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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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71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2:45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六 生死路 下下

  蒼野邊緣,四平八穩地擺著一張八仙椅,正對弱水酆都。醉露書院八仙椅高一丈,寬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處處刻著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鐫刻萬里濃雲,雲中龐大無極的焢若隱若現,魔眼如炬,氣勢賁張,似是隨時都有可能離椅而出。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過椅前的朱紅鬼影,落在遙遠的酆都弱水上。朱紅鬼影並不在意他的忽視,只是不住訴說著雜亂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軀不住跳躍,如同一團瘋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紅鬼影方才敍述完畢。若大一篇雜七雜八、毫無條理的東西,隨便哪個人都會聽得頭暈眼花。就是聰明如玉童,也是如在雲裏霧裏。

  他卻淡淡地問道:“所以你恨?”

  聽到他這樣一問,化為朱紅鬼影的孫果不再蹦蹦跳跳,拼命點頭,周身繚繞的影霧立刻向四周暴發揚散開去,若熊熊烈焰。

  聽完孫果又一篇長篇大論後,紀若塵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與我合作?就算你還是人間那個什麼國師,在我面前,也談不到合作二字。”

  孫果大怒,怨氣潮生,幻化出一張巨口,惡狠狠地向紀若塵撲來!

  紀若塵端坐不動,對孫果視而不見。八仙椅後的鬼面將軍搶上一步,掌中四尺方盾一揮,將孫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孫果雖有前世夙緣,生就異相,於魔物中可說是前途無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現在畢竟只是一個鬼影,就算再強再兇悍,也與開了靈智的斬神冥兵將軍相差十萬八千里。那鬼面將軍這一記盾擊,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將孫果傷得太重。即便如此,孫果也有小半身軀被拍散。

  孫果不敢再撲上,但氣猶不平,張著大口,在原地咆哮發威。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蒼野劃了個圈,道:“這塊地面上,開了靈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幾千還是幾萬個,可是最終的魔神不過寥寥數個而已。如果我現在就煉了你,你還有可能成為魔神嗎?”

  孫果沉默了片刻,才艱難地道:“你……要……怎……樣?”

  看來孫果當真是有些與眾不同的,稍能夠控制自己的怨氣之後,已經能把話講得清楚了。會說話的鬼影,已是極為罕見,辭可達意的鬼影不說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就連紀若塵自己,也是脫離鬼影形態之後許久,才得以開口講話。此前只能通過意念向青瑩傳達自己淩亂的想法,而且青瑩從不回應,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紀若塵終於正眼看了看孫果,道:“果然怨氣沖天!這樣吧,如果你能受得住煉魂之苦,我就給你一個重返人間界的機會,讓你弄清真相,報復那些陷你於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時起,你需將魂魄與我,從今往後生生世世為我效力,如何?”

  孫果目光閃爍不定,片刻之後,眼中兇焰漸長,終於一聲咆哮,應承下來!

  紀若塵似是早知如此結局,淡淡一笑,手一揮,鬼面將軍即刻頒下軍令,十名斬神冥軍魚貫而出,排列在孫果面前。

  “你先增強實力,等你能夠受得住溟焰煉魂時,我們就去人間界。”

  孫果根本沒有去聽紀若塵的話,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個斬神冥兵上。多麼豐盛的食物啊,斬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幾欲溢出的冥氣令他垂涎欲滴。只要他肯歸順,這些冥軍就將會是他的盛宴,只要他為紀若塵所用,就能夠重返人間、一舒胸中怨氣,如此良機怎能放過。因此只是稍一猶豫,孫果雙眼中就各自飛出一點血紅,直射入紀若塵手心中。

  將孫果的一魂一魄收入掌心後,紀若塵笑了笑,曲指一彈,設在斬神冥兵前的無形禁制即刻消失。孫果一聲尖叫,猛然撲到一個斬神冥兵身上,張口咬在冥兵脖頸上,用力吸食起陰氣來。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將軍給禁制住,絲毫動彈不得,只能眼看著孫果將自己體內陰氣一點一滴地吸去!

  如論位階,斬神冥兵實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陰氣之凝練也遠非鬼影可及。醉露書院孫果這一吸足足耗去整個時辰,方才將這冥兵陰氣吸淨。他周身紅光大盛,兇焰如熾,轉身又撲向下一個冥兵。這次只花了半個時辰,孫果就丟下陰氣耗盡、化做一尊石雕的冥兵,轉而撲向第三個冥兵。

  餘下七個斬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孫果一盞茶的功夫。

  又過片刻,一個道人出現在蒼野上。他華袍高髻,手持拂塵,面目陰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陽間時一模一樣。只是他身周浮動著的一層淡紅雲氣顯露出仍未能盡褪鬼影之軀。

  孫果走到紀若塵身後,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問上仙尊姓大名?”

  紀若塵眼尾也未向孫果掃一下,寫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著遠處隱隱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里象仙了?”

  孫果眼中閃過一絲怒意,然而強自忍下,依舊施禮道:“孫果多謝前輩成全!”

  “成全?”紀若塵淡然地道:“你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你靈智初開時就哄騙你交出魂魄,為我永世效死。只是你現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罷了。”

  孫果似已恢復了生前大半智識,聽後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時是有怨氣,然則現下我已明白,既然方進在此輪回,就為前輩尋到,那即是我的緣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滅,別無它途可選。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間,看看是誰將我騙得如此之慘,已是我平生大願!此願若償,縱是為前輩效力一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輩名諱?”

  “紀若塵。”

  “紀若塵!”孫果面色大變,一時間頭痛欲裂!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湧起,他似是明白了什麼,又似是越來越是糊塗了。

  “報應,報應啊!”孫果頓足長歎,猛然抬手向前一指,道:“原來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淵蒼野!我畢生求道,更得了夢兆仙機,卻在橫死之余,連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裏、以為隨手可能打發之人,竟然是蒼野之主,果然是報應!只是不知我孫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禍!”

  孫果在一旁捶胸頓足,紀若塵一字也沒聽入耳中,只是感覺到孫果身上隱藏的怨氣愈發的淒厲,方覺一絲滿意。於是他叫過鬼面將軍,吩咐他率領所有斬神冥軍,帶上孫果去蒼野圍獵,盡可能讓孫果多吞食魔物,增長實力。有這一千斬神冥軍在,縱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陰卒,也盡可聚而殲之,其他獨行魔物更不必提。

  鬼面將軍命冥軍大隊先行開拔,然後看了看身邊只剩下一個玉童的紀若塵,又看看遠處籠罩在墨色濃霧中的酆都,不覺有些擔心,道:“大將軍,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險,須防地府小人暗算。還是留下五百斬神冥軍吧。”

  紀若塵失笑道:“若那些無膽鼠輩能夠暗算我,那別說留下五百冥軍,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說罷,他有些不耐地揮了揮手,鬼面將軍即刻領命而去。

  弱水之畔,一時靜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玉童只覺得越來越冷,似乎每一線吹來的風都會將他立刻凍斃。他偷眼望去,見紀若塵依舊凝望著酆都,於是也向那個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麼異常。於是忍不住問道:“大人,您在看什麼?”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這荒無魔蹤的弱水之畔能夠等來什麼人?不過自從與焢一戰後,這位紀若塵紀大人就實在有些高深莫測了,法力威能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增長。別看他總是微笑,似是對什麼都不在意,然而那隱隱約約散發著的冰寒威嚴卻讓玉童知道,這位紀大人從來沒有象表面那樣高興過。

  就在玉童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視野裏出現一葉輕舟,正自弱水盡頭永恆不消的迷霧中悠悠蕩蕩駛出,舟頭立一人,舟尾一個擺渡人,便再也沒有第三個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異,相隔數十裏已看清來人竟是秦廣王,心中驚佩之餘,立刻大贊道:“大人果然法威無雙,竟然能令秦廣王孤身來迎!玉童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大人戰焢,大勝歸來後,行事實是高深莫測,如我這等愚笨資質,根本無從揣測大人威能之萬一。醉露書院如那孫果生有異相,甫一出世即被大人以無上神通尋著,簡單幾句話就令他墜入彀中,實是陰險之至!”

  紀若塵雙眉忽然皺起,緩緩問道:“什麼叫陰險?”

  玉童登時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一時嘴快,已闖下大禍,一時間牙關打戰,話已說不清楚:“陰險……就是,就是……”

  紀若塵若有所思,自語道:“陰險當然不是好詞,只是為何,我會覺得不僅須得陰險,且要夠陰夠險,方能自保?不過……何為陰險?”

  玉童卻根本不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越聽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廣王已離舟登岸,及時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廣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紀若塵前那麼一站,不得不說頗有幾分王者之風。

  “輪回薄帶來了?”

  秦廣王細眼一瞪,道:“不曾帶!”

  “難道你要大開酆都,迎我入城?”

  秦廣王冷笑一聲,道:“天下豈有這等好事!”

  秦廣王如此無禮,紀若塵卻分毫不曾動怒,道:“那你此來何為?”

  秦廣王沉聲道:“我只是想來看看,究竟是何等樣人如此膽大妄為?”

  紀若塵饒有興致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將你煉成飛灰?你難道以為落在我手上,還有輪回可能?”

  秦廣王取下頭上玉冠,伸指一彈,慨然道:“此冠一去,縱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無味,與煉化成灰,又有什麼分別?”

  紀若塵眉頭微皺,又問道:“你們不是一共有十殿閻王嗎?見我在這弱水之畔落座下營,怎地只有你一個出來?”

  提及其餘九殿閻王,秦廣王不由得怒意上湧,恨聲道:“豎子不足與謀!那些貪生鼠輩,不提也罷!明明已是山窮水盡,卻寧可多偷生幾日,也不敢出城一步!我此番前來,就是要告訴你,休要以為自己魔威沖天,便可為所欲為!我蔣某人雖然不才,卻也不懼你!而且你多行不義必自斃,做下的那些事,我等雖然怕上界知曉,難道你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視之時,就是你伏誅之日!”

  喝道,秦廣王正正衣冠,道:“我話已說完!你可以動手了!”

  紀若塵終於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廣王面上凝定了一瞬,方微笑道:“原來你果然是求死來的,很好。既然你話已說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廣王也不由得怔住,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邊的玉童大急,在紀若塵耳邊小聲地道:“大人,秦廣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穩十殿閻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寧可殺錯,也不能放過了,誰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秦廣王聞聽此言,哈哈一聲長笑,道:“我還道你怎地突然發了善心!原來伏筆是在這裏,要殺就殺,用這等欲擒故縱之計,卻是想瞞過誰來?”

  玉童一急,聲音也大了不少,道:“他這是以退為進!萬萬放不得!大人,養虎貽患啊!”

  紀若塵輕輕將欲擒故縱、以退為進與養虎貽患念了幾遍,又向秦廣王望去,道:“看來你與我一樣,也是個看不開的人。我聽說,當年有一隻妖狐來到酆都之外叫門,你們十殿閻王曾大開城門迎接。而你等現在寧可自陷絕地,也不肯對我開門相迎,這又是何道理?”

  秦廣王冷笑道:“我道你說的是誰!蘇姀大人早在數百年前就曾來過酆都,當時一戰敗盡地府精銳……”

  紀若塵失笑道:“你地府也有精銳?”

  秦廣王面色不變,道:“當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剛剛巡視過,還有一小隊仙兵未回,結果也敗在蘇姀大人之手。你雖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與蘇姀大人比起來,還有如瑩火與日月爭輝!而且蘇姀大人雖然法力通神,但行事處處留有一線餘地,哪如你這般趕盡殺絕!是以蘇姀大人再次現身地府時,只叫了三聲,我等即開城相迎,而你以後若再來,仍會發現我地府鬼眾會拒城死守,寧死不降!”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她原來修的是大道缺一的法門,與吾道不同。好了,你回去吧,我會在此神遊七日,這七日之中,你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來,讓我領教領教。”

  說罷,他輕輕一揮手,一道柔和之極的風托著秦廣王冉冉升起,轉瞬間就過了弱水,落在酆都門前。

  饒是秦廣王見多識廣,這番雲中行、風裏走,自弱水上飄飄蕩蕩地過,隨時都象要摔落般,也驚出一身冷汗,兩腿發軟,落地時身體一晃,險些坐倒。他向弱水對岸望去,雙目所及處卻是一片弱水上茫茫白霧,以他目力根本望不過弱水去。

  但秦廣王知道,紀若塵此時定是孤身獨坐,正自神遊八荒。

  他立了片刻,不禁一聲歎,轉身向酆都行去。他雖然一心求死,但能不死時,還是覺得貪生片刻也不錯。

  這紀若塵與秦廣王原本以為的迥然有異,他法力高深莫測,氣質也森寒如冰,卻似乎並不嗜殺。可是骨子裏卻透出一絲令秦廣王揣摩不透的瘋狂!秦廣王毫不懷疑,就是此刻站在紀若塵面前的是一伸手就能將他化為劫灰的大羅金仙,紀若塵也定敢正面出擊!

  秦廣王心生感慨,歎道:“這個……這個……這個獨夫啊!”話一出口,他也有些訝異,不明白為何千思萬想,最後卻選了這麼一個詞出來。

  七日之後,紀若塵神遊歸來。他未等來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獵歸來的鬼影將軍和已完全脫去鬼影之軀,氣度迥然不同的孫果。

  此時的孫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寶拂塵,頜下五縷長須飄拂,肌膚嫩若嬰兒,分明是個得道的真人,哪還有半分鬼氣怨厲?他此時雖然氣勢不顯,但隱隱而生的威嚴已壓得鬼面將軍不願進入他身週一丈之地。

  見孫果狩食有成,紀若塵終於長身而起,張口噴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見風即長,轉瞬間化成一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噴出熊熊碧藍溟焰,高可數丈。

  待鼎中烈焰燒到了火候,紀若塵提過孫果,一把擲入山河鼎中。

  饒是孫果定力過人,也不由得發出一聲淒厲慘叫!他搖搖晃晃,在鼎中左沖右突,想要尋出一條出路來。可是溟焰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體內鑽去,甚而開始侵蝕識海!

