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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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901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06
八 寒夜 上

  月下,樹影婆娑。

  紀若塵整理好了再次下山需用的物事,慢條斯理地將自己的雙手在銀盆中洗得乾乾淨淨。他煉氣有成,雙手十指纖長有力,瑩瑩如玉。無論是銀盆,清水,還是這雙手,都是一塵不染,但他仍是洗了又洗。說來也怪,竟真有一抹紅暈在水中慢慢化開,如同落日後的霞,紅得奪目。

  他終將雙手自水盆中提出,取過一方白巾,將手拭淨,然後又將方巾放回原處,推門而去。

  片刻之後,里間的房門無聲打開,青衣足下無聲,如一片雲,飄到了書房一角的盆架前。

  銀盆中一泓清水,清得令人有些心痛。她伸出手,掬起了一捧水,看著它從指間灑落。她又望向了盆架上那方白巾,於是取過,展開。

  白巾中央,赫然印著一個血紅的手印!

  青衣怔怔地看著血手印,半晌才歎息一聲,雙手一合,一縷陰炎將方巾化成了青煙。方巾原本潔白如雪,惟有在她的雙瞳中,才會看出這麼一個血浸的手印來。

  望著紀若塵離去的那一扇門,青衣咬著下唇,一時不知是不是該跟著出去。若是跟去了,又該做些什麼?青衣本是個極簡單的女子,想不明白這許多事,她只是知道這次既然重聚,那麼,就這樣一路跟著他走下去吧。

  月下,紀若塵無聲無息地在花間樹叢中穿行。太上道德宮寬廣浩渺,以他眼前的速度,就是走上數日也休想橫越過整個宮殿。不過他也不是要去哪里,只是在再一次下山前夕,忽然心動如潮,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惟有月下獨行,以求以莫幹峰頂的冰霧一洗心中燥火。

  他就這樣憑本能穿行著,忽然身形一頓,然後側跨兩步,這才繼續向前。圍繞著他的淡霧看似沒有什麼不同,但其中有幾縷霧絲靈動飛舞。它們是有知覺,有生命的。

  紀若塵立定,向右方望去。花樹之下、靈石之畔,立著一個婷婷身影,湧動的水煙將她襯得如踏月西來的仙子。就在不太遠的過去,紀若塵曾為耳鬂廝摩的每一次相處心動,奇QīsuU.сom書然而數年過去,就在不經意的重逢間,他的心已如冰石。

  就在他身影在冰霧中消失的瞬間,她忽然回頭,低呼了一聲:“若塵?”

  但她目力所及處,只有月下一片淡淡水霧,哪有隻身片影?她怔怔地看了半天,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含煙,還是忘不了他嗎?”

  含煙轉身,望向踏月而來的俊朗男子,面上又恢復了往昔淡漠如水的表情,道:“師叔,已經這麼晚了,怎麼還有如此雅興?”

  那男子朗笑一聲,立在她的身邊,指月道:“你的雅興不也不錯嗎?看今晚的月色,東清而西凝,內冷而蘊火,正是大亂將起之兆!真是好月!”

  說罷,他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含煙一眼,笑道:“含煙,你此刻心境,怕也如這蝕月吧!”

  含煙面色不動,周身水霧卻略有收放,只是道:“師叔說話太過高深,含煙不懂。”

  男子笑了笑,道:“不懂也無妨。”

  他向紀若塵離去的地方望瞭望,又道:“許久不見,倒沒想到若塵道行已進展如斯,實是可歎可畏!”

  含煙淡淡地道:“他乃是掌教欽點,三位真人共同提攜上山,是生有宿慧的,自然與我們不同。”

  那男子失笑道:“自青墟出了個吟風之後,天下有道之士怕已都知曉了若塵不是謫仙。然而我觀他氣相步法,那身道行也就罷了,較之姬冰仙還要略差一籌。最難得的還是那顆道心,神妙莫測,功用無窮,究竟是何境界,就連我也揣摩不透!這可遠非有相的道行可比。”

  含煙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

  那男子沉思片刻,搖頭道:“說來也奇怪,若塵道心境界似乎並非是三清真訣所載,難道他另有奇遇,又或是真能無中生有,進入前所未有的道境?唉,看到這非是謫仙的若塵,才知紫微掌教功參造化,非只是空口說說而已。真不知三百年後,我能不能有他此刻境界十中一二?”

  含煙黛眉輕皺,道:“師叔中夜出遊,難道就是為了誇獎紀師叔的嗎?”

  那男子回望含煙一眼,灑然一笑,道:“若塵命有桃花,無論是雲中居顧清,此刻相攜回山的青衣,還是屢遭大變的殷殷,皆是萬中無一的女子,又各有強援撐腰。你若要與她們相爭,只是這樣怎麼可以?”

  含煙冷道:“我可從未想爭過什麼,師叔恐怕是誤會了。”

  他哈哈一笑,也不為意,輕握了握含煙的手,道:“你若想要什麼,只管憑本心去作就是。玉玄真人的種種宏圖大計,不過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早晚是要煙消雲散的。何必讓這種負擔拖累了你?她們三個背後之人,隨便哪一個出來,恐怕都不是幾個玉玄擋得住的。你也是心中有大計的,放眼全宗,的確若塵是最適合的人選,放手去做吧。”

  含煙身軀輕輕一顫,垂首道:“師叔,你……”

  那男子踏霧而去,長吟道:“流水無情,落英有意。往昔紛芸,未必如煙……”

  太璿峰頂,此時正有一泓秋水迴旋飛舞。仙劍光輝隱隱,又反著寒月月華,在夜空中留下無數蕩漾散去的漣漪。

  舞劍之人趨退若仙,變幻莫測。只是劍意大開大闔,充斥著殺伐之氣,又透著些許焦灼與迷茫,與她殊與仙人無異的身姿頗不相稱。

  仙劍輕吟著,分開重重水波漣渏,破浪而行,劍氣越來越盛,劍尖上一點光芒驟亮,映得方圓數丈皆有如白晝!

  當的一聲輕響,仙劍似承受不住劍上湧來無窮無盡的真元,忽然斷成數截!

  張殷殷一時怔住,呆呆地看著手中半截斷劍。

  她只是持劍立著,已如風中夜曇,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憐意。

  此次中夜練劍,已接連斷了三把仙劍,每次都是到了這式“莫問歸處”時,她就不能自已,真元澎湃如潮,將劍震碎,不能使盡了這一式,如今連這把自幼與已相伴的仙劍‘歸溟’也斷了。

  “這是怎麼了?”張殷殷心中砰砰亂跳,隱隱覺得內中必有原因,然而記憶中相關處只是一片空白,無論她如何努力,也不知空白處原本是些什麼東西。

  紀若塵足下無聲,身形忽隱忽現,速度也不知增快了幾倍,刹那間已來到太上道德宮一角的偏僻所在,道了聲:“出來吧!”

  空中忽如水生漣漪,一個青面獠牙、周身被鱗的小鬼探出頭來,四下張望一番,剛叫了聲“不對,怎麼是這種地方”,然後就哎喲一聲,被另一隻塊頭大得多的青鬼撞了出來。

  它在空中接連翻了幾個跟頭,這才穩住身體,不禁向新出來的青鬼怒道:“死了!死了!都是你行事莽撞,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就急著出來!這下可好,沖到修道人的老巢來了,這可怎辦?”

  青鬼一臉凶相,兩個手臂上都纏著粗大鐵鏈,動一下就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他向紀若塵瞪了一眼,道:“既然逃犯就在這裏,咱們拘了他魂魄立時歸去不就成了?”

  說罷一抖手中鐵鏈,青鬼就欲沖上。那小鬼一把拉住了青鬼腰上皮裙。別看它體形還不及青鬼的十之一二,但一拉之下,青鬼居然也不能前進一步,只能徒勞地哇哇大叫。

  小鬼低聲叫道:“拘你個大頭鬼!他只消大叫一聲,隨便來幾個修道之士,就能將你我給煉了!現在考慮如何脫身才是上策!”

  青鬼道:“捉不到人,我們如何向平等王交待?”

  小鬼道:“連王爺都拿不下的人,你還妄想拘他的魂?這等苦差,應付過去就好了,還真的要賣命出力啊?”

  青鬼停止了掙扎,向紀若塵望了一眼,忽然道:“可是他好象沒有叫人的意思。”

  小鬼慌忙一望,見紀若塵淡定立著,望過來的目光似笑非笑。他心下大驚,忙道:“仙長莫要誤會,我等乃是奉平等王命令,來陽間拘個逃魂。我等初到陽間,找錯了路,這就回去,這就回去了!”

  紀若塵抬起右手,仔細端詳著,一邊心不在焉地道:“平等王?那你們沒走錯路,要找的人就是我了。”

  小鬼一邊拉著青鬼往後退,一邊陪笑道:“怎麼可能!仙長命宮紫金光沖天,一看就是要登仙飛升的大人物,我們只是地府裏跑腿打雜的小嘍羅而已。怎麼敢得罪您呢!”

  紀若塵笑了笑,右手伸開,道:“認得這是什麼嗎?”

  他右手掌心處,燃著一朵小小藍火。奇異的是,藍火雖亮,卻照不亮周圍寸許方圓的地方。

  小鬼一見,驚得全身僵硬,顫聲道:“九……九幽熐炎!大仙……饒命!”

  紀若塵曲指一彈,藍火中分出一粒火星,飄飄蕩蕩地飛到了青鬼身上。呼的一聲響,青鬼周身立刻被沖天藍焰裹住,瞬間就化成了一縷青煙,半點痕跡都未留下。

  小鬼搖搖欲墜,盯著藍焰,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

  紀若塵右手一合,將藍炎收入掌心,向小鬼道:“留你一條命。去告訴平等王,下次派多點有用的傢伙過來,殺起來才過癮。”

  小鬼撿回一命,立時連滾帶爬地逃回陰間地府去了。

  紀若塵又立了片刻,方道:“看夠了沒有?”

  他身後十丈住湧出一片黑霧,鎧甲鏗鏘聲中,吾家橫持鐵槍,從霧中現身。他鐵槍一擺,沉聲喝問道:“鬼眾也有靈有魂!他們受命行事,不得以而為之,你既然身有九幽熐炎,正可克制陰司鬼眾,他們於你毫無威脅,何以定要毀傷他們靈體性命?”

  紀若塵微笑道:“沒什麼,殺一個過過手癮而已。若不是想讓平等王多派點傢伙來供我殺,那小鬼我當然也不會放過了。”

  吾家眼中幽火一亮,盯著紀若塵的雙手。紀若塵不知從何取出一方白巾,正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自己的左手。不管怎麼擦,方巾都潔白如雪。

  吾家冷笑一聲,道:“看來你是打算用九幽熐炎將我也煉化了?”

  紀若塵手心中又浮現出一朵淡藍火焰。他看了火焰片刻,搖了搖頭,道:“這個是叫做九幽熐炎嗎?我雖然有了它,要殺你倒也沒多大的把握。雖然也不妨試一試,不過這可不是我該作的事。”

  紀若塵吐出一口濁氣,看了看夜色,自語道:“天色不早,是時候回去休息了。今晚瘋得夠了,明日一早還要下山呢。”

  言罷,他自吾家身邊行過,就如同全未看到這員陰司猛將的存在一樣,徑行自夜色中行去。吾家面有怒色,望著紀若塵離去的身影,鐵槍幾番提起,都強忍著放下。他忽然道:“紀若塵!你怎麼淪落至如此地步?”

  夜色中傳來紀若塵淡淡一笑,回道:“我有變嗎?”

  吾家細細一想,一時竟然無語,片刻後方道:“你明日就要下山,今晚難道不打算去見上殷殷一見嗎?”

  “……下次吧。如果……”

  這一晚,夜涼如水。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07
八 寒夜 下

  無論在怎樣的黑暗中,只要有龍象和白虎二天君的地方就會有亮色。縱是今晚這樣的寒夜,他們也可憑空創造出一些光亮來。

  道德宗驛館主廳中***輝煌,二天君高踞上座,眉花眼笑。二人面前一條長桌,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法寶、器材、丹藥、咒符,冉冉升騰的寶氣珠光將二天君臉上每一條溝壑都映得清清楚楚。

  長桌旁立著一名法相莊嚴的道人,手中端著磨皮薄記,上面密密麻麻地列著一長串清單。長桌上每放一樣東西,他就相應地在清單上勾去一物。陸陸續續還有道士進廳,將一樣樣法寶器物送進門來。

  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不再有道士入廳,那主薄道人手中朱筆也勾到了清單的最後一項。

  雖然長桌上法器堆積如山,然而那主薄道人仍是面不改色,顯然是見過了大世面的,沒為這些價值連城的寶貝動了道心。他將手中薄記一合,向二天君拱手道:“所需物品皆已在此,貧道這就告辭了。”

  龍象白虎天君齊道:“道長請便!”

  待得最後一名道士出廳,龍象忙關了廳門,轉身望向珠華繚繞的長桌,喜不自勝:“嘿嘿,發財發財!”

  白虎天君端坐桌旁,初時也是一臉狂喜,片刻後喜色漸去,陰雲上臉。龍象天君奇道:“怎麼,你還覺得不夠嗎?我們在七聖山時哪見過這麼多的法器異材,莫要貪心不足!”

  白虎天君歎道:“是啊,我們在七聖山時哪見過這麼多的法器異材?我不是貪心不足,不過是忽生感慨而已。道德宗廟大堂大,這許多法寶竟可隨便與人,實是我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大手筆!唉,我們哪想得到世上還有這般天地?若不是投入了無盡海,你我兄弟怕是終生也無出頭之日。”

  龍象天君已開始忙個不停。他取過一隻金鼎,在下方燃起三根千年紫松材,待待鼎溫之後,立時投入三顆丹藥和兩味藥材投入鼎中。丹藥入鼎即化,頃刻間鼎中已多了一汪藍幽幽的藥汁。他又取過一把八寸飛劍,合於掌中,默頌法訣後大喝一聲,掌中金光一現,飛劍立時發出一聲清吟。施過法後,龍象天君即刻將飛劍投入金鼎,劍尖一沾藥汁,立時如海綿入水,不住吸入藥汁,轉眼就變成通體瑩藍色。

  适才龍象天君所施乃是七聖山秘法,以真元震動法器,令其結構疏鬆,雖會小幅降低法器威力,但可藉此透入不同功藥的丹藥入器。此法古時本是七聖山用於製作治病渡人的金針所用,但久而久之,本長於醫道的七聖山日漸淪入邪道,這門秘法也就多被用來給法寶焠毒了。此法能夠用於哪種等級的法寶,完全取決於施法者的道行、手法、境界。別看龍象天君平日有些渾渾噩噩,然而術業有專攻,連道德宗提供的高階飛劍都可隨手改造,造詣實可說是七聖山第一人。

  轉眼間龍象天君已給三把飛劍上了毒,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一個銀瓶中裝入硫磺。見白虎天君仍在感慨不停,不禁惱道:“你就是心思太多,還不快來幫我?此刻我們左靠道德宗,右依無盡海,天下雖大,又哪里不能去得?此次下山正是你我兄弟著力表現之時,若是弄得好了,說不定會得主人指點一兩句,那就一輩子受用不盡了。或者能夠看上一兩本道德宗所藏典藏,那也是難求的好事啊!天就快亮了,哪有時間聽你嘮叨!”

  白虎天君這才起身,接過龍象天君封好的銀瓶,開始小心翼翼地將分好的四張咒符一一貼在銀瓶上。他於制器上的造詣較之龍象也差不了多少,二天君一齊動手,進度就快了許多。

  待將十餘個銀瓶悉數封好,白虎天君忽然道:“若你是道德掌教,有人如此挑釁,你會怎樣?”

  龍象一怔,大大咧咧地道:“俺是個粗人,哪懂那麼多!若俺是道德宗掌門,有人敢這樣欺上門來,俺就帶上一百號人,一路殺上他們老窩,砸了山門,滅了香火!難道還有啥別的方法嗎?”

  白虎天君即道:“著啊!你我既然知道毀殺道德弟子會引來滅門大禍,那別人沒理由不知道,何以那些小門派還會一個一個爭先恐後地與道德宗為敵,惟恐動手慢了會沒功勞的樣子。難道他們真以為道德宗眾真人會是以德報怨的大德之士嗎?”

