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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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47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3
章十三 佳人 中

  張殷殷口中乾澀,一時間說不出話,好半天方道:“是的。”

  那女子一雙如水雙瞳盈盈生波,柔柔望著張殷殷,似是將她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看了個通透,這才展顏一笑,道:“好一個漂亮的小傢伙。看你小小年紀就敢隻身深入這鎮心殿,該不是悍不畏死,想來只是不識天高地厚罷了。嗯,小傢伙,你是哪位掌脈老道的心愛弟子或者寶貝女兒呢?瞞著你家長輩偷入禁地,出去後這責罰……可是不會小呢。”

  這一番話經這女子之口吐出,非但未能撩撥起張殷殷蠻橫無理的大小姐脾氣,反倒惹得張殷殷香腮帶赤,神魂跌盪。

  張殷殷越看那女子,就越是心慌意亂,口乾舌燥,不由得將目光偏向了一邊。她隨即覺得失了氣勢,嘴上強道:“你不過是為我道德宗所擒的妖物,還敢如此胡說八道!我……我當然是奉命前來,怎麼會是偷入禁地呢?”

  可她嘴上雖硬,卻終是未敢向那女子望上一眼。

  那女子淺聲低笑,道:“沉不住氣的小人兒!你既然偷入這鎮心殿絕地,必是有所求的。你想要什麼,不妨道來聽聽。”

  她聲音有如珠落玉盤,字字圓潤柔膩,一下下敲打在張殷殷心底,似是觸到了平素裏完全不曾覺察到的癢處。張殷殷只覺得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似乎都在發酸,飄飄蕩蕩的,渾無半點力氣,禁不住面紅耳赤,再無半分鎮定。

  張殷殷呼吸急促,軟綿綿有氣無力地道:“我聽說得道狐妖…...不,狐……都有特殊本領,可以驅策得天下男子……”

  那女子聽了,又是輕輕一笑,笑聲細如發絲,直笑得張殷殷雙腿發軟,站立不穩,險些倒將下去。那女子笑了幾聲,方柔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那麼抬起頭來,看著我!”

  張殷殷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迎上了那女子亮如晨星的雙眸,刹那間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清明的神志驟然陷入混沌,什麼都想不清楚了。只覺一陣光影炸裂眼前,陸離變幻,絢麗迷亂。

  光影陸離之間,一身肅殺的他向自己走來,青衫上破損處處,血跡如洇,幾成玄衫。

  此情此景,似白駒過隙,倏忽而逝。

  眨眼間,張殷殷便已回過神來,只覺周身發軟,虛汗漸出,已無半點力氣,幾欲暈去。

  見得此景,那女子心下了然,禁不住幽幽一歎,道:“你天姿絕佳,心地又純白如紙,本是個未經朝夕風霜寒露、不曉天下離恨情癡的可人兒。可你如今心有牽掛,眉眼間又有一道隱約的怨氣,想必那一顆心早已放在了另一人的身上。既然你來向我求那驅策男子之道,當是想得償相思了。”

  張殷殷當即滿面飛紅,啐了一聲,道:“淨是胡說,才不是你想的那樣呢!我可不會去勾引男人,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終於低聲歎道:“是有那麼一個人,我做夢都想勝過他,哪怕一次也好。然而他道行精進實在太快,若只憑三清真訣,我怕是永遠也贏不了他了。可是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也要勝他一次!聽說修行有道的狐都有不傳秘術,可以驅策得天下男子,我想知道若以此術為憑依,可否勝得他一次。”

  那女子臻首輕搖,緩緩歎道:“小人兒,你涉世未深,怎知情這一字中的兇險?這天下男子,哪一個不是負心薄幸、冰冷無情之徒?你勝了他一次,卻會輸卻一生與他,又是何苦?”

  張殷殷似是一驚,想了半天,方強自辯道:“我可是修道之人,哪有什麼情啊愛的。我只是心中不服,定要尋些厲害手段勝他一次而已。”

  那女子又是一歎,也不說破,只是輕聲道:“既然我剛才幻出的獸吼都嚇不走你,想來你心意已決。罷了,罷了。反正自家姐妲己毀了前朝之後,我狐族惑亂天下之名已是逃不掉了,也不在於多這小小一次。既然連天下都可亂得,勝得區區一個男子,又何足道哉?只是你想得我族驅策男子之術,這點誠意卻還不夠。”

  張殷殷咬著下唇,道:“要怎樣誠意才算夠?”

  那女子淡然道:“我面前的柵欄是沒鎖的,你只需打開它,走到我面前即可。”

  張殷殷吃了一驚。她再不懂天高地厚,也知道鎖在鎮心殿中的這只妖狐實有千年以上的道行,就是十個張殷殷,也能一口吞了。這女子立在牢中始終不動一步,自然是被厲害手段禁制住了,自己若貿然走到她面前,豈不是羊入虎口?

  就在張殷殷猶豫不決間,歲考時與紀若塵對陣那一幕突地浮現腦際。紀若塵周身殺氣彌散,步履淡定,持劍而來。然則令她心驚的即非凜冽殺氣,也非染血青衫,而是他那一雙眼。

  那一雙眼,淡然,漠然,雖然看到了張殷殷,卻依舊無悲無喜,無牽無掛。

  那一雙眼,卻是令張殷殷刹那間心顫手軟,險些握不住手中木劍。

  想到這裏時,張殷殷心中莫名一動,竟自穿過大廳,拉開鐵柵,立在了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歎息一聲,未發一語,只是款款提起一雙水蔥玉手,撫上了張殷殷的臉。她指尖其涼似冰,凝潤如玉,游走于張殷殷的肌膚之上。冰涼潤滑的觸感,讓張殷殷感到說不出的舒服,恍惚間竟有些迷醉。

  不知何時,那女子已然收回了手,雙目迷離,似是穿越千山萬水,落在了不知名的遠處。許久,她才幽幽一歎,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誰的弟子?”

  “張殷殷,家父張景霄,現下執掌太璿宮。”

  那女子黛眉微皺,道:“張景霄……怎麼從沒聽說過這麼個人物?”她旋即恍然,苦笑一下,道:“我卻是笨了!我在這鎮心殿中已立了五百多年,執掌太璿峰的真人早該換過幾任了。”

  說罷,那女子又陷入沉思,似心中有無窮事。未幾,她朱唇開啟,竟輕輕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她音聲如玉,完全可稱是人間天籟,這也就罷了。這首前朝古詞張殷殷也是聽過的,詞中本有讚歎之意,又暗許繁華盛世,可是這一闕歌在那女子唱來,卻是千回而百轉,哀婉欲絕,其間不知藏著幾多蒼桑,待唱到情濃,卻已到最後一句,其聲已飄渺而去,餘音仍繞梁不絕。

  張殷殷早聽得癡了。

  待得餘音散盡,那女子方道:“殷殷,你天生麗質,底子是極好的。若得我族秘術,假以時日,傾國傾城,自非難事。可是到了那一日,你再難聽到一句真話,得到一分真心。絕世之姿,實乃取禍之道。你且要記得我今日之言!若有一日你心旌動搖了,便想想我此時的境遇,當可警醒。”

  說話間,囚室中忽然景致一變,原本一個寬敞整潔的囚室,刹那間變得陰森森的十分可怖。囚室四壁俱是一方一方的巨岩砌成,色作黑褐。那女子依舊白裙如雪,身後卻多了九根美麗狐尾,呈扇形排開,被九根兒臂粗細的鋼釘一一釘死在岩壁上!