  聽得孫果陣陣慘叫,看著火中浮沉不定的身影,也曾受過溟焰煉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慘白,感同身受,一時間軟頓乏力,差點摔下地去。

  孫果叫了片刻,忽然一手指天,高聲痛駡起來!隨著罵聲越來越響,一縷暗紅霧氣自他口鼻七竅中湧出,化成一線,蜿蜒著向天空爬去。這縷血色霧線濃濕之極,似乎隨時都會滴下一兩滴鮮血來。它去勢並不甚快,但片刻之後,也已爬至數百丈空中,也不知孫果那即幹且瘦的身軀中上,何以能容下如許多的血霧來。

  霧線升至千丈高時,尖端已觸及低垂的鉛雲。於是一抹暗紅詭異地沿著雲層蔓延開去,片刻間已染紅了數裏方圓的鉛雲。被染過的血雲也有了靈性,竟然開始在雲層中不住遊動,又過了好一陣功夫,血雲終於尋定了一處,不再遊走,開始慢慢聚積起來。

  紀若塵伸手指地,畫地為牢,於是一塊長百丈、寬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岩轟然離地而起!兩道藍色焰線自他雙瞳中射出,頃刻間點燃了這塊浮於空中的巨岩。在熊熊的九幽溟焰中,巨岩迅速溶化,不斷卻蕪存菁,不過一柱香功夫,又一支凶矛修羅在火中成形!

  紀若塵揮手處,修羅已在掌中,於是他抬眼望向空中凝成一團的血雲,瞳中溟焰猛地燃燒起來!

  那裏,即是孫果來處。

  藉由孫果怨氣指引,紀若塵終尋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蒼野此刻陰氣冥罡彙聚之所。

  眼見紀若塵行將出手,玉童心內正瘋狂掙扎,最終,對自己性命的渴望還是壓倒了畏懼,戰戰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紀若塵引矛不發,問道:“何事?”

  玉童拼盡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聽說那人間界極是兇險,遠非地府陰司可比。地府有司間流傳著八字秘訣,以為有朝一日去人間輪回時安身立命之本。”

  紀若塵哦了一聲,緩緩放下修羅,盯著玉童道:“是哪八個字,說吧!”

  玉童咬牙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間界,切記不可鋒芒太露,須得事事小心啊!”

  紀若塵仔細品味一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你攔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還要替你們佈置一番。畢竟我這一去,多半有去而無回。你們追隨我有些時日了,又開了靈智,我這就為你們解說一下蒼野大勢,日後你們趨吉避凶,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紀若塵頓了一頓,方緩緩道:“我自降生蒼野以來,歷經十載,神遊十萬里,其間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內中最弱一個。這酆都城中,另有一座內城,內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游經過時隱有所覺,內城之域,並非蒼野所屬。閻王十殿所轄,不過是外面薄薄一圈罷了。我後來屢次為難酆都,也是想看看內城中究竟有些什麼。我滅焢之後,鬼車沉不住氣,但也只是遣屬下前來爭奪輪回之力,自己卻不親來,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將酆都內城的真相給探出來。你們記著,蒼野諸魔,各有屬地,等閒不會離開。你等求生覓食,須得小心繞開魔神屬領,日後想要有所成就,就要遠行數萬里,尋覓一塊足夠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與鬼面將軍將紀若塵的話仔細記下。

  紀若塵向鬼面將軍望了一眼,忽然微笑道:“你方才忽有領悟,靈智又進了一步,現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面將軍沉聲道:“末將姓趙,名奢。”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好!這些斬神冥軍,此後就盡數由你統領。我再賜你一點九幽溟焰,你每日以此煉體,日後或會有所成就。”

  說罷,紀若塵曲指一彈,一點碧藍火焰離指飛出,沒入趙奢體內。趙奢身體一陣顫抖,卻硬是忍住煉魂之苦,一聲也沒有哼出!

  見趙奢如此硬朗,紀若塵也不禁心中歡喜,胸中豪氣暗生,當下一聲長嘯,抬手向空一指!

  修羅一聲長吟,化作一道藍電,瞬間刺入空中血雲之中!

  空中一點藍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開。無盡鉛雲竟被藍光生生排開,現出一個千丈方圓的空洞來!

  雲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隨後如天破,有無窮的劫火自雲中傾泄而下!

  弱水驟降十丈,又聽一聲轟鳴,酆都崩壞十裏。

  紀若塵仰天長笑,九幽溟焰不住自身體中湧出,轉眼間已將方圓百丈之地化作一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鳴叫數聲,其聲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紀若塵胸中。

  孫果自空中摔落,見紀若塵獨立溟焰之海,一手向地,一手指天,當下一言不發,連滾帶爬地沖到紀若塵身邊,牢牢地抱住他一隻腳,再也不肯鬆手。

  無窮冥焰自下而上,迎著天火劫雲沖去,竟沖得劫雲節節後退!

  紀若塵周身幾乎盡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處飛去。

  玉童遙遙望著,面色幾經變幻,忽然一咬牙,高叫一聲:“大人等我,我也去!”

  於是一顆頭顱化作流星,不顧焚體之苦,沖入劫雲冥焰相沖處,咬住了紀若塵的一片衣角。

  鬼面將軍靜立原地,目送著那一道滔天火流逐漸遠去。在他身後,三千斬神冥軍齊齊跪倒於地,恭送大將軍遠行。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于此時此景,倒也差相仿佛。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2:48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七 英雄塚 上

  于天火中逆流而上時,儘管有九幽溟炎從中阻隔,紀若塵仍感覺到絲絲炎力透體而入,將構成他身體的影霧引燃、焚盡。天火焚身時的痛苦遠過尋常烈焰,但他只盯著那天火劫雲中心的一點暗紅火眼,似對焚身天火全無所覺。

  孫果不住痛苦地吼叫,天火對他這等怨氣極重的魔物傷害更甚於尋常魔物,那痛徹心肺的苦楚也有煉魂之效。然他死抱紀若塵大腿,說什麼也不肯放鬆。

  越是臨近火眼處,紀若塵便越是覺得周圍逐漸暗淡下來,然而熊熊炎力卻是在成倍地提升著,轉眼之間,九幽溟炎已完全被壓回體內。那火眼深處似有一道無形的斥力,要將他向後推去。又不住噴出一絲絲極炎熱的火線,不住纏繞上來。

  眼見已離火眼不遠,紀若塵驟然撤去覆蓋全身上下的九幽溟炎,心如止水,哪管軀殼正被天火化作劫灰?他將全副心神都集中于胸中文王山河鼎上,附於其中,瞬間已沖入火眼!

  先是極度的黑暗,然後周圍方才逐漸亮起來。

  紀若塵張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處身于一個玄異所在。四周儘是虛無,時時有大片絢爛彩光在虛空中掠過。無論向哪個方向望去,都望不到盡頭,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這個世界有的,似乎是只大片流光溢彩。

  不光世界是虛無,就連他自己也是一片虛無,完全沒有任何形體。他無法理解自己如何會看到東西,卻看不到自己的身體。既然沒有形體,也就不知道該向何處去。

  他試著向四面走了走,卻感覺仍立在原地,完全沒有動過,也無接觸任何實物的跡象。似乎,他已就此被困在這個無形也無跡的空間之中。

  他試著閉上雙眼,但眼都沒有,如何閉上?所以仍是得看著這個瑰麗而詭異的世界,看著自己孤懸在虛無之中。

  紀若塵略一思索,忽然道了聲“雕蟲小計”。他雖然無形無質,但語聲的確在這虛無的空間中回蕩了起來!

  虛無中浮現一點藍芒,轉眼間化成一朵湛藍火焰,火焰跳躍之間,映出一隻淡青色的巨鼎。隨後藍色溟焰自鼎出洶湧而出,轉眼間就變得鋪天蓋地,將虛無與瑰麗色彩逐一燃去!

  九幽溟焰一鋪開,立刻聽得隱隱傳來一聲悶哼,頗有痛楚之意。

  溟焰疾發而徐收,旋儘自焰心處凝結出一個人影來。這人影漸漸清晰,身材欣長,鬢眉斜飛,鳳目細長,鼻似懸膽,唇若點朱,一頭黑髮飄揚不定,但在發梢處,卻不出散發出星星點點的溟焰星火來。

  他周身赤裸,肌膚如玉,手長腳長,後心處時時會噴出數片如薄綢般的藍焰,看上去俊美得近于溫婉。

  在他足下,本來空空蕩蕩的虛無中已出現了一條淡淡的光路,逐漸延伸至遠方虛無之中。

  他雙目一開,內中並無瞳仁眼白,而只有一片蒼茫的藍。環顧一周之後,他哼了一聲,聲音雖輕,卻震得整個虛無世界都震動起來,虛空中浮著的條條彩光片片破碎,紛紛四散化開。光路的盡頭,於是現出一座古樸的石砌門戶來。

  他一步即到門前,推門而入。

  門後又是一個世界。

  這裏赤地千里,山巒巍巍,暗紅的粗砂地上到處都是數丈高的巨大岩石,數十丈外,生著一株十幾丈高的大樹,樹幹上頂著孤零零的幾片巨大葉子。又在極遠處,隱約可見一株高不知幾千丈的巨木,直插向天,上粗隱沒在茫茫雲海之中,不知樹冠其大幾許。如此巨木,幾乎就是上古傳說中足以接天的建木了。

  這裏粗獷、乾燥,宛如戈壁,放眼望去荒原、山巒,皆是由暗紅色的粗岩砂石組成,一草一木,都是無比巨大。不,這裏沒有草,只有木。

  紀若塵躍上一塊巨岩,正舉目四眺之際,忽然一聲如春雷般的冷笑當空落下:“螻蟻之輩,也想擅改天機?”

  聽得話聲,他抬頭望去,只見遠處兩根參天巨柱一步一步挪來。巨柱粗數百丈,高不知幾許,上端沒入雲宵,目力難見。他再仔細看去,方才發現這所謂兩根巨柱,原來不過是某人的雙腿!

  只是小腿已有千丈,那整個人怕不是有數千丈高?若非天上仙人,抑若九地巨魔,何人能生得如此高大?

  看著蒼茫雲層,望向四野巨木,觸及戈壁震顫,他蒼藍的雙眼光芒一閃,淡笑道:“原來不是這世間巨大,而是我變小了。你如不用這等手段,說不定我還能高看你三分。但你現下變幻出這等世間來,又在這裏裝神弄鬼,除了心虛,還有什麼?”

  那人大怒,喝道:“無知鼠輩,你生於蠻荒,長於蒼野,實與野人無異,哪里懂得大道通玄?也罷,就令你死個明白!本仙手段通天,動念間即現天地萬物,另創有相世界!這當中手段,說了你也無法領會。你穿越六界壁障觸犯天條,本當受青冥神宵雷劫、化灰而亡,但本仙憐你修煉艱難,體悟上蒼有好生之德天心,特意攝你前來,指點你一線生機。未曾想你卻如此不知好歹!”

  紀若塵笑了笑,他此刻容貌身姿與往昔大異,如此一笑,即刻令人覺得春風撲而來,然風中又有絲絲冬寒,一個不留心,即會被風中寒氣凍斃。紀若塵道:“我初來時入的那虛無世界,斷了耳鼻舌身意五識,絕一切有為之相,卻留下我的眼識,為的不就是見識上仙通玄手段,不知身在何處,無法可施,又不知時光流逝,最終於絕地靜寂中心防崩潰,好讓上仙為所欲為。你也敢說,這安的是好心?”

  那不見面目的仙人怒急,舉足在地上一頓,登時亂石紛飛,山巒崩壞,巨木紛紛傾倒。他喝道:“本仙有意成全,你卻如此不知好歹,即是如此,那本仙就……”

  他話音未完,紀若塵便打斷了他,道:“即是上仙,何必如此藏頭露尾,連真面目也不敢示人?難道上仙不能變小嗎?”

  他輕輕一笑,道:“既然上仙不能變小,那我變大些好了,反正這也不是難事。”

  紀若塵話音一落,九幽溟焰即刻自體內湧出,在空中凝成北斗七星星圖,他伸指在其中一顆星上一指,周遭景物變幻,刹那間滄海桑田。只在瞬息之間,紀若塵已穿雲而出,發身長大,有萬丈之高!

  這世間又是一番景象。原本些山巒,不過是地上蜿蜒土壟,無處不在巨岩則是顆顆細小砂石。那些參天建木則是一株株矮小的灌木垂柳,而原本在他眼中的那些樹木,則是砂石地上零星生著的異草。

  在他面前,正立著一個俊美少年,一身銀灰長袍,似緞似綢,閃亮柔和,不知是用何等布料織成。這少年面目如畫,膚如凝指,生得並不高大,只剛到紀若塵胸口。但若細看他的面容,卻會發覺正在不住變幻,時男時女,時老時少,時而陰沉,時而質樸,一刻千變,不知哪個才是他的真容,但大多數時候,他現出的是一張清秀少年的面目。

  見紀若塵猛然發身長大,甚至比自己還高,這少年不覺面上閃過一絲驚慌,隨後又化作怒意,向紀若塵一指,怒道:“不過是破了一個小小的有相世界,便如此張狂?本仙,仙威如海,有相世界不過是末枝小技罷了!若不給你些厲害,諒你也不知道本仙手段!這就讓你見識一下,讓你知曉所謂蒼野無邊,在上仙眼中不過巴掌大小;各色魔神鬼尊,實與螻蟻無異!”

  少年左手掐訣,即刻山崩地裂、天地震動,空中有無數亮銀色光帶紛湧而下,彙聚在他指尖,凝成一點亮得不可思議的星芒!

  紀若塵雙手上也悄然燃起蒼藍色的火焰,飛舞發梢、背後焰旗的光芒也逐漸亮起。

  偶爾有風自兩人間拂過,風中砂石飄葉,不是變得透體透明、化光而去,就是蒙上淡淡灰色,煙消雲散。

  兩道無上大力對峙,似無止歇。

  空中忽然一聲霹靂,大地開裂,熔岩噴湧。空中又有一顆流星緩緩劃過,星芒如血,在身後留下長長一道血紅尾跡,望去便如天被剖開,自傷痕中不住泄下雷火劫雲。

  千鈞一髮之際,紀若塵忽然悠然道:“你口口聲聲自稱本仙,怎地用的即不是仙家道力,修的也不是氤氳紫氣呢?你引下的乃是九天星辰之力吧?”

