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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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99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3:10
三十六 黃泉 中

  紀若塵分毫不知身後之事,他只是望定酆都,邁開大步,如飛而行。

  他一邊前行,一邊默查自身各項道法異術。闖出死魂隊伍時,紀若塵已經發現自己的術法力量比在人間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雲舞華和死魂爭鬥,顯然她的道法修為被削弱得更多。難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會變得更弱?

  道行修為是在這個詭異世界中保全魂魄,尋求離去之途的根本,紀若塵在奔行中輪番運用各種心法,以儘快熟悉在冥界中運用力量的方法。不一會他就發現在這陰間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只能發揮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櫃夫婦所授棍訣卻是如魚得水,越用越是圓轉如意。

  紀若塵盡力施為,越行越快,周圍景物飛速向身後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塵間時慢了。

  據〈山海志.陰陽篇〉所載,酆都東西長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裏,乃是地府之都,冥間諸獄皆設於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閻羅,統管冥間吉凶,發落死魂罪惡。

  紀若塵此去酆都,當然不是想如尋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發落,以定入獄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輪回。〈山海志.陰陽篇〉於十殿閻羅另有專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轉輪王姓薛,專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別善惡,核定等級,發由塵間各大部洲投生。

  紀若塵要找的就是這一位轉輪王。

  俗語有雲,陰陽相隔,其淵如海。他還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間,也不知為何自己與其他一眾死魂有如此多的區別。對於陰間分佈幾乎一無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該當如何回到人間。根據記載,第十殿主管輪回投生,那麼重回人間的通道或許就在那裏,紀若塵此時能夠想起的也只有去找這主持第十殿的轉輪王了。

  紀若塵行得極速,轉眼間,遠方的酆都已幾乎撐滿視野。身邊景物早變換多次,爬滿多刺荊藤的矮丘,傳出嬰兒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叢,甚至還有大片片妖嬈豔麗的曼陀羅海。他哪有半點心情欣賞這些只在古書中有記載的奇景,想的唯有早點到達前方的巨城。

  突然間,紀若塵心中一顫,不由得放慢腳步。隨著他的腳步,眼前濃霧中徐徐出現一座木橋。

  此地無水無溝,有的只是一片黑土。這座木橋建在這麼一片平地上,顯得極是突兀。且木橋上掛滿蛛網,木柱開裂,橋身在風中搖晃不定,早不知在這裏立了多少年。

  此處地形平坦開闊,理應處處是路。但不知為何紀若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只有那座橋才是惟一的路。他別無選擇,緩步走到橋前,仔細打量著這座木橋。木橋橋頭一根方柱上刮開一片白木,上面刻著三個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個篆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剝落得七七八八。紀若塵撫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網,仔細辨認,才依稀認出三個字。

  奈何橋。

  此時橋上一陣濃濃的肉香傳來,與陰冷毫無生命氣息的陰間極為不符。紀若塵舉步上橋,整座木橋都隨著他的動作晃動起來,橋板、鎖條甚至榫頭都在跳動著,吱吱呀呀亂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一踏上橋,原本稀薄的霧氣突然從四面八方湧動擠壓過來,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橋通向何處,連來處也隱沒了。紀若塵只回頭看了一眼,攝定心神,毫不遲疑地舉步向前。

  這濃霧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視線,甚至連兩旁本應近在咫尺的橋欄都分毫不可見,紀若塵低頭,僅能看清雙腳站立處的木板,顯示他還身在橋上。肉香絲絲縷縷不絕傳來,彷佛一隻無形的鉤子牽引著紀若塵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霧裏現出一個年愈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撥著炭火,火上架著一尊大瓦甕,不知煮著什麼東西,陣陣肉香正是從甕中散出來的。

  那老太婆突然抬起頭來,向著紀若塵咧嘴一笑!

  她滿面溝壑縱橫,生著一個極大的鷹鉤鼻子,發色枯槁,形如亂草,嘴中早沒一顆牙齒,這麼一笑,只翻出上下兩片粉嬾肉色的牙床。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惟有一雙碧綠雙眼深不見底,似能勾魂奪魄。

  老太婆如烏鴉般嘎嘎笑了幾聲,站了起來,不知從哪里摸出一隻破碗,自甕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湯,遞向紀若塵。

  在那雙碧綠眼睛的注視下,紀若塵一陣恍惚,只覺碗中所發肉香極為誘人,一聞到那香氣,他就覺得自己仿如已餓了千萬年一般,於是伸手接過了那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來,道:“喝吧,喝吧,喝了就會把那些煩心的事都忘啦……”

  聽在紀若塵耳中,那聲音格外慈祥關懷,手中的湯碗也散發出暖意,在這陰冷潮濕的霧氣裏。熨貼著他的掌心。紀若塵不由地舉起湯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會煩了嗎?”

  老太婆笑得臉上如鐵木開花,催促道:“真聰明,快喝吧,湯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紀若塵點頭稱是,慢慢舉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反復呐喊著什麼,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識不清,那喊聲傳到腦中時只剩下一片蜂鳴,除了那老太婆的聲音入耳清晰外,幾乎什麼都聽不清。

  喝了就不會煩了。

  可是,自己煩惱的事究竟有什麼呢?紀若塵苦苦思索著,停碗不飲。是幼時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棧辛勞,還是道德宗多年隱忍?這些此刻回想起來,似乎都不是什麼煩惱怨憎苦,那麼自己要忘卻的是什麼,還為什麼要喝這碗湯?

  老太婆見他停碗,面露凶相,雙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紀若塵全身一震,雙手自行抬起,就將那一碗湯向口中灌去!熱湯入口,數滴沾上舌尖,並沒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只是苦澀。他心中的呐喊越來越是尖厲,猛然間心中如電般掠過顧清,青衣的面容。

  當的一聲,紀若塵上下牙齒硬生生合攏,硬將那湯碗碗邊咬下一大塊,嚼得粉碎。儘管碎瓷滿嘴,可是大半碗熱湯都給擋在了嘴外。紀若塵雙手戰慄不休,強行將湯碗一分一分扯離嘴邊。

  老太婆如烏鴉尖厲般的聲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喝了它!”老太婆亂髮根根倒豎,雙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爛黑袍無風自起,大嘴已張到了極致,還可隱約看到內中僅餘的一顆黑牙。

  老太婆每叫一聲,紀若塵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給撞擊一下,四肢無法自主,如提線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話去作。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知絕不能喝下這碗湯,用盡意志力苦苦抵抗。

  “不!”

  紀若塵狂吼一聲,有如衝破了一道無形枷鎖。他只一個側步就已出現在那老太婆身後,然後一把抓住她的後頸,右手一緊,那老太婆立時如被拔了羽毛的烏鴉般狂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

  紀若塵左手一揚,破碗中殘餘肉湯盡數灌入她口中!

  熱湯直沖入喉,頃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時面如土色,不住號叫起來。

  紀若塵右手一緊,已捏碎了她的頸骨,然後揮手間將她擲出橋欄。此時,前方的濃霧已消散得極薄,橋盡頭居然只在十步之外。奈何橋另一端現出一條隱約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紀若塵飛起一腳,又踢碎了煮湯的大甕,大步走過奈何橋,複又向酆都疾行。

  越是趨近酆都,紀若塵就越是為這不可思議的巨城嘆服。遙遙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牆上端直沒入空中黑雲之中,根本看不到盡頭在哪里。再向左右張望,酆都之牆也是無有窮盡,就似整個地府冥間都被這堵巨牆給攔腰截斷。

  此時遙遙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牆下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城門,每座城門前許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輪番入城。紀若塵極目張望,除了這些城門外,再也尋不到酆還有其他入口。

  紀若塵選了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門奔去,剛出數裏,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嘯音。紀若塵一聽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隨念動,驟然定在了原地。

  一枝鐵箭破空而來,在他面前一丈處掠過,斜斜插在地上。鐵箭無羽,只在箭杆上鐫了平等二字。一見這枝鐵箭,紀若塵意志又是一陣動盪,生出跪地膜拜的衝動。紀若塵已有過奈何橋的經驗,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職司之人,對於他這等魂靈天然有號令之威。既然此時他已有準備,瞬間就心如枯井,再不動搖。

  鏗鏘聲中,一十六騎鐵騎紛紛現身,他們胯下戰馬四蹄帶火,與紀若塵當日在洛陽城中所見鬼騎頗有相似之處。鐵騎分進合圍,轉眼間已將紀若塵夾在中間。鐵騎之後又步出百名牛頭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轟轟隆隆的踏地而來。牛頭之後,則是四名高達六丈、膚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僅以一幅碎布蔽體,上身繞滿粗大鐵鏈,手持的是長三丈、厚一尺的鬼頭大刀。牛頭與巨鬼在紀若塵面前一字排開,正中駛出一輛深黑色巨車,拉車的非是鬼馬陰牛,而是兩頭長三丈許,上下飛舞不定的黑龍!

  見紀若塵仍挺立不跪,牛頭與巨鬼不禁大感驚異,交頭結耳。

  巨車旁走出兩個面白如紙,無須無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個喝道:“大膽遊魂!見了平等王巡城車駕還不下跪,更待何時?”

  另一個生著一雙大得出奇的藍瞳,向紀若塵一望即尖叫一聲,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債!且等王爺將你發落鐵網阿鼻地獄,穿了手足,燙爛心肝,看你還敢張狂不!”

  此時車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先休要嚇他,且查清來龍去脈再說!”此聲一出,兩個童子立時就不響了。

  那聲音又道:“兀那遊魂,你姓甚名誰,生辰幾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遊蕩,不受有司管束,一一報來。本王遊城,乃是體察下情。你有何冤屈,儘管道來無妨。”

  紀若塵心中一凜,坐于車中的竟是十殿閻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聽平等王的口氣,現在自己是生魂之形,與尋常死魂迥異?紀若塵不及多想,施禮道:“在下姓紀名若塵,此次不知為何忽然墜落陰間,百般不解,只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設法重回陽間。至於生辰八字,這個……我實是不知。”

  聽得紀若塵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陣黑霧湧動,現出一本尺許厚的簿子。那小童打開簿子,一頁一頁地開始翻找起來。紀若塵看著那本簿記,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難道這就是生死簿不成?”

  此時遠處鐵蹄隆隆,一名鐵騎飛馬趕至,在平等王車駕前滾鞍落馬,叫道:“王爺,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橋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湯,打落橋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職司身份,神識將散,職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陰魂帶著前生事過了奈何橋!據陰司小鬼報說是一名生魂所為……”

  轟的一聲,牛頭巨鬼議論紛紛,再望向紀若塵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凶意,多了一絲膽怯。

  那鐵騎話音未落,猛然間看到立在車駕前的紀若塵,不由得大駭,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這個生魂!”

  車駕中的平等王哼了一聲,只是道:“無須著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說!”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眾卒逐漸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那無須無眉的小童將那本厚簿高高舉起,跑到了車駕之旁,低聲說了些什麼。紀若塵一眼望見那厚簿封皮上寫有三個大篆:輪回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語聲雖輕,紀若塵卻聽得清清楚楚。在這四下茫茫的陰府之中,他的靈覺反似更加敏銳了。

  只聽那小童道:“稟王爺,已查到紀若塵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無功德,也無夙慧,僅是一介凡人,無功無過,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回!”

  “當真?”平等王問道。

  “千真萬確!這簿上可記得清清楚楚哪!”小童努力將輪回簿舉高。

  啪的一聲,車窗打開,從中伸出一隻黝黑大手,握朱筆,飛快地在簿記上添了數筆,又收了回去。駕車的兩頭黑龍一齊發力,車駕徐徐浮起,調頭向酆都方向飛去。

  小童收了輪回簿,尖喝道:“大膽紀若塵!你不遵陰府法令,擅過弱水,生前殺孽無數,又大膽害了孟婆,罪無可赦!平等王有令,著即刻押你入鐵網阿鼻地獄,受火煉繞身,內臟炙穿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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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黃泉 下

  他頓了一頓,看到紀若塵愕然的面色,方才以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尖利的聲音。叫道:“共計九百年!!”

  眼見牛頭吼叫連連,紛紛抖動鐵鏈一擁而上,紀若塵不禁啞然,隨即無名火起。都說人間界是肉眼凡胎,心竅閉塞,因此多有不平,而冥界有司洞燭陰陽,明辨善惡,生孽死償,今日得見,原來這冥界的仁義道德也不過如此。

  自己糊裏糊塗落入此間,想回陽間有什麼錯。既然他們都說自己是什麼生魂,那盂婆也不應該看不出自身與壽數已盡的死魂有別,卻強逼自己喝孟婆湯,奮而反擊又有什麼錯?雖然自己下手的確重了一些。

  “我只想回到陽間!”他叫道。

  那小童陰森森的一笑,道:“想回陽間?以你今日犯下大罪,受過了九百年火煉灸身之苦後,還要被發往第一殿,由秦廣王重行依你前生的罪發落,第一殿受刑一滿,要到第二殿再行發落。如此十殿輪回一做。怕不得萬年時光?等你到了轉輪挪裏,也只能入畜生道而已。就憑你,也想回陽間?”

  嗆啷一聲,一道粗重冰涼的鐵鏈已套在了紀若塵頭頸上,他的臂膀也分別被一個牛頭抓住。隨後兩道大力傳到他的肩上,將他壓得跪下。

  那小童走到紀若塵面前,望著紀若塵的眼睛,用近乎於夢吃般的聲音呢喃道:“你這雙眼睛真是奇怪……它們既冰冷,又溫暖,還帶著陽氣。這裏可是極少見到有陽氣的生魂的。你知道他們後來都怎樣了嗎?他們啊,現在都在阿鼻地獄中受苦呢!”

  小重撫摸著紀若塵的臉,繼續道:“而且你看到了我,居然不問我的名字!我叫玉童,你以後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的。可是你與那些生魂不同,我喜歡你的眼睛,也討厭你的眼睛,現在我要挖出它來,掛在我的床頭,好能常常看到它,也讓你時時可以看到我個……”

  紀若塵只覺兩根冰涼的手指覆上了眼皮,耳中卻早已聽不到這小童尚在囉嗦什麼,胸中無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你們原來也知道定人間功過要斷前世今生,要推善惡因果,卻仍是如此輕飄飄一句九百年阿鼻地獄,就斷了他的所有生機。

  十年隱忍,為了什麼?

  玉童一陣歇斯底里的長笑,二指用力那紀若塵眼中挖去,他甚至己可以想像指尖插入瞬間那又暖又濕的快感!

  然而他二指卻插了個空!

  玉童只見紀若塵與一眾牛頭巨鬼越來越小,這才發覺自己正向天上飛去,然後胯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幾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他叫都叫不出來,直接暈了過去。

  紀若塵身周青焰一閃,燒得周圍牛頭一陣哇哇亂叫,忙不迭的放開了他的手臂。紀若塵一得自由,立刻自身旁牛頭手中奪過一把巨斧,回手一斧,己將那抓住他頸上鐵鏈的牛頭給開了膛!

  紀若塵身上青焰大盛,運斧如風,轉眼間己將身用六個牛頭盡數砍翻在地。得手如此輕易,紀若塵不由怔了一下,暗忖這些牛頭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就這也能當平等王駕前鬼卒。他正想著,忽而一道烈風當頭壓下,一時間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原來一頭巨鬼己奔上前來,以那厚達一尺的鬼頭刀當頭向他劈下!

  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紀若塵才不會傻得做那螳臂擋車之舉。他只以烏鋼巨斧一架,身體已讓向了右側。果然在巨鬼的鬼頭開山大刀前,牛頭的烏鋼巨斧就似是一根牙籤,輕輕巧巧的就被砍為兩段,紀芳塵手中只餘一截四尺長的斧柄。斧頭一去,紀若塵反而覺得斧柄用得圓轉如意。他抬腿踏步,如一道輕煙般繞到巨鬼身後,揮斧柄擊落!

  巨鬼身體實是太過高大,紀若塵躍在半空,也不過是到它的腰部而已,是以這鐐繞著重重黑氣的一棍,最終落在了巨鬼腰間。

  巨鬼受了這有氣無力的一棍,突然發出一聲聲震四野的慘號,而後下身雖依然挺立,上身卻歪向了一旁,軟軟倒了下去,顯然腰椎己經斷了。

  紀若塵無須去看,從慘叫聲已可知巨鬼結局。他望著而前層層疊疊圍上來的牛頭,突然大喝一聲,提棍而上!

  如有陣風從一眾牛頭中穿過……

  撲通聲接連響起,一個又一個牛頭慢慢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紀若塵的身影則在十丈外徐徐浮現。他根本不回頭看一下剛剛的戰果,只是發力起步,疾馳而去。

  “追!還不快追!”玉童不知何時己然醒來,氣急敗壞地指示牛頭鬼騎追下去後,自己也跳上匹幽馬,與那騎士合乘一騎,向紀若塵逃遁的方向追去。

  茫茫黑原上,紀若塵正發力飛奔。他每一步的動作頻率部與前一步一樣,可是每步間的距離卻在不住加大,因而速度也越來越快。此時紀若塵只覺陰間四處部彌漫著一種極其隱晦難察的力量,自己就似在水中奔行,每一個動作都會帶動一些這種力量纏繞在自己身上。說來也怪,只要他做的是當年于龍門客棧中日夕苦練的動作,就能夠感覺到這種氣息。若換作了其他動作則無此效果。

  紀若塵索性放下所知一切道法,純以掌櫃所授棍法所附的動作步法飛奔,速度越來快,身後的追兵漸離漸遠。

  在高速奔行中,紀若塵心念也如電轉,想到許多先前被忽視的事情。

  根據古籍記載,魂魄入黃泉,不走回頭路,而六跡眾生輪回之所是在第十殿中,因此自己來時一心要去鄷都,以為唯有那裏才存在回歸陽間的通道,但若真是如此,弱水渡者又為何勒索自己那樣一個承諾,難不成他能窺見生死簿,知道自己何時會壽終正寢前來履約?而在城外,陰司群鬼稱自己為生魂,那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其實未非通常意義上的死亡?陰和群鬼既然認得自己是生魂,那盂婆也應識得,為何還要自己喝湯,那弱水渡者識得不識得呢?

  一時間無數疑問紛遝而來,紀若塵頭大如鬥,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問個究竟,但此時再想退回弱水卻是千難萬難,這冥界廣大無涯,處處黑霧彌漫,方才他來時是以那千裏外都能看見的巨大鄷都為指向,此時急於逃命,哪里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下他一時哪管得這麼多,先擺脫追兵,離此險地才是正事。

  前而突然冒出一片樹林,冥界隨處可見的黑霧級繞其中,而使得紀若塵放慢腳步不敢貿然進入的,卻是那些本該好好根植於土壤的植物,竟然一株株離地數寸,長長的氣根在霧氣裏揮來群去,象有生命般。

  紀若塵一望之下,己知這樹林有古怪。他毫不遲疑地繞林而奔,果然身後追兵也隨之而來,根本不敢入林。

  這片樹林其實並不甚廣,轉眼間他已繞過此林,再向前奔行一段路,忽然停住腳步。

  那滔滔弱水,己在眼前。遙望波就似有一片柳葉隨波逐流。

  只是一遲疑間,後方蹄聲又起,十餘鬼騎破霧而出,牛頭腳力較慢,此刻尚未趕來,至於餘下三頭巨鬼,更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

  紀若塵看看追兵,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極的林子,忽然回身提棍殺去!殺熟不殺生。

  這一次奔行,他足下依然是片塵不起,然而四方黑霧如瘋了般向他湧來,紀若塵只奔出數十丈,身後已是黑霧翻湧,有如巨龍!

