戟一挺,吐氣開聲,大喝聲中,戟鋒已刺入金風中,隨後真元迸風,將這團金風震散!但聽叮叮噹當的一陣亂響,散亂金風化作無數鋒利鋼片,當空灑落。這記硬碰硬的交擊,登時令太隱真人面色慘澹,向後飄退一丈。

  =|書|=還未等他回過氣來,雲霓冷笑聲中,金風一團接一團地發出。太隱真人傾盡全力,這才一一接下,每接一團,就要退後一丈,距離他身後那張織金削元網越來越近。

  =|ωang|=雲霓正自冷笑,虛空中忽然探出十根長長青絲,縱橫交錯,以銳破銳,竟將太隱真人身後的織金削金網鉸了個粉碎!太隱真人如有感覺,立時閃退百丈,脫出重圍。

  雲霓黛眉倒豎,面色不善,眼看就要一舉破敵之際,卻被人攪局,令她如何不惱?那十根飛舞青絲的盡頭,立著個春衫輕薄,嫵媚嬌柔的少女。這少女道行平平,指端十根青絲倒是淩厲。少女還不放在雲霓眼內,然而是何人令她能夠瞞得過自己靈覺,欺近到如此距離?

  雲霓厲聲喝道:“何人藏頭露尾,給本仙滾出來!”

  空中響起陣陣渾重笑聲:“說道藏頭露尾,誰能與屍解仙相提並論?”

  雲霓面上隱現殺氣,盯著從忽然顯現的一團雲霧中走出的高大老婦人,陰森森地道:“我道是誰如此狂妄,原來是雲中居的人。難道你以為出身雲中居,便可對本仙無禮?”

  雲中霧嵐哈哈笑道:“對你無禮又能怎樣,你最多也就在江湖上對付對付我門中的後輩子弟罷了,難道你還真敢殺上雲中居,試試我宗掌門師弟的道行手段?”

  這一下刺中了雲霓死穴,她養氣功夫雖深,也不禁勃然變色。雲霓當年也曾修至飛升邊緣,就是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也屬頂尖人物,何嘗會將太隱真人、雲中霧嵐之流人物放在眼中?便是正道三大派,也不曾放在自視甚高的她眼裏。但現在青墟有真仙吟風,道德宗前有洞玄,後有紫微,雲中居的清閒真人也很是高深莫測,無人知曉他道行深淺。這些人均令生性謹慎的雲霓有所忌憚,不敢上門生事。

  雲霓不敢上雲中居,可不代表怕了雲中霧嵐和太隱真人。就是他們二人齊上,再那上個人面桃花的玉童,雲霓也有不敗把握。只是顧慮著是否該殺了雲中霧嵐、日後如何承受雲中居報復。

  還不等她考慮清楚利害關係,雲中霧嵐已將龍頭木杖重重一頓,口中發出陣陣龍吟獅吼般的異嘯,周身骨骼咯咯作響,竟然又長高三尺,身形也相應擴張。雲中霧嵐發身完畢,雙目向一瞪,雲霓立覺眼前光芒閃耀,一時間什麼都看不清。雲中霧嵐拐杖龍頭口一張,噴出桔色火焰,披頭蓋臉地向她噴來。

  雲霓處變不驚,雙目不開,先吹出一口陰風,已將面前噴的桔火撲滅大半,再閃退三十丈,恰好讓過了雲中霧嵐撒出的一把金砂,百忙中還不忘向太隱真人擲出兩團金風,逼得他應接無暇,無法與雲中霧嵐一同夾擊自己,這才徐徐張目,那剪水雙瞳中,已籠起兩層碧色薄膜,便再有強光也傷不得她雙眼。

  這幾下應對,可說將道深似海、應變如電八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兩大真人突襲夾擊下從容不迫,輕而易舉地扳回下風,就是雲霓自己也頗為得意。

  此際雲霓後腰處忽然隱隱有數點刺痛,如同蚊蟲叮咬一般。雲霓知是有人偷襲,無須回望,已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那嫵媚妖嬈的玉童來。她冷笑一聲,即不念咒,也不動手,肅立如山之際,一道無形震波已透體而出,瞬間遍佈身周百丈!

  只聽一聲悶哼,玉童終在雲霓身後顯形,雙手食指射出的兩道青絲去勢也被震得散亂,所附真元幾乎瞬間耗盡。雖然一雙青絲仍是刺在雲霓身上,且透衣而入,然而雲霓肉身之凝練遠超尋常真人,青絲鋒芒在她如脂玉凝滑的肌膚上不住劃動,竟迸出串串火星,可仍是未能劃破她半點肌膚!

  玉童忽然噴出一口鮮血,胸前喀嚓聲響,已斷了數根肋骨,斜斜向地上落去。

  雲霓冷笑道:“螢火之光,也想爭輝?現下知曉本仙手段了吧?”

  玉童全身虛軟無力,連唇角的鮮血都無力拭去,聞聽雲霓之言,忽然輕笑道:“仙子手段果然厲害,而且體姿曼妙無雙、肌膚凝滑如玉,真是羨煞人了!更難得的是仙子心胸廣闊,實有慈悲心腸……”

  雲霓黛眉立刻舒展開來,暗想這妖精還挺會說話的,似乎也不是那麼討厭,或許不必殺了。如果她足夠聰明,或許還可考慮收入門牆,補上玉環留下的空缺。

  誰知玉童接下來道的竟是:“若是我生了那麼好的屁股,一定不會象仙子這樣捨得拿出來示人,白白便宜了那麼多的臭男人!上仙果然非凡,就連個屁股也生得這麼大,這麼白,嘖嘖!真想狠狠拍一巴掌,看看能不能留個手印……咳咳!”

  雲霓身後道袍內裳忽然片片紛飛,果然露出兩片曲線絕佳、白膩如脂的屁股和半截大腿來。原來玉童方才偷襲,根本不是為了傷人,只是想要碎衣。雲霓幾乎全副心神都放在雲中霧嵐與太隱真人身上,一時不察,竟然著了玉童的道。

  一時之間,雲霓但覺如被九天雷殛,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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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一 奈何途 六

  紀若塵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自然而然感由心生,再不似以往那只是浮于表面、如同面具般的微笑,他哂道:“我與九幽有何干係?上仙說笑了。”

  吟風袖中緩緩伸出一把晶光燦燦、古意盎然的仙劍,劍身上有無數意義難明的上古大篆起浮不定。古劍周身淡淡霧氣繚繞升騰,間有淩厲的光芒一閃而過,一劍橫空,有含而不發的威嚴蘊含其中。

  蘇姀本是娉娉婷婷地立著,吟風仙劍一出,瞳孔立刻微縮,如一只面對利箭的狐狸,微現戒備。

  吟風橫劍當胸,道:“九幽之炎,須能發能收,方算得了傳承。你方才發而複收,斂盡凜凜霸氣,自是得盡傳承,已身屬九幽。”

  紀若塵修羅提起,緩緩自身前收至背後,從容道:“即算如上仙所言,我得了九幽傳承,可是法力該遠遠無法與上仙相提並論,上仙實是無須如此鄭重。”

  吟風郎笑起來,曲指在劍上一彈,仙劍一聲龍吟,登時風起雲走,山河為之變色:“亙古以來,九幽之地與天外玄荒皆是仙界大敵,你即身具九幽傳承,不論道行法力如何,我敬你,實是敬蒼茫九幽,敬那九地之下、敢與吾等真仙為敵億萬年的十三巨魔。這與你道行深淺、法力強弱,實無干係。”

  一旁蘇姀聽著,禁不住好奇問道:“你對這小傢伙都如此尊敬,那我呢?”

  吟風仙劍緩緩抬起,看都不看蘇姀,淡道:“區區人間雜妖,也想與九幽傳人相提並論?”

  蘇姀本來豎著耳朵聽得無比認真,誰成想滿懷希望之下卻聽到如此評語,不禁氣得面生嫣紅,刹那間豔麗無雙。她黛眉豎起,正想質問千多年來惟一的十尾天狐,怎就成了人間雜妖時,那邊戰事已起。

  吟風仙劍向外一揮,格開了紀若塵仿如虛空中來、全無徵兆的一矛,劍尖過處嫋嫋仙霧在空中留下一條蘊含天地玄理的清晰軌跡。

  劍矛相擊,修羅立時順勢蕩開,紀若塵雙足踏火,身隨矛走,輕飄飄地繞到了吟風身後,又是一矛向他背後刺去。吟風即不回劍,亦不轉身,只仙劍一震,但聽劍鳴聲響徹天地,紀若塵手中修羅隨之動盪,竟爾自行偏開。紀若塵這一矛本就是虛擊,也不在意,雙足下各生幽幽冥火,瞬息間已繞著吟風轉了一周,再刺三矛。

  吟風仙劍吟嘯不止,但憑劍鳴,已將修羅攻勢悉數震開。他左手在面前一豎,便擋開了突兀出現的玉手。吟吟輕笑的蘇姀出現他身前,乘虛而入,她素手如蘭,宛若天地間靈氣均集到了這只手上,然而攻勢卻是極狠,顫動的食中二指,實是挖向吟風雙目。

  吟風手與蘇姀纖手一觸,即刻反握過去,看上去輕飄飄的,很有些輕薄的味道在。然他掌上正噴吐著寸許長的淡淡紫火,此乃氤氳紫氣所化真火,最是天上人間妖物剋星。尋常千年妖怪如果被吟風握實了,怕是立刻就會被煉成飛灰。若說對妖族的凶厲,實不比紀若塵胸中文王山河鼎差了多少。

  然而蘇姀豈是尋常妖怪?她嫣然一笑,道了聲‘還想占姐姐便宜’,便一巴掌拍開吟風的手,身形閃動,竟採用近身搏擊之勢。只見她行動飄忽如風,幾尊殘影還留在空中,人已沖進吟風懷裏,左肘飛起,一肘撞向吟風咽喉。蘇姀動作翩然若仙,卻是奇快無比,尋常上清之士或許不及眨下眼的功夫,她已如狂風驟雨般攻了數十記,指刺爪擊,俱是貼身進擊,兇悍無雙!

  吟風又豈懼近身?他足下蓮花緩緩旋動,托著他在丈許方圓之地前後趨退,仙劍橫攔直劈,左手格擋撲擊,將蘇姀的攻勢盡數擋下。

  方才氤氳紫火燒過,卻未能令蘇姀細膩肌膚哪怕起上一點焦痕,已暗令吟風吃驚。然而仙劍掃去,蘇姀竟也是以一雙玉手硬擋,那雙吹彈得破的手撼上仙劍劍鋒,發出金玉相擊之音,竟是夷然無損。吟風也不禁對這只天狐有些另眼相看。

  蘇姀如是與吟風近身纏鬥,分毫不落下風。紀若塵則在戰圈外遊走不定,時不時幾矛突刺而出。吟風可不願空手去擋燃著淡淡藍芒的修芒,皆是以仙劍擋開,自是受了極大牽制。片刻功夫,蘇姀居然慢慢地開始佔據上風。

  三人戰況看似平平無奇,然而進退攻守,卻是比下方三處真人戰團快了近乎一倍,更休說青墟道德尋常弟子以及在青墟宮中助戰的修士賓客了,他們根本看不清夜天之上,戰局如何。

  六七名道德宗上清弟子與數名助戰友人,正與百余青墟宮弟子及賀客嘉賓苦戰。青墟方眾人都是各自為戰,混亂不堪,而道德宗弟子結成戰陣,進退有方,因此雖然實力微處下風,戰局上卻佔據了優勢。然而青墟弟子若是受傷或是真元消耗過大,皆會躲入青墟宮內,歇息服藥,療傷續命,大多數過上一會,又會生龍活虎地殺出來。如此戰局膠著,卻是漸漸不利於道德宗一方。

  而在另一邊,自雲風加入戰團後,他劍上黃龍運使如意,絲毫不懼雲霓陰狠淡灰真元。間或一口黃龍氣噴出,就將雲霓離體灰氣灼滅一大片。而且龍吟聲聲,竟驚得雲霓有些心驚肉跳,一身無上道法威力,就此打了個折扣。本是處於絕對下風的太隱真人與雲中霧嵐皆借機搶攻,各式威力絕大的道法如不要錢般砸向雲霓,竟將她逼得有些狼狽。

  才戰片刻,雲霓已恨極雲風,此人道法先天克她,實不能容他繼續猖獗下去。她尋機甩開太隱真人和雲中霧嵐,欺近雲風,驟下殺手無數,想在數招間先行解決此敵!然而雲風功行與眾不同,真元凝實無比,道心純淨如水,守禦得極近堅實,雲霓使盡手段,雲風卻是毫不為其所惑,老老實實守緊門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她那些狠損真元道法又對雲風無效,面對看似古板,運行道法間卻全無破綻的雲風,雲霓竟屢攻不下,束手無策。

  太隱真人看似處處平平,實也是聰明絕倫的人物。雲中霧嵐近年來在雲中居身居高位,深居簡出,數十年前可也是個到處殺人放火、惹事生非的狠角色。這兩人火候何等老辣,吃了一次悶虧,被雲霓甩開,猛攻雲風,就不會再給雲霓同樣機會。正好雲霓狂攻雲風不下,太隱真人便與雲中霧嵐分占鼎足之位,先圍定雲霓,再運堅實道法,慢慢地攻了上去。

  如此一來,雲霓頓失地勢,飄忽不定的身法再也施展不出,不得不與三人硬碰硬拼鬥道法,就此陷入苦戰。

  雲中霧嵐鏗鏘長笑數聲,向太隱真人道:“這雲風實是不錯,我們雲中居小一輩弟子可沒一個比得上。咦,下邊那個沈伯陽怎麼好象還占了點上風?你們道德宗倒真是藏龍臥虎呀,幾個老雜毛倒是瞞得夠好!”