  聽得紀若塵之言,少年臉色不禁一變。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2:48
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七 英雄塚 中

  儘管已窺破少年真身,然而當大戰起時,紀若塵依然發現自己與這少年間實是有難以逾越的鴻溝。

  此刻少年衣袍上星光熠熠,有二十八顆大星繞身飛舞,對應二十八宿,護住已身各處要害。他揮手之間,便是數以百計的星芒飛出,如飛蛾撲火般沖入紀若塵護身藍焰之中。星芒一入藍焰,即刻便會炸開,沖天藍焰一縮。一顆星芒威力並不大,然而當星芒成百上千接連炸開時,那威力便絕非絕常。紀若塵只覺已身真元自文王山河鼎中源源不絕地流出,補充著身周冥炎,雖然暫時仍可維持著不勝不敗,但是那少年雙手揮舞不停,揮手間便是數百星芒轟來。他直接引動九天星辰之力,法力直是源源不盡,而紀若塵只能依靠自身存于文王山河鼎中的冥炎真元支持,如此對耗下去,誰勝誰敗,不問可知。

  這少年引九天星辰之力如長鯨吸水,濤濤不絕,面色輕鬆寫意,分毫看不出負擔與疲累來。能將星辰之力運使如此自如,絕非任何法門或道術可以辦到。他雖不可能是星君本體,然而極可能是哪一位星君的身外化身。

  與少年鬥法片刻,於他的身份,紀若塵已然心中有數。

  儘管鼎中冥炎已行將枯竭,紀若塵仍不動聲色,一邊運溟炎幻化出三條炎龍,圍著少年的二十八護身星宿猛攻不休,一邊淡定地道:“星君還不肯亮明身份嗎?那麼不說也罷,只是不知星君原本想成全我什麼,又想得到些什麼呢?”

  那少年驚訝于紀若塵的氣息悠長,在他的計算之中,紀若塵應該早就真元乾涸才是,可是他已在自己手下支撐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時間,怎麼還是沒有一點疲累之相?此處可不同於凡間,星辰之力幾乎無窮無盡,盡可任他揮霍。而紀若塵不論是真元還是冥氣,都得不到分毫補充,依少年所知,此前紀若塵修為距離上清境界仍很遙遠,就算再怎麼突飛猛進,至多也就是個上清罷了。一般上清的真元,哪里支持得了這麼久?

  就在他心中驚疑不定時,忽聽紀若塵如此一問,於是心念電轉,道:“本仙憐你命運多蹇,替你消去了天劫中的九九八十一顆青冥神宵雷珠,並准你在我有相法界中躲藏,以避過前往人間必應的大劫。作為回報,本仙僅借你區區三年陽壽,替在人間行走三年而已。”

  “除此之外呢?”紀若塵微笑問道,指揮著三條炎龍繞著少年紛飛猛咬,一邊又道:“以三年陽壽換來不被天劫焚身,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星君該有些別的要求吧!”

  少年神色一動,道:“除此之外,當然另有要求!比如說將你參修的九幽溟焰與我一點。”

  紀若塵點頭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除此之外呢?”

  少年哼了一聲,掌心中凝聚起無數星辰之力,化作一道散發著乳白光芒,粘稠如液的星焰流淌而下。這看似是水,實則是火,乃是星辰之力彙聚成的真炎,實是熾熱已極。

  “我掌中星芒,已不是火,而是更上一層的焰!有此九曜星焰在手,我還用貪圖你那點陰火嗎?”少年不屑,然後又道:“不過,單以陰火、三年陽壽與在人間行走三年,還不足以交換避過天劫之難。嗯,不若這樣,我觀你命多桃花,這也是劫難重重,在這三年中,我就替你應付了。”

  紀若塵依舊微笑,道:“倒也可以商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少年神色變幻,沒想到紀若塵居然如此好說話,當下心念急轉,暗想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拿出來,然後又道:“你在人間的軀殼修煉有成,倒是一副千年難遇的好軀殼。這樣吧,我在人間行走之時,便借用你的軀殼了。”

  紀若塵雙目驟然一亮,驚得少年後退一步,但他旋即發現紀若塵體外冥炎已開始暗淡,看來陰氣真元行將耗盡,於是大喜,面色一冷,傲然道:“怎麼,你可是不願嗎?就算你不願,本星君便硬是取了,你又能如何?休要惹怒了本星君,否則的話本星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取你百年陽壽,然後將你關在無相世界之中,到時你六識皆無,不辨日夜東西!看你忍得忍不得!”

  紀若塵望定那少年,散去三條炎龍,道:“也罷,你占盡天時地利,我力所不及,方才所說的就都與了你吧!除此之外,我另行將後世所有輪回福報果報都與了你,一切災劫皆由我自身承擔,你想在人間行走,我便任你行走,百年,千年,直至你厭煩為止,如何?”

  少年狂喜,立刻道:“一言為定!”

  他話音一落,有相世界立生變化,九天星力凝成無數上古大篆,在紀若塵身上繞行一周,抽出無數光絲彩雨,不住向那少年身體內彙聚而去。藉由神秘且無處不在的星辰之力,少年與紀若塵的約定已然成立。

  紀若塵此時九幽溟焰已然耗盡,少年用星曜凝成的千支利劍正懸在他頭頂。少年得意洋洋,自覺不管開出何等苛刻條件,也由不得紀若塵不答應。

  宛若夢幻般的光絲彩雨不斷自紀若塵身上湧出,又流入少年體內。初時那少年只覺如同飽飲醇酒,心內快美難言,轉眼之間,他就已有熏熏之意,於是心下暗自狂喜,未曾想到這紀若塵居然有如許多的輪回果報,看來自己就算在人間走上個幾百年,胡作非為,也耗用不完這許多的輪回福報。

  他猶為竊喜,紀若塵上一世時命帶桃花,惹下許多情債,糾纏至今,那幾個女子,個個皆是一時之選,就是修上千年也不見得能遇上一個。若不是因為她們,他也未見得肯涉入這趟混水。畢竟與紀若塵相鬥,也是有相當風險在內的,他雖然身為星君,按位階按品軼,均不知要比紀若塵這等才踏入魔神門檻一隻腳的人強了不知多少,但他究竟不是星君本體,那紀若塵也非尋常魔神可比,此地暗中更是另有玄妙。

  光雨無窮無盡地自紀若塵身上湧出,再流入少年體內,永無止歇。那少年只覺體內塞滿了因果之力,已是盈盈將溢,可是光雨仍不見止歇。這是他與紀若塵借九天星辰之力發下的誓言,縱然他能自如操縱星力,此刻也無法阻斷星雨。直到這時,少年才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對。

  僅僅數息功夫,少年身體已容不下這許多果報因緣,但光雨仍生生湧入,竟然將他的身體生生地撐高撐大,少年臉上也不由得露出痛苦之色。

  “這……這是怎麼回事?快說!不然我殺了你!”他手持星劍,直指紀若塵咽喉。他這時方才發現,紀若塵面帶微笑,但那蒼藍色的雙眼中卻從無分毫笑意。

  “殺我?”紀若塵又笑了一笑。少年也不得不承認,他雖然閱盡萬千人等,上下縱覽萬年,但笑得如紀若塵這般集清冷冰柔於一體的,仍是罕見。如在人間,他如此一笑,怕也要令無數女子傾心。

  但若配上那細長鳳目中的無盡陰寒,這微笑便足成夢魘!

  紀若塵伸手將面前星劍撥開,雖然掌心被劍鋒割開,也不以為意。他身在舔了舔掌心沁出的鮮血,仔細品味一下其中的味道,方冷笑道:“你殺得了嗎?”

  少年心中一驚,手中劍往前一挺,已點破紀若塵咽喉,喝道:“我如何殺不得你?休要逼本星君動手!”

  紀若塵只作沒有看見寒光閃閃的星劍,盯著那少年的雙眼,慢慢地道:“此地既然是我命宮所化,你雖借天星之力而生,畢竟仍要是借我命宮成形,因此你我實為一體。你又如何殺我?我雖不明了諸天星宮與我命宮之地的秘奧,但你能彙聚眾星之力為焰,我還是看得出的。然則若你手中星曜為焰,那麼我所發陰火即是比焰更上一層的炎,本該焚盡你護身星曜,卻分毫傷不得你的星曜,反有隱隱融為一體之勢。其實細想想也就明白了,本是同源,相煎何急呢?是以星曜之焰與九幽溟炎,誰也傷不得誰。你的劍,我的傷,不過都是幻相罷了。你一直在引我耗盡陰力,好令我心防崩潰,遂了你的心願……”

  少年面色一沉,道:“你當我真殺不得你?我掌中星劍,乃是星宮原力所化,縱是虛相,也能斬你魂魄!”

  紀若塵微笑道:“你依我命宮而生,斬了我的魂魄,也就是毀了你自己。雖然於星君真身而言,不過是損失一點星力而已,但於你而言,即是徹底的毀滅。我沒有說錯吧,貪狼星君?”

  少年大吃一驚,失聲道:“你怎知我星宮?”

  紀若塵微笑,笑得森寒刺骨:“你貪狡多詐的秉性是變不了的。你知道p最終是如何死的?它就是吞了完全咽不下的輪回之力,最後一千分身一一暴體而亡!那麼你呢?我那些輪回果報,也是你一個小小的貪狼能夠吞下的嗎?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是會撐死的!”

  光雨仍不肯止歇,少年面色已漲得通紅,竭力壓制著體內翻湧的輪回果報之力,百忙之中揮出一道沖天星焰火柱,將紀若塵罩於其中。星焰中所含熱力直接透體而入,燃燒著紀若塵每一分血肉,每一寸肌膚,甚而偶爾會侵入他的魂魄識海,痛楚如潮。

  “我的星焰煉魂滋味如何?”貪狼星君獰笑著,道:“看是你先撐不住,還是我先被撐爆!如果忍不住,你盡可求饒!”

  紀若塵望著貪狼星君那張已有些扭曲的臉,失笑道:“你難道不知在蒼野之時,我自發覺心志不夠堅毅時起,便時時刻刻將魂魄浸於溟炎之中、永受冰炎焚魂之苦嗎?與九幽溟炎相比,你這把小火,倒是挺暖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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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碧落黃泉 章七 英雄塚 下

  不知過了多久。

  貪狼星君一聲怨厲長嘶,身軀逐漸化成萬千星芒,複又歸入九天星河之中。他煙消雲散後,這有相世界中又是一番變化,上下左右皆是無窮無盡的深邃虛空,綴滿無數星辰,其中幾乎沒有一顆星辰是紀若塵識得的,或者說,是曾記于道德宗道典星圖中的大星。

  紀若塵佇立於星空當中,目光掃過那如恒河沙數般數不盡的星辰,一一感受著或大或小、或明或隱、或動或靜的星辰所散發出的淡淡星力,略有些驚訝地發現,這些星力中竟然有著極細微的差別,不仔細分辨的話根本無從察覺。這也是他正處於一個極特殊的狀態之下,身體魂魄非虛非實,不在六界之中,不入五行之內,靈覺之體察入微,已至不可思議之境,如此方不光能感應到星辰之力,還能分辨出不同星辰星力間的微小差別。

  這種感覺只是稍縱即逝,但那一瞬間數量多至已無法以萬計的各異星辰之力填滿了紀若塵整個靈識!

  這一刻的感悟雖然短暫,但必定會對紀若塵今後的修行產生莫大的作用,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三清真經中的上清境界,論的都是一顆金丹,講的皆為諸相元嬰。金丹初成,是為上境至仙境,此時修者只知一顆金丹在腹,渾渾噩噩,分不出丹力的諸多妙用。修至上境靈仙境時,已可區分丹力,並引之用於不同之途。若至上清神仙境時,則可將一顆金丹所發之力分成數十道,相輔相成,威力倍增。

  哪怕兩名修士真元相若,修至上清神仙境之人舉手間就可滅了僅為上清至仙境之人。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好有一比,就似是武藝嫺熟的大將軍與只有蠻力的村夫之間的差距。

  紀若塵瞬間體悟到了萬千星力間的不同,至此已明白入微之道,無論丹力真元還是冥焰,皆可從心所欲,欲要變化時,何止化成百千道不同力道?

  如此從心所欲,正是上清真仙的境界。

  紀若塵在冥府蒼野神遊十載,積蓄下無比龐大的陰氣,最終皆凝在一朵九幽溟炎之中,若以真元龐大計,遠非他尚在陽間時修成的那點三清真氣可比,也超越了諸多上清之士。如果要說有何不如三清氣之處,那即是三清氣恬淡沖和,境界修為到了,自然而然的就會飛升。而九幽溟炎似欲與天下萬事萬物為敵,一旦被它沾上,抵擋不住的話,即刻化為劫灰。如是修到最後,如心境修為跟不上,那即是溟炎逆攻,焚心而亡的結局,根本不需天劫。

  與溟炎為伴,如與龍相眠,若降伏不了,即會為之所噬。

  沐浴於如若垂瀑般的星力之下,紀若塵只覺心境靈識正無限擴張,似乎他即是天,他即為地,天地雖大,一顆心也能容下。

  如修道者孜孜以求的天人合一,不外如是。

  就在紀若塵只覺已身就要與無盡星河融為一體之際,他悠然想起斷續如風般的往事,當想到一點青瑩在自己面前消散,無數畫卷在識海中沉沒之時,他微微一笑,雙眼張開,意識已自星力之河中浮出。

  紀若塵立於虛空之中,身體有形而無質,淡青色的光鼎自他胸口浮現,鼎身上除了那數排上古大篆之外,又多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貪狼星君。

  他望著鼎身上的困住的貪狼星君,微笑道:“你倒還真對得住貪狼星的封號,居然想用天地大道來引誘我永淪星海。只可惜我這人所求不多,想要的誰也不能阻攔我去得到,那些不想要的,縱是再好也無分毫興趣。這可與你不同。”

  貪狼星君此時一臉猙獰,怒道:“紀若塵!你休要張狂,此刻我雖然被你困住,但你我實為一體,你的輪回果報都在我這裏,你敢拿我怎麼樣?我就不信你無欲無求,總有一日要你落入我的彀中!”