  眼見他滔天氣勢,鬼騎胯下的馬背皆驚的人立而起,甚而有數匹不受主人控制,轉身就欲逃離!

  可是紀若塵速度何等之快,那容得它們逃跑?彌漫的黑霧刹那間掠過大地,將這些鬼騎統統籠在其中。

  霧中沒有慘叫,沒有悲鳴,只有接連不斷的哢嚓聲和悶響。

  紀若塵輕撫著手中烏鋼斧柄,緩緩向黑霧的另一端走出。出乎他意料,仍有一匹鬼騎漏網。那一騎己逃到了數百丈外,顯然那騎士料敵先機,紀若塵一動就撥馬開逃,方能逃得如此之遠。遙遙望去,玉童正坐在那一騎馬上,也回首望來。

  紀若塵一聲長笑,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算你逃得夠快!”

  玉童又羞又惱,尖細的叫聲遙遙傳來:“紀若塵,你休要倡狂!你逃過眼前,逃不過我鄷都冥騎全力出動,就算你是生魂,想離陰間地府哪有如此容易。我們王爺再用朱筆批了你的輪回簿,讓你千世不得輪回,萬載入獄受苦!你逃得了一時,可逃不了一世!”

  紀若塵哼了一聲,他命宮中已有四大凶星,還怕在輪回簿上多添一筆?

  他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只消我不死,終有一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薄輪回冊,再把你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玉童越聽越驚,他已被紀若塵的悍勇嚇破了膽,本聽得拆閻羅殿,焚生死薄,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頭上來,正暗中慶倖,結果最後一句赫然人耳,心中大驚,登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紀若塵遙遙見了,仰天哈哈一笑,登船而去。

  玉童張惶爬起,見前方無數團黑霧滾滾,不知有多少陰兵鬼車排陣而來,顯然是得了消息前來搜捕紀若塵的。他又喜又憂,喜的自是靠山到達,可置紀若塵於死地,憂的則是此番落馬醜態百出,都部被鄷都大軍看在了眼裏。

  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但見波濤連天,哪還有那葉輕舟的影子?

  玉童陰著臉,對面前數以千計的鬼卒喝道:“都是廢物!來這麼晚,人早就過弱水去了!你們誰敢過弱水去追?你,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有什麼事絕指望不了你們!都回城去吧,去查查是哪個擺渡人敢渡他過河,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還有通知巡河甲馬,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

  此時一名鬼卒低聲道:“玉童大人,擅調巡城甲馬,萬一被南方妖魔們乘虛而人,可不是小事!”

  玉童而色一沉,塔:“有何事自然有我擔著,你儘管去調就是!”

  那鬼卒惟惟喏喏,得令去了。

  一葉輕舟在弱水中穿行,轉眼間已過了風浪區域。

  擺渡人一邊搖著櫓,一邊道:“公子剛才真是好氣概!”

  紀若塵見他不急不忙地搖著櫓,神態悠閒,遂問道:“我剛剛可是與鄷都平等王駕前鬼卒為敵,你不怕他們追上來嗎?”

  擺渡人笑道:“公子初人陰間,還有所不知。陰間何其廣大,鄷都所據之地不過是百中一二而己。這一道滔滔弱水即是鄷都的天然屏障,而弱水之外的廣大世界,其實都不在鄷都管轄之內。公予言中所謂地府,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鄷都內外這一塊地方。地府尋常陰兵鬼卒,等閒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動的。據傳這一界之下,還另有一個無限廣大之界,我們都管那裏叫黃泉。然而黃泉究竟是何模樣,就無從得知了。”

  紀若塵倒沒有想到陰間竟然如此廣大,他回想一下那鄷都高遠弗屆的巨牆,再看看滔滔無邊的弱水,如此之廣闊,尚只是百中之一,何況陰間之下,另有黃泉!

  廣闊也是一種威嚴。

  于這天地之威嚴前,他終有了敬畏之心。

  紀若塵又想起一事,問道:”你載我過河,就不怕惹禍上身嗎?”

  擺渡人呵呵一笑,道:“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因當年堅持著依律判一位有夙緣登仙之人入獄,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被發落在弱水上當個擺渡人。我們擺渡人與這渡舟系於一體,想要解脫輪回惟有被人殺死才行,那殺死我們的人就會成為新的擺渡人。所以所有擺渡人都會千方百計地窺得巡城甲馬不在左近的少許時間,刁難有點力量的過河死魂,以求一解脫。只是擺渡人無法先行動手,若此死魂千般忍讓而不肯動手,我們也無可奈何。唉,能夠解脫擺渡人的死魂萬中無一,又大多不肯相鬥,就算是能夠相鬥,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夠水,永世不得超生。”

  擺渡人向微微泛著波浪的弱水一指,迢:“您看,這弱水中載沉載浮的億萬死魂,就都是了。”

  許是剛剛身上聚了許多地府那無形陰氣的原因,此時紀若塵眼力又好了許多,一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

  視線所及處,在那慘灰的水下世界中,俱是掙扎浮沉、臉色慘白浮腫,軀幹淡得幾乎透明的死魂!

  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一望之下,也不由得有些眩暈。

  那擺渡人續道:“弱水主道八條,分收八方之魂。整條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個擺渡人,我被發配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脫,怎還怕甚麼惹禍上身呢?我所求公子之事,就是公子渡河之後殺了我。”

  紀若塵愕然遭:“殺了你之後,我豈不是就要成為擺渡人?”

  擺渡人搖頭道:“公子怎與尋常死魂相同?公子身具陽氣,人間機緣未了,乃是生魂,您又能引動黃泉之氣,根本就不受地府條規所轄。若非如此,平等王駕前鬼卒怎會被公子驅散?尋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轄,只消被喝上一聲,早就動彈不得了。”

  輕舟微微一震,原來已觸上了岸邊。

  紀若塵離舟登岸,手握烏鋼斧柄,望向了擺渡人。他五指一緊,立即有淡淡黑氣向斧柄彙聚而來。那擺渡人大喜,道了聲公子且慢,挺直了胸膛,整理起衣冠來。

  片刻之後,他終理好衣冠,口中南喃喃有辭,向四方各拜了一次,然後挺立於渡舟之中,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擺渡人之間消息相通,我今日終得解脫,方才是接受他們賀喜來著。啊,倒還有兩件事公子不可不知,其一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擺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脫,聽說殺他的人與公於一樣,也是身具陽氣的生魂,只不過是個女子,倒兇悍得緊。呵呵,想不到才給他道完了喜,就輪到我了。其二,弱水外的廣大世界不是地府所轄之界。我們身在之處為鄷都之南,這廣大南方地界妖魔摸行,其凶仍遠非地府鬼卒陰兵可比。南方之魔共奉之主喚作冥風,聽說它一聲長鳴可起萬里陰火,威力無邊。公子萬萬小心為上。我言盡于此,公子一路保重。”

  說罷,那擺渡人盤膝跌坐,垂目凝息,淨等解脫。

  紀若塵手中斧柄微微顫動起來,發出陣陣低吟。他再不遲疑,一躍而至擺渡人面前,斧柄上黑氣繚繞,帶起片片殘影,瞬間己在擺渡人胸前點了一記。紀若塵宛如淩空蹈虛,繞著輕舟迴旋一周,又落回岸上。他再不回首,倒拖烏鋼斧柄,頃刻間己去得遠了。

  擺渡人低聲道:“多謝……公子成全。”他頭緩緩低下,就此不動。

  弱水上微生波瀾,一道道漣漣載著輕舟徐徐向河中央蕩去,終於隱沒在雲霧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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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茫茫 上

  疲憊、痛苦、彷徨、茫然、厭惡、無力,種種感覺如潮水般襲來,交織成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只想完全放棄索性倒下。這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她的性子,若在以前自是寧折不彎,血戰到底,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現在她已身在地府,還能再死一次不成?

  雖然手中有劍,但她已接近崩潰,因為完全看不到希望。

  雲舞華黑裙破碎,露出了許多如雪肌膚,甚至肋下後腰大腿等處的肌膚也現了許多出來。但她此刻已顧不上那許多,身體微微一側,先一肘擊在一個餓鬼胸前,將他擊得上身後仰,然後才以手中玄黑巨劍架在他頸上,微一運力,截斷了他大半脖頸。

  那餓鬼雙手撫頸,幹嚎數聲,才一頭栽倒在地,掙扎了幾下,化作一團黑土。

  雲舞華又以劍尖劃開另一頭餓鬼大如孕婦的肚腹,而後輕盈地閃到他的後方。那餓鬼一聲慘嚎,肚出噴出大蓬碧綠汁液,中人欲嘔。這一次餓鬼沒有那麼快就死,而是胡亂揮舞著雙手,嚎叫許久方才倒下。

  雲舞華又已斬斷三頭餓鬼的膝蓋。

  原來身處陰間也會感覺疲累。在擺渡舟中苦戰了不知多久之後,雲舞華幾乎已揮不動手中巨劍。萬般無奈之下,儘管知道弱水下不得,仍只能殊死一搏。於是她奮起最後之力,一躍殺入眾死魂叢中。死魂實在太密,她幾乎是用劍刃推擠,才給自己擠出一塊容身之地。雖然落足處仍是河中,但所幸弱水也有底,此處離岸很近,水深剛剛及膝。

  推,砍,擠,撞,她機械地重複著這幾個動作,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死魂叢中殺出來的。

  不料尚未完全脫離死魂隊伍,不知從何處冒出這許多餓鬼來,有的力大無窮,有得血污披面望之就欲嘔吐,有的軀體中會噴出毒液,進退舉止靈活,比那僅有面孔軀幹縹緲的死魂難對付多了。而且這些餓鬼如聞到血腥的鯊魚般,雖然被雲舞華不斷屠戮,竟是不肯退去,反更窮兇極惡地撲上,使得近旁的死魂也似感染了他們的凶性,也是不斷糾纏過來,驅之不散。

  她越來越是疲累,只能縮小巨劍的攻擊範圍,讓哪些面目猙獰的餓鬼靠近,依靠這種耗力極少的近身纏鬥與一眾餓鬼死魂周旋。在這裏,她一道威力巨大的道法都用不出來,護身法寶也盡皆消失,還算她運氣足夠的好,手中巨劍來得莫名其妙,否則她怕要赤手空拳對付這些餓鬼死魂了。

  不知是第幾次驅退撲上的餓鬼和死魂,雲舞華持劍而立,舉目四顧,只見遠方弱水茫茫,前後左右圍攏上來的餓鬼,豈止數以百計?一張張或血污披面或醜惡無比或猙獰乖張的鬼面在視野裏晃來晃去。

  雲舞華面色慘白,不敢再看,揮劍埋身沖向眾餓鬼。她惟恐多看一眼形勢,就會失去了最後的勇氣。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沉鬱如雷的蹄聲,蹄聲中蘊含的威壓令她心頭輕輕一顫。蹄聲傳來,眾餓鬼立刻如遇天敵,潮水般向後退去,至於死魂逃得更快,全部湧回渡口,老老實實地恢復成先前的佇列。

  雲舞華提劍凝立,抬首望去,只見一頭全身披深藍重甲的異型角獸自遠處霧中奔出,向這方沖來。

  這頭角獸身高二丈,四蹄粗如水桶,周身天佈滿天然鐵鱗,每片皆有尺許方圓。角獸頭頂一列生著七八枝大小不頂的尖角,其中最長一隻足有三尺餘,兩隻血紅的小眼睛生於頭側,正死死地盯著雲舞華。

  角獸鼻息如雷,發力奔騰而來,四蹄每一次落地,都刨起大堆黑土,在身後留下一道滾滾黑龍!看它前衝力道足有萬鈞之勢,絕非人力所能稍阻。

  角獸背上端坐著一名高達丈二的騎士,他身披深黑鐵甲,生有四臂,雙手橫端一枝四丈鋼槍,另有一手擎韁,一手持旗。那面飄揚的戰旗上繡著一張猙獰的鬼面。

  那騎士面容全被一張鑌鐵鬼面蓋住,只在鬼面兩頰開孔處不住噴薄出白霧。遙遙望見雲舞華,他一抖韁繩,角獸咆哮一聲,更加速沖來!

  角獸鐵騎尚在數十丈外,鐵蹄已震得大地不住顫抖。雲舞華手中巨劍緩緩揚起,面色蒼白,咬緊了下唇。她一無道術,二無神兵,面對厚甲持銳的角獸鐵騎幾乎全無辦法,惟有倚仗身法靈活周旋,多撐得一刻算一刻。

  還有三十丈!

  她已看清角獸口中不住流涎的獠牙,看清了直指自己面門的槍尖,更看清戰旗上栩栩如生的鬼面。雲舞華對陰間所知不多,並不知道這面戰旗代表著酆都巡城甲馬。不過就算她知道來者身份,也別無他法。

  還有二十丈!

  雲舞華一雙赤足微微提起,只以足尖點地,欲在最後一刻方閃向一旁。然而她心中忽然看到那騎士眼中有嘲弄之意,似乎己方一舉一動皆在其掌握之中,心中不由得一冷!但以她的驕傲,絕不允許自己不戰而棄,即使這時的她已疲憊得幾欲倒地。

  她握緊劍柄,嚴陣以待。

  大地震顫得更厲害了,轟雷般的蹄聲陡然響了何止十倍!

  這蹄聲卻非是發自面前的巡城甲馬,而是傳自遠方。那騎士聽得蹄聲,猛然用盡全力一提韁繩,角獸巨頭被生生拉得向上揚起,發出一聲震天狂吼!它四蹄死死立住,然而龐然無匹的沖勢仍使它那龐大身軀不住向雲舞華沖來,直至數丈之外,方才止了去勢。

  四隻鐵蹄,早在地上留下數道深溝。

  騎士一聲怒喝,竟然將近在眼前的雲舞華扔下,調轉角獸,轉向遠方蹄聲傳來處迎去。

  雲舞華舉劍立著,已然呆住。她實有些無法理解剛剛發生的一切,既有些慶倖,又有些隱約的懊惱。

  “難道……我就這樣被忽視了?”素來心高氣傲的她,實是對這一結果有些難以置信。

  她望向遠方,見漫天黑霧翻湧中,忽然沖出一個極淡的身影。那身影來得好快,她要運足目力才能勉強分辨出他的行跡,這還是因為他所過之處皆留下一道淡墨色尾跡的緣故。原本要斬殺雲舞華的那騎巡城甲馬繞了一個弧線,向那身影截擊而去。

  此時遠方雲霧中沖出一騎巡城甲馬,轉眼又是一騎,頃刻功夫,已有百騎巡城甲馬現身!百騎甲馬奮力前沖,大地震動如高山崩裂,馬潮湧動,騎隊席捲著越滾越高的黑色煙塵,氣勢可謂滔天!

  只是他們的速度都嫌慢了些,遠不及前方遙遙前沖身影的輕靈迅捷。那身影隨風而動,宛如飄浮般,飄飄蕩蕩間就會跨越百丈距離,行進間全無規律可言。雲舞華只覺得那身影的行動方式實是充滿了森森鬼氣,僅是遙遙看著,就已令她身有寒意。

  轉眼間那巡城甲馬已迎上了那身影,馬上騎士一聲驚天暴吼,四丈鐵槍上爆出熊熊陰火,一槍向那身影刺去!

  雲舞華只覺眼前一花,只見那身影忽然留下無數殘影,瞬間已繞著那巡城甲馬轉了一周,手中四尺鐵棍連擊四記,角獸四隻鐵腿頓象泥封土塑般被一擊而碎!那身影隨後在那騎士背後如鬼魅般升起,直至與那騎士平齊時,方一棍橫揮!

  撲的一聲悶響,騎士碩大頭顱沖天而起,直飛出百丈才掉落在地!他龐大而沉重的身軀緩緩向前傾倒,四肢盡斷的角獸卻還未死,龐大的身軀重重墜落黑土中不能動彈,只是痛得仰天慘號。吼聲淒厲,聲傳四野!

  雲舞華早已呆在原地。

  在那一瞬間,那個身影速度何止倍增,根本已看不清楚他奔行的軌跡,然而無論是斷角獸四蹄,還是擊飛騎士頭顱,每一下揮棍都是如此清楚明白,猶如暗夜閃電,縱是雲舞華閉上雙眼,剛剛那五棍也是仍揮之不去。

  那身影意猶未盡,回首望望身後追近的百騎巡城甲馬,忽然自原地消失,數個閃現間,他竟迎頭沖進甲馬隊中!

  甲馬群中忽然升起一片黑霧,將百騎巡城甲馬都籠於其中,再也看不清霧中詳情,惟聽得角獸吼聲連連,甲士怒喝震天!

  幾乎是黑霧才爆開的功夫,那身影已自霧中穿出,在雲舞華面前數百丈外掠過,向遠方奔去。百騎甲馬一一從黑霧中馳出,戰旗烈烈,再次疾追下去。

  陰間冥風旋即吹散了黑霧,露出三頭癱在地上,痛得狂吼不停的角獸。角獸上的鐵甲四臂騎士伏上自己座騎旁邊,卻是動都不動。一名甲士仍死死握著戰旗,旗杆深插土中,高高豎起。但護旗甲士的頭顱卻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掛在頸邊。

  狂風中的戰旗烈烈作響,不知在為誰作挽。

  直到一隻冰涼濕膩,散發著難忍臭氣的大手抓上肩膀,雲舞華這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可不是能夠輕輕鬆松看熱鬧的。她也不回頭,前沖一步,巨劍反手在背後掃過,破革聲中又響起一記痛吼。

  雲舞華這才回頭,果不其然,見巡城甲馬遠去,那些原本躲到遠處的餓鬼又重新圍了上來。而她因為看得太入神,完全沒有注意這邊,竟然又被合圍。

  雲舞華輕咬櫻唇,巨劍輕顫,帶起道道如水波般的劍光,溫柔地自最先沖上來的三頭餓鬼頸間劃過,然後輕輕讓過噴過來的慘綠體液。看了那身影驚心動魄的一戰後,她又重拾戰心。只是那人無論身法還是棍術都是如此熟悉,令她心中隱隱有些不舒服。

  儘管輕鬆料理了三個敵人,然而看著周圍數以百計的餓鬼,雲舞華仍知此戰生死難料。

  她剛斬倒數頭餓鬼,所有的餓鬼似乎都感應到了什麼,呆立原地,同時轉頭向遠方望去。雲舞華輕而易舉地砍翻十幾頭餓鬼,自己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大地再次震顫,遠方那身影從雲霧中沖出,身後依然跟著大隊巡城甲馬,不過看數量似乎又少了幾匹,這一次他也望見了雲舞華,忽然加速,竟筆直向她沖來!他這一加速,直奔得如流星地火,傾刻間就將眾甲馬遠遠甩在身後。

  千丈轉瞬即過,那人已立在雲舞華面前,手中飛旋如風的四尺鐵棍漸漸緩了下來。

  撲撲撲撲悶響接連響起,在他十丈之內所有餓鬼頭顱紛紛爆裂,搖晃著倒地。

  雲舞華此時驚愕遠甚於剛見他之時。竟是紀若塵!怎麼會?

