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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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73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7
十八 不若懷念 上

  於幽幽冥冥中不知飄浮了多久,那些魂識才總算凝聚起了一點,於是乎一線靈智重行照亮了那渾渾噩噩的識海。

  “我這是……在哪?”

  第一個想法如是浮現,儘管他已能夠感覺得周圍的情形,但一切仍如在雲裏霧裏,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一點輪廓。意識如沉在水底,每一下跳躍都十分滯澀。隱約間,他又似聽到一聲尖厲的嘶叫刺破水面傳來。尖叫如針,下下都刺痛了他,每被刺一次,他就會感覺到自己的力氣流失了一分,周圍的景物也模糊了一分。

  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兇險,於是借著一下刺痛,意識猛然一顫,若一尾受驚的大魚奮力躍出了水面!

  周圍的景物立刻清晰。這是一個灰濛濛的世界,一切景物都是不同層次的灰色構成,天空深邃無際,大片大片似乎是雲的濃灰,環繞著天空正中一個無比巨大的黑洞緩緩旋動著。天空正中的那片黑深不見底,氣勢龐翰無邊,縱然是他曾經見過最雄偉的山巒投進去,似也如一顆石子投入大海,片刻就會消得無影無蹤。

  “這裏哪里?”

  這個念頭剛浮上來,一陣極為難當的刺痛又伴隨著尖叫聲而來,只是這一次他的意識已浮出水面,是以聽起來尖嘯聲何止大了十倍?這立刻喚醒了他對於危險的直覺,於是側目望去,只見旁邊漂浮著一個淡薄的影子,影子上端有一個時隱時現的猙獰面孔,一張嘴不成比例的大,影子下端則有如煙氣,模模糊糊的,時聚時散。此刻這道影子正張開大口,聲聲尖嘯向著他狂噴而來,然後又是一口咬了上來!

  驚恐之際,他急忙揮手撲擊,卻發覺自己根本沒有手!這一驚非同小可,戰慄過後,他的神識又清醒了幾分,這才“看”清了自身的狀況。

  他其實根本沒有雙眼,所見的一切皆是直接感覺出來,因而只要他想,就可以看到身周各個角落。

  他也如對面的鬼影一樣,身體只是一片淡而稀薄的影霧,甚至比之對方還略要暗淡一些。那鬼影一口咬下,就從他身上撕下一團影霧,大口吞了下去,於是他身上的影霧又變得稀薄了一些。

  生死存亡之際,極度的恐懼驅使著他同樣一聲尖嘯,張口反向對面的鬼影咬去!一口咬下,如同吞了一口極度粘濕的水霧,說不出的難過噁心。但那水霧入口,身體上虛弱的感覺登時消逝了不少。他立時知道這樣做是對的,竭力吞下水霧後,又是一口向對面的鬼影咬去!

  兩個鬼影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咬個不休,拼命撕扯著對方身上的影霧,直到一方倒下才會是盡頭。

  就在距他們不遠處,聲聲尖嘯此起彼伏,三團鬼影圍著中間一個鬼影正在瘋狂撕咬著。中央那團鬼影不住發出悲鳴嗚咽,徒勞地反抗掙扎著,偶爾回咬一口,卻根本無濟於事,只能看著自己的影體被三個鬼影不住撕食,迅速淡薄。終於,它發出最後一聲哀號,影體爆成一團輕煙,轉眼間被厚重陰濕的風給拂走。

  分食過後,三個鬼影明顯的膨脹了一些。它們對峙了一會,似乎是在衡量對手的強弱,然而顯然是互相忌憚,於是分向三個方向,各自找了一個單薄得多的鬼影,惡狠狠地咬了上去。

  這是一片廣大無邊的荒野,沉沉的霧氣鎖住了荒野的邊緣,縱是極目眺望,也只能看出數百丈去。荒野上尖厲的嘯叫此起彼伏,無數的鬼影漫無目的的在荒原上遊蕩著。它們顯然感覺遲鈍,往往對三四丈外的事物就全無所覺。鬼影們互相遇上了,立時就會撕咬撲擊在一起,直到其中一個被完全吞噬才算甘休。鬼影中也有明顯強壯的,四處捕食著弱小的鬼影,它們不光是力量上強壯,感覺上也要敏銳得多,往往在獵物還未發現時,它們就已經撲了上去。

  荒原的土鬆散而又充斥著濕氣,濕氣彙聚,形成了一潭潭的小泥塘。泥塘中時時翻湧水泡,每一個水泡破裂,就會冒出一縷黑氣,化成一個新生的鬼影。偶爾土層也會鼓起,土包破裂時,大團黑氣湧出,轉瞬間就凝成數以百計、大小不一的鬼影。鬼影們一旦清醒過來,意識深處的進食本能就會驅使著它們向同類撲去。

  他感覺自己與鬼影有所不同,哪怕現下正在與對面的鬼影瘋狂互咬。他隱約明白不同之處在哪里,對面的鬼影只是憑著本能在行事,而他知道自已在做什麼。

  可這點靈覺上的優勢並不能給他多帶來什麼東西,在與鬼影的互咬中,他早已處於下風,身上影霧補足的始終沒有被撕去的多。

  “必須想個辦法!”初始的恐懼此時已逐漸消去,代之以奇異的冷靜,他的意識有如浸在一盆冰水之中,旋動的越來越快,靈覺能夠感應到範圍也越來越廣,從三丈、五丈一直到將方圓十丈之內的事物都清晰不漏地映在他的意識之中。

  區區十丈之內,就有二對鬼影在互相吞噬,另有三隻鬼影正四處飄蕩。“看”著另外那些只知拼命撕咬的鬼影,他心底忽然湧上一個想法:“須得攻擊要害!”

  鬼影虛無飄渺,有如一團霧氣,要害又在何處?它們全身上下惟一有些不同的,就是那張時隱時現的臉。

  他忽然停下了動作,任由那鬼影咬在自己身上。鬼影狠狠扯下他身上一團霧影,顯得歡愉之極,面孔愈發的清晰起來。

  他猛然張開全身上下惟一顯得清晰的嘴,狠狠地咬在那張面孔上!

  “呀!!”鬼影鬆開口中咬著的一團霧影,淒厲地一聲尖嘯,全身抽搐不已,竭力想把面孔從他口中抽出來。

  此時他已比初有意識時虛弱了很多,那鬼影十分堅恝,急切間咬不下來。

  “撕?”

  他意識中閃過這樣一個想法,於是口中不松,身體本能地全力後退。鬼影又是一聲尖號,大半片面孔已被他從身體上扯落!

  失了面孔的鬼影不住號叫著,在地上滾來滾去,身體上的霧影時時逸出一片,消散在空中。行將灰飛煙滅的鬼影再也沒有了反抗能力,甚至不知道剛吞下了它半邊面孔的他已飄到旁邊,正張開了大口……

  完全吞噬掉這個鬼影之後,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又變得清晰了少許,身體也變得更有力量。四下望去,那些遊蕩來去的鬼影也不再顯得那樣猙獰可怖。他已經隱隱地感覺出這些鬼影力量也有大小不同,有些好對付,另外一些則讓他感覺到恐懼。

  相較之下,那些新從土中冒出的鬼影是最弱的,而且在身體凝聚成形後要過一會才開始有所動作。

  運氣使然,恰好一個鬼影就在三尺之外生成。他沒有猶豫,立刻撲了上去!果然,直到他扯下了這鬼影小半個身體,新生的鬼影才有所反應。它的臉剛剛浮現,已被他一口咬住!

  如是又吞下數個鬼影,他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壯,於是強烈的欲望驅使著他向附近一個正在捕獵的強大鬼影撲去!

  一場慘烈的戰鬥,他最終勝了,但所餘的力量卻還不如原先的一半。這個鬼影的強大遠遠超過他的感覺,如若不是最後關頭他再一次咬住了對手的臉,刻下被吞噬的一定是他。

  雖然勝了,可是激烈的戰鬥已使他的身體大部分消散在空中,縱然有了新的鬼影身體補充,力量也遠不如前。此刻在他眼中,周圍的鬼影又顯得強大而可怖。

  這一戰過後,他學會了謹慎,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看起來十分強大的鬼影,只挑選那些新生的或是明顯弱小的鬼影下手。

  這片荒原上,沒有日夜,沒有輪回。

  他遊蕩著,狩獵的範圍也越來越廣,過往那些看似強大的鬼影一天比一天變得弱小,他也逐漸適應了從獵物到獵人之間的轉換。

  不知何時,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原來不是它們變弱了,而是我變強了。”

  隨著他力量日益強大,對鬼影的渴求也越來越多。那些只吞噬過幾個同類的弱小鬼影已無法提起他的興趣。至於新生的鬼影,他更是看都不會看上一眼,那麼弱小的力量,甚至還無法彌補他吞噬的消耗。他開始四處搜尋那些強大的,已能夠獨立捕獵的鬼影。他知道自己比它們看得更遠,動作更快,只消被他盯上,那這些鬼影根本無法逃脫。

  在一片相當廣大的荒原中,他開始稱王稱霸。

  在他的意識中,此刻還不明白自己的地盤究竟有多大,只知道相當的大,大到他要飄到感到疲累為止。他能夠到的地方,都是他的地盤,這片領地上的鬼影,全是他的食物。可是他仍然感覺不到滿足,他覺得在自己意識最深處的某個地方,潛藏著一種深深的渴望,渴望將整片荒原、荒原之上的天空,以及天空之外那無法想像的空間都納入自己的領地!

  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安心。

  那種感覺可以說是渴望,但更像是恐懼,如同他初醒時恐懼被同類吞噬一樣。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操控著他,決定著他的方向。他極度厭惡、極度恐懼這種被操控的感覺,所以才想要擴張自己的領地。只要地盤足夠大,力量足夠強,他就會自由吧?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現在的智慧也根本想不出答案。很多時候他停留在荒野中央,仰望上天,思索著。只是無論他如何去想,想了多久,都是徒勞而已。他的意識十分簡單,簡單到了只有黑白二色的地步。他拼命地想找出第三種顏色,卻如何能夠如願?

  他發現,其他的鬼影似乎是不會思考的,那些足夠強大聰明的鬼影最多也就懂得遇見他時迅速逃開。這是他與尋常鬼影的區別,但這區別有何意義,他並不明白。

  終於有一次,他感覺到自己吞噬鬼影的速度太慢,可這又不是力量強大能夠補足的。於是在下一場戰鬥之後,他的口中多了些東西,他覺得,這些東西似乎應該叫做牙齒。

  有了牙齒,又為了按住拼命掙扎的鬼影,他又用新捕食的影霧造出了手臂。

  他的領土日益擴張,飄浮的速度顯得慢且不靈活,又容易被狂風吹走。而當他有了腿之後,就可以在地上借力,於是領地又擴張了一倍。

  他的力量逐漸增強,身體也日益凝練,霧影濃得有如實質。他甚至為自己造出了四片翅膀,以便飛上天空。他發現,立得越高就看得越遠,雖然此時他仍然不需要眼睛,全然以靈覺來感應周圍。只是他至多只能飛上十丈,十丈之上有一層無形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的罡風,他只消觸上一點,軀體立時會被罡風削去。

  荒原上無日無夜,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正疾飛覓食的他驟然停了下來。在他的意識中,一道閃電猛然劈開了渾沌的空間:

  “我是誰?我要去哪里?”

  這兩個問題如此糾結于他的思緒之中,甚至使他將覓食的天性都放到了一邊,百丈內但凡有點靈覺的鬼影借機都逃了個乾淨,他卻不以為意。

  他就這樣立在荒原中央,苦苦思索著。

  恍惚間,一點青色瑩光飄飄蕩蕩的劃過整個荒原,凝停在他面前,將淡淡的青光灑落在他身上。

  在這柔和溫潤的青光下,他感覺十分的舒適、寧定,識海中的暴虐、狂亂一一平復。看著這青光,他也知道了第三種顏色是什麼。

  青瑩圍繞著他飛了數周,隨後向遠方飛去。飛出十丈後,又停在了那裏。他覺得這青瑩極為親近,本能的不願遠離,便大步跟上。

  待他走近後,青瑩又向前飄飛了一段。

  “它在指引我的方向嗎?”他想著。雖然仍不知道“我是誰”的答案,但能夠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錯。

  在青瑩的引領下,他不停地向前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此時並沒有距離的概念,只知道走出了至少十個自己領地那麼遠的距離之後,面前粘稠濃霧忽開,現出一個全新的天地來。

  這片土地堅硬無比,地上泛著層層疊疊的黑霧,奇的是,儘管黑霧繚繞不散,目力能及的範圍卻較他初始存身的那片荒野何止大了千百倍?

  他極目望去,越過不知幾千幾萬丈遠的距離,終於看到了一片浩浩蕩蕩的大水。水上方是深沉的黑,不見天日,也不知水面上的光亮從何而來。他意識略微一動,刹那間又跨越了數萬丈之遙,早已越過那片大水,看到了一條黑沉沉的河岸。

  原來如此大水,竟然是一條河?

  還未等他從震憾中恢復,神識又向前極速延伸,於是,他看到了那一座立於蒼茫之間,踞地而接天的巨城!

  此時此刻,他的意識延伸範圍已是前所未有的廣闊,而且是四向發散,向前延伸有多遠,也即會向四方延伸多遠。而這一切發生在頃刻之間,從進入這片天地時至此時此刻,他才不過踏出一步。

  這一片數萬里方圓的廣大天地,即刻清清晰晰地映在他的意識之中!

  轟然一聲巨響,他只覺自己的意識已在那無法形容的巨大威壓下開始破裂,粉碎!在他意識之中,這片無比廣大的天地即是威壓的來源。

  天地無威,弗屆其威。

  好不容易在瀕臨潰散前將四散的意識收回,他忽然發現腳下的大地開始微微顫動。他其實並無實體,只是地面震動得實是厲害,這才為他所覺。

  他猛然向左方望去,只見那方黑霧翻湧不休,忽然自霧中沖出一頭三丈來高的鋼甲巨獸,鼻息如雷,四隻水桶般粗大的鐵蹄踏地如飛,轟轟降降地向他奔來!角獸背馱一名四臂騎士,周身甚至頭面都被厚重之極的鐵甲罩住。那騎士一手擎一面大旗,旗面已是有些破損,顯是久曆廝殺,另一臂控韁,餘下兩臂橫端一柄五丈猛惡巨斧,殺意濤天!

  角獸體型雖然巨大,但來勢如電,轟轟隆隆間已自他面前奔過。

  他只覺又是一道閃電在自己意識中劃空而過,刹那間照亮了許多他未曾發覺的黑暗角落。

  “巡城甲馬!……”他脫口而出。

  此時那騎士忽然咦了一聲,巨斧一擺,丈許方圓的斧面如雷揮至,刹那間拍在他身上!一擊之下,他苦心凝聚了不知多久的力量、軀體以及四手、雙腿和兩雙影翼登時灰飛煙滅!

  這騎巡城甲馬卷起滾滾黑霧,瞬息間已去得遠了。黑霧之中,又沖出十數騎巡城甲馬,轉眼間追上了領先的那一騎。一名騎士翁聲問道:“你剛才斬了個什麼東西?”

  先前那騎士答道:“不過一個最低等的孤魂而已,唉,算不了半點功勞的。我們已出來有些時候了,這便回去吧!”

  一眾巡城甲馬換了個方向,滾滾向遠方的大水巨城奔去。

  荒原中,一團淡淡黑氣破土而出,片刻功夫就凝成一隻新的鬼影。但這只鬼影有所不同,浮現出的面容十分清晰。那張臉向上望去,見一點青瑩正浮在上方三尺之處,將星星點點的青輝灑落在他身上。

  周圍又響起了陣陣尖嘯聲,數個強悍鬼影飄來,一齊沖向了這新生的美味。

  新生鬼影完全不知畏懼,只是望著頭頂青瑩,那張臉上竟然有了笑容:“我想起來了,我是有名字的!”

  新生的鬼影軀體猛然一縮一張,已延伸出兩片影翼,翼尖每片翎毛皆是鋒銳如刀。影翼揮動之際,早將周圍鬼影切得支離破碎,隨後四逸的霧影皆被他吸入體內。

  吸入數個鬼影,他身體登時變得清晰許多,那雙忽明忽暗的影翼也凝定下來。有了這雙影翼,他動作比之尋常鬼影可謂迅捷如電。他更不遲疑,直接向百丈外數個力量顯然比他強大得多的鬼影撲去。

  那一點青瑩,飄飄蕩蕩地懸在他上方,似是守護,又似引路,始終不離不棄。

  這片天地無分日夜,也就不知歲月流逝。當一點青瑩再次衝破濕霧,浮在那巨城大水前的時候,若極目望去,當可見遠方黑霧滾滾,轟雷陣陣,那十餘騎巡城甲馬還未奔到大水岸邊。

  一個身影隨著青瑩自濕霧中步出,他的軀體已有如實質。只有仔細看去,才能看到他肢體雙翼的邊緣有些模糊,散發著稀薄煙氣,其實並非實體。

  他望著遠方的巨城,浮出了一個笑容,暗道:“酆都,弱水,巡城甲馬……哼,我會很快回來的。”

  他轉過身,在青瑩的引領之下,向遠離酆都的荒野深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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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不若懷念 下

  地府無分日夜,不辨東西。他並不知道前方命運如若何,只知道此時須得遠離鬼府酆都。被巡城甲馬裂殺的切膚之痛記憶猶新依舊在心,他並不想再來一次。他心中還有一個隱約的憂慮,那就是形體散後重聚,很有可能變成那種全無意識的真正鬼影。

  隨著他漸行漸遠,濤濤弱水、巍巍巨城慢慢隱沒到黑暗之中。他再往前飄出數丈,面前景色忽然一變,一片肅殺、蒼涼、茫茫不知其界的蒼野緩緩展開。

  弱水濤濤,依然有岸;酆都巍巍,其高千丈。這都是有邊有界的事物,與眼前這片蒼野相比,那酆都弱水就成了汪然巨洋中區區一介孤島。而他便是只若一隻蚊蚋無量世界中的一粒微塵,意識早被這片蒼野的巨大浩瀚吞沒!

  青瑩忽然旋動起來,有若春風化雨般灑下了無數瑩火,瑩火沒入他的身體,並在識海中重聚,凝成一隻淡碧的蝴蝶,在蒼野中翩躚起飛舞。在杳無生機無盡的肅殺隸殺和無盡蒼茫之中,這只碧蝶是如此奪目鮮活,他的意識自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終於在碧蝶邊重新凝聚。

  他本已開始模糊的軀體重新清晰。他抬頭望瞭望上方的青瑩,似乎覺得它變暗了一些,於是心底悄悄湧起一種全新的感覺,覺得身上的影霧都在一陣陣的抽緊。

  他只想了一會,就決定放棄。既然弄不清楚這感覺是什麼,那就以後再說,現在並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不消說蒼野深處會有什麼,只要他再向前飄個一二裏路,就會有極大的危險出現。剛才意識四散時,他已感覺到這片蒼野中隱含的,不動如山的殺意!