  紀若塵淡笑道:“自我降生冥府蒼野以來,從無魔怪仙神可與我談條件,你自然也不能。你附身於我丹鼎之上,雖可稱一體,但誰主誰從還須我說嗎?我想用你千變萬化的星力秉性,才留了你。若是我不高興,動念間就可滅了你。”

  貪狼星君面色一變,叫道:“你敢!你就不怕後世輪回福報隨我一起淪為灰燼嗎?”

  紀若塵一聲長笑,道:“我只需這一世就已足夠!還要什麼後世!?”

  文王山河鼎隨著他的長笑逐漸亮起,蒼藍色的溟炎熊熊燃起,透鼎而出。被溟炎一浸,貪狼星君即刻面容扭曲,長聲慘呼起來。他身周浮現出無數光點,淒聲叫道:“這些可都是你後世的福報!你就不怕毀了它們嗎?”

  但見溟炎不住撲來,將貪狼星君身周的光點成片撲滅!貪狼星君駭然,以他天性看來,這實是最不可思議之事。那許多的因緣,那無以計數的福報,那生生世世的輪回,怎就如此毀了,分毫不覺可惜?

  何況那些輪回之中,還有與那幾個百世難尋的女子糾纏不斷的因緣,這也下得去手?

  紀若塵既然懂得運使九幽溟炎毀去輪回果報,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些輪回的重要。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一點因果之艱難,由是可見一斑。

  他怎忍就這樣毀了?!

  貪狼星君不知震驚了多久,方被劇痛喚醒,才見溟炎已撲上身來,正吞噬著他的靈體。轉眼之間,小半的身體就被溟炎煉化成灰!

  “紀若塵!你私囚星君,動用陰火煉魂,已是犯了天條!眾星君不會放過你的,天帝也不會放過你的你!你絕無沒有好下場!”貪狼星絕望地叫著!

  紀若塵從容地道:“我犯下的天條也不止一條兩條了,再多上一條,又有什麼大不了?”

  看著紀若塵近乎於亙古不變的微笑與從容,貪狼星君終於承受不住,淒厲叫道:“不要再燒了!我不想回到星宮,不想重歸星海啊!不要再燒了,從今以後,我奉你為主!永世不渝,永世不渝!!”

  紀若塵淡然一笑,直到溟炎快舔上貪狼星君的鼻尖時,才揮手熄了九幽溟炎,收了文王山河鼎。

  有相世界又是一番變化。

  無盡星河傾泄而下,在紀若塵面前彙聚成一條諸天星辰鋪成的大道,直通向無盡虛空的盡頭。

  紀若塵從容舉步,一步跨越無數星辰,向虛空盡頭行去。看他從容淡定的神態,根本看不出方才已在舉手間毀去了自己的無盡來生,足以羨煞仙凡的塵緣。至於犯了天條,囚禁奴役了有職有司的星君分身,相比之下,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數步之間,有相世界已到了盡頭。

  紀若塵舉手推開一扇無形的門戶,刹那間幻相萬千,無以計數的仙凡輪回撲面而來,又擦身而過,在無以分辨的細微刹那,就有億億萬的眾生輪回之相自眼前掠過!

  再跨越眾生之河後,紀若塵又晉入一個虛空世界。這裏與方才貪狼星君以諸天星力化出的有相世界不同,這裏是完全的虛無世界,不在六界之中,並不依附於哪一個九天諸仙抑或是九幽巨魔而存在。

  虛空中浮著一座孤零零的玉台,約有十裏方圓,上下左右,皆是茫茫虛無。紀若塵此刻就立在玉台的正中央。

  玉台邊緣,有兩個孤魂在四下張望,全是茫然之色,正是孫果與玉童。他們攀附在紀若塵軀體上,沖入天火劫雲中時,外在軀體早被天火煉化成灰,只有一點魂魄躲在紀若塵庇佑之下,飄飄蕩蕩,渾渾噩噩,好不容易恢復了意識時,便發覺自己身處在這玉台之上,四下茫茫,不知該向何處去。

  他們也不知在玉臺上呆了多久,也不見紀若塵蹤影,幾次三番欲下決心從玉臺上跳下,卻又下不得決心。如離了玉台,或許後果就是永世在虛空中墜落,這可實是比十八層地獄還要遠勝的刑罰。

  正在兩人彷徨不定之際,忽有所感,一齊轉過,登時見到了玉台中央立著的紀若塵。

  玉童化為魂魄,仍是一個頭顱的模樣。此際一見紀若塵,登時悲喜交加,不能自已,於是飛撲在紀若塵足前,泣道:“主人!”

  孫果雖然一身戾氣,但在玉臺上呆得太久,也不禁有些惴惴,見紀若塵現身,方才心中大定,也奔了過來,不過他縱然已奉紀若塵為主,也還自重身份,做不出玉童那等誇張舉動來。

  紀若塵見了孫果與玉童,也微笑道:“能在此處重聚,果真是有緣。”

  玉童止了悲泣,向紀若塵問道:“大人,這裏是什麼地方?”

  紀若塵四顧一番,沉吟道:“此地十分奇特,非有相,也非無相,非死非生,也無過去未來,若一定要形容一番,或許可說,這裏是輪回之間本不存在的一點吧!”

  “我等不是要去人間界的嗎?怎會來到了這裏?現在可怎麼辦,還能去得成人間嗎?”玉童又問。

  紀若塵行到玉台邊緣,靈識神遊四野,探索著這無盡的虛空之界。

  孫果忽然道:“故往先賢曾道,自無中來,歸無中去。要回人間界倒也簡單,從這裏跳下去就是。”

  玉童大驚,道:“你別胡說,若是跳下去去不了人間,豈不就是永墜虛空?還是等大人想辦法吧!紀大人……大人?”

  此時紀若塵正神遊太虛,根本沒聽見孫果和玉童說什麼。他心中忽然一動,九幽溟焰深處似乎傳來一個若隱若現的意識,於是他神識彙聚成一線,直向上方無窮無盡的虛空探去。

  虛無之外,仍是虛無。

  如是不知破了多少虛空世界,紀若塵忽然全身一震,不能置信地看著青冥盡頭,自虛空中緩緩浮現的巨城!

  這一座城池寬廣遠過人間都市,隨便哪座屋宇都高過百丈,宏偉瑰麗之處,遠甚酆都。巨城於虛空中飄過,城市下方四角,有四條蒼龍張牙舞爪,以它們龐然無匹的身軀法力,托著這座無上巨城緩緩自紀若塵神識前飄行而過!

  遙遙望去,根本不知城中是有仙還是有魔。

  他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很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見過。動念之間,他已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座巨城。

  那是在前生,在幻境之中,他立於焚城中央,望著她的身影遠去。那一刻痛得撕心裂肺,以致於早忘了烈焰焚身的痛楚!

  幻境中的焚城,竟與這座巨城有七分相似!

  一時間,他已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幻。

  只在心神激蕩之間,巨城已在四頭蒼龍拖曳下,重行隱入虛空。紀若塵徐徐張開雙眼,才發覺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玉童早拖著孫果躲到玉台的另一端,只向著無盡虛空猛看,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紀若塵此際心境堅定,與前生實已相去無已,當下早將心神激蕩平復下來,重歸無喜無悲的冰寒。

  他向玉台外的無盡虛空一指,淡淡地道:“欲到人間界,只要從這裏跳下去即可。你二人皆曾被我以溟炎煉魂,重入輪回之後當會記得此間之事。輪回後你們各尋機緣,三年內來與我相見。好了,這便去吧!”

  玉童一驚,忙叫道:“大人,可是……”

  玉童話未說完,便見紀若塵已一躍而下!玉童大驚,撲到玉台邊緣,向下望去,只見紀若塵身影急速下墜,轉眼間已隱沒在無盡虛空之中!

  “這……這……”玉童看著玉台外的茫茫虛無,就是沒有勇氣跳下去。

  這在此時,忽聽得背後孫果陰森森地道:“便讓貧道來助你一臂之力!”

  一股柔和力道傳來,剛好將玉童的頭顱碰出了玉台邊緣。連綿不絕的慘叫聲中,玉童也墜入虛空之中。

  孫果推落玉童,冷笑一下,也縱身自玉台跳下。

  紀若塵心中無悲無喜,任由自己在無盡虛空中似是永無何止地墜落。

  自降生蒼野時起,他每行一步,都似是無意而為,又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細數往事,挑戰焢,破六界壁障,賭鬥貪狼,直到此際的躍落虛空,每一步都可說絕不給自己留半分餘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或許極柔處是至剛,在心中極致的冰寒之下,另有無法形容的剛烈。

  若定要分說些理由,孤峰、夕陽、古劍、青瑩,抑或都有關聯。

  如需縱橫六界、橫掃八荒,一世便已足夠,何須百世千年的輪回不休!是以他毀去後世無窮果報之時,心中絕無半分猶豫。他斷了自己的退路,也不需要退路。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早該如這般的一往無前!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2:49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一

  已是開春時節,北地幽冀各州尚是朔風勁吹,長江兩岸早已遍染新綠。

  距荊州城百餘裏處,有一座小小集鎮依河而建。小鎮黛瓦粉牆,青石鋪路,搭木為樓,植木成蔭,十分的素雅潔淨。鎮東首有一座頗有氣勢的宅院,佔據了兩街之間方方正正的一整塊地,乃是鎮中首富玉大善人的宅子。

  此時院門外早掛上兩盞大紅燈籠,但還沒點亮。庭院中,生得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玉大善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好不容易聽得東廂房中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當即一個跨步沖了過去。廂房中出來一個穩婆,賀喜道:“恭喜玉大善人,母女平安!”

  “母女?”玉大善人聞言一怔,面上喜色登時去了三分。過不多時,丫鬟便抱出一個女嬰來。只是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一望而知長大了必定是個大美人,玉大善人面色這才算好看了些。他倒沒注意到,這女童的相貌其實與他大不相同。

  那女嬰只哭了兩聲,就收聲不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個不休,打量著玉大善人。眼見這女嬰如此詭異,玉大善人的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院中的下人們也覺察到些許不對,似乎風驟然冷了起來。一時間,整體庭院中都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面色發白的穩婆才勉強笑道:“恭喜玉大善人得了千金。小姐長大了,定是個絕世的美人,還請玉大善人給小姐起名。”

  玉大善人同樣面色雪白,白淨的面皮不住跳動,半晌方道:“就叫……就叫……嗯,叫……”

  女嬰忽然輕笑一聲,竟然開口道:“就叫玉童吧。”

  驟變突聲,玉大善人驚得啊呀一聲大叫,手一顫,就不由自主地將女嬰摔了出去,然後只覺雙腿發軟,一屁股坐倒在地。廂房中丫鬟老媽子們自是一片雞飛狗跳,尖叫連連,一邊不住大叫著妖怪,一邊四處亂竄,想要尋個地方躲避。

  眼見女嬰頭下腳上,就要摔落在青石地上。地上雖鋪著厚絨地毯,可是她才剛剛出生,腦門都是軟的,哪里托得住這樣一摔?一眾下人們只顧得驚惶失措,又有誰敢來救一個剛生下來就能口吐人言的女嬰?

  玉大善人雖然嚇得不輕,可見女嬰性命危在旦夕,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竟然身軀一扭,一隻白生生的手掌竭力向前探出,居然趕得及,堪堪墊在了女嬰頭下!

  女嬰本來從繈褓中伸出一隻小手撐向地面,見玉大善人身軀扭曲,痛得滿面是汗,卻仍竭力伸長了手臂的樣子,眼珠一轉,小手在地面上輕輕一點,身體在空中橫了過來,慢慢落在玉大善人掌中。

  玉大善人見女嬰安然落地,這才算松了一口氣。這口氣一泄,周身上下登時劇痛傳來,痛得他大叫連天。原來方才那一番動作,卻不是他這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大老爺能夠做得出的,只這麼一下,就扭傷了三四根筋不止。

  下人們定下神來,這才一擁而上,將玉大善人扶起,但均不敢碰觸女嬰一下。玉大善人環顧一周,細目中閃過一絲殺氣,冷道:“這個……玉童乃是我玉某人的千金,今天的事,你們哪個敢多嘴,洩露了一字半句出去,可別怪我玉某人翻臉無情!”

  一眾下人們噤若寒蟬。玉大善人將女嬰交給穩婆,命喂她吃奶,自己便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回房去了,打算好好喝上一碗參湯壓驚。

  入夜時分,玉大善人驚魂初定,心中記掛著女兒,便又向東廂房行去。還未到房門前,便見服侍女兒的老媽子一臉驚慌地沖了出來,差點撞在他懷裏。

  “何事如此慌張!”玉大善人面帶寒霜,厲聲喝道。

  “小姐,小姐她……她長大了!”老媽子只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便眼睛一翻,倒地暈去。

  玉大善人心頭一陣大跳,拎起衣襟,忙沖進房去。一進門便見大床上只躺著女嬰,正望向他笑著。女嬰眉目如畫,已依稀有了三分絕世佳人的模樣,只是那身體……卻是比下午方生出來時大了不少,至少長出一個手掌的長度來。

  一股寒氣自玉大善人心底升起,他強作鎮定,向左右問道:“她都吃了些什麼?”

  一個丫鬟便回說小姐幾口就吃光了夫人的奶,然後還喝光了府中存著的三大桶牛奶羊奶,可還是沒飽,現在管家已打發下人去鄉下提牛奶去了。這當中有一個時辰,小姐是餓著的。

  玉大善人面色陰晴不定。三大桶奶!這可是夠府中上下三日所需的,竟然被這個小小女嬰喝了個乾淨!這不是妖怪,還有什麼是妖怪?!

  此時府中老管家忽然撞開了門,沖了進來。他面色灰敗,四肢抖如篩糠,向玉大善人顫聲道:“老爺,大事不好!後廄裏養著的一匹馬不知被什麼東西吸幹了全身鮮血,死得慘不忍睹啊!這……這府中有妖孽……”

  玉大善人只覺得一顆心都如沉入了冰水之中,只是望向女嬰。便見那女嬰忽而嫣然一笑,小嘴中不知何時竟已長出四顆小小虎牙來,那四顆晶瑩如玉的小牙上,分明還掛著絲絲鮮血!