  龍象天君仔細一想,手上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道:“以德報怨?依我看眾真人若肯允許對方一命抵一命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嗯,你說的對,為啥這些小門小派明知送死,還會與道德宗為敵呢?就是真武觀那群雜毛,也完全不是道德宗的對手嘛……這當中必有古怪。”

  在這段風起雲動的時候,二天君一直隨著青衣呆在無盡海,幾乎與世隔絕。不通時事,自然也不明白何以世情會急變若此。二人參詳了半天,自然什麼都沒參詳出來。不過二天君手上可都沒慢了,整整一個長桌的法器已被他們修理整合完畢,分門別類地裝了兩個背包,每人各帶一個。

  此時天色已微明,二天君道行雖厚,忙了一晚也覺得有些疲累不堪,於是各自端坐閉目,調養心神,好應付下山後無窮無盡的麻煩。

  太上道德宮北角處,有一座小小石殿。此殿小而古拙,自有一番氣度。殿中陳設同樣簡單,一個香壇,一幾二椅而已。松木椅上端坐著一個老道,正自閉目養神。

  此時一名中年道人飛步而進,叫了聲紫清師叔,就將手中一張記得密密麻麻的絹軸遞上。這名老道氣清而華,正是道德宗執掌戒律的紫清真人,論德行真元,並不在諸脈真人之下。他略開雙目,一眼掃過絹軸,隨即贊道:“手法獨到,別出機杼。真想不到七聖山還能有如此人才,這兩人大智若愚,先前倒是有些看走眼了。雖然手法過於陰毒了些,然而法為人用,端看法門用於何處,陰損些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那絹軸上記載的正是龍象白虎天君改造道德宗法器的獨門手法。雖然沒有心法訣要配合,但以道德宗之能,依三清真訣之愽大精深,也不難推斷出替代的心法來。至於道德宗用何法門得以知曉這些,二天君哪會知道?他們甚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為人所盡知。

  紫清將絹軸還給那道人,吩咐了送去藏經殿收藏,慢慢研習解開絹冊上所載口訣,然後又問道:“若塵天明就要下山了,他都準備了些什麼東西,怎地不見你回報?”

  那道人道:“若塵什麼都沒取用,包括咒符丹藥在內。據我所知,他上次下山時帶的東西該已全部用完了。”

  紫清面色一動,雙目一開,撫須道:“他就要這麼下山嗎?”

  那道人道了聲是,猶豫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道:“應該就是了。師叔,我感覺……感覺……”

  紫清雙眉一軒,道:“說下去。”

  那道人如此才續道:“若塵與下山前大有不同。他身上透著些死氣,完全不是修習三清真訣應有之相。另外宮內陰氣日重,太璿峰上不光鬼氣彌漫,偶爾還可見妖氣,這……”

  紫清略一擺手,打斷道:“我知道了。你以後不必去理會這些,只消盯好玉玄就行了。”

  那道人應承了,退出石殿。

  紫清默然片刻,方輕歎一聲,轉頭望向香壇。香壇上供著一幅畫像,畫的正是道德宗開山的廣成子。

  天色未明,長安城、真武觀中已鐘鳴三聲,鼓響七下,觀中弟子披衣整冠,魚貫從臥房走出,開始做早課。

  真武觀恢宏雄偉,主殿高十丈,在濛濛天光的映襯下,連飛簷銅獸都有了些森森氣象。

  一個道士忽從觀門上躍入,從殿前廣場上一列列弟子中穿過,直奔後進,如風如火。眾真武觀弟子一時都停了腳步,面面相覷。那人乃是孫果的大弟子,如此飛奔,想必是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此刻天下皆知真武觀乃是道德宗死敵,特別是在斬殺了幾名道德宗重要弟子後,此仇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儘管有本朝朝廷傾力支持,孫果又是信心滿滿,但任誰與道德宗為敵,總不是件能夠輕鬆對待的事。因此真武觀眾弟子表面平靜,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真武觀中也設有禁制,對修士馭氣飛行有極大的限制。不過那人運足全部真元,刹那間已到觀中後進孫果清修的院落裏,直接推門沖了進去。

  孫果正在榻上打坐,雙目不開,不慍不火地道:“怎地如此沉不住氣?”

  那人不及行禮,即刻道:“師父,何……何世方已經死了!”

  孫果雙目驟開,急喝道:“此事當真!?”

  那弟子忙道:“弟子親眼看過他的屍身,為恐洩密或誤事,特急奔三千里,來向師父報訊!”

  孫果面色陰晴不定,在地上來回踱了數圈,方道:“他是怎麼死的?”

  那弟子顯然深知孫果心中真意,忙道:“他為一種不知名法寶所傷,全身上下筋脈閉鎖,玄竅倒轉,完全回到了出胎前的狀態,三魂七魄皆被化消得乾乾淨淨,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過。也就是說,他死得已不能再死了,根本無從轉世輪回!說起來,這麼凶厲且不留後路的法寶弟子以前做夢也不曾想過,如今還有些後怕呢!”

  孫果負手立在窗前,半天方道:“能夠一擊令人回到未出世時的混沌狀態,怕是只有洪荒級的稀世異寶才能辦得到。不過道德宗立宗三千年,這種等級的法寶若沒個一兩件,倒是有些說不過去了。你還看到什麼沒有?”

  那弟子上前一步,小聲道:“何師叔十八個乾坤一氣錦袋,一共被人破去了十五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孫果袍袖微微一顫。

  那弟子壓低了聲音,道:“上蒼諭示的徵兆已一一兌現,恭喜師父!他日師父得了正果,千萬不要忘了弟子!”

  孫果吐出一口濁氣,緩緩地道:“徵兆只是徵兆而已,多說無益。”

  那弟子一怔,忙道:“師父高明,弟子受教了。”

  孫果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那弟子見了,自行退出了院落。

  東方浮起一片魚肚白,忽然一輪紅日躍上半空,刹那間映得整個長安一片通紅。

  不知怎地,孫果只覺得這冬晨的第一線陽光,格外有些刺眼。

  大唐宮,長生殿。

  此刻正有一個纖纖身影,憑著玉欄,對著紅日。似也覺得晨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抬起纖手擋在眼前。

  只這麼一個簡單動作,半個長安的顏色都已被她奪去!

  她慵懶地喚了一聲:“高公公。”

  高力士上前一步,道:“老奴在。”

  她微微眯起鳳目,望著紅日,道:“看來今天會很熱呢。”

  高力士回道:“娘娘,大冬天的,這麼毒的日頭倒的確少見。”

  她嗯了一聲,過了片刻又道:“高公公,你說這個時候,全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被日光照著呢?”

  高力士笑道:“這日頭嘛,可不論什麼帝王將相、販夫走卒,都是一視同仁的,不然怎會有普照這個詞兒?就是那些整日裏駕風乘雲的仙人,也是一樣照的。”

  她喃喃自語道:“是嗎,連仙人也是一樣照的啊……”

  她放下了纖手,任那刺目的陽光直曬在臉上,身上。高力士見了一驚,忙道:“娘娘,這天氣可是難測得很,現在還有日頭,說不定一會就會起風呢。這裏地高風寒,您要是著了點涼,老奴可萬萬擔待不起。”

  她幽幽一歎,道:“是啊,這天嘛,總是難測的。”

  那一日,原本也是萬里無雲、烈陽高照,轉眼間就變成鉛雲低垂,壓城欲摧。

  果然如高力士所料,眨眼間就起了風。寒風吹開了她束緊的秀髮,將一縷青絲拂到了她的臉上。

  她緩緩抬手,撫著散亂的青絲,忽想起他也曾撫著這縷煩惱絲,說著她不明白的話。

  這本來就是個故事,故事又哪里有道理呢?你現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機緣到了,便會明白。

  可是,她此時方才想起,若是這一日永不到來,那又該如何?

  已是勞塵之侶,怎尋解脫之門?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07
九 奇技 上

  在本朝皇帝眼中,黔州之南乃蠻荒之地,隔絕中原,民智未開,雖山林繁茂,土地沃衍,卻人丁稀少,義禮蒙塞。

  的確,這裏群山綿延,巔峰絕壁,深滑險壑錯落分佈,山谷林間,出沒的儘是中原難得一見的異獸凶禽,與那遍地瘴氣毒物的嶺南實是相去無己,縱是修為有成之人在此行走,也得小心翼翼。這非只是忌憚凶獸,主要還是因為世居本地的土著村民中流傳著種種詭異凶厲的咒法巫術,與中土道法大不相同。另據傳說,許多邪派元老、有道妖物就隱藏在這茫茫群山深谷之中。

  黔州西南三百里處,座落著十餘座原木青竹搭成的寨城,有的依山,有的傍水,更有一座懸於山崖之外。寨城中的土族聚居於此,己曆千年,十餘座村寨合計也有數千老幼,在黔州一帶己是大族。

  本朝漢人多居於黔州府城中,這些散佈于深山中的土族一年中往往只去黔州一兩次,以土產藥材獵物換些鐵器書紙之物。

  然而這個土族部落有些與眾不同。主寨依山而建,居高臨下,俯瞰其餘村寨,唯一入山小路自寨下而過,地勢險要。寨頂一面由七色錦布織成的族旗在山風中獵獵飛舞,然則更引人注目的乃是族旗旁邊的一面杏黃色大旗,上繡陰陽八卦圖,分明是中原修道門派的道旗,表示本派中人在此駐留。遙遙望去,更可見村寨中有道士進進出出,怕不有十餘人之多。

  當地土族與漢人交往是極少的,此時這許多道士出現在這裏,就更顯出了不同尋常來。

  村寨中最高的一座木樓,居中盤坐著一個矮小枯瘦的老者,正就著面前的火盆點燃長長的煙斗。他頭裹深藍土布頭巾,正中鑲一塊雞蛋大小的瑪瑙,頸中胸前掛滿了做工精細的金飾,乍一看去,倒是讓人擔心他瘦小的身體會不會被如此多的金飾壓垮。

  樓梯一陣急響,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快步走了進來,急道:“父親!卓央大巫師牢房前圍了一百多個族人,正在聽他講道!”

  老人煙斗一震,道:“他不是己經被關起來了嗎,怎麼還能講道?”

  不等青年回答,老人即自語道:“是了,多半是守衛的衛兵也被他給蠱惑了。看來魔鬼己佔據了他的心,就算是三十年並肩狩獵的友情,現在也不得不放在一邊了。”

  老人歎了口氣,提高聲音道:“加木措,你帶二十個衛兵,將圍觀聽講的族人驅散。另外,看守卓央的衛兵呢?把他們吊到長竿上喂山鷹!”

  青年加木措有些猶豫,道:“父親,難道真要為那些外人犧牲我們英勇的戰士嗎?卓央大巫師說的也許有道理,最近村寨裏接連少了四個孩子,說不定就與那些外人有關……”

  老人沉聲打斷了他:“族裏現下是我作主!你想當族長,等我死了再說!”

  加木措無奈之下,只得依命而去。老人想了想,用煙斗敲了三記身旁的空竹,不片刻功夫,另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青年就悄悄自側門走了進來。老人沉聲道:“帶上五十個族兵,跟著你弟弟過去看看。如果他敢私放卓央,那你就連他一併抓起來!”

  那青年低頭應是,面上隱現喜色,立刻出樓去了。

  老人低頭吸了幾口煙斗,站起身來,原地轉了個圈,重又坐下,“卓央,哼,卓央。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追尋大神的旨意。”

  村寨東南偏僻一隅有處掩在茂密叢竹中的疏籬木樓,前面是高高的曬穀架,水色碧綠清澈的溪水自樓下蜿蜒而過。此刻,通向木樓的石板路兩側各豎一頂靈旖寶蓋,一道足有三丈高的杏黃色布障將木樓連樓前空地一起團團圍住,只在正南方有旗門出入。

  如果有土族能進入布障內,會驚奇地看到僅短短數日,樓前空地上己經平地而起一座露天玄壇,廣三丈。壇立重壇,廣二丈,黃琉璃鋪地,白色縵石圍欄,上下設十門。玄壇形圓,重壇形方,中央安一長燈。圍壇四周安色燈三十六。

  壇道自旗門始,曲折穿過玄壇,指向木樓入口,同樣是白色縵石鋪就,其間點綴著按六六陰數拼接的黃琉璃小磚,若有道門中人在場,可一眼看出壇道的形狀如南斗六星。

  此刻,重壇上分置青赤黃白黑正五色案幾,其上香花燈燭、金龍紋繒、淨砂符幡等供奉之物琳琅滿目。每個案幾旁均有一名盛服道士侍立誦唱,說也奇怪,布障外絲毫不聞這裏的半點聲響。

  木樓是傳統的吊腳樓格局,上層正中為堂屋兩側用木板分隔出臥室,現在堂屋己佈置成道家的蘸壇,中間高設三清座,又設七御座,每位高牌曲幾。左右班列諸神聖位。

  一名仙風道骨的真武觀道長負手立於壇前,細細看過玄壇後,淡淡地道了一聲:“很好

  他身後緊跟著的那名胖道人得上師稱讚,不由精神一陣抖擻,笑道:“不想蠻荒之地也有如此靈氣充沛的道源,被這些夷人拿來做安置重病人的彌留之所,真是暴殄天物。羅真人此壇別出機杼,巧奪天工,縱是孫觀主在此,恐怕也無外如是。當然,此壇的玄妙,就非是那些化外夷民能夠看得出的了。”

  “不可小看夷人的術法,他們藥、術、物合以巫咒,與我中原道法大相徑庭。”

  “怎及得上我真武觀和羅真人的蝗蝗正法?”

  聽了此言,羅真人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捏起一小把金砂灑向玄壇,祥雲湧過之後,五色案前各現出一名浮於空中的小童來。這些童子遁體透明,體內不見五腑六髒,只有一片片翠綠的葉子在濛濛光霧中流動著。五個嬰孩看上去正在沉睡,面上表情也各有不同,似在做著不同的夢。

  羅真人顯得十分滿意,撫須笑道:“這些藥胎己有了八成火候了。只消再找到三個藥胎,玄壇就可大功告成。”

  胖道人道:“真人,這村寨裏合適的藥胎倒是還夠,只是其中一個是族長的孫子,您看

  羅真人嗯了一聲,不疾不徐地道:“藥胎夠了就好,其餘的事我來處理。”

  羅真人大袖一揮,平地雲起,人己消失無蹤,道法果然了得。轉眼之間,羅真人己在族長的房中現身,整了整道袍,在族長對面盤膝坐定。

  老族長不停地吸著煙斗,半晌方道:“仙長進展如何?”

  羅真人淡道:“尚差三個藥胎。”

  老族長煙斗忽然一陣急促的明滅,然後問道:“還差三個?”

  “正是。”羅真人一邊說,一邊自袖中抖出一枚雞蛋大小的丹丸,丹丸封蠟上以紫金製成九龍戲珠圖,極盡華貴奢侈之能事。

  望著遞到眼前的紫金丹,老族長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跳。

  羅真人淡道:“此丹名為九龍紫金丹,與我設在寨中的玄壇息息相關。服下此丹後,只消玄壇不毀,服丹之人即可與天地同壽。”

  啪嗒,啪嗒!煙斗中的火星早己熄滅,然而老族長卻全無所覺,只顧著狠狠地吸。羅真人見了,從容一笑,將那顆九龍紫金丹放在地上,整衣而去。

  他剛剛下樓,就在胖道人匆匆而來,低聲道:“真人,我總有點心神不寧,似是有什麼人在暗中窺視著這裏一般。您看是否需要加強點防備?畢竟玄壇眼看著就要建成了。”

  羅真人聞言雙眼微閉,凝神在袖中掐算了一會,冷笑道:“不過是幾個跳樑小丑,若在別處分壇,或許還會讓他們得了手。但既然本真人在此,斷叫他們來得去不得!”

  胖道人登時放下心事,馬屁如潮。

  遙遙望見遠方杏黃道旗時,紀若塵才感覺到久被壓抑的疲累。

  這一路過來並不好走。他與神州氣運圖中感應比前兩次要弱了許多,時斷時續,若有若無,找尋靈力之源的大致方位消耗的心神比以往多了數倍不止。和前兩次一樣,他們在路上也遇到了一些叫囂著要殺光道德宗弟子的小門小派。只是見得多了,紀若塵也就明白這些人不過敢在遠離道德宗的地方叫嚷一番,真讓他們靠近西玄山,恐怕是再借幾個膽子也不行的

  紀若塵隨手抓了兩人,狠狠拷問一回,想問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後指使。結果眾口一詞,都說是奉明皇諭令、真武觀真人撐腰,說了和沒說一樣。紀若塵見問不了什麼來,於是隨手殺了。這等無知無畏之徒殺不勝殺,他也懶得動手,於是一路上只當作沒看見這些人,全神貫注地找尋靈力之源。

卷二 逐鹿 章九 奇技 中

  進入這片山區後,紀若塵已全然失了對靈力之源的感應,無奈之下只得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搜索。這種搜尋的過程極為耗神,儘管他心境修為遠超道行境界,但半日下來不知不覺間也耗去了大半心神。當他在遠處那面杏黃道旗上感應到了一絲靈力時,才覺得疲累一波波湧起,幾乎擋都擋不住。

  二天君行過天下路,見多而識廣,紀若塵也飽讀道典,專門針對真武觀下過一番苦功,是以三人一眼望去,就知那面杏黃道旗乃是真武觀的標誌。

  只有青衣是不通世事的。

  四人所立山頭其實距離杏黃道旗十分遙遠,就以紀若塵的目力,望過去也不過是豆大的一點黃色而已。只不過這點黃色在滿山的翠綠中十分醒目,才令他注意到了真武觀的道旗,以及旗下星羅棋佈的村寨。

  紀若塵依著三清真訣平心攝氣,正要仔細觀察一下道旗下的環境,畢竟靈力之源附近多半會藏著些不可知的兇險。

  他運好心訣,眼前的杏黃道旗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就在此時,他眼角餘光中忽然閃過龍象白虎二天君的身影,登時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心神為之一松,千里目道法就此散了。

  龍象白虎二天君各自在眼前捧了一根二尺鐵管,指向村寨方向,口中還念念有辭。

  “那面旗子上有古怪,旗邊上那些暗金紋路肯定是什麼陣法,雖然隱藏得不錯,怎奈俺龍象天君法眼如炬?”

