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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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900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2
十三 未央 上

  從日到夜,丁丁當當的敲擊聲就沒有斷過。在旁人耳中聽來,每一聲敲擊的間隙都是一模一樣,絕無分毫差別。這數日之中,敲擊聲何止響了十萬下,要做到每一記間隔始終如一,這當中的難處只消稍有些道行的人都會知曉。這幾天來每一個途經紀若塵獨居院落的道士都心中暗贊,贊他天資無雙,在短短時間內修為竟然已到了這個地步。群道又歎紫微紫陽真人慧眼獨具,能從遙遠西疆將他帶了回來。只可惜如今道德宗危機四伏,弄不好等不到他修煉有成,就要先赴輪回了。

  但在紀若塵自己耳中,聲聲敲擊儘管輕重間隔完全一致,但仍有極細微的不同。其實就是他自己也說不出究竟有哪些不同,只是靈識中隱隱覺得似乎自己每一下敲擊,都會引出面前那塊定海神針鐵不同的反應,或柔或剛,或滑或澀,似乎全無規律,又似有規律可循。

  最初的兩天,紀若塵只是機械地以手中的錘鑿不停地刻著定海神針鐵,千萬遍的重複動作令他幾乎有一種回到了龍門客棧的恍惚感覺。那時他尚年幼,只知道依著老闆和老闆娘的指令行事,|奇+_+書*_*網|要他做什麼就得一板一眼的照做,否則就得討來一頓暴打。紀若塵當時怎麼也想不通為何抬腿、邁步、舉手這些再尋常不過的動作要做成千上萬遍,而且平日端茶倒水時也不能有分毫的差錯。不過在老闆娘的怒吼和責打下,不過三年時光他已將數百個基本動作練得爛熟,就是睡夢中也不會有分毫差錯。也不知自何時起,他就從這些基本動作中體會到了若隱若現的奇異感覺,偶爾能有兩個連續動作能夠與這種玄異感覺契合,就會變得特別順暢且隨心所欲,若大河濤濤東去,無可阻擋。

  平時掃地煮飯也就罷了,如在打悶棍時能夠有一個動作契合得上玄異感覺,那這一棍多半不會落空。若是運道爆發,能夠找得准二三個動作的感覺,那幾乎無論對方是誰,都要被紀若塵一棍放倒。

  此刻回想,那幾年中倒在紀若塵棍下的頗有道行不錯之人,而他只是一個毫無道行的少年,能夠打倒那些修為有成之士,想來和那玄異感覺多少有些關係。

  只是這感覺太虛無飄渺,他又年幼,自入了道德宗山門、起始修習三清真訣之後,紀若塵就沒在這些動作上多下功夫。

  此次回山,夜月依舊,然而紀若塵的心境又有不同。

  無論何時,只消是一人獨處,顧清的身影就會在他眼前出現。他幾乎看得到,顧清正自在他的書房中徘徊,偶爾拿起本書在信手翻閱。靜坐冥思時,則會忽而有一片黑暗湧出,將他本已歸於寂滅的神識淹沒。每一次,在這片冰寒、陰濕、粘膩的黑暗盡頭,總會亮起一點紫色的電光,瞬間化成漫天而下的天火雷雨,火雨狂雷中吟風踏虛而來,足下蓮花釋出片片蓮瓣,向紀若塵當頭落下。

  蓮瓣沾體,立時就是鑽心的痛。紀若塵這才發現,那哪里是什麼蓮瓣,而是一叢叢的天火!可是周圍的黑暗如一團泥漿,束縛得他動彈不得!

  只有真正被天火燒灼過,才會切實體會到那種深入神識、完全無法承受的痛楚。每一次,他都盯著吟風,咬牙死挺,直到意識被灼得模糊,才會大叫一聲,從冥思中醒來。從夢魘一般的幻境中蘇醒時,他都會汗透重衣,虛弱不堪。體內真元非但沒有任何受益,反而弱了三分。

  如是幾次,他索性不再修習三清真訣,而只是操起錘鑿,嘗試著在神鐵上刻下自己的印記。

  只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忘記吟風,忘記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午後。

  然而那切骨透髓的痛仍在,就算埋藏的再深,也還是在的,一如冥海萬里冰蓋下的潛流,洶湧處不亞於海面上的巨浪。

  不能清修,也不能睡覺。每次一合眼,熟悉的黑暗就會向他撲來。但醒著又能如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此時看上去都是淒清冰涼,時時令他有塵世雖大,只餘他一人的驚慌感覺。

  只有永無休止的鑿擊,才可令他從夢魘中復蘇。

  妙隱所遺的錘鑿一入手,就令他感覺十分舒服,粗糙不平的表面和掌心的每一分紋理都非常貼合。這一副錘鑿就似他手臂的延伸,可以把每一分敲擊的感覺都分毫不錯地傳遞到他的肌膚上。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定海神針鐵有所回應,對於敲擊的反應或喜或怒,各有不同。

  偶有一次福至心靈,他的神識剛契合進玄異感覺,左掌中就傳來陣陣灼痛。紀若塵低頭一看,驚見黝黑的定海神針鐵上已凹進一個小坑。

  這塊集天地靈氣、堅固無匹的千年神鐵竟然被刻出了一個印記?

  紀若塵強壓下心底的震驚,向手中錘鑿望去,錘鑿依舊暗淡無光,卻未見分毫傷損。如此一來,紀若塵心思終於完全被吸引過來。

  他就此停了手,仰天苦思。

  此刻月已西傾,寒夜風疾露重。但在紀若塵獨居院落外,有一個窈窕身影已立了整整一個時辰。她全然不理會發際眉梢上凝結的夜露,雙眸定定地凝望著半空弦月,動也不動。

  她心神已全然被院落中傳來的敲擊聲吸引住,臉色也越來越是蒼白,到後來白得簡直似一張宣紙。每一下敲擊聲都回蕩在心底,如洪鐘巨流般衝擊著她。她本能地感覺到敲擊聲非止是均勻如一那麼簡單,內中似乎含有某些契合了天地大道的東西,可是無論她如何努力,就是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夜寒露重。

  雖有四方仙甲在身,按理說早該不懼世間寒冷,然而她的心底仍一波波的湧動寒潮與羞怒。

  “冰仙啊冰仙,難道你就這樣放棄了不成?”她自問。

  她天資驚才絕豔,自己也向以成為將來的道德宗第二人自勉。至於紫微真人,那是千年才出一個的妖孽,不能相比的。

  然而她本是波瀾不驚的清修生涯自六年前就發生了改變。紀若塵看上去一無天資,二無人品,可諸位師長均對他青眼有加,當時令人費解。然而隨後他的道行進境神速,起始下山歷練後更是如此。他每次回山,修為都進了一層,簡直就是一日千里。

  一年前,她還不屑于與紀若塵切蹉,然而現時現地,她卻有些不知誰勝誰負了。

  這一年來,姬冰仙的修為也是突飛猛進,此刻距離上清大關已經不遠。紫微真人一脈傳下的冰璃訣又使得她靈覺神識的敏銳遠超自身道行修為,是以此刻她才能自紀若塵的敲擊聲中聽出不同來。

  恰在她集中心神,勉力一探敲擊聲中奧秘之際,已連續響了數日的敲擊忽然停了!

  姬冰仙臉上一陣紅潮泛起,身體輕輕一顫,鼻中已垂下兩道血線。一動一靜之間,她竟已受了不輕的傷。

  望著夜色下寧靜的院落,姬冰仙眼中光芒變幻不定,終於一咬牙,如風般離去。

  遠處的夜色中,尚秋水慢慢步出,向姬冰仙消逝的地方望瞭望,一臉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精舍之中,一身寬袍的紫陽真人擺開紋枰,招呼了雲風賞月奕棋。一顆顆黑白子逐次在紋枰展開,起手十餘子,紫陽真人已小有優勢。他心情大好,撫須微笑道:“雲風啊,你棋藝倒是沒什麼長進嘛!”

  雲風面色略顯凝重,手中棋子並不落下,只道:“師父,前次下山您的隱傷還未痊癒,現在應該閉關清養才是。現在大敵環伺,我宗還得您主持大局,等您身體好了,弟子再來陪您下棋不遲。”

  紫陽真人擺手道:“為師天資不夠,修為尋常。這傷閉關是十天,不閉關是一旬,沒什麼大礙。對了,若塵現在情況如何了?”

  雲風道:“若塵似已領悟到了妙隱遺寶的用處,現下身上那嗜血凶怨的氣息已淡了許多。不過雲風有一事不明,妙隱真人遺寶蒙塵千年,誰也不知其中功用。師父卻把它交與若塵,難道您已勘破了其中妙用?”

  紫陽真人搖頭道:“妙隱真人道法通天,為師與他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哪里看得破遺寶中的玄機?我只是揣度著妙隱真人生前所修法門似與若塵此刻境況有一二相似之處,於是才將妙隱遺寶交與若塵,希望他能夠從中領悟出些什麼,消一消元神中的血氣,至少鎮定一下心神。如果任他元神中的血氣滋生,恐怕日後非旦修不成三清正法,還有可能走火入魔,墮入邪道。不過為師倒沒想到他這樣快就能駕馭妙隱真人的遺寶,看來天資與運勢都是一時無雙,紫微掌教神算無差。”

  紫陽真人此時似也無心下棋,一枚雲子久久落不下去,歎一口氣,道:“既然若塵過了這一關,那今後無論我宗遇到怎樣劫難,只要有他在,仍有中興之望。”

  雲風指尖微微一顫,抬頭向紫陽真人望去。就在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道滾滾炸雷,轟轟隆隆,聲勢好不浩大。西邊天際又現出一道火雨,迤邐向東,劃破半邊夜空,沿途灑下萬千繽紛落英,瑰麗玄異。本是穩如泰山的太上道德宮竟然輕輕地晃了一晃!

  異變突生,雲風面色一變,當即長身而起。太上道德宮及周邊諸宮內人聲驟起,一道道飛劍法寶光芒升空而起,四下巡弋,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

  紫陽真人向窗外望了一望,當即撫須笑道:“原來是一元道人!嗯,此時因緣際會,要找齊五百人來布個一氣混元大陣倒是不難,倒讓他出了一回風頭。哼,我宗護山大陣玄妙高深,哪里是一座區區炎龍塔可以攻得破的。當日妖後文婉出其不意,又是自內攻外,這才給她僥倖破陣而出。至於這個一元嘛,他道行或連文婉的一半都不如,就是再多來幾個也是一樣。”

  天際又是一道熊熊火流湧過,聲勢比前次更加浩大,但只在太上道德宮中激起幾道微風。道德宗群道見了,也知來襲者力有不遂,掌教又沒有下令反擊,於是議論一番,三三兩兩的散去了。

  火雨餘焰未息之時,紫陽真人又複與雲風奕棋去了。

  太上道德宮中,仍有數個場所靜悄悄的,完全未受到這一場變故的影響,紀若塵所居的院落也在其中。他全副靈識都鎖在了眼前的定海神針鐵上,根本沒有注意到窗外的變化。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月向西斜,他眼中才精光一現,低喝一些,手中錘鑿如狂風驟雨般落了下去!

  短短刹那,鐵鑿已不知在定海神針鐵上敲擊了多少下。每一下敲擊,他的靈識深處都會湧出一點清流,將沉抑已久的陰鬱滌去,令神識重複清明,內心再獲安樂。那些揮之不去的往事,似也有排解開的跡象,許是下一個刹那,就會化作清風明月,過不留痕。

  定海神針鐵似有感應,自行變化,眼看著一個塵字已然現形。

  然而就在他已有所悟時,忽然一道滔滔血氣不知自何處湧出,瞬間已淹沒了紀若塵整個神識!在這滔滔血海之中,他剛剛得到了安寧早消得無影無蹤,只聽到冥冥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叫著:

  “你真要看破紅塵,忘卻前事嗎?!”

  那聲音細細聽來,竟然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紀若塵全身一震,已自冥思中醒來。他周身汗出如漿,幾欲虛脫,經脈關竅中空空蕩蕩的,一絲真元也無。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沒什麼不同。

  但他心底知道,有一些東西已經變了。以往處處隱忍、心灰意冷的心境早不復存,代之以隱隱的焦燥和衝動,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

  紀若塵心下暗驚,這正是心魔初起的徵兆,也是三清真訣開篇一卷就反復提到的大忌。如不能恢復清靜無為的心境,那麼輕則真元逆行,道行大損;重則內火焚身,損毀百年道基,來世也無修道之望。

  心潮湧動之際,他手指無意中拂過面前鐵棍,忽然感覺有異。一眼望去,只見定海神針鐵一梢上正刻著一個狂草書就的‘紀’字!

  他驚異不已,明明剛才心中所思的是塵,如何就變成了紀?還沒等他想清這一節,那個紀字忽然變得通體血紅,一道血光直沖入眼!紀若塵悶哼一聲,仰天就倒,再也不省人事。

  悠悠醒來時,仍是月華滿天,只是不知已過了幾日。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3
十三 未央 下

  紀若塵仰臥,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然他的視線早已穿越了木椽青瓦,望向了蒼穹深處。在無盡遠處,點點繁星中間,似有一條滔滔大河在緩緩流過。

  河中波濤平緩,可是每一條微小的漣漪,實際上都不知有幾萬萬丈高!

  他心中微微一動,此河若是有名,當為‘天命’。

  與浩浩蒼穹,茫茫大道相比,一人之力實與微塵無異,是以天命難違。凡人所謂道行通天,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欺欺人罷了。

  紀若塵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每一下博動,都會有一個念頭湧出,不可抑止。若真有人道行高至能夠與天比高,又當如何?

  他知道這個想法荒謬之極。

  道德宗無上寶典三清真訣開篇即道,修道之士首重順天而為,以頓悟天心大道為飛升第一訣要。這與尋常修道派別講究逆天而行,奪天地造化以培本身精元的修法大有不同。然而道德宗弟子修道時起手快,道基穩,修到後來更是後勁十足,進境越來越快。和尋常正派講究立穩根基、前慢後快的特點迥然有異。雖然道德宗飛升真仙數目並不比雲中居多,可是三千年來修成屍解正果人數比其他幾大門派加起來都要多,這自然是三清真訣之功。

  與天比高,這與三清真訣真義根本是相背而行。若是存了這個念頭,初時還不會怎樣,然則道行一旦修入上清境界,後果就會顯現出來。進境慢些倒還好說,可怕的是道行越高越有走火入魔的危險。換句話說,若是真有逆天之意,這三清真訣怕是不能練了。

  儘管不斷告誡自己,可是紀若塵還是抑止不住去思索這個問題。只要想到何謂逆天,一個名字總會悄然浮上,妙隱。

  紀若塵騰地翻身坐起!

  他三清真訣已小有成就,若論進境速度也是道德宗年輕一輩第一,就連姬冰仙都要遜他一籌。無論如何,他不願為了一個無稽的想法而放棄三清真訣。何況在這動亂的年代,或許惟有道行修為才是惟一可以憑藉的依託。

  他開始四下張望,期待著做點什麼分心,好不去深思與天比高這事。

  目光過去,一件物事映入眼簾。他看了片刻,方才認出身邊這塊黑呼呼的物事是神州氣運圖。神州氣運圖一向被好好地收在玄心扳指中,怎會突然自行出來了?

  神州氣運圖與平時有所不同,表面上罩著一層淡淡雲霧,繞動不休。紀若塵定晴望去時,此圖似忽然活了過來,雲下霧中,層山疊翠,萬川東去,雲卷千里,風動九州,億萬裏神州刹那間凝縮在這方寸之間!只是這片大地不復寧靜,處處烽煙滾滾,戰火方酣。

  紀若塵神識中微微一跳,伸手將神州氣運圖取了過來。圖一入手,上面的異象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不過在入手的瞬間,他已自圖中知曉了第三處靈力之源的所在。

  紫陽真人此前曾命他去探過兩次靈力之源,第二次回山后即遇上天下道派圍攻,此事也就沒了下文。雖然知道在自己探明靈力之源後,眾真人就會一齊出動,斬殺守護靈獸,將靈力之源取回,不過紀若塵仍不知靈力之源是派什麼用場的,何以會令眾真人要傾巢而出。但只消想想神州氣運圖的來歷,就可知靈力之源絕非尋常之物,甚至有可能關乎天下氣運。

  不過此刻他可根本不想去管什麼天下氣運,只是急切地想要作些什麼事,好不讓自己的腦袋空閒下來。去探靈力之源正是這麼一樁可以令他分心的事。

  於是簡單收拾了一下行裝,紀若塵即推開房門,深吸了一口氣,大踏步向宮門。至於未經允許,私出山門這等罪名,此時就不在考慮之列了。

  太上道德宮守禦外緊內松,護宮大陣不須刻意已足可抵擋山外數千修士。宮內群道或修道行,或煉法寶,與平日沒有什麼差別,因此也就沒人注意到紀若塵憊夜獨行,一路出了宮門。

  出了宮門,再繞過遠遠伸出絕崖的石台,接下來就是一級級石階,盤旋向下,直至山腳。這些石階寬不過尺,鑿工粗糙,與太上道德宮的金碧輝煌完全不相襯。然而這些石階來歷並不尋常,乃是妙隱真人當年所開,道德宗群道雖參不透妙隱所修道法,但看在當日天有飛升預兆,也能略知妙隱道行,就將這些石階留了下來。

  紀若塵足下無聲,悄然行來,步上了石階。就在足尖觸到石階的刹那,他忽然停了下來。

  夜風如刃。

  紀若塵雙眼微眯,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嗅了嗅,淡然道:“出來吧,難道還要跟我下山不成?”