  立於面前的他也有片刻猶豫,這更加證實的雲舞華的判斷。他顯然是認識她的。斷不會錯了,雖然不知道他怎麼也來到這陰間地府,但這人的確是紀若塵沒錯。

  就是那個給她釘入極樂針,就是那個對她輕薄,任她如何哀求,也不肯停手的紀若塵……

  大地震顫得越來越厲害,巡城甲馬正迅速接近。紀若塵毫不理會聲勢浩大的追兵,向雲舞華行來,一邊伸出左手道:“跟我走。”

  看著那只伸過來的手,指掌柔韌,堅強有力。雲舞華一顆心忽然越跳越快,她手中巨劍微微一顫,突然一劍向紀若塵咽喉削去!

  雖然紀若塵身法迅如鬼魅,然而他萬料不到雲舞華會突然動手,措不及防之下驟然立定腳步,巨劍劍尖幾乎是貼著他咽喉肌膚掠過!

  紀若塵愕然望著雲舞華,咽喉處慢慢泛起一道黑線。雲舞華雙手顫抖,猛一咬牙,巨劍又向他當頭斬下,一邊喝道:“無恥淫徒,我與你誓不兩立!”

  紀若塵驚訝之色旋即從臉上隱去,冷笑一聲,一步已繞到了雲舞華身後,輕輕在她後頸拍了一記,又一步重回到她的身前,幾乎與她貼面而立。此刻辰光似已變慢,雲舞華巨劍已在週邊,根本無法對紀若塵產生威脅,本是當頭斬落的一劍仍懸在半空,緩緩下落。

  紀若塵伸指劃過她的唇,溫暖而柔軟,與這冰冷、黑暗、潮濕的陰間格格不入。

  他淡然一笑,身形化作一縷輕煙,瞬息間遠去,沒入遠方的黑霧之中。一眾巡城甲馬搖動戰旗,蹄聲震天,呼嘯著追去。

  撲的一聲,雲舞華斬空了的一劍,這時才沒入地面。

  眼見紀若塵絕塵而去,雲舞華方才想起自己仍是身處絕地。她一咬牙,趁著一眾餓鬼還未圍上來時沖出重圍,向著與紀若塵相反的方向奔去。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七 茫茫 中

  紀若塵越奔越是暢快,剛才那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早就被他拋到了腦後。本來追在身後的一百餘騎巡城甲馬如今只余八十餘騎。再在這遼闊個原來回奔上幾圈,他身後就再不會有什麼追兵了。

  此刻他內視胸中,只見心房中燃著一朵湛藍火苗。這絲藍炎雖小,然而卻炙得他全身發熱,幸好一絲絲陰氣從四肢百骸滲入體內,帶來縷縷冰寒,方才抑住了這道火氣。每一道陰氣入體,紀若塵就覺得無論是動作還是神識都進步了一分,越來越有得心應手、如魚得水之感。

  他甚至開始有些喜歡陰間了。

  身後蹄聲如雷傳來,紀若塵不用回頭,已知八十餘騎巡城甲馬又已拉成了長長一列。再前沖十餘裏,巡城甲馬之間的距離就足夠他從從容容地收拾掉最先數匹了。地府巡城中馬悍勇無倫,不畏艱險,可是腦筋卻不大靈光,己經被紀若塵用同樣的手法給收拾了數十匹,竟還不汲取教訓,依然前赴後繼的趕來送死。

  紀若塵當然不介意再拿他們練練手。每殺一個巡城甲馬,他胸中的藍炎就會旺盛一點,吸取地府陰氣也就會更快一些。

  擺渡人的臨終告誡言猶在耳,是以紀若塵在發現胸中生成一朵藍炎之後,索性帶著這一群巡城甲馬大線***。他不願離開弱水太遠,既然地府鬼卒陰兵部不願招趙南方妖魔,那他在實力足夠強橫之前也不願去招惹南方之主冥風的手下。何況洛陽一役中他己見過了東方之主篁蛇,雖然那僅是由黃泉穢氣形成的一介分身,但其通天焚城之威己令紀若塵根本無法仰視。

  他並不知道篁蛇與冥風是何關係,但既然一個為東方之主,一個為南方之主,想必威能也是半斤八兩。況且此刻身在陰間,而對的恐將是冥風真身,紀若塵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絕不敢去招惹冥鳳。

  只是回返陽間之法看來惟有到南方才能尋得,這又如何是好?

  紀若塵正舉棋不定間,身後忽然傳來角獸的聲聲嘶吼,震天蹄聲漸漸消失。他還以為巡城甲馬終於學得聰明了,回首一望,才見巡城甲馬面向側方列成了一列橫沖,鐵槍指天,正嚴陣以待。

  紀若塵不知他們在等些什麼,一時好奇,也就停下了腳步。反正這些巡城甲馬不怕的妖魔,他也不會怕。

  直等了片刻功夫,遠方雲層中才傳來一片沙啞的叫聲,聽上去就似無數老女人在一同尖叫。緊接著一頭異鳥在雲中觀身。這頭並鳥體形巨大,中為女子身體,從頭至腳足有一丈有餘,雙腿上覆著細密的鱗甲,胸腹間則是光潔赤裸的肌膚,隱秘處纖毫畢露,一如人間女子。她沒有雙臂,而是生著三對羽翼,身後是十余根長達數大、飄浮不定的尾羽。

  這頭異鳥一見平原上列陣以待的巡城甲馬,雙膜立刻由碧轉黑,仰首向天,奮力尖叫,叫聲遙遙傳了開去。雲中鳴叫不斷,一頭又一頭異鳥不斷現身,轉眼間已聚了四十餘隻異鳥。最先那只異鳥又是一聲長鳴,領頭向巡城甲馬沖去!

  巡城甲馬一聲呼喝,策動座騎,重列了一個圓陣,以應對這速度快得異乎尋常的異鳥。異鳥飛行如電,轉折靈動之極,全無規律可言,在眾巡城甲馬上方穿梭來回,終找到了一處破綻,突然筆直俯衝,快到一位騎上頭頂時口一張,一聲淒厲的嘶城穿雲而起!她口中噴出一道藍光,刹那間照耀在甲士的頭盔上!

  那但達一寸的重盔在藍光中競迅速變軟,塌陷下去。騎士哼也未哼出一聲,就此一頭栽下角獸。

  此時異鳥均已趕到巡城甲馬上空,來回翻飛,不時突然俯衝而下,噴出道道藍光。騎上不論哪個部位中了藍光,重甲部會如被熔了一樣陷下一大塊去。不時有巡城甲馬墜地而亡,而這些異鳥也一頭接一頭被揮擊如電的四大鐵槍透體而過,然後被甩在地上,再被角獸踏成肉泥。然而雙方皆是殊死撲擊,完全無所畏懼。

  一場苦戰!

  紀若塵本想在旁撿些便宜,待看了那些異鳥的速度後,又改了主意,轉而向南方行去。

  又是一柱香的功夫,這場苦戰方歇。四頭異鳥遍體鱗傷,在戰場上空盤旋一周,哀鳴數聲,方才穿雲遠去。而巡城甲今也只餘七騎,他們靜立片刻,方調轉角獸,向鄷都方向行去。

  漫無目的地奔行了不知多久,紀若塵已完全失去了方向。以他此時奔行之速,足己奔出百里之遙,可是這麼廣大一片荒原上竟然一頭妖魔都沒有見到,實是有些古怪。

  越是寧靜,他就越是有些不安。眼前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獨行雪原,惡狼隨伺之時。

  紀若塵漸漸放慢了腳步,正欲辨認一下周圍景物,忽然一陣莫名的心悸,就似波什麼東西給盯上了一樣。他心中一凜,握緊了手中四尺鐵棍,緩緩掃視四野。

  他心中忽然微微一動,運起目力內視,發現心房中那朵藍炎已不再是筆直向上,而是似被什麼吸引著偏向了一邊。紀若塵試著轉了一個身,那藍炎也隨之旋轉,仍是指著同一個方向。

  紀若塵不再猶豫,收斂了全身氣息,如煙如雲般向那個方向奔去。

  越是奔行向前,撲面而來的風就越是沉重凝實。漸漸的,一種如山般的壓力開始出觀,壓得他心中那朵藍炎縮為原先的一半。然而藍炎更是指向了壓力來處,幾乎部要橫了過來。

  再向前數裏,紀若塵忽然覺得似穿過了一道無形的門戶。就在同一時刻,前方濃而不敬的雲霧突然故得乾乾淨淨,現出了一個神秘廣大的新天地!

  紀若塵駭然駐足,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立在一道千丈絕崖的邊緣,再向前數步,就要墜落崖下。絕崖下方是一片遼闊無邊的平原,兩條寬百里、平靜無波的大河交匯在一處,緩緩向遠方流去。

  與雲霧重重的地府不同,這裏的天空雖然黑暗,卻清澈之極。紀若塵立絕崖之上,極目所至,早望出了千里之外。目力所及之廣之遠,實非他此前所能想像。

  大地弗屆,自然生威。

  無法想像的廣大世界驟然入眼,紀若塵只驚得屏住氣息,心部幾乎停止了跳動,那一朵藍炎己被壓得如豆股大,隨時部有可能熄滅。

  片刻之後,紀若塵才吐出一口濁氣,心胸為之一寬,豪氣悍勇暗生。

  俗語有雲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果然誠不我欺,不親臨此地,怎知天地間寬有如此至境!他此前曾以為西玄山之絕之險,之氣象雄奇萬千已是世間至景,可是與此情此境一比,實有如精巧盆景與濤濤海潮相較,怎能相提對並論?

  此時回想,以前實是坐井觀天。

  紀若塵正自慨歎,忽然目力又進一層,刹那衝擊,再令他呼吸一窒!

  極遠天際處,一座個可思議的巨塔逐漸顯現。紀若塵努力分辨良久,方才敢斷定那幾乎佔據了小半邊天幕的是巨塔的塔基。

  可是何樣的巨塔,方才會有綿延數千里,廣大如山脈般的塔基?

  紀若塵鎮定了一下心緒,方才順著塔基向上望去。巨塔直聳雲天,上端隱沒在茫茫黑暗之中。這並不是雲霧擋住了視線,而是他目力有限,實是望小到那麼高處。

  一時間,紀若塵不禁懷疑大地是否有基,若地有根基,何以能承擔如此巨塔?他也不知此地的天空是否有界,若是有界,又能否容得此塔?

  他目力忽然又進了一層,哪怕隔著千里之遙,也能看到巨塔塔身上佈滿了密如蛛網般的道路,上而密密麻麻的,小知是魅是妖還是魔的東西正在不停地穿梭來回。

  如此之塔,難道真的並非出自天地之手,而是一點一點築起的不成?

  紀若塵正駭然間,忽然感覺一陣尖銳之極的寒意傳來。他猛一抬頭,恰好望見頭頂百丈處的夜空不知何時懸了一顆徑長足有三丈的巨大眼珠!眼珠上遍佈血絲,周圍飄浮著一條條不住蠕動的血脈,閃著幽幽碧光的瞳孔正死死地叮著紀若塵。

  還未等紀若塵反應過來,那眼珠就不知用何方式發出一聲響徹夜天的嘯叫!這一次紀若塵莫明其妙地知曉了它嘯叫中的含義:

  “他看到了修羅塔!”

  它這一聲嘯聲餘音未落,空中開始響起隱隱的呼嘯,十余個黑點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這邊飛來。

  在這詭異所在,紀若塵可不想逞無謂悍勇,也不願試深那些飛來異物的實力。其實也無須試探,單看它們沖來的速度,就知絕不是好惹的主。

  是以他沒有分毫猶豫,掉頭就逃!

  如來時一樣,沒沖出數丈,紀若塵就已穿出那道無形門戶,重回到雲霧彌漫的陰間。他並未停留,而是繼續發力狂奔,果然身後呼的一聲,一頭足有四五丈長的大鳥從雲霧中鑽出。這頭巨鳥啼長一丈,口中遍佈利齒,身生肉翼,四隻鋒銳之極的利爪緊緊縮在腹下。它一振翼就會前沖數十丈,實是迅捷無倫。

  巨鳥離紀若塵尚有數十丈之遙,就已張開巨口,噴出一道細細陰火,向紀若塵後心襲來。紀若塵身法變幻莫測,倒是不怕這等攻擊,只稍稍一讓,就避過了這邊陰火。然而巨鳥非止一頭,後方雲霧開處,接連沖出七八頭巨鳥,分進合擊,向他包抄而來。

  紀若塵再不敢有所藏私,將速度身法提到了極至,身影忽隱忽視,讓過了一道道交錯襲來的陰火,向荒原的盡頭狂奔而去。這一次他倒是有了方向,在這裏,他心中游炎依然指著修羅塔的方向,是以要重歸原地,只消往反向奔就是了。

  這十頭巨鳥所噴陰火中有一種攝人氣息,令他十分警覺,絲毫也不敢沾染上身。他估量過異種巨鳥的力量,若以一對一,也須得耗上數擊方才斃敵於棍下,以一敵二三就要大費周折。來上五頭,惟有跑路。可是這些巨鳥飛行之速僅比他稍遜,這一番追逐,不知要奔出多遠才能讓它們拉開足夠距離,好各個擊破。

  紀若塵略一思索,即向著記憶中鄷都弱水的方向奔去。無論是從擺渡人的話語還是從觀察所見,地府與弱水外妖魔都非是同一陣線,幾乎是見面就打。這些巨鳥如此難以對付,若能引到弱水邊與地府鬼卒對上,豈不是正好?

  只不過四野茫茫,何方才是鄷都?

  就在紀若塵頭痛方向之時,鄷都閻羅殿中也是亂成了一團。大大小小的鬼卒穿梭來去,有捧書的,有舉薄的,還有拖著酒壇杯盞,各色法器的。寬大幽遠的十間閻羅大殿中皆是一片愁雲慘霧,哭喊號叫聲聲震天。那些披枷帶鏈的死魂動輒排到數裏之外,等候著入殿發落。然而死魂佇列越來越長,前端卻分毫未有前進跡象。這些未定罪愆,待受發落的死魂一入鄷都即會感受到種種苦楚,在閻羅殿周圍更是如此。此刻立得久了,已有些死魂承受不住,不顧周遭窮兇極惡的鬼卒喝斥鞭打,開始掙扎哭號。時辰隔得越久,前面的死魂就越是耐受不住。聽得這震天階的哭聲,一眾鬼卒陰兵也露了怯意,急搬救兵。

  個片刻功大,牛頭、巨鬼、射將皆被調來,但都彈壓不住局而,直至一直在弱水外巡守的巡城甲馬也被調來,一眾死魂這才稍稍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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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茫茫 下

  第一殿大門緊閉,十殿閻羅俱已在此地集齊,圍成一圈落座,秦廣王居於主座。十王顯己議了許久,但仍未出個結果。

  “觀下局勢如何?”秦廣王沉聲道。

  連耳長望,頭戴方冠的五官王道:”已通知了所有擺渡人停止渡死魂過河。”

  “往生門業已關閉,暫且不會有人前往人界、畜生界投胎。只是這往生門不能關閉太久,我們得速速議出個辦法來才行。”宋帝王道。

  秦廣王緩緩地道:”薛王爺,已有不少死魂帶著前生記憶轉世投胎了吧?”

  “一共是二百七十七人,所幸僅有一人是被判落畜生界的。”轉輪王道,頓頓了,又遭:”那頭畜生先天體弱,出生後無法與一奶同胞爭食,大概今日午時就要再入輪回。只是投生於人間界那些,也不能任得他們這樣安渡一生。依我看,或者需在生死薄上改動幾筆……”

  秦廣王點了點頭,道:“六道未亂就好,改生死海一事緩議。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列位以為,該當如何啊?”

  諸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願接話。如此僵了片刻,其餘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到平等王身上,作為此事始作倆者,平等王只得硬著頭皮道:“蔣王爺,按說此事當及早上奏,以聽發落。只是……一來這非是大大要事,上頭瞬息間要理千萬件事,我等雖不能分憂,也不應再去煩擾才是。二來毀了孟婆的紀老塵已逃過弱水,早在地府轄界之外。雖說他必逃不過南方群魔之口,但畢竟非是在我等手中得到處置,這說起來……略有不妥。”

  秦廣王望著平等王,片刻之後才緩緩道:“陸王爺,我聽說你改批了紀若塵的輪回簿,可有此事?”

  平等王澀聲道:“這個……正是。”

  “這輪回簿可否讓本王一觀?”