  與弱水河畔不同,構成這片大地的全是深灰色的崎嶇岩石。他嘗試著將全身流動不休的影霧集中一處,最終幻化成一隻巨爪。他隨即揮動巨爪,在地面上一劃,竟在岩石上激起一溜火花。灰岩顯然極為堅硬,他這一爪只留下淺淺的一道白痕。

  “這樣可不行……”他思索著,並再次凝聚心神,試圖捕捉影霧中隱含的絲縷冰寒氣息,並將它們都驅趕到爪尖上去。這些冰寒氣息隱晦之極,他也只能模糊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但他知道這些冰寒氣息才是真正的力量。只有吞噬最強大的鬼影時,他才偶爾能夠吸收到一點這種冰寒氣息。

  當他把所有能夠驅使得動的冰寒氣息全都聚集到爪尖後,一爪揮下時,終於在灰岩上留下了半寸深的一道刻痕。他立時運爪如飛,刷刷刷刷,在灰岩上刻下三個大字。

  “紀若塵……”他默念了幾遍,只覺得本能地不喜這個名字,不過他完全沒有要改名字更改文字的念頭,巨爪再次揮動,將這三個字又刻得深了些,並且分出一團影霧,與這名字融為一體。

  “這樣就不會忘記了。”他滿意地收回巨爪,向蒼野深處飄去。

  才飄出數裏,一道凜烈的殺機即撲面而來。殺意本該是無形無質的,但在他眼中,這殺意呈現出濃濃的深青色,有如一道濁流滾滾而來,挾帶著難以忍受的惡臭。腥風中一聲狂吼,猛然躍出一頭巨鬼。它遍體青黑,二丈多高,比浮於地面的他還要高出一截。巨鬼魁梧之極,額頭、肩膀、手肘上生著支支尖角,雙爪大得異乎尋常。

  他立時想起這鬼怪名為青鬼,力大無窮,行動迅速,在地府下等鬼怪中位列靠前。

  青鬼一現身,一雙暗紅大眼立刻盯住上了他須臾不移,腳下更不停留,直撲過來,雙抓當頭摟抓下!他勉力閃避,但青鬼動作迅疾,這早一抓早自他軀體中穿過。他軀體雖是無形無質的影霧構成,卻被青鬼一抓抓下一大團來!青鬼張開大口一吸,將爪中影霧吸得乾乾淨淨,仍意猶未盡,伸著紫黑色的舌頭不住舔著嘴唇。它死盯著他,雙眼紅得如欲滴出血來。

  他也同樣盯著青鬼,渾身影霧翻湧,修補著身體上巨大的破損。他痛得厲害,這種痛楚遍及意識的各個角落,根本無從躲藏。痛如細絲,幾乎將他的意識切成無數支離破碎的裂片。在和其他鬼影生死相搏時,他也痛過,可是與這次相比,那些痛楚幾乎可以算是快樂了。

  可是疼得越厲害,他的意識深處就會湧上一陣莫名的輕鬆和快意,似乎身體上的疼痛可以打開一直禁固禁錮著他的桎梏一般樣。他盯著青鬼,儘管疼得面孔扭曲,但扭曲中竟浮現有一個異樣的笑容。

  他凝神看去,發現看出青鬼爪上隱隱罩了一層黑氣,這是影霧的剋星。黑氣沒有覆蓋到的手臂也在他身體中穿過,可對他毫無損傷。隨著青鬼眼中血色越來越濃,作勢欲撲,它的胸口,小腹,後腦三處也隱隱地透出了黑氣。

  他心中微微一動,如同體內的冰寒氣息一樣,看來這黑氣就是青鬼的力量之源。

  青鬼仰天咆哮一聲,再次惡狠狠地撲了上來,長長的舌頭拖在外面,口水四處濺飛。他尖嘯一聲,也迎了上去,就此翻翻滾滾地鬥在一起。

  青鬼軀體堅硬如鋼,他幻化出的利爪能夠撕開岩石,卻只能在青鬼軀體上留下一道表皮淺傷。但他立刻換了方式,轉而全力撕扯著青鬼透出體外的黑氣。果然,黑氣能夠撕裂影霧,他的冰寒氣息也能撕裂黑氣。黑氣粘連不斷,被他撕扯開時,青鬼體內就會湧出新的黑氣來。黑氣一被扯開,青鬼立時發出痛苦之極的嘶吼,並且瘋狂地撕扯他的軀體。

  “這頭青鬼沒有我能忍疼……”看著抽搐著的青鬼,他冷冷地想著。

  儘管痛得撕心裂肺,但他幻化出的四隻利爪保持著恒定的節奏,始終如一地撕扯著青鬼身上的黑氣!

  良久,惡戰方歇。

  此時他只餘下一小半殘缺軀體,根本無力飄行,只能依靠著勉強幻化出的雙手一步一步爬回到出發地。

  “陣斬…...青鬼一頭。”他向青瑩艱難笑道。

  青瑩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它只是不停地灑下星星點點的瑩光,為他修補著身體。片刻之後,他騰空而起,幻化出雙爪雙足,又張開一雙影翼。他恢復之後,青瑩就不再灑下瑩光,只靜靜地浮在空中。不知為何,他就是能夠感覺到青瑩,似是累了。

  他望著暗淡了許多的青瑩,凝思許久,方再向蒼野深處飄去。再尋到一頭青鬼時,他收起了狂野,鬥得小心翼翼纏鬥。這次他已知青鬼的弱處,不再攻擊青鬼鋼鐵軀體,只向著黑氣而去。

  這一次爭鬥耗去了一柱香的辰光,他的軀體還剩下一半。以體內冰寒氣息煉化完奪自青鬼的黑氣後,仍差了些許才能補足他的身體。

  青瑩又飄過來,修補著他的身體來。他則望著越來越暗淡的青瑩,又問:“你是從哪里來的?”

  他直等到身體完全修補好,也未等到得到青瑩的答案,其實他也知道,青瑩不可能回答任何問題。

  在再一次出發前,他凝視著地上紀若塵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暗道:“除了這個名字之外,我不也是不知自己來自何處嗎?”

  這次出戰,撲滅三頭青鬼之後,他才不得不拖著殘缺的身體返回。他忽然望見陰沉深邃的天穹處亮起一點碧瑩,如流星般劃破天際,直向這邊落來。這顆流星正正好好地落在紀若塵三字中央,然後化作萬千瑩火,齊齊聚融入青瑩之中,於是暗淡無光的青瑩再次閃亮。

  如是周而復始,每次不得不返回出發處之前時,倒在他面前的青鬼越來越多,他的足跡業已探入蒼野十裏。儘管殺死青鬼所獲不夠補被足他身體損耗,但他的冰寒氣息受了青鬼陰氣的滋養,正日益壯大,若他凝神冥思,則可看到一絲絲湛藍的氣息在體內遊走不休。

  青瑩從未回答過他的任何問題。

  可每次修補身體時,他總是會向青瑩說幾句話。他習慣了這樣,青瑩也習慣的沒有回應。就連那不定時從天外飛來的流星,似也成了習慣。

  日已落,月正明,星斗漫天。

  於星宿之間,忽然亮起一顆碩大的紫色流星,自東而西,瞬息間橫越千里。流星所過之處,留下大片深紫尾焰,又有無數雷火爆響。一時間,神州千萬裏山河間,不知有多少目光神念投注在這顆威勢無鑄的流星上,結果雷火外又亮起無數流焰,這些神念紛紛在天雷劫炎上撞得粉碎,有些有心探測之人個個道行受有損。於是一時間群相聳動,暗流大起。

  這顆流星初時威勢不顯,千里之外方始漸露猙嶸,到後來直是聲震千里!

  它起於東海之濱,西行萬里,一路直上青城。待懸停在於青墟宮上空時,已化成徑達裏許、由無數天火炎雷交織翻湧的一顆凶星!

  一聲轟鳴,炎火雷電突發忽收,此消彼長互相化消,相互交融,化成一柱數十丈粗細的青氣,直沖千丈雲宵!

  劫炎散處,一襲素衫的顧清逐漸現身。她舉步向前,一步步向飛來石行來,就如空中腳下踩著一架著一無形階梯一般。她雙眼中再不是雲淡風清,而代之以升騰不息的紫氣。若有修道人見了,必會發覺這紫氣乃是天下修士畢生所求的最高境界――氤氳紫氣!

  氤氳紫氣不住自她雙目中溢出,於空中畫出兩道淡淡尾跡,隨後化作顆顆驚雷,不住炸響。

  遠方的一片密林中,虛天借助夜色掩護躲在一株大樹後,盯著淩空下落的顧清,眼中儘是駭然,也有熊熊燃燒著的欲焰。

  顧清直行到吟風面前三尺,方才立定。她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吟風,周身隱見紫氣升騰。她慣用的古劍卻是已不知去向。

  吟風隨性地靠坐在飛來石畔,右手伸在胸前,如虛捧一朵蓮花。在他掌心上方有一團淡淡雲氣,雲中景物變幻不定,仔細望去,可見滄海桑田、社稷更迭只在於呼息之間是瞬息間事。

  吟風未抬眼望一望顧清,只淡然道:“你的氤氳紫氣又有進境了,然你道心已亂。”

  顧清分毫不肯收斂狂野的氤氳紫氣,一字一句地道:“那把劍是怎麼回事?”

  吟風終抬頭望了一望顧清,柔聲道:“天書第四卷,斬緣,能斷過去未來一切因果。”

  氤氳紫氣驟然大張,引動方圓數裏內暗雷洶湧,然後一絲絲、一縷縷重歸顧清身內。

  顧清眼中又現萬里山川,再不見半絲紫氣。她平靜得如剛剛什麼也未發生過一樣,道:“你有七卷天書在胸,已與真仙無異,為何定要與一介凡人為難?你若殺了他也就罷了,又何苦借我之手,一劍斬了他的輪回?若你要追究西玄往事,婚姻之約,那也是我錯在先,又與他何干?”

  吟風英俊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長身而起,輕歎道:“我既已重悟天書七卷,憶起了前塵往事,怎還會請將這些俗情放在心上?縱然當年是經他之手令我身歿,毀卻我為今世渡劫所備的仙體、散去我大半功德,卻又有何不可一笑置之?只是這一劍……我非斬不可!”

  顧清劍眉一軒,道:“我不明白。”

  吟風將右手托著的仙雲送到顧清面前,道:“你且看看再說。”

  仙雲中情景變幻無方,刹那間已是千百個場景過去。有的是莫幹峰墜入熊熊焰海,有的卻是道德宗諸真人縱橫天下,追殺天下群修,有紫微破關而出、一劍盡誅三千來犯之敵,也有吟風攜百里天雷、縱橫九州。其中另更有不少顧清在西玄山中、莫幹峰上的往事。

  顧清面上罕見地現出一線凝重來。她隨吟風參修大道已有時日,自然認得吟風掌上這團玉胎仙雲乃是蔔算之道的巔峰,仙雲一出,實實在在就是洩露天機了。當然運使仙雲的代價自也不輕,仙雲每一次變幻,消耗的皆是道行功德,而且若非是吟風,換了其他人來運使玉胎仙雲,只怕起手時就引下天劫來了。

  顧清天資之佳,實是當世罕見。她一望之下,即知何處不妥:“怎麼不見紀若塵?”

  這團仙雲測算的是她的過去未來,其中既然有諸多西玄往事,卻全然不見紀若塵的半絲痕跡,實是詭異。

  吟風面落苦笑,道:“我運使玉胎仙雲推算你的命機三日,都沒有這紀若塵的分毫印記。然則用其他卦術則卻可測出他的因果,只是不過每次卦象算出的結局皆有不同而已。清兒,你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顧清當然明白。這玉胎仙雲乃是通仙之人方能運使的占算卜卦之術,絕非這世間任何其他法門能夠相提並論。仙雲測不出紀若塵這個人來,其他的卦術又怎麼可以?那些關於紀若塵的結果,顯然是亂的不是真實。

  顧清忽然想起一種可能,只是這答案實在太過意外,就以她的鎮定,心下也隱隱有些駭然。

  “又或許……”吟風如知道她心中所思般,緩緩地道:“這紀若塵實是一顆隱星?”

  隱星?!

  雖然心中已隱約預料到這個結果,聽到吟風明明白白說出隱星二字,顧清仍是難以置信。天上萬千星辰之中,詭秘難測的隱星歷來是無解之謎。縱是那些上古星相大家,所遺著述中也是語焉不詳。據傳這些修為通玄的大家只有在臨終彌留之際,靈覺大進之時,才能隱約感應到隱星存在。

  以吟風之能,也無法確定紀若塵命格中是否對應著天上哪一顆隱星。

  如若紀若塵命格真的上應星宿,且應的還是一顆隱星,那其實在這天地格局中,他實是要比應劫輪回的吟風顧清重要得多的人物存在。

  顧清忽然間又想起一事,於是淡然道:“他被你一劍斷了輪回,當然在仙雲中無所顯形了。”

  吟風又是苦笑,默然片刻方道:“你既如是想,我自無話可說。焉知是先有蛋,抑或先有雞呢?”

  顧清已恢復寧定,徑去飛來石頂冥思。

  吟風散去掌心仙雲,臨淵默立,一雙清朗的眼眸中流光溢動,然則心底卻是一聲歎息,忽然第一次感覺到有些不勝寒意:“縱是真仙又如何?神通愈大,制限限制愈多,唉!這一劍……這一劍斬的並不是他,斬的實是你的塵緣啊!”

  天書第七卷,洞明,講述的是勘破天機,洞悉過去未來因果輪回。當年吟風也不過略通一二,顧清更不曾領悟到多少。

  是以她並不知曉命格中若是多了一顆隱星,其實意味著什麼。

  東海之濱,幽沼深處,時會傳出一陣低沉的龍吟。本該是充滿威嚴的龍吟此刻卻是一分不甘、一分委屈和八分畏懼。

  幽沼最深處的一個小島上,正伏著那頭蠻荒凶獸:碧甲冰螭龍。只是此刻這頭凶龍被數根玄鐵鏈繞體牢牢縛住,分毫也動彈不得。不過它的頭是自由的,龍口也未被封上,在齒縫間分明有寒氣在流動,鼻孔中也滲出絲絲寒霧。只是它雖然死盯著面前不過數丈外不住踱步的年輕人,卻始終不敢將那名震天下的碧水霜霧噴出去。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斷喝:“你這蠢物,還敢逞兇?!”說話間,一名披猙獰鐵甲的洪荒衛大步行來,重重一腳踏在龍頭上。火花四濺中,碧甲冰螭龍足可穿金斷石的龍角立刻彎了幾根,滿嘴的霜霧統統被踏回腹中,直脹得它龍睛大張幾破框而出,頸上碧鱗片片豎起!

  冰螭龍被踏了這一腳,再不敢作出絲毫逞兇相,老老實實伏在了地上。其實它對這洪荒衛的畏懼,遠不若面前的那個年輕人。作勢咆哮,純是維護一下自己凶獸的面子而已,就是再多修煉個一千年,它也斷不敢向那年輕人噴出一口半絲碧水霜霧。雖然在擒拿它時只是幾個洪荒衛出力,那年輕人根本就沒動過手。

  這年輕人一張臉俊美得有些妖異,不論怎麼看,那氣度風儀都該是修士中頂尖之選,但就是令人覺得妖。

  那本應遍佈春陽的臉,刻下卻是籠著淡淡陰翳。散佈四周的數名洪荒衛均默然不語,數百年來,他們從未看過他神色如此凝重。

  他沉默地踱步,前所未有的懊惱悄然蔓延,胸口又積著令人無力的沉重。如今的局面,他實是不知該如何去挽回。七百年來,他何嘗這麼為難過?但這一次,他確是有些大意了。忽然,他心底又泛上一絲怒意,森然忖道:“或者就殺上青墟,卻又如何?且讓我來試試你們仙家手段!”

  踩著碧甲冰螭龍的洪荒衛見他踱步似永無休止,終於咳嗽一聲,道:“一大人,現下該怎麼辦?”

  一猛然停步,沉吟不決,良久方緩緩道:“還是……不要驚擾小姐吧。”這幾個字吐得艱澀,字字如有千鈞之重。言罷,一袍袖一拂,幾步已消失在雲深霧濃處。

  周圍洪荒衛圍了上來,向那踏著冰龍頭的洪荒衛問道:“四隊長,現在怎麼辦?”

  四為難之極,苦思半天,仍不得要領,最終歎道:“這個……我也不知!你們且去歇息,我去探望一下小姐。”

  臨去之前,四望了一眼碧甲冰螭龍,忽然覺得蕭瑟無邊,黯然揮一揮手,道:“這頭蠢物也算與他有點牽連,放了吧,唉!”