  鋼釘入牆處,仍可見九道黑褐痕跡,順牆蜿蜒而下。

  “這……”張殷殷一時無語,她這才明白,那女子為何會立在原地,動也不動。

  轉眼間囚室中已恢復原狀,那女子綽約立著,美得不可方物。她道:“殷殷,今後每隔七日,你須到鎮心殿一次,我自會授你天狐秘術,教你駕馭人心之道。”

  張殷殷一驚,道:“每隔七日來一次?這怎麼可能?我可是瞞著爹偷偷進來的。”

  那女子淡然一笑,道:“無妨。你只要告之你父我將授你以術,諒他不會阻你入這鎮心殿。時辰不早,我先送你回去吧。”

  話音剛落,張殷殷面前霧氣噴湧,蒸騰彌漫,白茫茫一片。待得霧氣散盡之時,張殷殷已然立在鎮心殿中央。

  她怔怔立著,心亂如麻,直至月色偏西,才輕歎一聲,離了這清寂孤絕的鎮心殿。

  這一年,張殷殷年方十六。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4
章十三 佳人 下

  “若塵師兄!”一聲呼喚從門外傳來,驚起了正埋頭苦讀的紀若塵。他看了看窗外,已是皓月高懸,清暉滿天,心下暗自生奇,是誰會在這個時候登門拜訪。

  他推開房門,見庭院中立著一個翩翩佳公子,一身月白長衫,眉目如畫,飄逸似仙。如銀月華,滿瀉其身,更襯得他冰肌雪骨,說不盡的風流端麗,道不出的倜儻瀟灑,正是曾有一面之緣的尚秋水。

  紀若塵暗忖與尚秋水不過一面之緣,更何況相見之日,距此已一年有餘,怎地他竟然自己跑上門來了?雖說上一次三人把酒相談,言笑晏晏,賓主俱歡。但是那種微妙不明的感覺著實讓人有些不舒服,至今想來仍有如鯁在喉之感。

  紀若塵心中雖如是思忖,臉上卻堆起笑容,熱情招呼道:“原來是秋水師兄!來,快進來坐!今日秋水師兄怎麼如此得閒,會來太常峰一遊呢?”

  尚秋水竟也不推辭,就此隨著紀若塵進了書房。

  尚人還未站定,卻將手腕一翻,一尊近二尺高的青花古瓷瓶已然在手。他順手將那瓷瓶往書桌上一放。瓷瓶尚未啟封,然而一股濃冽酒香已然泄出,異香撲鼻而來。紀若塵聞來,只覺這酒香則香矣,味道卻古怪之極,與那尋常美酒大有不同。

  瓷瓶一放置穩當,尚秋水即手扶瓷瓶,笑道:“我與若塵師兄不過是一面之緣,說來也是一年以前之事了。今夜貿然攜酒登門,若塵師兄一定在心中罵我冒失了。”

  紀若塵斷斷沒想到尚秋水居然會開門見山地道破他心事,饒是他臉皮厚比銅牆,也禁不住微微一紅。可是他目光一觸及尚秋水那剪水般的雙瞳,春蔥似的玉指,俊拔飄逸的身姿,當即覺得喉嚨發幹,渾身上下有如萬蟻爬身,極不自在,恨不得立刻送客了事。可是尚秋水乃是年輕弟子中的重要人物,自不能無故得罪,何況他登門拜訪,並無分毫失禮之處,于情于理,紀若塵都無法尋故逐客。

  就在紀若塵念頭數轉之際,尚秋水已自動尋了把椅子,盈盈坐定,微笑道:“。小弟今夜前來冒昧打擾若塵師兄,其實是有三件事。這第一,就是恭賀若塵師兄進境神速,連奪四年魁首,若單論歲考戰績,已足與姬冰仙並列。”

  紀若塵忙謙道:“秋水師兄過譽了,歲考無非是個虛名,當不得真。我聽聞師兄今歲力壓明雲與李玄真,再奪榜首,這才是當真可喜可賀。”

  哪知尚秋水輕輕一笑,對紀若塵的誇獎竟然也不推辭,道:“壓倒他們兩個嘛,本就該是水到渠成之事,這當中的緣故,一會若塵師兄就會知道,此刻不妨暫放一邊,先說第二件事。原本若塵師兄拿個歲考第一,也斷不會令我登門打擾。只是我聽聞若塵師兄今次歲考不假外物,血被寒衣,淩厲果決處如決勝沙場!這等豪氣,卻是不多見的。我手制了一瓶好酒,恰好火候已足,特意攜來與若塵師兄把酒賞月。”

  紀若塵雖不好酒,但這酒香味實在是有些古怪,聞來頗有些動心思。

  然則見得尚秋水以青瓷古瓶制酒,紀若塵心下微異。要知道紀若塵出身客棧,親自釀過粗酒,知當時習俗制酒多用缸壇,一來容易吸收地氣,二則壇飲也顯豪氣。可是,尚秋水用的居然是青瓷古瓶,雖然雅致,但終是纖麗了些,難符烈酒之格,倒是挺合尚秋水本人之韻。

  瞧他今晚著一襲月牙白長衫,飾以暗制雲紋,眼波盈盈,似有無限柔情。那輕扶瓷瓶的手,也是白勝雪,柔如玉,五指纖纖,其絕美處,實不亞於任何一名傾城女子。

  紀若塵越是細視,越發心驚。倘使坐於他對面的是一女子,他必會驚豔而起。可偏偏坐的是尚秋水!紀若塵只覺得書房中的風都凝結了起來,喘口氣都要很大的氣力。他猛然回想起當日李玄真說要帶他去見個妙人,以及把酒言歡時李玄真那如釋重負的笑,心中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只是這個念頭實在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縱使紀若塵見多識廣,心態冷漠剛毅,此刻也不敢稍為深入。這個念頭剛一冒芽,他立即連根斬斷,慌不迭地將之驅逐了出去,猶如碰到一塊燒紅的鐵塊一般。

  尚秋水似是對紀若塵的心事全無所覺,逕自倒了兩大碗酒,推了一碗到紀若塵面前。這酒一離瓶,香得更加古怪了。紀若塵一看這架勢,就明白一時間是無法將尚秋水給轟出去了,索性喝個痛快。當下他不再推辭,端起酒碗來一飲而盡。

  這一碗酒下肚,恰如一道火流滾滾而下,所經之處不僅沒有火辣辣地刺痛之感,反將內腑熨燙得舒舒服服。其後一道香氣驟然返將上來,散入四肢百骸。紀若塵只覺得轟的一聲,整個心神俱為這道異香包圍。這酒香氣古怪,細細分辨,竟似是由成百上千種不同香氣混合而成,直是千變萬化,無有窮盡,稱得上是回味無窮。

  紀若塵閉目良久,方吐出一口酒氣,張目道:“秋水師兄,這酒……”

  尚秋水笑道:“這酒乃是我采西玄山異種葡萄而釀,成酒後先蒸曬七次,又輔以諸多香料,三年方始有成,也只得此一瓶而已。只是時間太短,酒味有限。惟一的好處是此酒比尋常酒漿要烈了許多。如此豪飲,方才有些味道。”

  這酒後勁極是厲害,紀若塵一碗下去,片刻即酒意上湧,雙頰微醺,早前心頭那一絲隱憂也趁著這點酒意飛了個無影無蹤。隱憂既卸,自當開懷暢飲。況且尚秋水手制美酒雖然厲害,但修道之士也非常人,斷然不會被一瓶烈酒放倒。是以兩人你來我往,片刻功夫就將這一大瓶葡萄烈酒飲得乾乾淨淨。

  尚秋水此時雙頰如火,眼波似水,燈下望去,肌膚如玉生煙,實是端麗無雙。他歎息一聲,道:“真是痛快!來,若塵師兄,趁此刻興致正高,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即是今晚第三件事。”

  尚秋水說罷,也不待紀若塵回答,直接一把抓住紀若塵的手,拉著他如飛而去。

  與尚秋水的手一觸,紀若塵便如遇電擊,本能地將手往後一縮,可是尚秋水手法迅疾如電,完全不容他反抗,正正抓了個結結實實。別看尚秋水外表凝麗柔弱,可真元卻是兇悍淩厲之極,手上那一道大力簡直非人所能有,壓制得紀若塵全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尚秋水拉著一路飛奔。