  玉大善人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耳邊老管家的聲聲呼喚方將他的魂魄給喚了回來。

  玉大善人甯了甯神,將丫鬟老媽子們揮手趕出屋去,向老管家道:“玉財,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老管家忙道:“我服侍老爺已有二十七年了。”

  玉大善人點了點頭,拍了拍老管家的手,向女嬰一指,道:“不管它是什麼,玉童都是我玉某人的親生女兒,我一定要將她養大!從今天起,她要吃什麼就給她吃什麼,這點耗費我玉某人還受得起!還有,從現在起內外府隔絕,下人們不許互相走動,誰也不許把小姐的事說出去!對了,給老二捎一封信,聽說他在北萊山上立了個寨子,拉起了四五百號人馬。便讓他派幾個得力手下過來,哪個下人敢多一句嘴,就……”

  老管家心領神會,揮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玉大善人點了點頭,令玉財也退出房去,再向女嬰望去時,見她已睡得熟了。只是精巧的小嘴角上,慢慢滲出一線血絲來。

  玉大善人歎一口氣,取一方絹帕,將這血線拭去。

  第二日天方濛濛亮,小鎮中居民便已晨起,出門的人都是一聲驚呼!在這冬未盡,春方來的時節,滿鎮的桃樹竟然一夜花開,而且結了累累果實。只是那些鮮亮中透著紫紅的誘人果子,分明是李子!

  小鎮上桃樹結李,一夜花開的奇事,便再也瞞不得人,消息逐漸向四面八方傳了開去。

  玉府上下,日日在肅殺中度過,八個滿面橫肉的大漢將府中各處門戶都守了,不許閒雜人等出入,只有最親信得力的幾個僕人得以出府,採買些糧食果蔬。

  轉眼之間,小姐已然滿月,只是她已長得如七八歲的孩童大小,哪有半分剛滿月的樣子?

  玉童滿月當日,有兩個游方野道士來到玉府門外,口稱府中妖氣沖天,便要替此間主人除妖解難。玉大善人聞聽此事,親自將兩個道人迎入府中,好茶好酒,奉為上賓。只是兩個道人方才落座,十餘如狼似虎的壯漢便一擁而入,醋缽大的拳頭如雨落下,轉眼間便將他們打得出氣多,入氣少,然後牢牢縛了,裝入兩口大蘿筐中,挑入北萊山中,尋個無人處悄悄埋了。

  又是一月過去,一個背負長劍的俊美青年來到小鎮,徑入玉府,說是得了天機,要來此處捉拿妖孽。那些北萊山寨上大碗吃酒的好漢們照樣一擁而上,卻被這青年揮出一道電光,電得半身焦黑,倒地動彈不得。玉大善人面色慘澹,口中叫聲妖道,搶過下人手中一根杆棒便要出來拼命,哪知旁邊一隻纖纖素手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此時玉童眉目如畫,墜星眸、點朱唇,體態婀娜,未語先笑。身上只一襲鵝黃輕衫,便襯得盈盈一抹纖腰似在風中飄搖。這分明是一個初長成的二八佳人。直到玉童行到面前,口稱少仙,那青年才自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匆忙施禮,手忙腳亂中卻不慎將手中寶劍掉落於地。

  玉童掩口輕笑,道自己秉天地靈氣而生,欲尋大道,卻苦無入道之門,今日上天將少仙送來,便是要提攜小女子,引領小女子得入大道之門了,還請少仙不悋指教。

  俊美青年此時面紅過耳,惟惟諾諾,不知如何便跟了她行到鎮外,心中猶自想著該當如何教她大道。

  玉童來去甚快,出門不過一盞熱茶的功夫,便已回了玉府。至於那俊美青年,此時早成荒山中的一具乾屍。玉童甚至連他姓甚名誰,師承何處,都不知曉。

  轉眼間已是玉童百日之期。這一天並無特殊慶賀,也無法如尋常人家慶賀。這個日子,只是在玉大善人心裏而已。這日午時,玉童來到了玉大善人書房,還未等她開口,玉大善人便歎道:“你這便要離開了嗎?”

  玉童一怔,然後嫣然笑道:“這一世我托生在這裏,本該呆上三年,盡一盡父女之誼。只是我心中掛著主人之事,實在是放不下,不得不提早去尋找主人。”

  玉大善人嘴角牽動,問道:“你要到哪里去尋主人?你那主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玉童笑道:“主人的事,你最好是不知。我只能說,此行要去洛陽。”

  玉大善人一陣失神,道:“洛陽?那不是要走上一個月?”

  玉童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她剛踏出書房,忽聽玉大善人連叫數聲等等,便立定腳步,轉過身來。玉大善人手中提著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奔了過來,將包裹塞入玉童手中。那包裹沉甸甸的,玉童打開一看,見裏面放滿了金銀。這包裹包裝精細,顯然是早有準備,絕非臨時起意。

  玉童心中微動,本想說我哪需金銀?可這一句話怎麼也出不了口,便提了包裹,飄然遠去。

  玉大善人直在階前立到日薄西山,方才回到書房,將房門牢牢關起。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3:03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二

  河北道,太原府,顧家莊。

  村裏百來戶人家,最東首處座落著一間破敗草房。房頂上蒿草散亂,泥牆開裂,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這間草房讓人一望便感覺到寒冷,也不知房中人是如何度過這整個冬天的。

  草房不大,中間砌著土炕,炕上臥著一個面色青白的人,看樣子頗為年輕,只是閉目不起,似在沉睡。草堂中極為簡陋,但床被衣枕均漿洗得乾乾淨淨,屋中頗有一塵不染之意。

  這日午後,難得是個豔陽天,陽光將薰薰暖意灑入室上,令這間破敗草堂也有了一絲生氣。

  吱呀一聲,草堂柴門被推開,走進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來。她將背後負著的一捆柴放下,不及喘息,便忙著生火煮飯。只是她用木碗在米缸中掏了半天,光聽得木碗與米缸間的碰撞聲,半天取出碗時,碗中只有堪堪一捧小米。她怔了一怔,不由得落下一滴淚來。她馬上以衣袖拭去眼淚,將碗中小米分成三份,取一份煮了,又另取過些乾菜樹皮,另行煮成一碗。

  片刻之後,她將一碗稀薄的小米粥端到床前,將床上人扶起,慢慢喂他喝下。那青年男子慢慢喝了,雙目卻依然緊閉,仍是神志不清,只有進食的本能還在。

  女子服侍他吃過,自己將乾菜樹皮煮成的東西胡亂吃了幾口,便提過一隻木桶,準備出去提水。只是看她那阿娜弱小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提得動這麼大的一桶水。

  她剛打開柴門,忽見門前地上放著兩大塊木薯,急忙出門張望,只見路盡頭一個身影一閃,便不見了。女子輕歎一聲,猶豫片刻,又向床上臥床不起的男子望瞭望,終將木薯收起。她再要出去時,門口忽然出現一個高大肥壯的身影,將陽光都遮了去。

  她頭也不抬,冷冷地道:“張屠戶,你又來做什麼?”

  那張屠戶在村中雖是外姓,但家族中也有兄弟七八個,平時好勇鬥狠,尋常人多不願招惹他。聽得那女子這一問,張屠戶咧開大嘴笑道:“我來看看大妹子家裏缺點什麼沒有?你那病鬼相公還沒死嗎?”

  女子臉愈發地冷了,道:“讓開!”

  張屠戶眼尖,眼珠一轉間已看到灶臺上放著的木薯,當下笑道:“看來你那堂弟又接濟你了。當初你從顧家離開時,可是說過再不受顧家一米一線吧?怎麼,現在卻忘了當著全村人說的話了嗎?是不是不收這些東西,你那死鬼相公就要餓死了?”

  “你讓不讓?”女子咬牙道,握著木桶的手過於用力,指節已發白。

  張屠戶忽然抓起她左手,在肥大的掌心中撫摩著,嘻皮笑臉地道:“如花似玉般的一個小人兒,現在弄到這雙手上都生滿了老繭!是那句話,不如你從了我,今後保證你不再受這種罪。你那睡死鬼相公我也一併養了,你看可好?”

  女子用力想抽回左手,奈何張屠戶力大,抽了幾次也未能抽回,情急之下叫一聲“你休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木桶掄起,便向張屠戶頭上砸去!

  張屠戶措不及防,登時額頭被木桶砸個正著!吃痛之下自然放開了她的手,又伸手在頭上一摸,便見了一手的鮮血。

  張屠戶本是個凶人,此刻見了血,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欲火合著怒意一同沖上頭頂,獰笑道:“好你個不識趣的賤人!今日俺就吃定了你,你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他大掌探出,批胸抓住她的衣服,發蠻力一扯,只聽哧的一聲,那身並不厚實的冬衣便連同裏面的粗布內裳一同破裂開來,露出了內裏瘦弱的身軀和與身軀有些不相稱的豐滿雙乳。

  女子一聲尖叫,完全沒想到張屠戶會突然行兇,慌張間只想著掩蓋裸露的胸部。張屠戶聽到她的尖厲叫聲,也嚇了一跳,但此時那日思夜想的嬌嫩身軀已在眼前,他哪里還停得下來?他睜圓佈滿血絲的環眼,手上再一用力,撕下一塊棉袍,胡亂硬塞進她的嘴裏,將下面的叫喊都堵了回去。然後有如老鷹提小雞一般,將她雙手提過頭頂,單用一隻左手握了,右手上下揮動,幾下便將她的棉袍完全扯開,再將如一只白羊似的她牢牢按在了土炕上。

  張屠戶粗重的鼻息不住噴在她的臉上、脖頸上,獰笑則在她耳邊回蕩不去:“小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俺就在你那死鬼相公的邊上幹了你!看你爽是不爽!媽的,你再亂動,俺就先捅翻了你的死鬼相公,然後再慢慢搞你!”

  女子聽了這句,全身猛然一僵,然後眼中湧出淚水,卻更加猛烈地掙扎起來。

  張屠戶雖然欲令智昏,倒也真不敢殺人,而女子的掙扎終也是敵不過他一身蠻力,被壓伏下去。望著她無助掙扎的小臉,以及細嫩白淨的脖頸,張屠戶直是喜愛到了極致,竟然伸出肥厚的舌頭舔了下去。

  眼見那條流著涎水的舌頭就要貼到她的皮肉上時,忽然這一指寬的間隙就變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塹。

  張屠戶只覺頂心髮髻上傳來一道不可抗拒的大力,將他的頭慢慢提了起來。他正欲火上沖之時,有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得怒火狂湧,咆哮道:“哪個孫子敢來打攪你家爺爺好事?”

  張屠戶一抬頭,猛然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已臥床一年的青年書生竟然坐了起,眼中閃著幽幽的青光,一隻看上去綿軟無力的手正抓著自己頭髮。看他那單薄樣子,無論如何也與自己感受到的大力聯繫不到一起去。那青年面無表情,周身散發著森森鬼氣,青幽幽的一雙眸子實不似生人所有,那一身非人的大力似也在證實著這一點。張屠戶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還是有些敬鬼畏神,不禁顫聲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青年書生根本不理會他的問題,手腕一翻,扭著張屠戶的頭,帶著他的身體轉了半周,變成了面朝門戶。青年書生力道之大,張屠戶完全無可與抗,只聽得自己頸骨哢嚓作響,整個身體身不由已地隨著頭轉動。

  青年手一抖,長聲慘叫中,張屠戶肥大身軀砰的一聲撞穿柴門,飛出了屋外。那一百七八十斤的身子,在青年手裏,就似是一塊破布一樣,說丟也就丟了。

  門外撲通一聲重響,緊接著就是張屠戶殺豬一樣的嚎叫。過得片刻,才傳來張屠戶恨恨地聲音:“孫果!有種你就在這裏等著!”

  那青年就似沒聽見屋外一路遠去的罵聲,先仔細打量了一番屋內,然後起身下床。只是他剛走了兩步,腳下就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又噴出一口鮮血來。他面上有些詫異,不由得皺起眉頭。

  那女子本是驚得呆了,見他吐血,這才回過神來,猛然哭出聲來,撲過來叫道:“相公!你終於醒過來了!”

  青年書生眉頭皺得更加緊了,本想將女子揮開,但想了一想,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先不忙哭,我既然醒了,就不會再沉睡。方才那人喚的是我嗎?你又叫作什麼?”

  女子一怔,道:“相公難道全忘了?相公姓孫名果,是顧家村中惟一一個姓孫的,二年前與我成的親啊。妾身姓顧,名素水,是這村裏大姓顧家的女兒。不過相公想不起來也不奇怪,自去年相公忽然沉睡,至今已一年有餘了。”

  青年書生雙眉幾乎鎖到了一起,喃喃地道:“怎地還是孫果?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苦思冥想之餘,他又打量一番周遭,家徒四壁的草舍,空空如也的米缸,女人清秀的面容、細嫩的皮膚、瘦弱的身軀、破爛的棉衣以及佈滿老繭的雙手,似乎都在訴說著過往一年是多麼的艱辛。看她的容貌身段,顯然年少時是不曾缺過衣食的。眼前所見的一切,悄然間,在孫果心頭墜上了一顆小小的石塊。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人聲喧囂,叫駡聲中張屠戶的聲音格外響亮:“孫果!你不是裝神弄鬼、詐屍還魂嗎?現在外頭太陽可大著呢,你家張爺爺可不怕你這病死鬼!乖乖出來,讓俺打斷你的狗腿,說不定心情一好,也就饒你一命!”

  青年書生眯著眼、逆著陽光向外望去,只見房週邊了七八條壯漢,手中各執棍棒草叉,一個個滿面橫肉、相貌猙獰。這些都是張屠戶的族人,一起過來尋仇滋事的。遠處已有不少圍觀的村人,但畏懼了這群人的凶蠻,都遠遠立著,不敢過來。說起來顧素水也是顧家長房的女兒,只是為著孫果與顧家斷絕了往來,那些顧家族裏的人,都不願為她招惹上張屠戶這等潑皮無賴。

  眼見同族中的兄弟不敢出頭,顧素水面色蒼白。孫果冷笑一下,站起身來,就待出門。她望了眼孫果前襟上尚未乾涸的血跡,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平靜地道:“相公,你身子弱,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我來應付吧!”