  太隱真人看著空中縱橫來去的黃龍,氣勢如名岳大海、漸漸生髮的雲風,心中也是暗驚,道:“你雲中居不是還有個顧清?想來也快飛升了吧!”

  提到顧清,雲中霧嵐笑聲頓止,寒聲道:“她可是大人物,我們小小雲中居哪里高攀得起?”

  此際圍攻之勢已成,雲霓漸漸感到施展不開,趨退餘地漸小。然她畢竟是數百年道行,縱是以已之短,擊敵之長,記記硬拼,也不落下風。

  漫天火雨紛飛,電光錯亂間,一道微不可察的銳風破空而來,悄然襲向太隱真人後背。太隱真人冥冥中似有所覺,忽然吐氣開聲,巨戟回擊,但聽當的一聲巨響,一柄兇氣四溢的古劍自夜色中現身,與巨戟交擊一記,又向夜天中飛回。

  此劍一入眼,太隱真人眼皮即是一跳,沉聲喝道:“古劍天權!忘塵你這老而不死的東西,倒是越活越下作了,連暗中偷襲這等事都做得出來!”

  遠方一聲長笑,忘塵先生鬚髮飄飄,一襲牙白龍紋織錦袍,灑灑然而有出塵之意,揮手間招回天權劍,朗聲道:“只消能將道德宗連根拔起,我倒是不在乎用什麼手段的。”

  太隱真人哼了一聲,森然道:“我宗過往寬大為懷,這才放任你不管。沒想到你倒還有如此雄心壯志,貧道佩服。此間事了,貧道倒是要與宗內道友到無垢山莊走上一趟,少不得殺殺人,放放火。”

  忘塵先生含笑道:“你等妄自與真仙為敵,卻是自尋死路,須怪不得我。你莫非以為,今晚還能活著離開青城山嗎?”

  說話間,忘塵先生抬手一指,古劍天權再次呼嘯而出,越空百丈,向太隱真人擊來!太隱真人雖是不願,但只得運起巨戟,擋開天權。忘塵先生如閒庭信步般,一步百丈,接過天權時,已在太隱真人身邊,而後運劍如風,又向太隱真人肋下點去。

  太隱真人為忘塵先生牽制,雲中霧嵐與雲風立時陷入苦戰。

  戰局牽一髮而動全身,忘塵先生一出,修為至真人之境的幾乎均是立刻知曉。顧守真與紫雲真人互望一眼,紫雲真人即脫離戰圈,瞬息間越數千丈,加入圍攻雲霓之列。紫雲真人一到,雲風、太隱真人立時變動方位,與紫雲真人結成陣勢,雲中霧嵐即行加入,形成四人共抗雲霓與忘塵先生的混戰之局。

  那邊留下顧守真獨戰虛玄,片刻間便盡落下風,只餘死守之力,卻一時尚不得落敗。

  值此微妙之時,除雲天之上的蘇姀、吟風、紀若塵三人外,所有真人心中忽然一凜,皆感到一絲不知來處的危險氣息極快地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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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一 奈何途 七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層慘澹的白,空中鬱積的雲層微微發亮。那片光粘稠、厚重,竟自雲中脫離,緩緩向青城山飄來!

  直至此時,諸真人方才看清,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麼光,而是慘澹蒼火。火拼不炙熱,甚而還有些陰冷,然而卻令雲霓、忘塵、太隱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懼。以他們的眼光,卻看不盡穿這突降的天火,自要先退避一下,以靜觀其變。事有反常,能令他們也看不穿的詭異天火,即使是這些真人,也不願貿然出手。

  這片火雲自雲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雲端上激戰不休的蘇姀、吟風與紀若塵只當什麼都沒看到。

  雲層之下,諸真人或已停手罷鬥,或是默契地將戰圈平移千丈,離開了那片火雲覆蓋的範圍。只有那些激戰中的弟子賓客一無所覺,依舊在捨生忘死地鬥個不休。

  火雲漸行漸快,到後來便迅如疾風。山下不知何處驟然響起一聲銳利哨音,真刺得人骨節發酸,說不出的難聽。道德宗為首道人聽得哨音,面色一變,大聲呼喝,指揮同門且戰且退,一路潰逃,直到數十裏外才算穩住陣腳。這麼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護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宮射出一枝寒鐵青玉箭穿胸而過!

  見道德宗突然敗退,青墟宮諸弟子多是有些錯愕不解,賓客中卻已有不少歡呼起來。有人飛在高處,正在縱聲高呼,忽覺得眼前有些過於亮了,抬頭望時,才愕然發現大片火雲已在自己頭頂!

  “什麼玩意,故弄玄虛!”他罵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黃絹向蒼火兜去,想要將這火包起壓滅。這幅黃絹擅發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氣的一件法寶,正是尋常火焰的剋星。

  哪知黃絹入蒼炎,竟就此無聲無息地消融,連半點灰燼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從震驚中醒來,便已被蒼炎淹沒!

  青墟宮門人及眾賓客此時才知道害怕,亂呼聲中,空中出現數十道電光火跡,眾人各憑法寶,四下亂竄。百來人中,只有十餘名道行最高、見機明白的及時逃到火雲之外,另有近百人躲進青墟宮護宮大陣之內,二十來個道行最淺的則未能逃脫,不及發一聲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雲裹了進去。

  最後百丈,火雲幾乎是瞬息而下,無聲無息地覆蓋在整個青墟宮護宮大陣之上。青墟宮上那道明晃晃、金燦燦的光穹上,登時被漫漫蒼炎淹沒。這些慘白火炎雖有些涼意,然而粘性極重,一觸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貼緊了猛燒。光穹就如暴風雪夜中一座單薄草屋,根本撐不住驟至的厚重雪層,幾乎是傾刻間就轟然坍塌!

  蝕穿光穹後,片片零落蒼炎繼續落下,青墟宮大片大片或清幽、或華美的宮室殿堂轟然倒塌,多少奇花異樹、名獸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門人,本以為太平無事,誰知大禍當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著,只能眼睜睜看著蒼炎落在頭上,再沒過眼簾……

  沒有慘叫,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柱斷磚落的聲音,便在這奇異的寂靜中,已有千年傳承的青墟宮,化成了一片廢墟瓦礫。寥寥一二棟宮殿僥倖逃過一劫,在這瓦礫場中,顯得極是乍眼。

  大明宮上,姬冰仙面色蒼白如紙,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緩緩自空中落下,著地時雙腿一軟,險些坐倒。她掙扎著站定,進了偏殿,吱嘎聲中,兩扇熟銅殿門極緩慢地合攏。廣場上數萬妖卒,此刻人人虛弱之極,東倒西歪,小半已魂遊地府,還能坐得的,不過二三成而已。

  千里之外,青城峰頂那片蒼炎火雲,便是姬冰仙集數萬妖卒之力,傾力一擊之作。她道心境界雖高,然而畢竟限於年紀,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強行運使如此強力陣法的結果,便是她純淨如冰的道心已處處裂痕,若不能及時處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毀了。

  這千鈞一擊,本來說好用的是三萬妖卒,然而眾人走後,姬冰仙自又給加了兩萬人。如此一來,蒼炎火雲的確是威力大增,毀去青墟千年宮室之時,卻幾乎把她自己也給毀了。

  黑沉沉的偏殿中,開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氣,濃濃的鮮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瑩透明的肌膚下滲了出來。她卻全然不與理會,只依宗內傳承秘法,一點點收束著已碎裂成無數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過得此關,道心便可再進一境。如是過不了,便當立刻轉世輪回去了。

  然而臨入死關之前,她卻不是一無牽掛。

  “上一次又輸了給他,賭注卻是欠下了。說起來,這個身子已該是他的了,嗯,如果我這一關過不了,便算他運氣不好罷了。唉,真想不到,臨去前還要欠這樣一筆債,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過我如此還他,勉強說得過去吧……”

  姬冰仙雙目緩緩垂落,眼角鼻端處流下數道細細血線。

  青城峰頂,萬籟俱寂。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著已成瓦礫場的千年青墟,許多人還未能想明白發生了什麼。蒼炎火雲威力絕大,遠非看上去的那般尋常柔弱。道德宗太隱真人等是知曉蒼炎來歷的,卻未曾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隱真人,已隱隱感到不妙:“怎會有這般大威力?難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虛玄、虛罔面色鐵青,望著青墟舊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們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幾位真人之上,自然知曉蒼炎的威力,可是人力豈能抗天,他們就是知道了,也無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已之力硬撼蒼炎火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千年青墟毀於已手。

  自安祿山起兵之初,濟天下便致力於集普通修士之力,或於兩軍對陣之際破城殺敵,或傾千萬之力,一擊而殺修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蒼炎火雲,始為大成。這實為逆天之道,過往數千年,也無人深研過。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誰又會研究這個,若是研究有成,豈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鎖鏈,將自己牢牢縛起嗎?而那千千萬萬普通修士,心嚮往之的,只是如何提升已身道行,好為後世輪回積下點東西。就算有人想到這一節,等他們道行深湛了,卻又不願研究這些了。

  以濟天下某日酒後胡言所雲,稱這便叫做屁股指揮腦袋。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這話粗俗不堪,他們聽後不以為然,也就一笑致之。龍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紀若塵、蘇姀之類的妖魔外道,倒是聽得頗有所悟。

  其實此道著實不難,只要知道要做些什麼,如何去做已是細枝末節。濟天下其實對修道、陣法一竅不能,他只是提了想法,具體實施,自然有道德宗門人弟子一一執行。這當中道理,便如飛升之人留下一把鋒銳仙劍,上附仙法若干,威力絕大。在任何門派那裏,此劍當然都是鎮山之寶,關鍵時刻懾敵斬妖,不在話下。其實仙劍也不是不能用來鋤地切菜,只是沒人會這樣做,甚至想也無人去想而憶。

  蒼炎火雲與吟風當日傳給虛天的仙陣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陣之用。不過吟風所傳仙陣精妙無倫,依天時地勢人氣時時變化,破陣如抽絲剝繭,百名修士即可運使,將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無崖陣也險些給破了。蒼炎火雲集數萬妖卒之生機,就是倚仗著威力絕大,硬砸橫沖,蠻橫破陣而已。實談不上有何精妙變化。

  破陣好比拆屋,吟風派來的是數名手藝出眾的石工木匠,弄不好會將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無損。濟天下使喚的卻是十來膘肥體壯的蠻夫,執大鐵椎,上來不由分說的就是一堆亂砸。若只論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們幹得更快。

  虛玄饒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將僥倖逃出生天的青墟門人都收在眼底,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數,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靈位、傳承法器典藉,其實都不重要,毀了也就毀了,典藉可以重傷,山門可以重建,可是死傷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轉來?才是青墟精華所在。

  青墟宮一毀,虛玄已將蒼炎火雲的出處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個道德宗!好一個紫陽真人!原來你們興兵反叛,還伏著這麼個後招!我怎就……怎就沒想到!”

  蒼炎火雲來處毫不出奇,無非是列個陣法,集陣中人之力發個道法罷了。別說青墟這等傳承千年的大門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門派,也能弄出三個五個陣法來。然而陣中放個十人八人容易,放個百十來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讓虛玄極盡想像之能事,也不過在陣中集結數千生人。又有誰能夠做到耗盡六萬人大半生機,只為放一個道法?

  天淵之別,只在手筆大小而已。

  濟天下這手可說是絕到了極處,就是提前讓虛玄知道了,只消你拿不出六萬人來對耗,青墟宮也是必毀。

  虛罔涵養較虛玄差了一籌,長眉飛動,雙唇越來越薄,放眼四顧,便要動手殺人。他正尋找對手之際,沈伯陽忽然在他面前閃現,此刻他氣質又變,帶著絲懶洋洋、毫不在乎的笑,道:“虛罔道長,你是在找我嗎?修道人當虛懷若谷,一切嗔癡,皆是虛罔,這該是你道號之意吧?動了殺心可不是好事!”

  虛罔長眉飛揚,幾乎倒豎而起,寒聲道:“貧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你可知曉?”

  沈伯陽含笑道:“你方才對上的不過是我的血法身而已,這樣都只能做到留情三分,現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在下的天法身,你難道不該快逃?非要我天魔血隱四相法身盡出,才知死心嗎?”

  虛罔心底忽微生警意,然而卻不知警自何來,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沈伯陽說話狂妄,心中怒意難遏,森然道:“好狂妄的傢伙,縱是你宗幾位真人在此,也不敢對貧道如此說話!”