  平心而論,尚秋水的手冰而膩,觸感幾與含煙之手不相上下。可紀若塵被含煙拉著,那是心神蕩漾,被尚秋水拉著,可就是苦惱無邊了。是以一路行來,紀若塵苦思著以何藉口甩開尚秋水的手,腳程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尚秋水輕輕一笑,道:“若塵師兄,時辰已然不早,我們若不快些,可就見不到那人了。”說著手上加力,拉著紀若塵加速飛去。

  兩人倏忽間穿過索橋,又繞著太上道德宮轉了半圈,轉眼間踏上通向常陽宮的索橋。許是因為紫薇真人閉關太久,門下弟子稀疏之故,與別宮相比,常陽宮顯得頗有些冷清,燈火寥寥。

  尚秋水拉著紀若塵穿宮而過,毫不停留,一路向常陽宮後山偏僻處奔去,直至登上一座小峰,這才輕輕立定。

  紀若塵忽覺氣氛沉凝起來,拂過的夜風中也有了絲絲銳利氣息。他心中疑惑,向尚秋水一望,見他早已斂起笑容,玉面結霜,神情凝重之極,就如換了一個人一般。紀若塵微覺驚訝,順著他目光望去,見不遠的山腰處建有一間木屋,雖然簡陋,但依山臨崖,氣勢自生。

  似是知道紀若塵心中疑問,尚秋水緩緩地道:“若塵師兄,那就是姬冰仙的居處了。”

  紀若塵不覺愕然,眼見那座木屋粗糙簡陋,看大小也就是直來直去的一間,就是一個尋常弟子的居處,恐怕也比這強了幾倍有餘。木屋門楣上有一小塊匾,隱約可見刻著‘冰心’二字。

  這麼一間木屋,居然是姬冰仙的居處?而且深更半夜的,尚秋水拉著自己跑到姬冰仙的居處幹什麼?

  此時紀若塵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奇異的呼嘯聲,聽上去似是一頭巨獸在呼吸。他訝然轉頭,見尚秋水微閉雙眼,正自深深吸氣,又徐徐吐出。

  調息一畢,尚秋水即自懷中取出一枝巴掌大的黝黑小斧,迎風一晃,瞬間已變成一把柄長四尺,斧面闊如車蓋的巨斧!巨斧空中成形,斜斜下落,斧尖無聲無息地插入堅硬的岩石中,直深入二尺有餘,這才止住了落勢。

  巨斧黑沉沉的,隱隱可見斧柄斧身上處處銘著暗紋,顯然其中另有玄妙。巨斧形狀古拙,斧柄碗口粗細,看适才落勢,鋒銳是不用說的,再看這大小,少說也得有數百斤重。

  尚秋水右手五指舒卷如蘭,輕輕握住了巨斧斧柄,月色下,如霜素手與深黑斧柄形成鮮明對比。他徐徐道:“此斧鑄成七百年,重八百八十斤,凶厲狠絕,無堅不摧,其名忘情。”

  道德宗歲考時,絕大多數弟子都以木劍應敵,紀若塵尚是首次見到如此猛惡兵器,不禁愕然道:“秋水師兄,你這是……”

  尚秋水清笑一聲,道:“即刻便知!”

  也不見尚秋水用力,那柄巨斧即離岩而出,輕飄飄的似是沒有一點重量。他又摘去束發金環,隨手擲於地上,身周罡風四起,吹得一頭黑髮飛卷如旗!

  在紀若塵的愕然注視下,尚秋水以纖麗身姿,擎猛惡巨斧,奔騰如雷,刹那間已沖至木屋之前,而後一腳踢開房門,沖了進去!

  木門一陣顫抖,發出吱吱呀呀的刺耳聲音,竟未被踢散,又緩緩的自行關上。

  木屋中黑沉沉一片,在門開的短短時刻,以紀若塵的眼力也看不清屋內究竟是何情形。尚秋水沖入屋內之後,他只見木屋輕震數下,視窗處又有一道光芒閃過,就此再無聲息。

  在山崖之間,明月之下,那一座木屋孤零零地懸在那裏,孤寂而安寧。

  若不是腳下岩石上深深的斧痕,以及隨著夜風送來的尚秋水那淡淡體香,紀若塵幾乎要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眨眼間半炷香功夫過去,木屋仍然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裏,安靜得讓人發瘋。

  紀若塵終忍不住向木屋奔去,他心中實在有些記掛尚秋水的安危。更何況剛剛尚秋水沖向木屋時,那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完全不像是同門切蹉,倒似是……

  倒似是一個面對千軍萬馬的絕色女子,非但不逃,反而毅然沖陣一般。那是怎樣一種絕望的剛烈啊!

  紀若塵忽然清醒過來,不禁為自己腦中湧出的諸般奇怪念頭大吃一驚。這尚秋水十分古怪,總是會給他以種種似有還無、莫名其妙的壓力,逼得他胡思亂想一番。

  他正胡思亂想之際,忽然似有一陣微風從身邊拂過。紀若塵刹那間停步,凝視著眼前徐徐飄落的數根黑髮,整個人已如在冰水中浸了多日,木然得幾乎不能呼吸!

  紀若塵緩緩轉過頭去。

  在他身後數丈的地面上,插著一柄深黑色的巨斧,斧頭已大半沒入到岩石之中,正是忘情!

  适才這把巨斧似從冥冥中飛來,與紀若塵擦身而過,削斷了他幾根頭髮,這才無聲無息地落下,而紀若塵幾乎全無所覺!

  只是斧已在此,那麼人呢?

  吱呀一聲響,木門再次打開,一個身影若斷線風箏般飛了出來,輕輕地落在紀若塵腳邊。

  木門又自行合上了,門開的瞬間,紀若塵仍是只能在木屋中看到一片黑暗。

  紀若塵看了看木屋,又望望腳邊那全無傷痕、卻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尚秋水,只覺頭皮發麻,陣陣寒意暗自湧起。

  尚秋水勉強笑了笑,向紀若塵伸出一隻手,道:“若塵兄,請拉我起來……啊呀!”

  紀若塵一見尚秋水伸手,就知他傷到了根本站不起來的地步,於是暗中咬牙,握住了尚秋水的手,將他拉了起來。可是他一聽尚秋水口中的若塵師兄變成了若塵兄,雖只是少了一個師字,可當中含義似乎大有不同。尚秋水重傷之餘,中氣也不足,偏他聲音還是極動聽的,這一句請托,聽來柔柔膩膩,宛若呻吟。

  紀若塵受了驚嚇,手猛然一顫,差點就把尚秋水給扔回地上去。

  紀若塵悚然而驚,忙在半空拉住了尚秋水。此刻容不得猶豫,他一咬牙,深吸口氣,再回想了一遍年幼時孤立雪原、獨對惡狼時的情形,終於激起一道視生死於無物的狠辣,一把攬住尚秋水的腰,將他扶了起來。

  尚秋水咳嗽數聲,又向巨斧一指,有氣無力地道:“若塵兄,忘情……”

  紀若塵看著那重達八百八十斤的巨斧,面有難色,道:“這法寶太大,你還是把它變回去吧。”

  尚秋水苦笑道:“我真元都已耗盡,哪還有餘力變它呢?”

  紀若塵無法,只得單手抓住斧柄,吐氣開聲,運起真元,一把將忘情提起。忘情一入手,紀若塵才切身體會到八百八十斤究竟是何意味,沒走出多遠,手上已有些酸澀之意,再回想尚秋水剛剛揮舞忘情,直如無物般的輕鬆,心下不覺對這細膩柔媚的北極宮高徒有了全新的估量。

  紀若塵不願驚動常陽宮弟子,一手扶著尚秋水,一手拖著忘情,遠遠繞過常陽宮,向索橋行去。

  行出一段路時,紀若塵終忍不住問道:“秋水師兄,剛剛那是……”

  “切磋。”

  “切磋?切磋怎麼會傷得這麼重?你是不是和姬冰仙有私仇?”