  “咦,旗下轉出來個老道,看起來道行不弱的樣子,嗯,弄不好比俺白虎還要強上一籌。邊上那幾個徒子徒孫也不算太差了。”

  龍象天君調節了一下眼前鐵管,隨即道:“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俺就心中不爽。他為何就是不向這邊望上一望呢,難不成已經發現了我們?”

  白虎天君不以為然地道:“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咱們兄弟憑著手中傢伙遙遙觀望,又沒用道法探過他們,他哪里能發現我們?”

  白虎天君話一出口,忽而望了紀若塵一眼,恍然大悟。

  紀若塵二話不說,伸手搶過白虎天君手中鐵管,湊在眼前一看,但見黑漆漆的一片,哪有半分景物?

  白虎天君忙說了啟動口訣,紀若塵依訣而行,果然看見眼前逐漸現出光明來,不片刻功夫主寨已在眼前浮現,纖毫必現,有如就立在十餘丈外觀看一般。紀若塵大吃一驚,心神一散,眼前複又漆黑一片。他定下心神,重新運起口訣,於是村寨又在眼前浮現。

  紀若塵放下鐵管,凝思片刻,又向二天君詢問了幾句,已大致知曉了這件法寶的運作。此寶乃是效仿鷹眼而作,非是主動以神識靈覺探測遠方,而只是將遠方景致放大拉至眼前。是以遠方縱有高明的修道者,也不易察覺被人窺探。當然,若對方修為足夠高明,又或是心境空明,也有可能感應得到有人在遠處窺視,但那就與道行高低並無必然關係,就算被覺察到了,也是非戰之罪。

  此寶名為千里鏡,其理並沒有深奧複雜到哪里去,只消於制器之道小有所成,就能夠想得明白。之所以此前無人製成,一是構思實是匪夷所思,再者修道者制器多半向攻敵或護體法寶上著手,誰會去做這些無用之物?三來此寶說起來雖然不難,但對手工要求極精,就是龍象天君才做得出來,白虎都不行。

  這件寶貝的用處此時就顯現了出來。二天君以此寶測敵,乃是被動接收遠方景物,自然不怕給對方察覺,而紀若塵以已身神識靈覺搜索遠方,雖已十二分的小心,但仍為羅真人發覺。

  那真武觀羅真人胸有成竹,村寨中一切照舊,也不來追捕心懷不軌的眾人。看來他早有所佈置,只等眾人前去自投羅網,而且在這茫茫群山中要抓幾個人,難度也是不小,還得小心不要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怎麼辦?”二天君一齊望向了紀若塵。

  遙遙一望,二天君已知真武觀羅真人道行深厚,比之孫果已差不了多少,非是他們可以匹敵。而且那些進進出出的道士個個身手不俗,也是勁敵。就算對方不借助地利,雙方正面鬥法的話,紀若塵一方也註定要落敗身亡。況且看村寨中玄壇設置情況,對方早已佈置多時,什麼機關陷阱之類的當不在少數。

  紀若塵盯著遠方的村寨,一時間倒有些委決不下。他只是隱約感應到靈力,若要確定它是否真在此山當中,光是進入村寨怕還不夠,多半得將那旗下道壇也掘了方有可能。然則真武觀以逸待勞,這樣攻過去實與送死無異,就算紀若塵道心卓異,身懷多重異技,也是殊無把握。

  “過去看看?”紀若塵望向青衣與二天君,詢問道。

  青衣點了點頭。她素來是沒什麼主見的,紀若塵說什麼,她跟著做就是。二天君沒有遲疑,當下即道:“很好,咱們這就過去看看!”

  二天君回答得如此痛快出乎紀若塵意料之外,他原意只是要問問二天君與青衣的意思,如若他們堅決反對,那他也不會一意孤行,而是選個沒人注意的時候,殺個回馬槍,與真武觀群道大戰一場。二天君絕不是什麼會慷慨赴死的意氣之士,恰恰相反,他們可是怕死得很,答應得如此痛快,惟一的解釋就是他們有很大的把握。看來無盡海一行,二人收穫不小。

  至於青衣,自重逢後紀若塵就始終捉摸不透她的道行。看上去她與以前並無不同,仍只是個纖纖弱弱、無甚道行的小妖,是以這次下山每遇戰鬥,紀若塵都讓她遠遠地躲在一旁。然而青衣身上肯定與以往有所不同,但哪里不同,任他費盡心思觀察也看不出來。如被問起,青衣只是淡笑著說一切均和以往一樣。

  青衣或許沒有不同,但很快紀若塵就發覺龍象與白虎二天君的確是變了。

  二天君一齊動手,頃刻間就在山頭上布出了一個具體而微的黔南山川圖,十餘座村寨歷歷在目,甚至可以看到一面黃豆大小的杏黃道旗在主寨上方飄揚著。

  對著面前縮微的山川村寨,紀若塵愣了半天。在他二十餘年的記憶中,不是在黑店中打雜,就是在莫幹峰上悶頭修道讀經,所以十幾年下來,會的是察言觀色,長的是悶棍偷襲,此刻面對強敵盤踞的村寨,登時沒了主意,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他尷尬笑笑,望向了龍象白虎二天君。若是他孤身前來,那事情就簡單多了。他準備以定海神針鐵施以乾坤一擊,徹底將這個築於半山腰的主寨支柱擊毀,然後在混亂中狠殺一場。然而這一次青衣跟在身邊,那麼這個野蠻法子也就不能再用了。

  二天君素不是扭捏作態的人,當下也沒推辭,白虎天君咳嗽一聲,精神一振,指點著一處處村寨,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紀若塵聽得初時意外,其後懸疑,最後驚詫。

  聽白虎天君的意思,哪里是要到村寨裏去“看看”而已,這分明就是要將這十餘座寨子給連鍋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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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奇技 下

  終於日暮西山。

  青山群寨隱入暮色中,留下雄渾的剪影。玉兔方升,光輝尚被重巒疊嶂掩蔽,只在繁茂的雨林縫隙中透出些銀光。

  借著夜色,四人分散開來,開始向村寨掩近。

  村寨中***輝煌,人聲鼎沸,與中原大相徑庭的鼓樂喧鬧,彷佛正在舉行什麼儀式,又像是在嘲弄著這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懷不軌者。

  紀若塵心念微動,己自然而然地進入那種全無煙火氣的狀態,若夜下一縷輕霧,向村寨飄去。縱是與守備的土著擦身而過,也只若山風穿林,絲毫不引人注意。

  青衣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如若不是靠近時絲絲暗香縈繞鼻端,連紀若塵幾乎完全察覺不到她的存在。這真的是青衣嗎?偶爾細細一想,紀若塵總會不由自主的出一身冷汗。他也不明白自己這種無由來的恐懼源自何處,又是因何而起,或許只是一種對危險的本能直覺而己。

  紀若塵於塵世行走時間越長,閱歷越廣,接觸生靈越多,觀青衣的行止身法越是感到幾無法用妖的天賦來解釋,難道說她的道行己高至紀若塵完全無法測度的地步,又怎麼可能?

  他尋了個隱秘所在,先掩起身形,再望向不遠處的村寨。就在此時,他手上悄然傳來一陣滑膩冰涼的觸感,不用看也知是青衣。一道暖意自指尖傳遞到心頭,他先前的疑慮盡作煙消雲散。

  青衣若有什麼腋著瞞著的,也定不是為了對他不利。

  肩上一沉,幾縷發絲從鼻尖掠過,有點癢癢的,暗香愈濃,是青衣的螓首靠了上來。紀若塵心內一蕩,手上微微收緊,與那只冰涼的小手五指交纏。

  就在此時,不速之客打破了難得的寧馨時刻。只見一個碩大的黑影自遠處飛快接近,行進中偏又行動鬼祟上竄下跳偶爾潛行,。

  “。切都己準備停當,這就可以開始動手了㈠”龍象天君搓著雙手,興奮莫名地道。

  “白虎天君呢?”紀若塵問。其實不問也想得到,此時白虎天君必定隱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準備著見不得人的勾當。

  龍象從懷中取出一面銀鏡,伸手一抹,鏡上立時現出整個山谷的概貌。鏡中有四個細小的碧藍光點,三個略亮的聚在一起,一個稍暗,遠在主寨後方某個隱蔽之所。看位置,三個光點正是紀若塵三人聚集之處,而另一個分散的光點,不用說自然就是白虎天君的所在了。

  紀若塵心念一動,抬起左手,看著手腕上佩著的一枚毫不起眼的銀鐲。龍象天君方才死活要他戴上這無甚靈力的東西,原來是做此用途。他向青衣望去,青衣也抬起左腕,腕上同樣有一枚一模一樣的銀鐲。

  龍象天君按動銀鏡上的一個機鈕,鏡上畫面相應變化,這一次鏡中形影變大了許多,可以清晰看到主寨的幾處寨門,以及門口穿梭往來的族丁。不消說,這必定又是二天君在暗處布下了什麼機關。

  “這寶貝名為風望鳥,單憑著一雙眼睛望人,本身不會洩漏分毫氣息,任你天大的道行,也絕計發現不了它的影蹤!”龍象天君得意洋洋地道。

  龍象天君話音未落,手上便起了一聲輕蔑之極的陌生冷笑,唬得他忙向掌中銀鏡望去。但見鏡中景物己被一張帶著冷笑的老臉占得七七八八,雖然三人誰都不認得這張面孔,然而看神情服色飾物也可猜得出來,此人正是村寨中那胸有成竹的真武觀老雜毛。

  只見銀鏡中的羅真人伸出蒲扇大小的B掌,刹那間就占滿了整個鏡面,然後銀鏡中強光一閃,鏡面黑漆漆一片,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顯然,這只風望鳥己被毀了。

  龍象天君愣了一下,叫道:“好厲害的老雜毛。”他立刻按動機鈕,鏡面中漸漸浮現山谷全貌,只在主寨方位一團漆黑,顯見其他幾隻風望鳥都還完好,當下不敢再猶豫,急道:“咱們須得立刻動手,俺這就去了,一切依計行事!”

  說罷,龍象天君如一陣風般隱沒在黑暗之中,扔下紀若塵在原地發呆。紀若塵苦笑一下,他若不發呆,此刻也是無事可幹。雖然白虎天君滔滔不絕了半天,但去掉那些廢話許多關鍵環節還是說得不清不楚。此刻的紀若塵只知片刻後混亂起時當直沖玄壇,然混亂因何而起,何時會起,就如在雲裏霧裏一樣。

  玄壇方位倒是好辦,閉著眼睛也能感應到護翼的強力陣法,而破陣陣眼便是那面迎風飛舞的道旗,在紀若塵的神識裏清晰得如同黑夜裏的火炬般觸目。

  自這個方位看去,道旗高揚半空,護翼陣法均在地面,左右沒有扎眼的佈置。似乎最好的方式就是馭氣飛空,自空中攻擊陣眼,以回避地面的種種機關陣法。但這絕不是個好主意。先不說護翼陣法是否羅天網地,單只修道者飛在空中,立時就會成為無數吹箭、竹槍、降術和巫咒的靶子,更不消說村寨中還有許多道行深厚的真武觀門人,十來把飛劍一齊刺來,也不是鬧著玩的。

  聽白虎天君的口氣,倒似是隨手可以破去陣眼,也不知他能有何妙法。

  紀若塵輕握住背後鐵棍,手心中己有了些濕氣,心中略感緊張。

  咻。

  尖厲的嘯聲撕破了夜的寧靜,一枝遁體金色的長箭破空直上,盤旋一周劃開夜幕,斜斜向主寨中落下。箭落至半途,就聽得寨中一聲斷喝:“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隨後一道虹光升起,後發而先至,准准地擊中金箭尖端。

  紀若塵正暗自警惕村寨守衛之嚴,那枝金箭與虹光略一相持,忽然炸得粉碎,隨後一團奪目之極的白光在箭身中顯現,刹那間照耀得整座山谷亮如白晝!與白光相伴而至的是極難聽的嘈雜聲音,有如鏽鏟狠刮鐵鑊,入耳者從頭皮一直麻到脊樑骨,那是要多瘩人就有多瘩人。紀若塵躲在如此遠的地方,看到白光時都不由得微微眯眼,道心也被那雜聲攪得略略一顫,那些身在村寨中的巫者道士又該是何下場?

  接下來的變化有如電光石火,白駒過隙,容不得紀若塵細細思量,從容觀想。

  轟隆聲接連響起。這些驚天動地的轟鳴聲在那足以直接刺穿靈魂的雜音中顯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村寨外牆壁處一團團升騰而起的火光,以及四下紛飛的斷壁、殘窗、甚至是人體,昭示著這些轟鳴聲所代表的威力絕不簡單。

  紛亂一起,其餘村寨中就立刻***通明,一隊隊的土著戰士披掛整齊,點起火把,擁向主寨救急。遙遙望去,就見十餘道火焰長龍蜿蜒著,順著山路急速上行,顯見這些戰士訓練有素且早有準備。

  這些戰士轉眼間就奔到半途,但誰都沒有注意到腳下的山路己變得潮濕,且散發著一陣陣淡淡的腥臭氣。為首的一個戰士忽然腳下一滯,己被一根攔在半路上的細線絆住。線細而韌,戰士又沖得急,因此他依然向前沖去,但雙腳卻留在了原地。

  土族戰士未及發一聲喊,就一頭栽倒在地,手中高舉的火把落在了山路上。

  轟的一聲,火把己將整個山路引燃!刹那間山路上己形成一道長十餘丈的烈焰長廊,幾乎將半隻土著戰士的的隊伍都包裹在當中!

  烈焰長廊一個接一個在夜色中燃起,也將週邊村寨支援主寨的通路暫時阻斷。

  這就是混亂了。

  紀若塵知時辰己到,反手向下略按,示意青衣在原地等候,自己悄然起身,向主寨撲去

  主寨門口四個衛兵正自躲避著飛來的雜物火雨,顯得有些狼狽。忽然一團火球就在他們旁邊升騰而起,撲面而至的熱}自將四個衛兵都掀翻在地,更有一名衛兵被半截木樁洞穿肚腹,生生釘在地上。其餘三名衛兵翻身爬起,但他們記得自己職責所在,更加警惕地看著周圍,不肯擅離崗位。

  見得如此情形,連紀若塵也不由得心中對這些土人的訓練有素暗贊一聲,但這當口不是悲憫的時候,他足下加速,在黑暗中疾向守衛撲去。

  還有十余丈距離時,三名四下張望的衛兵忽然表情一滯,然後一個接一個地綏綏倒下。紀若塵滿腔蘊育的殺氣登時沒了去處,驚愕之餘胸中說不出的煩悶難過。他靈覺敏銳,早看到一條黑氣破空而來,曲折自三名守衛體中穿過,然後沒入了山石。這道黑氣其勢如電,暗而無光,來得全無徵兆,縱是紀若塵自己,促不及防下也無十足把握躲開,何況這些土著衛兵?以他的目力也僅在黑氣洞穿人體的刹那阻滯間,依稀看清黑氣其實是把飛劍。那些衛兵屍身落地時,面色己呈青黑,看來飛劍上還附著劇毒。

  龍象天君不知自何處鑽了出來,沖進了己無守衛的大門,然後從懷中取出一件三寸高低的銀制圓桶,投向了右方一座三層高的木樓。圓桶飛到後段,遁體己隱隱泛出火光,旋即自窗戶飛入了木樓。

  轟。

  木樓中燃起一團烈焰,每一處門窗中都噴出長長的火舌,樓中劈啪爆炸聲不斷響起,又有數名全身冒火的土著戰士慘叫著從樓中沖出。看來這座木樓乃是一處存放重要物品的庫房。看那火勢,只怕轉眼間整座樓都要傾塌。而龍象天君自己則轉而向右,沖入漫天煙火中,不知到哪里破壞去了。

  紀若塵立在主寨寨門處,無言地看著火光沖天、轟鳴陣陣、巨石與碎木橫飛的村寨。這麼個喧囂且熱鬧的夜晚,怎麼看上去與他全無干係?