  本是空無一物的夜空中泛起數團青濛濛的光華,那是仙物四方甲被真元催動時所發的光芒。既然四方甲現身,那來的自然就是姬冰仙了。果然青光後浮現出姬冰仙那若冰雕的容顏,一雙透著藍芒的眼眸盯著紀若塵,道:“你道行進境果然迅速,居然可以察覺我的行蹤,堪堪可與我一戰了。”

  她語寒如冰,不過內中卻有一絲藏不住的驚訝。依常理而論,道行相差兩層的紀若塵絕不可能發覺她跟隨在後的。

  紀若塵搖了搖頭,望向長長的、逐漸沒入的石階,眼中掠過一縷寂落,輕歎道:“你我之間,何戰之有?”

  看著紀若塵漸漸遠去的背影,姬冰仙兩道黛眉慢慢豎起。驀然,四方仙甲藍芒大盛,她曲指一彈,一輪湛藍冰輪已在指尖凝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如電般切在紀若塵足前石階上!

  這輪藍冰急速飛旋,在石階上生生刻出一道深痕,這才一飛沖天,消逝在茫茫夜天雲海。

  紀若塵凝視望了刻痕片刻,方道:“能夠揮指間聚元化形,你距上清境也只是一線之隔罷了。若論三清真訣的成就,我與你差了不止一層。若論道行進境之速,宗內也無人能夠與你匹敵。宗內上清真修無數,又何苦非要尋我切磋?”

  姬冰仙一時無言。

  她雙眸中略顯迷茫,顯然對自己的執著也有些不解。然而看著紀若塵慢慢離去,她目光忽又明亮如星,只是盯著一級石階不放。剛才她的月華冰輪在這級石階上刻出一道深痕,怎的紀若塵行過後,石階竟會復原如初?

  姬冰仙凝立一刻,四方仙甲大放光華,離體而出,繞著她環飛不休!

  “紀若塵!今夜你若不與我鬥法,休想生離西玄!”

  說話著,姬冰仙雙手虛攏胸前,十指尖綻出無數湛藍星光,刹那間已有十餘道冰輪呼嘯著斬向紀若塵。

  紀若塵本是徐徐前行,忽然間腳下一滑,身體一歪,險險就要摔下無盡斷崖去。可就是這麼一晃,姬冰仙十餘輪迅捷無倫的冰輪竟然都被他險之又險的避了過去!

  他終於立住腳步,緩緩轉過身來,唇邊浮上一絲笑容。

  姬冰仙心中一凜,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紀若塵的笑容竟有些猙獰。

  她雙眼微垂,一道天藍色劍刃自右手食指尖徐徐伸出,片刻間就化成一枚二尺指劍。

  “你終於肯動手了嗎?”姬冰仙聲音平淡如水,在這個詭異的夜,她已晉入一片冰心的道境,準備全力迎戰。

  “和你鬥鬥也好。”紀若塵笑道。

  姬冰仙眼中,紀若塵的身影忽然模糊起來,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揮劍而出。

  山道上乍見一道百丈藍電橫過絕崖!

  電火餘輝映過,但見姬冰仙與紀若塵相對而立,宛如從沒動過。只是姬冰仙面上有幾絲散落的青絲拂過,而紀若塵臉側隱隱現出了一條血痕,一滴鮮血緩緩滲出,順著面頰滑落,經過嘴角邊時,紀若塵舌尖一卷,已將這滴鮮血舔去。

  夜風中,姬冰仙衣袂翩飛,宛若仙子落塵。但她此刻心中震顫,幾乎難以保持一片冰心的道境。剛剛刹那之間,紀若塵只攻不守,動作詭異無常,幾乎是她靈覺剛有所感,他的攻招已至面前!那一刻姬冰仙別無選擇,生生放下施出一半的道法,只能反手一劍斬向紀若塵腰間。就在看著要兩敗俱傷之時,紀若塵忽然收手後退,才免了血濺八尺的局面。

  這一合,紀若塵雖有偷襲之嫌,然而能進能退,實是與姬冰仙戰了個平手。

  姬冰仙閉目凝思,她還從未遇過如此戰局。以前與宗內道友鬥法,均是以較量法寶道法為主,何曾有人象紀若塵這樣上手就貼身肉搏拼命的?

  紀若塵也不著急,安靜地等待著。

  終於,姬冰仙雙目徐徐張開。喀的一聲脆響,她將已凝成實體的冰劍自指尖折下,橫咬在貝齒之間,雙手緩慢揚起,在頭頂合在一處。在如蘭綻開的十指中,一輪冰月冉冉升起,月周煙波浩浩,隱現波濤大海!

  道德宗紫微真人一脈道法講究師法天地自然,施法時氣象萬千,不拘一格。道法施展時氣勢越是恢宏,法術威力就越大。姬冰仙以不到上清的修為,施法時竟會出現海中月升的異象,道心之純,實可謂驚才絕豔。

  “還不出定海神針鐵嗎?!”姬冰仙喝道。她水月冰心訣引而不發,紀若塵若再不出法寶,斷然當不得她道法一擊。

  紀若塵笑了笑,然而眼中並無分毫笑意,反而隱現冷酷。黑沉沉的定海神針鐵正負在身後,但他並未依姬冰仙所言出棍,只是踏前一步。

  十丈之遙,一步而越。

  待右足落地時,紀若塵淡如煙塵的身影已在姬冰仙面前,一抬肘向她胸前撞去!

  姬冰仙刹那間又驚又怒。環飛的四方戰甲以及身周點點遊動的星芒都是淩厲的護身道法,然而在紀若塵面前,這本該萬無一失防禦不知如何居然出了一個破綻,被紀若塵欺進了三尺之內。他這記肘擊輕薄之意過甚,簡直就似那市井流氓一般,哪有半分名門正宗的莊嚴氣象?偏這全無章法的一肘一時還令她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狠狠反擊。

  “無恥……”

  姬冰仙全身不動,驟然飛退百丈,十指間明月高懸,就要大放光華。縮地成寸本是再尋常不過的道法,但如她這般行雲流水的使來,又是一種境界。

  紀若塵一肘擊空,自然而然的又跨前一步。這一步邁出,身形若一縷清煙,又出現在姬冰仙三尺之內,左手輕伸,摘向姬冰仙口中銜著的冰劍。這一下即詭異,又輕佻,若讓他從口中摘了冰劍去,姬冰仙哪還有分毫顏面在?

  危急之時,姬冰仙腰身一擺,足下不動,上半身忽向後倒了下去。她指間明月光明依舊,雙目精光一閃,兩道藍線射出,切向紀若塵手腕。藍線雖細,若給切得實了,紀若塵整個手掌都會給斷下來。且這藍線隨她目光而動,又何等迅快?簡直是心到線到,令人無從躲起。此道法名為碎星眸,乃是姬冰仙用於貼身鬥法的絕技。

  紀若塵足下一轉,不知如何出現在姬冰仙左側,右手一抄,扶向姬冰仙的腰身,左手一指向她指尖明月點去,更提起右腿,向她腿側撞去。

  連環數擊,登時令姬冰仙有些手忙腳亂。羞怒交加之際,姬冰仙一聲輕喝,身周驟然泛起一層冰藍光暈,由內而外,刹那間擴展至三丈方圓方才消散。這道藍光名為覆水雷,遇到真元即會炸開,離姬冰仙越近威力越強。哪知紀若塵只略微退了一步,回臂護住了上身頭面,硬抗了這一記覆水雷。

  身周藍光此起彼伏,紛紛炸裂,紀若塵面色也略顯蒼白,然而一記膝撞已重重撞在姬冰仙的臀側,將她撞得飛出十丈。

  “你這無恥……”一陣難以忍受的羞怒從心底湧起,姬冰仙一句喝問未完,心下已是一驚,知道自己道心已現出一絲破綻。未及多想,紀若塵忽然自她靈覺中消失!隨後她眼前出現一隻修長白晰的手,又輕輕巧巧地摘向口中冰劍。

  惡戰於焉展開!

  紀若塵埋身于姬冰仙三尺之地,有如鬼魅,全然無跡可循。指點,掌推,肘擊,膝撞,足踢,如狂風暴雨般攻來,動作全無章法,就如流氓市井毆鬥一般,且下手絕無避諱,姬冰仙的胸、臀、腿、腰俱在下手之列,有時更是重點照顧。儘管二人在貼身纏鬥,但不知為何,姬冰仙只感到用靈識鎖住紀若塵異常的困難,偶爾更會在刹那間完全感應不到他的氣息。若不能用靈識鎖定,許多厲害的道法就根本施展不出,此刻她更多是憑藉著劍術身法來與紀若塵周旋,直與尋常武人較技論武無異,哪還有半分修士鬥法談笑間令風雲變色的仙風道骨?

  姬冰仙實是有苦說不出,明月冰心訣已如劍在弦,可就是捕不住紀若塵的行蹤,如何發得出去?她以超卓道心越級驅使明月冰心訣,本就十分吃力,此時欲發不能,真元消耗更是迅速。

  紀若塵舉手投足間渾無一絲真元氣息,輕飄飄的似是軟綿無力,然而在臀側那一記膝撞,直叫姬冰仙痛入了骨髓,險些連護身真元都給震散了。吃了這麼一個大虧,姬冰仙再也不敢輕受紀若塵的拳腳。如此貼身亂戰,對姬冰仙來說絕對是以短搏長,可是除了極耗真元的覆水雷能夠稍稍逼退紀若塵外,其餘護體道法都毫無作用。

  如此鬥法,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姬冰仙正自手忙腳亂之際,忽然口中一輕,銜著的冰劍終被紀若塵給摘了去。這下羞侮比之被打了記響亮耳光重要不知多少倍去,更有甚者,紀若塵猶有餘瑕在姬冰仙臉蛋上撫了一下,又拍了兩拍,這才後退一步,刹那間閃至十丈之外,出了戰圈。

  夜空中驟然升起一輪藍月,月輪上現出無數碎紋,隨後化成萬千碎片,如無數流瑩,散亂著落向了絕崖深處。

  姬冰仙的水月冰心道訣,終還是破了。由始至終,這門威力強絕的道法竟然找不到一個施放的機會。

  紀若塵袍袖一拂,也不交待一句場面話,徑行下山。

  姬冰仙呆立原地,只覺周身上下如燃著了火,熱熱辣辣,說不出的難受。忽然又如墜冰窟,冷得動彈不得。她靈覺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遲鈍過,可是剛剛一戰的點點滴滴,無比清晰地一一重播,也不問她願不願意。

  這種感覺,不知是羞,是怒,抑或是麻木。

  她抬頭望天,天黑沉沉,灰濛濛,偶有片片的雪花飄下,風也冷得格外刺骨。

  這一刻,月已逝,夜未央。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3
十四 擦肩而過上

  棲鳳山雖然不高,但清奇而險峻,除了最老練的山民外,無人能夠深入山中。棲鳳山主峰高聳入雲,形如筆筒,峰頂完全沒於雲中。傳說中登峰西望,就可看見仙人在雲端巡遊,是以此峰又名望仙峰。

  尋常山民當然絕無可能攀上這數百丈高的絕峰,所以傳說也只是傳說而已。

  望仙峰頂亂石如刃,令人驚奇的是在這絕頂苦寒之處,竟也長著大叢的刺荊。有一叢刺荊極緩慢的升起,虯結的枝條中,慢慢張開四隻不懷好意的大眼。儘管四隻眼睛極力眯細,但絲絲縷縷的精光仍抑止不住的從眼縫中透射出來,顯然二人修為不淺。

  “喂,那邊有一隊人馬馭雲飛過。嗯,這個……超過百里,就看不清他們的人數了。”左邊一人道

  右首那人怒道:“收回目力!被那些人發現了,你我還能進得了西玄山嗎?”

  左首那人忙收斂目光,訕訕地道:“俺看這些傢伙道行也不甚高,咱們又這麼小心,哪里就能發現我們了。”

  右首那人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聽說那西玄山周圍聚集了數千修士,圍了個水潑不進。你我想要潛入,須得十萬小心,若有負小姐囑託,我們可是要內疚許久的。”

  這二人正是白虎龍象二天君。他們日夜兼程自東海趕往西玄山,誓要不擇手段將紀若塵帶到東海去。但世事變化玄殊,二天君在東海裏走了一圈後,道德宗已被天下修士圍山。他們想上西玄山,又要多費一番周折。

  望仙峰西去三百里,就是西玄山的地界,這裏也是圍攻道德宗眾修士巡邏的最外沿。孫果此人頗通此兵法,知圍山忌悶圍,於是遣了眾修士在西玄山週三百里巡弋,一來防止道德宗門人溜出滲入,二來耀武揚威,提振士氣。

  二天君觀望了整整一個時辰,終於明白若想潛入西玄山而不被發現,幾乎全無可能.

  白虎苦思良久,但毫無辦法。龍象眼中精光一現,重重地拍了下白虎,道:“有辦法了,用那個東西吧!”

  說話間,龍象天君自背囊中拎出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事來。白虎天君面色登時變得十分難看,擺手道:“這個……不大好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物事我已弄到十之七八,只是有些小小風險而已,怕他什麼!不用這個,我們如何上得西玄山?”

  白虎猶豫片刻,終還是點了頭。

  黑玄道長今日心情有些不佳,足下飛劍也踏得不太穩當,有幾次險些滑了腳,在同僚面前出醜。算來他應真武觀之邀,同圍道德宗已是第十日了,除了前面兩天有過一兩次試探性攻擊外,天下諸派就再沒分毫動作。空有數千修士聚在西玄山周圍,號稱以十對一,卻始終不敢攻山。這黑玄在諸修中不過是個中等人物,何時攻山這等大事還輪不到他來發言,他也就能率領數名修士,巡視西玄山周界而已。

  黑玄雖不如何聰明,卻也知道真若攻打西玄山,那沖在最前之人必是有死無生之局,所以他十分享受巡視之職。

  但今日他心底隱隱有些不安,覺得怕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果然,遠處風起樹動,兩個人影駕風馭霧,貼著樹梢直向這邊飛掠而來。單看那兩人所馭的霧氣灰暗中隱有血腥氣,即知必是出身於邪門外教。

  黑玄自己雖也不是出身自什麼名宗,可好歹還能列入正道,當下腰杆不由得挺直了三分,向來人喝道:“貧道黑玄,負責在此地巡察,捕拿道德宗妖道!二位且通下名號,是否要來助一臂之力的道友?”

  道德宗即招了仙怒,又被皇命討伐,因此在這件大事面前,正邪兩道暫時聯合了起來。畢竟道德宗勢力浩大,別看山週邊了幾千修士,可是人人心中都明白,道德宗若是殊死反撲,誰勝誰負還難說得很。所以黑玄道人雖然不恥二人的邪派身份,仍是開口一問。

  那二人高聲叫道:“道長別動手!我們也是來討伐道德妖道的!”

  他們來得好快,話音未落,人已到了十丈之外。黑玄道人吃了一驚,凝目望去,見對面二人身材高大,身上各自縛著數道寬大皮帶,裝束奇特。然而二人面目有些模糊,顯然是用了不太高明的障眼法,掩去了本來面目。

  嗡的一聲,黑玄道人已是桃木劍在手,左手捏了黃紙符咒,對二人喝道:“何方妖孽,躲躲閃閃的不敢露出本來面目!究竟有何居心?”

  他這麼一喝,後方跟來的同伴立刻摸出一枚火箭,揚手抖上天空,在空中炸出若大一朵血花。

  二人互望一眼,忽然氣勢沖天,同時向著黑玄道人大喝一聲!這聲斷喝不怎麼響亮,然而聽在黑玄道人耳中卻如數十個轟雷同時炸響!黑玄道人眼前一黑,腦中轟隆作響,登時身體一晃,險些栽了下去。

  黑玄道行其實十分了得,轉眼間已恢復了過來。然而那二人分別在胸口一按,忽然速度驟增數倍,貼著林梢疾向西玄山飛去,沿途留下數十個虛影。那些虛影都在慢慢前飛,可黑玄道人知道二人其實早已消逝在遠方,只因速度過快,方才留下了這許多的殘影.

  突然狂風大作,轟鳴聲中土石亂飛,一棵棵大樹拔地而起,直飛上十餘丈高空,這才紛紛落下。狂風一路西去,有如一條土木巨龍滾滾西行,聲勢沖天,將方才二人的去路清清楚楚地標記出來。

  黑玄道人呆立當場,好半天才揉了揉眼睛,一時不知自己剛才所見究竟是真是幻。那二人行動之速,直非人力所能!縱是以紫陽、虛玄真人這等高人在場,也必不如他們遠甚,這世間真有如此高人?