  尚秋水輕笑道:“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和她又怎會有仇呢?其實冰仙下手已經十分十分有分寸了……嗯,我傷成這樣,是因為我們之間和尋常切磋畢竟還是有些不同的。不同之處在於我找她是拼命,她打我可只能是切磋……”

  紀若塵啞然。

  尚秋水咳嗽了幾聲,又道:“若塵師兄,無論如何,你都應該見一見冰仙。和她相處,哪怕只是片刻功夫,可也是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紀若塵訝然道:“她很難見嗎?”

  “冰仙幾乎從不見外人,平時也就是歲考時才能見她一次,可若要在歲考中多見她兩次,就得追上她修道的速度,這誰又能辦到?不過若塵師兄不必灰心,我可是有個好辦法,能令你在想見的時候就可以見她一面。”尚秋水吐氣如蘭。

  紀若塵何等聰明,當下哼了一聲,臉色已是十分難看,道:“不會是象你剛剛那樣沖進去拼命吧?”

  “若塵師兄果然聰明!”

  “……這個……就不必了。”

  “若塵師兄勿需擔心,冰仙是個有分寸之人,被她打一頓又死不了……”

  “不要!”

  尚秋水長歎一聲,道:“我還以為若塵師兄一身豪勇,能與李玄真有些不同,可沒想到也是這般無用!想我和李玄真本是同時找冰仙切磋,可是一年前玄真也不知是被打得怕了,還是放不下臉面,自此再也不肯踏進冰仙居處一步。所以今年歲考他也就不再是我的對手。這正是我所說,壓過他們兩個乃是水到渠成的本意。”

  紀若塵奇道:“這麼說來,秋水師兄是經常找姬冰仙‘切磋’了?”

  “少則三月,多則半年,我總要闖一次冰心居的。”

  此時紀若塵能感覺到尚秋水真元虛弱之極,身軀冰涼,衣衫已全然被冷汗濕透,偶爾會微微顫抖一下,顯是劇痛難當。紀若塵也不禁有些佩服,道:“原來秋水師兄也是性情中人,難怪修為一日千里!如此屢戰屢敗,卻……”

  他話說到一半,即被尚秋水掙扎著打斷:“不對,是屢敗屢戰……”

  “啊?這個……似乎沒什麼不同吧?”

  “當然不同!”

  “哪里不同?”

  “氣勢不同!”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4
章十四 來儀 上

  俗語說山中無日月,這話實在有些道理。

  紀若塵每日裏打坐修道,心無旁騖,這時光就如水一樣的流了去。這日他披衣推門,見屋外瑞雪紛飛,瓊花玉樹,不由得心下微愕,時節居然已冬!他又見得眾弟子搬箱運物、往來不休,比往年要忙碌得多,這才省覺原來大考將至。如此算來,不知不覺間,紀若塵已在這道德宗裏呆了快五年了。

  道德宗大考十年一次,乃是宗內一大盛事。大考前後,照例要祭天地、拜先師,只是這儀式遠比平常年份講究得多,不僅禮數規矩更為繁複,還廣邀修道諸派,共觀盛舉。是以每次大考前,道德宗內上上下下俱是一派繁忙景象。

  這大考較技也與歲考之時稍有不同。大考之際,諸脈真人往往會親臨觀考,現場加以點評,指點弟子。且歷次大考,亦會有真人登壇設禮,宣講大道精義。這可是十載才得一遇的好事,非一般盛事可比。何況真人講法,非但本宗弟子可列席聆聽,往往也不禁他派前來觀禮之士旁聽。因此,每逢大考,修道各派之士如蜂擁般撲往西玄山。當是時,西玄山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改平日裏人消音滅的靜寂景況。

  其實道德宗邀客觀考,淵源有自。三百餘年前,道德宗起始廣收門徒,從此日益興盛。於是並大考與祭天地先師等大禮之日,同時進行。而且往往還會邀約些親密門派觀考。當時之初衷一為展示道德宗芸芸後起之秀,凸顯本宗實力。二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別派之士的點評,往往也會對真人們有所啟發。

  五十年前,道德宗歷經數百年積累,宗內已有弟子三千,掌教紫薇真人更是道行精深,日漸通玄,所到處往往天地變色,異象頻生。修道諸派由是始知紫薇真人有飛升之望,自此道德宗威望盛極一時,漸將青墟宮與雲中居壓了下去。

  紫薇真人閉關後,諸派知是真人為羽化飛升作最後準備,是以道德宗威望不降反升,隱隱然有天下正道之首之意。至此,紫陽真人決定廣開山門,大考時來賀觀禮之門派不再限於寥寥幾家,而是天下正道。凡願來賀者皆以禮迎之,允其觀戰聽經,以彰顯道德宗領袖天下的泱泱風範、煌煌盛況。

  當然道德宗內也不是一切盡可為外人所觀,比如距離大考尚有一月之時,紀若塵就被告知不必參加今歲的大考。紀若塵本就不想要那虛名,大考第一的獎勵再好,也好不過真人們私下送與他的法寶。如此一來,他倒樂得有些清靜日子,可以好生清修一番。

  況且最近一年來,他已經囤積了不少用於煉丹制藥的材料寶物,近日真元也日益活潑,正好趁這人人忙碌的歲末時分,偷偷地把道行再進上那麼一小步。

  剛剛入冬時分,各門各派的拜貼與賀禮就如潮水般湧向了西玄山。自紫陽真人廣開山門後,來賀之賓一次比一次多,道德宗聲譽日隆,威望日升。本來對紫陽真人做法頗有微辭的幾位真人,也就不再多語了。

  這些日常的往來禮儀,道德宗向有專司處理,一般不需要勞煩諸脈真人,但這一日八脈真人齊集一堂,正中幾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封拜貼。

  紫陽真人見諸真人皆已坐定,於是拿過拜貼,開口讀道:“余久聞道德宗弟子九脈之藝,名動天下,然亦有雲道德九藝,如拆襪線,無一條長。今攜弟子三人來拜,清風入林,不為松柏,唯欲辨天下人之口舌,亦增鄙徒之見聞。諒諸真人必有所對,不至令餘失望。

  雲中天海,敬上。”

  諸真人一聽雲中天海四字,即知此份拜貼非同小可,個個皆神色凝重,或皺眉,或沉思,一時間殿中靜默非常。

  說起這雲中天海,真人皆知乃是雲中居天海老人自稱。天海老人成名已逾百年,乃是與紫陽真人同輩分的人物,然則地位聲望比紫陽真人猶有過之。他所出自的雲中居,那也是絲毫不遜于道德宗。千百年來,一直是名播天下。只是真正有緣得見雲中居真貌之人,實是屈指可數。

  雲中居地處奇險之地,門人亦極少下山走動,是以該派始終如在雲裏霧裏,神秘非常。且雲中居擇徒又極嚴,往往數年也收不到一個傳人,這與道德宗的廣開山門有極大的區別。然則雲中居門人不出山則已,一旦下山走動,即是驚才絕豔之人,是以千百年來威名始終不墮,縱使如今門人弟子還不及道德宗十分之一,也是如此。

  雲中居掌教已有數十年未下山一步,長一輩人物中,時常在山下行走的惟有天海老人,所以提到天海老人,名聲反而要比雲中居掌教還要來得大些。

  三十五年前,紫微真人召示天下修道諸派,言稱閉關在即。天海老人隻身上得西玄山,與紫微真人論道鬥法,三日方下山而去。這一場鬥法堪稱道界盛事,雖然結果並未公示,然而天下皆知天海老人必是敗局無疑。可是紫微真人當時已顯飛升之象,一身道法窮天地之威,實非人力所能抗,是以天海老人雖敗猶榮,威名不墜反升,已隱隱然壓過了道德宗其他真人去。