  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伸手輕撫著背後鐵棍,金屬入手的冰涼寧定著他有些燥動的心神。抬頭仰望,此行最重要的目標仍在,那面在夜空中依舊飄揚的杏黃道旗。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08
十 澎湃 上

  輩,雖然因天資不足,道行真元不如孫果,但也相差無幾。他眼睜睜地看著主寨後方的叢林中飛出一顆三寸長,寸許粗的圓桶,斜落在玄壇立壇的壇基附近,然後就是轟的一聲巨響,沖天烈焰過後,方圓數丈內的木樓建築都被夷為平地。

  “這……這……”羅真人雙目圓睜,白須飛舞,驚怒交集下已說不出話來。

  他識見上比紀若塵不知豐富了多少倍,一看圓桶的落處方位,就已對下手者的陰險用心了然於胸。藏於寨後之人定是知道護壇陣法厲害,難以攻破,而陣眼處的杏黃道旗又守衛嚴密,難以偷襲得手,因此將這些威力強大的圓桶都擲在陣法威力所不及處。只消炸塌陣法地基,那麼護陣陣法就不攻而自破。主寨依山而建,內中全是木柱石基,炸起來格外容易些。

  然而令他驚怒的非是此人的陰險,而是那威力出奇強大的小銀桶。羅真人法眼無差,一眼望去已將桶身上貼的咒符看得七七八八,爆炸後再聽其聲、觀其焰,已大致知道了桶內裝的是些什麼。

  正因看得明白,才會不能自己。

  單以材料而論,這枚銀桶的價值己抵得上一把中品飛劍,而所耗手工更足以打制一把上品飛劍。這又意味著什麼?一名真武觀修道弟子,勤勤懇懇,早起晚歇,修道務工,要二十五年方能得賜一把飛劍。羅真人是真武觀一等一的弟子,也在入觀修行第十六個年頭上,方才得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把仙劍。他記得清楚,那只是一把稍有靈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劍而己。

  一名真武觀弟子辛辛苦苦奮鬥二十多年的東西,就這麼轟的一聲沒了?

  看著另一枚翻滾著飛來的銀桶,羅真人只覺胸口熱血上湧,眼角青筋跳動。這萬惡之徒扔這寶貝,怎地就跟扔臭雞蛋一樣輕易?!

  “無恥之徒焉敢如此倡狂!”一聲斷喝猛地自羅真人口中噴出,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羅真人雙目怒張,大袖揮舞,一把閃著明黃光焰的長劍己離袖飛出,呼嘯著截向空中銀桶,將它一劍兩段!

  望著銀管中如水灑下的紫色細砂,羅真人眼中己泛起血絲。這只不起眼的銀桶中,裝的居然是紫炎砂,比他原本估計的還要貴上三分。

  “再來!待本真人看看你還有多少手段!”羅真人仗劍而立,鬚髮賁張,斷喝如雷!

  寨後密林沉寂一刻,忽然間銀光閃煥,七八個銀管一起拋了出來。有的一路盤旋向上,根本看不清下落方位;有的筆直飛了一段,忽然轉向另一個方向,轉折間全無徵兆;有的直直向道旗襲來,其快如電;更有三個互相撞在一起,然後紛落向各個方向。羅真人低喝一聲,如陣陣郁雷,仙劍再次飛騰而起,忽而輕靈若羽,忽而沉凝如山,若一條矯健黃龍,在空中迴旋飛舞。陣陣劍吟清音中,所有的銀桶皆在落地前被斬飛兩段,無一落空。

  無上聲威,盡在此劍中展現。

  羅真人雙目低垂,負手而立,也不見他抬眉作勢,那仙劍就呼嘯而回,自行回入袖中,說不出的從容瀟灑。

  丁丁當當的脆響中,半截銀桶跳躍著落在了羅真人的腳邊。他面色忽然一變,雙目大張。那半截銀桶中根本沒有一顆紫炎砂,桶身上的咒符也只是作個樣子而己,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根本沒有用處。

  羅真人額頭青筋浮起,電目四下一掃,果然,那些被他一劍中分的銀桶都和腳邊這個一樣,是些空有其表的假貨。

  方才那一劍在修道界中大有名氣,喚作黃龍經天,乃是羅真人的拿手絕技,可大可小,可剛可柔,既能摧山斷流,也能穿花拂露。

  如此奧妙無窮的劍招,當然不會全無代價。這代價就是耗損真元極巨,就是以他此刻的真元,最多也就能發上三劍。若不是看到對方一下子擲出這許多銀桶,心底隱約湧上一劍可以斬斷九把飛劍的衝動,他根本不會發這一劍。當然,除了黃龍經天,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盡攔所有的銀桶。

  又是咻的一聲輕響,一隻閃閃發光的銀桶如沒有分毫重量般,飄飄蕩蕩地飛上了夜空,有如一隻月下飛舞的銀蝶,如水而下的銀光映在羅真人鐵青的面孔上,實是別有一番風情。

  銀桶如示威般,慢慢向道旗落下。

  羅真人太陽穴不住跳動,根根青筋時隱時現。每一隻銀桶看上去都一模一樣,這只究竟是真是假?

  道旗是全陣陣眼,當然重要。正因為它如此重要,羅真人才親自鎮守此處。有他在這裏守著,真武觀群道都認為絕不會出問題,是以紛紛起身高壇,追索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大膽狂徒去了。此時此刻,這裏還真就只剩下了羅真人一個。

  銀桶落得雖慢,但也快碰到了道旗。羅真人白須飛揚,那一劍卻始終揮不出去。

  擲桶人手法高明之極,若此桶為真,那不用黃龍經天的話多半截不住銀桶。但這若是假的又如何?再發一記黃龍經天后,那時他真元所餘無幾,別說護不住道旗,就連自保都會成問題。

  轟!

  看著那團騰空而起的桔紅火球,羅真人終於知道了這枚銀桶是真的。代價就是那面化成熊熊烈焰的道旗。

  羅真人面色忽青忽自,不僅是因為被戲弄而起的憤怒,而更在己完成了九分的玄壇。此壇對真武觀的重要,這裏惟有他才真正清楚。道旗被毀、陣法被破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動搖了玄壇的氣脈,本快到火候的藥胎這下前功盡棄,讓他如何向孫果交待?

  望著搖搖欲墜的玄壇,羅真人猛一咬牙,不將來犯之敵盡殲,他又如何有臉回真武觀去!

  他咬破左手中指,然後大袖一抖,仙劍又自袖中飛出。他伸手握住仙劍,以指血塗滿劍刃。鮮血一染劍鋒,仙劍的嗚叫立時從清越轉為低沉,明黃的光華也漸漸變成暗紅。

  羅真人立定片刻,突然大喝一聲“著!”,戧指一指,仙劍自行掉頭,帶著一抹暗紅火光,刹那間沖入寨熊熊烈火之中!

  幾乎在仙劍隱沒的同時,主寨的另一方就響起一聲響徹夜空、如龍似象的痛吼!

  轟的一聲,一座燃燒著的木樓在羅真人面前倒塌,撲面而來的烈焰向兩側一分,仙劍從容飛回,繞著羅真人環飛一周,才回到他的掌中。看著劍鋒上沾染的幾點鮮血,羅真人傲然一笑。此劍鋒銳無倫,平素滴血不沾,此刻染血而回,可見那人受傷之重,應該再無幸理。

  笑容剛剛浮現,就己凝固在羅真人面上。他悚然望向左側,那片熊熊燃燒著的火海中現出了一個身影。

  這人一身道裝,容貌俊雅,通體上下隱隱透著清氣,周身上下幾無任何法寶,只背上斜背著一根看不出奧妙的鐵棍。此人踏火而來,熊熊烈焰纏繞在他身上、衣上,卻未能留下半點焦痕。

  羅真人雙眉一皺,他早己看出這人道行並不甚強,然而心中卻凜然生出一縷寒意。他看得分明,此人並非天生火性體質而不怕烈焰燒炙,而是火焰幾乎貼上他的肌膚時就會自行熄滅。看上去,熊熊烈焰就如同畏懼之下而紛紛自裁一般。

  羅真人長眉飄揚而起,暗自冷笑一聲,忖道:“道行乃萬物之基,你奇技再多,也不過是無本之木而己。待我看你這些雕蟲小技奈何得我掌中仙劍否?”

  羅真人劍指一立,虛向來人一指,大喝一聲“著!”,掌中仙劍即如車輪般飛旋起來,斬向來人。

  劍去如電!

  來人似突然沒了重量一般,身體輕飄飄的向側一折,行動間充滿了森森鬼氣,迅捷無倫。羅真人本以為必殺的一劍,就此被讓到了一旁。然則來人畢竟道行有限,並未能將這奔雷怒濤般的一劍完全避開。仙劍飛旋如輪,電光石火間己與來人背上鐵根交擊了不知多少下,

  無數碎音合成了一記悠長不絕的清吟。鐵棍也不知是何方寶物,被切擊了這許多下,竟然連一絲劃痕都不曾留下!然則縱橫紛飛的劍氣也在來人背上留下十餘條大大小小的傷口,雖只是皮肉之傷,但也傷了元氣。

  那人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似乎仙劍連續飛斬帶給他的不是痛楚,而是無法形容的歡愉。

  他舉步向羅真人行來,動作看似遲鈍木訥,但一步就己到了羅真人面前,詭異難測。羅真人並不吃驚他的身法,而只駭然盯著他的眼睛。他笑得如春日陽光,但眼中卻不同。

  那是一雙死人的眼睛。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08
十 澎湃 下

  來人抬臂,伸手,臂指如劍,嗤嗤破空,筆直向羅真人咽喉插來!

  羅真人見來人氣劍一出,雖是上等的道法,畢竟是這世間所有的東西,心中驚駭疑懼稍去,怒氣重生。他雙臂一張,坦然迎向來人能穿金裂石的一插。兩相接近,隱隱可見那人指尖上泛著死灰光華,顯與世間大多道法迥然有異。羅真人不望這手,只向來人咽喉處淡淡看了一眼。

  在羅真人寬大道袍下還藏著一把三寸小劍,正自震動不休,隨時可以破衣而出。若在平時,不必出劍,只消這麼一望,羅真人眼中劍意己足以令對手下意識地避開要害,變招自保,甚或退避三舍。那時真人再酌情或出飛劍,或擎仙劍,破敵制勝,莫不從容自若、圜轉如意。

  哪知來人根本不改來勢,左手依舊直指羅真人的咽喉要害,無絲毫回避之意。

  “這人莫非瘋了不成?”羅真人又驚又怒,此時若發飛劍,當可先一步破了對手咽喉,但己身也不免重傷。這人是根本看不出他眼中劍意,還是一心就想尋死?羅真人望向對手,可自死人的眼睛中,又能看出什麼?

  仙劍仍在來人背後飛旋斬動,雖然分毫奈何不得那根鐵棍,但來人也不是金剛之軀,劍氣仍可傷到肌膚。望著來人背後碎雨血珠飛濺如雨,卻不能滯其來勢分毫。羅真人心中一陣陣發緊,寒意爬上脊背。

  羅真人猛一咬牙,此時己容不得他再有分毫猶豫,錚的一聲輕響,飛劍劍尖己刺破道袍,躍躍將出!

  就在此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一陣細碎的劈啪聲,只覺肌膚上如有千萬枝極細的針輕刺,視野中的一切陡然亮了三分。

  直覺告訴他莫大危險來自身後。羅真人心意指處飛劍破衣而出,奔襲來人,他再顧不得眼前的結果,駭然回頭,滿目強光,一時間除了無邊無際的白,什麼都無法看到。幸好羅真人真元渾厚,變生肘掖間仍不忘運功清目,動念間眼前幻象盡去,現出真實世界。

  然這真實並不比幻象平靜。

  羅真人一雙瞳孔瞬間收縮,又急速放大。他充滿了驚駭的眼中,映出百餘顆洶湧而來的藍白色雷球!

  雷球洶湧如潮,刹那間己漫過羅真人頭頂,周身,將他緊緊包裹起來。

  透過滔滔雷光,羅真人隱約看到了一個女子踏雷而來。

  她青絲披垂如水,在雷潮中輕輕拂動,遮擋住了面容,只能辨別出一個秀麗柔美的輪廓。她並未如何舉手投足作勢,僅一雙纖手捧於胸前,十指舒張如蘭,雙手食中無名指指尖上各伸出一道暗黑絲線,絲線延展向外,漸漸加粗,及至一丈開外,己化做根根雞蛋粗細的長鞭!

  長鞭如有生命般蜿蜒舞動,向四面八方狂野舒張,遠遠看去,直如六頭張牙舞爪的暗黑雷龍,而一顆顆雷球源源不絕自雷龍鱗片下浮現,奔騰呼嘯而來,一起匯入雷光大潮。

  那女子抬眼,遠遠向羅真人看來,雙手一攏,緩緩在胸前合什,說不出的端莊威嚴。頓時,無數雷球爭先恐後地合于一處,向羅真人直擊而去。

  羅真人立時肌膚如灸,雙眼若被針刺,眼前一片模糊,視野裏除了無法抗拒的強烈雷光再也看不到其他。而那如水般的女子業已完全隱于雷光之後,她的一切細節都己模糊,然而不知為何,那雙眼仍清清楚楚地映在羅真人神識之中。

  兩泓清潭之下,湧動的是無以名狀的哀婉,匯成無數道暗流,奔向最深處的黑暗,永不回頭。

  “你與天為敵,終將萬劫不復!”羅真人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狂叫著,也不知是否在這世間留下聲音。

  紀若塵的手與尋常修道之士有些不同。這只手五指纖長有力,骨肉均勻,肌膚如玉,遠遠望去膚下如有寶光流轉,滿是煌煌仙意,實是挑不出一點瑕疵來,縱是仙人之手,想也不外如是。

  在凡夫俗子眼中,當然如此。但在有道之士看來,他這只手籠在一片灰光之下。這灰光非同尋常,內中絕無半分生機,似是與一切天道相背。無論是誰,下意識中都不願意被這只手觸到,雖然尚不清楚接觸的後果將是什麼。

  這只手毫髮無傷地穿過滔滔雷光,在羅真人喉上輕輕一點,就收了回去。在此之前,羅真人膚色己變成黑灰色,被這麼輕輕一觸,立時化成一蓬飛灰,隨著山風消散得無影無蹤。

  紀若塵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晶瑩如初,一點灰燼都未留下。當的一聲,他背後飛旋的無主仙劍頓失靈性,掉落在地,隨後啪的碎成了數十片。

  “青衣?”紀若塵叫得有些猶豫。

  空中六根飛舞的雷鞭正迅速回縮,化成根根青絲,重回那女孩秀髮之中,一切歸於平靜。

  唯一留下痕跡的是夜空中尚有十余顆雷珠浮游不定,但也早沒了剛才吞沒天地的氣勢,倒像是放大了百千倍的螢火蟲,藍白光芒忽閃了數下,逐一破滅,難以想像剛才真武觀羅真人就是被它們煉化成灰,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

  紀若塵早己認出那些雷鞭就是青衣用過的混沌鞭。只是混沌鞭怎會有六根之多,且鞭上威力較初見時也要大過了數倍。而能夠駕馭得了六根混沌鞭,頃刻間把一個有道真人化做灰燼,青衣此刻道行又怎是高深渾厚之類的詞句可以形容?

  六鞭齊至,就連羅真人也惟有束手待斃之局,紀若塵又焉能例外?

  這還是當日那身中一箭,暈倒在他面前的小妖青衣嗎?

  收了混沌鞭的青衣看上去與昔日無異,她似乎並不知道紀若塵心中的疑慮,款款行來,攜起他的手,道:“入壇吧,裏面說不定還有什麼兇險呢。”

  望著這如水般的女孩,紀若塵心底暗歎,悄悄將一切疑懼放在了一旁,一如初見的那日。

  “轟”的一聲巨響,兩人旁邊一座木樓忽然傾塌,著火的斷粱帶著烈焰如火龍般向二人撲來。這種沒有附加任何特殊效果的火焰當然對他們全無威脅。紀若塵本能地一側身己擋在青衣身前,也不見他作勢,火焰沖到面前一尺時就直直落地,悉數自行熄滅。紀若塵忽然想起,此時的青衣哪還需要他保護,不由苦笑一下。

  忽然一個極高大的身影挾風帶火沖出,右臂下挾著一根巨大鋼管,左手提一名不知生死的真武觀道士,腰間還掛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再配上足以驚龍恐象的面容,可謂殺氣騰騰,兇焰四溢。他腋下挾著的鋼管長一丈,徑一尺,厚寸半,管口中閃耀著豔豔紅光,一望可知必是件不簡單的兇器。

  龍象天君一自火中鑽出,來不及看清眼前情景,即張口咆哮道:“是哪個龜兒子雜毛如此卑鄙無恥,膽敢暗中飛劍紮你家爺爺的屁股?!快給俺站出來,讓你家祖爺爺一炮轟成兩截兒!”