  在一座寒氣彌漫的地牢中央,正跪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

  她青絲高高挽起,肌膚若玉,精緻到了極處的小臉漾著淡淡的光暈。她雙手交叉握於胸前,雙目垂簾,那如點朱的小嘴微微開閉,在不停地輕聲祝禱著什麼。

  在她頭頂上方垂著一條鐘乳,慢慢地凝結出顆顆乳白色水珠,每一刻鐘滴下一滴,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綻開,立時化成刺骨寒氣四散化開。

  這間囚室現下的溫度實則早冷過了比滴水成冰尚冷上幾分的程度,但四壁上仍是掛滿水珠,濕氣濃重。只因這四壁上掛的水珠都是只有在北極冥海深處方能尋到的碧瀾玄水,既使在萬載玄冰上也不會凝結。而從那鐘乳上滴下的,則是天下至陰至寒的玉髓真露。這真露既是至為珍稀的靈物,也是無解的劇毒,端看如何運用了。

  她膝前攤開一卷竹簡,隨著祝禱聲緩緩自行翻動。每翻開一幅竹簡,就會飄起數個或數十個上古大篆,繞著她飛舞不定。而那些將被卷起的竹簡上,則不斷有文字落歸原處。片刻之間,整卷竹簡已翻過了一遍,露出卷首兩個篆字:《輪回》。

  見一卷已翻完,她張開雙眼,道:“四隊長,你來了。”

  牢門外斂去全身氣息的四一驚,乾笑兩聲,道:“小姐靈覺果然無雙,正是俺老四。”

  女孩跪坐不動,身周的寒霧又濃了一些,道:“四隊長,你既然有話,那就說了吧。”

  四又是一驚,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直急得呼呼喘氣,大團白霧自鐵甲縫隙中噴出,已有些語無倫次:“這個……嗯,啊……他……”

  女孩幽幽一歎,打斷了四:“四隊長,我……就不去見公子了。”

  四愕然,默然,垂頭離去。

  能於頃刻間凍斃上古凶獸的寒霧已將女孩完全籠住。霧中的她安坐若水,兩道晶淚自緊閉的眼角逸出,於腮角鬢邊已化作繚繞霧氣。

  安靜之後,是她的輕輕聲祝地禱道:“惟願佑我所我真心喜愛之人,一生喜樂平安。”

  一點青瑩自櫻唇中浮出,飄飄蕩蕩,穿越了牢壁、寒岩、深海、夜空,消逝在那無盡的星空深處。

  一卷《輪回》,於焉重開。

  她重新翻開《輪回》,又開始默禱。才翻開幾頁,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47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一 怎無言 上

  “你說,這麼多青鬼來自何方,又為何殺之不盡。”他仰天躺著,向上方的青瑩問道。

  青瑩灑下七點瑩輝,修補著他頸下的空洞,對他的問題全無反應。

  他早已習慣了自言自語,繼續向青瑩道:“我總有所覺,若能知曉青鬼從何而來,距離勘破這個世界的秘奧也就不遠,那時說不定也能知道你的來處呢。只是尋常青鬼還算易殺,那頭青鬼皇怎地如此難以對付?算上這次,我已經被打回來七次了。”

  說話之間,青瑩已修補完他的身體,安靜地浮在空中。

  天邊忽然青光一閃,又是一點青瑩破空而至,遙遙向這方飛來。他站起,望著天外飛來的青瑩,若有所思。

  兩點青瑩行將合於一處,恍若互相感應,青芒大盛,映得他面容也是忽明忽暗。刹那間,他的意識好象突然附著於青芒,逆流而上反溯源頭,直若青電劃空,將茫茫黑暗破開一線,現出另一個世界來。

  那裏風卷狂沙,撲面襲來,每一顆細小的沙石都循自己獨立的軌跡呼嘯橫飛,直有穿金洞石之力。透過風沙,隱約可見一座碧柱金梁的樓臺,上面影影幢幢的坐了些人,正向這邊指指點點。

  風沙中一個瘦弱少年,正苦苦抵禦風沙侵襲,只能勉強站立。恰在此時,對面一柄木劍帶著森森青光,若風雷般迎面射來!那少年面露駭然,想要閃避,可木劍來得實在太快,眨眼間已到面前,哪有躲藏餘地?看木劍來勢,就要透體而過。

  少年原本被風沙纏滯的動作突然變得靈動無比,一低頭讓過了當面木劍,幾步閃到對面一個小道士身後,手中木劍輕飄飄敲在小道士後腦上。這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白駒過隙,瞬息間已逆轉戰局。

  小道士軟軟倒地,青電劃開的縫隙也徐徐合攏。

  他靜立,心內思潮起伏,波濤澎湃,反復重播著那如電光石火的瞬間。

  “這就是紀若塵,也就是……我嗎?”這個念頭不可抑止地自意識最深處泛起。想起少年那有些惶然、有些茫然的面容,他即覺得心如鉛墜,有如數十根沉重的鎖鏈重重纏繞披掛,被捆紮得幾乎透不氣。

  困局之下,他忽而怒意勃發,背後兩雙影翼猛然張開,冰寒氣息一收一放之際,困鎖住心神的無形枷鎖已盡數粉碎!

  “嘿!活得如此疲累,這真的曾經是我?”他細細地回味著方才心墜如鉛的沉重,那是一種新鮮的感覺,但他並不喜歡。

  他猛然長笑數聲,仰天喝道:“何須理會從前那許多爛事!現下我想怎樣,便是怎樣!”他影翼一張,便向蒼野深處飛去。

  才飛出數裏,他忽又折返回來,揚手揮出一團黑霧。黑霧下土石如有了靈性,翻湧而起,頃刻間寬大的坐板、雕花扶手、高高的靠背一一顯現,赫然化做一張烏木雕紋八仙椅,椅前三尺,便是紀若塵三個大字。

  八仙椅尚未成形,他已飛向蒼野深處,話聲穿破重重濃霧傳來:

  “這張椅子不錯,我看那些老道們坐得挺穩的。待我先去斬了那礙眼的青鬼皇,再來試試它舒不舒服!”

  青瑩浮著,聽著。

  騰騰騰騰!他儘管沒有實體,奔騰之際卻氣勢沖宵,每一步踏落都似震得大地也在微微顫抖,背後賁張的影翼則令他速度倍增,在蒼野上旁若無人地席捲而過。

  似是被他跋扈囂張的氣勢激怒,遠處驟然響起一聲咆哮!他聽到咆哮,立即轉個方向,片刻間已立在高逾五丈的青鬼皇前。

  青鬼皇早被他接二連三的挑戰惹得凶性大發,此刻一見他出現,立時伏低身體,蓄勢待發,巨大的前爪不住刨著岩石,石屑火星四濺,通體泛起淡淡的黑氣。顯見下一刻,青鬼皇即會撲來!

  面對著曾七次撕裂自己的青鬼皇,此時他隨意立著,意態輕鬆地道:“我剛學會一式新招,正好拿你試試手。”

  青鬼皇哪里聽得懂他說什麼,但已被他激得怒發如狂!狂吼聲中,青鬼皇挾帶著青色腥風,一躍十丈,當頭撲下!

  青鬼皇剛一躍起,他也動了!

  起步刹那,他的滔天殺氣忽然消得乾乾淨淨,高抬腿,輕落步,身形若有還無,如一縷輕煙,刹那間與青鬼皇錯身而過!

  青鬼皇厲吼不絕,龐大的身軀劃空而過,隨後勢若萬鈞地摔落,在堅硬無比的岩面上犁出一條深溝,實在令人不得不佩服它身軀的堅韌。不過它一撲之後,就此萎頓於地,咆哮變成哀鳴,再也爬不起來。

  他傲立蒼野之上,望著伏地不起的青鬼皇,那幻化成巨爪的右手上抓著一顆鬥大的青黑心臟。那顆心臟拼命搏動著,甚而不住試圖躍起,想跳向青鬼皇的方向。但五條湛藍絲線自他指尖透出,牢牢縛住了這顆活力驚人的心臟。

  他行到青鬼皇身前,踢了踢它碩大的頭顱,哂道:“看來這招挺好用的。我這人怕麻煩,實在懶得繞到你後面再下手。其實這樣也好,就讓你死個明白。”

  他凝望著青鬼皇充滿不甘的雙眼,微笑,右手忽然握緊!五條湛藍絲線變得鋒利無比,將青鬼皇心臟切成數塊。青鬼皇心臟猛然噴出丈許藍焰,旋即收縮成一點藍色星火,沒入他體內。

  他胸口處隱隱透出一點碧藍,忽明忽暗,閃爍一陣後方才暗下。

  他靜立一刻,突然仰天長嘯,聲若龍吟,頃刻間傳遍四野!嘯聲所過之處,萬千青鬼均戰慄不已,幾不能站立。

  他收攏影翼,身影閃動間,已回到了出發處,緩緩落座于那張八仙椅上。他換了幾個姿勢,又拍了拍扶手,方滿意道:“這張椅子果然舒服,我喜歡!”

  坐得舒服了之後,他緩緩抬手指向蒼野深處,道:“你看,向那個方向走上五十裏,有個地方挺適合放這張椅子的。我們,搬家。”

  青瑩靜靜佇立在他上方,輕輝一滅一明。

  天上一日,人間千年。

  龍象白虎二天君雖然身陷囹圄,卻仍對天下大勢瞭若指掌。這倒不是二天君蔔算之道登峰造極,細探究竟,無它,嘴甜而已。

  最初一日二天君很是領略了一番道德宗的刑名之道,不禁由衷感慨道德宗不愧是天下正宗,就連用刑之道都遠超那些凶名遠播的邪惡左道。才一柱香的功夫,道行還算深湛的二天君已然屈服,打算將光著屁股時候做的惡事都通通招了,無盡海主人的威權更是早拋之腦後。可那主審的道爺只是發了狠地用刑,卻不給半點他們說話招供的機會。

  這一日,二天君實實在在的度日如年。一日過去,二天君發覺自己還活著時,均自覺心境毅力道心統統晉了一階。

  因此,第二日,那面皮焦黃的枯瘦道人開始好整以暇地發問時,兩天君如蒙大旱逢甘霖,立時和盤托出。哪知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二天君猛然發現自已只記得從無盡海來,到道德宗來尋紀若塵,可是因何而來,卻是忘了個乾乾淨淨。二天君已知那枯瘦道人道號雲易,實是道行高深,手段高強的狠辣角色,當下心中惴惴。誰知雲易也忽如變了一個人,未再動用苛刑,只是反復盤問,不斷驗證兩人的回答。如是大半日,雲易顯是確信了二天君並未有意隱瞞,於是連用了十余項二天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道法測試,終斷定二天君已於昨日被人用大神通抹去部分記憶。

  莫幹峰上,道德宮中,除了八位真人,誰有這個本事在雲易面前不著痕跡地抹去二天君記憶

  有念于此,雲易也就不再為難龍象白虎,只言道毀壞山門乃是大過,在得到諸真人明確法諭前,仍須關著他們。

  但一日日過去,諸真人法諭卻是遲遲不下,這一等可就沒了盡頭。這幾天相處下來,龍象白虎與雲易相處甚歡。除卻奇形外貌外,二天君識大體,知進退,通明天下大勢,又博聞強記,通古曉今,興趣廣泛,實是極佳的談客。

  白虎心計深沉,龍象貌似憨厚,兩人相得益彰,又兼通察言觀色之道,因此雲易與他們越談越是投機,三日之後,已引為知已。

  二天君自雲易處得知,近來道德宗處境已有些不妙。群修圍攻西玄山,認真說來遠不至動搖道德宗的根基。雖然圍山的修士有七千餘眾,而道德宗本山弟子不過六百餘人,相差以十倍計。但所謂兵貴精而不貴多,群修雖眾,卻良莠不齊,上下難以一心,又閒散慣了,遠不及道德宗弟子道行精深。道德宗又占了地利之便,休說千年經營之下下莫幹峰頂步步玄機,方寸乾坤,單是一個西玄無崖大陣就令群修無解。

  道德宗先祖苦研廣成子所遺道典,歷數代而小有所成,于莫幹峰上布下二座小陣,上應太極四象,下合八荒之道,作護觀之用。其後輾轉數百年,道德宗傳承數十代,代代才俊之士窮畢生之力,以求完善這座護觀大陣。千年之前,道德宗若虛真人橫空出世,以驚世之姿,曆五十年而道法大成。於行將飛升之際,若虛真人忽有所悟,於是借月缺之夜布下三件神器,又鎮鎖數頭上古凶妖,借助其力,使護宮陣法與莫幹峰融為一體,西玄無崖陣至此大成。

  西玄無崖陣陣眼仍是廣成子所傳兩座小陣,遠不若其他宗派動輒數十個陣法疊加來得有氣勢,但此陣與天地渾然一體,陣圖時刻依天時地氣罡風星宿變化而動,幻變無方。若非道行已至金丹大成、上窺氤氳紫氣之士,根本無從看破西玄無崖陣的變化,也就無從下手破陣。而道行能到這一步,即離飛升不遠。千百年來,這樣的人物又得幾人?

  這還不是西玄無崖陣最厲害之處。此陣秘奧在於借莫幹峰以吸取天地靈氣為已用,如是生生不息,永無止歇。認真論起,若要破陣,一是以莫大力道強攻,只消令陣法吸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抵不過消耗,此陣也就算破了。另一方法則是推倒莫幹峰,此陣自然消散。

  第一種辦法稍難些,集三百上清之士合力攻其一點,也就差不多了。第二種辦法略容易些,雖然莫幹峰被道德宗千年祭煉、本身已成了一件法器,但想來二百上清推倒此峰也非難事。

  見道德宗縮於陣內不出,陣外七千修士每日裏只是鬧哄哄的圍著西玄無崖陣一通亂轟,不過驚飛些走獸異禽,推倒些奇花古樹,又能轟出什麼結果來?大陣吞吐天地靈氣,暗合萬物消長,這點損傷遠趕不上自我修復,群修就是再轟上十年,也損不了大陣半分。

  直到這日雲易面有愁容,破天荒地攜了一壇好酒來與二天君共飲,又將二天君身上的一氣鎮元鎖開了一半。本來二天君已可在牢內隨意行走,現下恢復了三成道行,就能自行打坐修煉

  二天君心下詫異,酒酣耳熱之後,百般打聽,終於知曉了原委。

  原來三日前青墟宮虛天忽至,稱有仙界妙法可破西玄無崖陣。次日群修再來攻山時,一百零八名修士組成一座無名法陣,依天星演變,每個時辰向西玄無崖陣轟上四次,方位各有不同。仙界妙法,果然非同凡響,西玄無崖陣每受一擊,即會有半個時辰難以吸聚天氣靈氣。如此一日下來,儘管有九脈真人親自主持,大陣所積蓄的靈氣仍是損耗了少許。若無他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西玄無崖陣就將耗盡靈氣。這座修道界最享盛名、千年來號稱不破的大陣,眼看就要被破了。

  龍象白虎不禁咋舌,道:“什麼陣法這樣厲害,難道真是仙陣?這世間可是真有仙人行走不成?”

  雲易猛一仰頭,飲盡最後一碗酒,歎道:“今日非比昔時!西玄無崖陣已不是當年的西玄無崖陣了。數年前,鎮壓陣眼的主器忽然消失無蹤,聽說那是一口古鼎。從此西玄無崖陣就有了一線空隙,前幾天又被你二人毀了山門,陣法更多了一個破綻,論及防禦,恐怕已不足昔日威力十一。若非如此,就算青墟宮手握仙陣,又能如何?如非神鼎遺失,以你等道行,又如何損得我宮山門分毫?”

  龍象白虎早知自己闖下禍事,但未成想竟是如此潑天大禍!二天君互望一眼,皆覺再無幸理,於是心底蕭瑟,也跟著長歎一聲,向雲易道:“我等竟闖下如此大禍,想來必無幸理。只望仙長念及這幾日談得也算投緣,在大限之日給我兄弟一個痛快。”

  雲易一怔,旋即笑道:“我宗紫陽真人虛懷若海,早就言道你二人雖然闖下天大禍事,但畢竟是無心之失。雖不能不罰,但念及過往淵源,當給你們一條生路。等陣破之日,我自會放你們出去。那時戰亂之中,你們也好脫身。至於能否逃得性命,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饒是龍象白虎,當下也不禁暗生感慨,一時無言。

  若單以景致論,莫幹峰頂此際倒是煙火絢爛,雖失了清靈飄逸的風致,但怎也占得花團錦簇四字。

  此際百余修士各共擎法寶飛劍,飛在半空,牢牢佔據了西北方位。他們結成一座無名陣法,人人默頌真言法咒,繞著莫幹峰緩緩飛動。一刻之後,空中仙陣中央部位悄然泛起一片漣漪水光,旋即數片蓮葉自水下浮出,一朵含苞蓮花扶搖而起。蓮苞中透出一線紫光,而後綻放開來,化作一品紫瓣金蕊蓮花。

  仙蓮飄飛而起,徐徐向莫幹峰落下。此蓮見風則長,蕩蕩然下落百丈之後,已變成桌面大小。隨著紫金仙蓮下落,莫幹峰頂又浮現出半圓形的淡淡光幕,將整座太上道德宮護翼其下

  仙蓮與西玄無崖陣所幻化的光幕一觸,一百零八瓣蓮瓣脫體而出,各延玄奧軌跡,分射不同方位。這一百零八片蓮瓣幾乎同時撞在西玄無崖陣上,然而實際上蓮瓣落下的時刻均有不同,每有一片蓮瓣落下,就會炸成一團七色錦霧,在西玄無崖陣上蕩起一圈漣漪。每當兩圈漣漪撞在一起,力道即會增強少許。只在刹那,百餘道漣漪即重疊一處,向內猛然一縮,而後化成重重疊疊的光浪,瞬間佈滿整個莫幹峰頂,沖得整座光幕都亮了一亮!

  西玄無崖陣大放光芒之際,浮於空中的蓮蕊忽然出現在光芒最盛處,通體放出熊熊金焰,竟然就此硬沖下去!西玄無崖陣中驟然出現無數風刀霜劍青木巨岩,不停向蓮蕊攻去,擊得金焰忽明忽滅,層層切削著蓮蕊本體。然而蓮蕊堅韌無匹,西玄無崖陣陣法威力又是最弱之時,竟給它硬生生破進了光幕!

  眼見殘餘的小半蓮蕊化作一顆流焰金星,斜斜向太上道德宮投去時,半空中忽然爆發出震天彩聲!

  原來在空中百名修士身後,還立著大群修士,粗看過去足有四五千人。這群修士有一小半憑藉自身修為或法寶浮於空中,可還有一大半道行不足。這些修士立在一百餘件大型法寶或異獸背上,你擠我、我擠你、密密麻麻再無立錐之地。那些能夠自行飛空的,是來掠陣。至於這些飛空都有困難,卻寧可借助旁人之力也要過來的,就是來叫陣喝彩、助長聲威的。

  此際見到千年來號稱不破的西玄無崖陣首次被仙蓮蓮蕊攻入,他們當然要拼命喝彩叫好。這批人道行雖不精深,但只用來呐喊叫好還是綽綽有餘。當下彩聲如雷,轟轟隆隆直上九宵,震得流雲飛散。單以聲威而論,那結陣的一百零八名修士倒是遠遠及不上這邊了。

  群修之中,一名中年道士身周雲氣繚繞,卓然不群。他身著青墟服飾,劍眉星目,相貌氣度均是不凡,只是神色倨傲,隱隱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這道士正是青墟宮虛天,奉虛玄之命趕赴西玄山,專為破陣而來

  虛天一至西玄山,立刻召集群修傳授仙陣。青墟宮與道德宗並列三大正道,虛天又屬青墟宮真人,論名氣地位不比道德宗九脈真人差上多少,更為重要的是已有許多人知曉謫仙花落青墟。因此儘管許多修士將信將疑,仍有數百修士願受虛天驅策。虛天輕而易舉地挑了一百零八名修士出來。

  至仙陣布成,紫金仙蓮一出,西玄無崖陣立受克制,局面登時有所不同。七千修士中雖多濫竽充數之輩,但有見識的也著實不少,見識過仙陣威力,虛天能夠調度之人立時多了千餘。虛天也是有真材實學的,當下將道行足夠的修士分成四組,每三個時辰一換,晝夜不停地攻擊西玄無崖陣。他則居中調度,七日七夜不眠不休,至此時終將西玄無崖陣攻破一次。

  此刻虛天志得意滿,自懷中取出一卷玉簡,打開看了看,示意仙陣移向下一個方位後,就在數百名各派修士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向東飛去。

  莫幹峰東三百里,有一座雲睞峰,峰頂新修了一座三進道觀,觀中貢奉三清,乃是群修議事之所,亦是群修公推的十數位德高望重之士的驛所。道觀四周儘是些房舍木廬,七千群修多居於此處。另有些不喜群居的,則在附近或尋洞府、或居松下,自行修煉。

  虛天右手負後,左手捧了謫仙所賜玉簡,駕起七寶祥雲,雲中隱現亭臺樓閣,飛天亂舞,一派仙家氣象。群修感歎聲中,虛天已按落祥雲,降於正殿階前,徐步拾階而上。

  抵達西玄山已有七日,這尚是虛天初次來到雲睞峰。

  正殿中供奉了三清祖師畫像,居中放一張太師椅,兩邊各擺七張紫檀椅。此殿即為諸派首領議事之所。

  虛天拜過三清,即舉步上前,毫不遲疑地在正中太師椅坐下,向群修揮手道:“列位仙友請坐!”