  沈伯陽又笑了笑,笑容真誠得不容一點置疑,道:“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既然僥倖未死,那麼現下除了紫微、玉虛之外,我宗其餘所謂真人,倒還真不在話下。只是我欠了紫陽那老東西天大人情,不得不將這輩子賣給了他而已。”

  虛罔不再多言,揮劍直上,三尺青鋒泛起蒼蒼之氣,殺機中巍巍然而有古意。沈伯陽雲淡風輕間,已將虛罔攻勢悉數接下,竟已分毫不落下風。

  這邊戰團再起,另一邊虛玄、忘塵與雲霓各隔百丈,鼎足而三,將太隱、顧守真、雲風與紫雲圍在當中。雲霓頂心一縷灰氣扶搖直上,直沖雲宵,氣勢越來越盛,夜天茫茫雲氣,皆在她氣機牽引下緩緩旋動。雲霓面若冰霜,她已動了真怒,再無保留,要在一擊之中定下生死。

  雲宵之上,吟風、蘇姀和紀若塵仍在激鬥,人人都顯得遊刃有餘。蘇紀二個妖魔當然不會管青墟宮死活,吟風也從未將下方的戰況放在心上,只是耐心纏鬥,一邊細細體悟紀若塵身周幽幽溟炎秘奧。

  虛玄此時想必已然知曉,青墟一脈其實在真仙心中並不如何重要,也不知感慨幾何。

  蒼炎火雲出時,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勢,紀若塵似有所悟,攻勢停了一停。就在蘇姀驟覺壓力大增時,紀若塵吐氣開聲,雙足淩空一頓,但聽一聲沉鬱雷聲,整個人騰空而起!他升勢沉重之極,便似整個人身上綴滿山嶽峰巒一般,又似在一踏之間,整個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

  紀若塵騰躍至吟風頭頂後,嘿的一聲喝,雙手倒握修羅,毫無花巧地向吟風頂心插下!

  看著這勢挾濤濤天地之氣,似要將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蘇姀面色也不覺微變,身形略退,退出修羅一丈之外,只是十指揮舞不停,將數以百記切金裂石的指風向吟風潑去。

  吟風面色驟然凝重,足下仙蓮飛旋如輪,載著他徐退一丈,剛好讓開了紀若塵的一插。他雖是閃避,然掌中仙劍跳躍不定,就似與無形之敵死鬥不休一般。戰至此時,吟風左手終於自袖中伸出,五指間不知何時套上鈴索,上面系著四隻小小銅鈴。

  紀若塵緩慢一擊落空,卻全無氣餒之色,他重重噴出一口濁氣,將修羅拔起,轉身踏步,雙手持矛,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風咽喉刺去!

  修羅即出,但聽夜天中鬱鬱積雷一聲接一聲地炸起,修羅所過之處,留下一道幽深不見底的痕跡,周遭的風氣電火、雲嵐霧藹,都如百川歸海般被烈隙吸了進去。

  吟風不住抖動左手四顆銅鈴,鈴音紛落如雨,灑遍千百里名山大川,鈴音所至之處,千萬瑞獸珍禽,一起自夢中驚醒,紛紛引頸向天長鳴,齊齊應和!而一應凶物妖邪,則縮至巢穴深處,瑟瑟發抖。

  鈴聲攜千百瑞獸之氣,宛若有形有質,似雨般落在紀若塵身上。鈴聲即起,修羅去勢頓緩。鈴聲如雨,落在紀若塵身上時,激起朵朵湛藍火焰,如雨落深潭。

  紀若塵已對外物全無所覺,只是專心致志地運矛向前!若論心志堅凝如一,放眼世間,此刻能與他比肩者實已寥寥無幾。

  修羅緩行向前,吟風卻無法後退,若是一退,天地之氣將盡為紀若塵所奪。九幽之道,本就是掠取無忌。他快速抖動銅鈴,鈴音至最急處,左手驟然探出,一把生生握住修羅矛鋒!

  天地之間,鈴音忽歇、積雷亦止!

  至寂至靜之時,修羅鋒芒處驟然爆發出一點耀目欲盲的光芒,刹那間將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晝!

  吟風掌中四顆銅鈴盡數碎裂,指間汩汩湧出鮮血,然而他身形卻端然不動。紀若塵則倒飛百丈,悶哼一聲,自鼻中噴出兩團血霧。只是這血,卻是藍色!

  由夜轉晝的刹那,雲霓已攀升至頂點的氣勢也不由得滯了一滯,她心中驚疑不定,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風之外,這人世間,怎會還有人能夠發出如此至威至烈、撼動天地的一擊?在這人世間,又怎會有人道法之厲,還會勝過了自己?

  她心緒正不寧定間,忽然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一絲危險感覺浮起。雲霓立刻轉頭望去,她眼力何等厲害,立時看到下方千丈之外,有兩個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正向這邊偷瞄,顯然不懷好意。只是這兩人道行之低,也實在出乎雲霓意料。高大那個道行勉強還可看看,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還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記道法而不死,另外一人乾脆就是凡人。高大之人手中捧著個奇怪圓筒,正向這邊望個不停。那凡人雖然也在張望,然而目光散而不聚,顯然根本沒看到什麼。

  山岩上,濟天下不顧山石崎嶇與冰冷,頂著一塊黑布,努力瞪眼望向夜空,試圖看一眼龍象天君口中那個‘修為深湛、道法絕倫、手段厲害、足定戰局的長腿光屁股女人’,可是雲霓乃是在千丈之外,濟天下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什麼。就算雲霓在百丈之外,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想來他也看不見什麼精妙所在。此刻努力,不過是聊慰心頭而已。

  龍象天君不顧濟天下反對,沉聲道:“她好象發現我們了,白虎,動手!”

  茫茫黑暗之中,也不見白虎回答,只聽見嗒的一聲輕響。

  空中雲霓雖不將下方兩個小蟲子放在心上,可是她現下畢竟形象不雅,這般被人盯著看,心中還是有些不舒服。她黛眉豎起,心想今晚還未開殺戒,正好拿下面兩個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時,忽然眉心處肌膚跳了一跳!

  茫茫黑暗中,又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如同星空下的一點瑩火,轉瞬即逝。

  旁人皆無所覺,然在雲霓眼中,這點瑩火卻亮如正午驕陽!她完全不及細想,只憑數百年苦修所得來的本能瞬間燃起體內全部真元,拼死向上躍起!

  一道暗淡無光的灰線悄然而生,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另一端則在不可測知的雲天內,中段則自雲霓腹中穿過。

  雲霓張大了口,不敢置信地看著腹上突然出現的大碗公大小空洞,以及穿洞而過的淡灰煙跡。來襲之物實在快得過份,以雲霓眼力只能勉強看清是把無柄飛劍,其餘真人之流只能看到一道灰煙平空而生,從何而來、向何處去,根本無從測起。

  卡嗒,茫茫黑暗中又是一聲輕響。這聲音落在雲霓耳中,實無異於晴天霹靂!她體內真元已有渙散之兆,萬萬再挨不起一記。

  雲霓當機立斷,身形閃動間,早已絕塵而去,根本不敢回頭。

  青城峰下,龍象天君冷笑數聲,道:“這九天十地乾天無極砲就這麼幾發,她莫非還以為捨得多給她一發不成?”

  太隱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曉乾天無極砲的來處,然而此刻見一砲轟走了雲霓,心下大快之餘,也不禁駭然於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

  太隱真人是個不拘小節的,當下嘿嘿笑了幾聲,望向虛玄與忘塵先生的目光之中,就有些不懷好意。

  雲天之上,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飛旋如輪,身周兩座尺許長在的玲瓏寶塔環飛護體,仙劍已離手飛出,高懸頭頂處。劍身光亮如熾,不住將一道道光華向蘇姀照去!蘇姀雖不懼仙劍劍鋒,敢於空手擋劍,但對這光華卻十分畏懼,道道都小心閃避。

  遠處夜天之中,紀若塵半跪於地,肩頭靠著虛插空中的修羅上,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聲,越來越是響亮。

  但見仙劍連放三道光華,蘇姀終於閃躲不開,不得不住雙臂環繞,硬擋其中一道光華!光華落在蘇姀玉臂上,登時灼起陣陣青煙,瞬息間已將蘇姀幾乎無堅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許的傷痕!蘇姀只擋得一下,立刻閃身讓開。

  吟風長笑道:“這方是定天劍本來面目,比你那長矛如何?”

  紀若塵頭緩緩抬起,披散而下的亂髮遮住了他面容,看不清是何表情,只聽他低沉地道:“比起斬緣來,好象還差了一籌。”

  吟風驟然一驚,劍眉緩緩豎起,道:“原來是你!”

  紀若塵終支撐著抬起頭,分毫不讓地望著吟風,道:“中了你假手於她的一劍,我本該萬劫不復。可惜似乎天不從你願,我又回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頭頂定天劍光華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回來,便是逆天。”

  紀若塵笑了笑,澀然道:“逆天,那又如何?”

  吟風左手已在空中舞動,指尖鮮血淋散,劃出一個個血跡淋漓的大篆。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實是天書,赫然便是斬緣卷!血篆一字字收歸左手後,吟風森然道:“你若逆天,我便親手再送你回去!”

  恰在此時,吟風眉心忽然一跳!

  然而真仙豈是他人可比,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驟然盡展,身形閃動間,瞬間化成了千百個吟風,自左至右,橫列百丈!這實是他速度過快,雖已橫移百丈,卻仍留下身影無數。

  又是一道灰煙自虛無中生,穿過吟風無數身影中的一個,卻錯過了千百個身影。

  龍象天君眼角一跳,道:“偏了!”

  “還有兩發,再射?”白虎天君沙啞的聲音終於自黑暗中響起。

  “瞄不住,再射也沒用!”龍象聲音如有鉛墜。他們都知道,今晚如若射不中吟風,所有人怕都是凶多吉少。

  濟天下忽然道:“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塊大石頭頂上坐著不動嗎?龍象你剛才可是說有看到的。射她!”

  龍象天君大驚,失聲道:“那可是顧清顧仙子!怎麼射得?”

  濟天下臉一沉,刹那間竟似生出無上威嚴,喝道:“怎麼就射不得!這裏是我說得算還是你們說得算?!就是她,白虎,射!”

  白虎似也是顫了顫,然而咬牙聲中,乾天無極炮口光芒一閃,於是空中又現一道煙跡,筆直向數千丈外的顧清眉心射去!

  吟風猛然色變,連一聲鼠輩爾敢都不及喊出,但見空中驟然多了無數他的身影,劃出一道弧線,與飛來石頂連成一體!

  九朵紫蓮在吟風身前列成一線,然而蓮心中皆有一個空洞,竟是被一擊洞穿!吟風頸中那串琉璃盤龍珠早已化光消散,他雙手護胸,手中緊緊抓著一枝七寸長的無柄飛劍。飛劍猶如狂性不馴的荒野猛獸,猶自在跳動不停,將吟風雙手割得血肉模糊。吟風面色蒼白,忽然一口血噴在飛劍上,它終於後繼乏力,失了全部光澤,慢慢暗淡了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吟風以身攔劍,竟生生擋下了乾天無極炮驚天動地的一擊。然而倉促之下,這一擊令他元氣大傷,但事情豈會就此而止?

  即使在白虎龍象天君耳中,此刻濟天下聲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來的魔音:“還是她,最後一發,射!”

  九天十地乾天無極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閃!

  最後一擊發出,白虎天君似已失了全部力氣,渾身發軟,雙手一松,這人間殺器脫手落地。

  吟風無處可閃,也不能閃避!

  他雙手護胸,劍眉高揚,眉心間亮起不可直視的光華,竟欲再以血肉之軀,硬擋乾天無極炮!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仙力也是如此。

  最後一枚飛劍洞穿吟風雙手,繼而透胸插入,他生生一轉身軀,以一已之軀帶偏了飛劍軌跡!

  看著那自顧清發梢擦過、沖天而去的煙跡,吟風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吟風落地,雙手抱定足有數十丈高的飛來石,吐氣開聲,大喝一聲,用力一撼,刹那間地動山搖,如山一般大的飛來石,已被他連根拔起,緩緩舉在半空!

  飛來石上,早被吟風下過無數禁制,只為了顧清能在死關中不受驚擾,是以此石之重,早逾尋常百倍。此時吟風拔石而起,實與移山無異。

  吟風升勢由緩而疾,頃刻間已攜飛來石與石上仍在死關不出的顧清,破空而去。只是夜天中遺下那一道長長血霧,描出了他離去軌跡。

  直至偌大的飛來石在夜天中消失,紀若塵的身影方自虛無中浮現,掌中修羅,猶自在鳴動不休,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好機會,卻何以不將這平生大敵一矛穿心?

  夜已靜,修羅卻仍在顫動,也不知是矛在動,還是紀若塵的手在抖。

  只是他獨自離去時的身影,似有些寂寞。

  吟風雲霓頃刻間重傷遠遁後,青城一役,實已塵埃落定。青墟宮殘存的二代三代弟子,見大勢不妙,已結隊而走,卻限於道行,尚未逃遠。

  虛玄虛罔互望一眼,一持拂塵,一握青鋒,將道德宗眾人的去路統統攔下。只是自太隱真人以下,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戰心,青墟宮碩果僅存的兩位真人等了許久,直到門下弟子都已逃遠,道德宗那邊也無人上前動手。那先前遠離人群、負手悠閒賞月的沈伯陽,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自向西玄山飛去。

  太隱等三真人也各各收起兵器法寶,指揮門下救治本宗傷患弟子去了,一時之間,虛玄虛罔居然被冷在了當場。

  虛玄咳嗽一聲,施禮道:“諸位真人,這又是何意?”