  這二人去勢之快,簡直比飛劍還要快上三分!

  “黑玄道長,追還是不追?”有人問道。但問歸問,卻沒有一個人有起身的意思。以那二人去勢之疾,道行之高,黑玄這一隊人追了上去,還不就是砧板上的肉?

  其實只這麼一呆的功夫,黑玄道人已知根本追不上那兩個人了。說不定此刻他們已到了道德宗山門之外。

  黑玄道人一擺手,沉聲道:“不必追了!現在收隊回山,將此事報給孫果真人,再行定奪。”他此言一出,所有下屬都長出了一口氣。

  見下屬十余人一個個馭劍飛去,黑玄道人這才騰空而起,向本陣飛去。剛剛飛起的刹那,他忽然有所感應,轉頭向下望去,似乎看到一個身影正在林間悠閒穿行。

  此地山高穀險,荒獸聚集,哪會有尋常獵戶在這裏出沒?

  黑玄道人再一望,那人影早已隱沒在群木之中,似乎從未出現過。他本想運起靈識道法搜索一番,可這個念頭剛起,不知怎地心底湧起一陣惡寒。他猶豫一下,還是打消了搜索念頭,轉頭匆匆飛走。

  剛剛在黑玄道長面前飛掠而過的正是龍象白虎二天君,他們走得風光,可實際上卻是有苦說不出。

  “哇呀呀!這東西怎麼停不下來!?”白虎天君大叫。

  “俺早就說過這東西還沒完全做好,出點毛病實屬正常!怕什麼,說不定過一會就會自己好了。”龍象高叫。

  “再往前就是西玄山,停不下來可就要撞山了!”,

  “放心!俺這寶貝可是能夠依據地形自行調節的,若是會撞山還叫什麼寶貝?!”

  “可上了西玄山呢?!難道直沖道德宗山門不成,道德宗那些雜毛可不是吃素的,咱們的護體道法哪里擋得住他們的飛劍?”

  “這個……到時候再說!”

  二天君身上光芒四射,護體道法早已催運至極限。儘管如此,撲面而來的罡風仍令他們呼吸艱難,不得不大聲吼叫,才能交談幾句。

  二天君衣袍外束著數道寬大皮帶,將身後四個圓碟狀的法寶牢牢負在背上。四片圓碟中心各有一個三寸許的圓孔,不住向外噴著幽幽淡淡的藍火。這樣一片圓碟就會生出極大的推力,四片綁在一起,那推力簡直就是排山倒海,載著二天君如天火流星般向西玄山沖去。

  二天君傾盡全力,也只能勉強承受住背上推力,護住自己內腑不受重傷。若不是這法寶能夠依地形自行調節飛行方向,二天君早就撞得鼻青目腫了。

  疾飛之中,二天君忽然看到面前有一個青年小道士悠悠行來,如同閒庭信步。奇怪的是,以如此速度飛行,二天君都看不清周圍景物,可這個小道士就是清清楚楚地走來,說不出的古怪。更加奇怪的是,他的身影明明清楚得很,可是二天君就是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二天君尚來不及詫異,早已越過了那小道士,呼嘯遠去。

  “你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小道士從我們身邊經過?”白虎叫道。

  “是有一個小道士,可是俺沒看清他長啥樣!”'

  “我也沒看清,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龍象答道:“是有些古怪!嗯…...啊,我們已經上西玄山了!小心,前面有東西擋路!”

  背後玄火碟越推越疾,此時白虎眼前早已模糊一片,他心中靈光一閃,驚叫道:“不會是道德宗山門吧!我們飛得有這麼快麼?!”

  雲端響起陣陣急促的鐘聲,稍有些見識的都知道那是道德宗示警的鐘聲。然而山間回蕩的鐘聲旋即被陣陣如轟雷般吼聲蓋過。

  “啊啊啊!!”龍象心膽俱裂,早顧不上回答,只能盯著前方狂叫!

  遠遠的,道德宗那巍峨雄偉的山門自雲端出現,在二天君面前急速擴大

  西玄山下,那青年道士遙望著那道急速沖入雲端的狂風,自語道:“怎會是他們兩個?以這種速度,現在就該到山門了吧。咦,他們的道行似乎遠不足以駕馭這種飛法,那豈不是說……”

  他遙望雲端,儘管看不到什麼,仍似是聽到了轟隆巨響和兩聲長長的慘叫。他面色一白,忙搖了搖頭,將行將浮出的畫面自腦中強行驅逐了出去。

  他背後負著一根黑沉沉的鐵棍,正是以道裝下山的紀若塵。他望著山上,身形不斷閃動,輕輕鬆松的將被二天君疾飛帶起的巨石亂木盡數避過。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二天君的下場,轉而向山下行去。

  紀若塵足下片塵不起,頃刻間已行出好遠,恰好望見黑玄道長正率隊歸山。他默運真元,神識立刻晉入另一層境界,周圍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活了過來,各自散發著不同的氣息。這些氣息混雜在山風之中,自紀若塵體內毫無滯礙的通過,就象他沒有實體一樣。于這一刻,紀若塵也感覺自己似與整片山林溶為一體,再也不分彼此。

  於是在黑玄道人眼中,紀若塵就這樣消失了。

  見黑玄道人徘徊不去,紀若塵心中忽然湧上一股不可抑止的殺機,左手已握住了背後的定海神針鐵。

  恰在此時,黑玄道人似乎有什麼急速,忽然轉身疾疾飛走,頗有些神色慌張。

  這倒出乎紀若塵意料之外,他立了片刻,又向東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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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擦肩而過 下

  這半個月來,道德宗還從來沒有這麼喧鬧過。

  太上道德宮中道士真人們穿梭往來,人人變色,個個張惶,連許多正在閉關修行的真人也顧不得道行受損,紛紛開關而出。

  紫陽真人本是捧了一本古譜,正自在紋枰前解譜,顯得悠然自得。當一名弟子冒失沖進雅舍時,他也不動怒,只問了句:“何事如此匆忙啊?

  那弟子小聲答了,雅室中忽然變得十分安靜……

  忽聽啪的一聲,紫陽真人手中棋譜落地,失聲道:“我宗山門被人撞毀了?

  那弟子忙道:“還沒完全倒,只是塌了一多半而已。闖下禍事的是七聖山的龍象天君和白虎天君。不過他們闖下這天大的禍事,自已也不好過,刻下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已被弟子們拿下了。”

  紫陽真人望著窗外凝思片刻,方歎一口氣,揮手道:“唉,天意,天意!……將那二人交與紫雲真人,隨他處置吧!”

  道德宗山門恢宏瑰麗,兩邊是八根高五十丈,粗細三丈的白玉石柱,柱身雕七十二散仙飛升事蹟。每根石柱柱底由紫玉蓮花托住,柱頂盤龍騰雲,口噴雲氣。八道祥雲彙聚一處,拱一座八寶玲瓏塔。

  只可惜這煌煌氣象早成昨日黃花。

  除了紫陽真人外,道德宗六位真人俱立于山門內,人人默然,那臉色,自然都是不大好看的。

  八根擎天玉柱只有兩根還屹立如初,有四根東倒西歪,更有兩根斷成兩截,有一根十餘丈的巨柱直接飛出百餘丈遠,深深插入堅於精鋼的山壁,只留下三四丈的柱身在石外。

  盤龍玉柱八去其六,祥雲自己散得七七八八,空中那座玲瓏寶塔側向一方,似是隨時可能塌落。塔身上搭著的十寶八瑞七器破損的破損,散落的散落,說不出的淒涼破敗,哪還有半點仙家氣象?

  素來鎮定的守真真人圓臉上肥肉一陣顫抖,半晌才喃喃地道:“這……這真是被人給撞塌的?”

  旁邊一名道德宗弟子立刻躬身道:“弟子親眼所見,二天君自山下沖上,直直撞在我宗山門上。他們身法太快,弟子道術不精,實在是攔他不住。”

  守真真人也不多言,只歎一口氣,大袖一拂,轉身逕自離去。

  玉玄真人黛眉緊皺,看看斷折的玉柱,再看看山壁中插著的斷柱。任她如何思量,卻也想不透被五重玄平清明陣法層層護佑的玉柱會被血肉之軀撞壞,更遑論被撞成兩截了。縱是她自己佩齊法寶,凝聚全身功元,也攻不破護柱的玄平清明陣,最多將玉柱撞歪一些。龍象白虎二天君她是見過的。在玉玄眼中,這二天君只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而已。以二人昔日表現出的道行,若說能撞壞道德山門,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能撞毀六根玉柱,這,這還是血肉之軀嗎

  諸真人默立一刻,沒有多作逗留,一一散去。故老相傳,這座山門系著道德宗上下氣運,千年來歷經劫難,卻始終紋絲無傷,可如今被毀了大半,個中蘊含深意,實是無人願意去深想。此時諸真人滿腹心事,均頗覺心灰意冷。

  紫雲真人執掌刑名,可不能象各位真人那樣輕鬆。但就是在他眼中,此時玉柱紫蓮蘊含的瑩瑩寶光似也現了些灰敗之氣。他暗歎一聲,吩咐道:“讓雲易好生盤問那白虎龍象何以要來毀我山門,然後再來回稟吧!

  雲易道長是紫雲真人得意高徒,長於攝魂之術,在偵審囚犯等方面獨有心得。不管是何等人犯,就是紫雲真人親自主審,效果也多半強不過雲易去,是以天大的事情,交給雲易也都放心得下。

  道德宗立在宮外的山門只是做個樣子給外人看的,真正的樞機陣眼其實就是這八根玉柱以及柱頂的玲瓏寶塔。這是道德宗的無上機密,除了九真人之外,就只有紫雲知曉。本來以白虎龍象二天君的微末道行,再強上幾倍,也絕無可能毀壞玉柱分毫。可是二人速度快得驚世駭俗,別說守山弟子無法攔阻,縱是真人在場也多半會措手不及。且二天君撞上玉柱的時間,恰逢玄平清明陣每五百年一次吸納天地靈氣、補充陣法運轉靈力之時。這一刻可長可短,長不過眨眼辰光,短則如雷電穿空。此時玉柱全然失了防護,不過如普通玉石一樣,被二天君撞毀倒並不出奇

  但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竟都被二天君抓個正著,若說不是天意,卻又是什麼?

  紫雲乃是與紫微、紫陽同輩的真人,職司重要又不比九脈差,所以才曉得這秘密。而玉玄真人差了三輩,就不明白這一節了。

  此刻山門被毀,紫雲心頭著實如墜巨石,饒是他道行修為深厚,也不由得有些意興闌珊。

  天下刑室,大都陰森潮濕,鬼氣森森。太上道德宮雖是神仙居所,刑室卻也與塵俗差別不大。只不過修道之士動刑,皆是從道法上著手,用刑具則落了下乘。

  白虎龍象二天君悠悠醒來時,只覺得渾身上下暖洋洋的如浸在溫水之中,說不出的舒服寫意。除了全身乏力,真元倒是流轉自如,渾身上下的傷勢竟是一掃而空。二天君乃是識貨的人,一恢復神智,立刻贊道:“果然是仙丹妙藥!

  他們贊聲未落,旁邊就傳來一個沙啞冰冷的聲音:“你們先別高興得太早,我治好你們,是為了好生拷問。不然沒用個幾天刑你們就魂歸極樂,豈不是無趣得很?”

  二天君轉頭望去,見石室中立著一個瘦削道人,面皮焦黃,一雙眸子中寒意凜然,幾乎要將人凍僵!二天君一驚,剛想退後,卻完全動彈不得。他們這才發現身上各遊走著一根米黃絲線,哪里真元聚焦,絲線就會遊到哪里,隨後真元立時渙散。

  這“一線鎖天機”乃是天下知名的束縛道法,當世只有少數派別才懂得運用,各宗道法區別,全在如何煉製那根絲線上。

  二天君這才明白自己已成了階下囚,一想起道德宗種種手段,嚇得立時叫道:“我們是雲風道長好友,現下有天大要緊事要向紫陽真人弟子紀若塵分說!道長不記得我們了?我們還參加過紀少仙與顧仙子的訂親之禮的!

  “紀若塵?”雲易皺了皺眉。二天君與紀若塵相識,他也是知道的。紀若塵身份特殊,道行進展神速,儼然已是道德宗年輕一輩最傑出的弟子,將來很有希望接過紫微真人衣缽的。這件事倒是要慎重。

  雲易沉吟道:“你們有何事要找若塵,如實道來!還有,你二人何以要毀壞我宗山門,也都一一道來。待貧道弄清前因後果,再行定奪。”

  “毀了山門?”二天君面色可都有些發白了。他們當然知道毀人山門是何後果,昏迷前的事也大略記得。當下二人不敢猶豫,立刻就要將前因後果道出。

  二人剛要開口之際,雲易眼中忽然一陣迷惘,身體晃了一晃,險些栽倒在地!那雲易道行也是極深的,真元一聚,立時回復了正常。他目中精光大盛,冷冷地望向了二天君,道:“二位好道法!”

  二天君這一驚非小,他們全無動彈之能,哪還有餘力暗算雲易?待要分辯幾句,卻突然發現心中一片空白,為何要上西玄山的種種情由全忘了個乾淨,一時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二天君對自己的話不理不睬,剛剛暗中吃了一個大虧的雲易也不禁心頭火起,冷道:“看來不讓你們見識一下貧道的手段,怕是還真要當我道德宗無人了!”

  說罷,雲易挽起袍袖,冷哼一聲,慢慢向二天君踱去。

  一聲歎息幽幽響起,搖曳的***下,數根青絲徐徐飄落,落在一隻如玉的纖纖素手上。青絲落上纖指的刹那,立時化灰散去。

  那素手慢慢握起,似要把握住已化作虛無的青絲一般。

  這是間不大的石室,陳設簡單粗陋。室中立著一個白衣女子,正望著空空如也的掌心,似有些癡了。過了許久,她方又幽幽一歎,望向了石室另一邊一個正盤膝修行的女孩。

  那女孩青絲垂落,一身杏黃衣袍,在淡淡***的映襯下,肌膚晶瑩有如脂玉,幾乎看不到一絲煙火氣

  她盤膝而坐,竟是半浮於空

  這女孩正是張殷殷,一段時間不見,她道行不知怎地突飛猛進,已不在尚秋水等人之下。

  '

  那白衣女子望瞭望張殷殷,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意,歎道:“我抹去了兩隻呆鳥的記憶,想來十天半月之內那臭小子是不會得到消息了。只是師傅能幫你這一次,還能幫你一世嗎?”

  她搖了搖頭,又暗自想道:“只是沒想到兩隻呆鳥竟然是從無盡海來的。哼!你雖有毀天滅地之能,可在這件事上,我蘇姀也要阻你一阻!”

  不經意間,那無邊的海,無月的天,那傲然坐於孤島之上的身影,又於她眼前浮現。

  蘇姀輕輕咬住了自己的唇。

  “你……你這麼大的本事,怎會不知道我陷在這裏?唉,死人,幾百年了,你怎麼也不來見我一見……”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4
十五 縱情 上

  路鎮南依山,北面水,東西向的官道穿鎮而過。本地的雨前茶、燒牛肉在方圓百里內小有名氣,頗有些人傑地靈的氣象。

  在修道之士眼中,這個鎮子恰好建在地穴之上,靈氣豐沛,是以途經此地時往往願意停留片刻。這塊小地方,百里之內,倒也有兩個修道小派。

  此刻天色雖早,鎮中最老的一座茶樓中已坐了七八桌客人。其中一個青年道士憑窗而坐,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杯,望著雲霧氤氤、晨色初明的天際,似是滿腹心事。他雙目若星,鼻似懸膽,俊朗剛毅中又透著一線溫潤,生得實是一等一的人才。他雖只點了一壺清茶,但掌櫃的知道往來道人中多有異士,何況這青年道士生得如此不凡,想必是出自名山大川的,自然不敢怠慢了。只是那些夥計不知為何,都有些不敢走進他三尺之地去。

  這青年道士正是紀若塵。他離了西玄山后,依著神州氣運圖的感應,慢慢一路東行,已過了近月時光。路過此地時,心喜這裏靈氣豐沛,就留下來喝一杯清茶。

  在他眼中,窗外茫茫霧氣中正有一個窈窕身影在翩翩舞動,舞姿時而空靈出塵,時又如利劍出鞘,殺伐之氣沖天而起。她秀髮有些紛亂,口中噙著一柄湛藍仙劍,迴旋舞動時容顏偶現,赫然正是姬冰仙。

  姬冰仙自然不會在此地,霧中種種景象,只是紀若塵在回憶與她那一場激鬥而已。他已有修成玲瓏心法相的跡象,但凡經歷過的事,只要願意,就可完完全全的在眼前複現。紀若塵端坐不動,心神中卻正與姬冰仙激戰不休。當時他進退自如,舉手投足皆圓轉如意,看似戰得兇險,實際上姬冰仙完全被他控中掌股之間,落敗只是遲早之事。然而此時在神識中複刻當日一戰,紀若塵卻鬥得艱苦之極,數度要敗下陣來。

  紀若塵一邊激鬥,一邊思索。當日他決心下山之際,心潮洶湧起伏,如狂濤怒潮,完全不受自己操控。一見到姬冰仙前來挑戰,紀若塵立時切入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似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每一下攻擊都渾若天成,自然而然的就切入了姬冰仙的破綻。在他眼中,姬冰仙周身真元流轉若隱若現,每當新道法蓄勢待發之時,真元就會相應凝聚。既然對她每一個道法都洞若觀火,姬冰仙又如何不敗?