  道德宗立派三千餘年,歷來規定各脈真人平輩論交,其餘弟子輩分則以此為基,次第而降,如若不然,這派份稱呼早就亂得不成樣子。比如說真人中紫陽、紫微乃是一輩,太隱、守真等其實已是低了一輩,而玉玄、玉虛和景霄等無論年紀輩份,又更要低了一籌。天海老人比紫陽真人還要年長,論起修道年限,比真人中最年輕的玉玄真人要多了近百年。

  諸位真人雖口中不言,心下卻明白得很,除了紫微真人外,在座各位真人的道行恐都難及天海老人。現如今天海老人三度上山,想是已有萬全準備。其實又正逢紫微真人閉關,大考在即。一時間,這些平素裏只顧著精進道行的真人俱有些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惟有冀望紫陽真人能有個應對之方。論起人情練達老道、處事滴水不漏,七位真人皆自知無法與紫陽真人相提並論。

  面對眾真人的殷殷目光,紫陽真人又拿起拜貼,細細重讀一遍,方道:“天海老人三十五年前敗給紫微掌教,二十年前大考時攜雲中居年輕弟子一人上山,再為我宗沈伯陽所敗。所謂事不過三,此番天海老人捲土重來,想必有相當把握一雪前恥。不過我料得他不會與我等論道鬥法,畢竟我宗紫微掌教天下第一之名實至而名歸。他就算勝得我等,也無多大用處。”

  紫陽真人略略停頓,掃視了諸位真人一眼,又道:“依我看,這次的文章必定是出自這三名弟子。想是這二十年間,雲中居又出了幾個天縱之材。要知我宗如今聲望遠非昔日可比。且今歲大考又是盛況空前,幾乎正道大派皆有多人前來觀禮,到時若雲中居年輕一代弟子壓過了我宗弟子,那麼世人不免會想,雲中居區區三名弟子,就壓倒了道德宗三千門徒。”

  諸真人皆皺眉不語。天海老人只帶三名弟子上山,道德宗門徒雖眾,但總不能用車輪陣相鬥,是以門下弟子再多,也是無用。

  紫雲真人開口道:“如今我宗年輕一代弟子也是人才輩出,除卻姬冰仙外,還有李玄真、尚秋水和明雲等。我看天海老人這一次怕又要鎩羽而歸。”

  紫陽真人閉目沉思片刻,方道:“我看未必。在如此盛典上,當天下正道前,天海老人若非有十足把握,斷不會冒此大險。我宗攬得若塵,又不是什麼天大機密,定瞞不過雲中居去。現下天海老人仍敢上山叫陣,必不簡單。依我看,此次兩派之戰,我宗是凶多吉少,泰半要輸。”

  諸真人俱知紫陽真人所言有理,只是一時無甚良策。修仙諸派比拼年輕弟子,非是看一時道行高低,考較的乃是潛質天份,悟性高低。這只要稍加展示,真人們自會看得明白。這短短時間中,又上哪找得比姬冰仙還要有天份的弟子去?

  紫陽真人再沉吟片刻,道:“我等應放眼長遠,不必計較一時得失。若塵還是讓他清修,不必參加大考了。不管天海老人來意如何,我宗皆以泱泱大度對之。勝了自然最好,就是不勝,那天海老人志得意滿之餘,想必擇徒會更加嚴了。想冰仙之才乃是百年難遇,雲中居眼界一高,當然更難收到弟子。假以時日,他們人丁寥寥,若想與我宗爭雄,只是徒增笑柄而已。”

  議定後,眾真人遂各自散去。

  依道德宗慣例,大考定於正月十五日至二十日之間進行。才進正月,已陸續有正道諸派觀禮之賓抵達。道德宗早有準備,太上道德宮占地千頃,廂房客舍要多少有多少,就是容納千人觀禮,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此際西玄山瑞雪紛飛,諸峰皆白,惟有莫幹峰及九脈群峰之頂清泉汩汩,蒼翠成蔭,蝶舞花間,獸游林下,完全一派南國風光。行于莫幹峰上,走在道德宮中,就連撲面而來的微風都有薰薰曖意,脈脈檀香,再看宮中玄岩鋪路,白玉為階,紫梨作柱,描金畫梁,好一派泱泱盛世!

  其實這表面浮華,也不是非常難得,正道諸派之中數個傳承千年的大派勉強也能有這等財力。而邪宗幾派則更為富庶。可是要在若大一個太上道德宮中保持這等春暖花開的盛世景象,那不知需要投入多少法器良材,才能維持得西玄無崖大陣如此逆天而動?

  此前曾來道德宗參加過觀禮的賓客,已經見識過西玄無崖大陣的恢宏,此時重見,依然震驚不已。而那些初上莫幹峰的,就禁不得要目瞪口呆一番了。

  正月初十乃道德宗正式迎客之日。這一日清晨時分,太上道德宮中即鼓樂齊鳴,絲竹暄喧。悠悠樂聲中仙風縈繞,空中原本密佈的鉛雲亦為諸真人無上法力所迫,刹那間雲消霞散,露出碧空如洗。

  未幾,東方群山中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染紅半邊雲天。隨後一聲清越長鳴響徹群峰之間,清鳴聲中,一頭青鸞沖天而起,與日同升。

  青鸞之後,又有百隻白鶴冉冉飛升,在莫幹峰上徘徊不去,聲聲鶴鳴,給這金玉為階的太上道德宮再添數分仙意。

  諸賓客歡喜讚歎之餘,皆覺不虛此行。

  自此日始,道德宗大開山門,廣迎天下之客。

  “俗!真俗!俗不可耐!”

  遙望著莫幹峰頂那金碧輝煌、鸞鶴盤旋的太上道德宮,一老者憤恨不已,頓足罵道。他身材矮小乾瘦,面透紅光,頭已半禿,只有幾縷稀疏白髮掛在腦門頂上。

  這老者外貌不甚起眼,但一身行頭可是非同小可。那身上錦袍,一眼望去隱隱似罩著一層淡紫輕霧,前胸繡山河,後心繪風雲,領口袖邊,乃是以玄金抽絲作線,繡百獸紋封口。這件錦袍大有來歷,名為四海升平袍,可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物。

  除卻這件衣袍,老者腰間還掛有一塊前代葛智天師修成散仙時留下的玉佩,指間戴著一枚天風子屍解時遺下的扳指。至於頸中掛著的一串木珠,雖然看上去黑沉沉的不太起眼,實則來頭也不小,那可是彭祖得道前時時把玩之物。

  總而言之,這老者身上無一物莫有顯赫來歷,實可謂錦繡滿身,珠玉遍體,仙風繚繞,寶氣盈盈。他這一身之物,足足抵得上尋常小宗一派之積。

  老者這一頓足含怒而發,雖非有意,但威勢已非同小可。他本是立於一頭巨鳥之背,這頭巨鳥血羽金喙,雙翼展開足有三十丈寬,浮飛於雲層之上,有如一隻巨舟。此鳥也是天地間有數的異禽,名為弌夆。然而那老者這一頓足,弌夆登時一聲哀鳴,沉了足有五十丈,這才穩住身子。

  弌夆背上寬闊,尚立著二女一男三名年輕人。此時一名女子淺笑道:“師父為何惱怒?”清脆之音,有如新鶯出穀,嬌媚動人,卻又冰冷之極,凍徹肺腑。再細瞧那女子,柳眉鳳目,凝肌纖頸,眼波流轉際,百媚橫生,妖麗得讓人窒息。她上著一件寬袖紗衣,外罩一件繡花無袖裲襠,下穿黑色長裙,一條紗羅帔帛順肩而下,身姿極盡纖巧玲瓏之妙,只是周身上下,似是籠罩著一股冰冷陰寒之氣,令人望而生寒。

  老者哼了一聲,遙指道德宮,道:“二十年前,道德宮不過是靠著西玄無崖陣保著清泉綠樹,造個人間仙山來騙騙無知世人。可如今他們非但強逆天時,還弄了鸞鶴環飛,妄圖生造祥瑞,以騙天下!哼!如此窮奢極欲,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撐得多久!俗!真俗!俗不可耐!”