  夠資格在此議事之人,此時倒有大半正在殿中,於是向虛天拱手為禮,各自尋了自己本來位子坐下。那些沒座位的則擠站在側邊,等著看熱鬧。

  虛天剛剛坐穩,殿外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十余修士擁著一名黃裳道人走進正殿。那道人仙風道骨,面如嬰兒,正是本朝護國真人孫果。

  虛天朗聲一笑,也不站起,遙向孫果一禮,道:“原來是國師孫真人駕臨,果然風采非凡,虛天久仰大名!孫國師來得正好,我等正要商議破陣之後當如何處置道德宗群妖。國師見多識廣,必有見教。來,國師請上座!”

  見虛天手指之處是左邊下首處的椅子,孫果饒是道行深湛,面上也不由得浮起一層黑氣。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6:55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一 怎無言 中

  莫幹峰這邊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虛天一走,當即有數千餘掠陣的、喝彩的、助威的修士隨之離去,反正就算留下來,以他們的修為也看不到西玄無崖陣內情形。況且,少了虛天這等級數的高手壓陣,這裏可是變得危險無比。道德宗若老羞成怒,沖出百八十個門人,雖然奈何不得仙陣及掠陣的修士,可密密麻麻擠佔在大型法寶或異獸上的修士估計就成了人家練飛劍和法寶準頭的靶子。群修不乏識時務者,不多時,場邊只剩下零零落落數百人。

  此時輪換上去的一百零八名修士見前組攻擊奏效,亦不甘人後,運轉仙陣移至虛天指定方位後,立刻祭出得意的法寶,各展神通,進行新一輪攻擊。

  太上道德宮內,數十道目光同時落在破陣而入的蓮蕊上。蓮蕊已完全被熊熊金焰包裹,似一顆流星,直向道德宮三清殿襲來。道德宗不乏道行高深之士,卻為蓮蕊金焰所發的無形仙威所震懾,一時竟無人升空攔截。

  但聽一聲龍吟,一道劍光自劍峰水閣中冉冉升起,化虹而去,直擊蓮蕊。劍勢中充滿滄桑古意,去勢一往無前,正是玉虛真人名動天下的列缺劍!

  劍光點中蓮蕊,金焰立刻爆散開來,如半空中燃放的一朵煙火。劍光一卷一蕩,先將四散的金焰掃滅乾淨,玉虛真人身形才徐徐顯現。玉虛真人抱劍當空凝立,面上青氣接連閃現三次,方才噴出一口紫氣。

  以玉虛真人之能,心下也不禁有些駭然:“這氤氳紫氣果然厲害!”

  蓮蕊中含著一絲氤氳紫氣,在與玉虛真人列缺劍交擊刹那已順劍侵入玉虛體內。若論渾厚,玉虛真人所修三清氣遠超入體的氤氳紫氣。但氤氳紫氣乃是仙家之氣,先天克制玉虛的三清氣,縱是以一當十仍能破圍而出,並將三清氣殺得潰不成軍。玉虛真人三運真元,方才將這縷氤氳紫氣逐出體外,但已受了一點內傷。

  嗆啷一聲,列缺回鞘,玉虛真人徑向三清殿飛去。一進殿門,玉虛真人便見其餘六位真人皆端坐殿,正等著他。諸真人何等眼力,看見玉虛真人面色有些慘澹,均知他受了傷。

  玉虛真人列缺劍大成之後,號稱劍氣第一,單論戰力在座真人均在其下。他馭劍全力出擊,挑散一個穿過重重禁制,已是強弩之末的蓮蕊都會受傷,若是換了其他真人會是什麼結果?

  紫陽真人倒臉色如常,待玉虛真人落座後溫言問道:“玉虛真人,你傷勢如何?”

  玉虛真人歎道:“這點小傷倒不礙事。不過那片蓮蕊是氤氳紫氣所化,所以很費了一番手腳。”

  聞聽“氤氳紫氣”四字,諸真人的臉色均是一變。顧守真當即皺眉道:“外面那些人道行平庸,佈設的陣法卻能發出由氤氳紫氣幻化的蓮花,那定是仙家陣法無疑。這樣說來,謫仙居於青墟宮的傳聞,多半是真。”

  “多半?肯定是真!”玉玄真人冷笑道。

  紫雲真人德高望重,輩份尊崇,當下撫須道:“二位真人稍安勿燥,今日局面雖然危厄,卻未嘗沒有破解之道。我宗立派三千年,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還不都過來了?紫陽真人想必早有應對之方,我們且先聽聽。”

  玉玄冷道:“三千年來的風浪,哪一次能大過今日?先是丟了鎮宮神器,又在洛陽折了景宵真人,現下被人圍在西玄山出不去,就連西玄無崖陣都快被破了!想來還有什麼應對之方,不過陣破之日拼死一戰而已!”

  玉虛哼了一聲,似有一道暗雷在殿上炸開,冷向玉玄道:“外面雖有七千修士,不過是些烏合之眾。西玄陣破又如何,管他來了多少,都教他來得回不去!貧道單人只劍,無所牽掛,大不了兵解輪回而已,又有何懼?怎麼,玉玄真人難道是怕了?”

  玉玄面色一沉,毫不示弱地盯著玉虛道:“陣破當日,揮劍斬敵我玉玄絕不落會於人後。生死不過又一個輪回而已。我並不怕死,我怕的是道德宗三千年道統毀於一旦,而且還不知是為什麼!”

  玉虛面色陰沉,聽了玉玄之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顧守真沉吟片刻,道:“今日危局,全然是因為仙怒。這世上與仙家關聯最緊的,想來無外乎青墟宮的謫仙及我宗紫微真人。抑或本朝天子上應真龍之氣,那也可算半個。我仔細推敲,一切亂局之象,皆始於八年前我等下山尋來若塵之時。明皇曾下詔要我宗交出紀若塵,而洛陽大亂起時,青墟也開始與我宗為敵。想我宗取得神州氣運圖後,只有若塵能夠使用,前後一共取了三次靈力之源回來。每取一次,卦象中仙怒之相就愈是明顯。依我愚見,神州氣運圖標注的實是天下氣運靈穴所在,我們所取的靈力之源則是鎮穴靈物。我宗所為,可能使得天地失衡,引發世間亂象。這或許就是仙怒真意。”

  顧守真頓了一頓,向紫陽真人一禮,道:“守真道行淺薄,所能測度之事紫陽真人想必早已心中有數。只是守真實是不知何以我宗定要同時與天下及謫仙為敵、不死不休?”

  紫陽真人撫須,暗自歎息。顧守真這番話語氣恭謹,言辭間卻是步步緊逼,毫不放鬆。紫微真人進入死關之後,道德宗諸事皆由他定奪。奪神州氣運圖、取靈力之源這件事是他一力主張。守真真人和玉玄真人明裏暗裏所指的禍胎紀若塵更是紫陽真人弟子,八年來一直得紫陽全力回護的。

  凡俗人眾,修道者寡。世界雖大,修士實沒幾人。修道界各門名派皆有或多或少的聯繫淵源,名門大派間更是如此。道德宗諸真人已知青墟宮弟子吟風為謫仙奪舍附體,且現下正與顧清共參大道。道德諸真人知道雙修乃是通向大道的正途之一,三清真訣中就專門辟有一章講解雙修之法。再如身歿的景霄真人與黃星藍就是以雙修之法參修大道。如果說以前還不能完全斷定吟風就是謫仙,但青墟忽然拿出一個能夠生成氤氳紫氣的仙陣來,謫仙就再也假不了了。

  吟風與顧清是否雙修不得而知,但前不久顧清還曾與紀若塵定下婚姻之約,儀式之隆曾傳為修道界一大盛世。現在謫仙忽然沖冠一怒,也不能怪許多真人將其發怒的原因聯想到了紀若塵身上。

  紫陽真人雙目微垂,早將殿中諸真人神情盡收眼底。殿中暗流洶湧,各宮恩怨糾葛早有前因,實非始自今日。青墟仙陣一出,道德宗根基受到威脅,這些暗流也就有些壓制不住了。

  紫陽真人撫須徐道:“貧道只是暫攝掌教之位,現如今我宗面臨千年根基動搖的大危難,正是群策群力之時。各位真人有何想法,不妨道來。”

  殿中忽然沉寂。

  片刻之後,玉玄真人毅然抬頭、迎上了紫陽真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將紀若塵及神州氣運圖交給青墟宮,與謫仙和解。”

  玉玄此言一出,諸真人登時面色一變。紫陽真人心中暗歎,他知道率先發難的多半是玉玄真人。修道界與世俗無異,一介女流想要出頭,除了需要付出多幾倍的辛勞勤勉外,尚要強橫狠辣方成。

  紫陽真人環顧殿內,但見除玉虛外,竟有半數真人面露贊同之色,其餘人則不動聲色,顯得有些莫測高深。

  紫陽真人面上的從容微笑悄然消失,徐徐道:“我宗本以為若塵是謫仙轉世,方不辭辛苦將他帶上西玄。雖然現下已知若塵非是謫仙,但幾年來他道法進境之速,也是有目共睹的。自若塵獲准下山時起,兩年來他為我宗基業出生入死。如此弟子,于情於理,怎能夠輕言放棄?再者靈力之源雖是若塵探明,但這是貧道下的命令,我宗從中也獲益非淺。與顧清的三生之約,則是我宗與雲中居清閒真人共同議定。若塵之于我宗,非但無過,且有大功!將若塵及神州氣運圖交出去,休說是否真能平息謫仙怒意,就是可因此而與謫仙和解,諸位皆是有道之士,這等諉過而保身的舉動,就當真做得出來麼?”

  幾位真人面色陣青陣紅,紫雲真人打個哈哈,道:“紫陽師兄所言自是至理,此事雖與若塵有關,卻錯不在他。只不過我宗三千年道統傳承無論如何不能斷送在我們手中,這個……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尚須從長計議。”

  紫陽真人仍溫和從容,但話語中多了三分肅殺:“休說紀若塵與在座各位皆有授業之誼,縱是一名普通弟子,千年以來,我道德宗可曾放棄過一人?!”

  顧守真盯著紫陽真人,沉聲道:“西玄無崖陣至多再撐四十日,到時怎麼應對!我宗是能與天下為敵,還是能對抗仙意?我等修至今日道行,誰懼一死?但總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為何會觸怒仙人,個中原因守真不知,紫陽真人總該知曉。紫陽真人又不願交出紀若塵,又不為我們分說開罪仙人緣由,難道任了掌教,就可一手遮天嗎?”

  玉虛真人忽然重重哼了一聲,雙目中射出尺許吞吐不定的劍芒,斷喝道:“紫微掌教入死關間曾明言我宗一切事務由紫陽真人裁斷。現在紫微真人還未飛升呢,你等就想造反不成?!”

  玉玄真人素手已扶在劍鞘處,冷道:“難道我宗三千弟子性命,就抵不上一個紀若塵嗎?如此裁斷,如何服眾!”

  正當殿內局勢一觸即發之際,雲風匆匆步入殿內,道:“諸位真人,大事不好!若塵的本命香燈滅了!”

  眾真人皆大吃一驚!自上一次紀若塵魂赴黃泉之後,紫陽真人就在祖師殿為他立了盞本命香燈,即使他在山下遭遇什麼意外,墜入輪回,只消香燈不滅,眾真人也可尋得到他下一世輪回所在,為他開啟靈智,重歸道途。

  本命香燈已滅,即是說紀若塵在外遭遇不測,且魂魄煙消雲散無法再入輪回,從此三界六道之中,將再無他半點痕跡。

  諸真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覺得方才的劍拔弩張忽然變得有如兒戲。默然片刻,真人一一離去,雲風猶豫一下,也退出殿去。偌大三清殿中,只余紫陽真人一人。

  紫陽真人獨立殿中,凝望著層巒疊翠的後山,只覺胸口充斥著隱隱酸澀。還記得八年之前,諸真人為爭紀若塵也曾動過好大的干戈。

  往事如煙,世事若戲。

  念及那盞熄滅了的香燈,紫陽真人惟有一聲歎息,暗自苦笑:“紫微啊紫微,你令我無論如何不可洩露修羅塔之事,我是辦到了。只是不知你行將飛升之際,究竟看到了些什麼。今日之局,又是否在你預料之中?你交待的那幾件事,恐怕我是辦不到了。唉,惟今之計,也只有寄望於你所算無差了。”

  後山秀峰之下,即是紫微真人閉死關所在。

  紫陽真人思忖許久,終下定決心不去喚紫微真人出關。決心即定,紫陽真人長出一口氣,頓覺輕鬆許多。待抬眼向窗外望去時,驚見滿天星斗。原來他反復思量當前時勢、破局之著,不知不覺間暮色深垂。

  紫陽真人行到殿側的書案前,鋪紙研墨,提一管狼毫,略一凝神,在紙上揮筆疾書:

  “吟風仙長並虛玄真人敬啟:

  以神州氣運圖為引,勘靈力之源、破靈穴三處,此舉雖經紀若塵之手,實乃貧道謀策。今若塵已罹大難,魂飛魄散,杳於輪回,神州氣運圖也隨其消逝,現再得貧道首級,或可略慰仙心……”

  紫陽真人筆走龍蛇,頃刻間已揮就此信。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封好,喚入雲風,將此信交給他,叮囑道:“雲風,若有一日事不可為,你務必先求自保,將此信交與青墟宮謫仙吟風,或可為我道德宗留一脈傳承香煙。到時應以大局為重,切切不可感情用事,謹記謹記!”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1:28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一 怎無言 中下

  人間一日,地府千年。

  四野茫茫。在這片陰沉灰暗的大地上,縱然窮盡目力,也不過能望出去千丈之遙。目力所及之處渺無生機,只有中央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八仙椅,懸著一點青瑩。

  他斜坐八仙椅中,以手支頜,空望著地面上的紀若塵三字,意識早已神遊去了。丈許長的影翼從椅背上斜斜垂落地面,翼尖輕輕拍著灰岩,刮出點點火星。

  蒼野上忽然泛起一層淡淡黑霧,向八仙椅奔騰而回。黑霧越來越快,卷起無數碎石浮沙,自大地上呼嘯而過。待湧到他面前時,層層疊高的黑霧已然化成一道十余丈高的霧浪,轟然拍下!眼看濤濤霧浪就快要壓至他的額頭,霧浪忽然化作縷縷黑氣,自他鼻孔中鑽了進去。

  他徐徐張開了雙眼,露出一雙閃動著幽幽暗藍光華的眼眸來。他身軀其他部位仍是由影霧組成,儘管凝練之極,實際上仍是有形無質。惟有這雙眼眸,赫然已是有形有質。仔細望去,他雙眼清澈如寶石,但那湛藍卻是深不見底。狹長的瞳孔如鋒利刀鋒,左邊瞳孔深處可見熊熊暗紅火焰,右瞳卻是蕩漾著深碧色的波濤。這雙魔瞳似蘊含了無窮玄妙,卻絕無半點暖意和生機。

  他雙瞳一開,一道無形冰寒氣息立時向四面八方散去,暫態席捲千丈,為空曠荒涼的蒼野平添了許多寒意。十餘頭正自纏鬥捕食的各色鬼物魔怪一感覺到寒意,立時發狂般四散奔逃,甚至連口中美食也倉皇丟棄。

  神遊歸來,他只覺十分倦怠,懶洋洋的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任由那十幾頭鬼物逃遠。他神識內斂,潛回了識海深處。此刻識海上道道青電連綿不斷的落下,激起重重濤天巨浪。波谷浪峰之間,一幅幅畫卷飄來移去,時開時合,變幻不定。他的神識靜靜懸著,哪幅畫卷飄了過來,他就看哪幅。

  十四歲,紀若塵初登西玄,立在太上道德宮宮門之前,早被那一望無際的紫金瓦、白玉階、青玨柱、煙水榭驚得呆了。同年,他脫去襤褸衣衫,換上錦衣玉帶,坐於一眾苕齡童子當中誦讀道德經。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念得專注無比,全當不知道身邊時時會投來鄙夷目光。儘管自幼窮苦,但那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華衣銅鼎、金漆雕梁,此時在他眼中實與龍門客棧中的木桌泥牆無異:什麼也及不上手中一卷《道德經》。

  十五歲,紀若塵初修三清真訣,八位真人輪番上陣,日日授業,八日一輪回。八真人學究天人,傾囊相授之餘,還不忘指摘別脈道法劍訣的錯漏處;他日夕苦學,實在悟不了的就囫圇硬記。同年,他初悟解離仙訣,太清至聖境圓滿。

  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

  他在眾真人間周旋,避讓眾多有心為難的弟子,日復一日勤修苦讀,仔仔細細斟酌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多少次中夜靜思,他悚然而驚、汗透重衣,只為了謫仙二字。他與尚秋水、李玄真把酒言歡,又與張殷殷、含煙、懷素等出眾女子若即還離,紛亂糾纏中,只有自己方才明白,放眼望去,其實他根本不知身周眾人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惟有盡心竭力分辨,仔仔細細行事。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八個字已道盡一切。

  紀若塵道行與日俱進。從初時全靠本能覺醒方能死中求活、險險取勝,到熟練運使諸般道訣法寶克敵制勝,再到放棄機詐花巧,以力破力,憑身上青衫掌中木劍,已是所向披靡。歷次歲考,他戰無不勝。

  一幅幅畫卷,斷斷續續地記下了紀若塵在道德宗的匆匆歲月。

  以道行進境、以搏殺實績、以建功立業、以際遇之奇、以真人眷顧,在同輩弟子中紀若塵皆是鶴立雞群,僅有姬冰仙可堪與他相提並論。

  但畫卷一幅幅翻過,他卻越看越覺壓抑。

  待看到紀若塵以龜甲占卜時甲裂血出,愕然望著粘滿鮮血的雙手時,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抑鬱,重重一拍扶手,一飛沖天,仰天長嘯!無休無止的嘯聲轟鳴如雷,翻翻滾滾席捲蒼野時,胸中那口積郁之氣方算泄了一點。

  嘯聲漸漸止歇之際,蒼野深處忽然一道殺氣沖天而起,遙遙望去,殺氣激起的灰黑色龍捲風扶搖直上,怕不有百丈之高!凜冽殺氣緩緩向這邊移動,顯然是針對他方才那一聲長嘯。

  他口中嘯音驟然止歇,雙瞳的湛藍色彩刹那間如活了動來,幻化不定。自最初在蒼野荒岩上刻下紀若塵三字時算起,此刻他已突進蒼野八百里,文雀、蝠虎、蠡牛、蝥鰈之流的凶物厲鬼不知斬殺了多少,從無分毫留情。此刻方圓百里之內的鬼物魔怪已快被斬盡殺絕,他正盤算著要再向蒼野深處前進三百里之際,沒想到居然還有鬼物膽敢向他挑釁!他也不怒,只是任由冰寒殺機在胸中蔓延,望向了殺氣來處。他已暗下決心,哪怕是追殺千里,也定要將這些大膽鬼物連根拔起!

