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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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79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04:32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一

  “依您之見,篁蛇究竟想要幹些什麼?”

  顧清一面問,一邊在面前的紋枰上放下一顆黑子。

  紫陽真人不假思索,直接落下一子,方道:“篁蛇乃是酆都之主,凶厲過甚,不為天地所容,存世時間必不會久。倒是它為何要出世,還得細細觀瞧。”

  兩人坐在一座清幽院落的後花園中,正在石桌上展枰奕棋。這座院落本來雅致脫俗,別有一番風韻,但此刻流水乾涸,花折樹枯,早是一派破敗景象,但紫陽與顧清似對此全無所覺,只是安坐奕棋。

  夜天中閃過一點黃芒,眨眼間一道蛇紋就破空而至,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的頭頂掠過,沒入到已經乾涸的池塘底,轟的一聲,激起一小團煙塵。

  足以致命的蛇紋從身旁掠過,紫陽真人卻連眼角都未動一下,撚著棋子,微笑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不要緊的,等這一局棋下完,我的傷也就該好了。只是青墟宮那個吟風不知是何來歷,看他道行也不甚高,道法卻厲害得出奇,我雖看不透他所用的究竟是何訣竅,但應絕不同于青墟傳統道法,不知是何來歷。”

  說話間,空中又一道蛇紋落下,將她身後二尺處的一株花樹斬成兩截。顧清凝神落下一子,分毫不去理會縱橫來去的蛇紋,沉吟道:“他還與若塵有不死不休之意。可我潛心推算,以他們二人間的因果機緣,絕不應是如今這種局面。只是我的推算之中,實有諸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之處,顧清資質不夠,這個卻是算不明白了。”

  紫陽真人坐直了身體,三道蛇紋剛好自他胸前劃過,僅僅是差了毫釐,就連道袍都未能劃破。

  紫陽真人望瞭望顧清,意味深長地道:“因果、卦象與紫微鬥數這些東西,的確有洞窺天機之妙。但正因太過精微,我輩資質又多屬愚鈍,往往參不透天機當中的真義,反而誤入歧途。所以說,術數推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算是推出了什麼結果,也只要心中有個數就好,不必太過當真。”

  顧清若有所思,而後頭微微一側,讓過了一道呼嘯而來的蛇紋。蛇紋幾乎是貼著她的面頰飛過,帶得她幾根青絲飛揚起來。

  高踞空中的篁蛇此時已停止了遊動,全身盤成一圈,仰首望著熊熊燃燒的夜空。天火如雨,似是永無止歇,而且火色由紅轉青,又逐漸轉為白色。天火中時時交錯而下的紫電也越來越是頻密,轟雷接踵而來,一個比一個響亮。

  篁蛇終於注意到了夜天的變化,緩緩回縮,將龐大的身軀盤得更緊,但蛇身上向外一側的百隻蛇眼依舊不住將道道摧枯拉朽的蛇紋傾泄在洛陽。

  啪的一聲,篁蛇身側兩對鰭翼全開。

  遙遙望去,倒映在熊熊天火中的篁蛇,更增不世威儀!

  篁蛇雙翼緩緩顫動,驟然一聲長鳴,一時間天地為之震動!它的鳴音有若青鸞出雲,一飛沖天,然後在九霄雲外又有無數盤旋曲折。但那翔動已是在凡人目力之外,只能藉一鱗半爪的痕跡,憑空遙想而已。

  紀若塵緩緩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個鬼府幽兵猙獰的面孔,然後是無數把爭先恐後刺入他身體中的刀劍!每一下刺擊都會帶來燒灼般的痛,一如幼時被惡狼撕咬時的感覺。雖然目前的痛楚要比狼咬要重得多,可是紀若塵只是怔怔地看著幾乎貼到面前那張幽兵面孔,那無窮無盡的痛苦,就似是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然而心頭上有一點痛,卻是無比真實,每一下痛楚,都會引得他全身顫抖。

  “為什麼……我要痛?”他苦苦思索著,可是此刻思緒遲鈍之極,無法想得清楚。

  顧清隨手攏了攏鬂邊的亂髮,落下一子,道:“紫陽真人,您的形勢可不妙呢!”

  紫陽真人隨手應了,微笑道:“還有一線生機,無妨。此次洛陽事了,貧道就親自去一次雲中居,將這門親事就此定下如何?”

  顧清本是極灑脫之人,可是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一陣猶豫,拈著棋子的纖手也在微微顫抖。她沉吟了許久,方才落下一子,輕聲道:“此事……先緩一緩吧。”

  紫陽呵呵一笑,也不加以勉強,只是道:“如此也好。”

  就在此時,石桌忽然跳動了一下,紋枰上所有的黑白子紛紛躍起,又逐一落下,竟沒有一子偏了位置。紫陽面色一肅,抬首向夜天望去。

  那篁蛇嘯音未絕,即已盡展四翼,一飛沖天,向著天火中心沖去!篁蛇所到之處,方圓百丈之內再無燃雲,一時之間,似這天也為它聲威所懾!

  轉眼之間,篁蛇龐大的身軀已攻入漫天的火雲之中,只餘下裏許長的一截蛇尾尚在雲外。

  只是天何其大,天何其廣。

  篁蛇盤踞在洛陽上方之時,龐然巨軀令人根本無法仰視,然而它在這漫天火雲之中留下的一個方圓數百的巨洞,與整個夜天相比,卻又是微不足道。

  雲中驟然一聲霹靂!

  滔滔電光如潮,從雲中空洞洶湧而出!篁蛇如遇電殌,失速從雲中墜落,直摔到距離地面百余丈時,方才一甩蛇尾,重新穩住了身體。只是它尾尖自地上劃過,帶起震天巨響。霎時洛陽大地有如痙攣般顫搖不止,地中石塊趁勢迸裂而出,橫飛斜沖,沒頭沒腦地四處亂砸亂碰。然而篁蛇尾尖的餘威遠不止此。洛城城牆邊的民居本已堪堪欲墜,休說讓其尾尖掃過,就是被罡風帶到,也經不起折騰,轟然倒塌,落了個塵土飛揚,連片瓦身都看不到。而那裂紋斑駁,有如龜殼般數十丈長的一段城牆也暫態沒了影。眨眼間,洛陽竟成哀鴻遍野的悲慘景象。

  篁蛇仰望著夜天,低低嘯叫著,再一次盤緊了身子,準備著下一次的攻擊。

  紀若塵感覺得到地面的震動,這些震動使他清醒了一些,苦思的問題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我為什麼要痛?我……本不應該痛的……”

  他看著那個壓在自己身上,正用一把短匕不住在自己胸口插來插去的幽兵,忽然一伸手,捏住了它的脖子,將它拉近到自己面前,兩個鼻尖都幾乎觸到了一起。紀若塵深深地向幽兵那雙暗紅色的眼望了進去,似是想探索那紅色之中,究竟是何方何界。

  幽兵惡狠狠地回瞪著紀若塵,手依然機械地上上下下,若搗蒜一般用短刃搗著紀若塵的胸口。但是它眼中的凶光漸漸消去,竟代之以一絲怯意。

  紀若塵忽然笑了。

  那幽兵見了紀若塵的笑意,眼中忽然兇焰盡去,不住哀號,拼死想從紀若塵手中掙扎出去,然而紀若塵雖沒用什麼力,但那幽兵就是無法掙脫。它號叫不已,眼中已儘是哀求之意。

  紀若塵笑得更加歡暢。

  他向來英俊,這一笑本該如大地回春,然而此刻若有人見了他的笑容,只會覺得森寒徹骨。

  紀若塵微抬起頭,在那幽兵耳邊輕輕地道:“你其實……什麼都不是!”

  那幽兵猛然一聲淒厲尖叫,拼死扭動著身軀。他每動一下,就會從甲縫和七竅中噴出陣陣陰火,這些陰火完全傷不到紀若塵,反而將他自己燒得嗤嗤冒出青煙!只頃刻之間,那幽兵就化成了紀若塵手心處的一小塊黑灰。

  紀若塵張口一吹,那灰燼即刻散了。

  嘩啦啦一片響,本是爭先恐後的成百上千名幽兵如潮水般向四下退開,直到數丈外才停住腳步。一個個窮兇極惡的幽兵此時退又不敢,又不肯再向前一步,一時只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不住發出陣陣哀鳴。

  紀若塵仰躺在地,看著篁蛇震動四翼,再一次扶搖直上,直沖入雲霄深處。天上忽然一亮,四下火雲紛紛向中央聚攏,已將篁蛇整個包裹起來。夜空之中,此刻懸了一輪徑幾百里的火球,翻滾不休。火球中不時溢出一道道紫電,斜斜劈在地上,每一道紫電落下,都會在地面留下一個數丈方圓的沉坑。

  紀若塵忽然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輕歎一聲,自語道:“吾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他翻身站起,向不遠處的青衣和殷殷行去,沿途鬼府幽兵紛紛向兩側退開,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若塵,你……你怎麼有些變了……還有,它們怎麼不動了?”張殷殷沖了過來,眼看就要撲入他懷中,卻又站定,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她本能地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正散發出陣陣無形的陰寒,令她都有些想要退避。

  紀若塵笑笑不答,只是道:“現在正是逃離洛陽的好時機,我們走吧。再耽誤了的話,可又走不了。”

  他領著二女,昂然從千百名鬼府幽兵中穿行而過,對這些兇神惡煞般的幽兵視若無睹。張殷殷和青衣望著兩邊無數閃動著幽幽青光的刀劍,都是惴惴不安。

  轉眼間三人已自幽兵中穿過,竟真的毫髮無傷。

  紀若塵忽然立定腳步,轉過身來,望向了那近千名鬼府幽兵。他目光到處,幽兵無不驚慌失措,紛紛搶著向後退去。可是後方的幽兵又絕不肯後退一步,於是互相推擠,亂成了一團。

  紀若塵又笑了起來,那笑容雖然無可挑剔,可是從中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我可沒有什麼慈悲心腸,你們這些孤魂野鬼,都散了吧!”

  他此言一出,千百幽兵齊聲尖叫哭號起來,有如烈火焚身般痛楚!青衣和張殷殷只聽了一下,就不得不掩住雙耳,將那痛苦不堪的淒厲嘶叫擋在外面。

  片刻之間,剛剛還似是勢不可當的鬼府幽兵,竟真如紀若塵那一句話,盡皆在熊熊陰火中化散!

  夜風過去,卷起幽兵遺下的大片飛灰,轉眼間就將洛水河岸掃得乾乾淨淨。

  張殷殷呆了片刻,方見紀若塵已當先行去,忙跟在他身後。她跟了片刻,終忍不住問道:“若塵,那些幽兵怎會忽然毀了?你用的是什麼法咒?”

  紀若塵淡然應道:“它們本都是些不得超度、地府又不收的孤魂野鬼,只會無知無覺地遊蕩,此次機緣際會,沾染得了一點黃泉之氣,就此化形而成鬼府幽兵,四處蹂躪生人,以求發洩多年積怨。它們自以為一朝騰達,已是地府先鋒,可實際上仍不過是些遊魂而已。只要叫破此點,就會將它們打回原形。”

  張殷殷本想問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可是一望見紀若塵背影,忽然打了個寒戰,竟無法問出來。她正惶然之際,手上一暖,原來青衣已握住了她的手。

  張殷殷心神立刻一松,輕輕地青衣耳邊道:“若塵他好象變了……”

  青衣低聲回道:“公子剛剛體驗過千百次生死輪回的感覺,這個……自然會有些變化。”

  張殷殷纖手輕輕一顫,忽然望向青衣,道:“剛剛為什麼所有的幽兵都向他而去,卻不理會我們?你一定知道的,告訴我!”

  青衣側過臉去,不與張殷殷目光相接,只是怔怔地望著空餘河床的洛水,半晌方道:“方才……是公子有意放出了生人之氣。這些鬼府幽兵嗜食生人血肉,聞到氣息,自然都擁了過去,哪還肯理會我們呢?”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04:32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二

  夜空中高懸的巨大火球由紅轉藍,忽地一亮,光芒暴漲,隨即驟然炸開,一時間整個天幕上都是繽紛火雨。篁蛇昂然一聲長嘯,從火雨中飛出,再次盤踞在洛陽上空,準備著再一輪的衝擊。但在火光照映之下,可以看出篁蛇背鰭四翼均已燒得七七八八,體側數不清的金色巨眼也是焦的焦,暗的暗,沒有幾隻完好無傷。

  但遙遙望去,那紅藍兩輪圓月卻更加明亮,沸騰著誓要毀滅一切的光芒。篁蛇不斷發出陣陣低嘯,似在積聚力量,又似在向整個夜天示威。

  咻咻聲中,四道蛇紋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身體掠過,甚至將紋枰都切去小小一角,但紫陽分毫不動,只是仰望篁蛇,若有所思地道:“原來它想逆天改命!”

  說話間,紫陽真人也不看棋盤,隨手投下一子。

  顧清微微一驚,沖口問道:“難道說因果輪回也是可以改變的嗎?”

  紫陽真人微笑道:“這個貧道就不知曉了。不過對我等而言不可能之事,於酆都篁蛇來說,卻未始不能做到。”

  顧清抬眼望向夜空中低嘯不休的篁蛇,默然半晌,方才收回視線,落向棋盤。須臾,她輕挽衣袖,在紋枰上鄭重投下一子。至此紫陽真人一條大龍眼位被破,全盤皆墨。別看顧清似在凝神奕棋,但她目光略顯游離,顯然心中另有所思。

  落下這子後,顧清道:“得罪了。”

  紫陽擺擺手,呵呵笑道:“無妨!無妨!貧道奕棋,十有九輸,早已習慣了。”

  就在此時,空中篁蛇全身一震,散出大團暗藍色黃泉穢氣,欲再行攻上天空。它身軀一動,後頸處忽然有毫光一閃。這道光芒雖然微弱,卻沒能瞞過紫陽和顧清,一老一少二人同時向夜天望去。

  “神州氣運圖果然是在篁蛇身上,只是取得不易,洛陽又有無數外敵暗中窺視,真人務要小心。”顧清道。

  紫陽真人袍袖一揮,紋枰連同棋子皆被收入袖中,然後長身而起,撫須笑道:“這個貧道自然知道。現下貧道要與同門匯合,以求寶物,你意欲何往?”

  顧清道:“我傷勢已愈,算算時辰,若塵也該出洛陽了,我要過去看看。雖然他身上種有輪回往生咒,可保死後魂魄不散,但能夠少死一回,還是好的。”

  紫陽真人與顧清下這一局棋,本意即是借紋枰療治她的傷勢,現在棋終傷癒,他也就不多作挽留,與顧清各自離去。

  幽兵雖已盡散,但鬼馬、陰卒、風梟、夜鼇,這些應陰暗穢氣而生的鬼物陰兵一群群地冒出來,雖不甚強,卻勝在數量眾多,殺之不盡。因此從洛水到城牆邊這百丈距離,紀若塵走得仍是十分辛苦。桃木棍早在半途就已碎成了木絲,驅邪的符咒也用得一張不剩,逼得紀若塵只好擎出赤瑩。赤瑩雖然鋒銳無倫,又帶有炎攻之性,但對付這等借助黃泉穢氣而成的陰兵卻不大好用。且赤瑩一出,立刻將方圓百丈之內的陰兵都引了過來。不過三人周圍的陰兵本就不少,多點少點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前方不遠處就是洛陽城牆。

  這一次紀若塵終於轉了些運氣,本是十余丈高的雄偉城牆恰好被篁蛇巨尾掃過,徹底塌成了一堆瓦礫。雖然洛陽城外也是陰風陣陣、鬼氣森森,但與城中遍地鬼蜮的地獄景象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若是換了其他人,多半會一路狠殺,儘快過了這最後的十餘丈距離。然而紀若塵耐心極好,不疾不徐地前進著,大五行劍訣中的水行劍氣讓他使得個綿綿密密,分毫不露破綻,時時處處都行有餘力。他甚至還能騰點心思出來算算真元的消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服一粒養氣丸,補充一些損耗的真元。

  洛陽城牆處似有一道無形界線,紀若塵一殺出洛陽,立時就覺得壓力一輕,而那些無窮無盡的陰兵鬼卒都停在了洛陽城牆處,不敢出城一步。張殷殷與青衣分立在他身後,望著十丈外那黑壓壓的陰兵,此刻不由得都有些後怕,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是從如此之多的陰卒中殺出來的。

  “公子,我們安全了?”青衣顫聲問道。

  “還沒有。”紀若塵話音未落,左手三指捏訣,喝了一聲落,空中突然出現一道細細的雷電,劈落在十餘丈外的陰暗處。雷電落處,本是空蕩蕩的地上忽然亮起一層淡綠色的薄薄水幕,將落雷擋在了外面,水幕中依稀可見一個人影。

  這人隱藏在此處,顯然是別有所圖。紀若塵所用不過是普通的雷咒,威力不強,雖傷不了他,但也足以破去他的隱身咒,逼得他現出身形來。那人見形跡敗露,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用力擲向天空。那煙火在半空中自行點燃,一路沖上夜天,炸出一朵豔麗的藍色煙火。他一發完煙火,立刻跳起,向遠方逃去。

  紀若塵望著那人背影,一點也沒有要追的意思。

  直到那一朵煙火散盡,張殷殷才收回了目光,道:“這人是金光洞府弟子。他在這裏出現,必有陰謀,待我去把他捉來!”

  正道既然有三大支柱,邪門相應也有五大洞府,且存世修道派別中另有三大秘境,其中弟子少於世間走動。這金光洞府即是邪門五大洞府之末。那名弟子道行雖不甚高,卻也比張殷殷低不到哪去。只是張殷殷身懷天狐之術,怕鬼而不怕人,要生擒這人倒也不是胡吹大氣。張殷殷身形一動,紀若塵就拉住了她,搖頭道:“由他去吧。洛陽周圍想必已是各派雲集,咱們不要多生事端,先離了洛陽再說。”

  紀若塵說得焦急,但步伐仍是不急不徐,慢慢護著二女向東方而去。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百丈之外的一棵古樹枝葉才顫動了一下,一個瘦長身影逐漸現出形跡。他手中持著一張張得滿滿的黑色小弓,慢慢將弓合上。旁邊一棵樹枝上也現出一個身影,湊過來道:“師兄,你沒事吧?”