  那女子輕笑一聲,又道:“可是他們這排場忒也大了些,青鸞乃是神鳥,竟然也被道德宗馴服了,真是難以置信。”

  一提到青鸞,老人的臉色登時黑了幾分,冷道:“石磯,你這話就不對了。紫微真人飛升在即,引些珍禽異獸來投,也不是什麼奇事。只是芸芸眾生,無知者眾,才會以為道德宗乃是天命所歸。哼,道德宗假仁假義,雖然門徒眾多,可是良莠不齊,別說三千門人,就是擁徒三萬,又哪及得上我雲中居高潔孤遠?他們越是繁華,離大道就越是遙遠!”

  石磯悄悄吐了下舌頭,又笑道:“道德宗三千年積累,又廣收門徒,我早就說過,師父你想和他們比拼異獸法寶,又怎會有好果子吃?還是見識一下他們門下弟子的道行,才是正事。”

  老人臉色更黑,怒哼一聲,也不說話,足下傳出一道暗勁,弌夆一聲長鳴,雙翼一收,如流星般向莫幹峰投去。

  直落到距離莫幹峰僅有百丈之時,弌夆這才雙翼一展,徐徐向太上道德宮前伸出崖外的白玉臺上落去。

  白玉臺上,道德宗八脈真人皆已齊聚,身後百名弟子排列整齊,再之後則密密麻麻地立著數百名各派賓客。此時各派來客皆面有訝色,對著弌夆指指點點,不時私語,均覺今次觀禮實是幸運之極,不光得晤道德宗諸脈真人,還有緣得見青鸞、弌夆這等稀世罕見的珍禽神鳥。

  弌夆離地尚有數丈,紫陽真人就率道德宗諸真人向前,朗聲道:“天海老人鶴駕光臨,我道德宗實是蓬蓽生輝!”

  天海老人立于弌夆之上,可謂居高臨下,當下微笑著一拱手,剛要謙遜兩句,天空中盤旋不休的青鸞突然一聲清鳴,音中透出殺伐之意!

  弌夆驟聞青鸞鳴音,只嚇得雙翼一僵,險些一頭栽落在白玉臺上,好在它也是異種,雙翼一陣急拍,且那青鸞鳴了一聲後,又未有後續,它這才勉強落于白玉臺上。

  只是如此一來,天海老人來時的十分氣勢,已然去了九分。

  天海老人一臉黑氣,從弌夆上步下,盯著紫陽真人,只是連聲的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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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來儀 下

  雲中居天海老人到訪,恰如油鍋中投入了一粒火星,頃刻間就使得道德宗此次大考顯得非同尋常。

  雲中居與道德宗這兩大正道支柱甫一見面即劍拔弩張,如此火爆之勢,登時將在場數百賓客的心都勾了起來。年長的不免想起天海老人兩上西玄山的往事,年輕的則是盯著從弌夆上步下的三名雲中居弟子一陣猛瞧。誰都知道雲中居弟子個個資質驚人,有不世之材,平素裏想見一個都難,這次天海老人居然一下子就帶了三人上山,顯然是有所圖謀。那些自由自在慣了的,只想著看一場難得的熱鬧,而有些憂國憂民的,則已開始擔憂正道兩大支柱關係惡化,若起了衝突,不免引得妖邪反撲,天下動盪,百姓受苦。

  天海老人大步行至紫陽真人身前,仰頭怒視,直將道德宗八位真人與百名弟子視若無物。只不過紫陽真人身材高大,足足比天海老人高出了一個頭去,且不說道行高低,就看雙方這一對視,氣勢上也自然分出了高下。

  石磯見了,當即輕笑一聲,這一笑令得天海老人老臉有些掛不住,登時由紅變紫。但他也並未出聲訓斥石磯。看起來雲中居規矩不象道德宗、青墟宮那樣嚴謹,至少石磯對他這個師父就不怎麼尊重。

  雲中居另兩位弟子衣著打扮都很素淡,完全不似石磯這樣天然引人注目。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手一揮,身後道德宗弟子立刻忽啦啦向兩邊散去,動作整齊劃一,為天海老人讓出一條大道。紫陽真人當先行去,天海老人見了,為身份體面計,只得哼了一聲,跟著紫陽真人而去。

  似有意似無意,天海老人根本不去理會弌夆,憑它立在白玉臺上。弌夆可非是什麼善類,那也是天地間有數的凶禽,此刻立著,高足有五丈,一雙鷹眼凶光四射,銳利非常,盯著不遠處密密麻麻的賓客,看上去隨時要擇人而撲。

  紫陽真人立刻知道天海老人有意為難,當下呵呵一笑,向玉玄真人使了一個眼色。玉玄真人會意,足下似緩實快,幾步已到了弌夆身前,然後淩空步虛,似空中有無形的臺階一樣,竟一路行到了弌夆的背上。也不知她用了個什麼法訣,那弌夆突然兇焰全消,雙翼一展,馴順地載著玉玄真人向太上道德宗後山飛去。

  轉眼間天海老人師徒四人已在太清殿坐定。對待天海老人,道德宗所持之禮自然與尋常賓客大為不同。殿中擺設,若非哪位上代先師得道後所留,就是已過千年的前朝之物。幾上所擺果蔬,也皆是有書所載的異果,年代悠遠,服後於靈氣大有助益。至於那殿中彌散的香,燃香的鼎,以及諸般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均是來自八荒凶地,無一物得來容易。

  在這太清殿中一坐,方知何為仙山福地,何為奢靡之極。與之相比,天海老人那一身裝束,評語就是俗,俗不可耐。

  此時賓主坐定,八脈真人都在座相陪,天海老人攜來的三名弟子也各有座位,給足了雲中居顏面。

  寒喧已過,當下話入正題。紫陽真人明知故問,婉轉問起了天海老人的來意。天海老人此行鬱悶已久,等的就是這一刻,當下撚著幾根稀疏的鬍鬚,徐徐地道:“其實我此番重登莫幹峰,這一是為的瞻仰一下道德宗至聖先師,領略八位真人仙風。”

  紫陽真人明知他這是廢話,依然含笑拱手,謙遜道:“過譽了。”

  天海不急不忙地品了一口茶,方才喟然歎道:“轉眼間就是五十年!我已經老了,爭強好勝之事是做不大來了。眼瞅著大道無望,這惟一的冀望就是覓得傳人,承我這一身衣缽。僥天之幸,近年來我雲中居遇到了幾個勉強說得過去的人才,我怕他們天天呆在山裏,眼界氣量不免小了,又適逢貴宗十年一度的大典,因此帶他們出來見見世面,請真人們指點指點,順便也看看貴宗弟子,讓他們知道一下什麼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免得將來目中無人,惹世人笑話。”

  說到這裏,天海老人方才向身旁三名年輕弟子一指,一一介紹起來。他首先向石磯一指,道:“這是小徒石磯,勉強有幾分看得過去的才氣,只是雲中居地處偏僻之地,她自少失了管教,有些沒大沒小的,還望諸位真人海涵。”

  石磯立了起來,嘴角浮出一線笑意,向真人們淺淺施了一禮,道:“石磯見過諸位真人。如有得罪之處,道德宗真人素來大人大量,想必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

  她笑得既麗且妖,聲音清中有糯,說不出的動聽,那一頭似綢緞般筆直披下的長髮,則無論她做何動作,都不會有所變動。

  對著這樣一個可人,道德宗諸真人面上不動聲色,然而殿中氣氛卻變得有些凝重。大多數真人都對石磯的禮數視而不見,面有寒霜,眼中的目光也越來越是銳利。

  紫陽真人長眉微微一皺,旋又展開,面色如常,不去理會石磯,反向天海微笑道:“天海道兄,二十年不見,沒想到雲中居也海納百川,大開山門,廣收天下有能之士了。”