  其實每一個道法都有破綻,越是威力強大的破綻就越明顯,可是看得到是一回事,抓到住又是另一回事。道行到了道德宗九真人的境界,大多道法都是念動即生,縱有破綻,誰又能抓得住?

  紀若塵此時已注意到了自身的變化。每當他晉入那玄妙道境,體內真元立刻變成混沌一片,經脈若有若無,根本不知道真元從何處來,向何處去,只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隨心所欲的去做就是。如在玄妙道境之中,一舉一動都似乎可從天地萬物中借得一縷靈力,從而威力大增。紀若塵刻下回憶,以往每次打人悶棍時,似乎也曾晉入過這等境界,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然而這道境好是好了,卻也不是十全十美。一來如何在這種境界上再進一步,紀若塵是全然不知,似乎只能撞撞運氣。二來所謂道由心生,一旦引發這等道境,他行事就會變得隨心所欲,全無顧忌。如激戰姬冰仙時,他動手時就有許多輕薄之意,與平素裏的為人全然不符。如果說開始時是為了擾亂姬冰仙心神的話,那最後奪下她口中之劍,還順手在她面頰上撫摸一記就無法解釋了。

  這道境威力雖是極大,然而與三清真訣實是背道而馳。三清真訣端方嚴謹,煌煌有天地之象,乃是以堂堂之勢直達飛升至境的無上正法。只要修到了玉清境界就可引來天劫,度劫成功即能飛升。然而與太清、上清真訣一樣,玉清真訣也分成了九個境界,如修至極處,實不可想像會有多大神通!

  無名道境與三清真訣如何取捨,其實完全不須煩惱,自然該選三清真訣。道德宗自廣成子以下,雄距修道諸派之巔已近千年,豈是一時僥倖得來的?

  這道境雖然奧妙無窮,卻是需要妙手偶得才行。比如此刻複刻當日一戰,紀若塵就很難晉入道境,這也是重戰艱難之極的原因,畢竟他三清真訣上的造詣較姬冰仙幾乎差了整整兩籌。而三清真訣就不存在這等問題。

  紀若塵撫著掌中清瓷茶杯,若有所思。他不是不知其中關竅,奈何時不我待,如何等得了上百年光陰,慢慢將三清真訣修到玉清境界?或許十年,或許明天,顧清就會與吟風攜手飛升,圓那百世千年的輪回前緣。

  如何等得?!

  一念及此,紀若塵悚然而驚,心下又是苦笑,搖搖頭將這個念頭壓到了心底最深處,再也不復想起。

  霧中的姬冰仙重新變得清晰。她忽然側飛數丈,而後雖然穩住身形,但又驚又怒,敗象盡顯。當時她正中了紀若塵貼身一記膝撞,護身道法都險些被破了。他憶著當時感覺,著膝處是她的腿側,觸感柔若無物。再想著姬冰仙如燃火冰山般的怒容,與不由自主發出的驚呼,忽令他心底湧上一道熱流,有了些許狂亂之意。

  “這算什麼,獸性發作嗎?”

  紀若塵自嘲地想著。可是心旌這麼一動盪,他杯中茶水立時極速地旋轉起來,卻無聲無息,水面平靜無波,一滴也未曾濺出杯外。水面中央升起一道細細水氣,縱橫往復,狀若翔龍。原來心緒這麼一波動,竟讓他又觸摸到了那玄妙的道境。紀若塵搖了搖頭,心念動處,收了霧中姬冰仙的影像。

  忽然一團濃霧湧進茶樓,頃刻間茶樓中相對而坐的人也無法看清彼此。這濃霧如有靈性,湧動不休,每一個暗角都不放過。濃霧來得快,去得也快,數息間就散得乾乾淨淨。霧散之後,茶樓被清洗得一塵不染,只是樓中上到賓客,下到掌櫃夥計,人人落得一身濕衫。這顯然是有道之士用道法清洗茶樓,排場實在不小。

  整個茶樓中,只有臨窗一桌二個中年人衣衫不濕,顯然是身有道行之人。他們面有怒色,望向上樓的樓梯處。

  腳步聲響起,四個青年男女簇擁著一個鶴髮童顏的青衫老人緩步上樓。那老人長眉如雪,目光如刀,頭上有五縷異色真氣徐徐升起,在頂心處結成一道暗褐真氣,直至丈許高處才逐漸消散。紀若塵望見那一道真氣,心下暗贊。這異象名為五氣朝元,以道德宗衡量,道行已至上清境界。而且老者異象如此明顯,一道褐色真氣幾乎肉眼可見,說明真元極為豐沛,短期內道行又要再向上突破。只不過五縷真氣色澤各異,說明真元強是強了,卻尚不夠純正。以三清真訣所載,五氣皆為青色,最後結成一縷青氣,這才算得純淨,可以繼續精進。而青氣只是入門,再向上還有炎紅、明金兩階,至高則為紫金色。青氣以上各色,全由天資道心決定,與苦修無關。

  那兩個中年修士也望見老者頂心真氣,面色一變,皆轉過頭去,自顧自的飲酒喝茶,不敢再多說什麼。

  五人落座之後,居中一個少女四下環顧一周,目光只在那兩個中年修士身上略一停留,眼中即有不屑之色。至於那些沒什麼道行的凡人,她根本看都不會看上一眼。當她望到紀若塵時,雙眼忽然一亮,道:“咦,那個小道士倒是生得一表人才的,不知道是哪派的弟子。”

  她身邊一個高大青年見紀若塵一身濕衫,當即皺眉道:“可我看他不象有什麼道行的樣子。”

  少女黛眉一揚,不悅道:“他雖然現下沒什麼道行,可不見得天資也差,說不定是他師門太差,沒有教好弟子。師祖可是叮囑過讓我們多找些天資出眾的弟子光大門戶的,他道行越低越好,沒有道行最好!”

  被她這麼一番搶白,那青年惟有苦笑,不再爭辯,看來這少女在門戶中地位不低。那少女轉向老者,道:“賈師叔祖,您不是想在閉關之間再收個弟子嗎?這小道士怎麼樣?”

  老者向紀若塵望了一望,眼中神光轉動不休。那邊紀若塵只是望向窗外,根本不知道正被人注視著。那老者上上下下人仔仔細細地看了紀若塵數次,才搖頭道:“這孩子生得不錯,可惜身上靈氣全無,比尋常人還差些。”

  先天靈氣仍是修道之基,世上大多道法皆從靈神中一點先天靈氣入手,逐漸修出神通。老者既然看出這小道士全無先天靈氣,那今生成就就極是有限,就是修上百年時光,也不若這少女修習三年的進境。

  少女哦了一聲,登時大失所望。她又向紀若塵看了一眼,不明白何以這小道士如此一副出塵模樣,卻全無靈氣。這老者道行僅次於掌門師祖,在修道界也頗有名聲。他說沒有靈氣,那這小道士就是沒有靈氣。

  那高大青年又向老者道:“師叔祖此次在西玄山大展神威,截下了七名妄圖回山馳援的妖道,並親手格殺為首的上清妖道,現在各門各派提到我們重樓,誰不多了三分景仰?只可惜您要回山閉關,不能再領我們多殺幾個妖道了。”

  老者撚須微笑道:“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回想道德宗強橫霸道、硬生生逼死你們師兄之時,猶在眼前。如今不過數年辰光,道德宗即淪落至人人喊打的地步。若說他們不是惡貫滿盈,只怕誰也不信。”

  他頓了一頓,待眾人稱頌一番後,才歎道:“滅一個上清妖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道德宗號稱上清九十九,滅了這一個,可還有九十八個。然我重樓派之中,除了我與掌門,卻再無人是這些上清妖道的敵手。若不是此次道德宗觸了仙怒,受了天罰,我重樓派想要報這都奇恥大辱,還不知要何時何日!此番我閉關之後,你們幾個切記要時刻精進道行,不能荒廢了。若見到有資質的新人,也要多多引入門牆,如此方是我重樓派發揚光大的根本之道。”

  那高大青年道:“師叔祖出關之後,重樓心經想必已修行圓滿,到時剿滅道德宗那些上清群妖又何足道哉?”

  老者撫須笑道:“話也不能這樣講……”

  此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輕輕歎息,有人道:“話的確是不能這樣講。想那上清真訣共分了九層境界,你賈似道就算閉上五百年的關,把重樓心經修到極處,最多也就與上清神仙境相當而已。休說道德宗九脈真人,就是那些初入上清境的道長,你又剿得幾個?”

  此言一出,重樓派眾人立時大怒,四下尋找那膽敢出言不遜的狂徒。可二樓上坐著的都是些凡人,惟一有點道行的就是那兩個中年人。那二人一見重樓派諸人的目光望來,臉色都是一變,忙拱手道:“這可與我等無干!”

  那少女拍桌怒喝道:“不是你們,還能有誰?!”

  她這話倒也沒錯。修道者與凡俗眾人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天下圍攻道德宗這等在修道界中千年不遇、人人知曉的大事,也不是一眾凡俗能夠知道的。何況發話那人似乎對道德宗和重樓派功法都有所涉獵,惟一的可能,自然就是這兩個中年人了。

  那老者皺起雙眉,眼角也未向那兩個中年人看一下,其實心下驚疑不定。這老者名為賈似道,乃是重樓派掌門張彌然的師弟,修為精深,重樓心經已快練至頂峰。他自家人知自家事,當然知道重樓心經在修道界中不過算是中等法門,縱是練到了極處,能不能達到道德宗的上清神仙境還難說得很。這等修習法門境界上的差異,正是重樓派幾百年只是個三流小派,而道德宗雄踞當世的原因。

  此次他與道德宗上清妖道一番死戰後,心中忽有所悟,是以才要在圍攻西玄山正急的時候返回重樓,期待十載閉關之後,能夠突破重樓心經的極限。這才是關係到重樓派百年興衰的大事。這人能夠一語道破重樓心經的關鍵,想來必是個勁敵。

  在那兩個中年人急急分辯之時,忽然旁邊一道微風越過重樓派一眾弟子,向賈似道飄去。方才那個聲音道:“是我。”

  少女急忙轉頭望去,卻見那個面容清秀、滿身空靈之氣的青年道士正騰身而起,輕飄飄的向這邊躍來,手中一根毫不起眼的黝黑鐵棍,直取面有訝色的賈似道。

  賈似道眼中登時閃過一絲訝色。

  那青年道士若一團輕絮飄來,似緩實快,刹那間已自重樓派幾名晚輩弟子間穿過。這青年道士動作迅若鬼魅,奇的是行動間竟然不透分毫真元。若不是他叫了那麼一聲,就連賈似道都沒發現他的行動!

  就在鐵棍距離賈似道還有三尺之際,青年道士身上終於透出一絲微弱的真元氣息,立時就被賈似道神識牢牢鎖定。

  賈似道長眉一展,面色已平和了許多。既然這小道士已被他神識鎖定,那麼待會自然有數道厲害道法等著他。何況這氣息一透,立時讓賈似道看出他道行實在不高,距離自己著實要差上了三五籌去。想來他剛才能夠瞞過自己耳目,該是用了一種玄妙的身法。道德宗號稱道藏十萬冊,裏面有自己看不透的身法實不出奇。這小道士看來是道德宗的外門弟子,他若是一直坐著不動,倒真能蒙混過關,只可惜沉不住氣,搶著要來送死。

  在電光石火的刹那,賈似道左手撫須,右手一張,頂心真氣立時分出五縷來,在右手五指指尖繞過一圈,旋即在掌心前結成一面小小的獸紋盾牌,迎上鐵棍棍梢,口中猶有餘睱道:“哼!原來是道德宗餘孽,實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話未說完,只聽得撲的一聲響,聲音雖輕卻有如春日悶雷,含威不露。整座茶樓都晃了一晃,那些沒有道行的俗人沒什麼事,反而是兩個中年人以及重樓派的一眾弟子聽了這聲雷,只覺氣血翻湧,體內真元狂沖亂突,道行低些的立時就噴了一口血出來。

  賈似道雙眉倒豎,駭然看到掌心真元盾驟然四分五裂,卻阻不了鐵棍分毫!情急之下,只得一把抓住鐵棍棍梢。五指只與鐵棍一觸,賈似道立時如遭雷殌,只覺一道驚天動地的大力撲面而來,完全無可抗拒!

  頃刻之間,他右手掌骨、臂骨,乃至全身骨骼都碎成粉末,經脈內原本提聚起準備發動道法的真元再也不受控制,紛紛炸裂開來,將沿途經脈乃至關竅都震了個稀爛。

  呼的一聲,賈似道倒飛而出,重重撞在樓柱上。他口一張,噴出一口鮮血,血噴到半途,已化成熊熊碧火,傾刻間將他軀體燒成飛灰,但聽得丁當一聲,只剩一塊燒不去的玉佩落在地上。

  紀若塵右手一帶,幾乎耗盡了真元,方將那沉重如山的定海神針鐵收了回來。神鐵回手之際,蕩出一圈若有若無的罡風。罡風悄然掠過重樓派眾弟子,只聽數聲悶哼,那些重樓弟子面色轉為蒼白,鼻中流下兩道鮮血,頭向下一垂,就此不動了。

  紀若塵一領袍襟,雲淡風輕地坐在賈似道先前的位置上,望向對面的少女。此時重樓派眾人中,只有她還坐在桌前,毫髮無傷。少女面色慘白,猶自不敢相信剛剛在自己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你……你……”本來頗有膽色的少女玉容慘澹,指著紀若塵,卻說不出話來。

  紀若塵笑了笑,道:“我留你一命,是要你給張彌然帶一句話。一名道德弟子的命,須得十名重樓弟子來還。今天沒殺夠的數,日後我自然會上重樓去取。”

  說罷,他長身而起,飄然而去。只是紀若塵並不知曉,在他離山的這一個月裏,天下大勢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直到紀若塵的身影消失許久,茶樓中那少女才緩過神來。她疾沖到窗前,但見窗外飄起如煙細雨,哪還有紀若塵的影子?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叫道:“那道德宗的妖人,你們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早晚要受天劫仙罰!現在縱然能讓你倡狂一時,但天下雖大,卻根本無你容身之處!”

  濛濛煙雨之中,紀若塵淡然一笑,根本沒將那少女的話放在心上,只是在一點一點平復著因殺戮而激蕩不休的心境。他舒展了一下身體,將縛著定海神針鐵的絲絛緊了一緊。擊殺賈似道後,這根神鐵眼下可有四千多斤重,背著實在是吃力得很。

  那賈似道可說是流年不利,對紀若塵存了輕視之心,只用上了六成真元,偏這定海神針鐵又凶厲之極,幾乎是各類護體真元道法的剋星,被紀若塵以道境運使,更是威力倍增。此消彼長之下,賈似道如何不死?

  只是紀若塵還不知道,在離山的這一個月裏,天下大勢,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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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縱情 下

  少女身軀一軟,呆坐在一眾同門的屍身當中,過得半天,才顫抖著站起,走向樓柱。尺許粗大的木柱上印著一個焦黑的人形,她手指觸摸上去,發覺木柱上的人形早被煉成晶炭,堅硬無比,卻是半絲血肉也不曾遺留下來。

  在方今江湖上,賈似道也算是有數的高手,不成想今日喪命於此。他一身真元化作碧火,連皮囊帶精魂都煉成了飛灰,連輪回重生的可能性都沒了。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忙自腰間取出一支寸許長的銀管,猛一咬牙,抖手扔上了天空。那銀管見風而動,發出一聲尖嘯,刹那間沖入雲中,不知飛出幾百丈去,然後在空中炸開一團百丈方圓的銀芒!

  還不到一柱香功夫,雲端就亮起一團團劍光,十余名修道之士馭劍飛來,怕不是左近幾百里有些道行的修士都到齊了。

  一名枯瘦道人手托玉碟,在賈似道遺跡前立定,右手五指在袖中掐算不休,良久方長歎一聲,向那少女道:“賈道友道法深湛,我枯竹向來十分佩服。只可惜一時不察,竟遭道德宗奸人毒手,只是可悲可歎!姑娘但請放心,此事即與道德宗有關,重樓派之事即是我等天下修道人之事。聽姑娘說下手的妖道年紀很輕,這就有些古怪了,道德宗年輕一輩哪有襲殺賈道兄的實力?也罷,貧道這裏有一簡玉冊,內中錄了道德宗群妖之相,姑娘且來認上一認。”

  枯竹自袖中取出玉冊,噴了一口元氣上去,玉冊立時自行翻開,升騰起一道乳白光柱。光柱中顯現出一個個修道士來,都是道德宗的弟子。每一人出現,旁邊還浮有數行文字,簡要介紹了此人生平、道士、法寶等,有的詳細,有的人語焉不詳,還有的人乾脆就是一片空白。

  少女睜大一雙妙目,盯著如走馬燈般換個不休的人物,忽然指著一個影像道:“就是他了!”