  先前那人將黑色小弓收起,恨恨地道:“沒想到這小子倒是滴水不漏,全然不給我機會。這一箭若是不中,抓不到人不說,還要打草驚蛇……”他一句話沒有說完,猛然間噴出一口黑血。原來他長時間凝力開弓,卻無法發箭,不知不覺中已受暗傷。

  但一旁的師弟沒有過來助他療傷,只是駭然抬首。樹冠最高處正立著一個高大身影,在漫天火雲的映襯下,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光看外表,就有猙獰氣勢。

  “你是何人?”這師弟一聲喝問剛剛出口,表情突然呆滯起來,口越張越大,然後吐出一團極淡的白氣,就此委頓倒地,沒了聲氣。

  一旁的師兄面現掙扎,身體抽動了半天,終也吐出一團白氣,身體軟倒在樹枝上。

  立於樹冠上那人手持一尊暗紅玉瓶,揮手一招,兩團白氣飄飄蕩蕩就被吸入玉瓶之中,玉瓶立刻添了一抹豔紅,如同裏面剛被灌滿了鮮血一般。這玉瓶原來是個十分霸道的法寶,如此輕易的就將二人的三魂七魄給收了。

  那人望瞭望兩具屍體,冷笑道:“北陔山這種小門派,居然也想來趟這混水?”

  那人足下生起一道陰風,托扶著慢慢升高,轉向東方飛去。只是才飛出十丈,他忽然定住身形,慢慢轉過身來。

  就在他适才立足之處,此刻已多了一個窈窕身影,一襲淡粉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顯俗,只生豔。

  她向著那人笑道:“北陔山是小門派,那我們止空山呢,可放在先生眼裏?”

  那人悚然一驚,頃刻間已看清了那女子容貌,失聲道:“景輿?!”

  景輿笑道:“正是奴家。來來來,咱們先親近一下再說!”

  於是一團淡粉煙雲騰空而起,向那人飄去。

  大地再次顫動,一聲接一聲的悶雷轟轟隆隆從夜空中傳來,滿空的火雲急速湧動,雲邊悄然間已染上了一層淡藍。

  夜空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巨大之極的龍捲風,帶動著整個夜空的火雲都旋動起來,恰似一頭無比巨大的炎龍。炎龍那徑粗數十裏的巨大尾部不斷垂下,探向洛陽,時時甩出一大團熾炎,又會在洛陽城中引起一道沖天火光。

  就在炎龍龍尾快要探到洛陽之際,夜天中央的火雲忽然炸開,向四下裏散去,露出了一直掩於雲後的夜空。這一片方圓百里的夜空中,無星無月,但見一片燦燦的金光!

  篁蛇上下翻飛,厲嘯穿雲,不住從蛇口中噴出道道藍氣擊向金光。然而蛇息只在半途時就如初雪遇陽,紛紛崩解融化。篁蛇更增憤怒,咆哮著合身向那一片金光沖去,但夜空中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它攔在半途。且那燦燦的金光對篁蛇有極大的威脅,此時已將篁蛇護體的黃泉之氣消得殆盡。遙遙望去,篁蛇體側不時會騰起一小股藍炎,那是蛇目被金光引燃之象。

  篁蛇每一次搏擊,都會引得大地震動,天火如雨!

  紀若塵三人也立定了腳步,無言望著夜天中正上下翻飛的篁蛇。撲面而來的炎風掀起三人衣袂秀髮,也載來了篁蛇聲聲長嘯。

  不到一刻功夫,篁蛇已是半身帶火,蛇頭上千隻利角都熔化銷毀,左邊的紅目早暗淡無光,只餘右側的藍眼還放射著幽幽光華。此時篁蛇每一次上下翻飛,後頸處都會有光芒一閃,看來它已無餘力再行掩飾身上神物。

  “它看上去好可憐啊。”青衣悄悄抓緊了紀若塵的衣袖,輕輕地道。

  紀若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歎道:“這還不是它最可憐的時候呢。”

  青衣望向紀若塵,道:“是因為它身上的神物嗎?”

  “是的。”

  青衣轉過身去,不願再看篁蛇,黯然道:“可是叔叔說過,仙兵法寶皆是外物,當適可而止,過則對修為有礙。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的人要冒死爭奪神物呢?當初我偷逃下山,許多人見了我用的東西,即會上來為難於我呢。它這麼厲害,身上帶的東西應是百年難得一現的神物才是,這等神物有幾個人用得上呢?為什麼還要你爭我奪的?”

  紀若塵實不知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只得道:“或許是他們修為不夠吧。”

  青衣輕歎道:“或許如此。說起來,公子倒真的是無欲無求,見了青衣的混沌鞭也分毫不為所動,這份心性修為,除了叔叔等數個外,青衣還從未見過。”

  紀若塵此時心境雖然壓抑,聞言也不由得老臉微紅。他哪里是什麼無欲無求了?只因身有解離仙訣罷了。幾乎任何仙兵法寶在紀若塵眼中都是一團團的靈氣,區別無非是大小多寡而已。或許凡器與仙兵在他眼中的惟一區別,即是一個是現在可以解離的,一個是將來才能解離的。

  聽了青衣的話,張殷殷也是秀面微紅。她對混沌鞭可曾經是豔羨不已的。

  前朝曾有異人歐桑子,遍識天下名器,將千萬種法寶分為神物、洪荒、仙兵、寶器、凡品五等。得列洪荒之譜共有四物,混沌鞭正是其中之一,但凡修道之士,見了混沌鞭而能不為所動的,萬中無一。其實以青衣道行,混沌鞭的真正威力她連半成都發揮不出來。

  紀若塵向周圍一望,見四下裏黑沉沉的一片,雖然半點異樣聲息也無,但經他靈覺掃過之後,數十點代表著靈力真元的微弱光點立刻顯現出來。遠方還有許多光點正在向這時聚攏。想來都是被剛剛那金仙洞府門人所發的煙火引來。

  紀若塵當下再不遲疑,立刻取出道德宗報訊煙火,曲指一彈,那一枚銅哨即刻沖上夜空,悄失得無影無蹤。他仰首望著夜天,直到感應到那一小團極為隱諱的靈氣,才算放下心事。在洛陽中時,危急關頭他也曾放出煙火,然而卻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訊息。此時想來,或許是在半空之時煙火就已為黃泉穢氣所毀,所以才發不出任何訊息。

  這枚報訊煙火甫出,遠處即亮起數點光華。頃刻間四名中年道士馭劍而至,落在紀若塵身旁。這四人皆是道德宗門下,人人印堂中隱現寶光,此為有上清修為之相。為首一名道士向紀若塵一拱手,道:“若塵師弟,我等來遲,萬幸師弟無恙。此去東方七十裏有一座瞻星觀,乃是我宗支派弟子主持,我們且先去那裏休整吧。”

  紀若塵自無異議。此刻來了四個強援,他當即心定了很多。此時遠方又有兩人如飛而至,眨眼間即立在紀若塵面前。紀若塵定睛望去,見是雲中居楚寒與石磯二人,不禁有些疑惑。

  楚寒淡淡地道:“我們受人之托,特地前來相送紀師兄一程。”

  紀若塵又是微微一怔,但面上微笑不變,謝過了楚寒與石磯二人。哪知楚寒忽然探身過來,在紀若塵耳邊輕聲道:“紀師兄不必謝我,我其實是盼著你早日輪回去的。”

  紀若塵一時愕然,石磯則突然嬌笑數聲,就似知道楚寒在說什麼一般。

  就在此時,夜天中忽然大放光明,洛陽上方那百里金光驟然亮了數倍,篁蛇滿身帶火,頹然從空中墜落!它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仍想攻上天去,卻已有心無力,向上一步,卻要下落三步。

  掙扎間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篁蛇終於摔落在地!

  它猶自不願倒下,龐大的蛇軀中再次湧出黃泉之氣,撲滅了身上的天火,然後昂然立起!只是那立著足有數千丈長的蛇身上,依然可以看到一團團天火餘燼未熄,仍在燃燒著。稍有見識之士均可看出篁蛇實已是強弩之末,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倒下。

  這一刻,不知有多少剛剛還被蛇紋攻得狼狽不堪之人,又開始蠢蠢欲動。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04:32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三

  然則篁蛇摧城滅國之威仍在,那些敢打它所攜神物主意的雖然皆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人,卻也懼怕篁蛇垂死一擊,是以儘管它已搖搖欲墜,還是無人敢於上前。

  篁蛇徒然掙扎著那數千丈長的蛇身,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掙扎也無法離地飛起,只得在憤而向天噴出一團淡淡的藍色蛇息後,再也支援不住,頹然傾倒。

  於是四處火焰濃煙的洛陽城中,悄然亮起許多因真元運聚而生的各色光芒。此際已是關鍵時刻,人人都看出篁蛇頸後那一道寶華與凡氣迥然有異,就算不懂觀氣之人,隨意想想也會知道篁蛇所攜之寶又怎會有差。眼見著篁蛇倒下,許多人都蠢蠢欲動,開始提聚真元、準備護體強攻的咒法,完全顧不上掩藏形跡了。既然要奪寶,自得提前做足準備工作,伺機而動了。且不用想也知道,夜色籠罩的洛陽城中藏了不知多少修道之士,沒有充足的準備,還不失了先機?

  篁蛇這一次倒地之後,再也無力揚起蛇首,僅餘的藍色巨眼也是半睜半閉,光芒微弱之極。

  眼見篁蛇倒地不起,眾人心中都燃起熊熊烈火,時光每過一分,火焰就旺了一分。更何況大多數人並不知曉篁蛇所攜為何神物,於是那一顆心就愈發的癢了。就在群相聳動之際,洛陽北城忽然升起了一道淡紅光華,一位身著暗黃道袍,手持赤金拂塵的道士足踏仙劍,瞬間就飛至篁蛇上空。

  他並不急於動手奪寶,而是先向四方一禮,朗聲道:“貧道乃真武觀孫果,在此向各方道友見禮。據貧道推算,這魔物所攜之寶名為神州氣運圖,於本朝興衰息息相關,卻對提升列位道友修為無甚好處。因此貧道奉本朝明皇之詔,特來取這神州氣運圖,還請各位道友賞個薄面。至於此魔所攜之其他寶物,貧道絕不妄取一物。”

  孫果此番話一出,立刻讓許多人心生退意。修道之士雖不大把朝廷放在眼裏,但也不敢公然無視朝廷,任意妄為。要知前朝今世,好道之帝不在少數,自然也就有許多修道門派依附於朝廷之下。是以本朝手中所掌之修道實力,並不比哪一個修道大派差。就拿真武觀來說,它本就是修道界一大派,自明皇賜造了真武觀後,孫果才攜部分門徒遷至長安。

  而這孫果本身修為也極高,又身兼當朝國師。此時所說一番話語已隱隱然有代表本朝之意。況且他話也說得明白,只要那神州氣運圖,而且此圖于個人修行並無多大好處。再往深想一層,若硬是要搶奪神州氣運圖,那即是有犯上作亂之嫌。

  再者說,以孫果之地位聲望,也不會在這等事上說謊,那等如公然視天下修士為無物,真武觀就是再強,想也不敢如此張狂。

  然則雖然忌憚著朝廷與真武觀,但大利當前,還是有些人不甘心就此放手。何況此時洛陽一片大亂,混水中正好摸魚,就算有心退縮之人,也不肯就此離去。也有一些人深知此刻情勢微妙,稍一挑撥就會如星火燎原,引起眾人怒火,也是斷然不肯放過這等煽風點火的好機會。

  當下一個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孫大國師,您說一句話就想拿了稀世神物去,這官威架子也未免太大了點吧?您是當朝國師,可我們這等閒雲野鶴卻沒興趣拍李隆基的馬屁。失了面子事小,誤了修為事大。”

  他此言一出,立刻引得眾人轟然應和。一時,群情激昂,大有不肯就此罷手之勢。而那些本有退意之人,受此話鼓噪,退意如海水沖灘,跑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留痕都找不到。

  這人話語過於陰損,孫果當即面色一寒,冷道:“我真武觀一脈為朝效力,為的是天下蒼生,可不是圖什麼榮華富貴。這位朋友既然如此置疑,可敢報上名號,讓我知曉一下是哪位高賢大家?”

  那人不為孫果言辭所動,只是陰笑著道:“孫大國師好的是大道飛生,還是榮華富貴,又或者喜的是那羽衣霓裳的楊太真,就只有您自己知道了,我們又哪會知曉?至於名號就不必報了,我這種無名小卒的名號,哪入得了當世修為第一的孫果孫大真人的法眼?”

  孫果也不動怒,只是凝神傾聽那人的話,就在他最後一句話餘音未散時,孫果忽然道了一聲:“休要藏頭露尾,出來吧!”

  孫果這一聲喝也不甚響,但眾人皆是有道之士,早已分辨出喝聲中隱有一道潛勁。果然,孫果話音未落,洛陽城西突然亮起一團碧火,一個蹲在屋簷上的老者登時現了身形。但那老者道行也不弱,受了孫果這一喝,身體只是微微一晃。

  孫果一望之下,神色一凜,沉道:“水宗澤,你我雖有夙怨,但此時可非是了結私人恩怨之時!你若阻我,可曾想過那後果嗎?”

  水宗澤嘿嘿一笑,挺直了胸膛,道:“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個,還怕你那明皇下詔誅我九族不成?更何況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篁蛇所攜之寶非止是神州氣運圖而已,還有一件嘛……”

  說到這裏,他聲音越拖越長,也越來越小,顯然是要賣個關子。不光是孫果,幾乎所有人都在凝神傾聽,想知道篁蛇還帶了些什麼寶物。

  孫果正自凝神,忽然發現那水宗澤面帶冷笑,他心中立時一驚,瞬間回身,這才發現篁蛇不知何時竟又立起身來,那一隻巨大的藍目正死死地盯著他。此時整個洛陽上空光華繚繞的惟有孫果孫大國師,篁蛇想不注意到他也難。

  蛇動何其速?

  還未等孫果逃遁,篁蛇蛇首已當空劃過!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夜天中忽然多了一顆光彩絢爛的流星,破空而去,瞬間已飛出十餘裏遠。

  篁蛇畢竟是酆都東方之主,屬世外魔物,此刻雖連蛇息都噴不出一點,但巨頭一撞,一道大力也將孫果直接砸出了洛陽。

  一時間人人屏息靜氣,駭然盯著這忽然重振雄風的酆都篁蛇。篁蛇四下環視一周,方才長嘯一聲,緩緩倒地。

  整個洛陽又安靜了片刻。

  忽然一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從洛陽城東升起,轉眼間就出現在篁蛇上方,伸手向那一輪越來越明亮的寶光抓去!他這一動,洛陽四周立刻光芒閃閃,十餘人爭先恐後地向篁蛇沖來。

  最當先那人忽然一聲慘叫,似是撞上了一道無形屏障,再也前進不了一分,然後就似被浸入消骨蝕肌的毒液中一般,全身竟然就此溶化了!

  眾人大驚失色,全都心道僥倖。此時敢於出手搶奪神物之人皆見多識廣,一見之下即知篁蛇崩解在即,體內黃泉精氣洶湧而出,此時蛇軀周圍已成絕域。可是若等黃泉之氣散盡,那時篁蛇所攜神物也會隨之崩解消融。是以眾人雖知兇險,但仍不肯退後,紛紛給自己加持避穢防邪的符咒,然後小心翼翼地接近篁蛇。

  寶光只有一處,可是第一批奪寶之人就有十餘個,稍有智慧之人皆知接下來會是何等結局。

  果不其然,須臾間夜天一亮,一道暗紅雷光從天而降,擊在一名少婦身上。她頭頂忽然閃現出一座法陣,將雷光接了下來。原來這名少婦也是早有防備。她回身揚手,一個火紅的珠子脫手而出,擊向了一座全無燈火的民宅,一邊喝道:“萬鬼宗的人就只會躲在暗處偷襲嗎?”

  那座民宅突然泛起一層慘綠光華,堪堪抵住了那一顆火紅的寶珠。

  既然開了頭,那麼諸人也都不再客氣。道道寶光縱橫來去,轟雷陣陣,電光隱隱,不知有多少法寶仙劍當空飛舞,煞是壯觀。此時夜天火雲雖已漸消,但仍不時滴下大團天炎,驚得諸修士躲閃不迭。

  這些人不光要互相拼鬥,還得提防著隨時有可能自暗中出現的偷襲,上要躲避天炎,下得繞開穢氣,有餘力時還得攻一下篁蛇,以求破開它的護身穢氣。這等險象環生的打鬥之境,卻也仍是擋不了眾人想要靠近篁蛇的步伐。

  此時洛陽城中火光處處,幾番大劫下來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到處都是哭天搶地之聲。空中諸位道者修士也鬥得正酣,時時有人一個不察,連中數樣法寶轟擊,灑然輪回去了。

  於是這千年東都,天上天下,皆亂成一團。

  形勢險惡,諸真修十分真元倒有九分用來攻敵護身,只有一成能夠用來破消篁蛇穢氣,又哪里動搖得了篁蛇那近乎無窮無盡的黃泉之氣?眼見得篁蛇身上鱗甲開始變色,身下隱現的寶光也漸漸暗去,人人均是心中焦急,卻也無他法可想。

  此時天邊一團彩光又現,孫果馭氣淩空,又從洛陽城外飛回。他雖然道法深湛,但遙遙見了篁蛇周圍法寶亂舞、道術狂轟的混亂局面,哪敢貿然闖入?焦急之下,孫果運足真元,朗聲喝道:“大家先請住手,且聽貧道一言!”