  太隱真人邊將個尚有口氣的本宗弟子抗在肩上,邊道:“來之前紫陽真人交待過,青墟好歹也算是修道界正宗大派,若是能夠,還是要給你們留一線香火,也算為人間修士留下了一脈傳承。”

  虛玄雙眉微跳,顯未料到會是這等回答,他又向雲中霧嵐望去。雲中霧嵐已回復成一個瘦小枯乾的老太婆,見虛玄望來,乾笑道:“連道德宗都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我們雲中居又何必硬要湊這個熱鬧?”

  虛玄默然片刻,忽然一個大禮拜下,然後拉著虛罔,飄然運去。

  大戰之前,兩方有眾多身具大威能之士,皆懷赴死之心而來,戰罷散去時,卻各有寂寥之意。

  惟那萬載青城,深幽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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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二 終不怨 一

  這一夜,忽然大雪紛飛。

  鵝毛般大的雪片夾雜在濛濛雨霧中飄落下來,若是粘到身上,的確是要冷徹骨髓。這樣的夜晚,不知多少窮苦人家自夢中凍醒,他們除了咒駡幾句老天之外,所能做的也惟有掖緊被子,不讓得來不易的熱氣散去。

  青衣緊了緊衣領,似是覺得有些寒冷,雖然她早該是寒暑無侵。

  雨與雪毫無滯礙地落在她的發梢肩頭,又被熱氣蒸化成流水,絲絲縷縷地順著肌膚流下。青衣面色有些蒼白,唇上已無血色,還隱隱透著些青紫,如同不堪忍受淒雨寒風。

  旁邊忽然響起一聲中氣十足,渾圓高亮的叫喊:“你這個壞女人!還在裝可憐呢,這點雨雪怎麼凍得傷你?快快將本小姐放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叫得如此動人心弦的,自然是蘇蘇,只是她現下被縛得牢牢的,吊在一根橫出來的樹枝上,在夜風中蕩啊蕩的,實在是有些狼狽。雪片雨霧一近到她丈許方圓就會化為無形,自是被她真元勃發的氣息蒸盡。然而蘇蘇動得了真元,卻偏偏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被根普通繩索隨便綁了幾道,就只有掛在樹上搖晃的份。

  蘇蘇叫了幾聲,旁邊便有一個清亮的聲音道:“她不是身上有傷,而是心上有傷。”

  “心上有傷?”蘇蘇冷笑一聲,道:“你看她半分真元氣息都不外泄,這也叫有傷?……咦!你是說她在傷心?哼,她傷的什麼心,人生得好看,修為深不可測,還有興致在這裏玩扮豬吃虎呢!”

  與她說話的是個青年道士,身上也縛了幾圈繩索,搖晃著被吊在樹的另一邊。夜風夾雨拂來,吹得他轉了個方向,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是虛無!

  虛無哼了一聲,道:“你這黃毛未褪的丫頭,想也不知道何謂傷心。”

  蘇蘇大怒,喝道:“我已經十六了!”說話間,她兩根長長的髮辮飛舞起來,宛若兩根長槍大戟,不住向虛無刺去。

  她真元所至,髮辮凝聚成束,鋒銳比之真槍有過之而無不及。

  虛無又豈是易與之輩?他可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張口一吹,束氣成刃,立時將蘇蘇的髮辮切了一小截下來,青絲滿天舞,被雨霧打濕後,都化入泥土中去了。

  蘇蘇青絲被切,立時一聲尖叫,散開的髮辮立時收束到身後,牢牢藏起,再也不敢露出來。她吃到苦頭,不敢去招惹窮兇極惡的虛無,轉向十餘丈外立著的青衣叫道:“壞女人,快點放我下來,我要去幫爹爹打架!若不將我放下來,日後本小姐定會要你好看!”

  旁邊虛無冷笑道:“你不敢來招惹我,就要去惹青衣小姐嗎?她可是比我要可怕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打得過她,還會象你一樣,被綁起來吊在這裏?”

  蘇蘇一時語塞,依舊嘴硬道:“可是我爹爹正在青城山上死戰,我怎可在這裏袖手旁觀?她就是再厲害,我也不怕!”

  虛無似是歎了口氣,道:“我也有個既想救、又想殺的人正在青城之巔,可惜,現在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間一時沉默。

  透過重重雪雨,也可看到遠方的天際時明時暗,大地更是偶有震顫,又有那善男信女發覺天現異象,慌忙爬起,燒香拜神,忙亂不堪,自然略去不提。

  青衣就是那麼站著,任雪雨濕了發梢,透了衣衫,冷了心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虛無忽然歎了口氣,向蘇蘇道:“都過去了……唉。其實,你這扮可愛、裝天真的招數騙騙我或許還會有用,想用來對付青衣小姐,實是自討苦吃。她可能早已看破世間萬象,人心變遷,卻只是不願去想、也不願去計較而已。你年紀畢竟還小,以後行走江湖,切勿小心,不可隨便施用陰謀詭計。要知道江湖之大,藏龍臥虎,可以克制你這點道行之人,實是數不勝數。”

  蘇蘇一臉錯愕,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來。她畢竟年幼,猛然間被說中了心事,一時間就還不上嘴。

  虛無伸了個懶腰,縛在身上的繩索忽然自行松了,將他放下地來。虛無自懷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袱,當著蘇蘇的面緩緩打開,露出裏面近百件大小不一、形狀奇異的銀制刀具來。他上下打量著蘇蘇,笑得別有意味。

  蘇蘇看著那一排排、一列列極精巧的刀具,不知怎地全身上下的皮忽然有些癢癢的,額角鬢邊,那隱隱約約、蓬蓬松松的絨毛都豎了起來。再一看虛無那曖昧表情,蘇蘇立時覺得身體裏的血都冷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想要幹什麼!”

  虛無走到蘇蘇面前,含笑將包裹完全展開,便成了一張綴滿了刀具的方正青布!

  被那百件奇異銀刃的亮光一晃,蘇蘇恐懼終攀至頂點,猛然閉上眼睛,以平生力氣縱聲高呼:“姐姐!救我呀!有人要殺我呀!”

  “不是殺人,而是分屍。”虛無微笑著糾正著蘇蘇對這些銀刃用途的誤解。

  這一解釋,蘇蘇連頭皮都麻了,只剩下尖叫的力氣。這聲尖叫,倒是悠長清亮、直上雲宵,聲傳數十裏,若是有人聽到,都得贊一聲好嗓子。

  這聲尖叫倒還真有效果,餘音嫋嫋之際,便聽得有人遙遙提氣叫道:“小姐休慌,我等來也!”

  這人聲音渾重厚實,一聽便知道行不淺,而且又有數人發嘯應和,更是占了人多勢眾四字。這些人來得好快,短短一句話的功夫,已近了數裏,眨眼之間便來到了蘇蘇與虛無面前。

  可惜,他們趕來得快,躺下也快。還未來得及看清落難弱女子容貌與惡徒形貌,交待下場面話,人人都是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嘴中更是塞滿了東西,滿是土腥味。

  這幾人好不容易掙扎爬起,這才發現面前地上都是一個半深不淺的坑,剛剛好是個人臉形狀。而拼命吐過之後,皆發現嘴裏灌的都是泥漿灰土。有那頭腦靈光的,便有些明白過來,原來在剛剛電光石火間,他們已被人悉數打翻在地,頭還被踏到了地裏去。

  這是何等道行!

  先爬起來的那人心中寒意頓生,悄悄地望了眼被吊在樹上的蘇蘇與在旁邊若無其事地站著、一看就是正想做些讓人想想就要噴血惡事的虛無,賠上笑臉,就有意退後。雖然看到蘇蘇那無比精緻的小臉蛋時他立刻就是一暈,再看到蘇蘇被捆得凹凸有致的身材時更是心跳驟停,可是千好萬好,終好不過自己的性命。

  虛無微笑著,雙手一陣揉搓,但聽得丁丁當當一陣亂響,自他雙手間落下一堆零零散散的廢銅爛鐵來。

  這時沖入林中的六人都已爬了起來。這些人道行不弱,腦子也就還不算笨,沒有立刻就口出惡言。只不過看到被縛著的蘇蘇時,人人都是口乾舌燥,雖正是淒風苦雨紛遝至,卻恨不得拉開前襟,袒露胸膛,好泄一泄身內那股燥氣。

  只是待他們看到地上那堆零碎,立時人人倒抽口冷氣,**邪念消得無影無蹤。只因那堆零碎本都是他們所用的兵器法寶,此刻卻被虛無空手揉成了廢鐵。再無知之人,也該知道那面容清秀、似乎無害的道士要想殺了他們,只不過是反掌間事。

  然而令他們幾乎一口血噴出來的是,被吊著的蘇蘇掃了他們一眼後,居然是鄙夷道:“幾個廢物也趕來送死幹什麼,耽誤本小姐求救!”

  虛無揮了揮手,六人立刻心領神會,抱頭鼠竄而去。至於接下來林中會發生些什麼,他們哪里管得了?至多,也就是在某個風寒雨重、寂寞無人的夜裏,自行在心中把後面發生的事情補足罷了。或許,一遍還不大夠。

  清靜之後,蘇蘇提氣於胸,又要尖叫之際,虛無笑道:“青衣早就走了。”

  “她去了哪里?”蘇蘇一怔,下意識地問道,一時忘記了自己尚要求救。

  “再過上幾年,你自然就會明白她會去哪里。”虛無道。

  蘇蘇黛眉倒豎,如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咪,叫道:“我十六了!”

  虛無又將那幅青布在蘇蘇面前展開,百件銀刃重現眼前,蘇蘇氣焰立消。虛無望著面無人色的蘇蘇,道:“扮可愛、裝天真,對我可是沒用的,記得了沒有?”

  蘇蘇面色慘白,乖乖地點了點頭。自離開無垢山莊之後,她這一路上遇到奸滑好色的老老少少,加起來也不及一個虛無可怕。

  虛無緩緩將青布合攏、折好,放入懷中。看著他作這一切,蘇蘇驚魂初定之後,忽然覺得,這生得很是好看的道人竟也有些說不出的寂寞。

  虛無歎道:“我今生之願,本是令黃泉中人得在人間行走。現下看來,這個心願終歸是虛妄。且不說我何時方能有如此大的法威神通,便是來日,也該是無多了。若有一日我身殆神散,這一套器具卻是我多年心血所在,不忍令它失傳。我總覺得,千萬年後,或許會有它們發揚光大之時。你我今日同樹為縛,也算有緣,所以給你看看。”

  他向蘇蘇笑笑,道:“不狠狠嚇一嚇你,你又怎記得牢?”

  清朗笑音依猶在耳時,虛無已飄然遠去。

  蘇蘇愕然,忽然一線天光照在臉上,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已雨住雪停,天色初明。那縛在身上的繩索,也自行散落。

  獨立林中,蘇蘇只覺這夜恍若在夢中。她忽然想起了青衣,想起了那淋雨被雪的婷婷身影,想起那無跡可尋、卻又似無處不在的寂寥。

  蘇蘇實想不明白,會是何人,忍令她神傷。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0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二 終不怨 二

  夜已盡,雨處雲收,風散雪停,風波已過,得意者、失落人,各自散場。

  道德宗三真人與眾弟子自是要回西玄山的,其餘人等則要回歸西京長安。自明皇出逃後,如蘇姀等一干人自然而然地便將大明宮、華清宮等宮室據為已有,反正也無人敢說個不字。青墟宮雖已成廢墟,但畢竟是地脈靈氣彙聚之地,自然不可就此捨棄。道德宗理所當然地佔據了這處所在,留下十名弟子清理廢墟,約束秩序,並且看管那些僥倖逃出一劫的賀客來賓。

  其時虛玄壽誕過了已久,此時還在青墟宮滯留不去的,自多是些趨炎附勢之徒,沒有什麼世外高人。他們眼見青墟宮毀人亡,連真仙都負傷遠遁,這才想起道德宗三千年來大小惡戰無數,卻始終屹立不倒,果然是有道理的。別的不說,單說宗內藏龍臥虎,隨便拉出來兩個後輩弟子就足以匹敵真人。這些人此時方知曉害怕,又兼臉皮過人,一個個硬拉著道德宗弟子,口稱上仙,表示自己被青墟宮妖法蒙了心智,才會做出糊塗事來,若有機會,定要上西玄山去,聽紫陽老神仙講上百日經書,才好洗卻全身罪孽。

  大戰已畢,雲中霧嵐即行飄然而去。對青墟這塊寶地,她只說道雲中居現下居處靈氣充溢,已是幾百年受益不盡,何須再貪圖寶地?

  風雨雖過,然而餘寒未褪。

  太隱真人直言無忌,言道一回西玄,便要再聯合宗內真人,攜得力弟子,要上靈墟尋那雲霓晦氣。她雖是屍解散仙,然而道德宗連真仙吟風也鬥了,區區一介散仙,又何足道哉?