  看著龍象天君腋下鋼管,腰間人頭,手中道士,紀若塵不禁有些愕然。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這根鋼管能夠有多大的威力。但這晚出乎意料的事實在太多了,龍象手中的鋼管有些看不出來的奧妙也很正常,若沒有奧妙才不正常。

  看著龍象天君氣急敗壞的樣子,青衣不禁撲嗤一笑。這聲輕笑聽在龍象天君耳中,可比什麼九天霹靂要厲害得太多。他哇哇一聲大叫,後躍數丈,這才張大雙眼向前望去。看清面前站的真是青衣,當即換上笑臉,必恭必敬叫了聲:“小姐。”

  挾著巨大鋼管的右臂還於百忙中撣了下沾灰的前襟。

  他再向旁邊一望,此時才看到了紀若塵。旋即,青衣與紀若塵攜在一起的手落入眼簾,龍象天君登時目光如被火灼了般閃向一旁,扔下句“俺再去抓些雜毛來”,就落荒而逃。

  紀若塵又是有氣,又是好笑,更多的是無可奈何。青衣倒是泰然處之,攜著紀若塵向己被烈焰包圍的玄壇走去。

  一入玄壇,立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布幔之外火焰熊熊,甚至波及布幔本身。布幔內卻彷佛不受絲毫干擾,火舌僅在布幔表面吞吐,杏黃的幔面上滿是一灘灘布料炭化的黑色,卻詭異地沒有任何焦卷,自然也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破損。

  幔內則是一片陰森森的慘碧,不知碧光是從何而來,四處充斥著詭異的厲氣。看壇內靈旖寶蓋,黃布重壇,覆地的黃琉璃,圍欄的白縵石,以及壇周色燈,壇心長明本命燈,都說明這是一處道家法壇,且法度森嚴,佈置周謹,顯然出自高人之手。遠觀這座山谷,也是充斥鐘靈之氣,何以此刻壇內卻是如此異象?

  重壇上傳來沙沙聲音,聽上去如同春蠶食葉,壇中又多了三分淒厲。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0
十一 做快樂事 上

  紀若塵略一凝神四顧,重壇天圓地方,壇道做南斗六星分佈,陣內生命氣息躍動,濃郁得幾欲凝固。南斗主生,陰極生陽,此陣又建於靈源之上,難怪這無盡生氣被滋潤得分外蓬勃。可惜物極必反,生氣太過濃烈卻無引導宣洩之途,近乎滿溢,又被法陣拘在這小小空間中,已有變異之兆。

  以紀若塵的術法造詣,即使這重壇上下十門做了些符籙、法印、權杖、招魂鈴的佈置,又如何放在眼中。他舉步向壇上行去,所經之處,法器紛紛從中裂開、落地、碎成粉末,悄無一點聲息。這看似煌煌大道的陣勢護法怎會如此不濟?

  紀若塵心念方動,目光已把壇頂情形盡收眼底,不由道心微震,腳步一滯。身後的青衣則已是驚呼出聲。

  在那盞高高豎起的長明本命燈下設著五色香案,此刻五個香案上罩的案布皆是深紫色,早已無法辨識原本的顏色。本該高奉案幾的香燭、法碟、供品翻落四處。一地狼藉。案幾上代替供奉之物的是五名道士,或仰或俯,姿勢各不相同。

  五團通體墨綠的活物不斷蠕動扭曲著,各自伏在一個道士身上,或捧頭,或抱腳,或埋首胸俯之間,沙沙沙沙地啃食正歡!

  那些香案上的布幔,正是被這些道士的血染成了紫色!

  饒是青衣出自天刑山,見多了不亞于森羅地獄的詭異之相,此刻卻也是小臉發白。不由自主貼緊紀若塵,手指緊緊擺住他的衣袖,小臉幾欲全部埋入他的肩頭,不敢直視眼前這片血腥。

  二人一自壇頂現身,五團碧色活物同時停止了啃食,動作劃一,齊刷刷抬頭,望向二人。

  活物的面目清晰地顯露出來,竟是五個嬰兒,如果忽略那詭異的膚色,眉目竟是十分清爽靈秀。此時的它們通體透明,透過墨綠色肌膚,可以看到體內全是不斷翻騰湧動的濃濃的綠色體汁。汁液當中,一塊塊暗紅色的肉塊血團時隱時現,顯然就是它們剛剛吞下去的東西。

  這些嬰孩分明口中無牙,然而那些道士幾乎都有不同部位被啃了個乾淨,也不知它們是怎樣將堅硬的骨頭啃食吞咽下去的。正前方香案上的道士除了連著幾縷筋絲的腦袋,連肋骨都沒留下,背上片片肌肉攤在香案上,下面鋪墊著可依稀看出原本盛裝的衣袍塊片。

  它們身上惟一不同的色彩,就是那雙呈琥珀色的眼睛。

  五名嬰孩與紀若塵對視片刻,眼中凶光漸熾,忽然間,他們同時拋開身下被啃去小半的道士,伊伊啊啊叫嚷著向二人撲來!它們身軀不大,又啃食了過多的血肉,嘴一張,就有一股股雜帶著血塊碎肉的墨綠體汁噴出!這些嬰孩動作敏捷如豹,四肢著地,幾下就竄到紀若塵身前,紛紛躍起撲上!

  青衣雖道法一日千里,心性上仍多少與那個清澈如水的小妖無異,此時被眼前這番情景嚇得縮在紀若塵身後,一動不敢動,壓根忘記自己道行的高深,混沌鞭的霸道。

  紀若塵素來百無禁忌,當下右手揮出,啪啪啪啪數聲響過,己在五名嬰孩的腦門上各拍一記。他動作如電,舉手投足暗合天道玄妙,眾嬰孩全憑本能行事,根本無從閃避,有如一顆顆肉球,被打得撞向地面,又高高彈起,摔向了玄壇的另一端。

  紀若塵向木樓行去,一邊道:“這些藥嬰己與此壇系在一處,斷不會出了法壇範圍。走吧,去看看他們還能躲到哪去!”

  這時的木樓中又是另一番景象,熾熱如爐,舉目望去皆是暗紅火光,恍若末日來臨。

  正中香壇上供三清像,然而遙遙望去,搖弋的火光中三清像彷佛在詭異地笑著,齊齊望向香案之前。五名藥嬰紛紛撲向三清像,但每及半空,總是被一道無形屏障給擋了下來。它們不肯就此甘休,此起彼落,碰到屏障時紛紛噴出綠汁。綠汁一沾上屏障,立時冒出大團綠煙,貌似杳無一物的空中會有層晶瑩的屏障現出隱約形狀,如驚鴻一瞥。

  藥嬰拼死攻擊之下,護著三清神像屏障終於轟然碎裂。藥嬰精神大振,尖叫唳哮著撲上三清像,手腳並用,片刻間就將三清神像的袍服撕得粉碎。

  三清像笑得更加詭異了,隨著嘎嘎吱吱的關節活動聲,紛紛低下頭,望向下方的藥嬰。

  袍服下面並非泥胎木身,而是血肉之軀!肉軀腹部高高隆起,肚皮近乎透明,可以清楚看到內中各有一個嬰孩!

  與藥嬰不同,這些嬰孩雙目暗紅,肌膚則是慘澹的灰藍色。

  藥嬰們紛紛撕咬起三清神像的肉身,但三清肉身顯然極為堅固,只在表面現出一道道白色的抓痕,毫無碎裂的跡象。眼看藥嬰們一時間也奈何不得三清神像,變故突起,三清腹中的嬰孩忽然紛紛咧嘴,顯出詭笑模樣。它們蜷縮的四肢向外一張,立時撐破了肉身肚皮,伴隨著大量血水,一一從三清肚腹中掉了出來。

  五名藥嬰尖叫著紛紛撲上,八個嬰孩登時撕咬成一團。

  戰局很快就分出勝負。

  藥嬰雖然多了兩個,卻不是三清腹中破出的嬰孩對手,轉眼間就有三個藥嬰被咬住頂心,痛得吱吱亂叫。而另外兩個藥嬰儘管各抓了一個敵手拼命撕咬,可是三清腹中出來的嬰孩身軀堅固更是超乎想像,它們除了留下幾片牙印爪痕外,再也沒什麼戰果了。

  戰局如星火閃爍,快得不可思議。

  等紀若塵與青衣走進木樓時,看到的是一片淩亂的香壇、東倒西歪的三清像,以及一個香壇上盤踞著的一隻怪物。這只怪物長著一個碩大的頭顱,上面居然擠著八張面孔!正中及左右三張面孔佔據了頭顱絕大部分地方,其餘五張面孔都被擠到了角落裏,表情痛苦不堪。

  怪物身軀細長,分作了八節,看上去如同一隻蜈蚣。它上半身密密麻麻地生著十六隻手臂,下半身則長著八對小腿,共同撐起了身體。

  看到紀若塵與青衣,怪物三張小嘴一齊張開,尖細的咆哮頓時充斥著整個空間,令人直欲掩耳。

  怪物一發力,整個身體一躍數丈,淩空向紀若塵撲來。尚在半空中,居中的那張面孔就噴出一團紅霧,當頭向紀若塵罩下!

  紀若塵不閃不避,伸左手迎向怪物。他掌心中旋即浮起一層層淡紅色的符文,每當一層符文升起,怪物身上就會進出一團火光,被炸得上飛數尺。轉眼間,已有十餘團火光先後炸開,那怪物在空中翻翻滾滾,終於支撐不住,一聲哀嚎,撲通一聲栽倒在青衣旁邊。

  以掌代符乃是道德宗太微真人的絕技,所出道法威力較真正的符咒稍遜,能夠以此法馭使的符咒也很有限,然而符咒施術速度快的優勢仍存,又可不用依賴咒符。在兩個道行相若的修道士鬥法中,會用此法之士當然會占儘先機。因而此法才成為太微真人的獨門秘術,至少需上清修為才能施展。

  紀若塵玲瓏心己現雛形,可越級運使許多道術,方能在此緊要關頭用出此訣。

  怪物身軀堅如金石,不畏打擊,可是也如那些墨綠肌膚的藥嬰一般通體透明,可見它體內全是慘藍藥汁,連中十餘記真火符後體內汁液如沸,顯然也並非全不畏道法符咒。但它生性凶厲,一個翻滾就自地上跳起,三張嬰孩面容扭曲,極是猙獰可怖。它一聲長嘯,又如閃電般向紀若塵撲來!

  說來也怪,青衣就立在旁邊,它卻如視而不見,只向紀若塵狠撲。

  紀若塵身形如魅,往往簡簡單單的一個跨步就可讓過它的撲擊,然後就是不計其數的冰箭、罡風、真火、殛雷在它身上爆開,炸得它東倒西歪。此怪初生未久,又並非天生善鬥的怪物,除了口中會噴些毒霧外別無其他特殊異能,因此並不難對付,只是它軀體堅固,恢復力極為驚人,紀若塵又不想傷它性命,因此收拾起來也要一番麻煩。不過現在紀若塵有的是耐心,不急不忙地耗著它的力氣。

  它幾番被打落在青衣身旁,但都對她視如不見,每次爬起來都直接沖向紀若塵。甚至有一次它摔在房間的另一端,青衣正正好好地擋在它撲向紀若塵的必經之路上,結果它長軀一扭繞過了青衣,又一次直奔紀若塵,就如和他有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一般。

  紀若塵又氣又好笑,無奈向青衣笑道:“這畜生怎麼只向我來,難道知道我不會殺它不成?”

  青衣聳了聳肩,示意不知。

  就在此時,紀若塵忽然聽到一個冰冰冷冷的聲音響起:“這只畜生還有點靈性,當然知道誰是真正不能去惹的。”

  紀若塵大吃一驚,環顧四周,卻沒有任何發現。他慌忙定神守心,放出神識,整座木樓範圍亦無所得,細索其源,難不成這聲音出自眼前的怪物?可是話中內容又不象如此。

  而且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敢情那怪物是不敢動青衣,才盡往自己頭上招呼的?

  “難道我就那麼好欺負?”紀若塵心中忿忿不平起來。

  他原本就心志淡泊,視浮名如浮雲,此時更如一潭止水,不生微瀾。當日他寧可挨一記耳光也不與姬冰仙邀鬥,誰知此刻卻莫名其妙被這索不到來源的一句話輕易勾動心思。紀若塵當然知道青衣此刻真元道行遠勝於己,但偏不願在青衣面前示弱。

  纏鬥這麼久,紀若塵己對這頭怪物瞭解得七七八八,早想好了破敵之策。現在既然要找回面子,當然不會再對它客氣,至於那躲在暗中發話的神秘人物,不妨等收拾了它之後再說。

  當怪物再度撲來時,紀若塵胸中殺意升騰,雙目刹那間化為青色。那怪物乍然正對上紀若塵的目光,驚得一聲尖嘯,竟直直自半空中摔落!

  此時從陣外看過來,木樓在烈焰中巋然不動。而身處陣中之人,則是感到腳下地動山搖,天地幾欲翻轉。

  種種變化,其實不過一彈指間。

  “你來看,這三清像擺放的位置十分特別,並不依卦象方位,只是佔據了地底靈氣上沖之所。可見真武觀建此玄壇的目的在於收集靈氣、煉胎入藥。三清腹中的嬰孩才是主藥,外面那五個藥胎都不過是些藥引罷了。”

  紀若塵領著青衣,一邊在木樓中漫步,一邊指點評論著真武觀此壇佈設的優劣得失,神態輕鬆得如同非是身處戰火紛飛的玄壇陣中,而是攜著如水的她在江南春岸賞碧柳煙波一般悠閒,盡掃剛剛被怪物鄙視的窘迫。

  青衣溫婉如故,聽著紀若塵滔滔不絕,偶爾插一兩句話,總是恰到好處。

  角落裏傳來一陣含糊不清的吱吱呀呀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生生破壞了這一刻的氛圍。紀若塵轉頭一望,朗笑道:“你給我老實呆著吧,想脫身?那可是癡心妄想!若不是要拿你回山,早就用真火煉化了你!”

  角落處,八個藥嬰合體而成的怪物蜷縮成一團伏在地上,小手小腿不住地抓刨著樓面,三張小臉漲成青紫色,使足了吃奶的力氣掙扎。然而不論它如何努力,軀體都無法挪動分毫。

  此刻一根黝黑鐵棍壓在它的身上,正是紀若塵的定海神針鐵。此鐵被紀若塵用過二次後,現下重逾三千斤,那怪物雖行動迅捷如電,外皮堅韌如鐵,周身卻沒有半根骨頭,被神鐵壓住的地方明顯凹陷下去,前心後背幾乎全貼在了一處,根本無從使力。何況定海神針鐵乃是為鎮壓東海地炎而生,此刻鎮這小怪實是大材小用,被這鐵一壓,那怪十成力氣早沒了九成,哪里還爬得起來?

  紀若塵己領著青衣在玄壇中轉了一圈,把所有佈置盡收眼底。他凝思片刻,道:“這個陣法並不完整,倒像是一個大陣的一部分而己,難道在其他地方還有類似的玄壇嗎?奇怪,真武觀暗中在各地設壇佈陣,究竟想幹些什麼?”

  他又望向角落裏的怪物。它變成眼下這個樣子,顯然是陣法失控的緣故。若真武觀那些道人還活著,成功煉化所有藥嬰後,不知會生出什麼來。紀若塵雖然也學過陣法,但畢竟時日尚短,尋常的奇門八卦困他不住,但記憶中從未見過有關這種奪天地造化轉化生靈的術法記載,他苦思片刻,仍是不得要領。

  然而真武觀刻下是道德宗死敵,對待仇敵行事就簡單得多了。記得掌櫃的曾經說過,凡是仇人要幹的,都要想方設法破壞。讓他的事辦不成,也就相當於你成功了。若真象他所猜想的那樣,這般規模的玄壇還只是一個更大陣法的一部分,顯然真武觀圖謀不小,如此一來,不破壞都不行了。

  通通通!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樓外傳來,直奔木樓而來。

  “小姐!少仙!你們沒事吧,俺龍象來了!”

  龍象天君聲到人到,進了木樓後先是雙眼向天一刻,然後才開始掃視四周,顯然是不想在無意中看到紀若塵與青衣有什麼親熱舉動。知道得太多並不是好事,這點龍象天君頗得其中三味。

  待看清木樓內情形,特別是被定海神針鐵鎮住的怪物,龍象天君一拍腦門,恍然道:“俺真是糊塗了,有小姐和少仙在,還有什麼擺不平的?俺真是瞎擔心!”

  “外面情形如何?”青衣淡淡問道,對他等級上升的馬屁仍不以為然。

  看過二天君表現後,其實紀若塵與青衣一樣,根本不但心外面的戰局。羅真人死後,以二天君層出不窮的異器怪寶,對付餘下的那些道士該不是什麼難事。

  哪知龍象天君撓撓頭,面有難色,道:“本來那幾個道士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誰知道不知從哪又鑽出來三個厲害道士,和土人幾個巫師聯起手來,倒是出乎意料的難纏,俺們已經有些頂不住了。”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0
十一 做快樂事 下

  紀若塵吃了一驚,能夠讓二天君抵擋不住的,可決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正想到陣外看看,就又聽到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從玄壇陣門處傳來,伴隨著白虎天君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邪門!真他***邪門!這些土人咋跟吃了大力神丸一樣,突然變得這麼厲害了?!這見鬼的地方,旁門左道還真不能小瞧!”