  但一來此刻大家已殺紅了眼,沒有誰願意就此退縮,二來孫果剛被垂死篁蛇一擊飛出洛陽,此番重回,已是鼻青目腫,仙袍破爛不堪,那一柄紫金拂塵也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實在沒什麼威儀可言。他這麼一叫,迎面射來三箭,頭頂一道落雷,又有一道藍光自下而上,直奔孫果後心而來,權做對他的回答。

  孫果又驚又怒,足下微一運力,仙劍已在手中。揮手之間,一道明黃圓幕已將孫果罩于其中,將來襲的法寶輝光統統攔下。孫果口中頌咒,驟然大喝一聲,手中仙劍光芒大盛!他身形一閃間,已然沖入洛陽民居之中,又沖天而起,重回百丈高空。

  但聽得下方一聲慘叫,然後一顆頭顱高高飛起,遠遠拋落在數十丈外。

  孫果顯已動了真怒,劍動如虹,頃刻間又斬兩人!

  洛陽東首有四人顯有夙怨,兩兩正鬥得激烈,隨時可能會有人隕命輪回。就在此時,忽有一位道士從夜色中踏出,自四人中間穿過,還向他們分別頷首微笑,算是見過了禮。四人均是一驚,不由得停了手,齊齊望向那道人的背影。

  那道士青布道袍,背負古劍,背影望去頗有仙風。這一瞬間的功夫,他早在百丈之外,立於篁蛇之東。這道士周身真元不顯,顯是道行已深到了極處,然而更為難得的卻是他一團和氣,全無架子。

  一人怔怔看著那道士的背影,忽然問向身邊剛剛還在鬥生鬥死之人:“你看清了沒有?”

  那人也忘了動手,道:“那不是道德宗紫陽真人嗎?”

  先一人猶未從震驚中恢復,道:“這……紫陽真人怎麼也來了?”

  “我怎麼知道?”

  兩人互望一眼,忽然省起還未曾打得明白,當下一個念咒,一個運劍,又鬥在了一起。

  這片刻功夫,孫果又一劍穿了一名女子的右臂,險些將她整條手臂卸下。他忽然感到身後靈氣有異,立刻捏個法訣,反手一劍向後斬去,然後才轉過身來。待看清面前乃是一個面容清雋、寶光含而不露的道士時,孫果登時收了三分真元。他雖然動怒,下手斬的都是邪門中人,雅不願得罪正道同僚。那道士見孫果一劍斬來,微微一笑,手中已多了一柄方天畫戟,向破空而至的劍光擋去。兩人相距十丈,劍光戟氣已先擊在一起!

  空中驟起一聲炸雷,到處都是游離的細小電火,映得孫果與那道士面容忽明忽暗。

  孫果周身彩華一暗,身不由已地向一旁退開,直退出十餘丈才算穩住身形。那道士已越過了他,立在篁蛇之西。孫果駭然之餘,仔細一望,驚道:“道德太隱真人?”

  那道士身有仙氣,手中畫戟卻與他形象格格不入。聞聽孫果之言,他轉過身來,微笑道:“正是貧道。”

  孫果心中一凜,肅然道:“難道貴宗也要爭那神州氣運圖不成?”

  太隱真人微笑道:“志在必得。”

  孫果聞言大驚,舉目一望,但見除卻太隱真人外,紫陽、紫雲、太微、守真等四位真人均已現身,分立五行方位,與太隱真人遙遙相對,恰好將篁蛇後頸處置於陣法中心。隨後四方又亮起點點真元之氣外放而成的光華,二十八名道德宗弟子人人手持寶劍,守好了二十八宿之位。眨眼之間,道德宗聞名於世的參星禦天陣已然形成!

  還未等孫果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夜天中忽然亮起一顆極璀燦的流星,飛沖而下!原來玉虛真人手持列缺古劍,身劍合一,從天而降,合身沖向了伏地不動的篁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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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四

  玉虛列缺古劍上的光芒有若春蠶,噴出無數細絲,細絲漸長漸長,環繞著玉虛身周,到得最後已將他整個人都包在其中,玉虛、列缺俱不可見,眾人眼中惟有一顆飛速下降的光繭。

  光繭之中,玉虛雙瞳也轉成琥珀之色,內中如有熊熊火焰燃燒。他分毫不懼篁蛇身周那一層無形的黃泉精氣,直沖而入。光繭與黃泉精氣如重物相擊,爆出轟然巨響,隨即光芒漸漸暗去,顯出玉虛身形。此時玉虛手腕一轉,就在他足尖堪堪點到篁蛇鱗甲之時,列缺古劍劃了一個弧形,狠狠斬落!

  刹那間,篁蛇身軀上亮起一點耀眼之極的光華,然後大團大團的暗藍穢氣升騰而起,將光華淹沒於其中。

  玉虛一聲清嘯,自黃泉穢氣中一飛沖天,立在了參星禦天大陣的正中央,即刻閉目調息。此時玉虛真人身周所發的琥珀色真火已暗了不少,顯然剛才那一劍極是損耗真元。

  此時下方暗藍穢氣已隨風散去,篁蛇頸部多了一道長二十丈,深十丈的巨大創口。眾人眼見如此恐怖之創,均驚駭于玉虛真人一劍之威。那孫果本是一臉怒色傲意,見了這驚世駭俗的一劍後,面上傲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篁蛇乃是秉黃泉穢氣化形而成,與藏於九地之下的酆都篁蛇本體不可同日而語。然則儘管如此,它鱗甲之堅,蛇氣之烈,也非尋常修道之士所能稍擋。适才眾多修士連番攻擊,連它的護體穢氣都未能攻破,然而玉虛僅僅一劍就幾乎斬去了篁蛇三分之一的蛇頸,如此之威,何人能擋!

  孫果見多識廣,單從玉虛這一劍,立時看出玉虛真人隱隱有修入玉清之境的跡象。道德宗三清真訣淵深如海,玉清篇講的全是羽化飛升的大道正途。只要修入玉清之境,就有得成正果之望,最不濟也是一個屍解得道。據故老相傳,玉清篇中修為高低,定的乃是度過天劫之後的仙班品秩,而非是是否可得飛升。

  紫微真人修的是玉清真訣那是毫無疑問,然而玉虛真人竟也有修入玉清境界的跡象,這讓孫果如何能夠不驚?道德宗人多勢大,數年前奪得謫仙不說,近來年輕弟子中又人才輩出,此番竟又在圖謀神州氣運圖!

  孫果思前想後,面色已是數變。

  須臾功夫,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雙目一開,列缺古劍再次指向篁蛇!

  他這一動不要緊,明裏交戰和暗裏觀戰的人都沉不住氣了。眼見玉虛真人再來兩劍,神州氣運圖就要現世,讓人如何還能袖手旁觀?況且稍厲害一些的珍禽異獸都修有內丹,妙用無窮,且往往一身筋肉皆可入藥,這篁蛇如此不世聲威,內丹又該是何樣的厲害法?

  於是呼的一聲,一個碧綠瓷盤飛旋而起,斬向了最週邊的一名道德宗弟子。終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投石問路了。

  那道德宗道士人已中年,看道行分毫也不比施放這旋盤法寶的那人差了。當下只聽得他一聲冷笑,背上古劍已在手中,抖手間揮出一道劍芒,向碧綠瓷盤擊去。不光是他動,站在這一方的其餘六名道德宗門人同時揮劍,七道劍芒錯落而出,卻一同擊在瓷盤上。

  七劍合一,威力比之瓷盤上所附真元又何止大了十倍?然而可奇的是那瓷盤並未損毀,反倒是光芒驟然亮了十倍有餘,而後若一道碧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

  遠處突現一團碧火,直沖上天。眾人心下一凜,皆知這是修道人魂魄被毀,真元散出所生之象。

  想那法寶主人原意只是試探性地攻擊一下,人仍躲在遠處。哪料得參星禦天大陣如此厲害,一個反擊就要了他的性命。

  夜空中響起陣陣轟鳴,一小團天炎落到半途,忽然轉了個方向,向紫雲真人當頭壓來。顯然這暗中下手之人道行極深,竟可以操縱天火。雖只是改變了一下方向,但也是極了不起的事。

  紫雲真人雙目低垂,雙手攏於胸前袖中,對於足可將修道之士毀得神形俱滅的天火視而不見。其餘四位真人也同他一樣,絲毫沒有要出手救援之意。

  天火落到紫雲真人頭頂十丈處,忽然為一道無形屏障所阻,天火發出嗤嗤的聲響,火團越來越小,火焰越來越微弱,直至熄滅,也不得寸進。

  夜空中又落下兩道雷電。與紀若塵所會的最初級的雷咒不同,這兩道落雷一紫一青,不但雷光粗大了許多,內中又附上了可以消蝕真元氣勁的法咒,威力只比九天神雷略弱。然而這兩道雷光也如那一團天火般被無形屏障所攔,濺起大蓬電光之後,不情不願地消失了。

  這短短時刻,又有四五樣攻來的法寶被參星禦天大陣彈回。

  一眾修道者震驚於參星禦天陣的防禦,但也有一些人看出了便宜,於是現身出來,傾盡全身真元向這參星禦天大陣猛攻。他們這一動手,其他修道者立刻恍然大悟,這陣法防禦如此厚重,看來是善守而不能攻,於是各自擎出法寶,紛紛沖前。

  就在此時,紫陽真人雙目忽開,朗聲道:“日後還有相見之日,各位道友還請三思而行,勿令貧道為難。”

  紫陽真人此話一出,立時有一些人清醒過來,省起了與道德宗為敵的後果。然則不畏懼道德宗之人也在所多有,當下有一人嘿嘿一笑,道:“紫陽真人,不令你為難,就得讓我為難,您說該怎麼辦呢?”

  他話音未落,手中玉尺已全力擲出,擊向了參星禦天大陣。這人道行果然強橫,玉尺若一頭玉龍,翻飛出擊,與參星禦天陣一觸,即刻發出一聲轟鳴。雖然玉尺被彈回,但空中隱現道道波紋,勾勒出了此陣的守禦範圍。

  這人一擊之下,所有修道人俱是精神一振,因為這參星禦天陣顯然也有窮極之時,只消眾人合力,破去也非是不可能。

  這時守禦東方的道德宗道士七劍齊出,劍芒在空中合成一顆青芒。紫陽真人伸手一招,那顆青芒即飛入右手中,然後左手向那手持玉尺的修士一指,右手中青芒立刻化成一道刺目青光,端直照耀在他身上!

  那修士身處青光之中,面現驚駭之色,欲要閃躲,卻分毫動彈不得!他張口大呼,可是半點聲音也透不出青芒,隨後他肌膚內也泛起一層青色,整個人望上去有如一座栩栩如生的青玉雕像。雕像隨即浮現出無數細小紋路,然後突然碎成了數百小塊,每一片碎塊又再分成數百塊,如此數次,這名修士已化成一蓬青色細沙,就此消散。

  然而守禦東方的七名道士意猶未盡,古劍接連揮出,眨眼間又出七劍。七顆青芒于空中成形後,徐徐飛到紫陽真人身旁,就此飄浮不動,映得紫陽真人的身影忽明忽暗。不光是守禦東方的道士如此,其餘三方的道士也紛紛揮劍,另有二十一顆各色光芒團當空成形,飄浮在五位真人身前。

  整個參星禦天大陣中登時有若繁星點點,二十八顆光芒浮於空中,恰應著二十八宿方位。

  這方是參星禦天大陣的真面目!

  望著參量禦天大陣中的星芒,諸修道者均倒吸一口冷氣,一時間無人敢再上前。

  一聲轟鳴,漫漫暗藍穢氣中,玉虛真人再一次沖天而起,凝立在大陣中央,閉目調息。

  篁蛇蛇頸上已現一道深溝,僅餘三分之一的血肉相連,甚至於可以透過身軀看到隱隱散發出來的寶光。玉虛真人只消再來一劍,神物就將現世。

  “參天禦星大陣果然名不虛傳,有奪天地造化之功啊!貴宗這百年來人才輩出,實已為我正道之首。”洛陽北部,凝立於空的虛玄撚須微笑道。

  張景霄一邊謙讓道:“虛玄真人過譽了,雕蟲小技,不入方家法眼。”一邊又向玉玄真人道:“情勢緊急,還請玉玄真人速去洛水旁掠陣。”

  玉玄道:“那這邊……”

  景霄真人道:“無妨。我應付得來。”

  玉玄真人細細一想,也覺得就算僅有景霄真人一人在此,青墟宮諸真人也不可能悍然動武。相較之下,還是參星禦天大陣那邊的情勢緊張一些,於是向景霄真人略一頷首,就此隱入夜色之中。

  景霄和玉玄真人乃是用道德宗秘法交談,虛玄真人見玉玄真人離去,只是微微一笑,道:“兩位真人真是好決斷,要知道,確是有許多人非是為了這一件神物而來。”

  玉玄真人剛剛動身,參星禦天陣中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列缺劍再放光華,合身向篁蛇沖去!

  見此情景,圍觀的修道者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馭起法寶,一擁而上。道德宗五位真人雙目皆開,揮手之間,陣中二十八顆參星一一飛出,迎向了若蝗蟲一般的修道者。

  就在此時,洛陽突然升起三個若有若無的身影,後發而先至,在一顆顆參星中穿過,分從三個方位攻向大陣。

  為首一人是一身金袍的胖大老者,手持一枚三寸錘頭的紫金八棱小錘。他極是清楚參星禦天陣的防禦範圍,正正好好地停在陣外,挽起衣袖,一錘敲在陣上。這一錘下去,有如千萬面巨鼓齊響,一道金色波紋擴散開去,直至百丈外方才散了。

  他這一方正好對著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抬首一望,微笑道:“原來是金光洞府極妙老祖。大駕光臨,未曾遠迎,紫陽失禮了。”

  極妙老祖哈哈一聲長笑,道:“好說!好說!我此來……”

  他一句話未說完,就生生打住,臉色早已變得鐵青。原來紫陽真人向他打了個招呼後,沒聽他回話就轉過頭去,望向分從西北兩方襲來的兩道身影。其餘的四位真人乾脆連紫陽真人這點禮數都省了,壓根就沒向這邊看上一眼。金光洞府雖是五大洞府之末,好歹極妙老祖也是修道界頭面之人,何嘗受過這等輕視?他又最是看重面子排名,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

  當下極妙老祖吐氣開聲,奮起紫金八棱小錘,又是一錘敲在參星禦天大陣上。這一次的金光波動比方才多了十丈,陣法微微晃動了一下,但也就如此而已。

  北方那人並不急於沖前,揮手間數十條丈許暗藍冰梭已然生成,然後撲天蓋地向參星禦天大陣擊來!這些冰梭聲勢又自不同,每一道擊落,都會引發參星陣法一陣波動,看上去不過比極妙老祖弱了一點而已。可是這人揮手間就是數十道冰梭,這份道行可就不是極妙老祖比得上的了。眼見大陣越來越有風雨飄搖之勢,這一方的太微真人叱喝一聲,真元提聚,先穩住陣勢,然後冷笑道:“王天師,難道歸元洞府也要來湊一次熱鬧嗎?”

  那王天師形容清雅,聞言笑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本非同道,既然道德宗有所圖謀,那我們歸元洞府來妨礙一下,也是份內之事。何況我已然出了手,是乙太微真人這一問,倒是有些笨了。”

  太微冷笑道:“的確是我笨了。待此間事了,我還要向王天師好好討教一番。”

  那王天師搖頭道:“我們修道之人戒貪戒爭,此事恕難從命。”他嘴上說的是戒貪戒爭,手中可不閑著,幾句話的功夫已有百根冰梭轟在參星禦天陣上。太微真人既要應付數十位修道者的攻擊,又要抵禦歸元王天師,一時間壓力沉重,他雖然道行通玄,但也有些顧此失彼。

  西方來人本是速度最慢的一個,極妙老祖與王天師都已經動上了手,他還在百丈之外。可是此刻他驟然加速,身形乍隱還現,眨眼間已沖到陣前。這人白白胖胖,一副麵團團的員外模樣,雙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對精光湛然的匕首,而後暴喝一聲,雙匕閃電般向紫雲真人插下!

  別看他相貌和藹,然而這一喝一擊直有撼天動地之勢,雙匕匕尖綻起一點精光,竟破陣而入,直刺紫雲真人眉心咽喉!

  紫雲真人左手一張,手心中已多了一尊銅鼎,在面前一擋。當當兩聲大響,這尊沉重的洞鼎竟被兩柄其薄如紙的匕首撞得不住晃動。這還是在參星禦天陣的護禦之下,可見兩柄匕首上所附威力!

  紫雲真人驚道:“魏無傷?”

  那員外小眼圓睜,沉聲厲喝道:“正是某家!”

  說話間,一雙匕首已如狂風驟雨般刺向紫雲真人,撞擊得那一尊銅鼎有如在風雨飄搖之中,火絲綻射如雨。紫雲真人不得不凝神應對,參星禦天大陣立刻起了道道波瀾,眼見得有些不穩了。

  電光石火之間,忽聞一聲清喝:“妖孽也敢在洛陽現身?”

  喝聲未落,魏無傷身後劍光閃動,三名修道者頸間噴出鮮血,緩緩從空中栽落,讓出了一條通路。然後一點劍光乍亮,恰如天上晨星,點向魏無傷的後心!

  這點劍光溫潤如玉,並無多少淩厲殺意,然而魏無傷卻不敢怠慢,旋風般回身,先是一聲大喝,喝散了劍光周轉纏繞的根根光絲,然後雙匕一錯,架住了來襲之劍。他凝望來人,喝了一聲:“道德宗玉玄?”

  玉玄真人皓腕一抖,已收回玉劍,道:“正是!且讓我來領教一下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聞名當世的悍勇吧!”

  魏無傷喝道:“如此也好!”