  天海老人似是早就知道真人們的反應,當下只作不知,揮了揮手,石磯即溫馴坐下。天海又向那青年男子一指,道:“這是掌教師兄的關門弟子,叫做楚寒。”

  楚寒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白色長袍,雙眉如劍,眼似晨星,眉宇間自有一股逼人英氣。瞧他端坐椅中之勢,巍巍如山。

  雖是面對道德宗八位真人,楚寒立起施禮時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一如在他面前坐著的不過是八位普通人而已。其實道德宗八位真人道行通玄,無需提聚真元、馭運法力,僅僅是隨意望上一望,尋常修道者多半已承受不住。這楚寒身承八位真人無形壓力,卻行動如常,不形於外,雖然受年紀所限,真元尚不算深厚,但沉凝穩固的天份,實是天下罕見,難怪為雲中居掌教收為關門弟子。

  這次道德宗真人望向楚寒的目光與石磯大不相同,都微微點頭,頗多嘉許與欣賞之意。

  天海老人先咳嗽幾聲,方向那最後一名女弟子一指,道:“這是顧清,乃是由我雲中居三位師叔共同授業,這次著我帶她出來見見世面。”

  顧清盈盈立起,向八位真人微施一禮,淡淡地道:“顧清見過諸位真人。”

  太清殿中,自顧清立起一刻,驟然沉寂!

  那顧清雙眉如煙似黛,臉上素素的不著一點脂粉,一身淡色長袍,既不見飾物,也未佩帶任何兵器法寶。

  她不論是坐著,還是立著,都淡淡定定的,似乎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使她動心一樣。顧清未如石磯劍走偏鋒的妖麗,也不是含煙那有若萬千水波的誘惑,更非是天狐傾倒眾生的媚。但她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甚至於會讓人覺得美麗並不適合於用來形容她的容貌,無論立於誰的旁邊,她都不會被對方的容姿所掩蓋。就如此刻的石磯,完全分不走她一分光輝。

  自顧清步下弌夆之時,道德宗八位真人已然注意到她的與眾不同,然而那時,她尚未盡展風姿。

  此時此刻,她自八位真人注視下盈盈立起,那一分淡漠,恰如蓮出碧水,不染片塵,不帶滴露。

  那石磯清麗而妖異,時時處處劍走偏鋒,對抗道德宗真人壓迫時,用的是至陰至柔,卻是冰冷無情到了極處的心訣。她既然使得如此心訣,那麼若面對屠盡世人而利已一人的抉擇時,石磯斷然是不會猶豫的。至於楚寒,則純然以最正統心法禦之,真元神識沛沛然,斷而複生,往復不休,未有分毫瑕疵。這才是大道正途,他既然能有如此領悟,那麼不論此時真元如何,日後修道有成,自不待言。

  石磯和楚寒皆是百年難見的良才,然而顧清卻又不同。

  八位真人的注視,那如山如嶽般的壓力,竟如清風過體,分毫未能引動她的真元神識!這已非關於真元高低,而純是天生體悟。顧清就是沒有一分一毫的真元,也自能在真人面前行走自如。

  她那一種淡漠,並非是源自心緒波動,而是發自內心本性,與天地契合,漠視塵間的冰冷。

  這塵間的朝風夜雨,悲歡離合,甚至於山動海嘯,朝代興衰,在那蒼茫天地之前,也無非是刹那繁華,轉眼即逝。

  道德宗八位真人暗中互望一下,心下駭然,實不知雲中居何以積下如此大的福緣,竟能尋得這樣一個弟子!

  一時間,太清殿靜寂非常,八位真人竟不知如何以對。顧清立了一會,自行坐下,那一雙無悲無喜的眼,又穿窗而出,透過茫茫雲海,不知落到了何處。顧清甫一坐下,又如蓮沒水下,那淡對世間眾生的冷漠氣息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德宗諸真人稍縱即逝的失態早收在天海老人的眼底,他滿面紅光,晦氣一掃而空,先是長笑數聲,然後大手一揮,換上一副泱泱大度之狀,朗聲道:“諸位道友何必如此認真呢?勝勝負負的,都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又何必放在心上?這一次我帶他們三個到道德宗來,為的就是讓他們開開眼界,聽聽真人們的教誨,若能結識些貴宗的傑出人物,那也是他們的福緣。呵呵,至於鬥法較技什麼的,實在是落於下乘,落於下乘啊!貴我兩宗相爭,只是徒然惹天下人笑,我看就不必了吧?咱們應以德服人!不傷和氣!呵呵,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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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五 人間 一

  “姬冰仙竟然會輸?”紀若塵從書卷中抬起頭來,愕然問道。

  尚秋水正坐在他書桌前,聞聽之後大吃一驚,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小聲些,萬一傳到冰仙耳中,可就不好了!”

  紀若塵訝道:“這裏可是太常宮啊,與常陽宮隔了數十裏。我這居處左近又清淨無人,她就是道行通天,也聽不到什麼吧?秋水師兄,你……好象很怕姬冰仙啊!”

  尚秋水臉上微紅,嗯啊數聲,方咬著下唇道:“這個……啊!承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知道每隔一段時候,我總是要闖一次冰心居的,被打得多了,那個……自然就會有些怕了。我們男兒鐵血,會怕是很正常的,坦承自己會怕,這才是真正難得。”

  聽尚秋水自稱男兒鐵血,紀若塵實在是哭笑不得。雖然尚秋水夜闖冰心居時那一往無前的氣勢確讓紀若塵大為吃驚,但那是玫瑰染血般淒豔的剛烈,與男兒金戈鐵馬、決勝沙場的鐵血決無半點干係。

  不過他知道要說服尚秋水是不可能的,於是笑笑道:“你剛才說,姬冰仙輸了……”

  “我沒說!”

  “好好!你沒說,你剛才只是說昨日姬冰仙已經見過了雲中居弟子,回來後就閉關不出。其實她輸一次也很正常,畢竟她修道時候不久,論真元道行,自然不如那些了修了幾十年的人深厚。”

  尚秋水眼睛一瞪,道:“若塵師兄,你有多久未出來走動了,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知道?雲中居這次來的三位弟子中,年紀最長的楚寒也不過修道十五年,其實比我們多不了兩年。何況我道德宗素來以德服人,我們只是坐而論道,自然知道高下,當然不會學那些下乘門派,要靠鬥法較技、比拼修道年頭才能分出上下。”

  尚秋水就是嗔目怒時,也自有脈脈風流。

  紀若塵知他所言不差,金仙大道法門雖多,但諸法殊途同歸,皆首重悟性,與修道年歲並無太多干係。既然大家修道皆過了十年,那麼多兩年少兩年,其實已無多大干係。只是紀若塵敏銳,立刻抓住了尚秋水話中透出的一線玄機,當下追問到:“你們?”