  平等王猶豫再三,方從懷中取出輪回簿,雙手奉上。那輪回薄被一道輕煙載著,自行飛向了秦廣王。秦廣王取過輪回簿,打開細細閱了平等王所批那頁,不置可否,順手收入自己懷中,適:“是否奏告上面,茲事體大,且容後再議。”

  平等王見輪回簿被秦廣王收走,心裏一個咯噔,卻不敢發話索要。紀若塵以一介凡俗之身竟能逃得過眾多鬼卒陰兵追捕,實是不可思議之事,這其中必有奧妙。如此一來,那本他批改過的輪回簿可就成了一個把柄,秦廣王竟然不發一言就收走,平等王實在心中忐忑。只是紀若塵得以走脫,實可以說是他太過輕忽所致。若當時他不是先行離去,諒那紀若塵也脫身不得。此事經過若如實奏了上去,別的暫且不論,平等王這輕忽怠慢、辦事不力的罪名可是坐實了的。平等王雖不敢當場揚聲索要輪回簿,心裏卻已轉過好幾個念頭,看來會後要找秦廣王好好敘敍舊誼,這個要命的簿子實在小宜久落他人之手。

  秦廣王環顧一周,道:“孟婆一歿,奈何橋也就失了化形萬幹,各具通途的神效。奈何橋前死魂聚集甚眾,往生門也不能關得過久,是以當前急務,即是選一個新的孟婆出來。各位王爺,可有什麼中意的人選沒有,且提來議議。”

  地府酆都之中,奈何橋特具化形無數之能。一旦望見奈何橋,每一個死魂面前皆會出現一座惟屬於他的橋,橋對面或是酆都,或是往生門,因死魂輪回果報而各有不同。因此哪怕有億萬死魂同時入城投胎,奈何橋也盡容得下。奈何橋神能與孟婆息息相關,孟婆一死,奈何橋也就失了神效,恰如卡死了地府酆部的咽喉。孟婆所之職不尊不卑,卻是煩勞非常,本為諸司鬼役有意避之的職位,此番有了意外,方顯出她的重要來。

  秦廣王話音一落,諸王像是早就有了準備,七嘴八舌,沸沸揚揚,頃刻間就提了八個人選出來。除了秦廣王和個等王默然不語外,其餘各王皆有中意之人,在諸王口中,這些人個個都是老成得力,世故達煉,可堪大用。

  閻羅殿外,諸小鬼翹首望著森森殿堂,不知這雄偉厚重的第一殿大門何時方能打開。

  雲舞華早不知後悔過多少次不該離開弱水太遠。

  離開弱水越遠,她所遇的妖魔就越是強悍,且這些妖魔皆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她可以獨對萬千死魂,也可在數百餓鬼群中支持不倒。但她衝破餓鬼重圍後不久就遇上了三隻人而蟲身,生著竹竿一樣六隻長腿的魔物。這種魔物靈動之極,長腿尖端鋒銳如刀,又能口噴毒液,絕非餓鬼那等弱不禁風的魔物可比。

  雲舞華一番苦鬥,仗著運道不錯,才斬死二頭魔物,逼很另一頭落荒而逃。她喘息未定,就看見了頭頂上那一頭女身六翼的異鳥。此鳥似乎已經惡戰過一場,六翼羽毛殘缺個全,赤裸的胸腹上全是青紫和傷痕,左側大腿還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澗。

  就是與這樣一頭傷痕累累的異鳥搏鬥,雲舞華依舊遠不是它的敵手,才交手數回,就險些為它口中所吐藍光襲中。只看到藍光所中地面忽然軟得如同新和的麵粉,緩緩塌下去一個深坑,她不由兩色慘白。

  雲舞華再不敢與異鳥正面交鋒,用上了遊鬥之術,且戰且走。那異鳥身上傷處過多,久戰之下,體力果然不支,俯衝撲翼間行動漸漸滯緩,竟然連著兩次反險些被雲舞華的巨劍撩中,那異鳥拉高距離,不甘心地嘶鳴幾聲,恨恨飛遠。

  大敵陡去,雲舞華心志一松,雙膝突然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她以劍支身,方才勉強站著,只是大口喘息。

  但她沒有多少喘息時間,就聽見四局沙沙聲響,陣陣腥臭撲鼻,轉眼間十餘頭妖魔又圍了上來。

  這些妖魔身材尚不若雲舞華高,慘碧肌膚,大頭大肚,圓睜著通紅的雙眼,貪婪地盯著雲舞華。他們赤身裸體,手中卻各握兵器,尤為顯眼的是下體一根暗紅陽具高高昂起,望之甚是懾人。雲舞華面上微紅,握緊了手中巨劍。這些妖魔她是識得的,名亼(上人下一),據傳生前乃是人間奸淫穢亂之輩,死後怨念色心不息而成。

  雲舞華一見他們模樣神情,就知打的什麼主意。此刻自己幾無餘力直立,如何擋得?想不到生前蒙羞,死後竟還要受此奇恥大辱。在陽間時她能自盡,此時呢,還能否再死一回?

  一個亼率先沖上,雲舞華厲喝一聲,手中巨劍飛騰而出,瞬間點在他的咽喉上!那亼痛吼一聲,一躍就逃到了十丈之外,手捂咽喉,惡狠狠地喘著粗氣。

  巨劍的劍尖滴著慘綠的體液,然而雲舞華一顆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剛才她全力一劍不過刺入寸許深,看來根本無法致命。這些亼動作如風,生就一身鋼筋鐵骨,還不知是否有其他異能。

  雲舞華再不遲疑,揮劍橫過自己咽喉。

  陣陣難以忍受的刺痛自咽喉傳來,痛得她意識一陣模糊,然而在痛苦中也有欣喜,那就是她終得了解脫。

  誰知痛楚過去,雲舞華眼前複見光明,正看到一頭頭亼淫笑著逼了上來。她驚怒之下,伸手一撫咽喉,竟是毫髮無損。看來在這陰間地府,果然不能自盡。雲舞華只得重振鬥志,剛舉起巨劍,背後猛然傳來一道大力,被一頭自後掩上的亼一下子撲倒在地。

  紀若塵心房中的藍炎又複筆直向上,變得更加明亮和穩定。

  他早已將身後追襲的巨鳥甩開一大段距離,只是那些巨鳥總是聚集成群,不肯給他以各個擊破的機會,比之巡城甲馬可是聰明得太多了。

  他早失了方向,只是漫無目的的狂奔,反正奔得越久,心中藍炎就燃得越旺,他也就越有力量。此時的紀若塵只覺得四骸氣勁流轉自如,通體舒暢,心境平和喜樂,若無其他意外,他還真想永生永世就這樣狂奔下去。荒原上偶爾可以見到成群的異種妖魔,皆是一見紀若塵就四散而逃,也不知是怕了他,還是怕了他身後的巨鳥群。

  忽然一陣痛楚襲上了紀若塵的咽喉,奇異的是,這陣痛楚非是生由於他自身,而是來諸於外,而且他還能清晰地感覺痛楚傳來的方向。

  紀若塵運足目力向那個方向望去,在這灰濛濛的世界裏,有一點鮮豔的色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而向那邊全力奔去。這一次看得更加清楚了,一頭碧綠的人形妖魔剛剛將雲舞華撲倒在地,又一把撕開了她背心僅存的布片,露出整個雪白的背脊。周圍還有十餘頭同樣的妖魔立著,各持兵刃,卻並不急於上前,只是散落守住了四周,看中間那頭妖魔施暴。

  紀若塵廣讀雜書,於地府所知甚多,一望那些妖魔的形狀神態,就知是名為亼的淫魔。據《通寶寶錄•群魔篇》所記,亼秉淫穢生,頭大腹鼓,體堅逾鋼,動如脫兔。此魔生性貪狡,多疑且怯,善執銳兵,雙目生香,列地府群魔第三等。

  眼前之亼雖然數量眾多,紀若塵倒還有克制手段,他猶豫不定的卻是要個要出手。雲舞華生性執拗之極,對他惡之欲死,他已吃過一次苦頭了。況且,他還不知帶上她後身法會否變慢,尾隨而來的巨鳥與他速度相差無幾,一旦被追上後果不堪設想。

  在這無法決斷的當口,紀若塵忽然想起了紫陽真人那一句執虎狼之心,行仁義之事的叮囑,也罷,便是如此!

  千丈之遙,于此刻的紀若塵來說只是眨眼間事,且他已在從未得歇過的戰鬥中知曉了許多地府妖魔的脾性。他心念一動,胸中藍炎頃刻高漲,幾乎沖出心室,將他整個胸膛都映得隱現藍輝!

  一遭殺氣沖天而起,群亼皆駭然回首,恰好看到了挾滾滾疑雲、破空而來的紀若塵!

  沖近群亼時,紀若塵步法一變,身形驟然消失,只留下數個姿勢各異的殘影。群亼圓睜雙眼不住亮起紅芒,道道血色雷光接連在這些殘影上炸開。它們這才發覺這個過是些殘影,哪能傷得了紀若塵?

  群亼亂成一團,四下尋找紀芳塵時,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世界就此暗了下去。隨後無法形容的劇痛分從雙眼及下體傳來,它們立時耐受不住,拋下兵器,遍地翻滾,不住狂嚎!

  紀若塵悄然出現在雲舞華身旁,運力下擊,輕鬆敲碎伏在她背上那亼的頭顱,然後一腳將它踢飛。

  亼肌膚如鋼,可抗得巨劍這種銳器,然而紀若塵的烏鋼斧柄卻正是對路。但他甚至不願費力擊碎它們的頭顱,只點瞎了它們雙眼及擊碎陽具了事。此傷足以致命,一時半會卻絕對死不了,正合紀若塵此時心急。那五六頭僥倖沒傷到的亼見了同伴慘狀,早逃到了百丈之外,仍在一路飛奔,根本小敢回頭看上一眼。

  紀勞塵在雲舞華身邊蹲下,再一次伸出左手,淡然道:“跟我走。”

  雲舞華怔怔地看著這只有色彩的手,死咬著早無血色的下唇,右手顫抖著,終是握住了他的手。

  兩手剛握在一起,雲舞華只覺右手忽傳來一道大力,將她整個人一下提起。她未及驚呼,紀若塵已改而攬住她的腰,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雲舞華一驚之下欲要掙扎,只覺得他臂膀如鋼,哪里掙得動分毫?紀若塵忽道:“抱緊我!看看能否將你也帶回陽間!”

  雲舞華一驚,抬首向紀若塵望去,見他根本沒望向這邊,只是盯著遠方。她再順著他目光望去,這才發現遠方有數頭巨鳥正疾速飛來,最當頭的一隻距二人已不過百丈!那巨鳥已盡張丈半利喙,咽喉中一點灰芒閃動,頃刻間已化作一道陰火,破空襲來!

  陰火尚在十丈之外,雲群華已覺一陣陰寒撲面,面前幾絲飄揚的黑髮即刻捲曲。好在旋即一道明黃光華當頭而落,將她罩於其中,於是所有的陰寒恐懼盡數消去。她抬首一望,才發覺不知何時紀若塵頭頂已多了一朵蓮花,蓮分四色,以顯四象之義。這朵蓮花端端正正地浮于紀若塵頂心,從蓮心處不斷湧出如水的明黃光波,洋洋灑灑而下,阻絕了陰間一切陰寒穢氣。

  這一朵四象蓮華不過巴掌大小,溢出的如水光波所及範圍十分有限,若不是二人緊緊相擁,雲舞華就會有身體露于光波之外。在四象蓮華照耀下,紀若塵的身軀已為明黃光華填充,通體起始變得透明,並且自下而上,漸漸開始消散。

  陣陣明黃光華從紀若塵體內透出,逐漸滲入雲舞華體內,帶給了她陣陣暖意,且有飄飄欲飛之意。

  然而二人尚未升起,巨鳥所噴陰火已到而前!紀若塵巋然不動,突然大喝一聲,其聲若春雷,四尺斧柄脫手飛出,在陰火中破浪分波,逆流而上,刹那間已穿入那巨鳥咽喉,又從體後破出,飛入蒼茫夜天,破空呼嘯如龍!

  群鳥又驚得四下紛飛,驚魂肯定後才敢向這邊望來,只見紀雲二人通體大放光華,正冉冉升空而去,轉眼間已消失在茫茫雲天之中。

  一種黑暗如水般湧來,淹沒了二人神識感知,只是此時二人魂體交纏,仍有片刻心意相通時光。

  “你剛才為可不躲?”

  “對付這等小妖魔,何必要躲?”

  “可是……若被它們擾了法術.回不了陽間呢?”

  “……這裏挺適合我的,假以時日,據地稱王似也不難,何必定要回陽間?”

  “……此後若再才見,我仍不會手下留情的。”

  “嘿嘿……”

卷一 塵緣 章三十八 池魚 上

  紀若塵緩緩睜開雙眼,一縷耀眼的陽光刺得他雙眼一陣生痛,不得重新閉上眼睛。

  他安心閉目躺著,僅以其他感識探尋著周圍天地。此地風和日暖,時聞聲聲鳥鳴,草木清香陣陣,安寧詳和,令人只想睡去。他頭下枕著一片軟玉溫香,又有一縷淡淡幽香悄然漫過異端。

  他猶記得陰間之事,倒未曾想醒來後二人還是如此親密,這實與她性情不符啊,估計多半是她無力動彈的緣故。

  紀若塵倒不介意這種親近,在陰間地府大鬧一場後,他多年形成的隱忍性情己悄然間有些改變。此時他仍不知魂魄是如何歸竅的,但將他提出陰間的道法出自本宗之手,並無疑義。

  “你感覺好些沒有,可有何不妥嗎?”紀若塵悠然道。

  此時傳來一個柔柔的聲音:“我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公子言中的那個她,指得是誰家的姑娘。”

  紀若塵吃了一驚,忙張目一望,眼前立現一張柔淡婉約,雙膜如水的而容,不是青衣,卻又是誰?

  她雙手捧著一盞小小的白瓷酒杯,正自望著他,似笑非笑。

  紀若塵心志再堅,面皮再厚,在青衣如水目光前部會土崩瓦解。他臉上一紅,咳嗽數聲,掩飾道:“我剛剛醒來,神識不清,剛才可是說了什麼嗎?”

  青衣含笑道.;.“公子神游地府,剛剛魂魄才歸來呢!只是想不到公子原來如此風流,在冥府陰司中也不忘愛惜佳人,此時還是念念不忘。想來此番魂魄歸竅,還是很有些心情不願的。只是不知那家姑娘是誰,想必人才無雙,青衣倒想見見。”

  紀若塵面色更紅。他此時已發覺身處一處山清水秀的草坡上,青衣跪坐於地,自已就枕在她的腿上。從她手中酒杯中傳來陣陣濃郁酒香,香氣一入鼻,紀若塵腹中立感饑餓。

  可是此番重見青衣,紀若塵心中喜悅暗湧,刹那已驅散了其他。他翻身坐起,忽然一把將青衣擁進懷中!

  青衣臉上笑容刹那間凝固,微益在指間傾斜,掉落,灑漿漫灑在青青碧車間。纖長五指輕顫,猶豫一刻,終回擁過去。

  她幽幽一歎,輕輕將頭埋在他的懷中。

  兩人相擁片刻,紀若塵才放開青衣,問道:“青衣,你不是在無盡海嗎,怎麼會在這裏的?這又是哪里?”

  青衣又過了片刻,才將頭抬起,面上又是柔淡如水的笑:“無盡海很悶的,我呆不大住,就又偷偷跑了出來,後來就在這裏找到了公子。依著你們人的劃分.此地該屬利州境內,離西玄山不遠。”

  紀若塵不禁有些奇怪,天地如此之大,青衣怎會找得到自己?難道兩人真是有緣如此?

  他這一番疑惑,己被青衣看在眼裏。她淺淺一笑,道:“公子怕是忘了青衣是妖,這個……鼻子是很靈的,一路尋著,就尋到了這裏,未曾想公子己是魂魄離體。好在公子有兩件利害法寶守著,群邪遠避。公子未醒時只消離地,身軀就會重逾千斤,我搬不動公子,只好在這裏守著,還好公子的法寶倒沒有為難我。我守了七日,公子也就醒了。”

  紀若塵奇道:“法寶?哪兩件法寶?”

  “一件看上去似是尊巨大光鼎,另一樣則是一道青光,具體是什麼,我就看不清了。”

  紀若塵一聽已知一個是文王山河鼎,另一件多半是那塊青石。他倒沒想兩寶如此有靈性,竟然會自行護主,以此論之,至少也得位列洪荒之屬。可是青衣不是十分畏懼文王山河鼎嗎,怎麼這一次倒是不怕了?

  見紀若塵問起,青衣道:“怕還是怕的,所以要飲酒壯膽。公子……今日……”

  青衣雖然仍是淺笑,但眼中淒然之意已有些掩飾不住。紀若塵凝望著她雙膜,柔聲道:“青衣,你怎麼了,有什麼話要說嗎?”

  青衣望向一旁,避開了紀若塵的目光,道:“今D己是九月初二,早過了公子訂親之期,聽說西玄山上此時已是高朋滿座,貴客雲集,萬事俱備,只等公子回山。公子既已魂魄歸竅,就早些回山吧,免得諸位真人難做。反正……遲些早些,你都是要回去的。”

  紀若塵呆呆地聽著她娓妮道完,胸口就似被一塊巨石堵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此番回魂醒來,重見青衣,他下意識的不去細想時間問題,未想到還是被青衣一語道破。只是她說得也對,遲些早些,他都是要回山的。

  這邊舍不下青衣,那邊西玄山上,想必顧清已等了多時。孰輕孰重,何去何從?

  青衣盈盈站起,輕笑道;“世間又安得兩全之法?公子不必多想。此時西玄山上想來也該很熱鬧的,青衣素喜熱鬧,就跟著公子回山討一杯喜酒喝吧。不過青衣是妖,不知上不上得西玄山?”

  紀若塵實是無言以對,只能歎道:“為何上不得?”

  青衣嫣然一笑,道:“即是如此,那上山以後就要公子護著我的周全了。走吧,九月初八也是吉日,利嫁娶,出行。我們即刻啟程,還能趕得上這一天。”

  望著宛如一朵青雲冉冉飄走的青衣,紀若塵怔然立了片刻,才隨後追去。

  “已是九月了嗎?好快,這一轉眼的功夫,就己經是六年多了……”

  楊玉環凝望著梳妝境中的自己。

  境中玉人肌如雪,腮凝紅,眸似秋水,唇如點朱,一眼望去,竟有淡淡雲煙浮起,將那絕世容顏掩映得若隱若現。

  殿中十余宮女穿梭往來,流水般將胭脂、眉筆、角梳、玉釵送進來。兩名宮女一左一右,正小心翼翼地為楊玉環挽起青絲,惟恐弄亂了哪怕是一絲的秀髮。她們額頭已微微見汗,可儼然顧不上擦拭。好在另有兩名宮女執著雪白錦帕,極小心地為她們拭去額頭面上的汗滴。這倒非是體恤宮人,而只是怕她們汗水滴下,汙了楊妃青絲霓裳。

  楊玉環已坐了一個時辰:仍挺拔端坐,不動分毫。

  面前妝境中映出半片宮窗,窗外依是豔陽高照,卻忽見一片黃葉飄過。

  又快是秋了,每到入秋時,她都會別有感觸。

  六年前那個午後豔陽似火,方當盛夏,可是在她心中,在他離去的刹那,己是漫天黃葉飛舞。

  或許是機緣巧合,第二日妙玉即登門拜訪,要收她為徒。她應允了,又用回了過繼給洛府之前的名字,楊玉環,自那以後,她再未入洛府一步。這倒非是她忘本,而只是不想再提起那個名字,不想再看到那間書房。

  “娘娘,都收拾好了。”一旁的宮女躬身道,她這才發覺己近黃昏,在熊熊燭火的映照下,妝鏡中的麗人美得更是無法形容。

  楊玉環仍然端坐不動,只將右手輕輕向外一揮。十余宮女垂首彎腰,無聲退出了殿外。

  妝鏡中又是一片黃葉飄過。

  她一雙密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皺,眼中泛起一層淡淡水霧。今日不知為何,她心中別有感觸,冰封了數載的心,又裂開了一道細紋。

  是因為那一方染血青石嗎?雖然等了六年才等來這麼一點關於他的線索,可是她卻極不願意想起這方青石,甚至有意的想要去遺忘,可是她做不到。每每中夜夢回,她都會看到那方青石在她眼前滴血而泣!