  他雙匕一分,胖胖的身軀如一堵牆壁,當頭向玉玄壓下!這一撲擊其實甚為無禮,玉玄雙眉一皺,面若寒霜,玉劍一引,轉而點向無傷右胸。哪知魏無傷竟不閃不避,仍是合身撲來,一雙細目只是盯著玉玄咽喉胸口。

  玉玄心中一凜,省起妖族軀體不同凡人,自己這一劍雖狠,未必就能致命,無傷那兩匕首自己可絕對當不起。甫一動手,魏無傷就要以已身重傷搏玉玄一命,雖然行險,卻不能不說是非常有效。

  玉玄急忙收劍後飛,欲先行避開兩枚匕首再說。魏無傷得此先機,當即大喝一聲,氣勢如狂潮突起,追襲著玉玄猛攻過去。

  他胖大高壯,用的兩柄匕首卻是鋒長三寸,其薄如紙,與他形容極是不符。一動起手來,這無傷大將軍立刻就是貼身纏鬥,一味狂攻,分毫不顧自身安危。其實他道行極高,又經歷生死惡戰無數,看似胡攻亂鬥,其實每一下都是以已傷換敵命,縱是道行強過了無傷之人,也難以勝得了他。

  玉玄在道德九真人中年歲最幼,臨敵經驗也是最少,還是初次遇上魏無傷這等無賴戰法,一時間被殺得唯有招架之力,不住向後退去。

  此時一道寶光忽然沖天而起,直映亮了半邊天空!夜天之中,忽有鐘鳴三聲,其聲清越,人人均是聽得清清楚楚,無論風聲、雷聲,均無法壓下鐘音分毫。

  原來玉虛真人第三劍斬落,篁蛇神物已然出世!

  就在此時,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身影從南方升起,而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入參星禦天陣,手中一柄淡墨古劍如天外飛龍,點向玉虛真人眉心!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04:33
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五

  遙遙望去,來人周身隱隱現出淡淡火焰,其氣清而華,修的乃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正法。那一口淡墨古劍樸實無華,雖也現光芒氣暈,但與尋常劍芒絕不相同。那是由顯而隱,又由隱至顯,走過一個輪回、已近于大道的劍芒。單以這份修為而論,絕不比道德宗哪一位真人差了。

  玉虛三劍斬過,真元已損耗過半,在來人一輪急攻之下,一時間惟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但玉虛真人守緊門戶,分毫不肯退讓。兩人正下方但見一片燦燦寶光,光芒裏究竟是什麼,就連玉虛也看不清楚。而道德宗六位真人均脫不開身,玉虛再一退,這神物就等如是讓給了來人。

  雙方甫一接手,刹那間就已各出百餘劍,一時間在這參星禦天大陣的中央,光風火雨四下分散,那以萬千記的光露火線觸到任何一條,都足以使尋常修道之士重創!在火雨之中,又有亭臺樓閣,浮蓮寶塔若隱若現。

  孫果粗略一望,不禁心下駭然。看來玉虛與來人道行均已修至元嬰大成,金身將現之境,即將踏上飛升大道,激鬥之時方能有此種種異相。且兩人甫一交手已是生死之搏,若稍有不慎,立時就是元嬰金身被破,終身大道無望之局。

  孫果再向那一道寶光望瞭望,當下一咬牙,決計不再等候遲遲不至的司馬天師,仙劍一引,一道明黃光華已射向前方的太隱真人!

  夜天中仍偶有天火落下,只是規模與熱度都較方才要小了許多。但這些天火再也觸不到洛陽,它們剛到半途,就被陣陣激蕩來回的光氣罡風硬沖回天上,如此幾番來回,終得不情不願地熄去。而下方道道劍光雷火,將整個洛陽照耀得如同白晝,甚而已倒逼天上火雲光華!

  至此神物現世之時,東都大戰方酣!

  洛陽城中大亂,城外也非是一片坦途。

  紀若塵等人剛行出不到二裏,四下裏已然影影綽綽地圍上來百餘號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趕來這裏的途中。紀若塵環顧一周,粗粗從真元靈氣上看,來者分屬十餘個大小門派,紀若塵初次下山,見識不廣,只認得其中一半的門派。其中大多是邪門諸派,也有些介於正邪之間的門派,甚至於還有一個規模不小的正道門派。

  此際不知是否受到篁蛇出世影響,人人都有些心浮氣燥,也不多作客套,光華閃耀間,諸般法寶已向紀若塵等人襲來!

  衛護著紀若塵的四名道德宗門人皆有上清修為,道行遠高於面前這些烏合之眾,當下四劍縱橫如龍,硬行從修道者中殺出一條血路!為首那道士即刻讓紀若塵等自行前往瞻星觀,自已則與三位同門各自分開,遊走不定,往來襲殺,將這些追兵統統攔下。但敵我眾寡懸殊,是以四位道士也陷入苦戰。

  紀若塵等五人知道時機緊迫,當下加速前行,轉眼間已奔出十裏。

  當五人站上一座小山丘之時,不由得一陣愕然。前方不遠處數十名修道者分作兩方,法寶道術齊出,正鬥得精彩紛呈。遙觀這些人的服色靈氣,應是分屬四五個門派。他們不去奪寶,不來劫人,怎的先行在這裏鬥起來了?

  只聽得一名老者聲如洪鐘,大喝道:“絳雲夫人,你休恃人多,但有老夫一口氣在,你要獨吞那小子身上重寶,想也休想!”

  另一方一位看上去仍在妙齡的美婦手一揮,一道紅雲當頭罩向那老者,方才冷笑道:“葛堡主,你想要橫插一杠,這心願是好的,就不知有沒有這等本事了!”

  老者避過紅雲,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紀若塵不禁啞然。張殷殷與青衣都大略知道原委,楚寒和石磯則意味深長地向紀若塵望了一眼,石磯更是輕輕一笑。

  那不言之意十分明顯,紀若塵已被這些人視為囊中之物,是以這一干人等不急擒人,先議分贓,顯然分得不公允,這才打了起來。

  紀若塵哭笑不得,打個手勢,五人悄悄繞開了那群鬥得正歡的修道者,繼續向東行去。只是他們還沒走出一裏,就聽得一聲沉喝如轟雷般傳來:

  “這就想走了嗎?東海紫金白玉宮已在此相候多時!”

  這一聲喝不光喝住了紀若塵五人,也驚了那群正自纏鬥的修道者。他們向這邊一望,登時紛紛叫了起來:“難道就是那小子嗎?”

  “看來是了!”

  “快圍上去,別走了他們!”

  “咦,那山頭上立著的是些什麼人?真的是紫金白玉宮的人嗎?”

  有眼尖的瞄了一會,忽然叫了一聲:“糟糕,原來碧海龍皇也到了!”

  此時紀若塵五人前方是一座小丘,丘頂上一排立著十餘人。後方則立著剛剛相鬥的那一群修道者,眼見已無路可走。

  紫金白玉宮乃是三大秘境之一,只知位於東海之中,具體位置就無人知曉了。紫金白玉宮中有三位龍皇,一身道行均是深不可測。沒想到這等久居世外的門派竟也會參與到這洛陽亂局之中,且還是由碧海龍皇親自出馬,這陣勢已有些大了。

  遠遠看去,碧海龍皇頭戴紫玉冠,足登雲頭靴,一身碧色錦袍,綴以金色水紋,夜色下千絲萬縷的水紋金光粼粼,若一道道波紋,蕩漾來去。細瞧之下,見那碧海龍皇臉若銀盆,目透精光,頜下五縷長須,無風自動,自有一股沛然雄霸之氣。

  青衣且不論,紀若塵、楚寒等四人可均是年輕一代的頂尖人物,但他們修行尚短,道行和碧海龍皇這些老一輩之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眼下又如何抵擋得住?

  楚寒一看當前形勢,當即向碧海龍皇一拱手,朗聲道:“在下雲中居楚寒,奉師門之命相送道德宗幾位高弟一程。今日如有得罪各位之處,日後自會登門謝罪,還請各位勿要為難我等。”

  他這番話說得謙遜,可內中意思一點也不謙遜了。眾人心下明白,如不肯放五人一馬,眼下這關一過,他們就要面對道德宗與雲中居正道兩大門派的報復,那決不是一件可以說笑的事。何況就在不久之前,頗具聲威的羅然門因為誤抓了道德宗弟子,結果立時就被各方人馬打上門去,混戰一翻,差點滅了羅然門的香火,最終還是大羅大然二位真君向道德宗俯首稱臣,方才保得門戶牌位。

  碧海龍皇雙眼一開,沉聲道:“本皇此番前來中土,只是要帶那小子走,與你雲中居可無干係。若你等硬要出頭,有什麼損傷,可休要怪我!至於雲中居以後想怎麼報復,儘管劃下道來,我紫金白玉宮全接著就是。采薇,去抓那小子過來!”

  碧海龍皇身旁一個少女應了一聲,輕飄飄地縱身而起,向五人沖來。她這一動,紫金白玉宮其餘人眾同時動了,緊跟著她殺來。

  嗆啷一聲,楚寒長劍出匣,揮劍截住了采薇,石磯則一人迎上了四名男弟子。

  在一片密如珠玉落盤的碎響聲中,楚寒與采薇交錯而過,身周芒火細碎如絲,也不知交擊了多少劍!

  楚寒一聲悶哼,背心衣衫破裂,現出一個看不清深淺的劍創。但他完全不顧自己傷勢,長劍再揮,光芒閃耀,一舉將紫金白玉宮其餘的門人統統攔了下來。采薇也不好過,兩腿上各現一條劍痕,行動上已有些不便。她本以身法輕靈如風見長,這次雙腿受傷,實力立刻大打折扣。

  采薇道行實不在楚寒之下,紫金白玉宮門人也均道行不低,以眾敵寡,楚寒與石磯登時陷入苦戰,屢次遇險。然而楚寒儘管看上去隨時有可能不支倒地,但守禦得全無破綻,任眾人狂攻不休,就是不倒。石磯情況同樣險惡,面上妖麗的笑意卻不減半分。圍著她猛攻的幾名紫金白玉宮門人見了,手下都不由自主地緩了一分。別看石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出手可絕不領情,偶有反擊,就幾乎要了一名男弟子的性命。

  楚寒石磯等二人拼力死戰,竟將紫金白玉宮眾門人牢牢拖住,不得寸進。

  “快走!前方有接應!”楚寒只來得及喊一聲,就不得不閉口調息,方能應付周圍的如潮攻勢。

  紀若塵一咬牙,知道猶豫不得,拉著張殷殷和青衣繞開戰圈,繼續向東方奔去。

  碧海龍皇冷笑一聲,喝道:“這就想走了嗎?置本皇于何地?”

  他袍袖一拂,一道碧藍光圈就向紀若塵當頭套下。然而山丘周圍忽然泛起了一層薄霧,碧藍光圈在霧中漸漸淡去,只飛出十餘丈就消失無蹤。

  碧海龍皇一驚,喝道:“何方高人?”

  那人卻並不現身,只一道飄飄渺渺的聲音蕩了過來:“龍皇少說修了百年大道,欺負些後輩象什麼話?還是由我雲中霧嵐來討教一下吧!”

  洛陽城東,基本上是一馬平川。在夜天暗淡紅光的映襯下,遠方的景物依稀可辨。自空中俯瞰下去,紀若塵攜著青衣,正在大地上迅速移動,張殷殷則有如一朵冰雲,緊緊跟在紀若塵身後。

  暗紅夜色下,另有兩道身影分從兩方高速飛來,看路線是要截住紀若塵三人。但二人路線重合,在攔住紀若塵去路之前就已互相發現了對方,於是均改變方向,眨眼間已在一條小河隔河相望。

  河東岸立著一個少女,一頭秀髮高高挽起,在頭頂兩邊束成兩個巨大的羊角,繞以暗金絲線,垂掛著數顆流蘇水鑽。

  她面容豐潤,雙目如杏,大而明媚。她本應是秀麗中透著淡淡甜意,但那一雙眼卻給人以異樣的感覺。若星一般的眼中,透著迷茫、堅定、冰冷、熱烈、殺意,林林種種地混合在一處,實讓人不知如何形容。

  “你是誰?”她聲音也如黃鶯出穀,甜甜的十分動人,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人從中聽到一種異樣的冰寒。

  河西立著的女子素衫如洗,正是顧清。

  她饒有興味地望著河東的女孩,問道:“那你又是誰?”

  那女孩兒黛眉一皺,左拳已悄悄握起,道:“我不管你是誰,我只知道你想搶我要的人。”

  顧清道:“那又如何呢?”

  女孩身形一落,右足在地上輕輕一踏,只聽得轟的一聲響,河東岸驟然塌陷出十丈方園的一個巨坑,那纖弱的軀體瞬間已出現在顧清面前,揮起一拳,向顧清迎面擊來。

  她一隻雪白粉嫩的小拳頭擊出,顧清即覺察有異。拳頭尚在半途,已可聽聞輕微的劈啪聲,拳頭上各是隱隱浮起一層火焰,這非是她真元外放而生的真火,而是由於這一拳蘊力過大而引動外界靈氣彙聚,並由此所生陽火。

  顧清微吃一驚,也不出劍,左手一出,輕輕在女孩的拳上一擋。

  嘭的一聲,一波無形氣勁以二人為中心迅速擴散開來,河岸登時被這道摧枯拉朽的氣勁推出了一圈平地。

  顧清如一片落葉,輕飄飄地升起,退落到三丈之外,方才落下。

  那女孩仍立于原地未動。她看了看顧清,彎彎的柳眉一豎,再次起身,右足飛起,打橫掃向顧清的腰際。這一踢剛剛起勢,空中即響起一陣奇異的尖嘯,數十丈內的景物都顯得有些變幻扭曲。一道暗勁沉凝如山,已先向顧清遞來!

  顧清素手向女孩足上虛虛一按,與那道暗勁一觸,立時又被震得飛起,再次後飄三丈,方才立定。她抬手一觀,見本是瑩白如雪的掌緣上多了一抹豔紅,正徐徐褪去,五指指尖也微有麻木之感。

  顧清望向女孩那一雙變幻不定的眼,訝道:“龍虎太玄經?”

  女孩黛眉一皺,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呼的一聲輕響,她不知如何已繞到了顧清身後,一隻白生生的左手按向了顧清後心。顧清側身要閃,忽然發覺周圍氣勁都已凝固,一時竟動彈不得。

  女孩那一隻嫩如春筍的手,無聲無息地按在了顧清後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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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六

  紀若塵早察覺這方已有一道異樣的靈氣升起,但這一個漫長的夜晚,最不缺少的就是各門各派的修道者,他最不願意感應到的就是非同尋常的靈氣。

  眼見時機緊迫,也容不得紀若塵細想。他腳步稍頓,雙手一撈,乾脆將青衣打橫抱起,隨即足下加勁,若一道輕煙般向遠方飄去。

  此地已屬洛陽週邊,然紀若塵三人走得並不順暢。一路上,雖沒再碰到如碧海龍皇之流的高人,但人數眾多的小門派的修道者也著實令人難以招架。幸得紀若塵玄心扳指中還有不少威力強大的咒符,在洛陽城對付穢物時用不大到,對付這些修道者可正對路。是以他道行雖然比不過這些修道者,可是鬥起來卻依然大占上風。這些無名小派的修道者咒符法寶之少之弱,已非寒酸二字可以形容,簡直讓紀若塵大開眼界。至此,紀若塵方才意識到道德宗的富足無雙。

  然而這些修道者有若蝗蟲壓境,越來越多。尤其在紀若塵等人露了形蹤之後,四下的修道者更是如飛蠅逐臭,紛紛聚攏過來。好在道行高深一些的修道者不是陷在洛陽,就是正打得熱鬧,紛至遝來的修道者已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但他們數量實在是太多,紀若塵連破三道封鎖,衝殺十裏,血染青衫,終於腳下一晃,險些栽倒在地。他吸一口氣,胸中卻湧上一股鹹甜,當下即知真元已然耗盡。他正想趁敵人未來襲之前補充一下真元,卻發現玄心扳指中的丹藥、咒符已所餘無幾。紀若塵心下一怔,此去漫漫,敵兵如潮,又該如何將餘下的路走完?

  突然,紀若塵心中一冰,一道靈氣正疾向他後心沖來!他趕忙轉身,待要應敵。豈料他體內真元已枯,回身之際,只覺眼前一黑,差點暈去。

  青衣眼睜睜看著一個周身青煙繚繞的精瘦漢子迅疾逼近,而紀若塵卻呆立原地,毫無反應。當下心中一急,再也顧不得其他,纖手一揮,一根繞指青絲已化作混沌鞭,向那人當頭擊落!

  那漢子見她道行極低,這一鞭倉促間揮得有氣無力,甚而沒有鎖准他的氣息方位。可是混沌鞭寶氣有異,一望而知,青衣偏又是極美麗。那漢子吞了一口氣,加速前沖,心中已在妄想著美人異寶統統收入囊中。

  哪知這一鞭將將落下時,忽然通體透出淡淡青光,青光幽幽,有如磷火;鞭體靈動,恰似遊蛇。那漢子身形驟然定住!他仍保持著跨步飛掠的姿勢,卻分毫動彈不得!