  紀若塵忙向玄壇奔去,只見白虎天君正守在陣門內。他頭頂著一蓬槁草,看來是作偽裝之用;手握一根細長銅管,管口沖著陣外,喃喃念了一句咒語,銅管中立時噴出一縷藍白色的幽幽火焰,向陣外噴射而去。

  頓時,陣外一片鬼哭狼嚎,追殺而來的土人紛紛躲向遠處。

  旋即布幔上傳來撲撲聲響,看來土人們正在用弓箭擲槍之數的刺擊布幔,想要破陣而入。這一點倒是無須擔心,真武觀此陣很不尋常,只有這旗門是唯一生門,可供生靈出入。而構成整個陣法的布幔、重壇、法器等等物品,看似與百姓日常用具沒有什麼不同,實際上材質大相徑庭,無一不是道家的寶物,由此也可見真武觀此次佈陣下了大本錢。

  因此,現下雖己無人運作陣法,但白虎天君佔據的位置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些布幔烈火不能焚毀,也不是尋常刀劍能刺破砍碎的。

  白虎天君轉過身來,向著紀若塵尷尬一笑,道:“俺白虎無能,讓少仙笑話了。”

  白虎天君衣衫破爛,半身染血,身上還插著十多根數寸長的小箭,看上去狼狽不堪。

  龍象天君也趕了過來,道:“外頭怎麼樣了?”他是個急性子,也不等白虎答話,就探頭向陣外望去。他的大頭才伸出陣外,就是一陣哇哇亂叫,急忙縮了回來。就這眨眼間的功夫,龍象天君的大臉上己釘了三根小箭。

  龍象天君一邊咒駡,將小箭一一拔下。他面皮格外粗厚些,小箭入肉不過幾分,實在說不上是傷。箭上雖然有毒,但也奈何不了龍象的粗壯體格。令人吃驚的是小箭來得實在太快,居然連龍象白虎都不及避開,而且發箭的都是土人普通戰士,這就有些不尋常了。這等化外村寨部落,不管男女老幼,幾乎能拿得動武器的都是戰士,如此一算,敵人怕不有千人之眾?而且內中還藏著幾個修道之士和土族巫師,更不能等閒視之。

  “那麼我出去一下好了。”青衣淡然道。

  龍象白虎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口氣堅決無比地道:“不行!”

  紀若塵大奇,一向以來二天君都唯青衣馬首是瞻,怎麼這回如此有膽識主見了?膽量二字,似乎和二天君離得比較遠些。

  青衣似乎也大感意外,一雙妙目睜大,在兩人臉上來回轉了一圈。

  紀若塵凝神留意外面動靜,介面道:“外面情況不明,確實不宜貿然出陣。”說著一把攥住青衣的小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

  龍象天君立刻大轉身,再次面向陣外,左右觀望,突然嘖嘖連聲道:“那麼難看的道門徽記,紫得發黑,來的莫非是北芒山道士?這可有些不大妙哇。一直有傳說北芒山左道近巫,偏離道家正統,那些老雜毛們就是死不承認,哼,今天一見果不其然。錯過今日,俺定要去給他們大大宣揚一番。”

  聽著龍象天君喋喋不休地描述將如何宣揚北芒山的“劣跡”,紀若塵聞言不由微微皺起眉。北芒山是載於道典的古老門派,但素來與同道中人交往稀少,也少有門派弟子行走世間,是道門中頗為神秘的一個宗派。根據道典記載,該派的道法崇尚“師道于自然”,盜萬物之靈源以定道基。道德宗行走世間的弟子在傳回本宗的資訊中也偶爾會提到這個門派,傳說該派某代掌教是南陳宗室,南陳亡于隋後,為避戰火舉教遷入黔川,百年來與當地土著交匯,其術近巫,威力不可小覷。

  “嗯,好在真武觀這處玄壇造得不錯,咱們稍稍修整一下就可重啟護壇陣法了,先在這裏守著吧,跟他們慢慢耗,等後援來了再說。”龍象天君舔了舔嘴唇,以此句做為結束語。

  白象天君一直做洗耳聆聽狀,當即附議。紀若塵略一思索,也覺得此法可行。

  真武觀在此設壇後,將左近的靈氣都引了過來,化入藥嬰體內。此地的靈力之源己化為實體,便是樓內被壓著的那個藥嬰化成的怪物。當然,縱是真武觀的孫果在此,也會認為煉製藥胎失敗,一定會出手毀了這個無用的怪物。

  能讓持者於紛繁萬象中識得靈氣本源,即是神州氣運圖的功效之一。

  紀若塵本想自己將怪物扛回道德宗,但此刻看來己行不通了,於是以秘法將此地方位通報回山,快則半日,慢則一日,道德宗諸真人必會親臨此地。那時即使以北芒山舉派之力,怕都要落荒而逃。

  既然決定固守待援,那眼前事就是要守好這裏,可別援軍未來,先被土人給沖了進來。當下四人一齊動手補陣。紀若塵於道家陣法所知不少,二天君又見多識廣,青衣也極具靈性,因此一番佈置下已重新啟動了護壇法陣。雖然陣眼道旗被毀,陣法功效大降,但抵擋一下這些被咒術附體的土人還是很有功效的。

  布好陣法後,二天君自願留在玄壇上守陣,以免北芒道士、土人巫師攻陣過猛,耗去陣法太多靈力,又可護著發陣門,就算有一二土人洪運齊天,衝撞進了陣門,也必喪在二天君手中寶器上。

  既然有二天君守壇,青衣與紀若塵就可回木樓休息了。青衣當先入樓,紀若塵剛要跟著進去,忽然就被二天君拉住了衣袖。

  白虎天君咳嗽一聲,壓低聲音道:少仙,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龍象天君大眼一瞪,道:還有什麼當不當講!必須得講!

  那你來講!

  俺口齒不清,這種事哪里說得明白?當然是你來!可是龍象天君口若懸河,哪有半點口齒不清的樣子。

  白虎怒視龍象一眼,方低聲對紀若塵道:嗯……這個……為了小姐長遠計……這個……切勿與小姐太親熱了……

  紀若塵登時一怔,根本說不出話來。二天君自回玄壇守陣,他則緩步進入木樓。

  這麼一耽擱的功夫,木樓中己被青衣打掃得千乾淨淨,那三尊破爛不堪的偽三清像不知被扔到了哪里。體內含著靈力之源的怪物連同定海神針鐵一起被移到了木樓的底室去。木樓內的血跡、肉屑都清理得千乾淨淨,就似根本沒出現過一樣。本是鋪在香案上的厚重布幔則被取下放在地上。如此一來,木樓中登時多了三分溫馨氣息。

  從陣外望去,木樓高三層,尖項,既結實又輕巧。但因真武玄壇玄奇陣法的緣故,在樓內抬頭向上望去,卻可直望見滿天的星斗。

  此時方當深夜,距離天明尚有相當長的一段辰光。村寨中的激鬥其實沒耗去多少時間,不過與羅真人與真武觀群道鬥法也耗去了紀若塵幾乎全部真元。此刻大局初定,他心神一松,疲累就都湧了上來。

  但當他看到青衣在木樓中央的布幔躺下,有如一朵睡蓮悄悄舒展開每一瓣蓮瓣時,依然呆住。好累。青衣自如地伸展了一下身體,柔得十分慵懶。紀若塵忽然間覺得自己就象一尾離了水的魚,無論怎樣努力吸氣,胸口總是緊得要發狂青衣怔怔望了會星空,轉望向他,道:離天明可還有些辰光呢,先休息一會吧。

  如同萬千混沌鞭發出的雷珠同時在心底爆開,他只感到神識中自茫茫的一片,再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意識。於是他呆呆地在青衣身邊躺下,也不知過了多久,無數雷珠炸開形成的強光漸漸散去,於是他才重新回過神來。抬眼望去,是滿天的星斗,一條銀河蜿蜒著經過天際。

  他正看得出神間,忽聽得青衣幽幽地道:聽說人死了,若不去輪回,就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宿,也不知是不是。

  紀若塵笑笑答道:世上有萬萬千千的人,若是都變成星宿,只怕這天都裝不下呢。

  青衣又道:在那星河中央,聽說還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那裏是仙人們居住的地方。

  紀若塵道:你說的是仙界吧。人若飛升,自然就會到仙界去,可是誰能有那麼大的福緣呢?至於傳說仙界在星河中央,也只是一種傳說而己。還有說昆侖就是仙界的呢。其實真正的仙界是何模樣,誰都不知道的。

  你若飛升,就會到仙界去了……青衣幽幽一歎,道:可是我們妖呢?縱然壽至千年,到了那時,我又該去哪里?

  聽到她話語中若有若無的惆悵,紀若塵心頭一陣熱流突然湧上,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我不飛升了,留下陪你就是!青衣轉過頭來,兩泓秋水深得望不見底,定定地看著紀若塵。

  紀若塵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以往縱是面對眾多強敵,也不曾如此慌張。青衣與往日顯然不同了,這種變化並非是源自道行上的,而是其他的一些什麼東西。在那如水雙眸的注視下,他憑空感覺得重重壓力,如一座山壓在了胸口,氣都透不出來。會有什麼發生?

  他這樣問自己。這個問題自然是沒有答案的,這其實只是他無從宣洩心中的壓力,無意識的想要轉移一下注意力而己。好在青衣終於開口了:真人們就要來了吧?紀若塵胸口一松,答道:以此地的距離看,最遲還有半日,真人們就應該到了。

  半日啊,好奢侈……青衣似是自語地道,然後重新展露笑顏,道:反正還有半日呢,休息一下吧,我累了。

  未等紀若塵回答,一縷笑意從青衣唇角透出,如曇花綻放般刹那間直達眼角眉尖,顯出與平日迥然有異的嬌媚之態,她伸出纖纖細指,在兩人中間虛劃了一條長線,輕笑著道:你若是過了線,那就是禽獸!

  又如一記驚雷在心中炸開,仿如回到了當初那間簡陋客棧之中。

  只是今時昔日,又怎會相同?

  其實以兩人此刻的道行,早己不需睡眠,打坐修行即可,現在和衣而眠,不消說只是做一個樣子而己。當日的中土客棧與今時的蠻荒木樓在紀若塵的心中重合,然而感覺己有不同。

  客棧簡陋但溫暖,如二月初春。而今卻是濃烈中隱著肅殺,恰似將冬的晚秋。

  青衣轉過頭來,兩泓秋水深不見底,定定地望進紀若塵的眼中。

  紀若塵頗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和聽著青衣嬌媚無倫的姿態和語調,心頭劇震。

  突然一把大嗓門極為煞風景地響起,“俺說少仙、小姐啊,外頭好冷,樓裏有啥鋪蓋之類的嗎?”

  冷?修道之人,在這初秋南國的夜裏,冷?

  青衣柔聲道:“樓底那個怪物就躺在一堆招魂幡上,白虎天君將就著用一下那些?”

  樓外再無聲息。

  紀若塵仰躺著,微笑聽著,定神凝視頭項無盡的星空。穿過那浩瀚無涯的虛空,是否就是永恆?不止是此時此刻,偶爾中夜靜思時,他心中也有一個隱約的念頭,若是與青衣攜手,從此遨遊青山碧水,再不理塵緣俗務,也不求羽化飛升,那又該是何樣的光景?

  此時另一個淡然漠然的身影在他神識的地平線遠端浮現,紀若塵心頭一縮,剛燃起的星點火焰又複熄滅。

  就在此時,一個柔軟溫暖的東西靠了過來,碰到他寬闊的肩膊處,那一點暖意撞入他的心頭,刹那間滾燙起來,是青衣的香肩觸碰到了他的肩膀。

  紀若塵只覺得心頭這點滾燙迅速擴散到四肢,乃至全身,一個個無形的漣漪在他四周激起,旋轉著開始沖入他的丹田。紀若塵微微一怔,這在小腹不斷蒸騰而起的熱意雖然熏得他意暢神舒,說不出的舒服,但本心中仍留有一點對異樣的警惕。

  “那個……青衣……”

  “嗯?”

  青衣慵懶的音調使得紀若塵心頭再次劇震,他筆直地盯著滿天星斗,低聲道:“你越線了……”

  話音未落,樓外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一聲低吼:“……為什麼又是我!”

  過不多時,龍象天君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嘯音穿透重得法陣的柬縛,回蕩在整個木樓之中:“少仙、小姐,土人攻得越來越猛,俺們兄弟有些撐不住了!!”

  龍象天君的嘯音中含著穿金破石的威力,有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登時讓紀若塵清醒過來。他覺得有些奇怪,以二天君之能,又依託著強力陣法,怎會不敵那些土人?如此看來,二天君倒像是在有意攪局,不令青衣與他有何逾越舉動。

  這實在不像是他們能做出來的事,內中必然另有別情。紀若塵剛開始思索這件事,旁邊忽然湧來一陣淡淡的暗香,隨後耳邊響起清澈如水的嗔語:“人家可不會象你那樣……禽獸不如。”

  紀若塵如被驚了的小獸,駭然轉頭,發覺青衣不知何時己貼了上來,兩人挨得極近,鼻尖幾乎都要碰到一起。她雙瞳此時己深不見底,那雙瞳孔中似空無一物,然而細細品味,決絕、歡喜、哀婉、不舍,人間種種情愫織成一張大網,將他整個魂靈陷在了網中央。

  兩個對望一瞬,青衣忽然撲入紀若塵懷中,將他撲倒在地,隨後他視線中一片模糊,一點冰寒、柔膩的感覺印上了他的唇。

  神識中霹靂炸響,電光石火間的靈感,才令迷亂中的紀若塵意識到那點冰寒,原來是青衣的唇。隔著重重衣物,都可感覺到她肌膚那幾乎令人窒息的熱度,如同抱了一團火焰!冰與火之間的距離,不斷撕扯著他的神識,一會清醒,一時迷亂。他隱約意識到,有些事就要發生了。然而另一個聲音卻在拼命地嘶吼著,要他清醒過來,不要讓那將要發生的事變成現實。

  “好象是龍象天君的聲音……”迷迷糊糊之中,紀若塵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片刻的清醒己足以令他看清眼前的局勢。青衣衣衫淩亂,正跨坐在他腿上,雙腕環著他的脖頸,唇舌交纏。她連耳根粉項都己紅透,秀眸半閉,那種說不出的柔媚模樣,偏偏透著股未經世事的清麗,誰能不心醉魂銷?而紀若塵的雙手,早己滑入她的衣衫,撫著如緞的肌膚。

  紀若塵尚餘一絲清醒的意識,用盡平生意志,想要翻身坐起。青衣抬起小臉,與他四日交投,雙眸有如秋水般深幽,眼神中一往無前的決絕令他心中一顫!此情此景下,紀若塵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支吾幾句,終道:“似乎龍象他們遇到了點麻煩……”

  青衣淺淺一笑,纖指揮動間,數根青絲飛出,轉瞬間出了木樓,然後道:“他們不會有麻煩的。”

  木樓內,紀若塵還要說些什麼,青衣忽又撲了上來,用盡全身力氣,咬上紀若塵的雙唇!

  萬千混沌鞭的雷珠在虛空中炸開,紀若塵腦際轟然一震,迷失在灼熱熾烈的洪流中。苦澀與甜蜜交纏的劇痛引燃了他靈台最後一點清明,潰了最後的堤壩。他徹底拋開一切,開始回應。

  星辰永恆不息的運轉之下,心靈與心靈之間再沒有絲毫隔閡,陣陣歡愉洶湧而來,一浪一浪般接踵而至,兩人再無法分辨彼此。

  “啊!……”一聲痛吼響徹整個山谷,隨印一團碩大的火球在村寨中央升起,直上數十丈高空方化作黑煙而去。

  二天君逃回陣內,稍作喘息。二人渾身浴血,身被數十短箭,頗為狼狽。

  “他***,敢射老子屁股,一把火都把你們燒成灰!”龍象天君一邊惡狠狠地罵著,一邊把屁股上密密麻麻插著的十餘根短箭一一拔下.他屁股本就受了傷,此時傷上加傷,拔起來格外痛些。

  布幔上傳來撲撲撲撲的聲音,土人的箭雨一波波地射在布幔上,引得陣內玄壇忽明忽暗。陣外突然安靜了片刻,然後在土人們瘋狂的嘶喊聲中,一個土人高高飛起,越過重重布幔向陣中落下。他面容猙獰,不住揮著手中的鋼刀,迫不及待地想把下方的二天君砍成肉醬。

  他剛剛越過布幔,身體就蒙上了一層暗紅色,而後肌膚軀體如蠟一樣開始溶化,伴隨著一聲痛苦無比的吼叫,這名悍勇無雙的土人戰士口鼻中噴出熊熊烈焰,於空中就化做一顆火球,燒得無影無蹤。

  看到真武觀法陣防護如此兇猛,二天君也不由得悄悄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他們雜學夠多,這次必定要吃個大虧。白虎天君呸的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痰,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咱們還得出去再殺個來回!”

  話音未落,二天君忽然同時回頭,望向木樓那幽深的門戶。

  “不好!裏面好久沒有動靜了,他們該不會是……”龍象脫口而出。

  自虎搖了搖頭,先是道了聲“不可能!”,隨後搖了搖頭,皺眉道:“可是為何我會如此心慌?……嗯,以小姐的性情,做點什麼出來也難說得很……龍象!法陣我還能撐一會,你進木樓裏看看,千萬別讓小姐做了錯事!”