  她己否認了千遍萬遍,心內深處卻知,那就是曾佩在他胸口的青石。

  只是這方通靈青石何以會落到紀若塵手中,他又因何小肯向自己吐實,千方百計地要掩藏這方青石的存在?道德宗此次向明皇所獻丹藥甚是貴重,就是等閒修道大派也拿不出這等丹藥來,依理來論,氣度該當不會小到怕自己會見寶起意,出言討要。且就算自己想討,修道人也盡有無數理由回絕。

  那紀若塵何以還要當而說謊?思來想去,惟有做賊心虛四字似可解釋。

  自那日與紀若塵相見後,她心內早已不知權衡思量了多少遍,考慮過無數種可能。可是當這四個字在心內浮觀後,就若幽魂一般徘徊於胸,再也不肯消去。

  她又當如何去做?

  人長安之前,本師妙玉曾經反復叮囑她凡事以大局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可以一已之私害苦了天下百姓。此前雖有千里飛騎送荔枝之舉,那也是明皇之命,一仔細論起,只是細枝而非大節。

  她心內掙扎小定,緩緩抬手,端起妝臺上一碗養容參湯,輕輕地喝了一口。參湯苦澀厚重,藥力極佳,湯中下了十餘味藥,君臣佐使無不恰到好處,顯是出自大家之手。

  楊玉環細巧靈舌微微顫動,細細分辨著參湯藥味,終自重重藥效之底發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這是金絲櫻獨有的氣息。金絲尷乃是極罕見的珍藥,除去種種修道人珍視不己的效用外,它另有一樣少有人知的用處,那即是尋常女子只消嗅到了一點味道,即會整年無法有孕。

  這一碗參場,乃是出自太子府,為本朝太子李亨所獻。此湯出處來歷如此明顯,自是因為李亨自以為無人能窺破他所布機關之故。也難怪他自信,這一碗參湯就是孫果喝了,也多半發覺不出什麼。只楊玉環生具大眼神通,又有心體察,才能對隱藏於重重靈藥之下的金絲櫻洞芳燭火。

  “想不到太子府中還藏著一位高人……”楊玉環慢慢飲盡參湯,唇角泛起一絲冷笑。

  其實又何止是太子如此,自她人宮以來,飲食茶水時不時會多出各式各樣的奇毒異藥。如此情形,每過數日就會來上一回。這些毒藥與金絲槿實是天元之別,用心之狠毒卻往往有過之而不及。她雖不懼藥石,但這種事多了也會心煩,於是暗使手段,不動聲色地處死了十余名宮女太監,又逼得一位偏妃跳井自盡後,宮內外諸人才稍有收斂。

  深宮死鬥,楊玉環早不陌生,猶豫不定的原因,只是因為這與他有關而己。

  當的一聲輕響,己空了的參湯碗放回妝台。

  此時殿門做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一路碎步跑了進來,在她身側跪下,低聲道:“稟娘娘,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安大人將于三日後人京來朝,他已先遣快馬將獻給娘娘的禮物送了過來,此刻都放在如意殿中,聽說裏面很有幾件塞外珍稀物事。娘娘何時去看看?”

  楊玉環雙目低垂,淡淡地道:“先放著吧,朝內外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話本不該向一個小太監問,但那小太監竟然答道:“殿前鬥法之後,真武觀顏面盡失,孫果整天躲在真武觀中,稱病不出,也不許門下弟子出觀門一步。這些日子裏陛下對道德宗雲風道長仰慕得緊,每日都要與他坐而論道。陛下已另撥了一處宅院給道德宗群仙暫作棲身之所,己打掃乾淨,明日就可遷進去了。我聽說陛下另行許了雲風道長在長安城內擇選風水寶地,建一所道德別院,一來陛下可日日與聞大道,二來可就近護佑本朝平安。”

  楊玉環嗯了一聲,又道:“難道陛下就不再關心那幅神州氣運圖了嗎?”

  小太監道:“雲風言道那只是孫果為掩飾真武觀無能而說的謊言,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什麼神洲氣運圖。陛下似已信了。”

  楊玉環又問道:“孫果就此蟄伏了嗎?”

  “並非如此。據我所知,他這幾日正加緊與數位歸隱潛修的真人聯繫,應是有所圖謀。就算孫果實力不濟,司馬承禎道行人望素來不弱,也不會坐視多年辛苦經營的局面毀於一旦。”

  楊玉環點了點頭,以手輕擦著太陽穴,淡淡地道:“去傳紀若塵,就說哀家要見他,著他即刻晉見。”

  那小太監道:“娘娘有所不知,殿前鬥法當晚,那紀若塵就已離了長安,此時尚未回來。”

  楊玉環默然許久,伸手拉開妝台,取出一軸小小畫卷,遞給了那小太監,淡淡地道:“明日道德宗群道搬離驛站之後,使役打掃之前,你設法將這個東西放入原本紀若塵所居客房,辦得到嗎?”

  小太監接過畫卷,看也不看就放在懷中,忽然輕輕笑道:“師妹儘管放心,這點小事我還辦不好嗎?看來師妹是要坑害道德宗呢,果然好氣魄!只是師妹若在陛下面前隨便說上兩句,豈不是容得多?哪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

  楊玉環玉面凝用,冷道:“在陛下眼中我素來不理會朝政,如此方能得他毫無保留的寵信,這道德宗與真武觀之間的爭鬥,我叫我如何去說?另外宮中人多耳雜,這師兄妹之類的稱呼再也不要提起!你修道四十餘年,師父對你寄與了厚望,怎還能如此輕浮?”

  小太監不敢多言,惟惟喏喏,低首出殿去了,行出殿門之後,眼光深處才閃過一絲陰冷笑意。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3:12
本帖最後由 kentli_tw 於 2011-11-11 13:14 編輯

三十八 池魚 下

  西玄山上,莫幹峰頂,處處是一派喜樂升平之相。這已非止是張燈結綵那樣簡單,碧空中青鸞迴旋,湖溪處丹鶴成群,碧草上白虎臥眠,如此方是仙家氣象,與凡俗不同。

  然而太上道德宮中來來往往的道士賓客儘管衣著光鮮,面上卻皆有憂色,與周圍一派慶典的喜慶氛圍格格不入。

  太上道德宮東北角上,有一處宮殿群落與眾不同。此殿名為九幽殿,灰牆黑瓦,院中皆是枯木槁草,牆角簷下,到處都是蛛網灰塵,也不知多久沒有打掃了。院中枯樹上歇著幾隻黑鴉,嘎嘎地叫個不停,使得這一處九幽殿鬼氣森森,與別殿大為不同。

  九幽殿主殿大門緊閉,門前守著四位道德宗弟子。紫雲真人則在殿前走來走去,面色焦急,頗有失從容不迫的風範。他不知踱過幾百個***,忽然立定了腳步,身形一晃間已立在玉階頂,殿門前。

  兩扇黑鐵大門吱吱呀呀一陣響,徐徐打開,一道透骨森寒的陰風立刻從殿中湧出。饒是那四名弟子道行不弱,被這陰風撲面一吹,也覺得四肢百骸如同被幾十枝利針刺入,一時間面色皆白。紫雲真人對陰風恍如不絕,只是望著殿中。

  殿門大開之後,顧守真真人自殿中步出,在他之後,太微和玉玄兩位一左一右同時行出。三位真人看上去儘是疲憊之色,眼中神光不再。

  “怎樣?”紫雲真人問道。

  顧守真笑道:“道祖護佑,終於將若塵三魂七魄從地府拉回陽間了。”

  紫雲真人喜道:“如此最好!諸位真人有所不知,這幾天那雲中天海簡直是要鬧到了天上去,也惟有紫陽真人這等好涵養才能忍得下他!我看他多半是想逼著玉虛真人冒險行一次地府,看能不能尋回若塵的魂魄來。若玉虛真人有了什麼傷損,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若塵現在何處,幾時能夠回山?”

  守真真人苦笑道:“我等真元已經耗盡,實已無力再運一次三洞飛玄大陣,搜尋若塵所在。不過若塵魂魄確已歸竅無疑,他通曉世事,醒來後知時辰已過,定會曉夜兼程回山,紫雲真人無須擔心。待三日後我們真元盡複,再行查探若塵方位即是。”

  紫雲真人點頭道:“很好!三位真人先去歇息,我即刻通知玉虛真人出關,再將此事告知雲中居諸賓,也省得那雲中天海日日吵鬧!”

  片刻之後,待客的鳳西軒中爭執又起。

  “什麼天大的好消息,原來還是不知道那臭小子什麼時候回山!哼,魂魄已然歸竅,只是不知何時歸來。這等搪塞之言,我也會說!若你道德宗自詡天下第一,看不上我們的清兒,何不早說?”

  天海老人滿面紅光,越說越怒,到後來忍不住拍案而起。他這一拍不要緊,面前已在收官的一局棋登時被拍得散了。

  天海老人這一番話實說得有些重了,紫雲真人一張臉登時佈滿黑氣,眼角隱現黑色雲紋,眼看著就有動手之意。天海老人斜睨著他,倒也不懼。

  此時紋枰對面的紫陽真人撫須笑道:“我道德宗不過是弟子多了些,說來遠不若雲中居擇徒嚴謹,哪敢妄稱什麼天下第一?清兒無論修為人品皆是百年不遇,若塵能得此佳侶,實是百世修來的福分。此次事出意外,誤了良辰吉時,我宗已盡力補救,天海道兄也是看在眼裏的。道兄休要動怒,難得這幾年你我屢次相逢,緣份非淺,來來來,下棋,下棋!”

  天海老人雙眼一瞪,道:“這一局棋已然亂了,還怎麼下?”

  紫陽含笑道:“這局官子未完紋枰已亂,自是不算的,咱們重新來過。”

  天海老人哼了一聲,這才在紋枰前坐下,重分黑白,與紫陽真人殺在了一處。紫雲真人嘿了一聲,忍不住道:“素聞雲中天海國手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功力盡在紋枰之外!嘿嘿,十五連勝,勝得好!”

  原來天海與紫陽已奕了七日七夜,他棋力本較紫陽為厚,連勝了十余盤,大喜之餘不由得生起些輕敵之心,一個不小心已是落後之局。剛剛那盤已在收官,天海老人仍是貼不出目來,因此與紫雲真人爭執只是借題發揮,本意實是要攪了棋盤,好讓連勝之數得以延續。紫雲正是有見於此,才忍不住出言譏諷。

  天海全神奕棋,只當沒聽見紫雲真人說了些什麼。

  紀若塵行蹤已現,即將回山的消息頃刻間已然傳開,原本屢被推遲、似已遙遙無期的訂親之禮也重新被定在了十月初八。於是太上道德宮凝重陰抑的氣氛為之盡掃。只是凡事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太上道德宮中也非是人人都喜諸於外。

  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下,盡斷黑棋大龍生機。

  “這一局你的水準可是直落三千丈呢,怎樣,是否想重開一局?”顧清將手中白子投入玉盒。

  楚寒苦笑著搖了搖頭,開始收拾起紋枰上的棋子。他與顧清棋藝相去無幾,但歷來奕棋都是十奕九輸,其實就是輸在了心態上。他心志堅毅,已是世所罕見,可是顧清胸中自有天地,視世間萬物有如浮雲,與他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境界。楚寒此刻心有掛牽,更是一敗塗地。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清兒,這是我最後一次如此稱呼你了。這些時日我反復思量,卻有一事始終橫亙於胸,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斗膽一問,你若是不想答,也就罷了。”

  顧清道:“但講無妨。”

  楚寒聲音中有了一絲顫抖,道:“清兒,你與紀若塵此前不過相見數次,怎會……怎會用情如此之深?我輩以大道為本,哪有一見鍾情這等事?”

  顧清素手極罕見地輕輕一顫,望了楚寒片刻,方繼續收拾棋子,一邊淡然道:“楚師兄,此事若不說與你知,只怕你從此道心不穩,影響了今生成就。也罷,我與若塵是有前緣的,當日在這西玄山上,太清池旁的相見,實是九十九世修來之緣。我如此說,楚師兄可是明白了?”

  楚寒默然良久,方苦笑道:“世間萬事皆有前因後果,若事事皆依因果而行,豈不是活得如扯線木偶一般?”

  顧清淡淡地道:“師兄此言差矣。逆緣而動是一種法,依緣而行也是一種法,如何選擇,只在本心而已。我與若塵既已在太清池旁相遇,此時此刻,縱是沒有前緣牽掛,此生也當永為道侶,不離不棄。”

  楚寒面色越來越是蒼白,勉強道了句:“我明白了……”忽而一口血噴出,濺滿紋枰。

  他一言不發,揮袖一拂,一道罡風自袖中吹出,將紋枰、木幾、雲子和鮮血都化得乾乾淨淨,然後向顧清一禮,方徐步離去。

  顧清是此次大典主角,禮遇別有不同,太上道德宮中一整套清雅別院都與她暫住。楚寒離院而出時,正迎面遇上了石磯。石磯一把拉住了他,道:“楚師兄,聽說姬冰仙午時已然出關,道行又進一層。今晚你給我掠陣,我們去攻她的冰心居吧!”

  楚寒搖了搖頭,只是道:“我真元上出了些許問題,要清靜一下。師妹,這裏畢竟是太上道德宮,非是我們雲中居,你可不要鬧得太過了,小心師父責罰。那時我可就護不了你了。”

  直看著楚寒身影消失,石磯才頓了頓足,自語道:“什麼真元上出了些問題,我看是心裏犯了相思才是真的。唉,這一大塊木頭,看來我是沒什麼指望了。除了他之外,門中也沒什麼看得上眼的人,這可如何是好?……嗯,看來應該象清妹妹那樣,在道德宗裏挑一個道侶好了。”

  她一旋身進了別院,正看見顧清憑窗而立,靜靜望著蒼茫雲天。石磯在顧清身後立定,輕笑道:“聽說姬冰仙午時出關,道行又進了一重呢!清妹妹,明晚陪我去攻冰心居吧,看看那姬冰仙變得有多厲害了。”

  顧清哦了一聲,淡淡地道:“她道行進了一層也不過是上清太聖境而已,有什麼好攻的。”

  石磯吐了吐舌頭,道:“於你當然沒什麼好攻的,於我可不一樣呢!唉,你不願去也罷,我自行去攻就是。”

  顧清轉過身來,微笑道:“掌門師兄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你此次主動挑釁,打贏了一切好說,若是輸了,估計至少要面壁思過一年,你可要想好了再作決定。”

  石磯面色登時有些難看,一頓足,氣道:“就是面壁三年,那也是以後的事了,我又怕什麼?”

  顧清歎道:“你啊……此次來儀賓客眾多,當中那李太白不光是詩才冠絕天下,一身道行也超凡脫俗,你若能央得他與你幾首詩詞墨寶,我看就算是打輸了,掌門師兄也不會責怪你的。”

  石磯眼睛一亮,繞著顧清奔了一周,笑道:“還是你最好!對了,少有看你這等心事重重的樣子,那紀若塵不是已經找到了嗎,還有什麼好愁的?”

  顧清道:“此次來賀賓客眾多,其中很有幾個特別的人物,嗯,我只是想一一見見他們而已。”

  石磯奇道:“那去見就是了,這又有什麼難的?”

  顧清雙眉微顰,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次來賓當中,有一個人是我怎麼也見不到的。”

  這一次石磯倒是真有些茫然不解。

  再次踏上通往太上道德宮的石階時,望著眼前黑壓壓一片的人群,紀若塵不禁有些咋舌,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麼大的陣仗。等在廣場上的人中道德宗弟子還是少數,大多是服色各異的來賓賀客。紀若塵分明記得紫陽真人說過這一次訂親之禮只會邀請三五親近道友,可此刻光是廣場上的來賓就已近百人,這是怎麼回事?而且來賓當中,分明還有幾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兩位引路的道德宗年輕道士迎上前來,剛開口道了聲“若塵師叔祖,諸位真人已在太上道德宗等候多時了……”,兩人中間就忽然多了一個高大魁梧,壯如象,威如龍的身影,肩膀左右一靠,兩名道德宗弟子就分向左右跌出。

  他據好了位置,向紀若塵抱拳一禮,黑似鍋底的龍首象面上興奮得直透紅光,聲堪比太上道德宗晚課巨鐘,直是滿山皆聞:“紀少仙大喜!能得如此佳侶為伴,就是天上神仙也不過如此。如此盛會,又怎能少了我們兄弟兩個?此次……咦?!”

  這人正是龍象天君。七聖山份屬邪派,與道德宗雖不能說是不死不休,但原本也是老死而不相往來的交情。龍象天君能夠堂而皇之地站在太上道德宮前而沒有被道德宗群道分屍,已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事一件,此刻居然還能站在這裏侃侃而談?

  紀若塵心中驚訝未定。那龍象天君說到我們兄弟四字時,忽覺得身旁十分冷清,與往昔感覺大不相同,於是左右一望,果然根本不見白虎天君的身影。他大感愕然,心想賀喜這等大好事自當勇往直前,萬萬不可落於人後,白虎天君剛剛明明就在身邊,怎麼此刻卻消失不見了?難道是被哪個道德宗的老神仙給下手暗算了不成?

  龍象天君瞪圓雙眼,四下搜尋,終於在人叢中找到了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躲在賓客群中,正拼命地向龍象天君使著眼色,又向紀若塵身後指去。

  龍象天君大惑不解,轉頭望去時,才看到青衣盈盈立在紀若塵身後,一雙妙目似笑非笑,正望著他看個不休。龍象心中狂跳,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具體又說不上來。他倒有急智,立刻道一聲:“此次我兄弟只是上山來看看,紀公子萬勿將我等放在心上!”

  話音未落,龍象天君已一躍而起,轟然落在白虎天君身後,將周圍貴賓賀客撞得東倒西歪。眾賓客或修養過人,或自恃身份,或有些畏懼二天君道行,怒目相向的多,欲下場動粗的無。

  紀若塵怔在當地,半天仍不明所以。

  “怎麼青衣小姐也來了?!”人群中龍象天君拼命壓低聲音道。

  “你才看到啊,剛才拉都拉不住你!”白虎天君恨恨不已。

  “這個,青衣小姐似乎……對公子有點意思?”

  “何止是有點!你這蠢材,現在可明白了嗎?”

  龍象天君連連點頭,唔唔有聲,可是從表情上看仍是一頭霧水。萬不得已,白虎天君不得不解釋一番,以防龍象天君將來再捅出什麼漏子來。

  “青衣小姐來自無盡海,要與紀若塵訂親的顧清則出身雲中居,兩位大小姐哪個是你得罪得起的?你胡亂出風頭,將來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白虎怒道。

  “可是……”龍象仍有些懵懵懂懂。

  “人家是賢淑仙子,自然不會當面鬥起來,可是背後難保不做點什麼。就算她們什麼都不能做,胸中一縷怨氣也是有的,總得找地方發洩發洩,這叫做遷怒!還不懂?所謂城門失火,鞅及池魚,這總懂了吧?你就是那池魚!”