  長鞭落處,激起轟然一聲巨響!但見得地面泥解,如岩漿滾湧,層層翻疊,沖天而起。夜天黑地之間驟然張起兩幅巨型泥幕。

  正在激戰中的張殷殷驚起回首,一時間也只看到那濺起十余丈高的泥沙,內有絲絲青光透出。紀若塵與青衣皆沒入泥沙之中,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頃刻間泥塵散去,紀若塵與青衣二人灰頭土臉地立在原地。紀若塵一臉愕然,青衣則面色蒼白,柔弱的身子若風中柳擺,不住在輕輕顫抖著,一雙纖手緊緊地握住混沌鞭鞭柄,指節盡皆青白。她雙目緊閉,貝齒緊咬,一點不敢看一看自己的戰果。

  混沌鞭通體仍透著淡淡的青色光暈,宛如靈蛇般在空中游走不定,似對剛才驚天一擊仍是意猶未盡。

  在青衣面前出現了一道深五丈、長三十丈的深溝,溝中泥土全被催化成一片片亮閃閃的晶狀物,不時冒出縷縷青煙。剛剛那飛身來攻、正做著春秋美夢的漢子早已消失無蹤,連一片破布、一塊碎骨都沒有留下來,顯然已在混沌鞭下魂歸極樂。

  望著那仍躍動不休的混沌鞭,三人周圍十余個修道者呆然站立,一個個宛若泥塑,神色駭然。也不知誰乍然一聲大喊,驚醒這丟掉三魂七魄的一干人等,他們方才省悟過來,立刻掉頭就跑,讓張殷殷追之都有所不及。

  “我……我殺了人嗎?”青衣顫聲問道,雙目猶自緊閉,說什麼也不肯睜開。

  張殷殷拉住了青衣的手,輕聲地道:“沒事的,他已經跑了。”

  “是嗎?”青衣緊繃的心緒稍稍緩解,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乍見面前深溝,臉色又刷地白了下去。

  此時紀若塵先前服下的丹藥藥力已開始發散,真元徐徐生出。他拍了拍青衣的手,也寬慰道:“別看了!那人剛剛已經跑了,別放在心上。走了,我們不能再耽誤了。”

  青衣嗯了一聲,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纖手一收,混沌鞭又化作一根青絲回到了她的頭上。

  三人行出裏許左右,茫茫夜色中隱現一點燈火,又有影影綽綽的房屋樓宇,看上去是一個小鎮。鎮口高挑一盞風燈,在夜天中輕微擺動,燭火也時明時暗,卻也不曾熄滅。昏昏暗暗的燈光下掛著一面招客旗,上書“悅來客棧”四個大字。紀若塵眼力過人,儘管燈火極是昏暗,但一眼望去已看清這面招客旗旗邊破爛,顏色也褪得七七八八,顯然已很有些年頭。

  青衣累得不輕,紀若塵和張殷殷真元也已耗盡,突望見這一盞燈光,都不知不覺間生出一點歸鄉之感。

  小鎮的東方處忽然升騰起一道玄黑巨浪,雖然相隔甚遠,但那滔滔殺氣已隱隱傳來。紀若塵心中一凜,知道又有一位道行高深之人到了。這玄黑色的冥河之水看起來十分眼熟,依稀讓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幕。只是今日的冥河波濤色作玄黑,凝而不散,雖不似五年前那般鋒芒畢露,卻含威不放,境界顯然要更勝一籌。

  張殷殷和青衣見紀若塵停步不前,都順著他的目光向東望去。她們儘管靈覺皆是十分出眾,卻除了一片茫茫夜色外,什麼都看不到。

  看著那一道冥河波濤,紀若塵苦笑一下,道:“我們去那間悅來客棧歇歇吧。”

  張殷殷和青衣都甚感奇怪,為何不繼續趕路,反倒要停下來休息。但見紀若塵已向那客棧行去,她們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紀若塵本意是想這小鎮乃是百姓聚居之地,那人就算動手,多少也會有點顧忌。如此一來,他才好趁亂突圍,至不濟也要拖延上一點時間再說。

  裏許路途,對修道者來說不過是片刻間事,轉眼間紀若塵三人已立在悅來客棧之前。

  這等小鎮的客棧又能大到哪里去?只是距離洛陽較近,地處東西要衝,是以才比尋常小店大了一些。這悅來客棧壘土為牆,前後三進。院落頗為寬大,東牆處有水井一口,古木數株。中進正堂乃是給客人們用飯打尖之所,後院和兩側廂房看來就是客房了。此時早過子夜,客棧正堂上了半邊門板,只留下半邊門戶供客人出入。堂中燃著一盞長明燈,忽明忽暗,雖不甚亮,但在這中夜之時看著卻十分溫暖。

  紀若塵三人甫入院,門口拴著的一頭黃狗就睜開睡眼,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紀若塵信步走入正堂,見內中放著六七張桌子,只一個身著跑堂裝束的瘦弱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他一見客來,趕忙揉揉惺忪的睡眼,迎上來陪笑道:“幾位客倌,要住店還是用飯啊?”

  在這少年身上,紀若塵恍如看到當日的自己,於是微微一笑,道:“泡一壺茶,隨便弄點吃的,我們歇歇就走。”

  那少年應了,自行去後廚準備。這種時候最多有點醬菜冷肉,也別指望著能有什麼好酒好菜,況又是如此簡陋粗鄙的小店。當然,紀若塵三人也非是為了吃喝而來。

  三人剛一在桌邊坐下,紀若塵已感應到小鎮中現出點點靈力,有如天上繁星。他一邊暗運法訣,催化體內藥力,以求儘量恢復些真元,一邊向青衣道:“青衣,現在情勢不妙,你還能傳訊給你的叔叔嗎?”

  羅然門一役,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豪勇讓紀若塵大開眼界。此時哪怕僅有一個洪荒衛到了,又何用畏懼這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只是從洛陽出來這麼久,也未見一個洪荒衛來到,若非青衣無法傳訊,就是洪荒衛不及來援。是以直到這山窮水盡時刻,紀若塵才有此一問,並未抱多大希望。

  果然青衣搖了搖頭,輕輕地道:“我已經傳訊給叔叔,可是不知為何,叔叔一直沒有回應。對不起……”

  此時那少年已從後廚走出,端上一壺熱茶,一壺燒酒,四樣冷盤,倒端端是茶釅酒香,菜色精美,很是與這客棧破爛外貌不符。

  紀若塵思忖片刻,方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能事事都靠著你叔叔。嘿,道德宗怎也是天下正道之首,卻沒想到會給這麼多人欺上頭來。青衣,殷殷,一會兒恐怕我就護不了你們了。亂戰一起,你們就向東突圍,不要管我。他們並非為你們而來,你們應有機會逃得出去。”

  張殷殷咬牙恨恨道:“這些無名鼠輩就算一時得逞也不要緊,日後父親自然會找上門去,拆了他們的祖宗牌坊!”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大笑:“小姑娘的狠話是沒錯,問題是你父親到時上哪找得我們去?”

  轟然一聲大響,板門破碎。木屑紛飛中,一個粗豪壯漢大笑著走入,在三人對面的一張桌子上一坐。這壯漢身著皮衣,道行頗高,身後還跟著三個同樣裝束的人,看來不是朋友,就是同門。他向三人看了一眼,目光在張殷殷和青衣臉上逡巡來回數次,方才舔了舔嘴唇,笑道:“真沒想到,世間還有這麼標緻的小姑娘!不過老子要的只是那小子和他身上的寶物,你們只要乖乖走人,我也不會為難兩個小姑娘。當然,若你們定要跟來,老子也歡迎得很啊,啊哈哈哈!”

  就在此時,客棧中的少年忽然怯怯地問了聲:“這位客官……您要喝酒……還是住店?”

  那大漢重重一拍桌子,怒喝道:“喝什麼鬼酒!再在這囉嗦,小心老子收了你的魂魄,用離火煉你百日!……咦?”

  他忽然聞到一股異樣酒香,這酒香也恁奇,一鑽入鼻,即散得通體舒暢。這壯漢往那紀若塵桌上一望,訝然道:“倒看不出這破爛店子,居然也有幾樣好東西!”他又看向那少年,大聲吩咐道:“好,小二,把你們這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給老子端上來!”他聲若洪鐘,震得這小店屋樑上的灰簌簌落下。

  那少年戰慄不已,一陣風似的躲入後廚去了。

  此時客棧外又傳來一陣陰笑:“胡老大,你不要這兩個小姑娘,我要了成不成啊?”

  那粗豪壯漢聞聲色變,只是重重哼了一聲,也沒多言。顯然也對來人十分忌憚。

  四位身著麻布長衫的中年人魚貫走入店中,也尋了張桌子坐下,為首那人滿臉堆笑,眼中卻分毫沒有笑意。他一進客棧,雙眼立刻睜得老大,不停地在張殷殷和青衣身上看來看去,再也挪不開目光,口中嘖嘖有聲。

  張殷殷冷冷一笑,忽然挺直了身子,向他回望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那人立刻全身一顫,緊緊閉住了雙眼,口中喃喃地道:“好厲害的勁道!吃不消,吃不消!”

  這人實也不簡單,竟然能如此輕易地從張殷殷天狐之術中抽身而出。

  紀若塵手持茶杯,只是凝望著杯中其清如水的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那少年又從後廚走出,將一壺酒和四樣冷盤放在了那粗豪壯漢的桌上。他一放好酒菜,就想溜回後廚。哪知那身著麻布長衫之人雙目不開,就將少年一把提了過來,道:“把那桌上的酒菜一模一樣的給我們也來一份!”

  少年嚇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回後廚去了。

  在這本不應有客的時候,悅來客棧卻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轉眼又來了三撥人馬,有二三人的,也有七八人的。他們不管人多人少,都各據一桌,轉眼間將小小的客棧正堂擠得滿滿的。

  人一多,客棧中反而安靜下來,除了初坐下時點菜要酒外,就再無人作聲。各路人馬你盯我,我瞪你,殺氣漸生,反而把正中的紀若塵三人忽略了。

  只把那送菜上酒的少年累了個半死。

  然而這還不算完,眨眼間又有三撥人擠進了客棧,四顧之下,卻發現堂中只余一張桌子。當下都向那張桌子擠去,三方十人才擠出兩步,就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轉而相互瞪視,爭吵了起來。

  “就憑你們玄元殿,也想來此分一杯羹嗎?”

  “怎麼,遺照宗何時變得如此蠻橫了?我們玄元殿雖小,可也不畏懼強梁!況且老夫怎不記得貴宗已能號令天下了?”

  “呀呀呸!你們都讓!這張桌子當然該是我三極宮所有!”

  就在三方吵吵鬧鬧之際,忽然有一物從門外飛來,端直落在了那張桌子正中,竟發出有如雷鳴般的一聲悶響!一道寒氣隨即從那物中散發出來,內中蘊育的無窮潛勁不光將相爭的三方人眾紛紛推開,也將相鄰兩張桌子上的人一併沖得東倒西歪。

  客棧中登時亂成了一團,你擠到我,我踩了你,好不容易眾人才罵罵咧咧,立定坐穩,再向那張桌子一望,登時人人倒吸一口冷氣,所有不清不楚的話都吞落肚去。

  桌子的正中,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把古劍,劍鞘上那‘玄冥伐逆’四個篆字,殺氣騰騰,異樣的刺眼。

  “這張桌子當然是我的。”一個冰冰冷冷的聲音從客棧外傳來。

  眾人大驚轉頭,這才發現一個如冰如劍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立在客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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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七

  劍芒。

  無以計數、縱橫交錯的劍芒!

  所有的劍芒聚合一處,驟然亮了十倍,一時間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將洛水之畔那道沖天的寶光給壓了下去!

  劍芒一閃而逝,玉虛真人現出身形,當空飄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勢。在他雙肘及雙膝處各伸出十餘道淡黃色有若透明的飄帶,在空中緩緩舞動。

  兩道細細的血流從玉虛真人鼻中緩緩淌下。他並不擦拭,列缺古劍一提,遙指對面立著的一個老者,冷道:“無垢山莊雖素來與我宗不睦,但您若再進一步,從此可再無相見餘地!還請忘塵先生三思!”

  忘塵先生面色如玉,鬂發高高挽起,僅以一截松枝別住。他身著牙白織綿龍紋長袍,手持一口淡黑古劍,神情從容,意態逸奇,猶勝玉虛真人三分。

  他嘴角一扯,輕笑道:“自當年那件事後,我本就沒想著還要和貴宗留什麼相見餘地。”

  參星禦天大陣周圍依然是星光點點,雷聲隆隆,又時時有陣陣冰雨落下。歸元洞府王天師儘管攻勢如潮,但威勢十之**都被參星禦天陣給抵了過去,實在擋不得時,太微真人才會偶爾出手抵禦一下。

  陣外玉玄真人已盡落下風,只得以一把玉劍守緊八方之位,苦苦抵禦著魏無傷的狂攻。但她道法劍術以綿密悠長見長,看似情勢危急,但再支撐個把時辰還是絕無問題的。

  夜空中二十八顆參星迴旋飛舞,一道道光跡忽亮忽黯。參星明暗之間,早已將十余位修道者送上了不歸路。修道者一旦被這二十八顆參星擊中,一團光影爆過後直接就是形神俱滅之局。是以後來有一些反應快的修道者,剛被參星襲中,立刻以兵刃反刺自身,只希望能搶得一點輪回的可能。

  光跡湮滅又生成。

  自開戰以來,道德宗鎮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隕落,但大陣外圍攻的修道者們也早已不復先前的英勇。神物再好,總好不過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數雖眾,道行雖高,但畢竟是烏合之眾,在道德宗不動如山的意志前,終於有了退縮。

  玉虛真人又向忘塵先生冷笑道:“難道你以為你能從這參星禦天陣奪走神物嗎?”

  忘塵先生微笑著,傲然說道:“我可非是為神物而來,不論它是什麼,我都不感興趣。”

  玉虛真人喝道:“那你這卻又是為何?”

  忘塵先生未發一言,卻身形忽動,已直沖入下方寶光當中!

  玉虛真人雙瞳急縮,列缺古劍一領,身周飄翎舞動,徐徐降下。

  他並不著急。

  篁蛇神物又豈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畢,寶氣仍未完全收斂。縱以忘塵先生道行之強,一觸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寶氣擾亂。玉虛真人只消守候一旁,忘塵先生就休想攜寶而歸。身帶如此神物,還能擋玉虛一劍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虛自以為一切皆在掌控中,正準備伺機而動。哪知他面前突然寶光驟亮,一道無法言喻的寶氣撲面而來!玉虛只覺得周身真元如沸,駭然之下,忙讓到了一旁。

  呼的一聲,神物有若一顆流星,沖天而起,所過之處,所有修者無不紛紛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開的,則再也控制不住體內真元,一頭從空中栽下。

  於是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神物越飛越遠,轉瞬就消失在天際。

  忘塵先生身形如煙,向參星禦天陣外沖去,長笑道:“我並不想要神物,只是想讓你們拿不到它而已!”

  他話音未落,玉虛真人的劍芒已銜尾追來,眨眼之間,列缺與淡墨色古劍又已相擊三次!

  忘塵先生速度驟然加快,如流星般遠遁,剛才的一聲長笑猶在空中回蕩,只遁去的方向上一溜血霧漸漸散開。

  此際景霄真人正自目送著虛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遠去。他看似平靜,然而卻絕不輕鬆。神物沖天而起時,連他也受到波及,眉心鳳冠忽隱忽現。就在這前防虛玄、後禦寶氣的刹那,景霄真人忽覺後心一點刺痛,然後周身真元極速潰散!

  這一刻,萬籟無聲。

  他低頭看了看胸口露出的一截暗淡無光的劍尖,五指輕握松紋古劍,淡淡問道:“是哪位高人?”

  背後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貧道虛無。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見得。”

  背後那人並未作聲,瞬間抽出長劍,就隱沒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額心鳳冠隱去,雙目漸漸黯淡無光。他低低地道了聲:“殷殷,星藍……”就此閉上雙眼,徐徐當空墜落。

  此時,洛陽郊外已是燈火俱滅,萬籟俱寂,惟悅來客棧中燈火通明,在無邊的茫茫夜色下格外顯眼。

  此際夜天燃火,地湧血泉,也惟有這間客棧才是血海中一座孤島。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來!不然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女孩怒叫著。

  她也只能怒叫。

  女孩如一只小貓樣,後頸拿在顧清手中,手足軟軟垂落體側,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用言語威脅顧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脅實在有限得緊。

  顧清靜立於沉沉的夜空中,左手負於身後,右手提著那女孩,只顧凝望著遠處下方悅來客棧的一點燈火,對女孩的百般威脅置若罔聞。

  女孩兒叫嚷半天,見顧清全然不理會自己,順著她的目光,也向客棧望了一眼。一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裏,臭女人,快帶我過去!若是讓他走掉了的話,我一定把你剝皮抽筋……”

  顧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來,你居然敢去悅來客棧捉人。”

  女孩怒道:“為什麼不敢?不就是間小小客棧嘛,我怕什麼?天下間只怕有千萬間悅來客棧,這間難道有何不同嗎?你這個無胸無膽的臭女人,你不敢做的事,別以為天下就沒有人敢做了。”

  顧清哦了一聲,面上終於有了些表情,低頭饒有興味地問道:“難道你的很大嗎?”

  那女孩把胸一挺,儼然道:“當然比你的大!”

  顧清聞聽,嘴角微微一翹,將那女孩提轉過來,竟將手探入她領口,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方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女孩一時呆住,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尖聲叫道:“你……你這個邪惡的女人!你又能有多大,居然這麼說我!……”

  顧清輕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兒眼見顧清轉身飛走,急得大叫:“他還在客棧裏呢!放我下來,你不去我去!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放我下來!有本事我們再打一次啊!剛剛若不是你投機取巧,怎麼贏得了我?你這算什麼本事!”

  顧清只是提著她向南方飛去,淡淡說道:“再打十次也是一樣。今晚既然悅來客棧開在了這裏,我們還是離得遠些為妙。你可不對悅來客棧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間客棧,只好躲得遠些了。”

  顧清不再理會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頃刻間已向南飛出數十裏,方立定身形,當下手一松,啪搭一聲,那女孩一頭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痹片刻後才消,這才掙扎著站起來,怒視顧清,想要上前動手,可是又有些猶豫。

  顧清淡然道:“就憑你那才修成第一重的龍虎太玄經,也想闖悅來客棧?只消進了悅來客棧,你那恃之橫衝直撞的歸魂咒可是會立刻失效的。我言盡於此,你若還想去悅來客棧,儘管去好了。”

  那女孩驚道:“你……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顧清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邪惡的女人!你要去哪里?”

  “求援。”

  女孩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又高聲喊道:“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問嗎?”

  顧清頭也不回,淡然道:“沒必要知道。”話音未落,她已飄然遠去。

  女孩頓足怒道:“我叫蘇蘇……你,你,你聽見了沒有!……臭女人!你給我等著,總有一日,我要你主動問我的名字!咦,對了,你、你又是誰?”