  說話間她就已出了門,灶臺上的菜刀早被她藏在了衣袖裏。

  見女子向自己跑來,走路仍不俐落的張屠戶大笑道:“莫非剛才事沒完,你還想跟俺續個姻緣不成?”

  他笑聲未落,眼前忽然一道寒光閃過,一柄菜刀已當頭斬下!張屠戶大驚之下,就地打滾,這才堪堪讓過一刀!顧素水口中咬了一縷秀髮,揮刀又斬,手腕卻被人輕輕握住。那只手蒼白纖細,力道卻大得無以倫比。她轉頭望去,卻見是孫果。

  此時張屠戶一個遠房堂弟一聲斷喝,早撲了上來。在他眼中,孫果乾瘦弱小,是個一拳就可打飛的軟蛋,哪怕他手中提了根乾柴,也不過是送上來的菜。

  但他剛沖上一步,便見那根木柴在眼前急速擴大,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便綻裂開一片血光,隨後是天旋地轉,黑暗也撲面而來。

  木柴並不如何堅硬,但也有雞蛋粗細,青年書生隨手揮擊之下,木柴端正抽在張屠戶堂弟臉上,前半端竟然完全爆成木絲,可見這一擊力道如何之大!

  圍觀的張氏族人一個個只覺得牙根發酸、胸口抽緊,幾乎人人都想到如果這一下打在自己臉上會如何如何,一口氣幾乎抽不上來。

  張屠戶堂弟仰天栽倒,臉上血肉模糊,已可看見森森白骨,一隻眼珠也被打得吊出了眼眶。

  孫果皺眉自語道:“竟然斷了?看來這身體果然是久病未愈,虛弱得很,用不出精妙力道來。也罷,就換根結實點的。”他丟下手中木柴,俯身撿起張屠戶堂弟手中的木棒。

  張屠戶最先回過神來,一聲殺豬般的叫,嚎道:“殺……殺了他!”張氏眾族人這才想起自己人多勢眾,又看那孫果身體單薄、面色蒼白,活脫脫一副病鬼模樣,於是在說不清是勇氣還是恐懼的驅使下,發一聲喊,操棍棒草叉,圍了上來。

  孫果一聲冷笑,手中木棍輕飄飄地飛起,只得啪啪啪啪擊肉碎骨聲不住響起,數息功夫,七個張氏族人也盡數倒地,與先前的張屠戶堂弟滾作了一團。倒地的人或手或腿,皆扭曲變形,只有慘叫滾動的力氣,一個都站不起來。

  圍觀的顧家村人哄的一聲,驚叫不已。這孫果莫非是被妖魔附了體,怎地就在這讓人不及眨眼的功夫,七八條壯漢就都被打斷了手腳?

  然而一眾村人又倒吸一口冷氣!只見孫果面無表情,繞著地上的張氏族人走了一周,木棍舉起落下,將每人都打斷了一手一腳,然後將張屠戶從人叢中挑了出來,一棍棍不住向他身上擊落。

  張屠戶殺豬般的嚎叫完全壓不住木棍落身時發出的悶響!孫果耐心而細緻地將他四肢一寸一寸擊碎,擊爛,直至最後,方才一棍搗在張屠戶下體,用力撚動,直到將他襠部那話擠得稀爛,方才停了手。

  孫果抬眼向圍觀的顧家村人望去,微微一笑。一眾村人早被眼前的血腥嚇破了膽,孫果這一笑,在他們眼中無異於閻王相召,於是哭爹喊娘,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散了。

  孫果回頭向顧素水望去,見她面色慘白,卻還立在自己身後,於是微笑道:“你不怕我?”

  顧素水全身一顫,道:“你是……相公?”

  “我是孫果。”孫果如是道。

  顧素水一咬牙,道:“不管相公是人是鬼,我都跟定了你。除非……除非為了方才的事,你要休了我。”

  看著她執著的面容,孫果心頭有些沉墜墜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這在他前世修行數十年中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眉頭越皺越緊,暗忖道:“怎麼會這樣?如此一來,我還怎麼走得了?”

  孫果前生精通人情世故,知道除非自己將張屠戶一干人都殺了,不然走後必有後患。而且就算殺光張氏族人,官府也會追究。自己當然是不怕,不過顧素水以及顧氏族人必有牢獄之災。

  他仰頭向天,感受著蒼茫大道中的渺茫氣息,片刻後又望向女子,暗歎一口氣,在心中道:“這具身體靈脈不錯,只是太弱了些,還得溫養些時日吧……”

  憑著這個不怎麼說得過去的藉口,孫果便留了下來。前三月將這副新皮囊滌塵埃、築道基、養元氣,三月後便在地方行走,廣交名紳鄉官,稱自己為清元真君夢中授以仙書,通曉神仙之道。起初眾人多有不信,孫果便為人祛病施藥,藥到病除,於是乎鄉人捧為神仙。

  此後孫果又施展手段,為地方父母大員鎮宅捉妖,想那些尋常鬼魅穢物,哪逃得出孫果的手心?自然效應如神。

  孫果前世貴為國師,揣摩上意駕輕就熟,把握這些為官之人的心思,那還不是小菜一碟?於是秋去冬來、複又春暖花開時節,孫果早已名聲遠播,道上大員,十有三四收為記名弟子。這期間自然有些修道之士眼熱他的權勢,找上門來論道。打發這等七八流的修士,自不在孫果話下,談笑間就將對方道法破得乾乾淨淨。於是在那些地方大員眼中,孫果連面上的幾顆痣都似有了仙氣。

  至於張屠戶,初時仍有些不忿,族中有些潑婦還會上門叫駡。只是孫果手段極辣,不論來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律打斷四肢了事。在這偏遠地方,這類宗族仇恨多是通過械鬥解決,張氏宗族中壯年男丁都被孫果打殘,這才想起報官告狀。奈何當時方圓百里內鄉紳地官都成了孫果領先,其後孫果勢力更是愈加龐大,張屠戶一族畏懼起來,終於舉族遠遷避禍。

  待將顧素水安頓妥當,下半生衣食無缺、也不虞被欺受苦,匆匆間已是一年多過去。這期間顧氏十月懷胎,又為孫果誕下一子。

  夏去秋來,風意漸涼,孫果雖然心有牽掛,但終覺可以抽身而去。上路那日,顧家村漸行漸遠,孫果心中卻是越來越重,畢竟此去九死一生,不知是否有命回來。

  直至顧家村與村頭立著的纖弱身影消失在山的那一側,孫果方長吐了一口氣。于修道之士而言,這一年多點的塵緣也就是一次道左邂逅而已。

  修道人慕的是天地大道,說起塵緣,都是雲淡風清,不值一提。只是此時親身經歷過了,孫果方發覺,這一點點的塵緣,割捨起來,有時會也覺得重逾山巒。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3:04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三

  那日紀若塵率先自玉台躍落,跌向無盡虛空。一出玉台,登時又是一番不同世界。

  如被一道無形大力挾裹著,他身不由已地向下落去,墜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似是瞬息千丈,又似是凝滯不前。周圍景物更是不斷變化著,滄海桑田、朝代變遷、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甚而星辰生滅、混沌虛無也偶有所見。

  每一瞬間,都有無數畫面撲面而來,又穿身而過。那一刹那,數不盡的歡笑悲泣便湧入他的神識,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物的生滅衍化就此刻印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他幾乎分不清孰為真、孰為幻,仿佛才跳出玉台,便已轉世輪回了千萬遍一般。

  若是換了意志稍薄弱些的人,恐怕早就迷失在這無窮無盡、真幻難分的經驗之中。不過紀若塵心志本就堅毅,於蒼野中吞噬無數鬼靈幽魂,早接觸過無數魂識中的記憶。又曾在神游之時,更將方圓數十裏內一切變化皆收攝於心,眼前海量記憶體驗紛至遝來的情況,並不如何令他震驚。

  @奇@但這些記憶體驗過於真實,一一掠過之際,宛然也如活過了如此一世。只在瞬息之間,他便已輪回過了千秋萬世。

  @書@紀若塵是在飛墜著,但又似不是。有時山川雲峰與他一同墜下,在他眼中,這些氣象萬千的山巒就是靜止不動。又有時萬千景象如瀑而下,比他下墜速度還要快得多,由是在他感覺之中,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

  於是紀若塵心中一動,忽然想起:“難道自己是升是墜,並不在已,而在天地萬物不成?”

  如是,他心中又有所悟,既然這些記憶體驗如此真實,便當是自己輪回過了一次,豈不是好?於是他放開胸懷,坦然迎向了無窮無盡的紛繁世界,不再象起始時嚴防死守,只是仍堅守住心底一點清明。

  轉瞬之間,又一重世界撲面而來。紀若塵心念運轉如電,在無法言喻的短暫刹那,已看清向自己飛來的是一座華美恢宏府第,一間偏廳中燃炭薰香,暖意融融。廳中列著三席,兩女一男三個童子正端坐席後,朗朗頌書。廳中一個中年文士,手捧聖賢之經,正來回踱步,檢查著三個童子的功課。這三個童子個個眉清目秀,衣飾華麗,顯然家世不光富庶,而且顯貴。

  書廳迅速在紀若塵眼前放大,就在他思忖著此次要經歷這三個童子中哪一個的荒淫人世時,卻見那中年書生的清瘦面容端端正正地沖來!

  紀若塵略有自嘲地一笑。不過別說是位西席先生,就是販夫走卒、乞丐妓女的生涯,也經歷過成百上千,哪在乎多這一世?

  轉眼間,那書生的面容已在眼前,依過往經歷,這書生該如一陣清風拂面而過,將過往未來經驗體會灌注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但就在兩人要相接的瞬間,那書生忽然面露駭然之色,而紀若塵心中也油然而生一種不妥之感!

  只聽砰的一聲,兩人已撞在一起!那書生一聲慘叫,而紀若塵也是一陣天旋地轉,頭頂傳下劇痛,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紀若塵蒼野十載搏殺,吞噬魔靈無數,征戰經驗何等豐富?雖然穿行無盡世間,肉身實體早已消散,但僅憑魂靈神識,也有無窮妙用。當下他也不著慌,動念間已放散出數千道神識,重行掌控了身體各處,並將身周探察了一遍。

  紀若塵雙目驟開,瞳中星光閃耀,仍是一片淡淡虛影的右手探出,一把將面前哼哼嘰嘰的中年文士一把提到面前。

  此時看得仔細,這中年文士面相生得堂堂正正,雙目細長,眉若利劍,面色如玉,骨骼寬大,頗有清奇出塵之意,實有那麼二三分人中龍鳳之相。只是刻下被紀若塵提在手中時,他面上滿是驚慌失措,雙手舞動,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聲來,哪還有半分讀書人的風骨在?

  紀若塵指尖已感覺到中年文士的頸骨在吱呀作響,於是指上松了力,那文士跌坐在地,捂住喉嚨,不住地咳嗽著。他一邊咳,一邊手足並用,不動聲色地爬向門邊。

  紀若塵且不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周圍。二人相撞的瞬間,場景又有所變幻。這裏從格局上看是個偏房,但也是套間,內為臥室,外面是個不大不小的廳堂。廳中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另有兩柵閣架,上面押放著些瓷器書冊,看上去頗為雅致,內外間之間還擺著一張便床,這是使喚丫頭睡的床。再看臥室中的擺設,桌案上放著文房四寶,床上也是細帳絹被,這可是上等人家老爺才能用得起的擺場,一個普通的西席先生,最多也就是紗帳布被,主人家再怎麼高看了,也比不過管家去。要知道再大戶人家的管家,也仍是個下人。

  看了這套房間,紀若塵心中便有了分寸,看來這沒甚麼風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過人之處,不然也不會有待遇了。別的不說,單看那使喚丫環的床,就知是個可以侍寢的。

  紀若塵再一招手,那文士便又飛進他的掌中。文士看起來也是一個識大體、知進退的,知道抗拒不得,當下苦笑一聲,手腳下垂,索性放棄了抵抗,也不叫喊,聽任紀若塵處置。

  這文士如此光棍,倒令紀若塵有些意外,於是微笑問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他這一笑,當場卻將那文士嚇得面色發青,顯然那文士年紀一把,膽子卻是極小的。不過或許是聖賢書讀多了的緣故,他鎮定功夫還算不錯,定了定神之後,吸一口氣,養神於胸,而後鏗鏘答道:“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紀若塵哦的一聲,揚眉道:“口氣倒是不小。這天下之事,你怎能盡知?”

  濟天下昂然答道:“我已破萬卷書,行萬里路,天下這事,如何不知?”

  紀若塵微笑道:“書中得來終覺淺。就算破萬卷書,哪能窮天下事?那書中未載的,你又如何得知?”

  濟天下道:“讀書豈止是為了知這一字?聖賢之書,內中自有天地大道、人間至理,只消得了這道,這理,天下萬事自可推而知之。如不悟道,不明理,書讀得再多,也不過是個書蟲罷了。”

  濟天下這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氣勢磅礴,卻又含而不發,整個人登時顯得高大幾寸。紀若塵仔細一想,這濟天下話中所言,倒的確是至理,不由得也對他高看了幾分,當下手上一松,將他輕輕放落,問道:“濟先生果然有才。只是不知這裏為何地?”

  濟天下一落地,腳登時一軟,險些摔倒在地,退後數步,扶了個花架,這才站穩。這副窩囊模樣,與方才的氣勢沉凝、不動如山實有天淵之別。

  濟天下不住拍胸,半晌方道:“此地乃是東都洛陽,這裏便是本朝相國楊公國忠之府,我現下是府中西席,負責教導楊公長子及二女功課。”

  紀若塵便又問道:“本朝又是哪朝?”

  濟天下麵上訝色一閃而過,便正色道:“本朝天子姓李諱隆基,別號明皇。”

  紀若塵沉吟片刻,雙目驟然一亮,道:“這個李隆基,是不是還有個妃子叫做楊玉環?”

  濟天下嚇了一跳,慌張四面一望,見房中無人,方才壓低了聲音道:“你這稱謂那可是大不敬,要滅九族的啊!本朝楊妃豔冠天下,乃是明皇的心尖肉,這等事天下皆知。這個……神仙自上界來,不知這個也屬正常。只是不知……那個……上仙何時回府啊?”