  透過重重迷霧,可看到超過五百名陰卒排成十列,向這方大步走來。這些陰卒身高一丈,肌膚青黑,面孔猙獰,胸口、肩頭、下腹、膝蓋均綴以厚重鐵甲,甲上嵌有根根倒刺。鐵刺早已鏽跡斑斑,也不知是被陰風所蝕,還是沾染過太多鬼物穢血。它們持二丈長戈,佇列極是齊整,五百陰卒直如一人。步聲轟轟轟轟,儘管相距仍遙,他似也感覺到大地正隨著這批陰卒的腳步顫動。

  陰卒陣後有一名高兩丈的押軍校尉,騎一頭通體烏黑、六蹄十角的巨牛,左手提矛,右手執鞭。鞭長可隨校尉心意而定,不管哪名陰卒稍亂了佇列步伐,當場就是一鞭抽去。

  他已自識海畫卷中知曉地府陰兵共分十九種,眼前這五百陰卒名為寒甲冥兵,陰兵中位列十三。寒甲冥兵單論起來戰力並不甚強,與文雀、蝠虎等凶物比起來相去甚遠,一隻文雀輕易就能裂殺數十冥兵。然而陰卒之強,在於其生來即具備列陣陣戰之力,又素來成群結隊出動。這五百寒甲冥兵佇列軍容如此整齊,又有校尉押軍,更是陰兵中的上上品,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鐵血軍卒輪回而來。在這只隊伍之前,哪怕是百隻文雀,多半也要落荒而逃。

  “當我是尋常鬼物嗎?”他冷笑忖道,飄落地上。

  散佈於周身各處的冰寒氣息瞬息間全部活躍起來,遊出了棲身之所,向他胸口彙聚而去。路途之中,絲絲冰寒氣息不斷相互融匯,逐漸強壯,又化成無數根湛藍絲線。當萬千藍絲在他胸口匯于一處時,他通體驟然發出一陣炫目藍光,複又暗去。但透過影霧,可見他胸中多了一團靜靜燃燒著的湛藍火焰。

  這火是冷的。

  他凝聚心神,胸中藍焰即依他心意徐徐向下沉落,降了三寸方停。忽聽劈劈啪啪一陣響,他腳下岩地猛然下陷一尺,無數裂紋向四面蔓延,直到十丈外方才停止。原來藍焰一沉,他本是無形無質的身軀竟變得重逾千鈞,生生壓裂了堅逾精鐵的蒼野灰岩!

  心念運轉間,他已運使習自畫卷中紀若塵的身法一躍而起,身形變得若有若無,似一道清煙般向寒甲冥兵軍陣奔去。這一路奔行,飄渺處如雲若煙,似無半分可著力處,然則沖勢實是雷霆萬鈞。他一步三十丈,蒼野上但聽轟雷陣陣,一個個十丈方圓的大坑交錯出現,刹那間前延百里,隱沒在重重濃霧深處!

  押軍校尉猛然勒住黑牛,鐵槍指向前方,一聲狂吼!五百寒甲冥兵同時停步,發一聲喊,長戈平放,刹那間已列好戰陣,那驟然而起的沖天殺氣,更非初時可比!

  軍陣前方灰霧一開,他淡如雲煙的身影已自霧中沖出。但隨著他腳步不斷顫抖的大地表明,這沖勢絕不似看上去那般雲淡風清。

  幾步之間,他已沖到軍陣前百丈之內,然沖勢不降反增!押軍校尉鋼須驟然樹起,死盯陣前那淡淡身影,難道這廝竟敢正面沖陣不成?!

  他腳下不停,逕自向排排鋒利鐵戈沖去!他背後影翼忽然一陣急揮,千百根影羽自翼上脫出,化成萬千無形利刃,自冥兵戰陣中席捲而過!

  嚓嚓嚓嚓,連綿不斷的輕響中,無形羽刃直沖過十排冥兵,方才力盡消散。他沖勢帶起的罡風隨後即到,近百名冥兵被罡風一吹,身軀立刻解離成數百碎塊,刹那間已被吹到了數百丈外。原來這些冥兵早被無數羽刃切成碎片,罡風一到,軀體即刻崩壞。

  押軍校尉見一個照面就折損近百名冥兵,登時怒發如狂,狂吼一聲,策動座下黑牛,向他直沖而來!

  他當即迎上,見押軍校尉巨矛刺來,一聲冷笑,揮手抓住了巨矛矛尖!哪知押軍校尉又是一聲怒吼,滿頭青發根根直立,將鐵盔沖得高高飛起,眼角也射出兩道細細血絲,拼盡全身之力,又將巨矛向前一送!

  他立覺掌中矛尖傳來一道沛然大力,未及催運氣勁,手掌已抵不住巨矛的鋒銳。巨矛刺穿掌心,破開胸膛,又自他背後透出,將一片影翼也一併穿了。

  押軍校尉大喜,狂喝聲中巨矛橫揮,就欲將他身軀生生橫裂。方一運勁,押軍校尉猛然發覺他什麼都沒作,只寧定地望著自己。那雙藍瞳越來越亮,到得後來,兩點湛藍幾乎奪去了周圍一切光亮!

  押軍校尉只覺被一座無形大山狠狠撞中,瞬間倒飛千丈!後飛途中,押軍校尉身體驟然凝止,隨後砰的一聲大響,它的軀體連同座下黑牛一同炸開,爆散成漫天的灰粉,只有一顆鬥大的頭顱被震波激得繼續向高處飛去。

  他將體內巨矛慢慢拔出,身軀上留下的空洞中黑霧彌漫,正迅速複元。回想起來,方才校尉巨矛上的勁力他完全無懼,但影霧幻化出的手掌雖然堅硬,卻擋不住巨矛的鋒銳。再想起識海畫卷中諸般法寶顯出的大威力,以及紀若塵實力低微時屢屢靠著法寶以弱克強,他倒也有些心動。於是掂了掂掌中巨矛,暗自想道:“或許尋幾樣趁手的寶貝用用,也是不錯。”

  押軍校尉一歿,寒甲冥兵隊形登時亂了,不過它們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紛紛挺起鐵戈,從四面八方圍殺上來。他眉頭一皺,執巨矛橫揮一圈,將數十柄鐵戈全部蕩開,隨後揮矛連刺,每一矛刺出,巨矛矛身上都會飄起九重矛影,連同巨矛本體,分別洞穿十名寒甲冥兵胸膛。

  一矛殺十卒,揮手之間,四百餘名寒甲冥兵已盡數伏誅。

  撲通一聲,押軍校尉的頭顱這時才落下,骨碌碌滾到他腳邊。他提起押軍校尉頭顱,掌心中浮出一層淡淡的湛藍火焰,瞬間將頭顱燃成飛灰。押軍校尉些許意識則隨著湛藍火焰回到他體內,被拋入識海,化成一幅殘缺畫卷,于波濤中載沉載伏。

  他閉上雙眼,仔細搜索著畫卷上的內容,旋又張開雙眼,淡然笑道:“原來還有個大將軍,很好。”

  他倒提巨矛,安步向蒼野深處行去。

  蒼野深處,立著一座堪稱虎踞龍盤的軍營。營盤以一人合抱的岩柱為柵,石柵高二丈,向上一端打磨尖銳。柵後搭著寬一丈,可立兵的平臺。合計十六座箭樓分據各個方位,箭樓通體也是由灰岩建成,堅固粗獷。軍營兩扇巨大的營門純以岩柱拼接構造而成,各寬十丈。一條闊十丈、沉五丈的濠溝環營一周,將整座大營護翼其中。溝底遍佈鋒銳石刺,石刺上仍穿著許多巨獸鬼物,以及不少陰兵鬼卒的骨骸。在蒼野的陰風下,這些遺骸早已化成岩石。

  營中遍佈軍帳,看起來千篇一律,惟有居中的中軍大帳氣勢恢宏,獨有鶴立雞群之勢。中軍帳前立一杆丈許粗細的百丈旗杆,旗杆通體以黑石構成,望去粗勵豪烈。杆頂飄一面深灰大旗,破爛不堪的旗面上繪著看不出來歷的軍徵。

  然而此刻在大營上空盤旋的,不是濤天殺氣,而是濃郁得化不開的死氣。

  大營周圍數十裏內,隨處可見倒臥于地的陰兵鬼卒,內中更有許多校尉、將軍之類的將官。無論是兵是將,大多數軀體支離破碎,透著濛濛的灰色。陣陣罡風吹過,即會在他們軀幹上刮下一層石粉,不知卷向何方。

  斷刀殘刃、折旗碎甲,更是散落得到處都是。數面軍旗斜插於地,每當罡風吹過,旗杆就會震顫不休,發出懾人心魂的尖嘯。

  大營營門處,巨石嵌成的吊橋歪歪斜斜地搭在壕溝上,用來牽引吊橋兩根生鐵鑄就的巨鏈已斷成四截。兩扇營門一扇倒在營內,另一扇勉強掛在門柱上,隨時都可能塌下。十六座箭樓已毀了十五座,僅存的箭樓上一杆四丈鐵槍穿樓而過,將箭樓內四名陰卒箭手穿成了一串。

  大營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通的一聲響,打破了壓抑至極的沉寂,一顆水缸般大小的頭顱不知從何處滾來,直撞到中軍大帳前的旗杆方才停下。這顆頭顱面目猙獰,四隻暗金色巨目一字排開,瞪得目眥欲裂,如鋼針般的虯髯根根樹起,血盆巨口中伸出唇外的四根粗大獠牙有三根已齊根斷去,而厚達三寸的青銅巨盔竟是由十八根巨釘直接釘死在頭顱上的。

  頭顱嘶聲叫道:“吾乃……大將軍是也……”

  一個冰冷森寒的聲音自上傳來:“可惜,現在你不是了。”

  一隻鋼靴悄然浮現,踩在大將軍的頭顱上,而後踏落。青銅巨盔發出吱呀呻吟,在這鋼靴之前,它綿軟得有如紙糊一般,迅速塌陷,被踏得扁平之後,又向堅硬無比的岩石地面陷落下去。

  將大將軍的頭顱完全踩入地面後,他意猶未盡,又一腳踢在一頭倒臥於地的黑色巨犀身上。這頭黑色巨犀原是大將軍的座騎,此刻它那數十丈長的龐大身軀被踢得高高飛起,越過營柵,直飛出數千丈之遙,方始轟然摔落!

  清理了礙眼的東西,他抬眼望向旗杆,笑了笑,右手揮動間已幻化成一隻十丈巨掌,握住了旗杆。他猛一發力,竟將旗杆生生拔起,隨後一聲轟鳴,將旗杆插在大將軍頭顱上!重插入地後,百丈旗杆已變成九十丈。他左手向旗面一指,一縷細細藍火自指尖噴出,射在旗面上,驟然燃成烈火!湛藍火焰中,破損不堪的旗幟頃刻補好,深灰色旗面也變成了幽深的黑色。

  又一道藍焰自他指尖射出,於半空中幻化成篆體的“紀”字。正要射向旗面之際,他忽然心中一陣煩悶,於是手一揮,任由那個紀字在空中消散。

  烏木八仙椅被安放在旗杆之前。

  他安然落坐,坐得四平八穩,身後那面黑色大旗,正自在罡風中獵獵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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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一 怎無言 下

  他胸中的湛藍火焰重新散入軀體各處,而後一縷縷黑氣不住自口鼻中噴出,化成重重薄霧,向四面八方散去。他的一縷神識也即附著在這些薄霧上,飄蕩散開,探索著這片廣大蒼野的秘奧。

  這神遊之法,是他自三清真訣中習來。識海中成百上千的畫卷中,十中倒有八九不是紀若塵在研修三清真訣,就是正熟讀百家道藏。看得多了,他不光將三清真訣記了下來,連帶著各種道典也記了不少。

  紀若塵雖僅有太清境的道行,卻將上清九境的道書都生背了下來,若不是玉清九訣修為不到不可取閱,也定會被他背下來。熟讀其他道藏典藉其實根源於同一個想法,那即是有朝一日若被逐出道德宗,也還能憑胸中記憶參修大道。

  記得當日看到這裏時,他曾暗中冷笑,哪有逐出山門卻不毀你道基的道理?這事想得也忒好了點。可是片刻後他忽然明白了紀若塵當初心意,那就是期冀著萬中無一的機會,道德宗只逐他出門牆卻不收回道行,默許他離世獨修。

  全力做了,或有一線希望;若是不做,則全無希望。如何抉擇,畫卷中早已展示得明明白白。

  于畫卷中習得三清真訣後,再與荒原蒼野環境相互印證,他也是受益良多。不過他至多從中學會運勁法門,卻不能依照三清真訣修行。他的身軀可全是影霧凝成,即無關竅,也沒經脈,讓他如何搬運鉛汞,調合坎離?何況依他看來,這三清真訣似也沒什麼了不起,處處講究循序漸進,哪如他現下日夕掠殺鬼物、奪其陰精冥氣以為已用來得痛快?比較起來,似也就那解離仙訣與他現下狀況有幾分類似,不過一者是解離靈物法器,一者是掠食鬼物生靈而已。

  神遊之際,他忽然察覺周圍陰氣有些波動,旋即哼了一聲,徐徐收回神識。

  大營空地上不知何時生成一團旋風,不住將周圍陰兵鬼卒的殘軀斷刃吸入風中。風眼中心陰氣翻湧,不多時忽然自霧中走出一名陰兵,看那氣勢裝束還不是普通陰卒,至少是個校尉。這名校尉四下裏茫然一望,看到安然高坐的他時眼中光芒一閃,大步走上,嘩啦啦甲片交擊聲中,已跪拜下去,大聲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他似早料到這局面,只揮一揮手,那校尉便爬起身來,自行尋了個軍帳,入帳歇息去了。自此之後,方圓百里之內陰氣不住湧動,一個個陰卒冥兵校尉將軍自霧中重生,過來參拜之後,皆自行入帳。他則任由陰將冥兵自行行動,只管逕自神遊。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若大的軍營中半數軍帳都已有了主時,一隊隊的冥兵就在校尉或是將軍的帶領下踏出營門,自行巡狩去了。在眾將兵的修葺下,大營倒塌的箭塔均已復原,破碎的營門也已修復,後營的獸欄中還多了不少各式騎獸,吊橋斷掉的鐵鏈也被冥兵重新焊起。

  就在整座軍營逐漸恢復昔日雄姿之際,他忽然心頭一凜,猛然站了起來!團團黑霧自四面八方飛速彙聚而來,散佈在外的神識頃刻間悉數回歸。不待神識催運,湛藍色的冰焰已自行彙聚,熊熊燃燒著,火焰跳躍不停,引得他識海內也是波濤翻湧。

  他昂首望向鉛灰色的天空,極盡目力,雙目中竟噴出寸許長的藍焰!于天空的極高處,鉛雲濃霧一團團、一重重,不光阻擋了他的目光,也將他的識念擋住。他竭盡所能,也不過能看入雲霧百丈。

  天忽然暗了。

  一片不知邊界的陰影悄然籠罩了整座軍營。陰影的前界迅速遠去,後端卻仍不見蹤影!

  悄然間,沛不可當的威壓當空灑下。他猛然心中震動,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空中的雲霧似退潮般向兩邊退下,逐漸現出一尊無比龐大的軀體來!這軀體環環相扣,前後共有百餘節,中間凸出,兩端纖細,有如一隻蟲蛹。待它軀體完全自雲中浮現時,竟佔據了小半邊天空!

  它從頭至尾足有數百里長,寬過百里,那片將整座軍營及周圍蒼野通通籠罩的陰影,即是它投於蒼野大地的身影!

  他心中不禁有些戰慄。這是何等魔物,竟然如此巨大!若它自空墜落,他就算身法再快,也逃不出魔物身軀墜落範圍。

  如此魔物,自然不能與尋常鬼怪陰兵同列,已可稱為魔神!他知道,在這一界中縱橫的,皆為深黯之魔。

  這尊魔神軀幹上每一環都覆蓋著深褐色的甲殼,甲環後半部分向外張開,探出數以千計的觸手,在空中舞動著。魔神腹部兩側不規則地分佈著千餘的眼珠,每只魔眼都自行活動,掃視著下方寬廣無垠的蒼野。

  它腹部中央忽然裂開,現出一張足有數十裏長的巨口,口腔內暗紅色不斷蠕動著的肉壁上則排列著密密麻麻、數以百萬計的利齒!

  巨口一開,蒼野上驟起狂風,尖嘯的風聲此起彼伏。方圓百里之內,一個個陰兵鬼卒、一頭頭騎獸魔物紛紛被狂風卷起,一路旋飛上天,最終被吸入巨口深處。遙遙望去,就似是百萬飛蟲組成一條蟲雲,正綿綿不絕地投入魔神巨口。若大的軍營中,除卻二三名將軍還能勉強抓牢岩面,就連校尉都無力抵抗狂風吸卷之力。何況魔神臨空,煌煌無形之威早已席捲百里,尋常魔物均戰慄不已,連平常一半的力量都發揮不出來。

  狂風之中,他也一個踉蹌,站立不穩。眼見八仙椅跳動不休,就要被卷上天去,黑色大旗被狂風吸得筆直指向魔神之口,已臣伏於已的兵卒幾乎悉數被吞吃,素來狂傲的他驟升怒意,而胸中的湛藍冰焰則如有了自己的意識,也在瘋狂躍動著,不但分毫不懼深黯之魔的威壓,反而不住向空中咆哮,幾乎要脫體而出!冰焰中偶爾也會幻化出一頭魔神形象來,但卻轉瞬即逝,十分模糊。

  鏗鏘聲中,一套鎧甲自他體內浮出,護住各處要害。這套鎧甲乃是他占了軍營之後在中軍帳中所得,經過冰焰重新祭煉後收於體內的。他又伸手一招,一根三丈長槍自行躍入手中,隨後一聲斷喝,用盡平生之力,將長槍向空中的深黯之魔投去!