  蘇蘇回首向悅來客棧的方向望了片刻,猶豫再三,終放棄了上悅來客棧拿人的打算。歸魂咒乃是她師門秘技,若遇險兵解,魂魄可即刻回歸。那時再以玄香穀中獨有的千年空冥果置於歸元混天陣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蘇蘇即可複生如初。若在悅來客棧內歸魂咒真的會失效,那就真如顧清所說,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悅來客棧。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壓抑的死寂。儘管燃了七八盞油燈,堂內明亮卻絲毫未增,反讓人覺得越來越是昏暗。是時,幾十道目光俱鎖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於那悶頭品茶的紀若塵三人倒沒人理會。

  這時一個老者長身而起,抱拳道:“雲仙子,江湖上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勞一場,死傷門人不在少數,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寶,總不好兩樣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將這兩個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話一出口,眾人立刻紛紛附合,點頭稱是。

  雲舞華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著一個茶杯,正自慢慢地品著茶。她一襲黑衫,肌膚蒼白,如冰的玉顏見不到一絲血色,有如大病初愈一般。

  古劍天權橫放在她面前,昏暗燈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個古篆中如燃著淡淡的火焰。

  雲舞華面無表情,直到客棧中逐漸安靜下來,才冷冷地道:“再說最後一次,這三個人我都要了。”

  此言一出,客棧中人登時如炸了鍋的螞蟻,再也坐不住了。一個大漢起身喝道:“雲舞華,你莫在這耍橫!你就是再強凶霸道,也敵不過我們這麼多人吧?小心我等一擁而上,先把你放翻,然後再商議怎生分人分寶!”

  雲舞華眼皮也不曾稍抬一下,只是淡道:“若你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將這三人讓與你們好了。只是還望各位回去轉告同門,日後下山行走千萬不要落單,家眷親屬也莫離開山門一步。那時可休怪我不講道義規矩,不將諸位滿門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殺個精光,天權誓不回鞘。”

  一番狠絕之語,直驚得眾人又急又怒,紛紛喝道:“你無垢山莊再怎樣也不能這麼蠻橫霸道!”

  雲舞華只是品茶,雙目低垂,對於眾人喝罵充耳不聞。而這些人儘管群情激奮,卻無一人真敢上前動手。

  雲舞華道行深湛,已隱隱有淩駕於二等門派老一輩人物之勢,又掌著凶兵天權,行事從無規矩可言,偷襲埋伏都幹得出來。被這等人盯上,的確是終生不得安寧。假以時日,一些小門小派還真有可能被她單身只劍給滅了。

  紀若塵聽得這番話語,又見眾人反應,倒沒想到雲舞華的威脅居然如此有效,當即若有所思。眼下這些修道者利慾薰心,早已不顧後果,也惟有這等絕人門戶的脅迫,方會讓他們有所顧忌。

  但說著說著,不知為何,這些修道者又漸漸焦躁起來。一個接一個站起身來,逐漸向雲舞華逼近。雲舞華一聲冷笑,也緩緩起身,伸手抓向天權古劍。然而手到半途,她卻忽然身軀一晃,險些栽倒在地,全仗著以手支桌,才沒有真的摔倒。她臉現訝色,雙眼卻漸漸混濁。

  周圍人一見,登時又驚又喜,叫道:“先把這婆娘給收伏了!”當下就有三四人撲了上去。

  嚓嚓嚓!數聲輕響過後,幾道縱橫黑氣驟現半空,旋即為大片大片升騰而起的暗紅所浸,沒了蹤影。那暗紅卻不減蔓延之勢,在客棧中不住渲染彌漫開來。

  暗紅湧動中,雲舞華衣裙飄動,掌中天權古劍冥氣繚繞,指向面前諸人!那剛剛急不可耐撲向她的幾人均呆立片刻,隨後慢慢倒下。眾人耳聽得幾聲輕微的喀嚓,便見得那幾人已是四分五裂,頭顱、肢幹滾落一地,地上大攤大攤的殷紅流淌開來。

  雲舞華端立不動,纖纖五指卻突然一松,嗆啷一聲,天權古劍竟然脫手,斜插於地!

  雲舞華晃了一晃,極力想要睜開雙眼,卻終還是支持不住,踉蹌倒地。

  她這一倒,有數人立時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數人卻茫然四顧,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他們眼前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又覺得整間客棧都暗了下來。

  撲通聲接連響起,不斷有人栽倒在地。那數人剛把雲舞華拉起來,正欲用法寶加以束縛,也是眼前一黑,先後栽倒在地。

  紀若塵眼見眾人紛紛倒下,心下大驚未已,就又見張殷殷和青衣嚶嚀一聲,也先後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他細細品味唇舌之間,果然在一縷鬱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一絲淡淡的酸甜味道。這味道極是熟悉,只因他幼時曾經偷偷嘗過這種味道,結果不光昏睡了一下午,還被一盆冷水澆醒過來。那時剛入隆冬,這當頭一盆冷水的滋味,紀若塵可是終身難忘。

  “蒙汗藥……”他心中剛剛浮起這幾個字,就只覺一陣眩暈沖上頭頂,全身軟綿綿地就要睡去。

  紀若塵一驚,運起三清真訣,眩暈卻越來越重。他忙又換成解離訣,這才感到眩暈漸去,藥力漸消。

  客棧中還有四五人與紀若塵一樣,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但仍掙扎著不倒。他們各自運功服藥,竭力與藥效對抗,逐漸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時,雲舞華輕哼一聲,也扶著頭掙扎站了起來。

  店中忽現出一道身影,慢吞吞、無聲無息地在店中繞了一圈。

  撲撲撲數記悶聲響過,站立不倒的人都悶哼一聲,又軟軟地倒了下去。雲舞華纖手後揮,想要擋格什麼,卻擋了個空。她一聲呻吟,再一次軟倒在地。

  紀若塵只覺背心一緊!這是一種極為微弱異樣的感覺,因他實未能從背後感應到分毫靈氣真元的氣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異樣。

  紀若塵忽然向前一俯身!

  一道微風掠來,拂起了他頸上的幾根發絲,同時背後響起“咦?”的一聲,顯然身後那人對偷襲落空頗為驚訝。

  紀若塵心中暗自慶倖,剛準備反擊,忽然後腦上毫無徵兆的一記震盪,耳中嗡的一聲轟鳴,眼前登時黑了下去。

  依稀間只聽得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嘿嘿!就這點本事,也想避過俺的無雙棍?”

  這聲音好熟……紀若塵迷迷糊糊地想著。

  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紀若塵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絲光明。

  周圍不斷傳來的嘈雜聲音,讓他的神志漸漸回醒過來。他又感覺到腳上傳來一股力道,似乎身體正被人拖動著。

  隱隱約約之間,紀若塵又聽到了那道熟悉之極的厚重中有淩厲、雄霸中帶殺機的聲音:

  “快把這頭小肥羊給我拖到灶邊去,水都燒開半天了!幹什麼都是磨磨蹭蹭的,要你有什麼用?都大半年了還學不會怎麼幹活,白費了我那許多的乾飯!”

  紀若塵立時感覺到腳上傳來的力道大了許多,身體的挪動也快了許多,很明顯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時又有一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唉,一個月沒生意上門,沒想到一來就是一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這是最後一頭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鍋,早點弄完,又好開店了!”

  一個尚帶三分稚意的聲音唯唯喏喏地應了。

  那雄渾厚重、潛威無倫的聲音又起:“你都收拾乾淨了?”

  “嗯,老規矩,男的當肥羊,女的現下都扔在廂房裏,等會剝光了轟出店去。”

  雄渾聲音立刻高了一倍:“你個死殺胚!敢動什麼壞腦筋,仔細你的皮!幹站在那幹什麼,還不快把這頭小肥羊下鍋!這小子油滑得緊,你可給我小心著點,別總惦記著那幾頭小騷狐狸!”

  紀若塵忽然覺得脖子一緊,已被人一把提起,緊接著一隻滑滑膩膩的手伸進他懷中,開始解起他衣服來。他左半邊身子奇熱無比,看樣子那口燒著滾水的大鍋就近在咫尺。

  一想到燒水下鍋,紀若塵猛然心中一驚,立刻清醒了過來,大叫一聲:“不要!掌櫃的,夫人!是我啊!”

  紀若塵猛力一掙,已脫了束縛,站定在了地上。這時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廚房之中,房中一邊立著一個瘦弱的中年男人,雖已五年過去,但那副陰險猥瑣的相貌未有分毫改變,正是當年龍門客棧的掌櫃。另一邊則立著一個高大健壯、氣勢如山的婦人,直比紀若塵還高出了半個頭去。她只這麼一站,周圍十丈之內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廚房一角則縮著那跑堂打雜的瘦弱少年。

  紀若塵乍見掌櫃夫婦,又驚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顫聲道:“掌櫃的,夫人,你們沒死?我……我是……”

  一時間他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當年龍門客棧只他一個夥計,掌櫃夫婦不管吩咐什麼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稱呼,也就是小雜種三字而已。

  掌櫃夫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道:“原來是你這小雜種啊!怎麼,你就這麼盼著老娘歸天?”

  紀若塵連忙搖頭,迭聲道:“不!不!不!夫人當然是長命萬年!我……我……”

  紀若塵本以為掌櫃夫婦已死,沒想到竟然在這悅來客棧重逢,回想起幼時的養育之恩,他一時心中激蕩,眼圈已有些發紅,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掌櫃的也認出了紀若塵,於是用力一拍紀若塵的肩,險些將他拍了個跟頭,一邊道:“原來是你小子!五年沒見,已經長得這麼高大了,裏裏外外都是一股肥羊的味道,倒險些認不出你來!若不是你醒得早,剛剛可就把你下鍋了!”

  紀若塵向旁一看,果然好大一口鐵鍋架在灶上,灶中火光熊熊,鍋內熱氣騰騰,水燒得正沸。熱氣中飄著一種淡淡的異樣香氣,紀若塵跟紫雲真人學過多年丹鼎,一聞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氣。這種藥草並不稀奇,摻在熱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滾,藥力就越是厲害。倘若剛剛紀若塵被扔入那鍋中,定已在昏沉之中被煮得熟了。

  紀若塵暗叫僥倖,心中又惦記起青衣和殷殷,忙問道:“掌櫃的,您這些年生意怎樣?剛剛隨我進店的那兩女孩子呢?”

  一聽到紀若塵問他生意,掌櫃的當下笑得黑面開花,一雙小眼更是眯成兩條細縫,連聲道:“和你同來的那兩個小姑娘被幾個很是厲害的傢伙搶走了,那些人看起來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一夥的,你不用擔心了。至於其他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乾乾淨淨了。這些年店裏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來來來,我帶你四處看看去!”

  他也不由紀若塵分說,一把拉著他出了廚房,指著後院一塊綠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這裏的人嘴刁,可不能再賣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這裏以後,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爛,埋在後院作肥料。你看我這一塊菜地,長得多好!”

  果然是一塊好菜地!

  每一株青菜皆長得高大粗壯,似乎在比著往上長。每一片葉子都綠得發亮,隱隱滲出絲絲油意。只是看著如此好菜,紀若塵頭皮不禁有些發麻。

  掌櫃的又將紀若塵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從懷中掏出一本舊書,遞到紀若塵面前,低聲說道:“我近來剛得了一件寶貝,你看!”

  紀若塵拿過來一看,原是一本《紫微風水命相》。這類相書在民間也是隨處可見,原是那些半吊子風水先生為糊弄愚民百姓,騙取幾個錢財而纂,又哪里是什麼寶貝了?他翻開一看,果真如此,當中內容錯漏百出,通篇俱是誆人之語。

  他正看得一臉愕然、目瞪口呆之際,掌櫃一把將書搶了回來,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然後四下一指,傲然道:“你看我這間客棧,東井鎮青龍,西廂壓白虎,後院浮玄龜,前門雕朱雀,那是四靈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難晦、地裂猶堅啊!”

  紀若塵定睛望去,其他三瑞沒有看見,倒的確是在一扇院門上看到一個雞不象雞、鴨不像鴨的東西,看來這就是掌櫃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斬縱橫,多半是出自後廚那把鑌鐵厚背砍骨刀。

  掌櫃的又道:“說起來你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當年走的時候面有福相,怎麼現在忽然滿臉晦氣了?待我看看……嗯,你命宮竟有四大凶星聚匯,倒也少見。”

  紀若塵苦笑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那掌櫃的意猶未盡,又向那面招客旗一指,道:“自得了這樣寶貝後,我潛心推算一月,就把龍門客棧改成了悅來客棧,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書。怎麼樣,鐵勾銀劃吧!四瑞收好,這面旗再一掛,光憑悅來客棧這四個大字,那就是風翔雲動、八方財聚啊!我開店本是十年遇一大劫,此刻承天之運、秉地之傑,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一劫!啊哈哈哈!”

  掌櫃的長笑未已,就聽後廚中傳來一聲獅吼:“張萬財!就你那點破本事還敢賣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脈乾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你這幾筆破字一寫,十年大劫多半被你改成了五年之災!”

  掌櫃聞言,當即勃然大怒,道:“你這婆娘懂得什麼,沒的烏鴉嘴!”

  他仰頭看了看夜天,心中又著實有些不穩,於是掐指一算,不由得大驚失色:“糟糕!就快滿五年了……”

  話音未落,夜空中忽然傳來“咻”的一聲尖嘯,隨後一顆閃亮流星出現在天際。這顆流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對著悅來客棧飛來!

  掌櫃的和紀若塵大吃一驚,紛紛躍出客棧。還未等他們跳出院牆,就聽得轟的一聲,背後一道熱浪襲來,將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磚石灰土,爬起身來,回頭一望,驚見悅來客棧幾已蕩然無存,只有一間廂房倒還完整無損,只是已落在十餘丈外。客棧的正中央有一個淺坑,內中落著黑乎乎一塊尺許方圓的東西。

  這悅來客棧倒似建在一頭巨獸身軀上一般,此時坑中不住湧上滾滾血漿,轉眼間就沒了小半個坑,仍沒有止歇之意。

  此時邊上一堆磚石拱動,掌櫃夫人灰頭土臉地從中鑽了出來。看著一地的瓦礫碎磚,她竟罕見地沒有發火。

  掌櫃歎一口氣,到血坑中撈起轟塌整間客棧的物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才歎息一聲,隨手塞到了紀若塵懷中,然後向那間廂房一指,道:“裏面還捆著幾口小羊,怎麼處置,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掌櫃夫婦對望一眼,又一起長歎一聲,竟不收拾任何東西,就此遠去。

  紀若塵抱著懷中那又象鐵盤、又似魚鱗的物事,呆了片刻,這才叫道:“掌櫃的,夫人!你們去哪?”

  “開店!”

  紀若塵悵然若失,呆呆立著,直到掌櫃夫婦的身影徹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許是掌櫃夫婦的聲音太過有穿透力,陣陣夜風,仍斷斷續續地載來兩人聲音。

  “看來悅來客棧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鑽研相書,看再取個什麼名字好。你說是叫高升客棧好呢,還是叫有間客棧好?”

  “……短命殺胚,你還想變成三年一禍嗎?”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10:54
章二十六 抉擇 上

  修道中人最怕的是什麼?天劫,散魂,還是形神俱滅?

  紀若塵盯著眼前跳躍不定的火焰,反復地思索著。最終的答案倒有些令他哭笑不停,那就是修道之士最怕的並非是形神俱滅,而是如他現在這般,

  萬劫而不復。

  紀若塵於紫微鬥數也知曉一二,自掌櫃的說他命宮竟有四顆凶星後,剛剛自已也推算過一回。以心眼觀之,他本命宮中迷霧重鎖,只能隱約看到四顆命星,但具體是哪四顆可就看不出來了。直到這時,紀若塵才省起忘記問掌櫃的看到的是哪四顆凶星。

  而且有一點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用過凶星入命之法兩次,怎麼會引來四顆凶星?這凶星入命之法乃是道德宗太清境修至盡頭的弟子皆可研習之術,但有天份運用此法的十中無一。這一法門一旦施用,施術者借助凶星入主所帶來的沛然靈氣凶力,道行可瞬間直升,乃是道德宗弟子用來與敵偕亡的法門。凶星入主後並不會離去,修道者自此將劫難重重,再無得窺大道之望。

  只不過道德宗典藉中沒有說明連用兩次凶星入命會怎麼樣,也無這方面的記載。

  凶星入命之法創於七百年前,其時道德宗泱泱巍巍,早成天下大派,需要道德宗弟子用此法去拼命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因此也就沒有相應之記載。

  此時旁邊傳來一聲呻吟,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紀若塵面前架著一個小小的三足金絲架,下面擺著一顆炎珠,正不住噴射著細細的火焰,炙著架上的一尊青銅鼎。紀若塵見鼎中藥汁已沸,提起小鼎,將內中淡藍色的藥汁滴在金盤上,一邊淡淡地道:“別掙扎了,再怎麼努力也是沒用的。”

  三尺之外,雲舞華軟軟地躺倒在稻草堆上,雙手雙足上各刺著一枚金針。她眼神中尚是一片茫然,一再掙扎,也只能略略抬起頭來。聽到紀若塵的話後,她明顯的吃了一驚,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清醒過來。然而她仍是頭痛欲裂,顯然還未能從藥性與悶棍的雙重打擊下恢復過來。

  “這是哪里?你……是什麼人?”

  紀若塵將三枚金針置於金盤中,待三針吸盡了藥液,才轉頭道:“雲大仙子,五年前你就想抓我,今回我初次下山,就又遇上了你。怎麼現在反而不認得我了?”

  “是你!”雲舞華這才清醒過來,又恢復了冷若冰霜的樣子,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快放我起來,不然的話休怪我劍下無情!”

  紀若塵拈起一枚金針,仔細地看了半天,方向牆角一指,道:“想殺我?好,你的劍在那裏,去取吧!”