  “怎麼又是我!”龍象天君咆哮起來。不過他知道自虎獨力守陣其實危險更大,相較之下,闖木樓最多是失了青衣的歡心罷了。

  龍象撓撓大頭,無奈向木樓行去。他大腳剛要踏進門口,忽然頂心毛髮豎起,一道落雷自天而降,幾乎是貼著他的鼻尖落下。

  龍象大驚抬頭,見一尾丈許長的黑色雷龍浮在空中,琥珀色的龍睛中全是凶光。龍象一眼就看出這條雷龍乃是法術幻化而成,輕忽不得。他正要往裏硬闖,木樓左右又各自游過數頭雷龍,算上先前那頭,一共是六條雷龍在空中往復翔動。

  這六頭雷龍俱是青衣混沌鞭所化,就是一頭也令龍象難以應付,何況是六頭齊出?

  六頭守樓雷龍不時發出低吼,龍鱗片片豎起,一顆顆雷球不住飄出,在龍象天君面前織就了一張電網。青衣的意思很明白,此門不通。

  龍象回首一望,自虎早殺了出去。陣外但聞土人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卻沒有自虎半點聲怠。

  “罷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主人待俺兄弟不薄,這次俺龍象就豁出去了!”龍象一聲大吼,周身漫出層層暗青氣霧,合身向混沌雷網撞去!

  轟的一聲,一道青煙騰空而起,整個山谷似乎都隨之晃動了一下。然而主寨中那一座木樓巋然不動。

  龍象天君衣衫破爛,大小十余件從道德宗得來的護身法寶俱都冒著輕煙,早己損毀。他露在外面的大片肌膚片片焦黑,只一次交擊就己受傷不輕。

  龍象一咬牙,翻身爬起,再度迎著六頭雷龍沖去。

  此時的青墟與往日又有所不同,諸峰煙雲繚繞,隱隱透著青氣,有道之人一望可知此地已非凡境。

  飛來石半腰處,吟風雙目垂簾,雙手平放膝上,正襟端坐。

  他胸中若有無窮天地,半個時辰一吸,半個時辰一呼,呼氣時縷縷青氣自口鼻中源源湧出,徐徐散去。他如此坐著也不知有多久,飛來石已完全被青氣籠罩,或許整個青城峰上的青氣都出自這裏也未可知。

  吟風忽然雙目一開,重重地哼了一聲,刹那間青蜂失色、驟風停歇!

  “少有見你生這麼大的氣,會影響修行的。”飛來石頂傳來顧清的聲音。

  吟風長身而起,怒道:“哼!道德宗實在是倒行逆施,為禍不淺!前兩次盜取靈力之源,我看在你的份上權作視而不見。然則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他們做這附骨之蛆,非要弄得氣運破敗、天下大亂不可嗎?”

  相比之下,顧清遠比吟風冷漠得多,只是道了聲:“那你準備如何?”

  吟風默然踱步片刻,輕歎一聲,似乎剛才的震怒耗去了許多力氣,略顯疲態地道:“已經經歷過百世輪回,我的心早已經淡了。塵事自當由俗人處置,你我現在劫難將滿,早日了結這段塵緣方是大事,其他的事且放一邊吧。”

  顧清淡淡地道:“你這一怒可是仙怒,牽引天地玄機,會有人推算出來的。”

  吟風道:“就當是給道德宗一個教訓吧,希望他們可以知難而退。”

  長安城,真武觀。

  如此月朗星稀之夜,正是修行的大好辰光。真武觀弟子都知此時是孫果打坐煉心之時,若無大事,萬萬不可打擾。因此人人都是躡足輕聲。

  參星殿中,碧玉榻上,孫果正盤膝而坐,五心向天,頭頂氤氤紫氣源源而出,在空中結成一株若隱若現的寶樹。就在孫時正于極寂靜處尋覓大道之時,忽然間心頭大跳數下,全身劇震,頭頂寶樹刹那間化成青煙去了。

  孫果汗透重衣,不待喘息平復,立刻掐指一算,面色立刻大變!

  丁當!

  三聲銀磬餘聲未歇,孫果的三弟子也站在參星殿中。孫果一面披法衣,系寶絛,一面連聲吩咐道:“去喚你所有師叔出關,然後再去通知後觀幾位貴賓,讓他們備齊法寶丹符,咱們這就出觀大戰一場!”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1
十二 未問是緣是劫 上

  好長的一個夢啊!

  仰望著漫漫星河時,這個念頭仍然不時自紀若塵心底浮現,儘管他知道剛剛過去的絕不是夢,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懷疑一切的真實。

  他的心神就這樣在真實與虛幻之間不停地變換著,掙扎著,有好幾次成功地從夢中醒來,又心甘情願地沉浸在了夢裏。

  如是反反復複,直到一縷涼意襲上面頰,他才猛然醒來,呼地一聲坐起!

  他左右張望,一顆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幾乎停止了跳動。

  青衣呢?

  那狂亂的埋首煙波、抱春雨如綿的夜,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而已?

  頭頂星河燦爛依舊,木樓中一塵不染,只要一閉上眼睛,青衣就似還在他身旁,默默地看著他,一如既往。

  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細細回想,似乎在一同相處的時光,青衣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地望著他。她就如時時縈繞在身邊的一縷風,令他幾乎忘記了這個溫婉女子的存在。只有當風停了時,他才會覺得若有所失。

  “紀若塵,你這是怎麼了?”

  他素以心志如鋼自傲,當然不能容忍自己處於這樣一個混亂的狀態,於是狠狠地甩了甩頭,可是仍然有些分不清夢幻現實。紀若塵又抬起手,在鼻端仔細地嗅了嗅,奇怪的是手上沒有一點青衣的味道,也不知剛剛的暗香從何而來。

  青衣已經走了。

  恰如流水,過不留痕。

  他站了起來,仰望著浩渺無垠的星空。身上仍隱隱傳來酸痛,提醒著他昨夜的狂亂。同時在內心深處,有一種奇異的空乏,如同什麼東西被從身體裏抽走了一般。

  紀若塵默運心訣,內視體內。只見各處經脈中色澤暗淡,不止是精力損耗過度的空乏,且以前圓潤如意的感覺也己不在。看到這裏,他終於知道己身元陽己破,原來昨夜的一切都不是夢。可是此刻真元損耗的雖然厲害,然其中多了一點勃勃生機,卻是以前不曾有過的。

  仿佛是受那點生機影響,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亮了少許。

  紀若塵突然覺得左手有些異樣,舉到眼前看時,只見掌心中騰出團淡淡青霧,一個小小的青衣於霧中緩緩浮現。她怔怔地望了紀若塵片刻,方淺淺一笑,道:“若塵,能有昨夜一聚,也不知是經歷了多少世因果才得來的緣份。我心願己足,該是時候回無盡海了。你要記得切切不要到無盡海來找我。他朝有緣,自當重聚。”

  他呆呆地看著掌上的青衣,本己如死水一潭的心中忽生波瀾。

  青衣轉身欲去之際,又回首道:“浮生如夢,僻如朝露。什麼因果輪回,什麼大道天命,何必理會那麼多呢?想也是一劫,不想也是一劫。”

  還未等紀若塵回味明白這幾句話,青衣己化成一縷青煙,嫋嫋散去,只在他掌心上留下一瓣殷紅的落紅。那一抹紅旋即如落英入水,徐徐隱沒在他掌心之中。

  紀若塵無言望著自己的左手,這只手晶瑩如玉,仍如往昔。此前他偶爾會看到自己雙手上染滿了鮮血,且不時有血珠自指尖滴下。但現下天眼開時,只見右手上仍是鮮血淋漓,但左手己潔淨如初生的嬰兒,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他心眼閃動,方會看到青衣留下的一瓣殘紅。

  “青衣……”這一刻,他心中有萬千思緒,最後卻都化成縷縷青霧,繚繞成她的名字,於心中凝聚不散。

  正恍惚著,紀若塵腳下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側方一道火柱升騰而起。頭頂的星空一陣扭曲,如水波般慢慢散去,道道陽光自窗戶透射進來,看來已經快到正午了。木樓內原本的茫茫夜空,其實都是玄壇法陣生成的。

  他心中一驚,這才省起玄壇陣外還有許多土人和北芒道士覬覦,青衣既然回了無盡海,那麼二天君自然跟著去了,現下整個法陣就要靠他獨力支撐。

  以一當眾於他從不是什麼問題,甚至想起來會有點興奮。

  紀若塵環顧四周,估計法陣還能支撐上片刻,再聽陣外呼喊殺聲,皆是集中在陣門那邊。他略一思忖,就決定直接自木樓後面破陣而出,好殺土人們一個措手不及。

  他心念一定,立刻和身向木樓後壁撞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碎木與布幔齊飛,木樓幾乎塌了半邊下去。

  紀若塵如一陣陰風,悄無聲息地隨著碎木奔出,正準備大開殺戒之際,卻驚見周遭竟然一個敵手都沒有,四下裏靜得出奇,如同突然踏進了鬼域死國一般。那些剛剛還在喊打喊殺的土人戰士,刻下一個個伏倒在地,面帶微笑,似乎突然進入了夢鄉。但紀若塵一眼就己看出這些土人戰士生機早絕,空中諸多幽魂野鬼遊蕩在村寨各處,一時間還找不到黃泉入口。

  看著這屍骸遍地的村寨,紀若塵只覺剛剛一步之間就己跨越了兩個世界,心底油然而生寒意。

  微風迎面拂來,他忽然在風中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惡臭。臭氣聞起來十分詭異,似乎並非屬於這個世間之物,倒與黃泉之氣有些類似。紀若塵立時向臭氣來處望去,但見空中隱約出現了一道丈許高的深黑大門。大門洞開,內中只能望見一片茫茫霧氣。

  這道門戶一出現,遊蕩于村寨上方的孤魂立時繼續擁至,爭先恐後地向門中擠去。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泉之門?”紀若塵並不確定,如果真的是黃泉之門,自己一未死過,二未能具備法相“靈眼”,又如何會看到黃泉之門的?

  正疑惑間,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若塵,怎麼忽然發起呆來了?”

  紀若塵立刻轉身,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紫陽真人,忙行了一禮,口稱師父。

  紫陽真人向木樓中望了一眼,伸手一招,藥嬰化成的怪物與定海神針鐵就自行飛到他身前。看到這只怪物,紫陽真人長眉一揚,面有訝色,道:“怎會有這等怪物?是了,這八個嬰孩本來早就該命歸黃泉,全靠著靈氣之源的神效才得以延命至今。不過這八個嬰孩的三魂七魄早已糾纏一起,熔成一團,再也無法分開,時刻都要承受伐骨煉髓之苦。真沒想到,真武觀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違,立壇制煉藥嬰!”

  藥嬰凶性未褪,呀呀叫著向紫陽真人作勢欲撲。紫陽真人曲指一彈,憑空生出一個水泡,將它困于其中,任它如何掙扎也不得逃脫。

  紀若塵看到暗暗佩服,這一手“指空為牢”的道術只消道行夠了就能施展。但要如紫陽真人這般施得恰到好處,又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紫陽真人望著水泡中的怪物,撫須道:“算起來這已是第三個靈力之源了,若塵你做得很好!待為師清理好了這個村寨,咱們即可回山了。”

  得了紫陽真人的誇獎,紀若塵殊無多少歡愉之意。他看看遍體屍身,問道:“師父,這些人都是怎麼死的?”

  紫陽真人歎道:“這些土人皆中了北芒山三大秘法之一的仙怒神兵咒,威能較中術前立增十倍。只不過這等咒術效力越強,代價也就越重。仙怒神兵如此威力,一旦散去後,中術者都將魂消魄散。方才暗中主持咒術的北芒三散仙皆被玉玄真人所殺,咒術散了,這些土人戰士自然也就魂歸極樂了。”

  此時顧守真真人走了過來,向紫陽真人道:“我方才草草察看過這座陣法,看架構並不是一個獨立的陣法,而應是一座大法陣的一部分。依我推算,這座大陣該當有一主陣,對應天地無極;另有八玄陣,對應先天八卦,另有支陣二十八座,以應二十八宿。真武觀布下如此陣法,該己竭全觀之力,傾千年所積,圖謀非小。他們所圖為何,我此刻己大致心中有數,只是尚無十分把握。且讓我將這座陣法佈設都抄錄下來,回山后細細參詳,多則一月,少則十日,我必能破得此陣!”

  守真真人說得輕鬆,但此陣乃是真武觀鎮觀之陣,奧妙無窮。他敢說在一月之內破解此陣,於陣法卦圖上的造詣,實已較當年創下此陣的真武觀先人不遑多讓。

  紫陽真人微笑道:“如此甚好!就讓太微真人與紫雲真人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三位真人隨即在木樓玄壇中進進出出,分頭抄錄起陣圖設定來,時不時會挖出一塊琉璃瓦,扯下一段五彩線,就連圍陣的布幔都割了幾塊下來。那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樣子,就像是幾個正在接受前輩師尊考評的弟子一樣。

  紀若塵此前還從未見過諸真人如此躬親過。在道德宗時,幾位真人哪個不是前呼後擁,捧場架子十足?

  似是知道他的驚訝,紫陽真人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只要見到了不曾見過的陣圖、法寶、藥材,我們都該設法帶回山去好好參詳一番。就算參詳結果遠遠不及我宗法門,也往往能夠啟迪靈思。不管對手是真武觀這樣的大派,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山門,我宗千年來都是一視同仁的。現下戰火初熾,更不能放過這種良機。以往這些事都是宗裏年長得力的弟子去辦,可是今次千里馭風,除了我們幾個老傢伙,別的人也來不了,當然要自己動手。

  紀若塵忽然想起,既然三位真人都忙個不停,玉玄真人也在滿山搜捕漏網的土人巫師和北芒山道士,怎地紫陽真人如此輕鬆寫意地在一邊看熱鬧?這可不象紫陽真人的作風。

  他向紫陽真人仔細望去,心頭忽然一動,眼前如有一陣輕霧飄過,霧散後紫陽真人那隱透寶光、宛如嬰兒的面容下現出一縷灰敗之氣來。紀若塵一驚之下,神通立散,紫陽真人面容下的異色早己消失不見。紀若塵於丹鼎之道小有心得,一觀之下斷定紫田真人多半真元損耗極巨,且多少還受了點內傷,臉色才會變得這麼灰敗。

  此次道德宗五位真人齊出,如此陣容,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也為數不多,惟有青墟宮和雲中居堪可一敵,那麼諸真人在途中究竟遇上了什麼兇險,使得紫陽真人都身帶隱傷?

  道德宗百多年來一直穩居修道界諸派之首,派中弟子自然是看不大上別派的,就連紀若塵也隱約有著這種想法。雖然明皇下了詔書,令天下修道門派合攻道德宗,而且這些門派背後還有個謫仙隱隱撐著腰,但紀若塵也並未將時局想得多麼艱難。在他看來,只消道德宗諸真人聯手,跨越千里不過瞬息間事,而後再以雷霆之勢出擊,除了青墟宮和雲中居,差一等的門派都有滅門之禍。天下聯盟的門派再多,道德宗也能一一擊破。

  可現在看來,恐怕這個如意算盤是打不響了。

  紀若塵有心開口詢問,不過還是忍了下來。可他的心思哪里瞞得過紫陽真人?紫陽真人向他望了一眼,微笑道:“想不到那孫果還有些道行,居然能夠算准我們的行蹤路線。他召集了二十七名道行相若的修士,在必經之路上擺了個宿曜大陣。一番苦戰後,我等才破了此陣。為師道行遜了一些,受了些暗傷,一會還要勞其餘幾位真人送你我回山呢。”

  紀若塵又是吃了一驚,他看出紫陽真人受了暗傷,只是未想到傷勢居然會這麼重。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4:12
十二 未問是緣是劫下

  雖有三位真人一起動手,複刻真武觀大陣也足足耗去了半日辰光。陣法刻完,五位真人即行帶著紀若塵回山去了。

  想來真武觀此次攔截中也受創不輕,是以回程一帳風順,並未受到任何阻礙。

  剛進入太上道德宮的大門,紀若塵即感覺到宮內氣氛與下山時已大為不同。當時宮中仍是仙氣繚繞,一片盛世景象,僅僅是略略能夠感覺到一絲緊張。然而此刻太上道德宮中一片肅殺,人人面色凝重,腳步匆忙,再也不見往日的從容輕鬆。

  紫陽真人回山后立刻閉關,紀若塵於是自行回院落中修煉,直到晚間雲風來探問他時,才問起宮內最近究竟出了什麼變故。

  雲風面色一暗,過了片刻方歎道:“你隨我來吧。”

  紀若塵披衣起身,隨著雲風穿房過巷,片刻後來到了太上道德宮一角。這裏青瓦灰牆,黑石鋪地,一片陰森肅殺,與宮內其他所在迥然有異。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裏,只有一座黑木蓋成的偏殿,有門無窗,再無其他附屬建築雕飾,紀若塵甚至能夠感覺到縷縷陰氣正不斷從門縫中彌散出來。這座偏殿本是用來供在莫幹峰上橫死的孤魂野鬼轉世前暫且棲身之用,不過無論是人是獸,莫幹峰上經年也難得遇見一個橫死之魂,就是有也多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異獸之類,所以平日這座偏殿看起來與宮中其他地方也沒什麼不同。可現下殿中陰風如此濃重,還不知殿內藏著多少陰魂!