  白虎天君實是恨鐵不成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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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醉鄉 上

  “無能!庸碌!蠢材!廢物!”

  清閒真人用力揮動一雙短手,在房間中沖來沖去,活象爐膛烈裏一塊跳躍的黑炭。在接連吐出一大串與他高貴身份極不相符的髒話之後,清閒真人猶自怒氣未歇,怒向房間一角床上一指,喝道:“你看看,這成何體統!我們雲中居的臉面都讓他給丟光了!”

  在那張由千年雞翅木雕成的蟠龍雲紋大床上,天海老人仰面朝天躺著,鞋襪俱在,外裳皺巴巴翻卷過腰,露出一大截灰撲撲的褲腰帶,正鼾聲大作,酒氣沖天。看他滿面紅得發紫,連一個光頭都泛著紅光,顯已醉得不省人事,那睡相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顧清坐在一旁椅中,以手支額,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她實是不知道這一刻的雲中金山與雲中天海究竟哪個給雲中居丟人丟得更多些。

  可是清閒真人顯然將顧清這一歎當成了支持自己的表示,於是聲音更加的高了:“你看看這不成材的東西,枉修了這麼多年的道,喝不過人家一個小小姑娘不說,還被她給拖了回來!虧他平時自吹千杯不醉!還好明日才是你的訂親大典,若是那時被青衣小妖放倒,我雲中居才叫是海內聞名、聲震天下了!”

  顧清微笑勸道:“師兄何必如此動氣呢?天海師兄與青衣鬥酒又不能動用真元,只是憑自身酒量上陣,輸了也很正常。如此堂堂正正鬥酒敗下陣來,旁人不會非議的。”

  清閒真人一對小眼猛一瞪,道:“堂堂正正!哼,非議?我雲中居心法精微奧妙,暗中運些真元做這麼點小手腳,誰又能看得出來?只知道硬拼,真正是不成器的東西!”

  顧清實有些哭笑不得,道:“這個……未免有些不妥。”

  清閒真人嗔道:“有什麼不妥的!我雲中居清譽事大,他天海個人名節事小,兩相權衡,他當然該以大局為重,把個人名聲拋在一旁,管他用什麼手段,先把那青衣喝倒了再說!哼,無盡海也是不務正業,不講究精進大道,教出來的小妖個個只會喝酒,真是成何體統!清兒你不要總是向著他說話,哼,你雖然天資無雙,可是只知認物不知認人,這上面的迂腐頑固,比他也強不到哪去!”

  顧清淡笑道:“好好,既是如此,那明晚師兄親自上陣與青衣拼酒,去找回這場子不就行了?以師兄的道行當是十拿九穩。”

  清閒真人胸膛一挺,沉聲道:“此事……當然緩議!哼,嗯,那個……聽說石磯明晚要去找姬冰仙的麻煩,可有此事啊?”

  “確有此事。”

  “哼,真是不自量力,就憑她那點不成氣候的道術也想去和姬冰仙較量?若是此次輸了,少不得要關她三年面壁!”

  顧清則道:“師兄這話就不對了。正是因她道行較姬冰仙要差了不少,所以輸了不失面子,勝了大增光彩,這等保賺不賠的好事到哪里去找?想贏還不容易,暗中動點手腳就是了。若不借著這等喜慶日子,怕也不那麼容易找到藉口生事的。”

  清閒真人一聽大悅,早忘記了剛剛對她的斥責,連聲贊還是清兒思慮深遠。

  十月初八,大吉,宜嫁娶,出行。

  清晨時分,聲聲悠長穿雲的青鸞鳴叫洋洋灑灑自天而下,飄落在莫幹峰頂各個角落。只見數頭青鸞自雲端穿出,長長的七彩尾羽掠過天空,上下翻飛,時聚時散,輕靈躍動。於是清溪吐浪,碧樹抽芽,繁花綻蕊,瑞獸嘯天,整個太上道德宮宛如一位初醒的仙人,僅僅是翻身而起,就給周圍帶來無限生機。

  於這煌煌仙家氣象中,當然也有一二不合諧之音。

  “哼,就那麼幾頭破鳥,來來回回的現,也不見有什麼新鮮的東西拿出來。”天海老人仰望天上青鸞,不屑地道。其實只要是稍瞭解點天海老人往事的人都可知他為何會發如此言論。青鸞乃是上古神鳥,無緣之人想要得見一面都不容易,至於馴服更是千難萬難,何況此時有數頭同時在天空翱翔?雲中居可就連一頭都找不出來。

  若論奇珍異獸,所藏之豐,道德宗倒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從清早起,眾多道德宗弟子就忙碌起來,將要舉行大典的邀月殿重行妝點得金碧輝煌,色彩亮麗的綃紗自頂梁直掛落地,莊重而不失喜氣,各處案幾都換上了鮮花,花瓣上露珠未幹,爭奇鬥豔。又忙著布設宴度座位,採摘靈藥仙果,一壇壇百年佳釀要從地窖中搬出,還得另加藥材焙煉,如此方成道德宗獨門美酒。

  此酒色澤晶瑩,入口甚平和,酒味正大淳厚,綿綿泊泊,無有止盡,實是難得的好酒。然而此酒後勁也是強勁無比,任你道行通天,若不以道術化解,喝多了也抵受不起。不然的話,又何以能讓修道之士喝得盡興?是以此酒名為醉鄉。

  前一晚天海老人就是栽在這醉鄉上。

  整整一日,道德宗諸真人及有頭有面的道長分頭出動,陪著諸派賓客周遊太上道德宮及西玄山諸峰盛景,以待戌時三刻,同觀大典。來賀賓客已在山上呆了不止一日,諸景早已看了個遍,但今日道德宗才盡啟重重佈置,自然又是一種氣象。

  至於紀若塵和顧清二人,自有專人為之整容更衣。依著雲中金山再三強調的道侶雙修的訂親規矩,在大典之前,他們是不能相見的。

  尚不到戌時,諸位賓客已在迎賓女弟子的引導下入席。眾賓相處了這許多時光,早已彼此熟悉,特別是昨晚又目睹了天海老人與青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倒下的竟還是以酒豪自居的雲中天海,都是群相聳動,興奮非常。若不是覺得車輪戰勝之不武,倒有不少人有心與那青衣鬥一鬥酒。

  能得道德宗邀約前來觀禮的皆非等閒之輩,早有許多人看出了青衣其實是妖。她如此一介小妖卻能堂而皇之在天下正道之首的道德宗太上道德宮中現身,實是奇事一件。但眾賓皆是有見識、有道行的人,知內中必有奧妙,只是不好開口詢問。青衣道行越低,眾賓就越是不敢小看了她,且很多人更想深了一層,這青衣顯然是大有來頭的妖,而且又和道德宗淵源非淺,若能得她好感,顯然就會拉近與道德宗及她背後的妖族的關係。於是乎個中高瞻遠矚的一眾人等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拍馬。

  直到此時,這些賓客才看出龍象與白虎二天君的不凡之處。二天君時時追隨在青衣裙前踞後,似是與青衣極是熟悉,馬屁拍得露骨肉麻,厚顏無恥處直令眾賓自愧弗如。眾賓皆是出身名門大派,要不然就是世外有名散修遊仙,本都是瞧不大上七聖山這等邪門外道的,可是一來二天君的確是道行深厚,令人不得不高看一眼,二來他們為人處世的獨到之處,能人所不能,每每獨佔先機,使得眾賓不由得對他們刮目相看。

  還有一些各派年輕弟子為青衣容貌所懾,也忘了人妖之別,婉轉地向她表達仰慕之意,奈何青衣在這方面完全是心智未開,聽到什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之類的詞句一臉茫然,拉著對方連問這是種什麼樣的神鳥,有何異能,為什麼一定要立在河的那一邊之類的問題,直到對方面紅耳赤、汗流頰背、抱頭鼠竄為止。

  如此一來二去,諸賓之間氣氛早已極為融洽,黃昏漸近,雖然還未到紀若塵與顧清入場辰光,但不知何人率先提議,眾賓倒先行拼起酒來。

  修道之人拼酒,講究的是不能動用真元道法,純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的話運起什麼五鬼搬運、消散解離大法來,就是以缸壇相對,也拼不出什麼結果來。那時拼的就不再是酒,而是真元道行了。當然,修道人所飲的酒也與眾不同,非是凡人所能飲用。比如說道德宗所配的醉鄉,就是所謂海量的凡夫俗子飲上一小杯,也得醉上三五日。若是那酒量稍差點的,一口下肚即可翻倒。

  道德宗與雲中居聯姻乃是修道界數得著的大事,能夠在這種場合出席的若非一方名宿,便是極有天賦的青年弟子,要出來見見大世面的,實可謂談笑有真修,往來無凡丁。醉鄉雖然厲害,可是在這些人眼中,上來三巡酒不過權作熱身,烘托一下氣氛而已,但誰想得這眾多修道人當中,偏偏就坐了一個全無道行的凡人,杯酒剛過,他忽然身子一傾,直接滑到桌底,鼾聲大作。

  眾賓大愕,紛紛停杯望去。兩名道德宗年輕知客道士奔了過來,將那人從桌下扶起。此人已屆中年,一身文士裝扮,生得倒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此刻滿面飛紅,醉得早已不省人事。雖然賓客眾多,但道德宗知客道人記性是極好的,且滿座賓客中又只有這麼一個凡人。兩個道士立刻認出這人名喚作濟天下,乃是隨著龍象白虎二天君,由雲風道長陪同上山的。

  兩名道士扶起濟天下,又向在他左右落座的龍象白虎二天君解釋,無需用道術或是丹藥給他解酒,醉鄉佐以眾多珍稀仙藥,酒勁雖然猛烈,但是卻不會傷人,醉後反而對身體大有好處,不能輕易喚醒,要待自然醒來,藥力才會盡行吸收。,兩名道士是素來招呼慣了醉酒客人的,于穩穩地架著濟天下,送回客房休息去了。

  龍象白虎二天君這些時日一向對濟天下待之以師禮,隨之學習經世濟國之道,在這席上,也是分坐在濟天下左右。但二天君道法特殊,生就異相,特別是那龍象天君頭似龍身如象,本夠兩人並坐的一席,坐他一個都顯得擁擠不堪,白虎天君雖然瘦了,但身長手長,坐于席中也覺擁擠。濟天下一被抬走,二天君正覺如意,未待知客來收拾,自行將面前酒席一搬,三席拼在一起,如此方才勉強坐得舒服些。

  二天君暗中動了這小手腳,倒也無人發覺。就在距離二天君不遠處,青衣款款跪坐在席後,雙目低垂,只是望著面前晶瑩清澈的一碗醉鄉,不語不動。周圍賓客雖在言笑拼酒,很多人實際上都在偷偷瞧著她。許多人有心上前叫陣,但又有天海老人前車之鑒在前,敗下陣來失了面子不說,還擋了別人與青衣拼酒之路。諸賓皆是正道中人,總不好意思對一介小妖用上車輪戰手段吧?

  在這紛紛鬧鬧之時,忽聽得三聲磬響,吉時已到,喜典將開。諸賓紛紛歸坐正容,期待著典席開始。

  在磬音召喚之下,兩頭青鸞自夜天中落下,一左一右棲息在邀月殿殿頂,七彩尾羽在夜色中方顯出神禽的不凡來,流光異彩,熠熠生輝。在四名道士的前導下,紀若塵一身華服,踏著白玉大道徐步行來。因這只是訂親,非是大婚,是以許多禮儀從簡而設,他也未穿大紅吉服。

  將將行到邀月殿門前時,紀若塵忽然瞥見兩個小道士架著一個人從邀月殿側門而出,不禁有些奇怪,轉首一望,見是濟天下,不覺釋然,想來這濟天下貪杯好酒,肯定是飲了醉鄉,才會醉得要人架出殿去。只可惜這場訂親大典,他就看不到了。

  遙遙還能聽得濟天下含糊不清地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好,好詩……”

  紀若塵略一駐足,暗思看來這幾日濟天下與李太白走得倒很近,只是李白秉性率直,道行深湛,而濟天下城府無底,卻是半分道行也無,實不知他們兩個湊在一起還能談出些什麼來。

  此時身旁一名知客道士催促道:“時辰將到,紀師叔快入殿吧!”

  依當時之禮,紀若塵應先行入殿,拜過祖師、真人,然後見過諸賓後,顧清方得入殿。他這麼一耽擱的功夫,白玉大道的盡頭傳來鸞鈴聲聲,隱隱有一道寶光沖上天際。紀若塵知道這是載著顧清的車駕到了。他再不遲疑,舉步入殿。

  白玉大道的盡頭轉過一輛四輪車駕,馭車的是一頭高達一丈金線錦背九尾鹿,傳說中此鹿乃是仙人的坐駕,賓士于雲海霧鄉,餐風眠露,不想也被道德宗覓得。車廂四角雕琉金火鳳,鳳首同向車頂,鳳口所指處虛空燃著一顆碩大火珠。車身是整塊碧玉琉璃,在火珠的暗紅光色中,通體有波浪狀暗芒流動,恍若深海。車窗簾幄低垂,遮得嚴嚴實實。

  車駕一轉過來,即穩穩停在了道邊。

  “因何停下了?”顧清在車內道。

  有八名道德宗年輕女弟子隨行在車駕周圍,為首一人道:“剛剛紀師叔不知因何耽誤了一下,我們須得在此停留片刻,才能入殿成禮。”

  顧清嗯了一聲,不再多言,也未開窗觀看。然而她心裏總是有種感覺,似乎錯過了什麼。這幾天中,這感覺始終在她心中徘徊不去,令她頗為費解。但它又是如此飄渺,無論她怎樣努力,就是無法捕獲。顧清也試過占卜問卦,卻一無所獲。她素來對世事淡漠慣了,既然設卦無果,就已當此事只是偶爾的心魔而已。但這絲感覺竟是久久不肯消退,使她頗為困惑。

  正思量間,車駕輕輕一震,複又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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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醉鄉 下

  邀月殿中***煌煌,紗綾拂動,絲竹繚繞,細樂聲喧。仔細看去,廿多根臂粗巨型燭臺頂端並無燭火,湛然吐輝的竟是一顆顆拳頭大小夜明珠,把整個大殿映照得纖毫畢現,亮若白晝,沒有絲毫煙火之氣。說不盡的太平氣象,富麗風流。

  主賓台正中掛著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祖師像,前置兩席,左首坐著道德宗八位真人,右手邊居中坐著清閒真人,一左一右分別是雲中天海與雲中霧嵐。

  雲中居諸修少有在塵間走動,在座絕大多數賓客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雲中居真人。天海老人威名遠震,久在世間行走,形貌獨特,諸賓多是識得他的。其餘兩位就幾乎沒人見過了。雲中霧嵐看上去已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婆婆,生得頗見高大,眉目間端正雍容,風韻猶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一個美人。但她一頭銀髮梳得一絲不苟,玉釵布搖紋絲不動,無論是行是立是坐,脊背都挺得筆直,面無表情,嘴角下垂,一張臉佈滿了密密的煞氣,就象在座人人都欠了她三斤仙丹不還一般。

  天海和霧嵐在修為有成者中本已算是形貌特殊的了,可是和堂皇居中而坐的雲中金山一比,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清閒真人在那張碩大的紫金檀雕紋木雲榻上這麼一坐,背不靠椅,腳不沾地,恰好將矮胖黑禿四字盡數顯了出來,活生生一副秤砣堆在正中。

  只是清閒真人身份非同尋常,那一雙倒三角小眼中精光微微,只那麼環場一掃,在座諸賓無人失笑。

  道德宗譜真人倒是人人仙風道骨,氣度不凡,八位真人聚在一起,立刻有仙雲隱生之意,與對面雲中居三人的黑雲壓頂迥然有異。

  兩宗掌教真人坐定後,一對道僮左執雲頭如意右持八寶拂塵,在前引導,紀若塵徐步自廳中穿過,登上主賓台,燃香三柱,拜過了本宗祖師,又向道德宗諸真人以及雲中居三人各行三遍大禮,方才起身拜謝諸賓。

  紀若塵轉身在上賓臺上這麼一立,諸賓登時議論紛紛,更有人大聲叫起好來。

  紀若塵一身華服,除了剪裁補極是合身外,全身上下並無多少裝飾,素潔簡約。但正是如此,方襯得他定似石,淵勝海,人如玉,氣若龍!諸派青年弟子當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單以容貌身材而論,紀若塵雖是上佳之選,但也非出塵脫俗,一騎絕塵。真正難得之處恰在他氣勢內斂,不收不放,恰到好處,於一股瑩然氣華之中又隱隱透出古拙蒼桑之意,就似已識見過千年滄海變遷一股。

  有諸內而形於外。

  紀若塵潤中有拙,大氣如此,乃是心志神識修為己臻上佳之境的跡象。他此刻年紀尚輕,道行並不是如何深厚,然而心性神識為萬物之基,是以由此觀之.將來前途實是不可限量。道德宗三清真訣又號稱飛仙正法第一,只要修入玉情境界就有望得成道果。紀若塵此刻已有如此心境,五十年後,說不定又是第二個紫微。

  諸賓中不乏觀氣高手,見微而知著,立知紀若塵不凡之處。此前眾賓大多只知道紀若塵沉默少言,于修道上天份了得,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並未有如何深刻印象。至於那謫仙之說,月余前諸派高人再度推算時,已發覺一切關於謫仙的徵兆全部亂了,再無一兆可以說明紀若塵乃是滴仙。反復推算之後,諸派高人大多已認為先後兩次的爭奪謫仙之舉實是一場鬧劇,只不過紀若塵天賦實是不錯,只能說道德宗運氣夠好,歪打正著了而已。

  但此時紀若塵在臺上只這麼一立;己如一把出鞘之劍,再也難以掩飾鋒芒!