  雲舞華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權古劍果然扔在一堆亂柴上面。見愛劍天權竟受如此冷遇,她不禁大怒。可是此刻別說提劍砍人,就是略轉一轉頭也幾乎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雲舞華這才冷靜下來,開始觀察屋中的形勢。

  這顯然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稻草、柴火、米袋和幾把木椅散落一地。整間屋子並不是堂堂正正的,而是傾斜了一個很大的角度。此時她就軟軟地躺在屋角的稻草堆上,雙足**,手足踝上各刺了一枚金針,看來自己提不起分毫真元,就是這些金針之力。

  屋子的另一邊還倒著一個女人,她同樣手足上插著金針,但與雲舞華不同,她眼上尚蒙著一幅青布,耳脈上也插著兩枚金針。看來六識都已被鎖住了。雖然看不清容貌,但單看身材肌膚,想也會是極好的。

  雲舞華這才明白自己已徹底落入人手,但她分毫不懼。

  “你叫雲舞華吧,五年前我們曾經見過一面,沒想到這次重逢,和五年前幾乎一模一樣。不,有一點不同,這一次是你落在了我的手中。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知道我的行蹤,專程在洛陽等我呢?”紀若塵微笑著問道。他笑得很是俊朗,眼中卻沒有一分笑意。

  雲舞華冷笑一聲,道:“既然我學藝不精,有什麼結果我都認了!你要殺就殺,別指望從我口中問出什麼來。”

  紀若塵看著雲舞華那雙深若玄潭的雙眼,笑笑道:“我殺你幹什麼?還有很多方法讓你開口的。”

  嗤的一聲,雲舞華黑裙前襟已被紀若塵一把撕開,露出一大片肌膚。她肌膚如雪,雖然瑩潤,但白得有些近於病態。

  雲舞華略顯瘦俏,然則冷若冰霜,遍體皆是殺伐之意,縱是露在衣外的肌膚,也如一把出鞘之劍,只顯其鋒,不見羞澀。

  紀若塵微眯雙眼,左手五指輕點在雲舞華的肌膚上。

  雲舞華完全放鬆下來,冷笑道:“怪不得你命有桃花,這種時候還想風流快活一場。也罷,你想來就來,完事後早點將我殺了。”

  “風流快活?”紀若塵看了看雲舞華,搖搖頭,一句話險些將她氣暈過去:“我可對你沒什麼興趣。”

  他左手壓住雲舞華胸口,右手拈起一枚金針,手指微微一顫,金針已刺入雲舞華心口。

  這一針落下,她只覺得全身上下所有經脈玄竅都有無數利針在刺來穿去,痛楚已無法用言語形容!且她還動彈不得,提不起一絲真元,因此上只能將這些痛楚一分分盡數受了。只片刻功夫,雲舞華周身已浸出細細汗珠,儘管周身乏力,竟也將下唇咬出一排細細齒印!

  紀若塵凝神觀瞧著她的表情,道:“你心志堅定,但這三枚極樂針可不是修道之士所能抵受得住的。你知道些什麼,還是說了吧!你縱是不說,我隨便抓個人來問,也能知曉個大概,又何必受這眼前之苦?”

  聽得極樂針三字,雲舞華身體也不禁輕顫一下,但她剛一適應體內的痛楚,即輕蔑地一笑,閉目不語。

  紀若塵淡淡一笑,將雲舞華翻了個身,左手五指輕撫過她後背,然後以食指一點腰身,第二枚金針已刺了進去!

  這一枚金針入體,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刹那間道道經脈中皆湧出熱流,周轉全身,化為熊熊**,幾乎燒得她暈去。恍惚間,幾乎她心底所有潛藏欲望都浮上水面,千萬倍的強烈起來,又總是在滿足與不滿間徘徊,刹那滋味,直可令人瘋狂!

  此時她下麵是冰,上方是火,方一熔化,又被凝結,如此周而復始,似永無休止。

  痛楚與欲望之間的距離是如此狹小,哪有她掙扎的餘地?

  紀若塵挑起了雲舞華的下頜,仔細地看著她的雙眼。那一雙玄潭翻湧不定,但正中一點光華,卻是堅凝明亮如初。

  他頗為意外。

  極樂針為道德宗主掌戒律刑規的紫清真人所授,乃是專為修道之人所設。據典藉所載,千年來道德宗共施用極樂針一百二十二次,內中僅有三人抗過了第二枚針。極樂針針如其名,第三針一出,受針者必魂歸極樂。

  本來非有上清修為不能修習極樂針,但紀若塵身兼九脈之長,所學即雜且廣,又靈覺過人,方能以如此低微的道行施針。

  極樂針對真元靈識而發,與什麼鞭打烙印,陰火煉魂,甚至於在她身上一泄大欲之類的刑罰相較,高下判若雲泥。

  但兩針已過,雲舞華意志分毫不散,已令紀若塵束手無策。

  此時紀若塵已探查過雲舞華周身氣脈靈力分佈遊走情況,沉吟片刻,道:“原來你身上也種有鎖魂之術,難怪不怕死。但凡鎖魂之術,都離不了冥果、陰砂、玄龜碧膽等寶物,隨便哪一樣都是稀世難求,看來你這宗派勢力非小。”

  雲舞華雖掙扎於死生之間,但對紀若塵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吃一驚,暗忖道:“這小子怎的懂得如此之多!看來以後再不能小看於他,一出手必用全力。”

  紀若塵忽然問道:“你知道方才店中要抓我的那些人現在都在哪里嗎?”

  他沒有等雲舞華回答,也知道雲舞華不會回答,因此逕自道:“他們都已被蒸熟煮爛,埋在這地下當肥料了。你說我該如何對你呢?”

  雲舞華閉目不答。

  紀若塵提起最後一枚金針,自她頂心緩緩插落,道:“這極樂針第三針被我改了改,要七日後才會發作。你那宗派既然通曉鎖魂之術,想來也破解得了這枚極樂針,代價嘛,不過是要你師門長輩耗上幾十年道行,用去幾件罕見靈材而已。既然你們想抓我卻失了手,總得付點代價吧?”

  第三針一下,雲舞華全身所插金針盡數自行跳出。她臉色蒼白,緩緩站起,只是盯著紀若塵。此刻她雖然恢復了行動之力,卻分毫動不得真元,直與普通人無異,就是想與紀若塵拼命,也是有心無力。

  紀若塵已收拾好了金絲架青銅鼎等物,見雲舞華仍冷冷地盯著他,當下聳聳肩,忽然笑道:“其實你不必看了,我這張晦氣密佈的臉,像是一個謫仙嗎?”

  雲舞華終於大吃一驚。

  紀若塵歎一口氣,有些落寞地道:“其實我是或不是謫仙又能如何?爭來爭去,為的無非是謫仙飛升後留下的那點東西罷了。一本《上皇金錄》確是讓青墟宮一躍成為正道三大派之一,然而自那以後,青墟又何嘗出過得證大道之人?”

  他揮手招來了牆角的天權古劍,拔劍出鞘,看了看那其黑如墨的劍鋒,淡道:“就如這把劍,的確是把仙兵,可也未必見得人人都拿它當寶貝了。”

  說罷,紀若塵已將天權古劍擲回給雲舞華,又彈出一道指風,牆角那女子周身束縛隨之盡去,有些茫然的站了起來。

  紀若塵更不多言,離店東去。

  直至紀若塵去遠,那女子才從茫然中恢復過來。她看了看雲舞華,面色微變,當下雙手掐訣,擺了個架勢,喝道:“我乃是道德宗門下懷素!你是何人,與陷害於我的那間黑店上下人等又是何關係?快從實招來!”

  雲舞華一直望著紀若塵離去的方向,聞言方才回首,上下打量了懷素一眼,哂道:“我與黑店沒什麼關係,但也不是你道德宗的朋友。其實現在我心情不佳,倒很想是宰兩個道德宗的人來出口惡氣!”

  懷素一驚,立刻提運真元,卻什麼也提不起來。雲舞華雖同樣沒有真元可運,但畢竟手中掌有凶兵天權,就算不用冥河劍錄,單是靠兵刃鋒銳、招數精妙也足以斬了懷素。

  兩人互瞪片刻,終沒有動起手來。雲舞華搖了搖頭,忽然有些意興闌珊,道:“殺了你又于事何補?”

  雲舞華一出廂房,就察覺真元靈氣開始慢慢恢復,看來用不了一天功夫,當可盡復舊觀。她知紀若塵乃是向東方而去。猶豫片刻後,雲舞華終沒有銜尾追去,以求擒拿或擊殺紀若塵。紀若塵行蹤飄忽,全無分毫氣息留下,她就是想追,也只能追個大概方向,想捉他實是希望渺茫。

  然而她仍然未動。

  雲舞華望著終南山的方向,凝思良久,那張冰冷的臉上也罕有地透出掙扎之色。刹那間,穀中六位夫人奇怪態度,幾個素來與自己交好的弟子或明或晦的暗示,一一流過她的心頭。

  雲舞華忽然一咬牙,不向南行,反而掉頭向北而去。

  一日之後,雲舞華已在北地深山中尋得一處荒無人跡的洞穴。此洞懸於半崖之上,深三丈,一道天然垂瀑遮住了洞口。難得的是此洞靈氣充盈,人獸難攀,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雲舞華立於洞中,抽出天權古劍,緩緩插在洞口石中,然後在劍前盤膝坐下。她凝望著天權凶兵那黑得深不見底的劍鋒,慢慢收束心神,直至神識與天權劍劍心融為一體,方才徐徐閉目。

  冥河劍錄講究於不可能處發驚雷。是以雲舞華決心以一已之力,硬抗極樂三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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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六 抉擇 下

  一處不知名的奇山中,有一彎清溪穿花過樹,盤旋幾回,自山頂直落入一處小小水潭之中。溪水清冷,水潭中卻是水氣氤氳,不時有大串的氣泡從潭底湧出,看上去已近滾沸。

  在這一汪沸水中,還有兩個人浸泡其中,對這足以烹肉煮菜的沸湯毫不在意。

  東首一人英俊異常,一頭黑髮披散於肩,身材近乎于完美,只是肌膚上縱橫交錯著數十個大小傷口,其中有兩處創口前後通透,竟貫穿了他的胸口。這個男子正是雲中居楚寒,此刻他面色沉重,顯然心中有懸而不決之事,機械地以手掬著水,不住地淋在傷口上。他身上各處創口早已不再流血,翻出條條白肉,潭水一淋上去,就會冒出縷縷白煙,煙散後,處處傷口就會重新生出一點新肉。

  這一泓潭水已被置入秘藥,化成了一潭五轉金液湯,乃是雲中居療傷秘法。

  水潭西首浸著石磯,她身上僅著一襲內裳,堪堪能夠蔽體而已。在池水之中,她的肌膚白亮得極為奪目,縱是水霧氤氤,也掩不住那露泄的雪白。

  石磯身上也同樣是傷痕累累,顯是經過一場惡戰,尤其是前胸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長達尺余,自左肩起,直沒入胸口正中的內衣之中,還不知有多長。石磯的傷處正在迅速癒合,她道行雖不若楚寒渾厚,但體質特殊,恢復起來要較楚寒快得多。

  “我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什麼呢?”石磯一面清洗身體,一面柔柔地道:“難道你真打算依她所言,一路這樣護著紀若塵嗎?這一次若不是霧嵐師叔突然下山,我們的命也就搭在洛陽了。做到這一步,難道還不夠嗎?”

  楚寒盯著蕩漾的水波,一言不發,仍機械地洗著自己的身體。

  石磯從潭水的另一端遊了過來,停在楚寒身後,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肌,又道:“我可是聽說洛陽之事一了,道德宗就要登門提親了。而且據傳是紫微真人手書聘貼,紫陽真人親率諸脈真人同登山門。這份榮耀,那可是到了極處……”

  楚寒背肌一陣輕微的抽動,本已漸漸癒合的傷口又滲出細細的血珠。

  石磯以指尖抹了一粒血珠,放在自己鮮紅的舌尖上,細細品味,唇角漾起一抹笑意,在楚寒耳邊道:“還有,這紀若塵究竟是何來歷,為何顧清一見他就願以身相許呢?如今許多人都在傳言紀若塵乃是謫仙轉世。既然這麼多人都知道了,那麼他十之**就不是謫仙。但他出身來歷中必是有玄虛的。這當中玄虛,道德宗幾位真人是知道的,我宗幾位師祖也該是知道的,顧清更不會不知曉。可是你知道嗎?雖然幾位師祖都推許你為下任掌門的不二人選,可是這種大事,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石磯雙臂環上了楚寒的肩,整個人都貼在楚寒的背上,道:“你難道……真想看著他們洞房花燭,合藉雙修?”

  轟的一聲,一池潭水忽然沖天而起,在空中蒸發得乾乾淨淨。

  楚寒長身而起,揮手一招,衣物就從數丈外飛來。他從容穿好衣服,即舉步向前行去。

  石磯在他身後叫道:“你要去哪!你的傷還沒好呢!”

  楚寒足下不停,頭也不回,淡定地道:“不論她如何對我,我答應過她的事,總是要辦到的。”

  石磯立在空空如也的水潭中,氣得頓了頓足。她惱了一刻,忽然又是一笑,抓起衣服,追著楚寒而去。

  數日之後,道德宗諸真人已攜眾弟子回歸西玄山。與離山時的意氣風發不同,回山時人人肅容屏息,默然不語。四名道士抬著一具黑檀木匣,上鋪玄色織錦緞,沿著青玉長階,一步步踏進道德了主殿。木匣中睡著的即是太璿峰之首,八脈真人之一的張景霄真人。

  紫陽與諸真人行在隊伍最後,均沒有馭氣飛行,而是與尋常弟子一樣,一步步行上山去。黃星藍行于真人中間,不動聲色,僅是面色蒼白得有些異常。

  這一日,太上道德宮鳴示晚課的鐘聲僅僅響了一聲。

  整個太上道德宮中靜悄悄的一片,有弟子擦肩而過時,也僅僅是互望一眼而已。

  入夜時分,諸真人又齊聚三清殿議事,這一回黃星藍也坐於殿中。

  莫幹峰上,烏雲密佈,不見星,不顯月。

  黃星藍整了整儀容,起身向紫陽真人行了一禮,道:“事已至此,還請紫陽真人以全宗大局為重。夫君之軀就葬在太璿峰上吧。我意已決,還請紫陽真人成全!”

  紫陽望瞭望面容平靜的黃星藍,撫須沉吟良久,方道:“此事且容我再想想,你先行回太璿宮歇息吧,景霄真人之軀先置於碧水寒潭中,以免受暑氣陰濕侵擾之苦。”

  黃星藍向諸位真人施了一禮,就離殿而去。

  當日景霄真人遇襲墜落,諸真人立刻察覺,紫陽真人當即放棄追蹤神州氣運圖,移動參星禦天大陣,護住了景霄真人軀體。好在其他修道者貪寶心切,大多追著神州氣運圖去了,未能趁機痛下殺手。

  諸真人檢視過景霄真人的傷勢後,均是面色凝重。這一劍凶厲狠絕,下手之人修為極高,一劍之下盡斷景霄真人氣機,三魂七魄也催化得七七八八。景霄真人僅僅是依著修為深湛,方能保得一點元神不散。

  黃星藍修為道行和諸脈真人實也相去無幾,看過景霄傷勢之後,已然心中有數。道德宗諸真人合力,再耗上五件鎮宗異寶,或可救得景霄。但即使回天有術,張景霄也定是道行全失,從此淪為凡人。洛陽一役,道德宗結下仇家非少,在這種時候要諸真人大損道行,又未必能救得回景霄,實是有些因小失大。況且日後與諸派相爭,真人們有所損傷在所難免,施救景霄須用的五樣至寶,至少可救得兩位垂死的真人回來。

  适才紫陽真人和黃星藍就景霄真人之事已爭了半天,紫陽要救,黃星藍堅決不允。此時黃星藍雖已離去,諸真人依然默然不語。于情理上,自然當救景霄,於大局上卻不應如此。兩相權衡,無論作何抉擇,均是如此之難。不知不覺間,諸位真人均望向了紫陽真人。

  紫陽真人長眉緊鎖,只道了一聲押後再議,諸真人即各自散去。

  紫陽獨坐殿中,沉思片刻,起身前往後山,不多時已登上後山主峰,立在一座孤零零的松木小殿中。殿中簡單而整潔,惟有一座神壇,一張供案,一個座墊而已。神壇上掛著廣成子祖師的一幅畫像,供案上一對香燭,一尊香鼎,另有一口小小銅鐘。

  紫陽真人在香鼎中添了一柱香,拜過了廣成祖師,然後取過銅槌,當當當的在鐘上敲了三記,方在座墊上盤膝坐下。

  過不多時,供案上嫋嫋香煙中現出一位尺余高的小人,看衣著裝束,正是紫微真人。此乃是紫微真人運神通所化的身外之身,藉此現形,好與紫陽真人對話。此時紫微真人已近飛升,真身本體深藏在這間木殿下方千丈深處,直至飛升一刻,再也不會出關。這等死關乃是玉清真訣中極高的境界,若得勘破飛升,則仙班品秩不低。然則這死關雖不受外物所擾,卻須得獨力對抗天劫心魔,兇險處更甚於尋常飛升。

  紫陽緩緩地道:“打擾掌教清修了,我此次前來,乃是為了景霄之事。”

  紫微閉目不語,片刻後雙目始開,道:“景霄是救得回的,只是一身道行卻是保不住了。師兄以為如何?”

  紫陽撫須道:“當救。”

  紫微點了點頭,道:“如此景霄還有重返輪回、靈識不滅之望。只是一來天下行當大亂,諸般邪魔外敵將紛紛出世。二來我近日頻見紫府日出,華庭生煙,飛升之期較預料為近。想來三年之內,我就要渡劫而去。屆時師兄外要禦諸敵,內要實筋骨,若失此五寶,師兄可應付得來?”

  紫陽緩緩道:“大道謀於人,證在天。反正諸劫將至,有無這五寶,都定不了大局。若我宗須憑五寶這類身外之物方能渡此亂世,道統又何能傳承三千年?”

  紫微一揮手,紫陽真人面前浮現出一顆深藍色鴿蛋大小的寶珠。寶珠色作深藍,內中如自有天地,上為夜天,下為浩海,細細觀之,海中正有一輪明月低懸。

  紫微道:“憑此碧海月明珠,當可救得景霄一命,不必用那五寶了。”

  紫陽眉頭一皺,道:“可掌教尚要憑此珠化解天劫,若誤了飛升,那可如何是好?”