  只見玉冊上立著一個青年,身邊僅有一行淡金色小字:“紀若塵,太元曆三千一百十五年上山,師從紫陽真人。”

  他的說明文字雖少,卻是淡金色,說明是道德宗中僅次於九脈真人的重要人物。

  枯竹掐指一算,面上浮起一絲冷笑,道:“原來不過是個修了六七年的小妖!道德宗就算手段通天,他的道行又能深厚到哪里去?這只小妖當然不可能殺得了賈道友,惟一的可能就是身上帶了極厲害的法寶!”

  少女問道:“萬一是他的師門長輩躲在附近下手呢?”

  枯竹揚了揚掌中玉冊,嘿嘿笑道:“記錄在冊的上清妖道此時幾乎都集中在西玄山上,左近一帶根本就沒有一名上清妖道。就算來了一兩個未紀錄在冊的上清妖道,我們這許多人在,也管叫他來得去不得!”

  此時少女已知枯竹手中玉冊是件寶貝。此物乃是真武觀孫果真人親自督造,共有三十六冊,分給三十六州修士領袖。冊上記載了所有已知道德宗道士的資料,一旦資料有新的變動,則孫果只需在自已手中的母冊上進行修改,則三十六冊子冊就會相應更新。而持有子冊的各方修士首領,若有緊要軍情時,只需書寫在玉冊底頁上,再噴上一口元氣,就可立時令孫果知曉。

  有這三十六冊玉冊在,可說是將天下修士耳目都聯繫在了一起,天下雖大,道德宗修士卻再難行走自如。

  枯竹出身玄水觀,道行比重樓派張彌然還高了一線,是以成了這方圓五百里的修士首領,領得一冊玉冊在手。

  少女忽然想起一事,奇道:“這玉冊中怎地沒有紫微真人的資料?”

  枯竹面上顯出一絲尷尬,顧左右而言它,岔開了話題。

  原來當日孫果造這玉冊母冊之時,第一個就是要將紫微真人的資料錄入其中。哪知紫微二字剛被刻入玉冊,玉冊就忽然冒出一縷雷火,炸得粉碎。孫果連試三次,次次如此,周圍不管布下多少禁制法陣都沒用。孫果猶不死心,想試第四次時,忽然心頭如中雷殌,登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孫果駭然大驚,自此始知紫微真人一身神通鬼神難測,遂不敢再試。

  此事自然不能為外人道,枯竹與孫果是多年道友,才略知一二,卻如何敢向那少女說?

  此時旁邊一名老者忽然“咦?!”的一聲,招呼道:“枯竹真人,快來看!”倒是解了枯竹之圍。

  枯竹過去一望,見那老者掌心中一塊烏黑閃亮的碎塊,正是從賈似道留下的人印上取下來的。這塊碎塊閃動著幽幽烏光,十分堅硬,那老者運起真元力全力一捏,這塊碎塊才啪的一聲,再碎成更小的碎片。

  枯竹道人倒吸了一口氣,驚道:“這是烏鐵之精?”

  老者鄭重道:“正是!紀若塵那法寶所引發的真火竟然可將賈似道遺骸煉成烏鐵之精,想必是以整塊的地極神鐵煉成!這樣一塊神鐵,怕不是……怕不是該有百斤之重?”

  枯竹也是見多識廣之輩,一聽之下,登時臉都綠了,猛然一把扯住老者袖子,壓低了聲音道:“百斤?!當真麼?”

  老者臂骨被捏得隱隱作響,痛得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至少百斤!”

  但凡煉製金土木屬性的法寶飛劍,很多時候要用到烏鐵之精,因此它是頗為珍稀的材料。而能夠將凡物化成烏鐵之精的地極神鐵更不必提,效用至少是烏鐵之精的百倍以上!只是這地極神鐵只會生於地心玄火熔岩深處,那哪里是尋常修道人能夠下去的地方?只有逢海嘯地動時,才偶爾會有一小塊隨著熔岩噴出地面。

  百斤地極神鐵足可煉製一件傳世神兵,也足以給一個中等修道門派帶來滅頂之災。

  紀若塵以區區五六年的修為,攜帶如此重寶,實不亞于苕齡童子滿懷金珠行走鬧市。

  枯竹雙目噴出兩道藍幽幽的火焰,忽然大喝道:“道德宗妖孽如此倡狂,直視我天下修士如無物,這如何忍得?!今日我枯竹就算拼了這百年道行,也誓要將紀若塵擒下,以慰天下正道!”

  那老者立即接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該動身,千里追殺那妖孽!不然妖孽狡猾,晚了還不知會逃到哪里。”

  枯竹更不多話,袍袖一拂間青霧湧動,托著他沖天而起,刹那間消失在茫茫煙雨之中。枯竹身影雖逝,袍袖一拂之餘威猶在,無數青木罡雷電火在茶樓中紛紛炸響,此起而彼伏。

  茶樓中十余位修士大多不是等閒之輩,當下即有三四人駕馭法寶飛起,追著枯竹去了。其餘眾人則是一路狂奔而去,倒也不比天上飛著的眾人慢了多少。

  如一陣狂風吹過,茶樓中頃刻間已只剩了少女一人。她呆立片刻,忽然一聲驚叫,又急又怒!

  只見中央樓柱上赫然多了一個大洞,賈似道屍身遺骸化成的印記早已消失。不知何時,那些烏鐵之精已被人挖了個乾乾淨淨。

  青青群山之間,紀若塵正穿林過谷,悠然向東而行。

  他耳邊忽然隱隱約約的響起一陣鼎音,心頭登時一凜,停下了腳步。紀若塵望向來路,雙眉緊緊皺起,暗道:“殺氣這樣重,看來來的人不少啊。這倒有些奇怪,這些傢伙什麼變得如此悍不畏死了?”

  紀若塵擊殺賈似道,一半的目的就是立威。修道之士可延壽數百年,誰不愛惜性命?依過往經驗,這些修士幾乎無人願與紀若塵生死相搏,在追捕圍獵的時候,也講究個萬無一失,方肯下手。紀若塵此時靈覺已更進一層,覺察到追來的人並不是特別多,卻是氣勢磅礴,有不達目的勢不甘休之勢。

  紀若塵皺眉思索,本能地感覺到,天下形勢似乎與他上次下山時有些不同了。未及他想明白,心底忽然湧上一陣冰冷的殺機,刹那間壓倒了其他念頭。他面色一冷,摸了摸背後的定海神針鐵,足下加勁,身形化作一縷輕煙,沒入了重重山林之中。

  西玄山巔,莫幹峰頂,已享千年清靜的太上道德宮此刻正熱鬧非常。

  高懸明月之下,無數流光華彩劃破夜空,向太上道德宮落去。華彩流光之中,不知夾雜著多少飛劍、真火、雷光和罡風,看那滔天聲勢,縱是雲中天海、道德九脈真人也不敢正面擋其鋒銳。

  夜天之中,密密麻麻地浮著數以百計的修士,分別佔據了五行方位,正把得意法寶、厲害道法如流水般向太上道德宮傾泄下去。

  夜幕下,一道方圓達數百里的巨大光幕散發著淡淡毫光,將整個莫幹峰連同周邊九峰俱都籠罩在內。光幕中時而隱現山川大河,時而浮現成群的凶獸異禽,更有上古散仙橫空而過。

  那些如雨落下的法寶、飛劍、雷火一觸到這光幕,或被凶獸吞噬,或散於山川之間,實在威力巨大的,則有散仙顯身一一彈回天上去。

  那滔天攻勢,就如此被太上道德宮護宮大陣給消得乾淨,有如清風過崗,片痕不留。

  道德宗護宮陣法乃是遺自上古廣成子所傳仙陣,前後歷經八百年方始建成。此陣秉整個西玄山洞天福地之靈氣,暗合天地大道,生生不息,論威力堪稱天下第一。別說外面只有區區幾百名修道士在攻擊,若得九真人全力主持,那來犯者數量就算再翻上幾倍,也休想破得此陣。在天下群修初圍西玄山時,雖有數千修士同時出手攻陣,道德宗也僅止由一名真人主持此陣,就輕輕易易地頂了過去。

  雖是動盪之秋,太上道德宮藏經殿依然清幽寧靜,不改洞天福地本色。

  藏經閣一角,姬冰仙正伏案苦讀。若大的香霖木仙案上,古藉、道典擺得滿滿的,甚至還有數卷上古竹簡。姬冰仙一襲素衣,秀髮隨意在腦後挽起,看上去另有一番風情,與平日如鋒如劍的氣質迥然不同。

  尚秋水懷中抱著兩本道典,足下無聲地行來,猛然看到姬冰仙,不由得大吃一驚。

  姬冰仙終日苦修三清真訣,幾乎足不出戶。尚秋水還是第一次見到姬冰仙到藏經閣來取閱道典。他略一遲疑,走到了姬冰仙面前。

  “冰仙,你的臉色很不好。”尚秋水道。

  姬冰仙面色蒼白,唇上只有一線淡淡的血色。她瑩潤如玉的雙眸中隱現血絲,顯得十分疲憊。這就非同尋常了,以她的道行修為,就算連續一月不眠不休,也不該顯出疲態才對。

  尚秋水仔細看著姬冰仙的臉,又道:“你受傷了。”

  姬冰仙黛眉微皺,仍是沒有理會尚秋水。

  尚秋水早知她生性如此,既不著惱,也不問她受傷的根源。他向姬冰仙正讀著的一本薄薄的冊子望去,驟然一驚:“這不是前代妙隱真人的手記嗎,你怎麼在讀這個?”

  “有何不可?”姬冰仙一邊冰冷地道,一邊研究妙隱真人手劄。她讀得極是認真,幾乎每一個字都要反復思索,這許多功夫也沒讀過半頁去。

  尚秋水苦笑一下,索性在一旁坐下,勸道:“冰仙,妙隱真人修行法門雖然神妙莫測,可畢竟與三清真訣格格不入。一本三清真訣已夠我們畢生研習,何必再研習其他法門?我聽說這本手劄上沒有任何修道法門,只是妙隱真人將自己平日所思所想記述下來而已。可就是這樣,也讓你的氣息不穩,神識波動了!本來你修習三清真訣走的就是……”

  “夠了!”姬冰仙打斷了尚秋水,道:“這本手劄裏有我需要的東西。你走吧,別再打擾我。”

  看著姬冰仙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尚秋水惟有暗歎,知道她一旦決定的事,再怎麼樣也不會改變主意。他仍想盡最後一分力,道:“冰仙,最少你也應該先把傷養好。不過是閉關七天的功夫而已!”

  姬冰仙的目光又落在手劄上,淡淡地道:“就是七個時辰我也等不得。”

  尚秋水長歎一聲,不再勸說。他走出數步,忽然回首問道:“冰仙,你究竟想從那本手劄裏讀出什麼?”

  見姬冰仙久久不答,他只得搖頭離去。就在他行將走出藏經殿前,身後姬冰仙忽然道:“我想知道……打贏紀若塵的方法。”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5
十六 蒼生 上

  正是冬末春初,群山間已先有了些濕潤之意,林間雨霧如綿,打在身上不片刻功夫就能濕透一襲棉袍。這種時節沒人願意進山,就是最貧寒的山民也會在家裏避上一兩日。

  紀若塵靠坐在一株古樹下,全身衣衫都已濕透,前額幾縷亂髮披下,看上去十分狼狽。他面色蒼白,顯然是有傷在身,不過呼吸仍是綿延勻長,真元依舊充沛。他解開道袍,皺眉看著右胸上一塊烙印。這塊印記巴掌大小,赫然是一幅清晰的八卦,卦上焦黑一片,在白晰光潤的皮肉間顯得格外刺目。

  他的手指一觸到卦象,指尖上立時冒起一道青煙,手指上的肌膚也被炙出一塊焦黑。這塊傷痕雖然不大,裏面蘊含的風火二勁卻猛惡無比,似已了些許靈性,四處尋覓著要吞血噬肉。只是傷痕周圍泛著一層淡淡青光,將風罡火氣都罩在其中,不令其傷著周圍血肉。青光著實比風火勁弱了兩層,但後勁綿長,弱而不散,完全沒有破裂的跡象。

  紀若塵定下心來。他苦修的三清真氣火候雖然弱了不少,但生生不息,以弱抗強也不落下風,正顯出了三清真訣的強大來。

  見傷勢已然穩定,紀若塵冷笑一聲,掩上衣裳,吐出一縷青氣,周身氣息漸漸收斂,隱入天地草木之中。

  片刻功夫,林中的風忽然大了起來,遙遙傳來一聲獸吼,激得漫山樹葉紛落如雨!獸吼餘音尚在蕩漾,遠處雲端光芒閃動,數道人影顯現,轉眼間就到了這片山林上方,紛紛停住身形。為首一個乾瘦道人,正是枯竹。

  枯竹打量著下方青青鬱鬱的山林,眼中精光四射,心頭怒意洶湧如濤!就在片刻之前,紀若塵的氣息又自他感應中完全消失,如同魚歸大海,片痕不留。

  天空中陰雲漸聚,又飄起綿綿雨霧來。

  枯竹表面上不動如山,暗地裏早運起真元,接連施展了七八種尋蹤覓氣的道法,神念一波波地在下方山林中掠過,可就是找不出紀若塵一點氣息來。

  這已是枯竹率眾追蹤紀若塵的第四天了。

  第一天時枯竹等人就追上了紀若塵。只是這小賊奸滑異常,道行雖然不高,可行動迅速,又精擅潛隱匿蹤的法門,實在難以捕捉行蹤。這樣一追一逃,眾人在方圓數百里的山林之中大繞***,足足繞了一整天。枯竹雖然追不上紀若塵,可也沒讓他逃了。

  入夜時分,枯竹等人仍不肯放棄。諒那紀若塵能有多少道行,追了這麼久,想他早已筋疲力盡,再也逃不了多遠。一想到若大一塊地極神鐵,一眾修士心中都是火熱熱地燙,真元似也憑空雄厚了三分。

  眾人正搜得起勁,忽聽轟隆隆驚天動地一聲雷鳴!驚回首時,只見紀若塵猶如鬼魅般自林木山霧間升起,黑髮飛散,面如凝霜,無聲無息地向最週邊的一個修士撲去,速度之快,眾人已是救之不及!

  那修士道行也自不低,無須眾人提醒,已覺察到了紀若塵的到來。他一聲斷喝,眉心間射出一道血線,藉著本身精血的催化,周身七件護身法寶一一亮起,刹那間防得滴水不漏。他冷笑望著紀若塵,左手已捏了一個道訣,只待鎖住紀若塵身形,立時就會有一道雷火劈下。

  尚在空中,紀若塵已抽出背後鐵棍,輕飄飄一棍攔腰橫掃。

  恰如萬千煙花綻放,修士七件護身法寶同時炸開,隨後身如一片落葉,無力地飄起、退後。他胸口道袍忽然破開,一點心頭熱血破胸而出,旋即被鐵棍吸沒!

  群修駭然之極!瞬間擊破七寶,這根毫不起眼的鐵棍,威力竟然大得不可稍擋!

  “地極神鐵!果然是地極神鐵!若大的一根啊……”一聲變了調的低吼傳來,那見多識廣的老者一見鐵棍,立刻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一棍擊出,紀若塵也不管那道士死活,轉身即走。那一襲青色道袍迎風鼓蕩,閃爍間已在數十丈外。

  一眾修士這時才反應過來,紛紛祭出法寶道術,各色光華彩霧雷火撲天蓋地襲來,卻都擊了個空,空將方圓百丈的密林夷成平地,紀若塵卻早去得遠了。

  此際親眼見到了若大一塊地極神鐵,眾修士身上的疲勞均是一掃而空,早忘了方才的驚駭恐懼,紛紛大呼小叫,祭起最強力的法寶遁光追了下去,連剛折在紀若塵手中的同伴屍體也顧不上照料了。

  修為最高的枯竹卻沒有急著追下去。紀若塵偷襲得手,回棍遁走之際不知為何身形突然一滯。枯竹道行高深,立時抓住機會發出了最得意的法術乾坤育陽印。此印內蘊風火二力,最厲害的是與枯竹心意隱隱相連,勁力千變萬化,中印之人極難將之徹底從體內驅離,只能任其侵蝕血肉真元。而此印不消,中印之人也難逃枯竹的追蹤。

  枯竹來到倒地不起的修士身前,暗歎一聲,就待收了他身上法寶遺物,日後好轉交他的同門。一眼望去時,枯竹猛然全身一震!