  長槍如流星施電,向著一顆魔眼刺去。然而深黯之魔浮空處實在太高,待長槍飛近,已耗去了十之七八的勁力。沖到距離深黯之魔數裏之時,長槍終於撞上了一道無形壁障,叭的一聲斷成數截,無力落下。

  三四顆魔眼同時轉動,盯住了他。他夷然不懼,胸中冰焰升騰,只等魔神一擊。但魔眼下一刻就對他失去了興趣,轉而望向其他地方。這好比鯤鵬取食,一張口吞盡十萬魚蝦,一條小魚哪怕再美味,也不值得鯤鵬特別關注。

  空中的深黯之魔此時已合攏巨口,十萬觸鬚同時劃動,龐大無匹的身軀悄然向前滑行百里,然後張口又是一吸,下方百里蒼野內立時魔物絕蹤,重歸死寂。

  片刻之後,這頭深黯之魔已消失在蒼野深處。

  他立在軍營中央,看著孤零零的三四名部下,黯然坐回八仙椅上,不過胸中冰焰依舊躍動不休,似乎方才受了莫大的羞辱。

  不知過了多久,蒼野重新變得喧鬧起來,深黯之魔似乎從未存在過一樣。

  這一日他神遊歸來,見密密麻麻的軍帳中已住滿冥兵,當即淡然一笑,長身而起,安然步出營門。大營中號角長鳴,獸吼連天,一隊隊冥兵在校尉將軍的統領下列隊出營,在大營外排成整齊的方陣。這裏是大將軍駐驊的軍營,拉出營外的軍陣主力是陰兵中排名第九的狂獸戰騎與第十的幽鬼卒,數量上只占小半的寒甲冥兵很有湊數之嫌。

  他點了五百狂獸戰騎與五百幽鬼出陣,其餘鬼卒皆留在大營。他向蒼野深處凝望許久,幾乎壓抑不住胸中熾熱的戰意。但終於,他還是搖了搖頭,率領千名幽兵反向蒼野邊緣行去。

  蒼野邊緣處,數以百計的巡城甲馬正賓士來去,揮動手中長槍巨斧,斬殺著四處遊蕩的青鬼孤魂。孤魂沒什麼自我意識,青鬼雖有智慧,卻性喜獨行。是以數百巡城甲已能縱橫無敵,實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為首一騎甲馬遙遙望見遠處遊蕩著二十餘隻青鬼,當下大斧向前一指,高聲喝道:“兄弟們跟我來!那邊有不少青鬼,大家賣力多殺點,回去好領功勞!一年當中就這麼一次機會,都別給我偷懶,大人們可在後面看著哪!”

  眾巡城甲馬轟然應了,縱馬挺槍,掩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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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一 怎無言 下下

  眾巡城甲馬過後,不多時百余騎士護翼著一輛華貴車駕出現在蒼野上。這批騎士胯下座騎似鹿似馬,頭頸處生著十餘根尖利長角,氣勢較巡城甲馬所騎角獸還要強出三分。而中間那輛車駕也是非比尋常,車身被一團凝而不散的雲氣托住,駕車的更是兩條三丈長短的黑龍!

  車旁一名將軍向龍車恭敬地道:“托大人洪福,各路巡城甲馬已斬殺青鬼一千餘頭,孤魂不計其數,戰績已遠遠超過了以往。今年歲終大宴,大人定可力挫群雄,摘得頭魁。”

  龍車內傳出一個尖銳細嫩的聲音:“甚好!李將軍如此有心,回去後我必會在平等王面前多多替將軍美言的。”

  那將軍笑道:“多謝大人!”

  龍車窗簾掀開一線,露出半張粉嫩面容來。這人生得十分俊俏,但眼中卻透出藏不住的陰狠。他看了看周圍,見四野蒼茫蕭瑟,罡風呼嘯如刀,不且有些害怕,問道:“李將軍,我們已進入蒼野這麼遠,不會有什麼事吧?萬一遇到那些厲害凶物可如何是好?”

  李將軍笑道:“大人不必驚慌,如果是平時,這一帶的確會有蝠虎、蠡牛出沒,所以巡城甲馬絕不敢進入這個範圍巡狩。但一年之中,僅有這幾天這一帶不會有任何兇悍鬼物出沒。末將在這裏戍守了五十年,才探出這個奧秘。這秘奧說起來實也簡單,有一頭深黯之魔年年會從這裏經過,它所過之處所有魔物都會被取食一空。如青鬼這樣的三兩天就會重生,那些厲害魔物則至少要十五天方會出現。有了這個機會,我們就能比別人更深入蒼野,斬殺的青鬼才會多這麼多。”

  那秀氣童子滿意道:“李將軍多年辛苦,早該換個地方了。嗯,回去後我會替李將軍在酆都裏尋個舒服位置的。”

  李將軍喜道:“末將前程,全仰仗大人了!”

  秀氣童子放下了車簾,坐得舒服了些。龍車寬闊的車廂內,只坐著清秀童子一個。車內正中擺一張溫玉羅漢榻,綴以明皇錦緞。兩側及對面各放一張小凳,乃是侍者扈從所坐。這龍車本是平等王巡城座駕,正中的自是平等王寶座。平等王排場甚大,平素出巡時,車裏都要有二童子一侍女隨時伺候著。這小童居然能獨自坐在這龍車上,可見深得平等王歡心。

  那童子本是坐在一側小凳上,此時眼睛轉了幾轉,悄悄挪動身子,坐到了中央那張榻上。

  清秀童子半閉著雙眼,正薰薰然似醉非醉之際,龍車忽然停住!措不及防之下,他骨碌碌從榻上滾下,一頭撞在了對面的玉凳上,只痛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童子一把拉開窗簾,尖叫道:“怎麼回事?!”

  李將軍劍已在手,一臉凝重,道:“大人,前方有些古怪。末將從未見過那個魔物,所以停了車隊!”

  一聽魔物二字,童子臉色暫態變得雪白,戰戰兢兢地探頭向車前望去,但見前方一個隱約人影正安步行來。這個身影九分似人,背後卻又展開一雙影翼,模模糊糊的怎麼都看不清楚。童子見識淺薄,根本不知這是何種魔物。

  李將軍面沉如水,長劍猛然一揮,喝道:“吹號!速速召回巡城甲馬!”

  蒼越的號角聲頃刻間傳遍四野,數百巡城甲馬前出不過數裏,本應聞號即回,可不知為何,號角聲回蕩不休,四野卻全無半點回應。李將軍面色愈發難看,又下令道:“後隊掉頭,即刻護衛大人車駕回城!其餘人等隨我列陣禦敵!”

  十余名騎士立刻搶上,將龍車護在身後,其餘騎士則在李將軍身後布成一列橫隊。那童子忽然覺得來人有些熟悉,於是揉了揉眼睛,再向前望去時,那雙眼睛已變大許多,瞳仁盡呈紫色,閃著妖異光芒。童子忽然尖叫起來:“原來是你!我認得你,我認得你!你居然還敢來地府,今天可算落在我的手裏!李將軍,快把他抓起來,我要把他喂黑龍!”

  李將軍面有難色,斟酌字句道:“大人,此人敢在這裏出沒,怕是十分不好對付,為大人安全計,我們還是先回酆都為上。”

  童子面色驟然一變,激動得滿面通紅,聲音也高了一線:“我看過他的生死薄,九十九世既無功德,也無夙慧,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回,一介孤魂野鬼,你怕他什麼!給我把他拿下,我要將他喂……不不,喂黑龍太便宜他了,我要慢慢剝下他的皮,再將他的頭割下來,掛在我的床頭。我要每天都能看著他受苦!”

  李將軍皺眉望向蒼野深處,號角已經吹過多時,數百騎巡城甲馬無論如何都不該到現在還沒有消息。眼看對面那人越行越近,車上童子卻還如發瘋一樣催促他上前,無奈之下,李將軍長劍只得向前一指!

  左右各有十名騎士縱騎而出,其餘騎士仍按兵不動。

  那人雙瞳忽然亮起,有如黑暗中兩顆湛藍珠石。雖然相距甚遙,李將軍不知為何,忽然感覺到二十騎騎士都在那人的雙瞳中清清楚楚的映出!李將軍心頭猛然一縮,剛要喝令騎士們小心,但見那二十名瘋狂前沖的騎士沖勢驟停,然後如被一道沛然大力擊中,連人帶騎被擊得直飛上百丈高空!

  砰的一聲,二十鐵騎當空爆裂,鮮血碎肉紛紛揚揚地落下,如下血雨!

  那湛藍色的目光自左而右,又掃過了整個護翼龍車的騎陣……李將軍分明看到,麾下騎士一一在那雙冥瞳中映出,又一一爆散。

  眼見一個個騎士在自己眼前爆體而亡,李將軍儘管身經百戰,也不禁心魂俱裂,知此戰已絕無幸理。眼前惟一的指望,則是寄望平等王巡城車駕上兩頭黑龍能夠大發神威,勝過此人。

  地面忽然顫動起來,李將軍登時一喜,以為是巡城甲馬終於趕回。雖然在那人驚天動地的魔威之前,這數百巡城甲馬也不過是送死的份,但只要拖住他一刻,他即有機會帶著童子逃回酆都。

  只是濃霧中踏出的一排排軍卒,殺氣氣勢豈是巡城甲馬可比?

  李將軍巡守酆都五十年,識見豐富,一見之下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幽鬼卒!狂獸戰騎!”

  眼見千名陰卒從霧中現身,李將軍自然知道那些巡城甲馬因何全無消息了。這兩種陰卒隨便哪種,只需十來個就可盡屠百騎巡城甲馬,何況眼下足有千名之多!

  傳說中這兩種凶厲陰兵素來只在蒼野極深處活動,怎麼今日跑到酆都城邊來了,還是如此之多。有千名陰兵在此,別說兩頭黑龍,就是再多十頭,也絕無幸理。

  千名陰兵行到那人身後,忽然一齊跪下,拜道:“參見大將軍!”

  李將軍只覺一道寒氣自頂心灌下,心臟幾乎停了跳動!駭然之際,他忽見那雙湛藍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下一刻,李將軍即覺體內一切生機皆已凝止,旋即一道熱流自心尖湧出,刹那間佈滿全身,而後眼前就是一片茫茫的紅。

  血霧當頭澆下,淋了那童子一頭一臉,將他幾乎嚇瘋。童子緊閉雙眼,狂亂地拍著車廂,只不管不顧地尖叫道:“殺了他!快殺了他!”

  駕車的兩頭黑龍不知是聽了他的命令,抑或是感受到湛藍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聲聲龍吟中,兩頭黑龍噴出帶著無數黑砂的陰風,當頭向來人吹去!

  那人悠然立著,待陰風快吹至面前時,方才一張口,自口中吹出一縷細細藍火。藍火一遇陰風,刹時化作熊熊烈焰,沿著陰風逆燃而上,瞬間已佈滿黑龍全身。只眨眼功夫,兩頭黑龍已被燃成飛灰。

  吹出冰焰後,他根本不向兩頭黑龍看上一眼,逕自向龍車行去。龍車車窗早已關上,車廂則在微微顫抖。他隨手打開車門,一把將那童子從車中提了出來。

  “你認得我?”他問。

  童子戰慄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結巴道:“是……是的。你是紀……紀若塵。”

  他雙眉一揚,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童子顫抖著道:“您…...您的樣子雖然完全變了,可是小的……小的生就妖瞳,可以看清……過去未來。”

  他仔細看著童子那雙深紫色的大眼,慢慢道:“我想起來了,你叫玉童。”

  見他想起了過往恩怨,玉童不喜反驚,連連驚叫饒命,求得涕淚橫流。他看了小童一會,方始道:“既然你這雙眼睛還有點用,就先留你一命。”

  玉童方才大喜,就見他指尖上射出一絲藍焰,在自己頸中揮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頭身分離,無頭的身體軟軟倒下,全部的感覺就此消失,卻偏偏意識清醒,又感覺不到任何痛苦,詭異的恐怖另玉童意識中一片空白,只想尖叫!可他又看了玉童一眼,湛藍雙瞳將壓倒一切的恐懼送入玉童眼中,立將玉童的尖叫冰封在了喉嚨裏。

  “你的眼睛有用,可身子是個累贅。”他如是道。

  玉童腦中一片混亂,惟一知道的是,自己絕不敢說出半個不字來。

  “大將軍!”統領陰卒的將軍縱騎過來,巨斧前指,道:“前方即是弱水,是否現在出擊?”

  他望向前方,那裏雖然只能看見濃得化不開的灰霧,但他的心神早已穿越濃霧,橫跨弱水,落在了巍巍酆都城頭。他淡然一笑,道:“既然遇到了這個小東西,那就讓他們多活兩天吧,反正一個也跑不了。”

  於是他提著玉童的頭,率領著一千陰卒,返回蒼野深處。

  大營正中,他斜坐在八仙椅上,望著面前浮著的玉童頭顱,道:“再說說看,你究竟有什麼用。”

  玉童張口就想說能看清過去未來,但看到他的目光,猛然打了寒戰。玉童可是看到了在營門外豎著上百根足有數十丈高的石刺,上面挑著各式各樣的鬼物魔怪。玉童只勉強認出了文雀和幅虎,雖然不識其餘凶物,可單從那龐大猙獰的體形,以及雖死而猶有餘威的氣勢,就可猜出這些都是絕不下於幅虎的凶物。將這些凶物挑在石刺上立在營門前的用意,玉童在地府呆了這麼久,看過多少煉獄景象,又怎會不知?一個回答不好,玉童的頭顱雖小,倒也能勉強夠插在石刺尖上。

  玉童小臉早變得慘白,結巴道:“紀……紀大人……”

  他忽然胸中一陣煩悶,猛然喝道:“住口!那紀若塵與我何干!”

  玉童啊的一聲,本想說您怎會不是紀若塵紀大人呢,但他腦子動得快,生生將這句話咬在了齒間。

  他長身而起,來回踱步,顯得極為煩燥。只要聽到紀若塵的名字,他即會回想起看過的一幅幅畫卷來。幾乎每看一幅,他都能切切的體會到紀若塵當時心境,緊張、茫然、惴惴不安、謹小慎微幾乎無處不在,那種幾乎窒息的壓抑,就如周身都被萬重蛛網纏死了一般。偏生這紀若塵最深處的心性又是堅毅無比,日復一日地為著完全沒有希望的目標掙扎。起初他還感到振奮,但到了後來,見同樣的畫卷反復出現、永無休止時,他心中所剩的,竟惟有絕望。

  當看到那胸中自有天地玄黃的女子,執手殷殷叮囑“你乃堂堂七尺男兒,當有十蕩十決的豪烈才是!”時,他才大呼過一聲痛快,只覺此言深合吾心。

  但看多幾幅,他才發覺紀若塵與顧清之間的糾纏非是如此簡單,終還是歸結到了謫仙二字上。謫仙,每次想起,都如兩塊巨石墜在心頭,提不起,揮不去。紀若塵曾數次猶豫,想要退出這段竊來的姻緣,卻終是邁不出那一步。

  于理如是,然則于情何堪?

  每當他胸中抑鬱積壓到了極處,便會化作熊熊怒意:“要上便上,要走即走,本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這廝活得這般窩囊,怎會和我扯上干係了?”

  到得後來,除了因要學習三清真訣及諸般道典不得不看之外,他總是儘量不去看識海中那些畫卷。所以直到今日,那成千上萬幅畫卷中他看過的也不過一小半,于紀若塵生平往事,相應的也只是支離破碎的知道點滴。

  沒想到胸中痛事,今日被一個小小玉童給挑了出來。他停下腳步,重重地哼了一聲,雙眼微眯,盯著玉童。

  玉童是極乖覺伶俐的,雖然被看得心膽俱裂,仍咬牙叫道:“大人!”

  他冷道:“你有何用,說!”

  玉童答得極為乾脆:“小的雙瞳既能看過去未來,也能看透三界五行。”

  他重行坐回太師椅中,慢慢地道:“既然你說能看清過去未來,那就先看看我的未來吧!”

  玉童忙睜大眼睛,雙瞳盡紫,向他望去。目光剛落到他身上,玉童忽然慘叫一聲,緊緊閉起眼睛,眼角更是流出兩道血線來。

  他皺眉道:“你看到什麼了?”

  玉童好不容易才張開雙眼,慌道:“大人未來一片黑暗,玉童法力低微,什麼也看不出。玉童本想再盡一次力,哪知大人未來忽然沖來一片殺氣,差點……差點將小人雙眼給刺瞎了。”

  他一拍扶手,冷笑道:“即是如此,那留你何用?”

  “小人真的已經盡力了啊!小人連轉世輪回的散仙都看透過,可不知為什麼,就是……就是看不透大人啊!”玉童幾乎已在嚎啕大哭了。

  他哼了一聲,手一張,自掌心中飛出一團湛藍冰焰,包住玉童的頭顱灼燒起來。這冰焰實有無窮妙用,玉童只覺無數冰息湧入頭顱,頃刻間就醫好了雙眼。玉童實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曾將平等王駕前黑龍燒成飛灰的冰焰。再向這冰焰仔細看了一會,玉童猛然換上一臉諂笑,拍馬道:“大人竟能禦使九幽溟焰!看來小的真是跟對了主人!”

  他哦了一聲,淡道:“關於這九幽溟焰,你都知道些什麼?從實招來吧。”

  聽到他語氣有些緩和,險險撿回一條小命的玉童不敢耽擱,忙道:“地府廣大無倫,我等現在所處這一界不過是最上一界,也是距離人間界最近的一界。地府之下另有廣闊世界,據傳比這一界還要大上無數倍,那一界即是黃泉。而黃泉還不是盡頭,其下還更有一個玄妙莫測世界,名為九幽。這九幽溟焰,傳說中即是來自黃泉之下,擁有無可想像的大威力。大人竟然能夠駕馭得了這魔……不,神焰!那管他什麼四方守護,十殿閻王,就是加一起也不是大人對手啊!”