  道德宗史上大能之士無數,屍解得道者少說也有十余,然而前輩真人求的皆是大道飛升,屍解後即會自入輪回,為的是來生靈識不昧。更多人則是勇猛精進,強沖飛升最後一關,最後雖於天劫中灰飛煙滅、卻也心中無悔。如雲霓這般屍解後捨棄道心,競求長生的,道德宗卻是一個也無。

  當然雲霓畢竟數百年修為,也遠非尋常真人可比,太隱真人直言要四名真人齊出,再攜得力弟子佈陣,方可一舉拿下雲霓,送她解脫。然而雲霓狡猾,又不擇手段,實是不易對付,如何佈置,還要請濟天下主持局面。聽到要擒雲霓,濟天下登時雙目光芒大作,連聲答應下來,也不想想他一介凡軀肉身,在群修混戰之地,是何等的兇險。

  想濟天下勇氣之源,無外乎龍象天君給雲霓下的“長腿光屁股”五字評語。

  除卻雲霓之外,那忘塵先生屢次與道德宗為難,自然也是不可放過的。太隱真人已經說過要去無垢山莊殺殺人、放放火,自然不能食言。與雲霓相比,無垢山莊已算不上什麼大事,雖然忘塵先生也是經營多年,周圍布下殺陣無數,然只消有太微與守真兩位真人在,就沒什麼陣法能夠攔得住道德宗。

  此時眾人已各自散去,道德宗幾位真人正說話間,忽聽一陣騷亂,兩名道德宗弟子將尚秋水自青墟宮外一間偏殿中扶出。這曾經特立獨行的妙人,此刻白袍破爛不堪,身上新傷壓舊傷,也不知多少道新舊傷痕疊在一起。那如垂瀑般的秀髮此刻也粘在一起,發上的也不知是穢物還是血污。

  然而他致命之傷,卻是心口處刺著的一柄匕首!那兩名道德宗弟子道行不夠,不敢下手救治,只得立刻抬來幾位真人處。

  尚秋水還留有幾分清醒,見到太隱真人,只能勉強笑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已是暈了過去。

  太隱真人眼見得意高弟竟是這般模樣,登時瞳孔急縮!他一言不發,後退一步,將位置讓給了紫雲真人。這匕首插的位置極毒,乙太隱真人之能,連三分救治的把握都沒有。

  紫雲真人小心翼翼地喂尚秋水服下一粒細若米粒的丹丸後,便運勁一分一分地將匕首抽出。匕首離心一刻,尚秋水忽然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黑血,旋即沉沉睡去。

  “怎樣?”太隱真人面色陰沉。

  紫雲真人搖了搖頭,輕歎道:“盡人事,聽天命。能否醒來,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太隱真人目中精芒閃動,問道:“這把匕首是何時**去的?”

  紫雲真人面上同樣烏雲密佈,道:“二個時辰前。”

  二個時辰前,正是青墟宮大敗虧輸,宮破人逃之時,又是何人,猶自不忘殺人滅口!太隱真人放虛玄等離去時,卻不知自已心愛弟子心口方**入一隻匕首。

  太隱真人一言不發,揮手招來巨戟,便欲向西北方飛去。

  “且慢!”紫雲真人和顧守真人同時飛身而起,一前一後攔住了太隱真人。

  太隱真人濃眉跳動,寒聲道:“兩位真人,不來助我報仇也就罷了,卻還來攔我,這又是何意?”

  守真真人歎道:“我等剛放過了青墟殘餘,怎好即刻食言?何況青墟虛玄虛罔尚在,我們現下追上去,即使得勝,也是慘勝,還落得個惡名。這又是何苦?”

  太隱真人怒視顧守真,冷笑道:“折的又不是你的徒兒,你當然無所謂!打不打得過,貧道可管不了那麼多。怎麼,守真真人是想先和貧道較量一下不成?”

  紫雲真人打圓場道:“紫陽掌教令我們給青墟留一脈生機,為的不是一已之私,而是想留下千年道統傳承。我等須得體會紫陽掌教一番苦心。況且我宗與青墟轉戰多日,仇怨早積下無數,連景宵真人都是損在了青墟手中。而此戰之後,我宗毀了青墟基業,青墟二百余後輩弟子大半折在了這裏,還占了青城山這塊洞天福地,可說不單是報了大仇,還有富餘。秋水這事確是不可忍,依我看不若如此,修書一封,遣人送給虛玄,讓他將傷害秋水之人交出,如此可好?”

  太隱真人靜立片刻,猛地將巨戟重重一頓,吐出口濁氣,喝道:“這場仗,怎麼勝得都是這麼不痛快!?”

  太隱真人一手扛戟,一手提著尚秋水,再不理會紫雲、守真二真人,徑行西去。他胸中積郁難解,一路縱聲長嘯,嘯音如雷,滾滾西去。

  雲風道人佇立空中,望著太隱真人西去背影,面色如常,背後長劍卻發出嗡嗡低吟,似欲離鞘而出,卻終是平靜下來。

  太隱真人正馭風西行時,旁邊忽然響起沈伯陽那懶洋洋的聲音:“雲風那傢伙老實,敢想不敢做,我可不一樣。怎麼樣,要不要我去殺幾個青墟弟子,出了這口惡氣?”

  太隱真人徑向西行,一言不發。

  沈伯陽笑了笑,身形漸漸隱去,道:“記著,你欠我一個人情。”

  穿山過湖,直至數百里後,太隱真人方才稍駐腳步,向懷中昏迷不醒的尚秋水望瞭望,又歎了口氣。

  諸事終於告一段落,紛亂之中,無人注意紀若塵行蹤。蘇姀、濟天下等在西京聚齊後,方發覺紀若塵根本未至。他此時修為已非同小可,氣息漸漸與天地隱為一體,如刻意隱瞞行蹤,就連蘇姀已無從察覺。

  紀若塵不至,眾人忽如少了主心骨,登時一片迷茫,不知該向何處去。

  是繼續興兵西征?搶個皇位回來又是誰坐?除了濟天下,恐怕沒人有這個興趣。而濟天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論德論才,自己都不是那塊料。抑或是繼續向吟風尋仇,痛打落水狗嗎?其實細細想來,諸人中也沒有誰與吟風有深仇大怨。再說就算想打落水狗,也需知曉他在何處。吟風身具真仙威能,雖身受重傷,又攜塊如山般重的飛來石,飛遁而去時同樣是瞬息千里,不露行蹤。

  紀若塵在時諸人都不覺得他有什麼特異之處,甚而大多時間是濟天下發號施令,眾人無須多想,只要遂行就好。而此時蘇姀、孫果等人方才發覺,一直以來是紀若塵決定該做什麼,當向何處去。他突然一走,人人忽然不知道該幹些什麼了。

  張殷殷聽得紀若塵未曾回來,臉上悄然浮起一層陰悒,然她立刻換上笑顏,每日裏言笑盈盈,比平日裏還要顯得輕鬆寫意。

  然無論軍中將領、還是孫果、玉童、濟天下等異士,每次見到恍若身上灑滿陽光的張殷殷時,卻總覺得天是陰的。

  第二日上,蘇姀便離開西京,說是悶了,想要四下走走。這位天狐姐姐被關得久了,所以東至大海、北抵冥山、南到雲夢、西上昆侖,她都要去看看。眾人當然不會攔她,想攔也攔不住。

  東海之上,波濤若山,風雨如晦,一月不息。

  海的中央,有一座無名小島。說是島,其實不過是方圓十餘丈的一座礁石罷了。風浪稍大些,小島便會時時淹沒在排空濁浪之下。

  這本該是飛鳥不停的荒島上,卻坐了個人。他懷抱鐵矛,據石而坐,任潮擊浪打,風吹雨襲,均動也不動。

  疾風挾狂雨,迎面打在他臉上、頭上,再順著發梢面頰流下。他卻全然不覺,如一軀空殼,與這無人荒礁,漸漸融為一體。

  這一夜,張殷殷忽然心有所感,便獨坐在太清殿頂,取出一管紫竹洞蕭,悠悠吹將起來。

  夜風漸重、鉛雲如墜,眼見又是風雪將至。

  這一曲洞蕭,卻是千回百轉。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0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二 終不怨 三

  茫茫昆侖,此際早已是千里冰封、萬里銀妝。

  巍巍雪峰、縱橫冰川間鳥獸匿蹤,萬物沉眠,極偶爾方得見一二蒼鷹自群峰間掠過的矯捷雄姿。

  綿延群山之中,有三座奇峰突兀雄起,勢壓萬山。中央一峰峰頂平滑如鏡,宛若一座蓮台寶座。左右雙峰即細且長,越過中峰,高高伸向蒼穹,再向中央合攏。遙遙望去,這三座奇峰共同構成一座巨門的框架。

  遠方天際浮雲忽然四散,一座小山般的巨石徐徐飛來,輕飄飄地落在中央孤峰峰頂,幾乎將這裏許方圓的孤峰平臺盡數占滿。巨石周圍浮著數十道光帶,飄舞靈動,托著巨石有若一葉飛絮,似乎隨時可能再度浮空而去。

  實際上,這塊巨石重逾山峰,實與一座小山無異。可是被它如此壓下,恍若只是一點塵埃飄落鏡臺,那座孤峰卻是晃都不晃一下,顯然也有特異之處。

  巨石頂端,籠罩著濃濃紫霧,雖然山風劇烈,霧氣也是凝聚不散。紫霧之中,隱約可聞雷鳴之音,又偶有一道細細紫火離霧而出,在空中飛出百丈,方才漸漸消散,沿途留下無數跳躍電火,可見紫火之威!

  巨石之下,吟風背靠巨石坐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一條離水許久的魚,早無半點仙人風範。好不容易,他才算回了口氣,頗有自嘲意味地笑了笑,這才低下頭去看著胸前那仍無法合攏的空洞。隨著他每一次呼吸,傷處即會傳回無法抑止的痛,這種痛,令吟風不由得回想起仙界玄荒時,與無數天妖異獸殊死相搏時所嘗過的痛楚。

  他輕輕摸了摸胸口傷處,那裏邊緣處的血肉早是焦黑成炭,而且指尖一觸上去,就是陣陣灼痛,一小塊烏青擴散開來,直蔓延到大半根手指,才慢慢消退。顯然射來的那柄飛劍除了快得無以倫比,上面還塗了劇毒。只是就連吟風也不知道什麼毒會這麼霸道,居然連他沾染三分仙力的真元也抑制不住。

  然吟風已是真仙,雖仍是血肉之軀,但不朽不壞,用毒再怎樣都是旁門左道,毒勢雖烈,不過延緩了傷口自行癒合的速度,又如何奈何得了他,只消安靜休養三日,便可盡清餘毒。

  吟風喘息稍定,忽然想起了提矛欲刺、然最後卻黯然離去的紀若塵,先是一歎,又浮起淡淡的笑來。

  吟風已不再用玉胎仙雲測算天機,現下天地氣機顯然已受到不知來源的干擾,測算出的結果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還憑空消耗了修為。不知為何,想到紀若塵後,吟風忽然覺得胸口抽搐的痛,竟也是有些暢快淋漓的,有點昔日對上生死大敵前的凜戒與興奮。

  雖然此刻無酒,也無人可與他共酌,然而豪情當酒、昆侖為伴,意境一點也不差了。吟風越笑越是大聲,再罵上句此世學來、特別中意的“他奶奶的”,胸中塊壘頓消,頹廢立時洗盡!此戰之敗,非戰之罪,只是敗在對方的陰險手段上而已。只消三日後,他即會道行盡複,又是叱吒間風雷齊動的真仙!

  道行盡複後又當如何?

  吟風掙扎著,扶石站起,向石頂那氤氳紫氣望去,笑了笑。這世間的勾心鬥角、紛亂情仇,就隨他去吧。此地亙古以來從無人跡,安安靜靜地守得顧清圓滿飛升,了卻心願。

  人間種種事,此生萬般情,不妨都留在這裏,化風隨雲。

  故老相傳,昆侖有仙山。然而此昆侖非彼昆侖,昆侖為仙界聖境,內有玄奧秘境無數,相傳為上古天仙居所。然而昆侖之地究竟有多大,有多少秘奧,吟風當年也不過曾去昆侖赴過一次北帝宴席,又哪里能夠盡數知曉。

  而人間昆侖,大多不過凡山,但內中也有一二玄秘所在,比如吟風此刻所坐的石台。這三座山峰,合稱登天門,又名問仙台,乃是人間距離仙界最近的所在。歷來謫仙被貶時,或修行圓滿重返仙界之時,大多是通過此登天門的。

  顧清乃是靈石化胎而成,雖自上界打落凡塵,已曆百世修行,但未曾入得仙班冊藉,與尋常仙人便有了不同。雖然功行圓滿後,她也可通過登天門回歸仙界,可是經歷天劫威力大弱,入仙藉時的品秩也就要相應的降上一二等。是以此役之前,吟風從未想過要用昆侖登天門。

  登天門與天相接,自有蒼茫大氣,非凡間之力可抗。是以方圓數百里內,凶獸匿蹤,妖物不現。它們並不知曉登天門所在,然則一靠近此範圍內,便會焦燥不安、修為大減。凡人亦同,身在此地,縱使道德宗和蘇姀、紀若塵等人追了上來,修為也必然大受影響,而且附近都是險峰絕地,尋常修士想上來也要大費周折。而吟風身在登天臺上,只消借得少許蒼茫之氣,一身仙術威力就會大增。

  可說直至此時此刻,吟風才將人間諸修視作了生死大敵,要借助一切天時地勢殊死一戰。

  他端坐登天臺邊緣,前臨萬丈絕崖,緩緩閉目,慢慢晉入無所覺而無所不覺的至境。

  七日之後,吟風雙目重開時,仙法盡複。然而有些出乎他意料,蘇姀及道德宗群修並未借此良機追殺至昆侖。吟風倒是有些不解,以道德宗、蘇姀等人此前表現出的環環相扣、記記絕殺的淩厲手段,不應該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才是。

  吟風未及想得明白,忽然鬢髮無風自動,眉心間更是亮起一點七彩虹光!