  那修士雙眼圓睜,嘴角猶自凝著最後那一絲冷笑,面容已定格在死前刹那時光。看來直到死前,他都未能對紀若塵那必殺的一棍有所反應。

  細雨如絲。

  “地極神鐵,唉,地極神鐵……”枯竹凝立空中,口中喃喃低語著。

  從紀若塵遁逃那天起,他率領眾人又追了三天三夜。枯竹有十足把握,紀若塵確是中了自己的乾坤育陽印。這三天來,若不是自己對留在乾坤育陽印中的真元有感應,怕是早就被紀若塵逃了。不過他的感應時斷時續,斷長續短,是以直到今日也未能追上紀若塵。從心底裏,枯竹也暗自有些佩服紀若塵。這小道士日夕受風熏火灼,尋常修士一刻鐘也受不住的苦楚,他居然能忍上三天!這份毅力忍耐,實是萬中無一。

  枯竹心中殺機不住湧動,若不在此時除了這神秘的小道士,憑他這份心力堅毅,日後必成大患。

  他一雙細眼中寒意隱現,透過濛濛煙雨,巡視著漫漫山林,耐心等候著感應到乾坤育陽印的一刻。其餘修士沒有這麼好的耐心,早自行散開,在周圍林中開始搜索起來。由於有過前車之鑒,眾修兩人一組,好互為照應。

  不知為何,那修士臨死之際的冷笑反反復複在枯竹腦海中浮現,怎麼都揮之不去。枯竹隱隱覺得,似乎自己忽略了什麼。但不論他怎樣想,都想不出心中的不安出自何處。

  就在此時,遠方忽然傳來一聲痛呼,顯然又是一名修士遭了毒手。

  枯竹山羊鬍子一動,本想沖過去,但又感應到那修士真元充足,不似是受了重創的樣子,於是又忍耐了下來。

  遠方林中,一個胖大中年修士一邊高聲咒駡著,一邊忍痛從肋下拔出一枝木箭。木箭上透著淡淡碧光,又刻著幾個符文,顯然塗了頗為厲害的毒。

  聽得他叫駡,散於四處的群修都聚集過來。眾人齊心合力,轉眼間就找到了發射木箭的來處。那是一個簡單卻精緻的機關,以鋼簧為動力,輔以一個簡單法陣以增強威力。木箭材質天然,射出時無聲無息,上面刻著的符文乃是專破護身道法的破甲咒,塗的毒也是藥性頗猛的化功散。胖大修士面色青灰,一邊罵,一邊止血、敷藥、吞丹,很是有些手忙腳亂。看他滿頭汗珠,痛得也是不輕。

  見他如此慘狀,眾人皆破口大駡道德宗,言道老不修、幼不教,那些道貌岸然的真人們沒一個好東西,是以才教出了這樣一個陰險下流、不擇手段的小妖出來。

  眾人痛駡片刻,忽然有一人驚道:“他布這麼一個陷阱作什麼?又殺不了人!莫非……是調虎離山之計?!”

  聽到調虎離山四字,眾人都是一驚,一齊望向獨留遠方的枯竹。饒是他們眼力過人,此時雨霧漫天,數裏之外的枯竹在他們眼中也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看到枯竹,每個人都心中大定,失笑暗忖著那小妖能有多大道行,敢去偷襲道行已與上清靈仙境界的枯竹?

  枯竹面帶冷笑,也如是想著,雖然他有些不明白,何以那小妖道的戰力會遠超其低微道行應有的水準。

  “或許是道德宗某種能夠掩藏氣息的秘法也不說定……”枯竹暗自寬慰自己,然而心頭那縷不安卻怎麼也揮之不去,而且越來越濃。

  枯竹鬚髮皆揚,一雙長眉也不住地跳動起來。一縷戰慄自脊椎底升起,一路向上竄升,直至頂心炸開,刹那間,枯竹有如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周身寒毛直豎,真元不受控制地急速攀升。於是本來被道法屏在丈許之外的雨霧撲面而至,將枯竹道袍打濕。

  枯竹猛地一個寒戰,只覺似有無數冰針自肌膚刺入骨髓,暗道:“原來這雨竟是如此冷法……”猛然間又一個念頭湧上心頭,刹那間有如千萬霹靂在識海炸響,早將枯竹驚得呆了!

  賈似道的遺影與那修士臨死時凝固的刹那冷笑交替浮現,循環往復,越來越快,只一個念頭起的功夫,已轉換了千遍萬遍,到最後完全重合在一起。地極神鐵點破賈似道護身道法,是用剛猛無匹的金屬勁力,隨後引得他真元化火自燃,是為木屬。待到殺那修士時,那一棍輕飄飄地與漫天雨霧融為一體,直到最後一刻才顯出殺氣來,這分明是最純正的水屬真元!能夠在金木水三性勁力之間如此自如轉換,絕不是一塊普通的地極神鐵本身能夠具備的功能,也不是紀若塵道行境界能夠達到的境界。

  “這……這是……”未等枯竹想得通透明白,後腦忽一陣刺痛,如一根針刺了過來!

  危急關頭,枯竹一聲大喝,左手上佩著的一枚古玉扳指驟然炸開,化作一團五彩玄光,護住了枯竹全身。這扳指炸力兇猛,也將枯竹三根手指炸得粉碎。五彩玄光混入枯竹血肉後,光芒先亮後收,旋即轉成灰撲撲的色澤,原本涇渭分明的五行道力融為一體,威力更進一層。這混沌玄玉戒是枯竹用來保命的法寶,足可擋得道行在上清神仙境界的道士全力一擊!

  枯竹如風轉身,只見面前雨霧向兩邊一分,紀若塵自雨中緩緩浮出,一棍正正點向自己眉心!

  紀若塵明明就在眼前,可是如果閉上眼睛,枯竹只會覺得面前是空蕩蕩的一片,完全找不到、鎖不住他的分毫氣息,許多大威力的道術根本用不出來。在這就要分出生死的關頭,如何使得?!枯竹一急,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紀若塵動作似緩實快,一棍有若天外飛來,根本不容枯竹躲閃反擊。那鐵棍與枯竹護身的混沌玄玉訣一觸,棍梢處立時湧出一團烏光。烏光所及之處,枯竹護體的混沌勁立時由灰色恢復成五彩玄光,而後不同玄光依五行相生相剋之道,與烏光完全融為一體,隨後炸開!

  轟!

  當空冒出一團數十丈方圓的熊熊火球,升騰向上。

  烈火當中,望著迎面而來的鐵棍,枯竹眼中透出絕望之色,完全放棄抵抗,只是拼盡全副心力感應到了下在紀若塵身上的乾坤育陽印,死命催動!

  紀若塵胸口撲的一聲竄出一道火柱,風火之中夾雜著無數細碎的血肉,他胸口處已多了一個碗口大的空洞,直露出了森森白骨!然而紀若塵目光清澈如水,全不當那些血肉是自己的,只是專心致志地一棍擊出。

  這一棍向著枯竹眉心而去,落處卻是後腦。鐵棍一觸即收,枯竹後腦處已破開一個針尖大的小孔,一滴本命精血噴出,被鐵棍吸了去。

  刹那間煙散火收。

  枯竹面如死灰,肌膚灰敗,全身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他再也不能在空中凝停,向地面墜去。

  紀若塵凝立空中,更不向枯竹多看一眼,只向數裏之外目瞪口呆的一眾修士一指,淡道:“他日當盡誅爾等闔族老幼,以為今日回報!”

  言罷,紀若塵即踏雲而去,一襲青衣轉瞬間隱沒於脈脈雨霧之中。

  行將落地時,枯竹全身血肉已盡數萎縮,行如乾屍。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芒,從牙縫中擠出一絲聲音:“原來……那神鐵已有了靈識!敗在這絕世凶兵之下,倒也……不冤……”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5
十六 蒼生 中

  山風撲面而來。

  紀若塵若一尾遊魚在風中林間穿梭著,一步數丈,片刻間就已去得遠了。他速度也不甚快,尋常一個修道人飛起來都要比他快上一些,不過他一起一落之間沒有分毫煙火氣,更是完全不動真元。如今他已知道,自己這分源出當年打悶棍時練出的身法絕非尋常,別的不說,單是不動真元這一點,就能夠完全避開修道之士的神識鎖定,這一神通足以驚世駭俗。縱是那些上清真修,不全力運使法力搜尋,也休想探察得出紀若塵行蹤。

  此時紀若塵還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光曉得自己能夠避開修士的神念搜索,而不知道何以能夠如此。而另外一點他不曉得的則是並非所有上清真修都能搜尋到他的氣息,除非道行已高到了上清天仙之境,否則也是難以探尋。

  在山林中穿行了大半日,估計已遠行數百里之後,紀若塵在一條山溪旁駐足,飲兩口溪水,吃幾枚山果,稍作休憩。

  山間輕風拂過,將一縷細細的血腥氣帶過他的鼻端。紀若塵心下一動,將背後鐵棍取下,放置膝前。他已用過這塊定海神針鐵數次,按理來說,神鐵上的禁制用一次就削弱一次,現下至少也該有五六千斤重,以他的真元早該運使艱難了。可是不知為何,此次下山後一共用過三次神鐵,份量卻一次比一次輕,此時手上這根鐵最多也就百來斤重。可是神鐵份量越輕,這威力就越是猛惡!與枯竹一戰,紀若塵根本沒有把握能夠殺他,只想擊傷枯竹之後能夠脫身遁走。誰知手中神鐵在擊出刹那,忽然變得通靈一般,竟然自行發出一道道五行道力,以相生相剋之法破了枯竹的混沌玄玉訣。這且不論,這根定海神針鐵竟還吸出了枯竹一生苦修所化的本命精血!

  此時鐵棍末端陰刻的那個塵字中隱隱有血光流轉,細細看去,似可見一縷血氣在字中來回衝突,想要脫困而出,卻被牢牢禁制在字內,不得脫身。那枯竹本命精血化作的血氣十分有靈性,似感應到紀若塵在注視著它,登時發出細細的哀鳴,就似在求饒一般。

  紀若塵雙眉緊皺,慢慢伸手握上了鐵棍。他慣常執握的所在,正好將那個塵字覆蓋在內。這次一握上鐵棍,紀若塵只覺塵字中湧出一道血氣,自掌心流入體內,頃刻間就化作一片暖意,散入經脈玄竅當中,與本身真元溶為了一體。他體內所餘無幾的真元立刻被補上了大半。

  紀若塵登時小吃一驚,因為那塵字中封存的血氣才淡了一小半而已。如此看來,塵字中封存的血氣足夠他補滿兩次真元了。若在平時,他想要補滿真元至少也得靜坐一天一夜才行。

  新生的真元緩緩在經脈中流動,這些真元中仍含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與三清真氣的恬淡平和大為不同。血腥之中既含著有刻骨仇恨,又有枯竹瀕臨滅亡前的絕望與哀求。仇恨激起紀若塵心底深處的濤濤殺意,並不出奇。可是枯竹的絕望與哀求並未令他心軟,引來的只是蔑視,然後這蔑視又化作更濃烈的殺氣,這就有些不對頭了。

  紀若塵心底一陣不舒服,立時就有種衝動要回身去將那些跟隨枯竹來的修士都給殺了。不過他心志極是堅毅,一覺察到不對立刻靜心凝思,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這才硬生生地將心底湧起的重重殺意給壓了下去。

  如此折騰一番,他早出了一身大汗,濕透重衫,辛苦補足的真元又消去了大半。紀若塵定了定神,苦笑了一下,從玄心扳指中取出一粒深檀色的藥丸,吞了下去。藥一入腹,有若春風化雨,沁出絲絲縷縷的真元,補潤著他虛弱的經脈。紀若塵數了數玄心扳指中餘下的藥丸,只有三粒剩下了。這些玉胎丹可在半個時辰內補足服者真元,頗為珍貴。此次紀若塵下山也只領到了五粒,還是雲風道長特別關照的結果。他被枯竹等人連日追殺,能夠堅持到底,全靠了這些丹藥。

  他的目光又落在定海神針鐵上,陰刻的塵字中仍有半汪血氣流轉不休。

  “原來你已經有靈性了啊!這麼重的殺氣,該是一把凶兵才對。”紀若塵淡淡地笑了笑,又自語道:“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駕馭得了你,唉……”

  紀若塵輕歎一聲,將神鐵負在背後,又向東行去。他一步剛踏在半空,忽然一個厚重雄渾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連幾個肉蝦都不敢殺,還妄想來駕馭俺?!”

  這一聲吼來得極是突然,事先絕無半分先兆。紀若塵大驚之下,體內剛運轉起來的三清氣登時大亂,於是一頭從空中栽下,重重摔在林間草甸上。

  紀若塵打鬥經驗頗豐,就勢一個翻滾,閃出數丈之外,隨後身體突然自地面豎起,右手握住背後鐵棍,喝道:“什麼人在裝神弄鬼?!”

  那神秘聲音忽然又在他耳邊響起:“我不就在你身後嗎?你在看哪里呢!”

  紀若塵一愕之際,還沒反應過來,背後忽然傳來一道極沉重的壓力,驟然壓得他脊骨喀喀作響!這道壓力,少說也有數萬斤之重!

  他哪吃得消這等力道,登時撲通一聲,被牢牢地壓在地上。好在重壓來得快去得也快,忽然就消失了。不然的話,紀若塵的脊椎都會被壓斷。

  紀若塵心下駭然,當下慢慢站起,只見面前三尺處飄浮著一根三尺鐵棍,正是自己用慣了的那根定海神針鐵。鐵棍上自己親手刻下的塵字向著自己,字中血色流轉,(奇*書*網^.^整*理*提*供)倒有些似一隻張開了的眼睛一般。

  紀若塵在打量著它,它也在打量著紀若塵。

  一人一棍互瞪。

  良久,紀若塵方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什麼東西?”

  棍曰:“俺當然不是東西!”

  “那你是什麼?”

  棍冷笑:“愚物!連俺這等神兵都看不出來嗎?”

  “神兵?!但凡神兵,必有靈性,這倒是沒錯,可是其他神兵我也見過一兩件,哪有……哪有你這樣的?”紀若塵實在覺得有些難以措辭,不知如何表達了。

  “蠢材!你怎麼敢將俺與那什麼混沌鞭之類的俗物相提並論!俺神通廣大,不與你細細分說一番,你又怎能曉得個中秘奧?”

  那棍果然通靈之極,當下棍身一震,發出一聲如龍吟虎嘯般的長鳴,隨後周圍狂風大作,空中電光繚繞,一朵濃得如墨般的鉛雲當空沉下,罩住了百丈方圓的一大塊空間。

  一聲霹靂之後,數道紫電盤旋而下,將這方密林殛得樹倒枝斷,威勢無窮!

  紫電環繞中的鐵棍大放光華,隨後那低沉深厚的聲音才徐徐響起,娓娓道起往事。

  此鐵原本藏於地心沉處,受太古毒炎煉化,就這樣無知無識地過了不知幾千幾萬年。忽有一日,天地衍機變遷,地裂山崩,它就這樣從地火中浮到了東海極底處。也就在這一刻,它有了自己的靈識。只是它實是天地間一件至凶之物,所處的地火裂谷全無生機,全沒個可以交流說話的物件。

  就這樣,於東海極底沉浮了百餘年的寂寞辰光後,恰有一只得道璿龜遨遊至此。它見此鐵大有靈性,地火裂谷看似凶地、實是靈穴,於是索性住了下來。它一面與神鐵探討些天地大道的至理,一面與它講些其他海域甚至是東海之外,那一片神州大陸的風光故事。後來那璿龜言道神鐵秉性凶厲太甚,一旦出世必將造下天大殺劫,它願在此久居,以自身丹元慢慢化去神鐵凶性。只是此鐵乃是在太古地炎中浸淫億萬年而生,凶性濤濤如海,哪是輕易化得去的?好在璿龜論耐心或許是天下第一,慢慢煉上千百年時光,只消化得神鐵百之一二的凶性,也算功德一件,他日或可做得道飛升的本錢。

  於是日遷月輪,匆匆又是數十載過去。

  直至這一日,一個在神鐵口中長得矮胖黑粗的蠢物道人來到了這杳無人煙的東海海底。

  那道人見了神鐵,登時滿面歡喜,繞著它連轉三圈,一對倒三角小眼盯著它打量個不停,那目光要多猥瑣就有多猥瑣,直看得神鐵上下不自在,就似周身生滿了鐵銹一般。

  “妙極,妙極!想不到在這方靈穴內居然還有這麼一件神物,俺隨便逛逛都能尋到靈穴,撞上神物,這等濤濤大運,嘖嘖!實在是沒得說啊,連俺自己都佩服自己!嗯,倒不知你這物事的運數如何,且待俺算上一算。”

  那道人掐指一算,又喜笑顏開,道:“你我能夠在此相遇,果是有緣!呸,什麼有緣,分明是你的福氣才對!待俺好生安排一下,這件大事倒多半要著落在你身上。看你自地火混沌中生出,也沒個名姓,也罷,且待俺賜你一個響亮的名號……”

  也不待神鐵抗辯幾句,那道人一隻短胖肉爪已摸將上來。神鐵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靈識就此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6
十六 蒼生 下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終在一片綿綿細細的血腥氣中,秉性中的凶厲令它蘇醒過來。那正是紀若塵擊殺第一個修士的時候。初醒時分它仍有些渾渾噩噩,直到得了枯竹的精血滋養,方算完全清醒過來。所以直到這一刻,定海神針鐵才現出了本來面目。

  神鐵與璿龜相處百年,多少通了一點人情世故,知道這世間眾人多是敬神畏鬼、欺軟怕硬的主,於是在現出真身之前召雲喚風,引得天雷紫電繞身飛舞,先壯壯聲威再說。

  鐵棍滔滔回憶至此打住,紀若塵卻覺得它言猶未盡,順勢問道:“那道人說有件大事著落在你身上,是什麼大事?還有,那個名號有多響亮,說來聽聽……”

  猛然一陣腥風吹過,鐵棍似乎發出一聲怒嘯,塵字中血光大盛,陣陣凜冽殺機湧動,如潮水般向紀若塵湧來!在這濤濤殺氣之前,紀若塵只覺自己有若一株海草,神識隨時都有可能被殺氣吹散。耳邊最初響起的是陣風嘯音,隨後就變成了千千萬萬生靈的喊叫,嘶吼,咆哮。這股巨聲混在一起,起初還有若千百個霹靂在耳邊炸響,到後來竟然變得無聲無息,只有無數無形的震盪狠狠沖刷著他的神識!