  說到最後一句,濟天下期待之意溢於言表。

  紀若塵雙眼微閉,似笑非笑地道:“上仙?恐怕你心中想說的野鬼吧?你猜的不錯,我是自他界來,不過恐怕難如你意的是,這裏,就是我要呆的地方了。”

  濟天下面色數變,又問道:“本朝幅員遼闊,未知上仙此來想去何方?來此界又為何事?”

  紀若塵安然在房中太師椅上坐下,端起旁邊幾上的茶杯,輕啜一口,閉目細細品起茶來。他此刻形體仍是九分虛,一分實,望去只模模糊糊的有個影子。那一口茶,化作一條筆直碧線,自喉中直落腹中,然後化作一團碧霧,盤旋不休。

  這一切濟天下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不覺心裏叫苦,口中酸澀。

  好不容易,紀若塵方張開雙眼,道了聲:“好茶!”

  濟天下不知如何介面,只得連聲稱是。

  紀若塵吹出一口碧綠茶氣,徐徐道:“不知為何,我對濟先生總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似乎曾在哪里,抑或是哪一世裏見過。濟先生實懷大才,我正有借助之處,所以此來,就先在先生這裏住下了。我來此界所圖實在不少,須得一一辦來,其中一件,此時也不妨說與先生知曉……”

  說到此處,紀若塵雙瞳中碧藍群星微微一亮,悠然道:“這件事,便是送李隆基與楊玉環歸西。”

  嘩啦一聲,架住濟天下身子的花架轟然倒塌!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23:05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四

  紀若塵伸手一托,右手變成丈許長短,輕輕扶住了濟天下,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驚慌?”

  濟天下苦笑頓足道:“你你你,你將這等大圖謀都說了出來,哪里還由得我不從嗎?助你是死路一條,若是不助你,你又焉有不殺人滅口的道理?”

  濟天下當此處境,心意沮喪,將上仙什麼的敬稱都拋到了一旁去。

  “先生清楚就好。”

  濟天下便也橫下一條心,向紀若塵道:“不知你只是要我聽命於你呢,還是要我全力投效?”

  “這當中分別在何處?”

  說到了關鍵問題,濟天下氣勢頓升三分,道:“這當中自然有分別。若要我全心投效,無外乎君子愛財四字而已。”

  紀若塵似是有了些興趣,道:“你既然自詡君子,又要這銀錢何用?”

  濟天下一挺胸,氣勢又升,朗聲道:“休說君子,縱是神仙,要于這世間辦事,也自離不了銀錢。所謂良將不差餓兵,即是此意。你看,就是屋中這丫頭環兒,隔些時日也要與些首飾細軟,她才服侍得盡心。這盡心與敷衍之間的滋味,可實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淡道:“你還敢與我要錢,就不怕丟了性命嗎?”

  濟天下昂然道:“只要隨了你,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遲早都是一死,何不做個飽死鬼!”

  一談到銀錢,濟天下骨頭登時硬了起來,頗出紀若塵意料之外。他略略回想得自前世的記憶,道:“即是如此,那便每月百兩白銀吧。”

  濟天下眼中透出喜色,臉上仍努力不動聲色,沉聲道:“以吾之才,月規兩百兩並不為過。”

  紀若塵不禁菀爾,道:“一百五十兩。”

  濟天下斬釘截鐵地道:“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多了不必,少亦不足。我就值兩百兩,一枚銅板也不能少!”

  紀若塵聽得“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幾字,細細回想了數遍,雙眉一揚,微笑道:“那就二百兩吧。”

  濟天下大喜,長揖到地,道:“多謝紀少仙!”

  紀若塵悚然一驚,長身而起!

  就在此時,偏廳的門忽然打開,一個六七歲、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沖了進來,叫道:“濟先生,你昨天出的對聯我對出來了……啊!”

  小女孩穿著緞底軟鞋,走路輕盈,腳下無聲。濟天下一介書生,六識與常人無異,紀若塵亦正是心神激蕩之時,一時不察,就這樣讓那小女孩闖了進來,將紀若塵瞧了個真切!

  濟天下與紀若塵面面相覷之際,那小女孩一手掩口,一手指著紀若塵的下身,脆脆地道:“你怎麼沒穿衣服?咦,你這裏和我長得不一樣啊,是不是這就是姐姐說的,男人的雀兒?就是這個東西可以讓女人懷孩子嗎?”

  紀若塵此時雖仍是一片虛影,但身體發膚俱全,一切皆是依照人間最後時刻塑就,只是沒有考慮衣飾。

  饒是紀若塵蒼野縱橫十載,斬殺過萬千魔靈,這一刻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孩兒生得極漂亮,又有一種天生的鐘靈氣息,倒讓他有些下不了手。不然的話,別看他此時還無實體,但一口九幽溟炎吹出,也能輕輕易易地焚了她的三魂七魄。

  濟天下這時顯出急智來,一個側步攔在紀若塵身前,俯身向小女孩神秘地道:“這是為師召喚出的丁甲神人,元儀小姐可不要無禮,不然神人惱怒起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

  小女孩啊的一聲,看向濟天下的目光中登時多了三分崇拜,於是也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原來這麼厲害!可是神人為什麼不穿衣服?”

  濟天下登時覺得背後如有數根利針在輕輕刺著他的肌膚。他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感應到了殺氣之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忙對小女孩道:“神人乃是秉天地大道而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才合天地道理。你想想看,誰出生時是穿著衣服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然從濟天下身側探出頭來,向面無表情的紀若塵吐了下舌頭,道:“不過你生的真是好看!嗯,就象……就象一柄要殺人的劍!總而言之,你比姐姐喜歡的那些軟綿綿的堂哥公子們強得多了。要不我來喜歡你吧,你陪我去參加宴會的話,一定能把那些人都比下去!”

  紀若塵哭笑不得之際,濟天下已嚇得冷汗如雨,忙連哄帶勸,使盡全身解數,方才將這位當今相國次女給勸了出去。

  被楊元儀這麼一鬧,房中氣氛倒是緩和了許多,紀若塵初入貴境時的淩厲殺氣悄然間消了大半。他這時省起,在人間界行事,似乎有著重重顧忌,不能肆意妄為,大多時候更是得委曲求全,方可成功。這與蒼野上生死存亡只在一線,解決紛爭惟有性命相搏實是區別極大。

  於是紀若塵又坐回太師椅上,雙目緩緩垂下,身形也變得越來越淡,那道無形無質的威嚴漸漸向四方散去。他徐徐道:“我要神遊幾日,想些事情。扳倒李氏皇朝之事,暫就交給濟先生了。先生且想想方略。”

  濟天下一怔,眼見紀若塵坐於椅中,逐漸融入虛空,不由得頓足苦笑,自嘲道:“唉,你說得倒輕鬆!我只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扳得倒整個朝庭?!”

  他自怨自艾一會,隨手拾起幾上一卷書冊,重重在自家頭敲打了幾下,舉步向外走去。

  濟天下方行出數步,忽聽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腦響起:“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紀呢?”

  濟天下猛然僵住,顫聲道:“小生曾與公子在洛陽相逢道左,還得蒙公子贈了銀子。小生自幼過目不忘,對受過銀錢的恩主更不可能忘記。小生又生就一雙陰陽眼,望人不光能看到面相,且能望神。公子……不,上仙神光湛然,那舍我其誰的氣勢實是天下無雙,至少小生就從未在別人身上見到過。上仙此次下界,雖然面容大變,但內在的神光始終如一,只是洛陽相遇時上仙行韜晦之道,幾乎將神光盡數掩藏起來,而今次卻是盡顯神威。是以小生方能認出上仙來。”

  濟天下驚嚇之下,稱呼又改,不顧年逾四旬,竟改口自稱小生。他這一番話說完,半天也聽不到動靜,好不容易大著膽子慢慢轉過頭去,只見房中空空蕩蕩的,哪有紀若塵身影?

  濟天下心神一松,全身上下登時冷汗湧出,濕透重重冬衣。他再也不敢停留,慌忙奪門而出,哪知才出門檻,衣袖就被人一把拉住!

  濟天下登時全身冰涼,不敢稍動!只聽得一個甜膩膩的聲音自旁傳來:“老爺,老爺?你這是怎麼了?”

  濟天下懸在半空的心這才放下,轉頭望去,見是房中的丫頭環兒。這環兒生得彎眉細目,豐腴白淨,頗為甜美可人。此刻環兒拉著濟天下的衣袖,輕咬著下唇,白嫩的面皮下透著嫣紅,眼中水汪汪的全是情意。

  濟天下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午時方過,依著相國府的規矩,正是午歇之時,環兒此刻過來的用意再是明顯不過。濟天下雖好銀錢,甚而有時勝過自家性命,卻也不是只進不出的鐵公雞,使起錢來十分大方,待這環兒更是優厚,她也就加意奉承,兼之這濟天下看似文弱,實則精壯過人,更是憑添了她三分春意。這環兒若是情動了,直可纏絞得濟天下酥麻到骨子裏去。

  奈何今日非比尋常,只消一想到房中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煞星,濟天下便是綺念全消,看環兒也便如木雞瓦偶。他一心想的只是快些離開這不祥之地,當下隨便尋個藉口,便捨下千般哀怨的環兒,奪路而去。此後數日,濟天下雖然每晚回房歇息,卻如老僧入定,在榻上安然仰臥,深吸慢呼,似在寧神養氣,任那環兒如何勾引,只作不知。

  環兒直恨得心底裏都麻癢癢的,不懂怎地一個妙人就忽然變成了木頭。好在濟天下賞她的銀錢細軟多了一倍,總算慰藉了她傷痕累累的心兒,還有些富餘。

  紀若塵這一神遊,便是七日。

  七日之中,相府中一應人等都在各自忙碌著,看似毫不相關,實則氣脈相連。紀若塵分出一縷神識,一面體悟著三清真訣,一面與人世間所脈印證,以求找個可以凝聚身體的方式。濟天下則在授業之餘,日夕翻閱本朝各類正史野傳,歷代天子的紀事更是一一細讀。

  而那楊相國二小姐元儀,則在族中子弟聚宴中語出驚人,指點著一眾大小公子,放言都是些扶不起的脂粉軟貨。她年紀幼小,或許知道,或許不知自己已得罪了東都幾乎所有權宦子弟,但眾人畏懼楊國忠的權勢,無人敢出口反駁。然而這當中便惱了一個人,那拍案而起的,正是楊元儀的親姊,相國府大小姐宛儀。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2 00:21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五

  且不說相國府兩位小姐如何吵得針鋒相對、火星四濺,讓一眾權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提二小姐好勇鬥狠,各自撂下了狠話無數,洛陽滿城上上下下,關注的還是國相楊公國忠回城省親這件真正大事。

  臘月底,洛陽突降大雪,三日不停,平地雪深尺餘。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錦裘,只是苦了城裏城外的窮人家,瑟瑟抖著,還得忙碌生計,籌辦年貨,肚子裏不住咒著老天,面上還得堆出笑臉,在外人面前說道瑞雪兆豐年,這等大雪,正是因相國大人回洛陽才帶來的吉兆。

  臘月二十八,雪住天晴,東都洛陽滿城鑲銀,迎來了官道上數百人壯馬肥、戟亮甲明的悍猛禁軍鐵騎,當朝相國楊國忠正在隊伍中間。只不過他並未如朝庭其他大員那樣乘坐八抬暖轎或是六乘車輦,而是乘一匹高頭白馬,身披亮銀軟甲,軟甲上再罩雪色貂麾,便這樣頂風踏雪而來。

  遙遙望去,人如玉,馬似龍,那滔滔氣勢,實令人讚歎!

  洛陽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時,儘管凍得面色發青,但見相國如此風采,自然采聲一片。洛陽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裂土封疆,擁兵一方,本來是該楊國忠去拜見他的。但此時楊國忠權勢滔天,他便也迎了出來。為示敬意,又免非議,李安車駕便停在了洛陽城門正下,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

  遙見楊國忠行近,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惱怒。歡喜的是楊國忠權勢薰天,自己與他的關係非同一般,畢竟楊玉環在獻給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惱怒的是想想十幾年前,這楊國忠不過是洛陽一介不起眼的小混混,與自己相比一者在天,一者在地,這短短時光裏,人事變化竟如此之大,自己反倒要奉承著他了?而且居移氣,養移體,自那楊國忠坐上高位後,氣質潛移默化,如今踏雪而來,竟也是有模有樣的,誰又會想起十餘年前那個在洛陽遊手好閒、一臉憊賴模樣的小混混?

  既然有妹如玉環,楊氏一族這一輩的子弟,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楊國忠更是其中翹楚。

  見楊國忠隊伍行近,李安收拾心情,堆起一臉笑容,走出車來,親自迎上。

  洛陽城外一番客套後,楊國忠終於前呼後擁的入了相府。他卸下銀甲,在正堂坐好,受過宗族眾老、妻妾兒女的參拜,方得餘暇喝一口茶。

  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滾、餘香剛發之時,楊宛儀便沖上來抱住楊國忠左膝,叫道:“爹爹!元儀她欺負人,你要為我作主!”

  楊元儀又豈是個肯示弱的?當下占了楊國忠右膝,叫道:“明明是她不講道理,現下倒反咬一口!”

  楊國忠素來痛愛這一雙冰肌雪膚的女兒,也知她們自小不合,自元儀懂事時起就打到現在的。當下拍拍她們,示意稍安勿燥,反向立在一旁的兒子問道:“恕兒,你來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楊恕向宛儀元儀各望一眼,嚅嚅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三人自小玩到大,他素來被姐妹兩個欺負得狠了,畏懼早種在心底,這時哪里還告得出狀來?

  見獨子這個樣子,楊國忠搖了搖頭,心中暗歎一聲。好在楊恕年紀幼小,日後好好教導,還有成材之機。自從府上延攬到了西席先生濟天下之後,在他的教誨下,楊恕性情實已變得陽剛許多,見識也頗見寬廣,令楊國忠心中暗自稱許。

  見楊恕說不出所以然來,楊宛儀眼珠一轉,立刻搶著道:“爹爹!元儀她說族裏的男人都只有面目生得好看,全是靠臉蛋吃飯的軟貨!”