  玉童別的話也就罷了,最後那一句他是絕計不信的。不過這玉童能夠看出九幽溟焰的來歷,的確有些本事。

  他沉吟片刻,方道:“既然你看不出我的未來,那就看看我的過去吧。”

  玉童應了聲是,雙眼中紫光重新燃起,越來越亮,最後將方圓數丈之地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紫色。這紫色如有形質,如遠望,可見就如一個半圓的光罩,將玉童和他都罩於其中。玉童雙眼中的紫色濃得如欲滴下時,在他面前的空間一陣波動,竟現出一幅畫卷來,與他識海中載沉載浮的畫卷有七分類似。

  一幅幅畫卷此消彼現,記載的都是紀若塵的往昔過去,其中大半與他識海中畫卷一樣,另有小半他也未曾見過,不知是本來識海中沒有,還是恰好是他沒有看過的部分。這些畫卷同樣支離破碎,並且次序混亂。看來這玉童本領,也不如他自吹的那樣厲害。

  一幅畫卷悄然自他面前閃過,即將逝去時,他猛然站起,喝道:“停!”

  玉童小臉立時漲得通紅,雙眼凸出,佈滿了血絲,大滴汗珠順著面頰流下,但那幅畫卷終於慢慢穩定清晰,不再跳動。看來穩住一幅畫卷所花的氣力,要遠遠多於將一幅幅畫卷換來換去。

  畫卷中繪著一座絕峰,面朝大海,背依群山,陡峭絕險,恰如破天一劍。層層雲霧自峰腰飄過,將遠方群山掩映得如若潑墨山水。前方大海蒼茫無邊,海天極盡處渾然一體,不然何處是海,何處為天。

  這一座孤傲高絕的險峰,不知為何中間多了一條縫隙,似被一劍居中斬開。

  看到這裏,畫卷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原來玉童已有些支持不住。他當下一聲斷喝:“把這畫給我定住!”

  玉童面色慘澹,只得咬緊牙關,雙瞳中紫光閃耀不休,兩道鮮血又自鼻中滑下。

  他身影忽然變得模糊,瞬間變回若有若無的一團影霧,然後化作一縷輕煙,竟然沖入畫中!

  當現身絕峰之巔時,他終於確定那畫卷並非虛幻,而是成了連通陰司與人間的一扇窗戶。只是這窗有些小,如非他是無形無質之軀,根本穿不過這扇窗戶。

  他緩緩轉身,湛藍雙瞳之中,映出一個安寧仰臥的身影。

  他竟然有些顫抖,片刻,方有勇氣走過去,立在了紀若塵的身邊。

  紀若塵雙手交叉置於身前,頭枕孤峰,面向蒼天,前臨東海,後倚層巒,臥得安詳寧定。

  錯非那柄穿胸而過的古劍,實會讓人以為紀若塵只是在此風景絕佳的孤峰小憩。

  他俯下身,伸出手,想將那寧定望著蒼穹深處的雙眼合上,但那幾寸距離,無論如何,就是落不下去!

  “你……你這傢伙……”他終收回手,緊握成拳,卻止不住雙拳的顫抖。

  他忽然探手一抓,自紀若塵胸口處提出一隻青色光鼎,掉頭大步向畫卷走去,絕不回頭!

  畫卷另一端,玉童惶急叫道:“大人!萬萬不可帶那東西過來!那……那可是觸犯天條的大罪啊!”

  他早已穿過畫卷,只聽得一聲暴喝從畫卷那端傳來:“給我閉嘴!在這裏老子就是天,老子就是地,老子的話就是天條!!”

  刷的一聲,畫卷收攏,消失。

  紀若塵是微笑著睡去的,笑得如此安寧,如此輕鬆。那既是解脫,又是成全。

  夕陽忽從海中躍出,染紅了半天雲霞。夕照之下,古劍拉出長長殘影,靜靜投在孤峰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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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二 荒唐事 上

  酆都城中早亂成一團,小鬼雜役一個個狼奔豕突,大呼小叫,哪還有半份體統在?平素裏威風慣了的鬼卒也無瑕去管這些大驚小怪的小鬼,或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或匆匆忙忙地趕往城頭駐防。

  長街盡頭忽然響起如雷蹄聲,一隊五十餘騎巡城甲馬自街角繞過,向城門處奔去。不知怎地,酆都眾鬼平日難得一見巡城甲馬,見了本也該是又畏又敬,但此時望向巡城甲馬的目光中卻多了些看枉死鬼的味道。

  這一小隊巡城甲馬與另外數十隊巡城甲馬在酆都城門處匯合,然後酆都城門大開,數千騎巡城甲馬擎起戰旗,滾滾出城,轉眼就隱沒在淡淡薄霧之中。

  城牆中的機關室內,百頭身高五丈、肌肉縱橫的大力鬼吐氣開聲,合力推動絞盤,那兩扇極厚重的城門緩緩合攏。轟的一聲,一丈粗、二丈闊的精鋼門栓落在鎖卯上,將城門徹底鎖死。看這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想給出城決戰的巡城甲馬留一條回來的路。

  閻王十殿中,此刻靜得連一根落地都能聽得見,與殿外的喧囂截然不同。此時其餘九位十殿閻王全到了秦廣王殿中。十位閻王團團坐了,表情各異,惴惴不安者有之,強作鎮定者有之,若無其事者有之,高深莫測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

  眾閻王不論表情如何,皆正襟危坐,有如古松銅鐘,動都不動一下。如非偶爾眼珠轉動、臉上表情變幻,說不定會讓人以為是幾尊泥塑木雕的神像。內中只有一個平等王與眾不同,看上去如坐針氈,不住扭動身體。儘管殿內陰風陣陣,寒意濃重,但他額頭上不住滴下大滴汗水,一身華貴王服也幾乎被汗水浸透。

  一名鬼侍一路小碎片奔進殿中,伏地道:“報!趙大將軍已率大軍出城決戰!”

  平等王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悄悄抬袖,拭了拭臉上的汗水。

  秦廣王居中而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除了揮揮手令那鬼侍退下外,全身上下紋絲不動。他面前燃著一柱三寸梵香,銅錢大小的香火時明時暗。這柱香燃得甚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逐漸縮短。其餘八王也端坐不動,靜候戰報。

  未過多時,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平等王只聽這腳步的節奏,心中已生出不祥的念頭,當下面色就慘白了三分。

  果不其然,一名鬼侍大步沖了進來,一個魚躍撲在地上,顫聲叫道:“趙大將軍力戰而亡,五千巡城甲馬全軍盡墨!”

  此時此刻,那柱梵香方才燃去了一寸。

  咣當一聲,平等王面前矮幾上的銅爵跌落在地,酒漿灑了一地!

  秦廣王如同睡著了一樣,動也不動一下,似乎完全沒聽到鬼侍剛才說了什麼,就連地上的酒漿流淌過來,沾濕了他的衣角,也似全然無覺。而其餘八王此刻也突然個個神遊太虛,仿若突然下定決心求索仙道,準備好生入他個幾百年的大定一般。

  平等王一個個從諸王面上望過去,越看越是絕望,最後頹然坐倒,長歎一聲,向秦廣王道:“趙大將軍戰死,我們十殿當中可還有能夠抵擋那人的大將嗎?當日悔不該將吾家交與蘇姀,若他還在,怎都該可抵擋一陣。唉!自毀長城,自毀長城啊!”

  平等王這話已是在明著指責秦廣王,畢竟當日就是秦廣王做主讓蘇姀帶走吾家的。以吾家可與蘇姀鬥上幾合的戰力,今日若在,說不定已扭轉了戰局。

  但秦廣王就似完全沒聽明白平等王話中之意,只是從從容容地道:“眾王不必驚慌,諒那妖人神通如何廣大,也絕渡不過這百里弱水。我們只消閉門不出即可。雖然我們出不去,但他也攻不進來。多等些時日,他耐心耗盡,當會自行退去。”

  平等王失聲道:“這卻如何等得?!”

  見諸王又進入心如古井不波的化境,打定主意龜縮酆都中心,平等王猛一咬牙,離席而起,竟拜倒在大殿中央,道:“諸位王爺救我!”

  八王仍在神游時,秦廣王已離席而起,將平等王扶了起來,責道:“陸王爺說的哪里話!你我同殿為臣,本就是同氣連枝,有榮皆榮,一損俱損的。快快起來,你這個樣子又叫小王如何當得?陸王爺想要小王做什麼,儘管開口就是!你…..你這不是陷本王於不仁不義之中嗎?”

  平等王滿面苦笑,同殿為臣數百年了,他怎會不知道秦廣王的為人?若秦廣王是如此好相與的人物,又怎能安居第一殿這麼久?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平等王猶豫,當下強行拜倒於地,道:“現在實不能容那妖人如此放肆啊!雖然趙大將軍戰死,但我十殿能戰之將合共還有數十員,若盡起藏兵,則足有十萬巡城甲馬!大軍出城,必能剿滅妖人!”

  秦廣王沉吟良久,直把平等王等得五內如焚,方始撫須緩道:“不妥。”

  平等王聲音都有些啞了,嘶聲道:“如何不妥?”

  秦廣王徐道:“酆都廣大,十萬巡城甲馬數量雖眾,但把守各處要衝尚有不足,怎能分得出兵來?我們破釜沉舟、傾力一戰,勝了倒也罷了,如若敗了怎麼辦?將若大的酆都拱手相讓不成?”

  “以百擊一,怎麼會敗?!”平等王氣急敗壞。

  秦廣王搖頭道:“陸王爺此言差矣。趙大將軍乃十殿第一猛將,率五千甲馬出戰,卻被對方一千陰卒殺得全軍覆沒,且那妖人還根本未曾出手!小王雖然不通軍事,也知兵貴精而不貴多的道理。如那妖人採用避實擊虛,逐步蠶食之策,則出動再多大軍都是無用。哪怕是百萬巡城甲馬,也不過讓他多殺幾天而已。”

  平等王也知秦廣王此言不虛,又見諸殿閻王皆作體悟天心、不理濁事狀,只得一聲長歎,罷了這個心思。十萬巡城甲馬,倒有七萬散於十殿,分歸十位閻王調遣。各殿所統的鬼卒甲馬如同諸王的私兵,就是秦廣王也無權調動其他閻羅殿的屬兵。看眼前情勢,就算秦廣王假意答應了,其餘各王也必不肯借兵。

  方才出城死的趙將軍乃是平等王殿前頭號大將,率領的五千巡城甲馬也全是平等王的屬兵。平等王被逼無奈,不得不派出手上全部軍力出城死戰,沒想到片刻功夫就被殺了個乾乾淨淨。現在他那第六殿中,只怕連十名巡城甲馬都湊不出了。至於殿中其他的鬼卒雜兵,雖然也有一千餘眾,但欺負欺負下獄的鬼魂還行,出城打仗那就是送死的份。

  此際平等王實已山窮水盡,咬牙道:“將輪回薄交出去如何?”

  秦廣王微微一笑,道:“陸王爺說笑了。若小王記得不差,你當初可是在那本輪回薄上紀若塵名下批過注的。現在你反要將這本輪回薄交給他?這可是觸犯天條的罪過啊,難道要這殿中的都陪著落罪不成?罷了,念在過往情誼上,小王只當什麼都沒聽到,陸王爺要做什麼,盡可自行去辦。”

  平等王一把拉住秦廣王袍袖,急道:“可是我那本輪回薄在你手上,你不與我怎成?”

  秦廣王面色一沉,道:“陸王爺又在說笑了,輪回薄由各殿自行保管,本王手上怎會有你第九殿的輪回薄?”

  平等王大怒,喝道:“當日我被逼不過,親手將載有紀若塵名字的輪回薄交到你手上,你卻再未還來!這可是諸位王爺都看到了的!你休要抵賴!”

  秦廣王面色不變,道:“是嗎?哪位王爺看到了?”

  平等王環顧一周,見眾王或顧左右,或稱未見,或養心神,當下慘然一笑,拉住秦廣王批頭就打,喝道:“好好好!姓蔣的,你既不與本王活路,今日就與你拼了!”

  秦廣王護住頭面,忙喝了一聲:“陸王爺醉了,左右!速送王爺回殿!”

  早有數名粗壯力士沖進殿來,將平等王拖出殿外,一路上平等王罵聲不絕。

  直到平等王罵聲遠去,秦廣王方撫須道:“那紀若塵去而複返,神通大增,現下堵城叫陣,氣焰滔天!那本輪回薄自然不能交給他,除此之外,諸位王爺有何妙策退敵?”

  眾王齊道:“我等愚魯,實是想不出對策,一切當惟薛王爺馬首是瞻。”

  秦廣王也不推辭,當下道:“一動不如一靜,我等先靜守些時日,以觀其變。”

  見此間事了,八位閻王於是一一離去。

  此刻弱水之畔一片肅殺,寬廣的河灘上遍佈著巡城甲馬的屍體。他們或被洞穿胸腹,或被梟首腰斬,幾乎都是一招致命。

  這片狼藉戰場之前,擺放著一張烏木八仙椅,他端坐椅上,遙遙望著酆都弱水,若有所思。他身後一名身長五丈、極是健碩的悍卒高擎一面大旗,深黑旗面上繡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大篆:紀。

  大旗之後,五百幽鬼卒列成橫列一排,倒提巨斧。五百名戰獸狂騎則又在後面列了一排。它們剛剛屠戮了五倍於已的巡城甲馬,一個個都吸足了巡城甲馬死前散出的魂魄,此刻意猶未盡,更顯殺氣騰騰。

  他呆坐一刻,雙眉皺起,喝道:“怎麼還沒動靜?”

  旁邊玉童忙道:“紀大人,方才來的都是平等王手下,現在可能各殿閻王之間起了爭執,不知該如何分配兵力,又畏懼大人兵鋒,所以才遲遲未見發兵。”

  他哼了一聲,道:“你不是說十殿閻王麾下共有十萬巡城甲馬嗎?我才在這裏擺了一千陰卒,怎地他們就不敢出城了?還是說酆都城中另有神通廣大之人,能夠看得到我布在遠處的大軍?”

  玉童忙拍馬道:“大人麾下兵卒過於兇猛,方才實是殺得太快了些。十殿閻王畏戰也是常情。”

  他冷道:“我不管他們畏不畏戰,再罵,直到將他們罵出來為止!如果你罵出不他們來的話……哼!”

  玉童面色一白,忙飄到陣前一個腹大如鼓的巨漢肩頭,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巨漢邊聽邊點頭,待玉童說完,即深吸一口氣,只見他頸中皮肉一圈圈鼓脹起來,足足粗了三倍有餘,肚腹也高高隆起,就似被氣吹脹了一般。

  玉童頭顱登時罩起一層紫光,將所有聲音都隔絕在外。

  那巨漢口一張,幾乎可以看得見無數道波紋自那張巨口中噴出,聚結成束,跨過弱水,直向酆都沖去!在這巨漢身後的陰兵鬼卒只得見一陣陣轟鳴雷音,但酆都城頭守衛諸鬼聽見的卻是清晰無比的喝罵。這罵聲聽起來既不刺耳,也不隨距離而變弱,在酆都城頭聽到與在閻王十殿中聽到沒什麼分別。

  罵辭著實精彩。

  這一大段長篇大論,指名道姓,全是向著平等王而來。

  在落難之前,玉童可是平等王身邊最得寵之人。他生得極是俊俏,為人又聰明伶俐,心計也是陰險狠毒,在許多事上都能給平等王幫上忙,絕非只靠著一張臉蛋吃飯的軟腳貨色。平等王早把玉童倚為左膀右臂,什麼事都不避著他。單是為給玉童弄點功績,就可將自己的巡城車駕給他乘了,可見對玉童的喜愛。正因如此,玉童對平等王所有隱秘事都瞭若指掌。

  象什麼昏庸糊塗,全憑心頭好惡,胡批生死薄,亂定阿鼻獄,這根本都上不得臺面。索取賄賂,縱容凶徒,另拿沒有陰財孝敬的孤魂野鬼頂罪冒藉,發配熱油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甚至有意不發援兵,害得膽敢頂撞于他的陰司將軍在蒼野中孤軍奮戰、最後落得個全軍戰死這等借刀殺人之舉,也可暫時放在一邊。

  這些罪名實在是流於俗套了。此前玉童已就著這些罵了一個時辰,結果只罵出一個趙將軍和五千巡城甲馬來。之後無論他再怎麼罵,揭平等王再多的老底,酆都城都再無動靜了。

  這一次玉童知道,自己辦事不力,紀大人已動了真怒。落在這位紀大人手中後,玉童只覺自己現在處境已可算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實是過往不能想像之慘。但顯然那紀大人還另有雷霆手段!具體手段如何,玉童如何敢試?

  在這等嚴重程度遠超生死攸關四字可以形容的關鍵之際,玉童靈思如泉湧,罵陣功力驟然突飛猛進。

  他專從平等王的生活瑣事說起。有晨起更衣時,平等王如何對侍婢動手動腳,甚至興沖沖的直接按倒就受用一番;也有平等王參加夜宴醉酒,當席抱過一個俊俏少年鬼侍就剝衣衫,全忘了其餘九殿閻王全都在席。這種種惡形惡狀,其實只消在十殿中侍候久些的鬼侍陰婢,多少都知道一些,也不僅僅是平等王獨有。

  那巨漢乃是冥軍大營中專司叫陣的罵手,一身異能全在喉嚨以及胸腹中無有止息的氣息上。若只是聲傳百里,那罵上三日夜就如喝血般容易。象這般跨界送聲數百里,且還要使冥王十殿殿殿聞聲,雖然難了許多,但罵上半日也不會傷筋動骨。也不知上任大將軍是因何忽發奇想,營中竟然養了這種異卒。

  酆都城內喧鬧早停,處處鴉雀無聲,無論是判官鬼役,還是未及解送入獄的新魂,都靜靜聆聽,惟恐錯漏了一字。

  第九殿中,平等王面赤如血,但覺得一口腥甜堵在胸口。玉童揭他的這些醜事其實再尋常不過了,但他知道,玉童絕不會只說這點事。

  這的確僅是個開場引子而已。

  玉童話鋒一轉,轉而述說起平等王諸般特殊的嗜好來。比如說在提審犯魂時,若遇上了那合意的妙齡倩魂,此王最喜細細拷問,從在陽間許了夫家沒有,直問道何時暗自懷春,何時初經人道,一月之中有幾度春風,每次歡好須得多少提送方覺歡喜,等等等等。問到心癢時,偶爾也會迂尊降貴,親自上陣試試供詞真偽。那架巡城龍車也是件妙物,平等王最喜在車中褻玩孌童侍女,且定要打開車窗,只放垂簾,並要有前呼後擁,在鬧市行車,如此方能盡興。

  若僅是如此,那也就罷了。

  接下來說到的是平等王好孌童。此事方才已經提過,而且不論陽間陰世,好男風者都不鮮見。但蓄孌之人素來都是寵倖之,然則這位平等王大人好的卻是被幸。

  平等王的第九殿,平素裏管教下人的規矩雖大,但此刻殿邊候命的侍者婢女們中,有那些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偶爾也會偷瞟一眼平等王身上的細皮白肉。

  平等王雖然昏庸,好歹也是有職有司的鬼仙,早將下人們的一舉一動收在眼底,當下再也忍耐不住,怒噴一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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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二 荒唐事 中

  這其實還算不上天大事。

  玉童接下來道出百年之前,瑤池仙子下落陰司,聽十殿閻王各述其職,並隨性擇選案卷翻閱,看有無缺漏錯判。想那上界仙子是何等容姿,平等王一見之下登時魂魄都飄飛了一半。他一個小小鬼仙自不敢在瑤池仙子面前放肆。但等上仙巡察已畢,重返仙界之後,平等王悄悄繪了幅瑤池仙子的畫像,藏於寢殿暗格之中,時時會取出把玩一番。另外那第九殿中一眾侍妾中,著實有幾人與瑤池仙子容貌有三分相似。

  聽到此處,本是坐在第一殿中閉目養神的秦廣王也不由得悚然動容,睜開雙眼,與身旁正伏案疾書的一個書生對望了一眼。

  秦廣王道:“李先生以為此事有幾分真?”