  濤天殺氣來去如電,當頭一個巨浪掀過,就消得乾乾淨淨。

  殺氣褪去良久,那些怨靈生魂的吼叫仍在紀若塵耳邊徘徊不散。紀若塵心下駭然,若不是聽了神鐵的過往軼事,只看這些殺氣,定會以為這根神鐵不知屠戮過幾千幾萬生靈。

  神鐵收了殺氣,語氣忽然變得冷硬起來,道:“就這樣吧。今後你最好能變得殺伐果敢些,給俺多找點血食來,不然俺餓得厲害了,說不定哪天就吃了你。”

  話已說完,神鐵收斂了光芒,自行飛回紀若塵背後,又歸於沉寂。

  紀若塵靜立片刻,忽然笑了笑,繼續向頭行去。對於神鐵的威脅,他倒並不太放在心上。這兩年來他已在生死之間徘徊數次,早不把生生死死放在心上,又何懼一根鐵棍?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就是這個道理了。另外以神鐵的靈性和道力,若真要吃了自己,只怕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紀若塵一提道那件大事,以及神鐵的響亮名號,似乎定海神針鐵就勃然大怒,這當中的緣由,日後有瑕,倒是要細細探究一番。

  有念及此,紀若塵似乎感覺到背後的神鐵隱約震動了一下,然後又沉寂下去。

  這次東行,可謂一路坎坷。紀若塵但見市鎮村莊漸漸繁華,仍有盛世煌煌景象。然在路邊也偶見餓殍,村邊鎮外,時常可見成群結隊、衣衫襤褸的遊民,他們目光茫然,全不知明日之餐現在何處。有時會有車轎路過,前導的隨從騎士一個個衣甲鮮明,膘肥體壯,執鞭縱馬,將道左聚集的遊民哄散,免得他們身上的氣味衝撞到了車轎裏的老爺太太們。

  官道旁不到十丈,就是大片望不到邊的良田。此時寒冬初過,田裏的土剛翻過一遍,泥土清香混在風裏,讓人說不出的神清氣爽。這一塊塊良田,入秋時就是大擔大擔的糧食。

  上山修道前,紀若塵小小年紀就曾流落天涯。他當然知道這冬末春初時風光是最好的,但對天下貧苦人來說,這也是青黃不接的日子。本朝明皇治國還算有方,前面幾十年天下太平,號稱盛世,江南又素為魚米之鄉,紀若塵倒沒想到還未到最艱難的時候,一路上就已經有如此之多流離失所的饑民。回想過去三年,還算風調雨順,也沒什麼大的天災,路邊怎會有如此多的饑民?

  紀若塵也只在心中略有疑惑而已。這幾年他一心只在修道煉丹,勇猛精進上,哪里學過什麼治國齊家的大道理?何況能夠駐足看一看蒼生黎民的生活,也算難得的閑瑕了。

  江南富庶,又山清水秀,多的是氣脈靈動的名山,修道門派自然也不少。經歷過枯竹的追蹤後,紀若塵早已發覺天下局勢已截然不同。前幾次下山時,那些零零散散的小門派畏懼道德宗千年積威,根本不敢出死力與道德宗相鬥,更怕結下不解仇怨。號稱天下圍剿道德宗,但組織上其實是一盤散沙,除了一些邊緣旁支弟子外,道德宗根本沒怎麼受損。一些在山外行走的本宗弟子有時含憤出手,反而讓那些小派死傷慘重。

  可是這一次不光是各門各派組織嚴密,而且門派中許多閉門清修的人物也紛紛出山,比如重樓派的賈似道,又如枯竹。特別是枯竹道行深厚,就是放在道德宗本山排名也當在前七十之內,可是出身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派,至少紀若塵還分辯不出他的道法來歷。這等人都開始出山圍剿道德宗,這形勢還不明顯嗎?

  “顯然,你為魚肉,人為刀俎。”

  某次大戰之後,或許是血食吃得滿意,鐵棍終於開口就當前時局下了論斷。

  這幾日來他只消亮出道德宗弟子身份,就似捅了馬蜂窩,足可把方圓百里內的修士們都惹出來。好在邪修們素來不與正道共同行動,倒多少給了紀若塵些喘息的餘瑕。

  紀若塵從不與成群修士正面相鬥,只是放下了話,但與道德宗為敵,此仇不死不休!每一次逃脫圍攻,紀若塵都將參與圍攻群修的門派暗暗記了下來。一旦路上遇到了這些門派落單的門人弟子,則或暗襲,或強攻,定要斬盡殺絕,不留餘地。

  紀若塵身法神鬼莫測,掌中定海神針鐵恢復靈性後威力大增,一擊之威可謂驚天動地、碎石裂山!那些被他偷襲的修士道行都不怎麼樣,又是措不及防,如何擋得一擊?

  每隔兩三日,總有修士折在紀若塵手裏。雖然神鐵但凡遙遙感應到左近有大群修士,就叫囂著要去取血食,可紀若塵完全我行我素,不為所動。神鐵雖不滿意,不過隔日總能有血食入口,勉強滿足了它的底線,沒有徹底顯出凶性來。

  神鐵其實也幫了紀若塵大忙。那些折了門人的門派想要報仇,幾次埋伏了大隊人馬在左近,然後派一兩個門人當誘餌,想要引紀若塵出來。可能是想血食心切,定海神針鐵隔上百餘裏就能感應到大群修士存在,於是催著紀若塵前往取食。紀若塵得了提醒,當然趨退遠引,讓那些修士們空自埋伏數日,等得心焦火燥時又得到了紀若塵在數百裏外殺人的消息。

  如此過了十餘日,整個江南修道界已是一片大亂。隨著賈似道和枯竹的死訊傳開,一眾修道門派更是人人凜然,心底暗生恐懼,於是嚴格約束門下弟子不得單獨行走江湖,道行低的更不許出山門半步。道行有成的群修則加緊動作,一面四處巡行、探察紀若塵行蹤,一面在各處設下埋伏,坐等紀若塵上來送死。

  這一日風和日麗,武當山南麓一處無名山谷中清氣隱隱,六七名修士或站或坐,散落於山谷各處。他們在此設伏,只消百里範圍散佈內的眼線發現紀若塵行蹤,就可趕過去一舉擒殺。

  眾人皆是煉氣之士,但在這山谷中枯等五六日之後,也有些心浮氣燥,十分盼望能有紀若塵的行蹤資訊。

  眾人這幾日運勢看來不錯。

  正心焦際,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群修聞聲望去時,只見一人步進山谷,徐徐向眾人行來。

  午後驕陽正烈。迎著日光望去,群修只能看到來人身影輪廓,連面目都看不大清楚。但那根黑氣繚繞的鐵棍眾人不可能不認得。

  “紀若塵?!”一名老者瞳孔急縮,一口喝破來人身份。

  那人並不答話,仍向群修行來,腳步並未見疾,速度卻是越來越快。老者長眉顫動,此刻直面紀若塵,他仍感覺不到對方身上分毫真元氣息,也難怪江南修道界出動這麼多人力物力,這許多時日也捕捉不到紀若塵行蹤。

  然而那根鐵棍宛如有靈氣,散發的殺氣如有實質,若一根根鋼針刺在老者身上。

  老者縱橫半生,自不是簡單人物,當機立斷,一聲清嘯有若鳳鳴,直沖九宵!

  眾修早準備多時,此刻得了命令,諸般法寶道術如風卷雨疾,向紀若塵迎頭罩下。當頭襲來的是一把飛劍和兩道紅蓮業炎,又一塊錦帕當空落下,兩根捆仙繩分從左右襲上。老者更是雙目皆赤,胸口鼓起一尺高,滿面通紅,隨後口一張,團團五色真火裹著一顆金丹沖出,直向紀若塵眉心擊去。

  這老者竟然一上場就噴出內丹,欲與紀若塵決一生死!

  紀若塵虛握著定海神針鐵的五根晰長手指驟然一緊,團團黑氣立時被神鐵吸得乾乾淨淨。他步伐不變,速度卻一提再提,連跨三步之後,身影已快得有些模糊。

  面對眾多法寶道術,紀若塵不閃不避,定海神針鐵高舉過頭,驟然一聲大喝,一棍擊在老者內丹上!

  群山間忽然響起一聲悠長深遠的鐘鳴……

  只在刹那,一道黑氣已在山谷中蜿延穿過,凝停在山谷的另一端,慢慢現出紀若塵的身影來。

  他負起神鐵,默默向東行去,再未向身後望上一望。

  殘陽如血,映得穀中草木一片豔紅。紀若塵方才立足處,青草早被鮮血染赤,但在這濃紅似血的陽光下,這一片青草也漸漸融入整個山谷的血色當中。

  “痛快!痛快!……”山谷早已沉寂,只有定海神針鐵深厚的聲音仍回蕩不休。

  直至月上林梢,才有修士尋到了這一片山谷,但見穀中伏屍處處,血氣彌天,自此江南道上,又是一番人心惶惶。

  自吟風重歸青城,這青墟宮中的清氣就一日濃過一日。漫山老木生枝,枯山湧泉,雲蒸霞繞,瑞獸來朝,眼看著一個人間仙山已有了三分模樣。

  青墟宮上下,人人修為皆是大進,就連那些天資愚鈍的火工雜役,修道也有進境,頗有些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意。

  吟風整日不是靠著飛來石小憩,就是遠眺茫茫雲海,行蹤從不離飛來石百丈範圍。飛來石頂,顧清被一團青氣托著,浮空而坐,雙目似閉非閉,正修習無上天道。遙遙望去,那團青氣恰如一朵蓮花,顧清坐處正是蓮心。

  冷月淒風下,吟風正憑崖遠眺,在他雙瞳之中,芸芸眾生正忙碌如蟻,雖入夜也不得息。他心頭忽然微微一動,於是回頭向飛來石頂望去,正看到顧清徐徐張開雙眼。

  吟風雙眉微皺,道:“清兒,這一道金丹該當養足三十六日的,現下還差三日,你怎麼就出關了?”

  顧清似沒聽見吟風的話,只望向遙遙東方,片刻過後,方才道:“我忽然有些心悸,應有凶物出世,所以出關來看看。”

  吟風向東方望瞭望,淡然地道:“區區一塊太古頑鐵而已,掀不起多大風浪。你提前出關,道丹還不圓滿,須得再養七十二日方可。”

  顧清似若有所思,又道:“喚醒一塊定海神針鐵當然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此行是為了取回靈氣之源,這可不是小事。天機地氣各有其所,現在天下二十四靈穴已被道德宗破了三處,若再加上這一處,則天地氣運崩壞,必然天下大亂,神州塗炭。”

  吟風皺眉道:“生靈塗炭又如何?你儘快修成紫府仙身,與我羽化飛升,了卻了這百世輪回的因果,方是大事。你我同歸仙界後,有千萬載的時光同參天書奧義。大道茫茫,眾生如蟻。在無盡仙道之前,什麼黎民蒼生,都不過是些浮世塵埃罷了。”

  顧清長身而起,伸手一招,身上青氣彙聚一起,化成一柄古劍,自行飛入她手中。她纖指輕撫著劍柄上的紋路,沉思一刻,方道:“我於這世間輪回百次,卻不忍見蒼生受苦。待我先將他攔下,再回來閉關吧。”

  她語聲一如以往的淡漠,也如以往的絕決。衣袂飛舞中,顧清淩空步虛,已向東方行去。

  吟風望著顧清的背影,淡道:“若紀若塵不肯回頭,那又如何?”

  “若果真如此,為天下蒼生故,我劍下不會留情。”顧清的聲音在峰上繚繞,人已漸漸隱沒在夜色之中。

  “如此就好!”吟風點了點頭,伸手當空一指,顧清的古劍遙遙發出叮的一聲嘯叫,似與他這一指相應和。

  顧清似是一無所知,安步在夜色中行遠。

  夜風撫峰,浮雲掩月。

  也不知在峰頂立了多久,吟風方一拂袍袖,咄的一聲輕喝,眼前立刻現出一團光霧,霧中隱現一個陰沉沉的所在。光霧轉瞬即逝,內中景物吟風卻已看得清清楚楚。

  吟風搖了搖頭,暗道:“但凡天下靈穴必有凶獸鎮守,倒沒想到這處靈穴中竟然守著一條碧甲璃冰龍。嘿,別說區區一個紀若塵,就是道德宗那幾個真人單獨遇上了它,多半也得落荒而逃。有這頭凶物鎮守,這個地方看來非是一般的靈穴啊!”

  “既然有此龍鎮守靈穴,那紀若塵道行低微,如何能夠識得這頭上古妖龍的氣息?定然是冒失撞上門去,化作妖龍口中食糧罷了,又何須你走這一遭?你倒是用心良苦,唉!”想到此處,吟風不禁輕輕一歎。

  他又向東望,目光刹那間穿越千山萬水,落在了碧甲璃冰龍藏身之處。

  尋常修士若問前途凶吉,須得沐浴更衣,焚香靜坐,待心極誠,神至靜時,方起卦問卜,再於模糊一團的卦象中看出些吉凶端倪來。若能如霧裏看花,已是極高的相學修為了。如吟風這般,叱喝揚眉間即已知萬事本來面目,已是近于全知全能的神仙手段。

  那碧甲璃冰龍所居處是一片幽幽大澤,再遠些就是終日為茫茫薄霧重重鎖起的大海。縱是以吟風的目力,也看不透海上終年不散的雲霧。

  向海霧凝望片刻,吟風收回了目光,暗忖這塵間果然煙波詭鷸,處處藏龍臥虎。他知道那片海名為無盡海,是天下三大妖族聚居的凶地之一,可是內中藏著哪些厲害的大妖,卻始終看不透。偶爾,吟風也會起一線爭勝之心,想要到那無盡海中走上一走,看看裏面躲著的究竟是什麼厲害人物,居然連自己的目光都望不穿、看不透。不過這念頭也就是想想而已,於這最後一世的輪回中,吟風早不將這塵間的事掛在心上,自然也懶得理會一個隻會窩藏一隅的區區妖怪。

  忽然,吟風心中又升起一線喜意:“或許是這頭妖龍的巢穴太過靠近無盡海了,所以她才未能看透靈穴中還藏著這頭凶物!”

  此刻在無盡海中,卻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靜,一聲聲長的呼喊輕易就穿過數百里的海面,相互傳遞著訊息。

  一處海面上忽然湧起一團黑浪,一名肩扛雙頭狼牙棒的洪荒衛破水而出,銅鈴似的凶目四下張望。

  本來平靜的海面猛然湧起數道大浪,道道浪濤皆指向一處,匯成一道沖天狂浪,直上百丈高空,方才落下,恰似下了一場暴雨。

  浪消後,海面上已多了六名形態各異的洪荒衛,一齊向無盡海邊緣行去。

  先前那名洪荒衛高叫一聲:“四隊長,你們這是去做什麼?”

  六名落荒衛聞聲停步,其中最高大的一個回身道:“二十六,你不好好地守著小姐,跑上來幹什麼!一大人說我們外面有一頭什麼碧甲璃冰龍,看著挺礙眼的,讓俺們幾個去把那蠢物捆了,找個沒人的角落一扔,先餓它個幾年再說!俺要急著辦事,沒空和你多說!你速速回海底去守著小姐,如果小姐多吃了一點苦頭,嘿嘿,哼哼,俺就向老五把你給要過來,非得好好操練你個幾十年不可!”