  吱呀一聲,雲風推開了殿門,一縷帶著透骨冰寒陰風立刻撲面而來,幾乎令得紀若塵無法呼吸。

  他隨著雲風走入殿內,環顧四周,本來沉靜的面容也不禁微微變色。

  殿堂並不如何寬大,只是過於陰冷,才顯得十分深幽。殿堂盡頭擺放著一尺寬窄的香案,燃著一對慘白色巨燭。燭火熊熊,光芒卻十分微弱,不過照亮了周圍三尺見方的地方。

  青石地磚上,此刻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二排屍體,幾乎沒有二人落腳的地方!

  這些屍體面目栩栩如生,身上傷痕不一,傷口處血肉新鮮,偶爾還會滲出一滴血水來。憤怒、不甘、恐懼、驚疑,種種死前瞬間的情緒都凝固在他們臉上。看上去這些人像是剛剛死去一樣,空中尚隱隱可見飄來蕩去的魂靈,還未找到黃泉入口。

  儘管服色不一,不過內中有幾張紀若塵熟識的面容,看來這些人都是道德宗在山外巡行歷練的年輕弟子。內中有兩個已到中年的道士,紀若塵記憶中他們功行可是十分深厚的,未曾想竟也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這半個月來,我宗隕落的門人都在這裏了。此殿隔絕陰陽,能使魂魄不散,肉身不腐,暫作他們身故後的棲身之所了。”雲風聲音平淡中帶著些許無奈。

  此殿功能隔絕陰陽,紀若塵是知道的。但他一不明白何以半月時光道德宗竟會損折三十門人,二來這些屍身擺放此殿,就形同於被囚禁起來,魂魄也不得往黃泉輪回。道德宗建此殿的初衷是秉著一片善心,在那些橫死冤魂淪入黃泉前洗去血孽,以免死後受苦。可是眼下以此殿存放門人屍身半月,實際上形同于將門人的魂魄拘禁了起來,這又是為何?

  雲風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苦笑一下,道:“若塵,你也通曉卦象之道,不妨起上一卦,算一算我宗的運勢若何。”

  紀若塵依言起卦,片刻後面色忽然一變,訝道:“逆天而行,當受天譴?!”

  平素修士起卦,卦象所示皆是模糊不清,怎樣解釋均可,是否有所領悟皆要看個人修為如何。象紀若塵所起的這一卦如此明顯,倒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他旋即想起一事,自己於卦象上修為並不如何精深,使用卦術也不出奇,那麼這豈不是說,其他宗派的修士若起卦問卜,也會得到同樣結果?

  雲風歎道:“若塵,你說的沒錯,現在稍有修為之人問卜我宗氣運,都是這八個字。這即是天下宵小敢於對我宗放膽群起而攻的原因。這卦象始自於半月之前,紫陽真人一知卦象,立刻飛訊召回雲遊在外的弟子,但仍遲了一步,傷損了數十名弟子。我等盡了全力,才搶回了三十餘具屍身。現下我宗所守範圍,不過是西玄山周圍百里而已。”

  紀若塵沒有料到局勢已嚴重到如此地步。他看了看滿殿同門的屍身,輕歎一聲,道:“師兄,為何不放他們的魂魄往黃泉往生輪回,而任他們在此殿中徘徊不去?如果輪回往生,或許來世還能留一點宿慧呢。”

  雲風搖了搖頭,苦笑道:“若塵,你真以為他們的魂魄入了黃泉,還能順順利利的輪回往生嗎?”

  “為何不能?”紀若塵訝道。

  雲風沉吟片刻,緩道:“問卦占卜看似旁門小道,其實不然。卦象之道,有上下高低之分。下者探究一時一地之吉凶,放眼三五日,方圓百十丈;中者上秉天心,下承地氣,問數十載氣運,觀幾千里風雲;而上者視千載輪回,萬里天地如無物,直指大道本原,至於能蔔出何等天機,非是史書典藉所能載。你這一卦,雖然火候尚淺,但用的也是中者之道,問的乃是天地之事。”

  “天心地氣,天地之事?”紀若塵皺眉苦思,他此前倒是從未想過卦象之道居然還有上中下三等之分,然而雲風如此一說,他心中已隱隱覺得這天心地氣四字中,或許別有所指。

  雲風頷首道:“若塵,你能有如此一問,已知天資敏銳。其實我輩辛苦求道,為的不外是羽化飛升,肉身成仙。那飛升後總該有個去處吧?蓮華也好,妙境也罷,不管道典中怎麼稱呼,那即是飛升的去處,群仙的居所。”

  雲風頓了頓,凝思片刻,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想法,現下也不妨說與你聽。世間修道之士所習之法殊途同歸,多是幾位上古真仙遺下的秘法。我道德宗師承廣成子,更是與仙宮正法相近,修行事半而功倍,我宗能曆三千年而不衰,這是最重要的原因。由此推之,修道之士演卦推算後所測得的,恐怕不是天意,而是仙意!”

  “仙意?難道我們不是逆天而行,而是逆仙行事?”紀若塵失聲道。

  雲風點了點頭,道:“卦象預示如此清晰,乃是極為罕有之事。想來我宗十之八九觸怒了哪位仙人,引動了仙怒,才會有如此之相。唉,說起來,逆天與逆仙,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言罷,雲風走出偏殿,長歎一聲,揮袖而去,只留下紀若塵與一地屍身、重重鬼影相伴。


  仙為何物?

  每當紀若塵起卦問卜時,皆會自心底生出這個疑問。若是卜問個人凶吉,則一如尋常,通常卦象所示如在雲裏霧裏,晦澀難當。但只消問到道德宗前程,十卦中倒有三四卦顯出了凶兆來,內中更時不時有一兩卦顯示道德宗逆行倒施,行將引來天罰。

  紀若塵心中暗歎。道德宗幾百年來領袖群倫,行事歷來有些霸道,別說尋常門派萬不能有所得罪,就是青墟宮這類的大門派也不肯輕易招惹道德宗。但既然卦象預示如此清晰,那麼過往百年間積累的恩怨都會如積抑已久的地火,尋得一個出口,就會洶湧噴薄。道德宗手段已不可謂不淩厲,時至今日,小門派已經滅了三個。平日這足以震懾群小,然而今時今日,似是只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殺戮而已。

  若這世上真有神仙,那據典藉所載的神通,一二仙人可未必滅得了擁有紫微的道德宗。但眼前局面,那隱于幕後的仙人未動一根手指,已令道德宗成為眾矢之的。如此局面,縱是道德宗實力再強上一倍,也註定了覆亡之局。

  或許,這方是真仙的可怕之處。

  紀若塵輕撫著面前的定海神針鐵,一時再也收不回思緒。且不論這仙怒,縱是當日的紫雷天火滔滔而下,煌煌若大河倒懸,這等奪天地造化之威,又豈是他能夠當得一分一毫?即便不看吟風的仙風道骨,也還有百世千載緣在,他又如何插得進去?

  或許該如先賢大哲,當斷則斷,收於該收之時。

  定海神針鐵黑沉沉的,靜靜伏著,摸上去粗糙不平,冰冷中有一絲燥熱。紀若塵取過桌上一枚鋼鑿和一柄小鐵錘,略一沉吟,在定海神針鐵上叮叮噹當地鑿了起來。定海神針鐵承天地靈力而生,別說尋常頑鐵,就是洪荒異寶也根本奈何它不得。紀若塵鑿了半天,自然是半點鐵屑也沒鑿下來。但他分毫不急,就那麼一下一下地鑿下去,每一下敲擊間隔都分毫不差,就似是要鑿到地老天荒一般。

  他手中鑿錘也有來歷,乃是道德宗史上一位妙隱真人所留。當年妙隱真人持兩塊頑鐵,自西玄山麓一錘一鑿起,生生開出直通莫幹峰頂的盤山路來,前後共耗去二百餘年辰光。妙隱真人日復一日的鑿石開山,既無焚香祭祖,也不打坐調息,更無修煉哪怕是最簡單的道法。整整二百年間,道德宗掌教己換了三任,然而任你道行如何通天,也無法自妙隱身上看出絲毫的道行真元來。久而久之,道德宗上下也就任妙隱去了,有些人佩服他的毅力,有些人則只當他是個瘋子。

  盤山道最後一階鑿成時,已是子夜時分。夜天忽然大放光明,將整個西玄山照耀得有如自晝,空中祥雲彙聚,中心一點處柔輝四溢,有如藏了千萬顆夜明珠一般。雲破光溢處,數十對數丈長大的自鶴絡繹飛出,空中盤繞數周,方始化光散去。

  一時間,驚得道德宗滿山皆醒。

  己躬身鑿石二百餘年的妙隱不知何時己立起身來,破舊的道袍再也掩不去透膚而出的光華。他仰首望天,眉頭微皺,似若有所思。

  忽然間一霹靂,妙隱髮髻飛散,頂心大開,飛出一顆極為奪目的金芒來。金芒盤旋不定,不斷向中心坍縮,頃刻間縮成寸許大小的一顆金丹,在妙隱頭頂飄浮不去。

  此時太上道德宮中陸陸續續有人飛升而起,看到這一幕時莫不失聲而呼。金丹出竅正是上清境修至極處的景象,自入宗那一日起,妙隱就從未修過一日功課,怎會突然有這麼高深的道行了?就是宗內道行最高的道一真人,修成金丹也不過十餘年辰光,還未能修到金丹出竅的地步。

  而夜天中的異象更是令修為最是堅定的真人們也悚然動容。故老傳說中,修為到了極處、羽化飛升之人能夠上應天相,引發天地異變。依據飛升時的仙班晶秩不同,天相也有所不同。眼前這天相看上去與白鶴來朝十分相似,那可是羽化飛升九天相中的上品了。

  金丹出竅的修行雖己驚世駭俗,可離羽化飛升仍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甚至可說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那這夜天中的天相,莫不成是應的其他人?

  一時之間,雖然道德宗群道都曉得以自己現下的道行根本沒有羽化飛升的可能,那一顆心仍是砰砰砰砰地跳了起來。道一真人更是大袖顫動,身形一沉,險些自空中墜了下去。

  白鶴來朝的祥瑞寶光並未如群道所願的照耀在他們中任何一人身上,而是繚繞著,徐徐向妙隱落去。

  -

  妙隱頂心處的金丹忽然再生變化,先自上乍亮一點精芒,然後若蓮花綻開,一瓣瓣剝落,片片金蓮環繞著妙隱紛飛不停,又有陣陣暗香湧出,道德宗群道幾乎人人心曠神怡。

  無數蓮瓣結成三座玲瓏寶塔,托著妙隱冉冉升起,迎向夜天中降下的祥輝。待那樣輝載著妙隱回歸天外,這一次出忽從人意料的羽化飛升也就完成了。-

  然而妙隱忽然一聲喝,如春雷乍響,喝聲中玲瓏寶塔紛紛碎裂,天降祥光倒卷而回。妙隱袍袖一揮,沿著自己開出來的盤山路大踏步下山去了,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你道德宗群修靈覺無雙、慧目如電,都無法看清妙隱去向。

  直至一柱香後,漫天流溢的祥光才不甘不願的散去,空中尚余異香陣陣。此時道德宗群道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飛到妙隱落腳處。群道尋了半夜,只找到妙隱留下的一錘一鑿。

  錘鑿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妙隱所遺之物,就是一針一線也非同小可。於是道一小心翼翼地捧了,連夜閉關鑽研。

  這一閉關就是三十年。

  -

  除了知道錘鑿異常堅硬外,道一真人便一無所獲。他心有不甘,心中只想著飛升之人所遺寶物必有玄妙,只是自己一時沒看出罷了,於是更下苦功。然則人力有時而窮,一無所獲之餘,道一真人修為也無寸進,最後抑鬱而終。此後道德宗歷代掌教真人均看不透錘鑿有何特異之處,兼之那一夜妙隱究竟飛升了沒有其實誰也說不清楚,久而久之,這一錘一鑿也就被群道當成了無用廢物,扔在藏寶閣的角落裏積灰。那妙隱的事蹟在道典中也只是草草數筆帶過而己。

  此次回山之後,紀若塵心底時常會莫明其妙的煩燥不安,修行更差點因此走火,這可是絕無僅有之事。紫陽真人得知後,於百忙中與紀若塵談了一晚,話題除了詢問一些山下的所見就聞,就是說些虛無飄渺的仙人傳說。談過之後,第二日紫陽真人就令雲風送來了這一副錘鑿,讓他試著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的印記。紫陽真人言道只有如此,方可令元神與神物融於一體,才能真正駕馭得這塊神鐵。紀若塵收了錘鑿,一時好奇,去查了錘鑿來歷,才知道道德宗史上還有妙隱此人。當然神物自有靈性,若紀若塵能夠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印記,那也是因為神物認主的緣故,而非是他修為壓倒了這塊積天地殺氣而生的神鐵。

  說來也怪,起始在神鐵上鑿刻後,經過千百次鑿擊,紀若塵的心竟逐漸寧靜了下來。這千篇一律的鑿擊,似與昔日龍門客棧生涯有一絲相似之處,令他尋回些久違的安寧。

  丁丁當當,單調的擊鐵聲回蕩著,似是永無休止。

  --

  無獨有偶,丁當,丁當,清脆的金玉相擊也蕩漾在大唐宮夜華樓的上空。夜華樓拔地十丈,金瓦碧簷,輝麗無雙。

  半年前楊玉環只因覺得中夜無聊,無一稱心如意的賞月之處,明皇即發旨令造夜華樓,傾舉國之力,五月而成,至此夜華樓建成剛剛一月。

  夜華樓最高處是一個露臺,立著三五方奇石,湧著兩三處清泉,另有翠竹如傘。潺潺水聲,氤氤薄霧,將這露臺活脫脫變成了距地十丈的一處勝景。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夜,就更是非同尋常。

  露臺中擺著一張竹桌,一副籐椅,楊玉環擁著一襲雪白的狐尾披肩,身上穿的卻是夏時的薄紗。她眼中一片茫然,目光落在玉杯中倒映的明月上,心中卻不知在想著些什麼。如雪纖指中的金匙蕩來蕩去,一下一下敲擊著玉杯,圈圈漣漪蕩碎了杯中明月,她卻渾然不知。

  露臺上暖意融融,偶爾有一絲寒氣透過陣法的空隙潛入,也被消於氤氤水氣之中。

  樓梯上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將沉思中的楊玉環驚醒。她慵慵懶懶的問了聲:“高公公?”

  “正是老奴。”高力士應了聲,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楊玉環身後。

  “這麼夜了,高公公可有什麼要事嗎?”

  高力士道:“有三件事要秉與娘娘。其一是孫果孫真人剛剛會過陛下,稱己聯結天下修道之士,道德宗刻下己成喪家之犬,龜縮在西玄山內不得動彈……”

  楊玉環柔聲道:“那麼孫真人準備何時鏟平這些妖道?”-

  “這個……”高力士猶豫了一下,方道:“孫真人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道德宗群妖人眾勢大,刻下雖處下風,卻是輕忽不得。因此此刻按兵不動。”

  丁的一聲,金勺重重地擊在玉杯上,楊玉環黛眉直豎,聲音中己透著一縷寒氣,冷道:“圍都圍了,卻不敢動手?!孫果辦事如此不得力,我看不是無能,就是有貳心”

  高力士立刻附和道:“老奴也是如此認為。不過,還有一件事老奴覺得也不能輕忽了,是以才深更半夜的來秉告娘娘。”-

  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轉,楊玉環注意力果然轉開了一些,道:“那麼速速道來。”

  高力士壓低了聲音,道:“老奴聽說太子最近對娘娘頗有微詞,說娘娘媚惑君王,令陛下不理早朝,還有修夜華樓……修夜華樓……”

  -

  又是叮的一聲輕響,楊玉環以長長的尾甲彈了一下玉杯,懶懶地道:“我修夜華樓又怎麼著了?”

  “他說這夜華樓正好壞了本朝氣運……娘娘,老奴聽說太子府中最近常有異人進出,不可不防。”

  楊玉環淡淡地道:“李亨猜疑多變,偏信專聽,又能成什麼氣候了。還有事嗎?”--

  高力士道:“還有一事就是那個青蓮居士李太白。他被貶出京師後,老奴接連派了五六撥人去尋他晦氣,可都是有去無回。這李太白,很不容易對付。”

  楊玉環揮了揮手,高力士何等知趣,立刻退下樓去。

  寒月中天。

  她輕撫著掌中玉杯,若有所思。

  忽聽啪的一聲脆響,玉杯粉碎,淡色的酒漿四溢而出,轉眼間就多了幾絲鮮血。

  她握緊了拳,似不知掌心中全是碎瓷,任滾燙的血汩汩而下。

  “凡與那紀若塵有關的,我都要讓你們萬劫不復”

  她心中在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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