  吟風面色大變,抱住飛來巨石,仙力發動,瞬息間橫移數十裏,將飛來石放置在另一座山峰峰頂,然後飛上半空,遙望登天臺。

  登天臺上,已非原先亙古寂寞的景象。台周罡風如刀,圍繞著三座孤峰瘋狂旋動,將峰周堅逾精鐵的山石切削得碎石紛飛。百里之內原本晴朗的天穹驟生層層厚雲,自四面八方飛快地彙聚過來,在登天臺上空不住盤旋湧動,雲旋中心處深幽不見底,恍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隱見無數道蛇形紫電重重疊疊、交叉穿梭其間。

  吟風雙眉越皺越緊,面色凝重。

  左右山峰的峰尖處,各亮起一點電光,隨後化成十丈許粗細、千丈長的紫電巨龍,咆哮著在中央登天臺上交織彙聚,炸出一團耀目之極、直徑百丈的雷球!

  吟風長髮應雷而起,眉心虹光已不可抑止,一點點散發出來。

  長空之下,忽然響起鏗鏘金甲之音,浩大若洪流,似有百萬甲士正在一起振甲擊盾般。

  天上雲旋中心處的紫電已積到極至,不住有直徑丈許的雷球飄落下來,在空中遊蕩不定。每顆雷球都拖著數道細長紫電,與雲旋心處聯成一體。頃刻之間,能夠瞬間將尋常上清修士殛成焦炭的紫電已密密麻麻地遍佈百里天地!

  此情此景,豈是天地之威可以形容!

  吟風反而完全寧靜下來,雙手籠於袖中,面上似憂似喜。

  層雲至深處,紫電天火交織擊下,鋪出一條百丈寬的大路來。隨後天火彙聚,形成足有數十丈高的火幕,從中走出一位二丈高下的仙將來,頭戴齊眉紅纓琉璃金盔、身著厚重紫金碧海騰龍甲、肩披猩紅織綿短氅、手持四丈鎦金鉞,粗眉環目,面若玄壇,仙威凜凜。

  仙將行得甚快,一步百丈,數步之間已在登天臺上方立定。在他身後,環甲聲中,著覆面麒麟盔、赤精銅鎖環甲,或舉盾、或擎旗、或挺槍、或橫刀的兵卒不住順路而下,在那仙將身後列成整齊軍陣。

  此將此兵,皆非凡俗,只看這千人方陣乃是踏雲而立,便可知曉。

  吟風劍眉微不可察地躍動數下。此軍此將,千萬年前,他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將是仙將,兵是天兵。

  只是仙將天兵,何以會致人間?

  吟風躊躇著,那仙將雙目中光芒閃耀,天火噴出數尺之遠,已望向了吟風。他掌中金鉞一分,喝道:“吾乃桁先,為大羅天君座前撫境將軍,鎮守撫掃太明玉完天四境。那邊可是四方巡界使吟風?”

  以仙界品秩而論,吟風貶下界前所居四方巡界使乃是五品,而面前仙將桁先獨鎮一天,是為三品,品階要遠遠高過吟風。況且吟風此刻仍屬被貶下界,不論品階,身份上便遜於在位的仙將。

  吟風躬身施禮,道:“罪臣吟風,見過桁先將軍。”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2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二 終不怨 四

  桁先大手一擺,道:“何必多禮?巡界使此番在人間經歷百世輪回,想必仙品功德大有進益,重登仙界後,該當另有重用,仙藉升遷,不在話下。來人,給巡界使看座!”

  桁先一聲令下,便有十六名親兵自兩旁上前數步,取背後大旗揮舞,片片祥雲霧藹自旗面上不住揮出,頃刻間幻化成一座青玉作底,琉璃為瓦,四柱盤龍,彩鳳雕欄的高臺,又有白玉長階生成,一路延伸至吟風面前。高臺正中,早有親兵以祥雲化成諸天升平寶椅,椅背以三柱青金為梁,正是三品仙座的標誌。

  桁先首先在仙座上坐定,于他側下方又幻出一個仙座,以紫風精銅為背梁,卻是個四品仙座。

  吟風此時神識盡複,仙界的規矩自然曉得,於是拾級而上,立在桁先面前,卻不肯就座,道:“罪臣謝過桁先將軍。可是即使罪臣重返仙界,再錄仙藉,這座位卻也不是罪臣能夠坐得的,還請桁先將軍換過吧!”

  桁先笑了笑,道:“這張椅子,巡界使卻是大可坐得。等巡界使重返仙界,定然會委以重用,我帶來的這張椅子,到時候只怕還不夠巡界使坐的。本將軍素來謹慎小心,既然敢帶下來這四品仙椅,當然是有十分把握,且是有天君提點過的。不然的話,以吾區區一個三品將軍,如何敢私授四品仙位?”

  吟風未再推辭,在四品仙椅上端然坐了,然而他面上並無多少喜色,又問道:“吟風不過一介下仙,何敢勞動桁先將軍仙駕?不知將軍此次下界,還有何貴幹?是否有用得上吟風之處?吟風不才,輪回百世後,於這人間界也多少略知一二,可以略盡綿力。”

  桁先望著吟風,笑得有些奇異,道:“不瞞你說,本將軍此番帶兵下界,主要就是為了幫助巡界使了卻百世塵緣。”

  吟風大吃一驚,他可是知道要令仙將天兵在人間現身,需要付出何等代價,別說區區一個五品仙,就是二品巡天真君下界輪回,也用不著這許多仙將天兵護衛,何況是獨自鎮守一天的三品將軍領軍?怕是只有一品天君,抑或只有四大超品天君方能有此等待遇。然而無論天君還是大天君,又怎可能被貶下界?

  吟風當即起身道:“桁先將軍說笑了!吟風何德何能,敢勞將軍仙駕?”

  桁先搖了搖頭,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所費多少,想必巡界使也是清楚的。老實說,本將軍也想不明白助巡界使飛長中,何以需要天兵下界。不過大羅天君既然頒下令來,想必自有深意。我等仙品不夠,不能上體天機,也是正常的,巡界使倒不必驚慌。言歸正傳,巡界使百世輪回已滿,卻遲遲未能飛升,塵世間必是有些阻礙,可否詳細道來,看本將軍是否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話已至此,吟風心下多少有些明白了。桁先品秩遠過吟風,卻是如此客氣,想必就是因為大羅天君這道仙令。要調仙將天兵下界,必是要知會仙帝的。而桁先乃是三品仙將,下界的又是三千天兵,更需仙帝首肯,方可成行。所以推測起來,更應是仙帝授意,大羅天君代傳帝命,方會有桁先與三千天兵的下界。若是如此,受到仙帝如此垂青,那麼吟風回歸仙界後仙品當不止於四品。想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桁先才會對吟風如此客氣。

  既然桁先已經如是說了,吟風便也不再客氣,略一沉吟,便道:“千年前罪臣受貶下界的緣由,桁先將軍想必是清楚的。現在卻是有個麻煩,還望將軍相助。顧清即是青石所化,今世修行也是一路平坦,目前已修得七瓣蓮開的地步。然而在此之後,她修煉多日,卻怎都過不了最後一關。我尚未經歷天雷劫火,還是肉體凡胎,看不透仙蓮不攏的緣由。桁先將軍乃是真身下界,不受此間凡塵蒙蔽,應可看得明白究竟是何原因使得她最後一關不得圓滿。”

  桁先奇道:“巡界使玉胎仙雲測算天機,精准奇妙,本將軍在仙界亦是久有所聞,怎會測不准區區一塊青石的格局?”

  吟風苦笑道:“不瞞將軍,于這人世間事,我是屢測不准,不知是否是身在局中的緣故。現在我早就不再運使玉胎仙雲妄測天機了,即使測了,也多半無用。”

  桁先吃了一驚,道:“你居然也測不准天機,這卻是為何?玉胎仙雲豈同尋常仙法,又怎會有身在局中這類限制?”

  吟風搖頭歎道:“具體情由,我神通有限,實是不知。”

  桁先目運神芒,向吟風看去,片刻後始有凝重之色,點頭道:“巡界使仙法高強,本將軍早有聞名,今日見了,卻是更有精進。如此仙術仍測不准這世間之事,內中必有原因,看來輕忽不得。也罷,即是如此,我等便當以穩重為先。本將軍先行看看那塊青石吧。”

  吟風點了點頭,也不起身,袍袖一拂,飛來石即從遠飛近,穩穩停落在雲藹高臺之上。高臺自行擴張數倍,將若大個飛來石輕輕托住。桁先與吟風的仙座則自行升起,略高於飛來石頂便即停穩,不高不低,剛好能讓桁先與吟風可以俯視依舊在死關中的顧清,而桁先又比吟風高了一線。高臺擴張、仙椅升空,實際上桁先或吟風即未下令,也沒動念,純是自行為之,又恰到好處,實是深具靈性。

  仙將天兵下凡,於細微處見手筆,隨便一台兩椅,便將人間不知多少法寶比了下去。

  桁先端然坐定,體內仙力暗轉,雙目中噴出數尺長的明黃天火,目力逐層穿破包裹著顧清的氤氳紫氣,直指本源道心。在桁先眼中,此時的顧清就是一方浮空旋轉的青石,石心中有一朵七瓣紫蓮,蓮周天火熊熊,不住炙煉著紫蓮。然而蓮心中似有道無形力量,周而復始,徘徊不去,不斷撐開蓮瓣,不使合攏,更不令紫蓮複合成金丹。

  桁先乃是仙軀神眼,不受這世間拘束,一望之下心中已有些明白,當下笑道:“這方頑石,看來於此間倒還有些牽絆未了。不過這是小事,就讓本將軍為她除了這點俗緣吧,免得誤了巡界使飛升。”

  吟風聽得顧清飛升在望,心下大喜,當下施禮道:“如此有勞將軍了!”

  桁先笑道:“舉手之勞,好說,好說!”

  客套完畢,桁先左手掐個仙訣,凝神運力,忽然大喝一聲“咄”!這一聲喝,直將百里天穹震得裂痕處處,天裂處不斷漏下玉明天火,而蒼穹下昆侖震動,宛若地已裂,天將開!

  桁先雙目天火噴出丈許遠近,仙力勃發,顧清上空立時多出朵七色彩雲來,雲中降下金雨無數,悉數融入氤氳紫氣之中。於是青石石心處天火驟得仙力之助,登時燒得熊熊烈烈!

  七瓣紫蓮震顫不已,苦撐多日之後,終耐不住兇猛天火,緩緩收攏蓮瓣。

  在桁先、吟風及三千天兵之前,氤氳紫氣洶湧顫動,直擴至十丈方圓,忽然自紫氣中升起座七層玲瓏寶塔,又自塔中噴出千朵蓮花,洋洋灑灑,紛落如雨,瞬息間便令桁先與一眾天兵看得目瞪口呆!

  氤氳紫氣忽然收盡,現出了端然盤坐、五心向天的顧清來。她雙目徐開,淩煙塵、蹈虛空,長身而起,抖一抖身上青衫,彈落俗緣無數,然後頂心中一道青氣油然而生,直沖淩宵,於九天處化成千朵丈許大小青蓮,方緩緩化雲散去。

  至此,顧清終修至紫蓮化盡、金丹渾圓的至境,百世塵緣,行將了結!

  桁先好不容易將鬱結在胸中的一口仙氣噴將出來,歎道:“好一塊仙石!看來她仙藉品秩,當不在你我之下。再過得一會,天劫來時,便該有天女鋪路、瑞鶴來迎了。”

  顧清雙眼淡然如水,環顧一周,已將大千世界收於眼底,前塵往事,盡上心頭。待看到桁先、吟風與三千天兵時,顧清若有所思,然而轉眼之間她便似明白了什麼,又變成昔日那恍若與天地一體的淡漠。

  一如她初上西玄之時。

  在這百世輪回行將功德圓滿之際,吟風本該是滿心歡喜,然而不知為何,他面上並無分毫喜色,反而略皺劍眉,眉宇間隱現憂色。

  桁先也有些愕然,仰首望天,再看看顧清,如此周而復始地看了三四遍,面色越來越是古怪。本來昆侖之上層雲密佈,登天臺正上方雲層已初顯赤紅,這是天劫將至,劫火初生之相。然而隨著顧清氣質轉化,空中的劫雲竟爾漸漸散了!

  桁先仙軀神眼,早看出顧清本相青石之中,一顆金丹正不住幻化成一尊玲瓏寶塔,再化成千朵蓮花灑落,複又歸為一顆金丹。這正是極高仙品的徵兆,按理說早該羽化飛升,怎地反而劫雲都不見了?桁先心中暗暗有些尷尬,未曾想初次下界,未及立威,就遇上了這等棘手之事,讓他這個三品仙將如何下得了台?