  那書生也停了書寫,斷然道:“十分!”

  秦廣王點頭道:“此子此前所言諸事,三分真、七分假,有證可考之事皆吐實言,無據可察的則張大其辭,倒讓人以為這些事都是真的。以他才華,這最後一件事又如此干係重大,當不會說謊。依先生之見,是否該即刻派兵前往平等王殿,將那幅畫啟出?”

  李姓書生陰森一笑,道:“何必多此一舉?倒顯得王爺是有心人了。反正就算那幅畫被燒了,哪幾名姬妾也在。而且死人比活人來得更加有用些,若平等王動了殺機,殺人滅口,那就更加妙了,還能多牽連一些人。”

  秦廣王深覺有理,頷首稱是。

  李姓書生又問道:“只不知那瑤池仙子是何許來歷,份量是否足夠?”

  秦廣王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這瑤池仙子乃是南海仙翁的愛妾。南海仙翁就在上界也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你說這份量夠不夠?”

  李姓書生點頭道:“實是太夠了!現在此事整個酆都城中人盡在,這平等王落罪已成定局,我們只要靜觀其變即可。不過這之後的事,還須及早謀劃,不要好不容易多出來了一個位子,最後卻給旁人得了去。”

  秦廣王道:“依先生之見,何人可以補替此缺。”

  李姓書生沉吟道:“平等王有一族弟,頗有野心,早就想取平等王而代之。此人目前已在十八獄中輪值三百年,論功績論苦勞均已足夠擔當此位。最妙的是此人志大才疏,還有把柄握在大人手中。另外他取兄長而代之,風評人望必差,大人盡可放心用之,如此十殿之中將有四殿落入大人之手。”

  秦廣王當即稱善,此時大事將成,他也覺心情舒暢,當下笑道:“話說平等王養的這個玉童辦事如此狠辣決絕,真是個大才。可惜平等王用人不得法,喜的只是那張臉蛋而已。”

  李姓書生忽然皺眉,道:“玉童如此心機,卻被甘心為紀若塵所使,恐怕那妖人神通比我們原來料想的還要高些。此次事情,所是未必能如我們所料的那樣順利。”

  秦廣王一怔,思索片刻,面上也是喜色漸去。

  弱水之畔,玉童已自飄回,秉道:“大人,罵完了。”

  儘管酆都仍是全無動靜,但他卻罕見地未有動怒,反而嘉許道:“罵得不錯!你所說的哪些事,可都是真的?”

  被誇獎了一句,玉童登時覺得整個頭都有些輕飄飄的,忙道:“怎會都是真的?那平等王再昏庸,也幹不出這許多事來。我說的三分真,七分假,真真假假摻在起一起,假的也就變成真的了,管教他百口莫辨。”

  他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所罵那些事,除了最後一件之外,怎的似乎沒幾件真正大事?”

  玉童笑道:“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酆都陰司行事自有一套規矩,平等王那點荒唐事,但凡有些職司權勢的,都盡可做得,但無論如何不能明白說出來。小的既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這些事揭了出來,平等王的名聲也就毀了。雖然陰司沒有任何規條說這些事不可為,但他再怎樣也無面皮坐這王位了。就算平等王想死占著位置不走,其餘的十殿閻王也不會答應,必會去仙庭彈劾。小的既然已如此罵過,那平等王還不出城求戰,就沒別的辦法了。其實他與其縮在城中,還不若孤身出城求戰,只消戰死沙場,至少身後名聲還能保全。”

  他苦思片刻,仍是有些不解,不禁搖了搖頭,只覺得陰司規矩實是莫名其妙。

  再等一刻,酆都城中仍無動靜。

  他也不急,安坐八仙椅上,向玉童道:“當日你與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日荒野見面,你會如此恨我?”

  聽這一問,玉童登時汗如雨下。但一見他那雙毫無生氣的冥瞳,立刻又是一個寒戰,忙恭恭敬敬地道:“玉童生就一雙妖瞳,有異於尋常鬼仙。因此見大人當日雙瞳中隱隱有神采飛揚,於是見獵心喜,想將大人雙瞳據為已有,結果卻受了大人一腳。玉童本是亦男亦女之身,受大人一腳後,從此非男非女。是以那日蒼野相見、看出大人來歷後,玉童才會心生恨意。”

  他淡道:“你倒老實。”

  “玉童絕不敢在大人面前有半句謊言。”

  他微笑道:“現今你再不用煩惱是男是女了。”

  饒是玉童面皮已練得極厚,此刻也不禁有些尷尬,低聲道:“多謝大人成全。”

  他哈哈一笑,只覺胸中積鬱已消了少許,當下長身而起,向前行了幾步,望向了遠方雲霧中時隱時現的酆都。

  玉童只覺周圍越來越冷,不禁暗自惴惴。

  他忽然道:“你還記得,我當日說過什麼話嗎?”語意之寒,直可滴水成冰!

  當日那些話,玉童怎麼會忘?不知多少次,玉童都被這些話從夢中嚇醒,方知又過了一夜。

  見他問起,玉童戰戰兢兢地道:“大人說的是……‘只消我不死,終有一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薄輪回冊,再把你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他冷冷地道:“難為你還記得。去,把前面這句告訴酆都裏那些閻王!若再不開城,這就會是他們的下場!”

  巨漢將這些話送入酆都之後,九位閻王立時在秦廣王殿中聚齊,個個面有憂色。一眾閻王商議許久,卻商議不出個結果來。輪回薄如交到紀若塵手上,哪怕少了一頁,都足以令各位閻王吃不了兜著走,雖說可將一切都推在平等王頭上,但終究是闖出了禍事。百年之內,九位閻王誰也休想能夠升遷,沾染些仙界榮光。

  眾王議來議去,最後覺得既然紀若塵過不得弱水,那就不妨再等等。九位閻王是絕不會踏過弱水一步的,安全得很。至於那些須得過水巡狩的巡城甲馬,死上一些又有什麼干係?反正陰司鬼卒眾多。

  一眾閻王躲在酆都城內商議不休,弱水那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赫然大喝一聲:“戟來!”

  早有四名健碩鬼卒合力抬上一柄長五丈,碗口粗細,重逾千斤的寒鐵大戟!他右手瞬間大了許多,一把抓住戟柄,輕輕鬆松地就將這柄四名鬼卒抬著也吃力的寒鐵大戟提起!

  他胸中透出一點藍芒,這藍光越來越盛,就似軀體之內包裹的儘是藍焰一般!他忽然躍上百丈空中,周身藍焰大盛,然後彎身引戟,眼見寒鐵大戟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勢之際擲出之際,他身軀忽然凝定了極短的一瞬!

  一聲清越鼎音刹那間響遍弱水兩岸!

  玉童只勉強看到那寒鐵大戟化作一條烏黑光帶,瞬間連通弱水兩岸,眼中就儘是藍光,什麼都看不清了。隨後鼎音入耳,玉童只覺自己三魂七魄刹時間飄飄欲散,於是眼前一黑,一頭栽落地上。

  待玉童悠悠醒來時,他已負手立在弱水之畔,寧定望著彼岸。玉童勉強從地上飛起,四下一望,駭然發現千名凶厲鬼卒一個個東倒西歪,竟然躺倒了大半,現在正掙扎著爬起。許多陰卒方爬起一半,可全身無力,又栽回地上。

  玉童立時想起了那記清越鼎音,寒意又生,顫聲道:“紀……紀大人……”

  他並未回頭,只是吩咐道:“將三百里內的擺渡人都殺了,所有死魂一個不許放過弱水。”

  二名將軍領了命令,沖進鬼卒中一陣吼叫踢打,將一個個冥兵強行拉起,各率五百人分向左右,沿著弱水搜索下去。

  冥兵頃刻就去得遠了。弱水之畔,只剩下他和玉童。

  玉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駭然張大了嘴,一聲驚呼!只見酆都那兩扇無比堅固的城門巍峨依舊,可酆都城牆卻不似城門這般堅硬,城門周圍竟然崩壞了百丈方圓的牆壁,塌下的夯土碎石堆成一座小山,將城門都埋掉了大半。

  玉童雖早知他的厲害,但也絕未想到這一戟之威,竟是如此剛猛絕倫!

  他忽然冷笑道:“這些蠢材,以為閉門不出就可無事了嗎?我封了死魂之路,再拆你城牆,且看你們十個閻王日後如何交差!”

  這一戟之威確是驚天動地,閻王殿中又亂成一團,已有幾位閻王提議不如將輪回薄交出去,先免了眼前禍事再說。也有幾位閻王出言反對,言道若是紀若塵有本事過弱水,何須擲戟立威?反正酆都城牆極厚,就是再來個三四十戟,也穿不透城牆。

  他此時倒也不急了,望著塌了小半的酆都城門,忽然一聲長笑,抬手指著那小山也似的碎石殘土,傲然道:“百年以來,這萬里弱水之畔,可還有比我更威風的嗎?”

  玉童張口道:“啊!這個……”

  他眉頭立時皺起,眼中寒芒閃動,盯著玉童道:“講!”

  玉童垂首低聲道:“這個……不敢隱瞞大人,數年前曾有一隻天狐到過此地。她只在城外叫了三聲,就嚇得十殿閻王乖乖開城,列隊恭迎……”

  “啊!這個……”他尚是首次愕然無言,那滔天氣焰,悄然間消得乾乾淨淨。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1:30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二 荒唐事 下

  新春剛過,正是寒氣最重之時。

  長安城外,華清宮中,卻是一派早春景象,與宮外隆冬雪景截然不同。

  華清宮早經高人之手重修過,熾熱地泉沿著暗道流遍宮內各處,綿長宮牆腳下每隔三丈就埋著一塊暖玉,將宮內暖意與外面寒氣徹底隔絕。是以每過新春,宮內青草即會起始抽芽。

  飛霜殿中更是格外的暖意融融。殿中以白玉鋪地,玉間錯落鑲嵌著塊塊琉璃踏腳。透過琉璃,可見下麵正有潺潺地泉流過。

  殿側擺著一座妝鏡,臺上零星擺著三兩盒胭脂水粉。若非這妝鏡乃是用一整塊水晶打磨而成,實是無價之寶,單看妝臺上那些胭脂,可就比尋常中等百姓人家的女兒還要不如了。

  鏡前端坐著一個麗人,執一柄象牙梳,慵懶梳著披下的青絲。她非是用不起胭脂,能在這華清宮、飛霜殿中梳妝,普天之下,又有何等胭脂買不得?只是她的麗色,實已無需什麼胭脂了。

  卻嫌脂粉汙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她望著鏡中人那無疇的麗色,卻是滿腹心事,心底輕歎一聲:“你啊……若還能是那個什麼也不懂的洛惜塵,該是多好?可是,那過去了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殿中空無一人,縱是有人,自也聽不見她的心聲。

  一陣微風忽然突兀地拂過,將香爐口嫋嫋的青煙吹散了。在她身後,一個身影詭異地出現。他約有十五六歲,還是個少年,身上著的是宮中內侍的服色。

  這小內監一現身,即向她走近幾步,輕笑道:“多日不見,玉環師妹一切可好?”

  她神色立時轉冷,將象牙梳放在妝臺上,緩緩挽起一頭青絲,道:“師父怎麼說?”

  那小內監不答她的話,卻又走近了一步,道:“我們師兄妹也有好久未曾敍舊了,怎地師妹一見面就問師父的話,未免生分了些。你也貴為貴妃,怎可自己挽發呢,讓師兄來幫你吧!”

  說著話,他就自楊玉環手上接過了流瀑般的青絲,細心地挽起來。他手法極是熟練,分毫不比宮內的女官差了。楊玉環端坐不動,任由他施為,只凝神望著鏡中的自己。

  飛霜殿內暖意融融,她身上披了一件輕衫,胸口用一抹薄絹圍住。

  那小內監已有多時未見過她,此番重逢,覺得她比以往又豐腴了少許。在一頭青絲的映襯下,她肌膚實是有如凝脂,滑膩柔潤,找不出一點瑕疵來。他鼻中嗅著淡淡幽香,又與她貼得極近,視線自她半裸的肩頭越過,落在顫巍巍的胸口上。那抹薄絹只將將掩去她小半胸肉,絹下更是隱約可見兩點嫣紅。

  就連他這等俗人,口乾舌燥之餘,心底竟也能浮上‘新剝雞頭肉’一詞。他喉頭如欲燃起火來,只覺若是一手握上她胸口,那兩團如雪軟肉,怕是立刻會在他掌心化了。

  他心如鹿撞,忍不住一手托著她的青絲,騰出一隻手,慢慢將她輕衫褪向一邊,露出半邊渾圓的肩頭來。指尖一觸到她的肌膚,那冰滑柔膩的觸感立時衝垮了他最後的心防!他低吼一聲,雙手前探,抓住她胸前薄絹狠命一撕!裂帛聲中,楊玉環前裳已盡被撕裂!

  他一刻也不願停留,雙手即刻將那兩團軟肉抓了滿掌,整個人都撲到楊玉環身上,將她壓倒在地。他喉中呵呵直叫,下體不住在她背臀上摩擦著,一面在她後頸、肩背上亂親亂嗅。

  “玉環!玉環!我想得你好苦!今個你就成全了我吧!”他一邊叫,一邊萬分不舍地從她胸前抽出右手,急得根本不及解衣,直接就將自己身袍一把撕開,又欲去撕她下裳。

  在這最要人命的時候,那楊玉環忽然一聲輕笑,柔聲道:“我成全了你,那誰又來成全我呢?”

  他猛然一驚,還未及從周身上下傳來的巨大快樂中醒來,忽見楊玉環滿頭青絲如有了生命,驟然狂舞!

  一縷青絲如蛇,瞬間在他頸上繞了數周,然後猛然收緊,力道之大,直將他頸骨都勒得喀喀作響!

  青絲揚空而起,將他生生提上了半空。

  這時楊玉環才慵慵懶懶地起身,站在了她這被吊在半空中的師兄面前。她實不愧是天生的尤物,只一個起身,也能起得風情萬種。

  儘管頸骨時刻都似會被勒斷,看到楊玉環幾乎赤裸的胴體,他仍是欲焰高漲。

  他正待催運道法,解去頸中一縷青絲時,忽又有數縷青絲閃電般自楊玉環腦後飛出,分別刺穿了他雙手雙足,而第五道青絲則在他臉上繞了數周,將他的慘叫牢牢封回口中。

  楊玉環輕撫一下鬢邊亂髮,似是全不知自己前衣盡開,這一抬臂正引得胸前波濤洶湧,櫻紅躍動,只柔淡問道:“師父說什麼了?”

  纏住他嘴的青絲如一條毒蛇,悄然退去,游回了楊玉環腦後。他手足劇痛難當,被青絲穿過後更是半分真元也運不起來,當下再不敢胡言亂語,只得陪笑道:“玉環師妹,師父讓我跟你說,本朝龍脈中所伏的,乃是一條真龍。”

  “真龍!”楊玉環鳳眼一亮,輕笑道:“那如此說來,或許我該給明皇生個龍子了。”

  此時殿外響起一陣細碎靴聲,隨後殿門上響起三記扣門聲,高力士隔門叫道:“娘娘起身了沒有?皇上剛在華清池裏放了一池好水,命老奴來喚娘娘呢!”

  楊玉環懶懶地哼了一聲,軟軟地道:“知道了,勞高公公稍候一會兒。”

  她聲音又柔又糯,聽上去就似剛剛睡醒一般,高力士隔著殿門,哪里想得到殿中會是這般荒唐景象。

  看到楊玉環如此樣子,他禁不住妒火中燒,不忿地低聲叫道:“你寧可給那個沒用的老頭子,怎麼也不肯與了我!那沒用的皇帝一次又能動上幾下?”

  楊玉環向他猶自挺立的陽根望瞭望,柔媚一笑,道:“你這只愛扮嫩的老猴子,就只知道交合。你即不懂得愛,也不明白恨,也妄想來招惹我?”

  她笑得顛倒眾生,光聽柔聲軟語,絕與那雙鳳眼中的冰寒殺機對不起來。

  他暗自心驚,但心中實在不服,又道:“可你連安祿山那肥豬都肯給,我又比他差在哪里?”

  楊玉環收回青絲,將他放了下來,一邊更衣,一邊道:“說起來,那頭豬可是節度著三座重鎮,坐擁雄兵數十萬,驍將數百員。且他還與三大凶地之一的冥山群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呢!你倒說說,這樣的一頭豬,哪點不比你強了?”

  說話功夫,她已換好新衫,再向他望瞭望,忽然嫣然一笑,用一片指甲輕輕在那陽根上劃過,道:“不過你既然如此不服,那麼我就給你一次機會好了。一月之內,隨便你用什麼手段,如若能夠制得住我,那今後我就隨便你怎樣。不過機會只有一次,若是你敗了,那我就……”

  楊玉環媚眼如絲,伸指在那陽根上輕彈一記,輕聲道:“……切了你。”

  看著楊玉環那雙絕無分毫笑意的鳳眼,他猛然打個寒戰,陽根立時垂了下去。他再不敢多言,使個道訣,身形已然消失,逃得如喪家之犬。

  楊玉環冷冷一笑,打開了殿門。

  高力士聽得門響,抬眼望時,見到的自是那個慵慵懶懶、春睡初起的貴妃。他忙伸出手臂,讓楊妃扶了,向華清池慢慢行去,生怕將她摔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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