  楊國忠臉色登時有些難看了。他向來自詡樣貌,楊元儀若真是如此說,那可是把他也罵在裏面了。這一句構陷實是厲害,休看楊宛儀還不到十歲,這心機機變著實小看不得。

  只是若論機變狠辣,楊元儀也絕不稍遜半分。見楊國忠黑著一張臉,她也不為自己解釋,而是叫道:“爹爹!宛儀喜歡族中幾個堂哥,但能說出來的好處只是他們生得漂亮而已。啊對了,前些日子她和洛陽王的小公子在一起玩皇帝皇后的遊戲,她演皇后,演得開心得很,聽說他們不光穿了龍袍鳳冠,還專門做了一張龍椅呢!”

  這下饒是楊國忠跋扈慣了,也不由得面色大變,厲聲喝道:“宛儀!這可是真的?”

  楊宛儀鮮見楊國忠發這麼大的脾氣,登時嚇得小臉蒼白,說不出話來。楊國忠一見之下,就知必有此事。這事連元儀都知道了,那還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雖說只是小孩子們頑皮,可是畢竟龍服鳳冠都是犯忌的事,若被人報了上去,他與李安至少都是個管束不力的罪名。就算明皇不去治他們有不臣之心的誅族重罪,也必是自此失寵。

  楊宛儀見勢不妙,忙向元儀叫道:“元儀!當初你不是也想一起玩嗎?只是我不肯帶你……”

  啪的一聲,楊國忠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元儀小臉登時腫了起來,她大眼睛中溢滿淚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

  楊國忠喝道:“正月十五之前不許你踏出府門半步!以後也不准你再和洛陽王府的人來往!如果再讓我聽到你玩什麼皇帝皇后的遊戲,我就把你嫁到回紇去!”

  這陣狂風驟雨般訓斥登時把楊元儀嚇得傻了,直至楊國忠含怒拂袖轉入後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楊元儀一眼。楊元儀哼了一聲,毫不示弱地回瞪過來,而後方趾高氣揚地離去。

  待楊國忠沐浴更衣完畢,在書房中坐下時,心中怒氣早歇。宛儀元儀這點小孩子的把戲,如何欺瞞得過他去?只是如此心機,在這個歲數的孩子中實是罕見而已。可惜的是宛儀元儀都是女兒身,長大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如果楊恕能有她們一半的聰明伶俐,楊國忠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楊國忠便吩咐下人將濟天下請到書房,先問了會二女一子的功課進展,便沉默不語,似心中有難斷之事。濟天下安坐下首,自顧自地品茶,等待著楊國忠的下文。在這一代權相之前,濟天下倒是舉止從容,進退有據,分毫不見驚懼畏縮。

  片刻之後,楊國忠終將手中茶盞放下,道:“我這次回洛陽,總是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這憂從何來?”

  濟天下顯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爺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爺憂心之事,想來當在廟堂之上。”

  楊國忠精神一振,忙道:“先生高明!不過我只是隱約感覺不妥,卻不知不妥處在哪里。先生何不再為我剖析一二?”

  濟天下點了點頭,起身繞廳踱了數周,做足了籌思架勢,方道:“能夠令相爺憂心的,不外乎能夠威脅到您的大敵罷了。”

  楊國忠一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說的是!這個月以來,張宗正、顧憲周等人幾次三番上奏摺,說我強買土地、私練精兵、結黨營私什麼的。那顧憲周甚至膽敢當朝指摘我的不是!聖上耳根軟,被這等人說得久了,說不定真信了他們幾分……”

  濟天下笑了笑,道:“相爺這就糊塗了。這些年來相爺治國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貴妃在宮內為奧援,這朝堂之上雖有數百文武,誰又能威脅得了相爺啊?那些人說就讓他們說去,相爺根本不用去理會,反讓天下人知曉相爺的泱泱氣度。”

  楊國忠深覺有理,當下連聲稱是,忙又問起這大敵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卻又在何處?

  濟天下正色道:“相爺之敵,只在廟堂之外!”

  他大步走向書房壁上掛著的一幅工筆細繪的本朝疆域圖前,並指如戟,指向北方邊陲!

  楊國忠一看濟天下落指之處,登時離座而起,寒聲道:“安祿山?!”

  楊國忠目光如劍,濟天下卻夷然不懼,沉聲道:“放眼天下,惟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可為相爺之敵!”

  楊國忠盯著地圖上安祿山的封疆,目光越來越是陰冷。

  安祿山坐擁三鎮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與楊妃暗通款曲。現下宮中朝內,誰不知他與楊妃那點事?滿朝上下,瞞著的只一個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楊玉環何以會喜歡上這個粗陋胡人,竟然連他這個兄弟都冷落了。楊國忠實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權勢,其實有九分是得自這個貴妃妹妹。如今玉環寵愛移向外人,這讓他如何不慌?

  原本紛亂如麻之局,至此已是一片清明。楊國忠心念如電,此刻想的已是該當如何設下連環毒謀,好能扳倒安祿山,去了這心腹大患。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2 00:21
卷三 碧落黃泉 章八 無歸處 六

  夜宴時分,濟天下方自楊國忠的書房中出來。

  小半個時辰中,他已將天下大勢都解說一番。濟天下腹中實有幾分乾貨,短短功夫,已從時勢、運命、廟堂、疆域,甚至天時地理風俗等角度重行解構時局。他用詞簡練,句句切題,往往三五句便可將一件事講得清清楚楚。

  楊國忠凝神傾聽,偶爾才會問上兩句。他越聽眉頭便鎖得越緊,直至濟天下講完,方吐一口氣,才發覺掌心中已全是汗水。

  濟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時,遠遠已聞到酒菜香氣傳來,立時覺得腹中饑餓,加快了腳步。

  年關又至,自濟天下到楊府授業,轉眼間已是兩年了。初來時楊國忠曾親自出題試他學問,這濟天下無論經史子集抑或地理風物,皆是對答如流,舉止大氣從容,在權相面前不曾張惶,也未有逾規,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一時之間,濟天下頓成洛陽士林學子公敵。

  時日遷延,楊國忠發現當日濟天下點評時局時所預言之事一件件兌現,心中驚訝,從此便對他格外高看一線。每次回洛陽之時,他總不忘與濟天下聊一聊天下事,聊過後紛亂廟堂即會重歸清明,他也因行止得當而聖眷日隆,從一眾楊家人中脫穎而出,將相位牢牢坐住。而且在濟天下教授下,國忠二女一子的功課也頗有進境,更難得的是這濟天下非是個只懂死讀聖賢的書呆子,這兩年來,宛儀元儀雖是鬥個不休,但姐妹兩個所用計謀的狠辣陰損與日俱進,有時已令楊國忠暗自心驚。就連懦弱老實之極的楊恕性情也有變化,偶爾也能陰壞一把。這等變化看得楊國忠胸懷大慰,他身為權相,見自家兒女漸通權謀傾軋,只會覺得一身榮華後繼有人。仁義道德,在楊國忠眼中那是用來束縛旁人的鏈鎖,怎會希望自家子弟變成那些重義守禮、循規蹈矩之人?

  至此,楊國忠又高看了濟天下一線。

  於是乎兩年之內,濟天下月規束修從十兩紋銀一路躍遷至三百兩,居處也一年數遷,還配了個侍寢丫環。

  濟天下所受禮遇雖比尋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但仍算是個下人,而非楊國忠心腹幕僚。這相府家宴,稍遠一些的親族都不得上堂,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賜一桌酒席,已屬難得禮遇了。

  濟天下的手已放在門板上,忽然抬頭看了看天,天早已黑了,密密的墜滿鉛雲,讓人心裏又堵又寒。一陣冷風忽地吹來,濟天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禁罵道:“這賊老天!白天還是好好的,怎地這會就是這麼重的雲了?看這樣子,還有數日大雪好下。”

  年節時分的洛陽是極寒的,濟天下又有了些年紀,火力不如那些年輕人來得精壯,一陣寒風襲來,登時就打了個寒戰。此時院門內透出的柔和燈光與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便是十分誘惑了。

  濟天下便入院,登堂,入室,不出所料,臥房中已佈置好了一席精緻家宴,環兒已鋪好了床帳,正將一個熱熱的銅炭爐塞進被窩裏,要為濟天下暖被。當然,若大一張床區區一個炭爐怎夠?還要環兒那豐腴身軀才暖得起來。

  如此暖意融融、春色蕩蕩情景入眼,濟天下卻如泥塑木雕般立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顧呆呆地看著主座上端坐著的一個淡淡身影,那正是紀若塵。

  此際紀若塵已睜開雙眼,望著一桌飯菜,若有所思。他坐處距離環兒不過一尺,環兒卻全無所覺。她聽得門響,立時回過頭來,眼波蕩漾,向濟天下軟綿綿地叫了聲“老爺。”

  環兒一轉身,紀若塵便明明白白地處在她視線之下,可環兒卻似根本沒有看到他。

  一道冷汗自濟天下鬢髮中滑出,順著面頰落下。他便吩咐環兒到外廳去,全然不顧環兒滿臉的錯愕。環兒種種媚態作足,換來的卻是濟天下不耐的催促,只得恨恨出去。

  濟天下小心掩好門,方苦笑著在紀若塵對面坐下,問道七日神遊,可有收穫?

  紀若塵此時正伸手撈了一條蒸全魚,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方整條扔入口中。蒸魚入腹,便有一小團黑霧生成,將那魚裹了,頃刻間化得乾乾淨淨。紀若塵皺了皺眉,又取過半只肥雞,同樣直接吞了下肚。如是風捲殘雲般,轉眼間一桌豐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只給濟天下留了點湯湯水水。

  紀若塵回味片刻,方道:“味道各異,可于修行全無用處。”

  濟天下博覽群書,道典也讀過不少,聽了不禁暗自苦笑,心道這些菜肴雖精,畢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您還真當是仙果玉液哪?他心中如是想,嘴上當然不會這麼說,只含笑道:“上仙目光如炬,小生拜服。”

  雖相處短暫,濟天下已發覺這紀若塵時而深不可測,時又顯得對世事一無所知。濟天下是熟讀史書的,知道追隨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偏這事又由不得自己,這紀若塵憑空而來,翩然而去,捉摸不定,根本無從躲藏,若不從他,不知何時就會人頭落地。濟天下正在連歎命苦之際,忽然紀若塵向他盯了一眼,目光有如實質,直透心底,登時將濟天下驚出一身冷汗。

  紀若塵雙目星芒斂去,並未問濟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貴妃的事情辦得如何,而是看似隨意地講了講七日神遊經過。

  在紀若塵觀來,洛陽自然不是那座雄偉的東都模樣。他神識魂魄分成三千魂絲,向四面八方鋪散而去。魂絲探察之下,發覺洛陽地下氣脈竟已支離破碎,處處透著煞氣陰火。若以地脈觀之,簡直就是支離破碎。地脈叢中另有數個完全不見底的深壕,不住自內吹出萬古毒炎,紀若塵數根魂絲探得過深,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給煉化了。這些魂絲無形無質,但根根都與本命魂魄相連,毀卻一根都對紀若塵損傷不輕。儘管此番神游紀若塵也收得若干地氣,但仍是入不敷出,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奧秘。

  濟天下是生了一隻陰陽眼的,當下便看到有一道隱隱黑氣慢慢自地下滲出,逐漸飄入紀若塵鼻中,與他融為一體。饒是濟天下行走天下,此時也不禁覺得陰風陣陣,遍體生寒,就似房中完全沒關門窗一般。

  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早已不適宜修道之人修煉,但對於身懷九幽溟炎的紀若塵而言倒是如魚得水。此刻與濟天下閒談時,便仍有八十一根魂絲徐徐掃動,將星星點點的地穴陰氣引入紀若塵體內。數條地裂中噴湧出的陰炎受魂絲牽引,一起一伏,幅度逐漸增大。

  二人在房中閉門清談,並未注意到房外異相。

  隨著地火波動,院中積雪上開始鼓起一個個小包,無數螞蟻蟲蝥正源源不絕地自破雪而出,在雪面上漫無目的地瘋狂亂爬,直至凍死為止。一時間銀白如境的積雪上竟佈滿了黑色斑點。若大的洛陽城中,孤貓野犬之類的早已蹤影全無,一隻只烏邪麻雀紛紛自棲身巢中飛出,拼命向洛陽城外飛去。初時尚是三三兩兩的,到後面便是成群結隊,一片片有若烏雲。有那晚歸的行人見了,開始還嘖嘖稱奇,但見大群鳥雀不要命似地飛走,心中便似擱上了一塊冰,逐漸就變了臉色,一個個紛紛加快腳步,趕回家後一邊向家中婆娘訴說路上遇到的異象,一邊飲酒壓驚,就連那不擅飲的也都多喝了兩杯。

  偏院之中,濟天下也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心跳得一陣比一陣快,冷汗也不時滲出,卻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麼。此時紀若塵仍似一無所覺,正不疾不徐地講著神游之時在楊府花園中中發現了一件有趣物事,或許過上兩天就能催發成功,如若成了,便是對天地大道認知又有進境。

  相府正堂中開著三席,楊國忠居中而坐,席上都是家裏族中之人,也有幾個得意門生在席。楊國忠正自談笑風生,講著些宮中趣事。除了楊元儀時不時打斷插話,其餘人都是屏息靜聽,在合適時機方歡喜讚歎一番。

  堂上其樂融融,堂下絲竹悠悠,端的一副盛世景象,賓主齊歡。

  此時堂下樂班中諸器齊歇,只一名頭髮花白的樂師鼓起腮幫子,將一支洞蕭吹得盪氣迴腸,連楊國忠都聽得暗自叫了聲好。

  然而一陣雞鳴聲猛然在窗外響起,叫得尖銳刺耳。這聲雞叫突如其來,那老樂師受驚之下,竟一口咬在洞蕭上,脫落了一顆牙齒。

  楊國忠也驚得一顫,隨即面上便浮起一層黑氣。席上門生見座師發怒,立時跳起,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打擾相府夜宴。

  幾個門生出了正堂,便無聲息了。楊國忠心中煩燥,不等回報便逕自起身,推開窗戶向院中望去。兩扇花窗一開,他登時也呆住了。

  院中桂花樹梢,一隻母雞高高立著,正引頸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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