  桁先凝定心神,仙力運轉,神目再次向顧清掃了過去,要找出她不得飛升的關鍵。這麼一望之下,桁先果然有所發現,於是喝道:“原來如此!你那點俗緣仍是未了,自然不得飛升。”

  桁先這麼一喝,顧清雙眸中的淡漠化開少許,望向桁先,問道:“這位是……”

  吟風道:“這位乃是仙界太明玉完天撫境將軍桁先。”

  顧清略施一禮,依是淡淡地道:“原來是桁先將軍,顧清方才失禮了。”

  依仙界規矩,顧清不管顯化何等異象、將來能獲幾等仙位,此刻都仍屬未入仙藉的凡身。她這樣只是略施薄禮,桁先面色登時就有些不太好看,不過他念及顧清本是靈石脫胎而成,不懂仙界規矩也屬正常,也就強忍著沒有發作,只是道:“本將軍率本部三千天兵下界,多留一刻,便是多耗費許多。因此事不宜遲,本將軍就先助你了結未盡俗緣,速速飛升,回歸仙界、重列仙班,方是正事。”

  顧清問道:“未知桁先將軍準備如何助我了結俗緣呢?”

  “此事實也簡單!”桁先一抖掌中鎦金鉞,道:“本將軍此次下界,特意推來了太明玉完天鎮天至寶玉羅丹丘鉞。本將軍已經察知,牽扯你不得飛升之人身具九幽之力,很是有些麻煩,只可惜修煉時日尚短,眼下倒還不成氣候,難與我等上仙相提並論。你只消將他的名字說與我聽,本將軍即可令他灰飛煙滅!”

  顧清淡然一笑,道:“即是我的俗緣,那還是我自行解決吧,不敢有勞將軍。”

  桁先先是一怔,隨後面色一沉,道:“這是什麼話!本將軍與三千天兵在下界多呆一刻,仙界也會消耗不菲,豈能因你一個就在此多有逗留,真是不知輕重!速將他名字報來,本將軍辦完這趟差事,也好早回太明玉完天去。”

  顧清仍是搖了搖頭,淡道:“塵世有句俗話,叫解鈴還需系鈴人,所以還是不要勞動將軍大駕為是。”

  桁先默然不語,雙目天火又熊熊而起,眉心處更是亮起一道火線,向外噴吐出明黃色的天火。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顧清,仙力如潮,不住掃過她的身體、神識,探尋著過往未來。

  顧清方自功行圓滿,未經天劫,仍是肉體凡胎,天火沐身,實是痛苦難當。但她坦然受之,即不隱瞞,也不抵抗。

  吟風雙眉緊鎖,忽然道:“罪臣知曉那人是誰,此人姓紀名若塵,身懷九幽之火,刻下應仍在這世間。”

  這一刹那,顧清與桁先的目光皆落在吟風身上。顧清目光雖如初見時的淡漠,然而吟風卻覺似是兩道火流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頭嗤嗤作響。吟風心中一顫,然而心中隱隱然已有預見,是以仍沉定自如,並不理會顧清。

  桁先赤紅的雙眉漸漸鎖起,眉心火線中天火更是噴得火生一尺,語聲中已顯威嚴:“巡界使大人,本將軍當然知曉那人姓甚名誰,還需你提醒嗎?巡界使鎮守四境已久,豈會連這點關節都不知道?只有她自己報出紀若塵名號來,方可憑藉這點俗緣發動仙法。那紀若塵是否在人間,也不重要,無論他在哪一界,本將軍玉羅丹丘鉞所發欲界不滅雷,都可將他即刻化為灰燼。這其中關節,巡界使都該知曉的,卻仍如此說,可是明著在欺本將軍無知嗎?!還是巡界使以為,你等二人羽化飛升、重列仙班後品階大進,可不將本將軍以及大羅天君放在眼裏了?!”

  吟風歎了口氣,桁先所說關節,他如何不知,只是藉了萬一的希望而已。

  他望向顧清,歎道:“桁先將軍所言,你也都聽到了。塵緣百世,不過春夢一場,如今你靈識盡複,前世今生,也該當如水流花謝,盡複東流。百世輪回,便只在今朝圓滿了,將他的名字告訴桁先將軍吧,這已不再是你我之事,而是牽涉甚廣的大事。認真說起來,我這已是一百零一世的輪回,卻已過了當日下界時的罪罰,重返仙界後尚不知有何結果,會牽累到幾位神仙。所以眼下實不宜再多生波折。”

  顧清望向吟風,眼中淡漠消去,終於道:“我已負過他一回,不願再負他一次,所以這個名字我是不會說的。你且先回仙界吧。”

  “那你怎麼辦!”吟風霍然站起,雙眉倒豎!

  顧清從容道:“我本就是一方頑石,從未入過仙藉。待了卻這段塵緣,或許百十年後,再重行飛升吧。”

  “一派胡言!”不待吟風開口,桁先便怒斥道:“你當仙界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現在本將軍就與你明言,你今日牽掛塵緣,不肯羽化飛升,即是頭等大罪,還敢妄想百十年後重新飛升?這等大罪認真論罰,即使你在人間躲著,每隔十年,也會有天雷轟頂,總要將你化為飛灰,連冥府陰土也不得去,才算完結!只是本將軍素來留有一線生機,念你成型不易,又受了百世輪回劫難,只消你現在將他的名字說出來,本將軍便可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可聽明白了?”

  顧清微笑道:“將軍有心,顧清自然明白,只不過……”

  她話未說完,吟風當即斷喝道:“百世輪回與一世塵緣孰輕孰重,你難道連這分不清楚嗎?!”

  顧清不答,而是望向雲天相接處,在那裏,群山莽莽,穹廬蒼蒼,渾成一體,再也難分彼此。

  吟風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她如果分得清楚,恐怕早就完成輪回,羽化飛升了,還需要等到今天?

  吟風未及再勸,忽然九天之上落下數道金燦燦的電火,與吟風慣常召喚的紫火天雷大為不同。天雷一落,即刻化成碗口粗細、金光湛然的鎖鏈,層層套在顧清身上,將她淩空提起。空中電火不斷,又化成數丈粗細、百丈高,九條金龍盤繞的圓柱,鎖鏈響處,顧清已被縛在了巨柱上。

  顧清剛自死關中出來,元氣未複,法力較桁先實是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抵抗,任桁先將自己鎖在圓柱上。鎖鏈以及圓柱皆是太明玉完天天火劫雷所化,看似冰冷凝聚,實則灼熱無比,直可化鐵熔銅。

  儘管身軀被鎖鏈圓柱灼得嗤嗤生煙,顧清的淡定漠然卻未有分毫變化,她緩緩閉上雙眼,根本不再向桁先與吟風望上一望。

  “頑石,你可知罪?”桁先厲聲喝道,其音如雷,轟轟隆隆的響遍數百里群山。

  顧清淡然道:“我做我當做之事,何罪之有?”

  此言一出,桁先怒意大盛,吟風也是面色慘澹。

  仙界大律,逆天乃是頭等大罪。顧清百世輪回已滿,飛升在即,又有仙將桁先下界助她過了最後一關,然她卻不願捨棄最後一點塵緣,不肯飛升,實是違逆了仙帝當日所頒下的百世輪回仙旨,而且牽塵緣舍仙機,更是其心可誅。

  違逆仙旨,罪同逆天。

  特別是桁先在場,更坐實了顧清抗旨不遵的大罪,休說一個吟風,就是大羅天君在此,恐怕也救不得顧清。

  果然桁先喝道:“即然你執迷不悟,本將軍即代天行刑!從今以後,諸界諸天,再無你這塊頑石!”

  桁先即將玉羅丹丘鉞高高舉起,大喝一聲,鉞端射出道道金光,幻化成一柄巨大金鉞,向圓柱上的顧清激射而去!

  顧清不見不聞,從容待死。

  其實被太明玉完天火燃燒到現在,即使桁先不發此鉞,再過片刻,顧清也將煙消雲散。若到那時,該無人知曉自入死關之後,她心中所思所想,究竟是些什麼。

  忽聽嗆啷一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音,數百名天兵竟被震得站立不穩,從雲端摔下,桁先也覺足下雲台一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他忙放眼望去,卻見一柄晶光燦然的仙劍橫空而出,架住了他所發金鉞!根本不用看使劍之人,單看古拙的劍身、浮空而起的淡淡紫炎,桁先便知這是吟風昔日威震玄荒的定天劍!

  他又驚又怒,戕指喝道:“吟風!你好大膽!竟敢攔阻本將軍代天行刑,這可是逆天大罪,當清退仙藉,墜入俱滅虛空,永世不得超生,你……你可知曉!?”

  桁先身軀明黃天火熊熊而起,心下竟有些惴惴不安。吟風出任巡界使已久,又怎會不知這些?

  吟風手臂一震,定天劍發出一聲悠長龍吟,劍身紫焰大盛,已化作丈許長的巨劍,劍鋒輕輕一震一拖,已將金鉞擊成大蓬金焰。金鉞一毀,桁先掌中玉羅丹丘鉞登時震動不休,竟爾現出數道裂縫來。

  吟風轉過頭來,冷笑,雙目盡紫。

  “紫火天瞳!”桁先大叫一聲,已略有驚慌之意,指著吟風,叫道:“你,你竟已修成了天書第七卷?不過,本將軍可是有本部三千天兵在此,你即算天書大成,又能如何?本將軍回歸仙界後,自有天君來處置你等!”

  吟風笑了,笑得竟然有些猙獰,猛然喝道:“桁先!你還回得去嗎?”

  吟風頓足,踏足處雖是虛空,卻震得巍巍昆侖一陣顫慄!群山顫抖間,他已飛身而起,挾萬鈞之勢,向桁先當頭壓下!

  桁先早舍了雲台仙椅,足下金雲湧動,一邊向登天臺飛退,一邊舉玉羅丹丘鉞向吟風刺去。兩邊早搶上八名太明玉完天仙將,各持仙兵,齊齊向吟風刺來。只消將吟風擋上一擋,桁先便可退回登天臺上,重返仙界。

  出乎桁先意料,玉羅丹丘鉞竟毫無滯礙地穿過吟風胸膛,八名仙將的兵刃,也一齊刺入吟風體內!

  吟風毫不抵抗,竟以肉身在仙兵上滑行,而後丈二定天劍當空橫斬,已將驚駭絕倫的桁先梟首!

  吟風手腕一翻,定天劍環行一周,再將插入體內的仙兵盡數斬斷。

  此時桁先高高飛在半空的頭顱鬚眉皆張,吼聲如雷:“吟風!你擅殺天將,自絕仙路,必永墜無盡虛空!!”

  吟風淩空而立,周身浴血,遍插刀槍,看上去隨時都會魂飛魄散,然而威嚴所至,卻懾得三千天兵不敢稍動!

  定天劍緩緩升起,指向三千已是不知所措的天兵。

  “今日爾等,一個也休想回去!”

  於是巍巍昆侖上,血染碧空。

  又是嗆啷數聲,定天劍淩空斬落,太明玉完天火所化的鎖鏈斷成數截,通天九龍柱也中分而裂。

  顧清已被天火灼得昏迷不醒,她宛若秋葉,徐徐飄落。

  吟風左手接住顧清,右手提著定天劍,凝立空中,舉目四顧,卻見關山萬里、神州茫茫,天地雖大,諸界雖廣,他卻又該向何處去?

  正思量間,猛然間一股金火自胸內湧上,吟風再也壓制不住體內沸騰不休的太明玉完天火,雙目中紫炎散盡,晃了一晃,十指漸松,顧清與定天劍先後滑落,然後他雙眼漸漸垂下,也自空中栽落。

  千里昆侖,似是拂過一聲輕輕歎息。

  有如冰五指,輕輕握住了定天劍劍柄,那暗淡無光的劍鋒,此刻距離山石已不過數寸。又有一隻纖手,接住了吟風已被鮮血浸透的身軀,不使他墜落凡塵。

  顧清反手將定天劍插在背後,雙手橫抱吟風,踏風而起,升至雲天一線處,方始立定。

  她也舉目四顧,同樣望見了萬里關山、蒼茫神州,可天地間若大的一個世界,卻有何處可依?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4 11:02
卷四 忽聞海上有仙山 章三 憑生死 一

  年關一過,冬天也就快到了盡頭。只不過今年的年節,除了蜀中安逸之地以及嶺南蠻荒處外,神州大地戰火處處,百姓流離失所。此際安祿山據洛陽,安慶緒下淮南,史思明取荊楚,紀若塵出西京。本朝若大疆域,已有過半淪落人手。

  就連塞北苦寒之地,也是多事之秋。郭子儀初戰失利,痛定思痛,以厚幣謙詞,自回紇求來二萬精騎,雖然寒冬並非用兵之時,但郭子儀倚仗著軍中也有數十名修士助戰,仍是引浩浩大軍殺奔范陽,準備一舉端了安祿山老巢。這些回紇鐵騎驍勇善戰,歷經塞外風霜洗禮,平原衝鋒勇不可擋,與安祿山的北地精騎恰是棋逢對手。

  蜀中百姓雖然未被戰火波及,卻是另有一樣苦。朝庭既然正討伐叛賊,免不得抓丁派賦。蜀中雖然富庶,然尋常百姓也就是圖個勉強溫飽而已。這次抓丁加賦又是極重的,幾乎將稅賦加了一半,鄉里壯丁也是逢三抽一,百姓立時苦不堪言,一些年成不太好的地方連來年的種子糧都被征了去。至於他們如何生活,父母官們卻是不管的。如果真讓安祿山改朝換代,他們恐怕不止是官位不保,妻兒親友大宅華服都立成泡影,因此在征丁征糧上一個個格外賣力。

  嶺南百姓所幸沒有人禍,卻多了天災。當此時節,嶺南處處或山石崩裂,或泉水乾涸,或瘴氣大盛,或瘟疫橫行。更有許多本該在這季節蟄伏的蛇蠍蟲蝥,四處遊走,且性情暴戾,時時驟起傷人。嶺南本就人煙稀少,遭此天災,更是時常數十裏內不見人煙。

  正月十五,安祿山心懷大暢,便在東都宮內大宴群臣。

  這一場好宴自午時便開席,到得黃昏時分,殿內一眾開國元勳們人人喝得酒酣耳熱,興致濃濃,安祿山更是醉眼迷離,魂魄都似欲飄了出來。放眼望去,殿中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大將,雖然一個個酒蟲上頭惡形惡狀,醜態百出,可這更像是當年一夥兄弟初打江山。這個殿裏面自然有不少其實沒啥本事的人,不過占了個追隨日久的名份。這點安祿山其實心知肚明,他能夠坐在今天的寶座上,怎會連這點識人的本領都沒有?