  二十六嚇得一陣哆嗦,兇焰立斂,匆匆忙忙沉入海中。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6
十七 相見

  這一日朝露仍在、旭日方升,紀若塵口鼻中噴出一縷青氣,緩緩張開雙目。迎著他的,是滿眼金白陽光。他揮袖起身,步出藏身的山洞,不疾不徐地登上峰頂,憑峰遙望。

  此山已近東海,遙向東望,但見一輪紅日剛出,將半天雲海染得火紅。雲海下方,隱約可見一片大澤,澤上煙雲彌漫,將這片大澤本來面目藏於其中。煙水氣隱現青黑,凝而不散,兼有阻擋目力神光窺探之功,並非尋常水霧。

  大澤再向東去,只見一片蒼茫。那裏即是天下三大絕地之一的無盡海,紀若塵並不陌生。登峰之前,紀若塵在山洞中枯坐一日一夜,將自下山以來經歷的每一場鬥法都細細回思過,對方的門派、得意道法、專用法寶、特殊戰法皆未放過,然後再與自身修習道法以及讀過的道典相互印證,反復推敲對方道法的得失之處。如此下來獲益良多,甚而有幾個小門派的修煉方法都被紀若塵推演出三四分來。

  三清真訣實不負天下第一道典之名,浩浩然如北冥大水,天下雖有萬般修煉法門,但在這片平滑如鏡的無邊大水前,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來。以北冥之大,縱是泰山瓊州也能倒映如畫,何況這些零散小門派的功法?最多也就算得上一二土丘罷了。

  一日夜之後,紀若塵胸中已有溝壑,出洞之時,儘管真元道行未有寸進,然則氣度已有所不同,少了一分狂放殺伐,多了一分瑩潤內斂。

  此時登峰遠眺,紀若塵但覺天地從未如今日之寬,若在昨日,必定引吭長嘯,一舒胸臆。但今時今日,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他凝望水澤上變幻莫定的雲氣,面色漸漸凝重。紀若塵的眼光今非昔比,漸漸看出那片大澤上的水霧中有一縷若隱若現的妖氣。這妖氣十分隱晦,分毫也不張揚,偶爾浮現,只見道道青黑煙氣透出,盤旋數周,有如數道黑龍飛舞,眨眼間又散了去。

  天下大道殊途同歸,人與妖修煉法門不同,本質與目的卻都是一樣的。就是修行過程中的幾大階段,仔細推敲其實也有很多共通之處。道德宗妙隱真人留下的寥寥幾篇文字中,就提到過人妖修行大道其實並無不同,只是世上修道之人多半狂妄自大,以正統自居,瞧不起天下妖族,其實不知如此一來,實等如是為自己設下籬籠,局限了今生成就。

  當然人妖也有所別,人得道飛升最多需要數百年,而妖族飛升起碼也得千年,這也就成了修道人瞧不起妖族的一個理由。

  紀若塵與青衣相處日久,曾親眼見識過洪荒衛的厲害,當然不會如那些俗人般對妖怪有偏視之意。水澤上空隱現的妖氣淡而不散,威而不厲,浸浸然有包容萬物之意,實是非同小可。那水澤中盤踞的妖怪已修去已身凶性,道行日漸圓滿,也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到此地步。

  據神州氣運圖所示,靈穴就在這片水澤深處。紀若塵雖然本領大進,但也知想從這等巨妖鎮守下取得靈力之源,那是妄想。

  他沉吟片刻,感覺以自己的身法與凝息之術,或許可以瞞過這頭巨妖,悄悄潛入水澤中察探靈穴。但妖與人不同,多數妖族靈覺遠超人族,紀若塵至多有四成把握可以潛進水澤。

  “四成把握嗎?”紀若塵皺了皺眉,隨後又舒展開來,自語道:“四成把握也不算小了。何況看這妖氣,肯定是個得道之妖,實在躲不過去,說不定還可以打個商量什麼的。”

  他束了束道袍,就準備下峰。從絕峰上望去大澤並不遙遠,然則一路走過去,至少也得大半日功夫。許多妖族都是晝伏夜出的性子,因此夜探水澤並不是個好主意。

  紀若塵剛剛邁步,忽然一道山風撲面吹來,風清而冷。又有數點晶瑩水滴自天而降,打在紀若塵足尖前的岩石上,撞出了數朵細小如冠的水花。

  “下雨了?”紀若塵望著山岩上的水跡,雙眉漸鎖,面色罕見地凝重起來。

  他緩緩抬頭,望向天空。上方剛剛還是碧空如洗,這一刻不知何時已聚起數十裏方圓的雲團。雲團中心厚重,向四周漸伸漸薄。依常理看,如此厚重的雲層早該是深黑如鉛,但這團雲卻是亮白的異乎尋常,反將山峰映得半點陰影也無,就如雲中藏著一輪熾烈無比的驕陽一般!

  風靜而雲動。雲團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旋擴張,並且不斷下落。降至紀若塵上方不足百丈時方始停止下降,此時雲層早已擴張超過百里,紀若塵環顧一周,除東方還能透進一抹霞光,其餘天空都被茫茫雲海所籠罩。

  翻天覆地的變化,不過發生在數下呼吸之間。

  雲層越來越亮,將山川林森照得通明,再無絲毫陰影存在。紀若塵不再望向天空,而是抬起左手,掌心光瑩如玉。雲層的天光映射下來,將他左手染上一層若隱若無的淡紫色。

  望著這似曾相識的淡紫,紀若塵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陰翳。忽聽得聲喀嚓如銅鏡破裂的輕響,十餘道紫色電光若道道長蛇,蜿蜒自雲天橫過!

  雲團中心處悄然散開,紫火天雷自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結成七個雷珠,環繞飛舞,托著顧清自雲層中徐徐下落。

  經日不見,她依然素衫一襲,渾然不染半絲塵間煙火氣,若不是那絲縷說不明、道不清的牽連,縱然她立在面前,紀若塵如閉上雙眼,也會渾然不覺她已來了,只會以為前方是茫茫群山大川,撲面而來的浩蕩天風又強了一線而已。

  若說有什麼分別,那就是她那雙空明眼眸所倒映的山川萬物、天風浮雲,偶爾會有一道天火自空落下。

  顧清長袖一拂,漫天雷雲天火頃刻間化得乾乾淨淨,就這麼雲淡風清地落在紀若塵面前,距他不過三尺。

  紀若塵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歎道:“你來了。”

  顧清點了點頭,淡道:“我來了。”

  兩句話之後,兩人同時陷入沉默,縱以他們絕世的天資,竟也找不出第二句話說。

  三尺之地,伸手可及。然而咫尺天涯,如此距離,卻不知何年何世方能縮近。

  良久,紀若塵忽然長出了一口氣,微笑道:“你不是在苦修天道嗎?突然過來找我,總是有事的吧。”

  你看,見面原來就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啊!紀若塵心底暗自自嘲著。雖然午夜夢回之時,他曾無數次想起若有朝一日得能再見,那情那景,該是何等模樣。可任他想了無數次,也沒想到這一刻真的見了,其實根本沒那麼複雜。

  原來,相見如此容易,如此簡單。

  素來萬事萬物成竹在胸的顧清,不知怎地,竟然就被這一句話給問住了。她淡色的雙唇微張,凝結了一刻,方道:“若塵兄,敢問此去何方?”

  這句話一出口,不光是紀若塵凝滯了一下,就連顧清自己似也怔了一怔。

  恍然間,紀若塵仿如又回到了從前,他懷抱厚厚道典回到自己書房時,驚見了那安坐主位、素衫如洗的她。她曾讀過的《太平諸仙散記》,此刻仍被他放在書架上特別的位置,從未再動過。

  那一個早晨,陽光溫潤淡和。

  還記得,面對目瞪口呆的他,她說的第一句話是:“若塵兄,不必客氣……”

  昨日今時,同樣的稱呼,可其中的意境已截然不同,相距之遙,恰如冥山炎海。

  當日兩人一言一談,一舉一動,如流水般自紀若塵心頭流過。

  紀若塵抬起了頭,迎上了顧清的目光,面上的笑容也變得灑然自如,道:“在西玄山呆得悶了,現在天下大亂,所以下山四處走走,也是個歷練。”

  顧清凝望著紀若塵,但見他與自己坦然而視,目光中沒有分毫的遊移閃煥,當下暗歎一聲,問道:“若塵兄此次下山遊歷,手上的孽緣又多了不少吧?”

  紀若塵左手提起,這只手纖而有力,肌若凝脂,隱約有光華流動,正是道行小有所成的標誌。

  他望著自己的手,微笑道:“本來孽緣就不算少,也不在乎再多個幾十件的。何況那些人修為不足,卻不自量力,四處捕殺我宗弟子,皆是可殺之人。殺些可殺之人,我又何愧之有?”

  顧清眼中光影流轉,重又轉為淡漠,道:“我輩修道之人,當上體天心,以天下為念,以眾生為憐,如此方有望得證金仙大道,羽化飛升。若塵兄,你如若把持不住自己的殺心,不說今生,怕是十世百世之後,也無緣仙途。”

  紀若塵失笑道:“千百年來,得道者不過寥寥數人,大道又何其飄渺無憑?再說修仙路上人多,也不獨少了我一個吧。”

  一句話說完,紀若塵定睛望住顧清雙眸,目光轉亮,有如實質,冷然道:“道德宗本來領袖修道諸派,現下卻成天下修士圍攻道德宗之局。明皇那道聖旨于修道之士而言,實與一張廢紙無異。何以轉眼之間,時局就能如此急轉直下?我雖然年輕識淺,也知道這當中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我宗惹了仙怒,才招致了這等禍事。普天之下,與這仙字最沾邊的,該就是青城山上坐著的那位了吧?”

  顧清輕歎一聲,散去了身周與天地渾然一體的淡漠,道:“道德宗倒行逆施,實是天下禍亂之源。如若放任不理,則不出十年,天下必然大亂。那時生靈塗炭,不知要延續多少年。你不知個中情由,這也怪不得你。他……他這樣做,實是有道理的。”

  紀若塵眼中閃過一絲落寞,轉頭望向茫茫群山,靜觀雲嵐起伏、濤生雲滅。片刻後方道:“自我修道之時,就不斷有人告訴我大道蒼茫、眾生如蟻的道理。修道之士有大神通者足可移山填海,於是在我輩中人眼中,世間凡俗皆是庸庸碌碌,為一點生計奔波終生,說不出的可憐可歎。其實天下修道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那居於上位者不過略示了心意,他們立刻爭先恐後的甘為馭策,真是可歎,可笑!”

  顧清搖頭道:“這事非是你想的那樣。唉,無非是洩露仙機而已,我就與你說了吧。若塵兄,昔日洛陽大劫,那幅神州氣運圖最後在機緣之下落入你手。其後道德宗諸真人令你下山探尋靈力之源所在,共是三次,我未曾說錯吧?”

  早于初見之時,紀若塵就知顧清神通廣大,實是莫測高深。此刻自己行事被她一一道破,也不覺得奇怪,於是點頭道:“正是如此。”

  “那神州氣運圖出自九幽黃泉,豈會是什麼平和正大的神物?”顧清頓了一頓,似是回想著什麼,片刻後道:“此圖能夠感應天地氣機運轉,追蹤靈穴氣眼所在,本不該是這世間之物。既然此圖落於你手,那即是惟有你能夠借助氣運圖感應到靈穴所在。你每探明一片靈穴所在,道德宗諸真人隨後即到,將靈氣之源取了去。這靈氣之源其實于修道者也無多大用處,但每被取走一個,就是破了一處靈穴。天下共有二十四處靈穴,每三處對應一個卦象,以應先天八卦。道德宗破了三處靈穴,實際上已毀了一個卦象,天地間均衡已失,亂象漸顯。所以他才說,道德宗實是天下禍亂之源。”

  顧清向前一步,與紀若塵並肩而立,遙望東方茫茫大海,道:“你一路東行,為的想必是又一處靈穴了。現在局勢還能夠勉強補救,但你若再破一處靈穴,則三年之內,天下必刀兵大起,你就真的忍心?何去何從,現在你可是想明白了嗎?”

  紀若塵與顧清並肩立著,鼻尖隱隱可嗅得到她的氣息,一時心境有些恍惚。但一想起她到來時漫天紫電狂雷的景象,不知為何,心底一縷不平悄然升起。

  “弄到天下大亂,于我道德宗又有何好處?靈力之源這等神物,向來是有德者居之,我道德宗本就領袖天下,取也就取了,有何不該?不過,究竟是仙人厲害啊,說一句我宗是天下禍亂之源,我們就不得不是禍亂之源了。蒼生如何我還未看到,倒是如今群修圍攻西玄山,呵呵,難道就不算天下大亂了?這場人禍的源頭,又是在何處?”紀若塵冷冷地道。

  不待顧清回答,紀若塵又淡淡地道:“天下蒼生死活,你又何曾真正放在心上過,現在卻張口閉口要上體天道仙心?縱是真仙人,就能一言而定我宗上下三千人生死?你與仙人日夕相處,道行自然是大進了,這仙威也借得不少哪!我紀若塵雖然不才,卻是不服。”

  顧清怔然,欲言而又止,終於輕歎一聲,輕聲道:“若塵,縱是真仙,也有不得已處。今日此路不通,你……還是回去吧。”

  紀若塵凝望東方天際漸漸凝起的濃雲,臉上泛起有些奇異的笑意,道:“如我不肯回去呢?”

  顧清唇色淡了些許,橫邁一步,攔在了紀若塵身前,道:“那顧清惟有得罪了。”

  她素手一張,嗆然一聲龍吟,古劍已自行從鞘中躍出,落入她掌中。古劍樸實無華,然而劍身中隱隱透著紫芒,仙威含而不露。

  紀若塵後撤一步,足下如踏冰面,瞬間滑退十丈,已將定海神針鐵提在手中。

  望著顧清,紀若塵忽然笑問:“你會殺我嗎?”

  顧清面容如古井不波,古劍斜指地面,道:“你若就此回山,我當然不會為難你。”

  紀若塵定海神針鐵遙指顧清,微笑道:“我當然不回去。”

  顧清雙唇已幾無血色,古劍也握得越來越緊。似是不堪重負,古劍忽然一聲鳴嘯,劍身透出無數細小紫電天火,偶然有一絲紫電逸出。

  望那紫火天炎,紀若塵寂然,寞然,也悄然握緊了定海神針鐵。

  忽然嗡的一聲輕響,神鐵自行震動鳴叫起來,東搖西擺,就是不肯指向顧清。在紀若塵神識之中,神鐵的神識早已在大叫不休:

  “你還不快逃!!那……那可是仙兵!俺過往是說過你性情懦弱、不堪大用,讓你多些殺伐,但俺可不是讓你去送死!你現在過去,就是送死,送死!”

  識海深處,紀若塵從容道:“你這頑鐵,以為今日還容得你亂來嗎?”

  刹那之間,紀若塵體內各處玄關竅要大開,真元狂湧而出。真元之中不斷泛射出星點幽火,最後在紀若塵心竅處凝結出一朵細小火苗來。火焰色作蔚藍,又透著蒼白,無聲無息地燃燒著。

  這朵心炎一出,無數真元就如飛蛾撲火般彙聚而來,環繞著心炎急速旋轉不休!

  紀若塵胸前道袍忽然破裂,只見心口處皮肉綻開,一道心頭碧血猛然噴出,灑在定海神針鐵上!

  碧血一沾棍身,神鐵仿如痛苦之極,登時尖嘯起來!

  “你瘋了!真是瘋了!放俺出去,俺不要一起死……”它的狂嘯迅速黯淡下去,顯然意識已被紀若塵壓向了識海的無盡深處。

  鎮壓了神鐵的反抗,紀若塵目光清明,當下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得如長鯨飲水,竟引得群峰迴響。

  紀若塵提棍,踏步,一步而到顧清面前,神鐵勢挾萬鈞,當頭擊落!

  他落足處絕峰震顫,這百丈孤峰,竟自中裂開!

  以顧清之能,也未想紀若塵這一擊竟是如此猛惡、如此決絕,不留分毫餘地。但看他殺意濤濤,如狂潮直落,威勢實比神鐵還要猛惡三分,勢要一擊之內分生死、斷陰陽!

  一擊之威,堪稱驚豔。

  顧清也無餘瑕思索,當下古劍上引,在神鐵上輕輕一擋,此時她修為何等厲害,登時將神鐵蕩開。古劍猶有餘力,就勢一轉,向紀若塵胸口刺去。這一劍去勢也不甚急,從容淡定,自是顧清一向之風。

  可就在這一刹那,顧清忽然看清了紀若塵的雙眼,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啊……

  淡定如她,心智刹那間也是一陣恍惚。

  待她清醒過來時,古劍已在紀若塵心頭穿過!

  古劍入體一刻,紀若塵只覺劍身中透出熊熊天火,瞬間已將他全身血液煮沸!雙眼望處,早已是一片血紅。那火焰燃到了極致,已化作無窮盡的光,充斥著他肉身和神識的每一個角落。

  他竭力四顧,周圍景物早在烈焰強光中扭曲得不成樣子。四下皆是片片廢墟,恰是一座焚城,哪里還是剛剛決戰時的孤峰?

  而他此刻身處焚城中央,意識有如一把細沙,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消逝著。透過熊熊烈焰,他看到,那讓他痛到無法呼吸的身影正逐漸遠去。

  在最後的時刻,他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恍然間辰光倒流,又回到了她離開西玄山的那一日。

  那日她曾嫣然一笑,如是道:“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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