  道德宗譜真人皆是有道高人,縱是心中歡喜無限,面上也是不顯山水。可是雲中居就全然不同,天海老人斜著眼睛覷著紀若塵,而有不屑之色。雲中霧嵐面上煞氣收斂許多,望著紀若塵的眼神中隱有嘉許之意。那尊雲中金山則面露笑容,一雙小眼幾乎眯成一線,盯著紀若塵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嗯嗯連聲,顯得極是滿意。

  來賓中另有少數道行高明之士仔細端詳著紀若塵,試圖找出他身上那一縷古意從何而來,卻一無所獲,只好將之歸於他或許修煉了道德宗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秘法。

  細樂再起,環佩輕鳴,衣袂風響,暗香浮動。兩名品服正妝的道德宗女弟子分自兩邊側門進入,一人捧鼎,焚百合之香,一人托瓶,插長春之蕊。隨後兩人,各捧伽榆香珠、博古玲瓏。次第又是兩人。

  紀若塵端然立著,心中寂然無波,目光只望向殿門處,再不旁顧。除了那兩扇已然打開的殿門外,他眼中已無一物。可是他的心,分明能夠感覺到確如水般清澈的柔的眼波,正投注在他身上。

  這道眼波柔弱如水,本是不載一物,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那一道巍巍若山的防線,卻似要在這縷目光前徹底崩潰。

  在紛紛擾擾的一角,另有一個清靜之處,這邊幾席上坐的部是雲中居的年輕弟子。在一眾弟子中,石磯猶為引人注目。她與青衣那其柔如水的氣質迥然不同,黑髮如綢,齊眉削平,肌膚雪白滑膩得遠過尋常女子,兩相映襯,色若春曉濃麗流豔。她的一雙大眼睛靈動之極,顧盼間引得人心也仿佛要隨之雀躍舞動,但細細觀之又隱有殺氣,如春日未褪的一絲寒意陡然襲來,不禁悚然。石硯麗而近妖,令人有心親近之餘又禁不住心生畏懼。

  石磯坐得筆直,上身微微前傾,直直地盯著紀若塵,雙眼中神采奕奕,毫不掩飾已身喜惡。楚寒與她同席,同樣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紀若塵,只唇色中隱有一點灰敗之意。

  他下意識的伸手去端酒杯,青銅酒爵卻比他的手要溫暖。這一樽酒,如有千斤之重,楚寒反復用了幾次力,才將它端離了桌面。

  石磯已有所覺,微微轉頭望了楚寒一眼,後者卻是渾然無覺。

  叮的一記磐音響過,似有一陣薄霧悄然漫延金殿。刹那之間,殿中許多人都有一種錯覺,似乎雕樑畫棟已化風流雲散,珍存靈果盡付雨打風吹。本是煌煌燦燦、白玉為欄金作描的邀月殿,頃刻間已化成雪峰之頂、冰川之巔,前臨斷崖、後憑絕淵的一處絕域,俯仰之間,上窮碧落,下瞰黃泉,兩處茫茫,不見窮已。

  眾賓皆靜。

  只因顧清己從殿外步進。

  從來部是一襲索衫的她高髻寬服博袖,外紗內羅盡顯豐肩窈體。堆鴉鬟髻正中結一朵牡丹,非金非銀非玉非琉璃,絲絲蕊綻,瓣瓣盛開,五鳳首尾相銜羽翼為葉,喙掛鮫珠。除此之外再無贅飾。

  她身穿金縷大紅緞衣,外罩同色軟煙羅紗。細看之下,非同俗世嫁衣的富貴團圓,龍鳳呈祥。其上竟是龍盤螭護,鳳翔鸞引,足下山河地理,社稷江川。

  還不曾有人見過她如此盛裝!

  顧清帶漫天天地山河磅礴之氣,所過處盡掃塵間俗華,還了天地本來蒼茫面目。她雙瞳映出的非是凡間表像,而是紛亂更替的前世今生。有黃昏下的低訴,有風沙中的扶持,有沙場上並肩浴血,也有生於水中、惟有仰望林梢的無奈,那生生世世的因果輪回,最後盡化成一方青石,徐徐隱去。

  殿中諸人忽然生出一種恍恍惚惚的莫名感覺。這是什麼?幾乎沒人說得清楚。

  驚豔?

  毫無疑問,顧清自是極美的,以致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她半分缺憾的地步。然而她的容姿根本不應屬這世間所有,那堪比天地的浩瀚磅礴,已使美麗二字完全不適於她。

  可是又該如何形容她的容顏?

  眾賓只覺一道怒潮湧入心中,被撞擊得幾乎無法自持,卻又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顧清略一駐足,凝望了紀若塵片刻,又挾雲卷風翔,向主賓台行去。在顧清面前,紀若塵光彩盡隱,幾乎無人會再注意他。然而在她濤濤而來的氣勢之中,他依舊立得穩如磐石。

  顧清登上主賓台,與紀若塵擦肩而過,同樣燃香祭祖,拜過兩宗真人長輩,再謝過賓客,方在紀若塵身邊盈盈一立。

  紫陽真人長身而起,來到二人面前,打開道僮手捧的鯨骨雕成的寶盒,取出兩枚古拙扳指,撫須笑道:“今日你們兩人能在此殿訂得三生之緣,實是我宗與雲中居的一大喜事。我道德宗雖是三千年傳承,卻沒什麼配得上清兒的好東西。這兩枚玄心扳指乃是廣成子祖師登仙時所遺仙寶,本是一對,今日付與你們一人一枚。大道艱難,望你二人今後互相扶助,永為道侶,同證大道!”

  除極少數見多識廣之人外,諸賓皆不知這玄心扳指究竟是何寶物,但是“廣成祖師登仙遺物”幾個字可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轟然一聲,眾賓耳舌交附,議論紛紛。道德宗所藏之豐,世所皆知,但沒人想得到此次道德宗竟然會有這麼大的手筆,居然連廣成子遺寶也拿出來當聘禮!

  如此一來,道德宗風頭出盡,天海老人的臉色可就難看得緊了。雲中居鎮山之寶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樣,能與玄心扳指相比的更是寥寥可數。除卻不合紀若塵與顧清用的,也就只有一面玉佩拿得出手。這面玉佩乃是雲中居始祖太極真人升仙前須臾不離身的心愛之物,因太極真人登仙而去時氣機貫通天地,它也因此沾染得不屬於塵間的一縷福緣仙氣,因而得名為祈福玦。

  此塊玉佩看似無甚大用,實則有影響因果輪回的大威力,若有緣人佩之可因之機運轉佳,堪可化解命宮中的沖煞之氣或淩主凶星。

  天海老人對紀若塵素無好感,這幾日更是越看越覺得紀若塵瞳現血光,腦後煞氣重重,顯然命中凶劫極重。事先清閒真人並未告訴他倆打算拿什麼給紀若塵作見面禮,可是道德宗已出了玄心扳指,雲中居別無選擇,十有八九得拿祈福玦出來。雲中居收藏本不富裕,如此與道德宗比拼送寶,豈不是自削實力?

  天海老人肉痛不已,心中大罵道德宗刁滑之際,清閒真人長身而起,也來到紀顧二人面前,仰起了頭,肅容道:“今後你二人同修大道,須得互相扶持,不棄不離。清兒于玄黃寶錄素有心得,而若塵所修的三清真訣也是飛仙正法,窮一生之力不足以盡窺其秘。我本想將太極祖師所留祈福玦與了你們,但我等修道之士求的是金仙大道,不應以外物為執念,你們年紀尚輕,更是需要磨煉之時,是以我就不予你們什麼心訣法寶上的好處了,只送給若塵一句話,權做賀禮。”

  清閒真人言罷,只是望了紀若塵一眼,就一言不發地回座去了。本是鎮定若恒的紀若塵竟然面色忽然變了變,顯是清閒真人已用秘法向他交待過了這句話,而且這句話還非同小可。

  眾賓一時有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仰天皺眉,苦思不已。眾人皆想知道清閒真人究竟說了一句什麼話,竟然能夠與廣成子所遺下的玄心扳指相提並論。清閒真人既然說過這句話非關於心訣法寶,那還能有什麼話如此珍稀?眾人思來想去,也就是寶藏秘府又或是稀世奇珍之類的消息能夠有這等價值了。清閒真人素以勘輿風水,把測地脈著稱,如前不久即是他宣稱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在東海現世,緊接著就傳說有人自東海海底尋到了不得的寶貝,自此之後,整個東海都不得安寧。

  能讓清閒真人如此鄭而重之相告之話,又會與何等樣的寶物有關?

  眾人議論紛紛,紀若塵心中也是驚疑不定,轉而向顧清望去。顧清向他略點了點頭,紀若塵才略有心定。可是清閒真人剛才的話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此時仍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其實那清閒真人道的是:“我聽清兒所言,再觀你的道法,該是慣使棍棒的。這等奇門兵器十分罕見,看你也沒有一件就手的使用。這樣吧,東海去岸一千三百里,乃是諸方地脈彙集之所。在海底極深處有一處地火活穴,內中有一上古寶物,自具靈性,變化萬千,鎮著整個東海的地炎脈氣。此寶重十萬八千斤,名為定海神針鐵!你可取來當個棒子用。”

  紀若塵聽後登時臉色一變,這定海神針鐵重十萬八千斤,且不說如何自東海海底取來,就是拿到了手,他又怎使得動?不過說起來若是提了一根十萬八千斤的神針鐵,哪怕是天上真仙下凡,怕也會被他一棍悶倒。

  紀若塵駭然變色之際,清閒真人又道:“休要驚慌!那根十萬八千斤的定海神針鐵聽說早就被人取了去,現在那處地穴中該是一塊才長成不久的小鐵,重不過一萬零八百斤而已,你怕個什麼?”

  望著清閒真人莊嚴肅穆的面容,紀若塵已徹底無語。一塊才一萬零八百斤的小鐵,難道就是他揮得動的?

  清閒真人回座後,紀若塵又悄悄望了一眼顧清,這一次顧清持著一絲淡淡的笑,只是望向眾賓,根本不向這邊看一眼。那廂天海老人則若有所思,面有佩服之意,還有幾分掩飾不住的得色。或許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清閒真人心中本意,究竟是真的想要幫紀若塵取得趁手的仙器,還是只不過想省下一件寶物。

  此時主賓台旁一個胖大道人高聲唱道:“禮成,開席!”

  登時一名名知客道人、青衣道僮穿梭往來,將酒菜果品流水價地端了上來。邀月殿中絲竹聲聲,觥醻交錯,仙風拂動,異香湧流,一時間主賓盡歡!

  在這一派如夢繁華中,青衣獨坐如密樹繁花中的一泓清泉。她將酒爵高舉過頂,向著紀顧遙祝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此杯飲過,青衣恬淡柔靜的小臉上忽然湧上一陣紅潮,她的眼神漸漸迷離,微微晃了晃,緩緩伏在案上。

  她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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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縱情 上

  燭火搖曳不定,映得案上書頁的文字也忽明忽暗,一隻蘸飽了墨的狼毫楷筆落下複又提起,幾番作勢欲書,卻始終不曾寫出半個字來。

  吟風歎一口氣,擱筆,合上面前的《上皇金錄》,推門而出。

  月正半彎。

  軒外就是斷壁懸崖,山風凜冽撲面,偶爾夾雜著三兩聲夜梟厲嘯。山巒輪廓如潑墨,岷江破穀而出,磅礴南奔,好像一條橫架天地的粼粼玉帶。

  吟風憑欄而立,仰望夜天中半輪弦月,實不知為何今夜忽如其來心潮如濤。半月如鉤,又鉤起了多少輪回中的往事?

  風嘯得格外尖銳,雲翳重重,夜空如覆紗網,不見點星,弦月周邊泛著淡淡風暈,隱現緋紅,漫漫夜天似在泣血而歌。

  吟風掐指暗暗算來,十月初八,大吉,利嫁娶,出行。還是這個一成不變的結果,無論紫微鬥數,先天卦象,還是風水五行,吟風部推算不出今日有何失常之處。

  望著淒淒夜色,他忽然感到眼前景物微微晃動,有些許的模糊,兩頰傳來隱隱溫熱,似乎又有淚流成行。他伸手拭過,臉上光潤如玉,卻是什麼部沒有。吟風心中暗歎一聲,自入夜起,他便是如此心神不寧,相由心生,竟開始影響觀感神識。

  與初醒來時相比,他已通了許多人情世故。他本是天資過人,敏慧旁通,短短年許,便大體掌握了世態時情,天下勢力分佈,更知曉些基本人情禮儀。只是熟煉世故,反漸漸失卻對於天道那近乎本能的領悟和實行。

  那時的吟風,知道自己在何時何地當做些什麼,至於為何要做這件事則幾乎全無所知。而此刻的他通曉了世情,明白了事理,卻徹底失了方向,完全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了。

  何為?為何?

  或許這就是《上皇金錄》批註中所言的“靈台積垢,神欲蒙塵?”

  即己失了寧靜,他靈識深處就似撕開了一道口子,一件件往事推擠著噴薄而出,須臾淹沒心石,尤其前波後浪綿綿不絕湧來。回想往事種種,此時的領悟又與當時不同。他的心越跳越快,每一下躍動,都在用力撞擊著他的胸膛。

  吟風身影忽然一閃而沒;片刻後重新出現在危崖之前,只是這次他身邊多了一壇烈酒。吟風提起酒壇,揮掌如刀,切去了壇口泥封,舉壇就唇,幾大口就飲下半壇烈酒!他驀然張口,噴出一道濃烈至幾欲燃燒的酒氣,揮袖擦去口邊酒漬,只覺心中波濤已如怒海狂潮,一股抑鬱橫亙於胸,幾次要噴薄而出,卻都被一道無形屏障給牢牢封了胸中,不得宣洩。

  吟風抬手一指,崖前憑空觀出一朵金色蓮華,蓮心真火熊熊。他舉步踏上蓮華,心念動處,身形沖霄而起。只見一點流光飛速爬升。如彗星逆空。

  烈烈山風中,吟風又舉壇癇飲,這一飲似鯨吞,若潮汐,半壇烈酒匯成一線,直沖入腹!酒漿四濺,打濕了他鬢髮衣襟。吟風只覺一道烈焰自丹田處燃起,直沖天靈,實是說不出的痛快,忍不住仰天長嘯,聲傳百里!

  他催動足下長生蓮,整個人化作一道金光,瞬息繞峰三匝,沖天而去!

  那一聲清嘯仍在群峰中回蕩,久久不散。

  青城山頂,青墟宮四位虛字輩真人正齊聚議事,聽到嘯音隱隱傳來,虛天不禁眉頭一皺,道:“是吟風!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或者我跟過去看看?”

  虛玄聞聽得嘯音。撫須閉目沉思,片刻之後方道:“看來他只是心神激蕩而已。吟風行事素來依天憑運,多不依常理。我等堪不破其中關竅,最好就是順其自然,且讓他去吧。”

  虛天皺眉道:“他行事率性,若一去不返,這《上皇金錄》可怎麼辦?”

  虛玄淡然遭:“那也只能說是天命如此。我看吟風心情平復後即會回山,此時最好不要打擾到他。我們繼續參詳這幾頁《上皇金錄》吧!”

  四位真人圍坐的幾案上放著三張略微發黃的書頁。正文旁本已注了不少小字,上下頁眉頁腳處又有人添了許多批註。這些批註墨蹟甚新,看來應是新進方與上去的。這三頁書,即是青墟宮奉為至寶的《上皇金錄》原本中的三頁。

  嘯音不僅在群峰間回蕩,也層層滲入了地下深處。

  搖曳不定的火把光照下:一把鋒銳無比、其薄如紙的三寸銀刀忽然輕輕一顫,刀下那本該是絕對筆直的切痕立刻有了一道幾乎看不出來的彎曲。

  持刀的手白皙修長,秀氣如女子。這只手微微一僵,隨後收回,當的一聲將銀刀擲在了石臺上。

  虛無無比遺憾地看著而前那條道道剖痕幾乎完美無暇的玉腿,惟有歎息一聲。他手一揮,一縷寒風將這截玉腿和石臺上的血跡都吹了起來,掃落繞台而過的地泉中。地泉水流湍急,載著這一汪殷紅遠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虛無一把扯下身上血清斑斑的白布,裸身泡進石廳角的一汪滾熱溫泉中,仰望石廳洞頂,先是指指默算片刻,然後高聲開罵:“幹你娘親!這黃道大吉的日子,深更半夜的鬼嚎什麼,害得我道心不穩,枉費了這麼好的一段材料!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小子呼得還真不一般,這麼厚的山壁都擋不住,若是修不成仙,來世投胎當個嚎喪的,倒還真餓不死你!”

  他破口大駡了整整一刻,才算稍出胸中一口惡氣,只是整個石洞的陣法皆是針對他而設,是以這些罵聲只能在石洞大廳中徘徊,根本透不出洞口四壁半步,與吟風嘯聲穿山而來的氣勢相比,實是天淵之別。

  叫嚷了一通後,虛無似也有些累了,一身細膩白晰的肌膚在滾熱溫泉的浸泡下也逐漸泛起一抹紅色,他輕撫著自己的肌膚,急劇起伏的胸膛漸漸地平緩下來。他閉上雙目,身體全部沉入冒著細小氣泡的泉水中,緩緩放鬆四骸。

  就在此時,空中忽然落下了一小塊碎石,撲通一聲掉入溫泉,將幾滴泉水濺在虛無的臉上。

  虛無雙眼驀然張開,一對幽瞳中光芒閃耀不定,頃刻間黑色盡褪,濃濃血色翻湧上來,刹那間佔據了整個瞳孔。一時間整個石洞大廳邵泛起一層暗紅光芒,似乎所有的東西部染上了血色。

  虛無沉在水下的一隻手慢慢抬起,在眼前一點一點張開。

  掌心中,赫然是剛剛落入水中的那塊碎石,石塊一角塗著一小塊鮮紅色彩,看上去非是天然色澤,不知是以何種顏料塗成,雖經水浸,絲毫不見褪色。

  虛無閉上雙眼,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後才重新張開,再次凝神打量掌心中的這一小塊碎石。碎石上那一小塊鮮紅愈發豔麗,在石洞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妖異。虛無吐出一口濁氣,始首望向洞頂。

  洞頂密密麻麻地繪滿了咒符,四壁,甚至地面亦如是,合在一起形成一座三屍鎖魄陣,天羅地網般,牢牢扣住了虛無的三魂七魄,無隙可乘。令得他非有虛玄同意,出不得了石洞半步。

  虛無目光如電,只搜索了方丈之地,刹那間已鎖定三屍鎖魄陣中央的一處。那個鮮紅的咒符上缺損了小小的一角,恰好與虛無手中的碎石一模一樣。

  虛無猛然從溫泉中立起,雙目血光大盛,緩緩浮上了半空。他雙臂於胸前交叉,垂首虛立了片刻,方綻舌斷喝,聲如炸雷,雙手猛然向上揮出!一道如有實質的血紋從他身體中滲出,瞬間擴散至石洞的每一個角度,與四面八方的三屍鎖魄衝撞在一起!

  這一下撞擊,沒有毫光閃耀,也沒有乍響雷鳴,只是這宏偉的天然石廳似乎突然跳躍了一下!

  這一聲斷喝及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幾乎耗盡了虛無全身美元。他凝立於空,肌膚下時時會掠過一道鮮豔的血色,頸側的青筋急劇跳動不休。

  一片寂靜中突然傳來劈劈啪啪數聲輕響,又有數顆碎石自洞頂掉落,三屍鎖魄大陣雖只損了數百咒符中的六七個而已,但在虛無眼中,此陣實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

  在虛無近乎於瘋狂的長笑聲中,石洞洞頂碎石殘片如雨紛落,只在刹那之間,三屍鎖魄陣己被盡數破去。

  虛無凝立虛空不動,雙眼緊閉,肌膚陣青陣白,接連換過十種顏色後,才慢慢恢復了往昔的白晰細嫩。他陰森森地笑了起來,清秀若女子的五官有些扭曲,雙膜中不見黑白,唯有血霧氯氟彌漫,幾乎就要滲出眼眶。

  他身體一傾,就此落在地上,舉步向石廳出口行去。臨到出口時,虛無身體輕輕一顫,猶豫了一下,終邁出了那一步!