  紫微微笑道:“師兄怎也看不破了?若須憑此珠方能化劫,那我也不該得此飛升之果了。”

  紫陽長眉一展,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執著了。”

  紫微又問道:“若塵這孩子,師兄又準備如何處置?”

  紫陽沉吟一下,道:“我宗能容天下,又怎會容不下他?這孩子心志堅毅,卻是執著得有些過。他與我宗千絲萬縷的機緣,豈是輕易割得斷的?先讓他在四方走走吧,過不了多久,若塵自會回來的。我遣人暗中照應著他就是。”

  紫微點了點頭,身影徐徐隱去。紫陽真人取過碧海月明珠,出殿而去。

  東邙山地處河南道瀘州境內,山勢不高,但清幽深遠,別有洞天。山巔一道溪流邊,紀若塵正端坐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將掌櫃的給他那一塊尺餘方圓、狀若魚鱗的物事反復瞧了半天,又屢屢以真元靈氣試探,卻都看不出什麼奧妙來。他終歎息一聲,將這塊物事收入了玄心扳指之中。

  紀若塵已獨自一人在山中行了數日,每日都要花上一兩個時辰研究這件東西,但始終一無所得。但紀若塵就是再愚鈍,至此也知掌櫃夫婦絕非常人,他們鄭而重之塞給自己的東西也必非凡物,只是自己道行低微、目光短淺,現下發現不了其中奧妙而已。不過紀若塵不急,反正此刻有的是時間,慢慢的研究,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回想起在西玄山上每日裏孜孜不倦,只為了增加一點道行、多讀幾頁道書的日子,實是恍如隔世。

  就算諸真人寬容大量,能夠原諒了他冒充謫仙之錯,可是紀若塵已連用兩次凶星入命之法,又哪還有飛升之望?那八脈真人的心血,五年來耗廢的無數法寶藥材,又該如何去算?雖說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一來諸位真人可不見得會那麼想,二來自己孤身一人,身負重寶下山歷練,簡直就是一頭肥得不能再肥的羊。當時想來沒有什麼,可是怎會有這許多人知曉這一消息,專程在途中等著自己?

  細細想來,紀若塵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紀若塵又取出一塊翡翠簡,看了半天,又是輕輕一歎。自得了這塊翡翠簡後,自己都未有時間研習一番,又哪有餘暇督著青衣修煉呢?

  想來,那溫婉恬靜的青衣小妖此刻已回無盡海去了吧?

  這塊翡翠簡中載著諸多法門,內中卻沒有無盡海的方位。他就是想去尋青衣,也無路可去。

  此時既然一時不想回道德宗去,紀若塵忽然一陣茫然,這才發現天下雖大,自己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或許是命該顛簸,自記事時起,紀若塵就沒過過幾天清靜日子,如今已是如此。

  他緩緩立起,凝望著下方的山谷。

  好一片幽靜翠穀!穀底一道寬溪靜靜流過,深不過膝,溪底之石均色作淡黃,與兩岸鬱鬱蔥蔥的山林互相輝映。

  谷地盡頭,正行出一個人來。他悠然轉身,望向了紀若塵。雖相距遙遠,紀若塵依然可見他面上那淡淡的冷笑。

  正是吟風。

  紀若塵面上無悲無喜,伸右手一招,身旁一棵小樹即離土飛起,在空中自行脫去枝杈樹葉,落入紀若塵手中時,已變成一根三尺短棍。

  他木棍斜指地面,居高而臨下,立得穩如泰山。

  吟風雙眼微眯,面上笑容已逝。

  眼前這一幕是如此熟悉,可是吟風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相似情景。一陣久違的劇痛忽然自腦海中劃過,吟風只痛得劍眉緊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

  當吟風雙眼再開時,眼中已沒有痛楚,有的只是森寒的殺意!他雖然始終想不起曾在何處何時見過類似情景,但終於想起來一事。

  此人當誅。

  吟風雙眼一亮,舉步向紀若塵行來。

  此時十裏之外,斷崖之頂,顧清迎風而立,任山風拂亂了她的青絲與衣裙。她負手而立,古劍連鞘握在手中。

  只是那雙纖手,蒼白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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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七 對錯 上

  數日不見,吟風已換過一身深灰衣袍,雙手籠於胸前袖中,足下生煙,點著樹冠木梢,向著紀若塵飄然而來。

  兩人相距尚有十丈,紀若塵已見吟風雙唇微開。當下他左手一張,赤瑩已現於掌中,隨後略一側身,從右方沖近吟風。

  兩人一觸即分。

  錚的一聲輕響,赤瑩脫手飛出,直沖上天,在空中劃出一道淡紅軌跡,遠遠掉落于深山之中。

  吟風已立在紀若塵剛剛所站的那塊岩石上,悠然轉過身來。紀若塵則在五丈外現身,肩頭噴出一道細細的血線。他轉身望向吟風,對肩上的傷勢看都不看一眼,慢慢提起了手中的三尺短棍。

  吟風這一次卻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反復打量著紀若塵,面透疑惑,片刻後方皺眉問道:“我要殺你,卻不知道為何一定要殺你。你或許知道原因,告訴我。”

  紀若塵微微一怔,也凝神向吟風望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兩個身影。雖然他不明白何以每次見到吟風都會依稀看到當年客棧那頭肥羊的身影,但可以肯定,吟風與當日那只肥羊必有著莫大關聯。此時細細看來,兩人面容雖有所不同,但那生於內而發諸外的氣質幾乎是一模一樣。在道德宗上數年,紀若塵對於一切有關謫仙輪回之說的道書幾乎都讀過一遍,至此已心下了然,這吟風說不定就是肥羊的轉世輪回。雖然他很是想不明白這等轉世輪回的過程,但謫仙神通廣大,想來轉世輪回於他們來說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於是紀若塵冷笑一聲,道:“這原因我當然知道……”

  吟風點頭道:“說吧。”

  紀若塵未語先動,身形忽地一閃,已自吟風面前消失!緊接著一聲長笑自吟風身後響起:“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吟風不驚不詫,意態從容,橫跨一步,已然避開了紀若塵木棍可能的落處。哪知紀若塵木棍只是高高舉起,卻並未落下,人又繞到了吟風身後,木棍再次指向了吟風的後腦。

  兩人此次相鬥與前番又不相同。洛陽中時,紀若塵隔河與吟風斗了數招,又觀他與顧清生死相搏,此次重逢雖是意外,但心中已有定數。他木棍高高舉起,足下如有煙雲,繞著吟風轉來轉去,始終不離吟風身週三尺。刹那間紀若塵已繞著吟風轉了百圈,木棍卻始終不曾擊下。

  吟風仍如那日應對顧清時一樣,只是前後趨退,或是左右橫移一步,就令得紀若塵的木棍落不下來。然則在紀若塵的貼身纏鬥之下,吟風的破字也始終喝不出口。修道之士多煉法寶,修道術,於近身纏鬥頗不擅長。吟風道行雖遠高於紀若塵,但被他近了身,一時也無可奈何。

  但如此相鬥看似輕鬆平常,實則兇險之極。不到半盞茶功夫,紀若塵真元就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已顯後力不繼之像。

  吟風忽然停步,身體一傾,肩頭已重重撞在紀若塵胸前!

  紀若塵萬料不到他還會有如此一招,當下向後飛出,人尚在半空即噗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口也傳來喀嚓聲響,顯然肋骨也斷了數根。

  紀若塵重重摔落在地,胸口斷骨相擦,鮮血又自唇角口邊湧出。

  十裏之外嗆的一聲輕響,顧清古劍離鞘三分,又徐徐落了回去。

  吟風望著紀若塵,冷道:“你天資悟性堪稱上等,道法運用之妙更是難得一見,只可惜道行太過低微。且你以為我不會近身纏鬥,那實是大錯特錯。說吧,我為何要殺你。”

  紀若塵無力地躺臥在地,連連咳嗽不已,每咳嗽一次,即吐出一大口鮮血。如此多次,方才止住了。但整個人已是虛弱之極,斷斷續續地道:“為何要殺我……這個啊……問你自己去吧!想讓我說……門都沒有!你就……一直悶著吧,哈哈!”

  紀若塵快意地大笑兩聲,雖牽動了斷裂的肋骨,令他疼痛難當,卻也決不肯顯露出半分。

  吟風遙望天際,片刻後方道:“你以為抵死不說就可保命嗎?知不知道殺你的原因,於我都無所謂了,你可以去了。”

  吟風左手抬起,指向了紀若塵的眉心。

  呼的一聲,山谷密林中突然升起一個身影,數十丈距離轉眼即過,一雙如蘭素手提八百八十斤惡斧忘情,一斧向吟風項頸斬來!

  吟風劍眉微微一挑,竟以左手擋在忘情來勢之前!在忘情斧刃堪堪斬中吟風手掌之際,吟風四指輪番彈在斧刃上,每彈一下,忘情就發出一記清音,分占宮商角徽之音。尚秋水如連遭雷擊,面上浮起陣陣豔紅,若一株素蘭在風雨中飄搖。

  四指彈過,吟風即以拇指抵在忘情刃鋒上。

  尚秋水那清麗面龐上遍佈異樣的豔紅,淩厲沖勢驟然止於空中,再也不得寸進!雙方略一僵持,尚秋水即悶哼一聲,嘴角沁出一縷鮮血,身不由已地向後飛出,重重摔在紀若塵身旁。

  忘情在空中呼嘯飛旋,畫出一道弧線,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切入地面。

  “勇氣可嘉,匠氣十足。”吟風下了斷語。

  尚秋水拭去唇邊鮮血,翻身而起,一把將忘情從石中提起,橫斧在紀若塵身前一立,嫣然笑道:“匠不匠氣的,一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

  吟風面無表情,道:“我已放過你一次,讓開。”

  “不讓。”尚秋水笑得靚麗嫵媚,答得斬釘截鐵。

  吟風忽然抬頭,環顧周圍空穀幽山一周,方點了點頭,向尚秋水道了聲:“破!”

  尚秋水面現苦笑,忘情一橫,以巨大斧面護住半身,就欲拼盡全身道行硬擋,至於是死是生,已顧不得去想了。這時,他肩上卻傳來一股柔和勁道。這勁道雖然不大,但恰到好處,正正在他全身真元最充盈之時擊出。這一擊來得極是突兀,尚秋水措不及防之下,登時被帶得向一側退了幾步。

  一根三尺短棍從尚秋水肩上悄然收回,轉而迎向吟風那一聲無形無跡的破。

  然而三尺短棍尚未迎實,忽有一道青光閃過,一柄青鋼古劍瞬間自天外飛來,擋在了短棍與破字之間!

  嗡嗡嗡!青鋼古劍一陣震顫,一個迴旋,又向來處飛回,只在場中留下嫋嫋餘音。這一劍破空而至,將那一個破字的威力擋去了七七八八。紀若塵木棍微微一顫,就已將破字未盡的餘威擊散。

  一個中年道人踏空而至,伸手接下空中飛劍,朗聲道:“貧道道德宗雲台!你是何人,何故為難我宗弟子!若不從實道來,休怪貧道劍下無情!”

  吟風完全不理雲台,只是寧定地忘著紀若塵。

  紀若塵适才已服下丹藥,暫時壓住了傷勢,但其實仍是外強中乾。因此他後援雖到,仍是凝神守禦。未等來吟風後招,紀若塵略微一驚,向吟風望去。兩人目光一觸,紀若塵旋即全身一震,面上瞬間血色全無,輕哼一聲,腳下不穩,蹬蹬後退數步。

  撲的一聲,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岩石上,彎成了一道弧型,方才支持得若塵不倒。

  血無聲無息地自紀若塵口中湧出,順著木棍汩汩流下。

  嗒!

  一根纖指在古劍劍鞘上重重地扣擊了一下,震得古劍發出一聲輕微龍吟。過不多時,這根纖指又在劍鞘上扣了一記,不過這一記就要輕得多了。

  顧清依然負手而立,只是一根纖指不住地扣著古劍劍鞘。

  山風並不大,但她一頭青絲卻有些亂了。

  雲台見紀若塵嘔血負傷,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鋼鋼鋒處吐出絲絲電芒,大喝一聲‘狂徒大膽!’就是一劍向吟風前胸刺去!

  吟風身軀有如風中柳枝,向旁微一讓,已避過了雲台這一劍。雲台袍袖一拂,驟然平地霧起,將吟風籠於其中,然後一劍雷光繚繞,向霧中刺去!

  哪知青鋼古劍尚未盡數入霧,吟風已悠然自霧氣的另一端行出。雲台這一劍自然是落了個空。

  雲台大吃一驚!他道行已殝上清靈仙之境,那一手離水霧非止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絕靈識之效。若非道行高於他,很難即刻從霧中脫離。普通修道之士一入離水霧,一時也只能有守禦之力而已。

  雲台不禁有些不解,這吟風分明道行遜於自己,怎的如此輕易就從離水霧中脫出了?且他适才所用種種攻敵手段,皆玄奧莫測,根本看不出來歷出處,威力卻遠超想像。雲台思前想後,似乎也惟有仙家法訣幾字適於吟風所運之訣了。

  吟風似是知道雲台心中所思,淡然道:“點水之中,已可知滄海之意。我雖只有這點道行,但足以盡誅爾等。”

  雲台大怒,引劍再上。

  吟風神情一凝,雙手一張,再向旁一推,就如空中有一個無形的重物一般。他這一動不打緊,平地中忽起一道惡風。這陣風如有實質,內中蘊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雲台身上,將他整個人都帶到了一邊。雲台在空中叱喝一聲,周身浮現一十八道金線,堪堪穩住了風中身形。他剛一回身,登時驚見吟風雙唇已開,隨後一聲清越的“破”已傳入耳中!

  雲台如被巨錘擊中,身周金線盡數潰散,一道大力直貫得他身子向後飛出十丈之遠。雲台剛剛緩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吟風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殺!

  千千萬萬的碎片霎時在雲台靈識中炸開,每一個碎片中都是一幅殘存不全的塵世之景。千萬碎片互相撞擊,四下散開,片片邊緣皆鋒銳如刀,將雲台靈識切得千瘡百孔。

  尚秋水見了,一言不發,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風身周惡風呼嘯,衝撞得尙秋水東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凶,也遞不進吟風身週三尺去。

  吟風完全不去理會尚秋水,只是緩步走向紀若塵,道:“還不倒下嗎?”

  紀若塵勉強立起身來,右手五指虛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麼容易?”

  “是嗎?”吟風腳步逐漸加快。

  十裏之外,那根扣擊著劍鞘的纖指也扣得越來越快,古劍不住輕吟,時時躍出劍鞘一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餘丈距離,不過是數十步而已。

  最後五丈,吟風一步即過!

  他右手間多了一道吞吐不定的青氣,長三尺,鋒芒如劍,揮手間已向紀若塵當胸刺去!

  紀若塵不閃不避,木棍躍動如煙,輕飄飄地擊向吟風脖頸。

  十裏外,斷崖上,此時空餘山風。

  在紀若塵眼前,吟風忽然不見了,代之以顧清那無法形容其容顏的側面。

  一縷淡淡清香悄悄鑽入紀若塵鼻中,又有幾許青絲,拂過了他的面龐……

  然而紀若塵眼中只有震驚與駭然,他望著那一截自顧清胸側透出的青芒,靈識中已是一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強觸到了紀若塵的心口,切開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膚,就再也無力深入。

  但這一截青芒,卻是自顧清身中穿出!

  嗆啷一聲,龍吟般的清音中,古劍已然出鞘!

  一劍封喉!

  吟風驟然後退十丈,指著顧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驚,以及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同湧上。

  “你…….你為何……”吟風手在顫抖,一句話未說完,已突然啞了下去。他頸中突現一條紅線。線極細,但紅得奪目之極。

  吟風以手護頸,踉蹌後退幾步,忽然縱身向深谷中躍去,快跌到谷底時,他終穩住身形,轉飛向上,瞬息間已然遠去。

  顧清纖指一松,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劍無力掉落,無聲無息地插入青岩之中,直至沒柄,而後身體一軟,緩緩靠在了紀若塵身上。

  “這……這……”紀若塵雙手顫抖,抱住了顧清,觸手處一片濕熱。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攤開一看,掌中全是殷紅的血!

  他一時慌亂不已,右臂抱緊了顧清,慢慢坐下,將她放了一個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現出不同的丹藥。只不過救命的丹藥早在洛陽中消耗殆盡,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雖多,卻都不大對症。紀若塵幾乎瘋狂,將丹藥灑了一地,狂亂地翻找著!終於,一個小小藥瓶躍入他的視野。此藥雖不甚靈,多少對她的傷勢有些好處。

  紀若塵輕輕扳開顧清雙唇,將那瓶藥液一點一點滴入她口中。

  濕熱依然在漫延,已浸沒了他整個右手。紀若塵只覺得全身發冷,喂藥的左手也抖得越發厲害了,藥液濺了不少在她唇邊臉上。

  “醒一醒……醒一醒!……”他語無倫次。

  終於,顧清慢慢睜開了雙眼,紀若塵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一點她的傷勢。她的眼其清如水,一望見底。可是他從這雙眼中什麼都看不出來,就如他每次面對顧清時,都會覺得她所處的方位實是一片空白。

  顧清望著紀若塵,虛弱地笑了笑,頭微微一側,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她慢慢抬起右手,拉開紀若塵的衣襟,提出他一直佩在胸前的那一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道:“希望……我……沒有錯……”

  紀若塵動也不動,惟恐牽動她的傷勢。見顧清望著那一方青石,一時間,他心中不知湧上多少滋味。

  不遠處,尚秋水正靜靜地看著紀若塵與顧清,只是他們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負起雲台的軀體,悄然離去。

  顧清撫摸青石良久,方將那方青石重放回紀若塵的懷中,又替他將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顧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閉上雙眼,道:“若塵兄,可否……送我回雲中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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