  只不在這大腹胡兒的心中,當年一起喝酒、同鍋吃肉的情誼,卻怎都是忘不了的,並不因為他今日身登大寶而稍有改變。因此他也樂得看到一幫老兄弟隨著自己共富貴。

  然而令他稍有不快的,卻是手下大將紀若塵的缺席。這個紀若塵橫空出世,居然能讓濟天下傾心輔佐,數月之內便練成精兵,從此戰無不勝,潼關一戰更是擊破哥舒翰三十萬大軍,名揚天下。其後用兵如電,輕取西京,若單論戰功,早已是安祿山麾下第一。史思明雖然仍是號稱第一,所部兵馬二十萬,數量上遠遠超過紀若塵的六萬妖卒,然而戰力上卻是遠遠不如。前段時間史思明派了幾千精銳部下到紀若塵的地盤上抓丁征糧,結果卻被同等數量的妖軍斬盡殺絕,還把頭顱裝筐給送了回來。以史思明的強橫凶蠻,吃了這樣一個大虧會卻就此不了了之,實在是耐人尋味。

  這件事,安祿山知道了,也認真地思索過幾天。

  郭子儀孤軍深入,卻在紀若塵領地內吃了個大敗仗,幾乎全軍覆沒一事,安祿山也是知道的。他本來就此認為郭子儀用兵才能不過爾爾,根本不足為慮。誰知郭子儀借得回紇精騎後,以本部兵馬加回紇鐵騎共五千人為先鋒,殺奔范陽而來,一路上勢如破竹,連戰連捷,連斬安祿山鎮守各地的宿將七員,一時間洛陽滿朝震動。

  猶為可恨的是,郭子儀顯然學了個乖,兜了個大圈,遠遠繞開了紀若塵視作禁臠的河北道。有時郭子儀先鋒與安祿山本部人馬大戰的地方距離紀若塵妖軍駐紮地不過數十裏之遙,只因戰火未燒進河北道內,妖軍上下就全都視若無睹,看著同僚被殺得屍橫遍野卻按兵不動。也有安軍曾派人求救,妖軍倒也呼有所應,然而等他慢吞吞點將出兵,到得地頭,戰事早已結束多時,全然不見當年千里奔襲、殺敵盈裏的氣勢。而那郭子儀竟然也敢揮軍直進,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他就不怕紀若塵忽然揮軍北上,將他大軍前後截為兩段?若說郭子儀和紀若塵之間沒什麼默契,一切純粹巧合,這解釋恐怕實在有些蒼白乏力。

  前幾日便有些素來嫉妒紀若塵的大臣提出了這個問題,獻策要給紀若塵派個監軍,免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且紀若塵動向的確令人生疑,以雷霆萬鈞之勢攻破西京後,卻就此按兵不動,聽任明皇西逃入川。

  安祿山雖然心中也是疑慮難解,對派監軍之議卻是想都不想,一口回絕。明皇之所以兵敗如山倒,監軍便是很大的一個原因。有前車之鑒在前,安祿山豈會笨到重蹈覆轍?而且紀若塵妖軍戰力強悍,軍紀森嚴,聽說他本人更是勇冠三軍,潼關一役親自出手,一路殺破中軍,把哥舒倚為長城的修士斬于陣前。軍中又有濟天下這等國士輔佐,如此人物,如此凶兵,派個監軍又能管什麼用?紀若塵就算沒有反意,說不定也就把他給逼反了。此刻軍中修士大多來自道德宗,紀若塵與道德宗關係密切,真要對付紀若塵,萬一道德宗翻臉,那就大事休矣。

  而且安祿山自詡精於相人,從紀若塵的眼中,他從未看到過半分帝王之心,這才是他放手讓紀若塵建軍掠地的根源。

  只不過,如今的紀若塵,實是令人捉摸不透。此次大宴,早在半個月前就通知到了各地大將,就連史思明和安慶緒都飛馬趕了回來,紀若塵卻不但安守西京,竟根本連個回信都沒。如此,實非人臣之道。

  安祿山酒意上湧,想得有些頭痛了。他剛想喝兩口酒潤潤喉嚨,忽然感覺眼前景致有異。他用力擦了擦眼睛,現張目望去,卻見手中酒爵仍是變成了奇異的暗紅色。安祿山遲疑地向殿中望去,但見廊柱、酒席,甚至是侍酒的宮女們身上都鍍著層詭異的暗紅,方知不是自己一時眼花。

  殿內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除了幾個爛醉如泥的,其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不知為何,人人都是滿身冷汗,無論袖拭絹擦止都止不住,酒意早去得乾乾淨淨。

  忽然有一員武將離席而起,跑到了殿外,向天上望去。只一眼,他就指著天,如同癲狂般地叫起來:“天!是天!天變了!”

  殿中諸臣聞聽此言,都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一窩蜂般擁出殿去,望向天空,然後人人呆若木雞。殿外無論花石樹木,還是侍女大臣,如墜血海,紅得令人心悸。

  在六個侍女的攙扶下,安祿山吃力地站起身來,搖晃著走出殿外。自入主洛陽之後,雖只是短短時間,每日飲宴群臣之余,安祿山肚腹也日見長大,少說也重了五十餘斤。但他情急之下,居然步伐輕快許多,三步並做兩步沖到殿外,也引頸向天望去。

  大殿坐北朝南,在殿中自然看不到天上的異相。然而出殿一望,安祿山登時也如群臣眾將一般呆若木雞,不片刻,甚至雙腿都微微顫抖起來。

  殘陽如血。

  無論文臣還是武將,甚至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粗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閃過這四個字。

  此刻時近黃昏,一輪夕陽斜斜掛在天上,久久不願沉入天際。斜陽豔紅,紅得濃稠、鮮豔,就如一顆血球,甚至還在一滴滴的滴落,將半邊天都染成血色!血色在空中無聲無息地蔓延著,蜿蜒向洛陽方向爬來。此情此景,就似天被切開了無數傷口,正在不斷向外滲血。

  空氣中濃得似乎化不開的血腥氣似乎阻塞了每一個人的呼吸,口裏、鼻中全是苦澀的血氣。

  就在安祿山面色慘白,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時,忽有一臣福至心靈,出列拜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正月十五大吉之時,聖上廣布恩澤,大宴群臣,此時天現異象,是變天之兆。聖上理當順應天意,一統乾坤!”

  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番話說得有若洪鐘,中氣十足,實有振聾發饋之意,也的確將安祿山從恐慌中震出。

  安祿山聞言大喜,忙張開小眼望去,見面前跪著的小官一表人材,而且很是有些面善。他努力回想,終於想起此人好象姓盧,在自己踏雪進洛陽之日曾經進過一首什麼“雪中朝海神”的詩,很是中意,因此提拔他做了個連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小官。

  這姓盧的小官既然開了個頭,眾臣登時恍然大悟,一邊在心中痛駡盧言的無恥,一邊加緊大拍馬屁,好補救一二。阿諛如潮,直拍得安祿山醺醺欲醉,心情大悅之下,便招呼群臣回殿飲宴,此番自然是君臣盡歡,飲到一醉方休。

  直至醉到不醒人事,安祿山都以為自己滿心歡喜。然而即使在睡夢之中,他眼前也始終飄浮著一輪滴血的殘陽。

  在寢殿龍床上轟然倒下後,安祿山立時酣聲大作,根本未曾聽見殿外傳來的喧嘩。

  “什麼人在此吵鬧?打攪聖上休息?”史思明沉穩的聲音自殿外傳來,充滿威嚴。他剛才親自扶了安祿山回宮,此刻還沒有離去。

  “西京紀將軍發來的緊急軍情,是以小的才斗膽驚擾聖駕。”說話的看來是個傳令軍官。此刻戰火未熄,安祿山又是行伍胡人出身,許多規矩還沒立起來,朝庭內外,大多還是依著軍中那一套來。

  “拿來我看!”史思明取過軍情文碟,打開讀了起來。文碟內文不過寥寥數行,史思明一掃而過,竟怔在當場。

  文碟中言道,紀若塵已無意兵事,更將麾下妖軍解散,刻下西京已成空城。

  這道文碟如一道驚雷,在史思明腦中炸響,他一直視紀若塵為生死大敵,只因用兵上無法與其匹敵,這才不得不想辦法在廟堂上除去紀若塵。結果還未等他有機會動手,紀若塵卻已掛印而去,更將麾下妖軍解散,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西京。

  一想到此刻無兵駐守的千古帝都,史思明心中似有一股邪火悄悄升起。他手持文碟,陷入沉思。

  且不說東都洛陽中君臣各懷心思,殘陽如血異相現世後,天地間幾乎所有略通一二卦象之人都有所感應,埋頭掐算,片刻後各有所得,結果不一,有人憂有人喜,有人驚懼有人癲狂。

  東海上罡風怒號,惡浪濤天,飛濺的水珠在殘陽映照下,如點點飛墜的滴血石,淒麗、妖豔。在遲遲不肯落入西邊的殘陽映照下,半邊東海猶如沸騰的血池。

  一排若小山般高的惡浪自海面上掠過,無數島嶼礁石淹沒在血浪下,又逐漸浮出海面。

  孤礁上,紀若塵懷抱修羅,坐得如一尊雕像,似與礁石融為一體。排空而來的海浪拍擊在他身上,濺起無數水花,再順著他頭髮、腮邊慢慢流下。在似血染成的天空下,紀若塵若自血海中浮出,從身上流下的海水如濃稠的血漿。

  他這般坐著,不知已坐了多久,還不知將坐多久。

  夕陽行將西下,他忽然動了一動,抬起頭來,向西望去。海面上,一個窈窕青影正踏波行來,雖是血海濤天,生機寂滅,可她所在之處,便是於窮兇極惡處,也生出一線活潑生機來。

  “青衣?”紀若塵宛如岩石般的面容慢慢溶化了。

  青衣逕自踏上孤礁,跪坐在紀若塵面前,將一雙纖細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仰面端詳著他的面容,片刻後方道:“原來你到了這裏。嗯,讓我找了好久。”

  紀若塵笑了笑,道:“不管我到了哪里,你想找我總是找得到的。我並沒將氣息對你瞞著。”不管他心中充積著多少陰悒,只要看到青衣,就總會多出一線陽光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

  與以往的溫柔如水相比,此時的青衣又多了一點從容大氣,她道:“現在我也找來了。那你想得清楚了沒有?”

  紀若塵怔了一怔,一時竟答不上來。這些時日以來,他心如孤礁枯木,幾乎與無知無覺的天地連為一體,哪曾有半絲念想翻起?

  青衣見了,也不奇怪,只是柔柔淡淡地道:“你從來都是這樣懶的,還得我來告訴你應該想些什麼:你該去找她。”

  紀若塵的心緩慢跳動起來:“找誰?”

  “顧清。”青衣的雙眸清澈如水,純淨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視。

  片刻,他輕輕歎一口氣,終於道:“那一天我已經放下了,所以才在這裏尋些清靜而已。”

  青衣凝望著他的面容,輕輕抬手,將他額上一縷亂髮理好,淺淺一笑,道:“如果你真的放下,就不會在這裏了。你不去找她,難道當真要看著她飛升仙界?”

  即使不是因為前世曾頸項交纏肌膚相親,在這樣的青衣面前,紀若塵也還是無從隱藏心事。他苦笑,歎道:“找到又怎樣呢?世人要經歷多少輪回艱難,才得羽化飛升。我何必誤她前程?”

  青衣道:“你該去找她。至於能做什麼,找到後再想不遲啊!或許只是看看,或許打個招呼,或許是別的什麼,或許什麼都不做。總而言之,等你見到了她,就知道該做什麼了。”

  紀若塵猶豫片刻,又搖了搖頭。

  青衣握著他的手,柔聲道:“你若不去,不僅是你放不下,她也無法放下,總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即使是為了她,這一切也該有個了結了,你不能總是這樣躲著避著、只求自己心安。而且如果你再不去找她,怕就是真的來不及了。”

  看著柔淡如水的青衣,紀若塵心中微顫,思緒間,前塵往事紛踏而來,不知是何滋味。

  他慢慢站起,輕擁了一下青衣,即提修羅,沿著她來時的路,踩著天邊最後一線餘暉,踏波而去。

  夕陽西下,如血般的東海陷入寧靜的黑暗。

  只有那窈窕身影,佇立不動,仿若與礁岩溶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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