  這一步邁出,自然而然的虛無就出了石廳。這一次他毫髮無傷,根本沒有以往那撕魂裂魄的痛苦,也沒有神魂俱滅,不得輪回的危局。

  虛無立了許久,嘴角才浮起一絲奇異的笑容,自語道:“虛玄啊虛玄,你關了我這許多年,可沒想還會有這麼一回吧?枉你道行通天,也算不到那小子的叫聲竟然有這等功效!”

  他大步穿過曲曲彎彎的天然甬道,終出了石洞,立在半崖之中展目四顧,深深呼吸夜間山地微涼而澄澈的空氣。

  虛無看了看夜空彎月,環顧過群峰隱隱,再垂首望望下方沉睡中的山林,終長笑三聲,化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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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縱情 中

  紀若塵悄悄從邀月殿側門溜出,夜涼如水,登時覺得神清氣爽,輕鬆無比,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氣。他輕輕掩上了殿門,將滿殿的珠光寶氣和喧囂擾攘都擋在身後。

  紀若塵早已陪著眾賓飲下了不知多少杯神仙醉,此刻只覺得胸中時時翻湧,好不容易才得以脫身片刻,用的還是尿遁。至於顧清,席筵方開就已借照顧青衣之名,離了邀月殿,將陪眾賓飲宴的千斤重擔都壓到了紀若塵身上。

  他回首望著***通明、人聲鼎沸的邀月殿,心中既有甘甜滿足,也有一線莫明的苦澀。風中偶或有蛙鳴蟲喃隱隱入耳,鼻端草葉的清香渺茫掠過,紀若塵決心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清靜,信步行去,一路上穿花繞石,漸行漸遠。

  一道翠嶂矗立前路,原來是座巨大的假山石,只見白色怪石嶙峋,在月下泛出冷光,如鬼怪猛獸縱橫拱立。石上苔蘚成斑,藤蘿掩映。

  紀若塵忽覺面前掠過一陣森森寒風,風中隱約含著的氣息銳利如針,刺痛他的心神,讓他本已是半薰的酒意一下子消散大半。

  紀若塵本能地停住腳步,提聚真元,進入戒備狀態。陰風過後,十餘丈外現出一個淡淡身影,在他面前一掠而過。那人忽然一聲低呼,定在原地,轉頭向紀若塵望來。那雙美目如春山深處,淡然悠遠百折千回,迷離中又隱有寒意掠過,仿佛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解凍的冰湖。湖水中偶爾泛上一些彩光,就會透出陣陣足以引得人神魂離竅的玄異力量。

  初望她的一刻,紀若塵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部被那一雙變幻無窮的眸給吸了去,片刻之後才轉而看清了她的容貌身姿。她那張傾吐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笑中既有淡漠,也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苦澀。在這張臉上本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足讓人癢到心底深處的婚也去了十之六七,惟有冰冷與淡漠完整不動地留了下來。

  她雙手各提著一壇酒,那嶄新的泥封,滿溢的酒香,正是道德宗獨家密制的酒中極品醉鄉。她見紀芳塵呆呆地望過來,一雙鳳目慢慢垂了下去,冰封初消,寒水複流。

  紀若塵不開口,她也就不語,只那麼靜靜立著,望著足前三尺之地。

  “殷殷,你怎麼在這裏?”紀若塵略顯驚訝地道。

  一層淡淡的霧氣向張股股身周浮起,她視線與霧氣同時上升,落在了紀若塵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這裏,那應該在哪里?是要在邀月殿中喝你的賀酒嗎?”

  張殷殷俏生生地立在那裏.連手指頭也沒有移動一下,只這樣一個輕噴錢笑,透過周身若有若無的霧氣傳來,咫尺之地登時化作月共潮生,流箱千里的春江之夜,有神仙妃子款款踏水而來。

  紀若塵怔了一怔,即道:“邀月殿內座位有限,需先盡來賓之需,于本宗弟子入席的確是有限制的。可是殷殷你要去的話,只需和真人說一聲即可,絕不會進不得殿的,今晚明雲和李玄真不都在殿上嗎?”

  霧斂月翳,張殷殷的目光頃刻間峰銳如刀,死死地盯著紀若塵,目光中充滿了不甘、疑惑、失望、痛苦,種種心緒,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紀若塵心中一震,胸中又是一陣酸痛天上,他隱約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番話怕是說錯了,卻偏又不知道錯在了哪里。

  張殷殷的目光緩了下來,漸轉柔和,臉色卻逐分灰敗下去,她淒然一笑,道:“紀若塵,你好,好得很。過去那些事,看來你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不然你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來?雖然你我之間從沒有說過什麼,可你……你也不是傻子呆子,怎可能一點都不明白?罷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宗內才會釀醉鄉出來,我取這兩壇,權作是喝了你的賀酒。不然的話,想必你也不甘心!”

  聽著她平平淡淡道來,紀若塵心中又是一陣絞痛。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可是無論怎樣努力,也想個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對了。

  紀若塵眼見張殷殷轉身離去,越行越遠,心中一陣焦躁,追上兩步,問道:“過去哪些事?都是指的什麼?”

  他知道張殷殷乃是張景霄女人之女,也知道她修了天狐秘術,此時細細回想才發覺了詭異之處,這數年之中,與張殷殷有關的往事竟然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記不起任何事來,哪怕是一句對白,一個邂逅,只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酸楚。這數年間兩人之間的所有事,都似是被人生生從記憶中給抹去了一股。

  聽設紀若塵如此問,張殷殷頭也不回,淡淡地還:“那都是幾年前的瑣事了,紀少仙貴人多忘事,當然沒有必要記得。”

  此時邀請殿大門一開,出來一名知客道人,遙遙呼道:“若塵師叔,請速回大殿!”

  紀若塵這才想起還有最後一退禮儀未完,不得不停下腳步,眼見張股股越行越快,越行越遠,不由得心中一急,傳音過去道:“殷殷!我下過黃泉,誤飲了孟婆湯,許多前事似乎都忘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張殷殷身影微微一顫,然後足下加力,瞬息間就已去很遠了。

  咣當一聲,空空的酒碗被扔在了地上。張股股抱緊了頭,全身都在顫抖。醉鄉酒力渾厚,她的酒量又不甚佳,才喝了三大碗就己覺得灑意上湧全身燥熱不堪。腦中眩暈。陣陣天旋地轉中隱約有喜樂絲竹傳入耳中,就似奏樂者個個那是行將飛升之上,能夠將這樂聲透過群山,絕崖,磐石以及重重陣法的阻隔,直送到這鎮心殿下的囚牢中一般。任她如何捂緊耳朵,樂聲仍是不依不饒的鑽入神識之中。

  張殷殷再為自已倒了一碗酒,用顫抖的右手端起酒碗。她的手抖得實是傷害,一碗灑倒是潑出了一小半去。此時一隻宛若夜蘭的親手從旁伸過,取去了她手中酒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這麼好的酒灑了可是太可惜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張殷殷紛亂的心緒就漸漸平靜,她抬首向前望去,眼中卻是一片模糊。她伸手一拭,才知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張殷殷只覺自己有滿腹的委屈無處傾訴,哭嚷道:“師父,他竟然如此狠心!我不怪他訂親成禮,可是……可是他怎也不該說全不記得前事了。還說什麼是因為入了地府,喝過孟婆湯所致!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

  蘇姀一仰頭喝淨了碗中酒,順手丟了空碗,依著抱膝痛哭的張股股跪坐下來,把她攬入懷裏,輕輕撫摸著她的如雲秀髮。在蘇姀溫柔的撫摸下,張殷殷的哭聲漸漸低,師徒兩人一坐一立許久,室內沉寂下來。

  突然蘇姀打破了沉寂,道:“此事雖然巧了些,但也非是不可能,他說的該是實話。”

  張殷殷猛然抬頭,道:“什麼?”

  蘇姀道:“從地府還魂可不是什麼大大的難事,道德宗三清真訣傳承日廣成子,據我所知,裏而就有三種以上鎖魂固魄,重招生魂的陣法。六道陰陽陣,碧落黃泉法,太乙乾坤咒施展出來,都有逆轉天地陰陽,強改輪回果報的大威力。不知過這些年來的進德宗弟子成不成材,在紫徽閉關後是否還有旁人能用得出這三大道法。可就算用不了這三大道法,也還有一個差強人意的三洞飛玄陣勉強能有點類似效用。孟婆湯喝下後確有使人忘卻前生記憶之效,可那是忘卻所有,如你剛剛所說,他是認很你的,與旁人的交往也看不出忘記了什麼,只是記不得與你有關的事,這就有些奇怪了。難到他喝孟婆湯的時候出了什麼岔子……”

  蘇姀頓了一頓,續道:“孟婆湯這一節先不管,其實最奇怪的是他魂魄如何入的地府。我從你眼中窺得他隱約影像,看他魂魄穩固,心志如鋼,又有諸多寶氣加護,就算魂魄離體,尋常陰司鬼卒絕拘不走他的魂魄。除非……有什麼曆害法器能夠貫通陰陽,將他的魂魄直接送入地府。但如此一來,他就是生魂,可不受陰司號令,又為何會喝了孟婆湯?奇怪,奇怪。”

  蘇姀苦思不定之時,張殷殷忽然抬頭問道:“師父,喝了孟婆湯後還有解救之方嗎?”

  蘇姀這一次倒是一怔,迢:“我當年雖也到地府玩過幾次,還真沒注意到這個。陰司地府諸事與凡間完全不同,孟婆湯就算有解,解方也須到地府中去找。若我身還自由,下一次地府也不算什麼難事。我們妖族本就不受地府所轄,雖然少不得要和那些陰兵鬼卒打上幾場,但權作活動活動筋了。但就算是下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得到解方,這孟婆湯是地府用來平衡輪回分離陰陽的,怎可能輕易有解?”

  “解方須到地府中去尋找嗎?”張殷殷想著,完全沒有聽到蘇姀後而的話。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3:19
四十 縱情 下

  彎月如鉤。

  石磯極緩極緩地抬起頭來,雙眼剛一越過藏身的巨石,即凝止不動,慢慢張開了雙眼。她周身冰冷,半絲人氣也無,幾與周圍巨石無異。

  此時身旁傳來一個渾然厚重的聲音:“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的?非是我輩正道所為啊!”

  石磯慢慢轉頭,狠狠地盯了身旁那意態瀟灑,迎風虛立的李白一眼。她隻字片語未說,只是又轉回頭去,凝望著憑崖而建,似是稍大些的風就能將之吹落去的木屋。她只悄開口說話,藏身匿蹤的道法立泄,很有可能為木屋中清修的姬冰仙所發覺。

  至於李白,他道行遠超姬冰仙和石磯,與道德宗諸真人相去只是一線。他無論是站是坐,是言是笑,都不會為人所發覺,所以說此刻他是十足十的站著說話不腰疼。

  石磯不再理會碟碟不休的李白,反手自腿側抽出一把尺許長的短劍。短劍通體透著暗紫光華,其薄如紙,甫一出鞘,劍鋒上即泛起數十個紫芒凝成的咒符,繞著劍鋒不住旋動。

  一項法寶威力大小,基本上是由本體材質,本體咒法,附加材質及臨時持咒等部形成。可以說一件法寶由什麼制就,上面附帶了什麼咒法陣圖,基本上就決定了這件法寶的威力大小。至於附加的威能則起到輔佐之功,或是為法寶增加些額外的威能,或是提升法器本身的威力。而在某些制器大家手中,附加威能則可起到畫龍點晴之效,使整件法寶脫胎換骨。除此之外,修行者往往煉有數種法門,可以靠持咒臨時增加法器威力。

  石磯這把短劍本身不弱,然而卻要較姬冰仙的四方甲差很遠了。她道行有限,無法駕馭更加強悍的法寶,是以使了幾個小手段,誘使著酒興正濃的李白設注下賭。李白又哪料得到以雲中居如此名門,弟子設賭時竟然還會出千?是以大敗虧輸後不得不為石磯所佩的石中劍加持咒法,倍增其威力。只要他跟在石磯附近,就可以不斷為石中劍持咒,增強其威。這於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然而一路踉著石磯穿峰過宮,碾轉來到這常陽宮一角的斷崖處,再看著石磯虎視眈眈地盯著木屋,就連生性豪放率真的李白也感覺到有些不對了。

  石磯短劍上光芒越來越亮,本來冰似頑石的身體也漸漸升溫,眼看著她就要提聚真元,猝起一擊。就在她脊背一弓,將起未起之時,後腰上突然微微一麻,身體本能的閃躲反應使得她立刻伏了下去。

  她知這是李白的獨門手段,回首怒視,李白卻向另一側一指,示意禁聲。

  百丈外的一堆山石後,逐漸升起兩點星芒,那是一雙眸子的光華。

  “咦?我幹什麼要這麼鬼鬼祟祟的?”尚秋水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本是飲了許多醉鄉,酒意湧動下豪情大起,要再來攻一次冰心居的。結果一到這裏,他立刻本能地伏身隱息,徐圖前進,就似周圍伏著一頭可怕凶獸一股。

  尚秋水再伏片刻,仍未見分毫動靜,不由得暗笑自己實在是疑心生暗鬼,這可是道德宗腹地,哪會有什麼凶獸出沒?

  有念於此,他當即長身而起,仰天一聲長嘯,倒拖忘情,一躍沖天,若一葉落花,向冰心居沖去!

  尚秋水飄飄蕩蕩地落在冰心居門前,飛起一腳踢開木門,持斧沖了進去。

  木門緩緩合上。

  石磯雙眼一亮,也是一躍而起,身後帶著一縷寒氣,緊隨著尚飲水沖向了冰心居。她行動如風,頃刻間業已沖到了冰心居門口。

  哪知就在此時木門一開,尚秋水竟從中倒飛出來!石磯大吃一驚,然則她反應極是敏捷,輕飄飄的一側身就讓過了尚秋水,短劍上紫芒大盛,加速向木屋內攻去。

  堪堪到達木屋前時,石磯忽覺一道微風撲面,隨即竟然呼吸不暢!她心中一凜,凝神望去,這才發現尚秋水手中的巨斧正旋轉著向她飛來。巨斧來得毫無先兆,待她發現時已距離不過三尺!

  石磯一咬牙,揮短劍挑上了飛旋而來的巨斧。劍斧相交,本是平平無奇的忘情中忽然砰發出一道沛不可當的冰寒真元,若一整座冰川向她當頭壓下!石磯劍上加力,反壓而去,尺許石中劍綻出奪目紫芒,竟然還壓過了忘情!

  巨斧忘情猛然彈了起來,速度倍增,向石磯身後飛去。木屋中傳來一聲輕輕的咦聲,似驚訝于石中劍的強橫法力。石磯一沒想到尚秋水會敗得如此之快,二也駭然於忘情斧上所附的強大真元,已有些許退縮之意。然而電光石火之間,她想起以姬冰仙初入太清太聖境的道行,能夠做到這些該己不及回氣,可不似她有李白給加持石中劍,憑空增了許多實力,而不需回力。石磯知道此機一失,必不復來,於是一咬牙,短劍紫芒大盛,合身沖入了冰心居!

  兩扇木門無聲無息地掩上。

  忘情在空中劃了一個高高的弧線,筆直向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尚秋水斬下。眼見那尚秋水仍是周身無力,動彈不得,隱在暗處的李白歎一口氣,揮手一招,忘情改直落為橫掠,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掠過,切入數十丈外的山石之中,直至沒柄。

  尚秋水剛掙扎著坐起,忽覺一遇惡風從頭頂掠過,隨後眼前就飄下自己的數縷秀髮,登時將他嚇得重新躺倒,一張吹彈得破的粉嫩面龐驚得煞白。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實是自古已然。

  冰心居內紫光連閃三記,木屋突然炸成無數木條,隨後湧出濃濃的冰霧!凝立於空的李白身體微微一晃,不由得面有訝色,心下實有些奇怪。這姬冰仙道行雖強,但瞬間擊敗尚秋水後該不會有餘力用出如此強橫的招式才對。此刻單是觀這冰霧所含之威,姬冰仙可是神完氣足,就如此前全未動過手一般。

  呼的一聲,一物從冰霧中倒飛而出,正正好好地向尚秋水砸來。尚秋水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想要伸手擋隔,那物事卻來得實在太快,早已沖入他懷中,而此時他雙臂合攏,剛好將它牢牢抱住。

  尚秋水本就周身筋骨欲裂,再被這麼一撞,一時間只覺得眼前一黑,除了牢牢抓住能碰到的一切東西外,再也不知其他。他鼻中忽然傳進了一縷的香,又覺懷中物柔軟得實在有些不象話,於是睜眼一看,見到的正是石磯那妖麗的面容,兩雙均黑如點漆的眼睛相距不過兩寸!

  不知為何,尚秋水一見石磯那深不見底的星眸,立時覺得一股徹骨冰寒透體而入,已是驚得呆了。

  石肌盯著尚秋水的一雙星眸,然後目光焦點實不知已投到了哪里去,嘴裏喃喃地道:“不對呀,我怎麼會輸的?明明她的其元損耗過度,怎還可能施出如此大威力的招式,一下就擊飛了我的石中劍?不對,絕不可能!人家就是輸也不該輸得如此難看嘛!”

  她喃喃自語了半天,一縷縷如蘭如麝的氣息不住拂在尚秋水面上。如此香豔享受,尚秋水手足卻是越來越冰涼,而色也漸漸慘白,動都不敢稍動一下,身體逐漸僵硬,就似被一條毒蛇給盤上了咽喉一樣。

  於是他就這樣抱著石磯,動都不動一下。冰心居的冰霧逐漸散去,原本炸飛得四處都是的木條紛紛在空中凝止,然後又倒飛回來,重新排成了一個完整的冰心居,沒有一根木條斷裂破損。木屋中黑得異乎尋常,完全看不到裏面的任何事物,也不知姬冰仙是否在有意造成了二人如此親近的一幕。

  石磯伏在尚秋水的懷抱之中,只覺得十分舒適,連帶著身上的傷癇的緩和了許多。她扭了扭身體,只覺得身下軟墊驟然冷了許多,心中詫異,這才收回了注意力,看到了尚秋水那幾乎與她貼在一起的秀麗容顏。

  石肌凝神看了一會尚秋水,忽然笑顏逐開,道:“真看不出,原來你是這麼漂亮的!”

  她低下頭去,用面頰輕輕擦著尚秋水的臉,雙眼微閉,輕聲道:“又冰又膩,果然是一副好皮肉,就不知是生來如此呢,還是保養有方。”

  她又端詳了一會兒尚秋水,忽然在他唇上印了一吻,冰寒的香舌尚秋水口中走了一圈,方才笑道:“味道不錯!真是好一個妙人!”

  尚秋水身軀越來越涼,忽然眼中神光一暗,竟然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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