  尚秋水也不掩飾,道:“不瞞若塵師兄,其實我們幾人早就和雲中居的弟子較量過了。”

  紀若塵吃了一驚,細問之下,方知天海老人上得西玄山后,紫陽真人給了雲中居極大的顏面,指派了十餘名知客道人招呼起居飲食,並且除了太上道德宮數處禁地外,其餘各處包括九峰皆任由天海老人及三位弟子參觀行走,也不禁他們與道德宗門下接觸。

  道德宗上上下下皆知天海老人來意不善,有許多弟子年輕氣盛,又素來以第一大派自居慣了的,聞知下皆躍躍欲試,想要考較一下雲中居弟子的道行。雲中居盛名久播,敢去試試的,自然都是道德宗內年輕一代的才俊。雖然雲中居遠來是客,諸真人有嚴令不得鬥法,不過論論道總是可以的。

  天海老人放手不理自己帶來的三個弟子,每日裏只是扯著道德宗諸真人喝酒下棋,偶爾談論談論大道至理。如此一來,倒是給了道德宗門下弟子許多機會。於是就有幾個年輕弟子找上門去,假陪同遊賞太上道德宮之名,行登門論道之實。那些來觀禮的賓客中,也有不少宗派攜來了門中傑出年輕弟子。年輕人自是不甘寂寞的,又有些想藉機出名的念頭,還有一些人見石磯妖麗出眾,道德宗也有許多年輕女弟子,不免就起了綺念。這些人尋著各種藉口,俱都加入到這一場道德宗與雲中居的明爭暗鬥中來。

  哪料得雲中居只一個石磯出來,以一對多,遊刃有餘,也不須動手演示,三言兩語間即打發得一個,待一個遊魚軒賞完,與她同行的年輕弟子們俱都是面有慚色,匆匆離去。

  只一個下午過去,道德宗年輕弟子中有天份的,就只剩下了姬冰仙四個。

  除姬冰仙外,李玄真等皆心有不忿,一一找上門去。結果李玄真和明雲都未能過了石磯這一關,尚秋水好不容易抓住石磯一個疏忽,僥倖過關,才得以進石磯等人所居的水榭閣。內進花閣中,楚寒正自賞畫,見尚秋水等人入內,不覺面有訝色。

  兩人一番商議,終是由尚秋水提議,以紋枰定勝負。

  尚秋水拈起一枚白子,沉思良久,方才曲指一彈。這粒白子斜斜飛上星位,浮於紋枰上方寸許高處,就此不動。楚寒劍眉一挑,輕輕咦了一聲,凝視紋枰良久,方才投出手中黑子。

  尙秋水那一子其實大有學位,非但以真元維持浮空,又依當時天干地支,據好了方位。若楚寒應對時稍有不慎,落錯了時候方位,再想維持黑子浮空,不免要多耗許多真元。但若只考慮方位真元,棋奕錯了,自然也是一個輸。是以這一局棋,較的是棋藝、真元和卦象三項功夫。

  李玄真和明雲相視一笑,心中暗稱得計。尚秋水才智高絕,棋藝實不遜于當世國手多少,如此比拼,當然是大佔便宜。

  然則這一局棋奕到中盤,李玄真和明雲面色已有些難看了。楚寒棋藝確是較尚秋水輸了一籌,但他心志堅如磐石,無論盤面是優是劣,皆無分毫動搖之意。其真元又如潮若濤,每一子投下都有風雷之意,力道方位,全無絲毫破綻,且向尚秋水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大。轉眼間,尚秋水已紅暈上臉,額有細汗,眼看著奕得越來越是吃力,那一隻纖手每投下一子,都愈發的困難。片刻之後,尚秋水終於支持不住,啪的一聲,一顆白子落錯方位,滿盤皆輸。

  楚寒含笑拱手,連稱承讓。他也已汗透重衣,看上去並不比尚秋水好上多少,但他可怕之處在于心志如鋼,誰也不知究竟還能支持多久。是以此次較量,尚秋水之能,竟也未能完全探出楚寒的底細。

  尚秋水稍稍調息後,又道既然雲中居來了三位弟子,何不請顧清出來一見,也不枉三人來此一次。楚寒微微一笑,言稱顧清素來不見外人,若他們一定想見,一個是現在自行到內進去見,一個就是明日共游太上道德宮,自然也就見到了。

  尚秋水等知楚寒言下之意是想見顧清,得先過了他這一關再說。至於明天共賞道德宮時再見,可就完全不是那個意思了。

  接下來,楚寒就示意送客。

  三人離開後,實在是心有不甘。他們一番商議,均覺得這楚寒道行渾圓厚重,全無破綻弱處,巍巍有王者之意,極有可能就是雲中居三人中最強的一個。而姬冰仙強橫無倫,恰是這楚寒的剋星。於是三人計議已定,同去找姬冰仙說項。三人之間本有嫌隙,但此刻外敵當前,過往的小小恩怨,說不得皆要拋到一邊了。

  姬冰仙聽了原委,只淡淡道了句晚上時自會去會會顧清,便將居心不良、有意挑撥的三人都趕出了冰心居。

  入夜時分,冰心居木門一開,姬冰仙帶著淡淡寒氣飄飛而出,轉眼間來到了雲中居眾人居處,徑直向內闖去。尚秋水等人皆知姬冰仙素喜獨來獨往,因此只有遠遠跟著,不敢過分走近。哪想到還不到一盅茶的功夫,雲中居弟子所居的水榭閣大門一開,姬冰仙竟然飄飛而出!

  李玄真等人立覺不妙,忙迎上去詢問戰果。姬冰仙面若寒霜,隻字不提論道鬥法之事,只扔下一句“我要閉關三月,誰都別來煩我!”就此扔下三人,挾如刀寒氣,回冰心居去了。

  至於此行結果究竟如何,她到底見過了顧清沒有,就誰也不知了。

  “所以依我看,姬冰仙多半是輸了。”紀若塵道。

  尚秋水微慍道:“輸贏可還未有定論呢!而且冰仙是我的好姐妹,我怎可能咒她輸?不過……嗯……若塵師兄,你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紀若塵思索片刻,笑道:“秋水師兄,其實這種勝負不過是意氣之爭,何必放在心上?我聽說雲中居擇徒極嚴,除非是秋水師兄這樣的大才,否則是不可能入得雲中居的,所以雲中居始終人丁寥寥。我道德宗可是有三千門徒,聲勢怎同?只消假以時日,壓倒雲中居乃是水到渠成之勢。秋水師兄不必多慮。”

  尚秋水思索片刻,雙眼一亮,盯著紀若塵,笑道:“若塵師兄果然深謀遠慮!”

  紀若塵被他盯得心中一跳,立刻暗叫糟糕。

  尚秋水又道:“可是話雖是如此說,但心中總是不大痛快。嗯,現在時辰已到,雲中居那三個傢伙應該正在太清池邊,走,我們且看看去。”

  他也不容紀若塵分說,纖手如電一探,已抓住了紀若塵的手,用力一提,就要將他強行拉出房去。

  紀若塵身體一晃,身軀刹那間如有萬鈞之重,足下生根,竟然未被尚秋水拉動!

  尚秋水大吃一驚,一雙妙目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才一字一句地道:“若塵師兄,難道你又有精進了?”

  這一句話尚秋水說得吃力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生生從那櫻唇貝齒中擠出來的一樣。

  紀若塵笑了一笑,道:“這都瞞不過你。前兩天偶有所悟,所獲頗豐,恰好有所進境。想來是運氣好吧!”

  尚秋水默然良久,方長歎一聲,道:“五年破五境…...若塵兄原來精進如斯!真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慚愧,慚愧!”

  紀若塵剛想謙虛一句,哪知道尚秋水忽然精神一振,道:“如此說來,我們更應該去看看雲中居那些人了,這就走吧!”

  說話間,尚秋水冰肌雪骨的纖手上力道驟增數倍,紀若塵再也抵抗不住,被他拉著如飛而去。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6
章十五 人間 二

  太清池位於太上道德宮西側,名為池,實則占地千畝,浩浩蕩蕩,碧波上飄浮著片片紅蓮綠荷,更有仙鶴異禽徘徊於湖面水邊。湖心處有一座小小涼亭,古雅多姿。亭頂似葫蘆朝天,翠瓦覆蓋其上,金碧輝煌,流光溢彩。四角飛簷,翼翼然如雄鷹展翅,騰勢欲飛。丹柱之上,更有彩繪之畫,色澤豔麗,栩栩如生。整座小亭,精美絕倫自不待言,然其更為玄奇處則在於這一座涼亭竟是浮於空中,距離水面丈許左右。

  太清池如此廣大,由是也就成了太上道德宮一景。湖邊由白色砂石鋪就條條小徑,穿花繞樹,分水過石,雅致中又透著大氣。

  此時湖邊正有數十位青年弟子漫步,與其說在欣賞著這雪峰之上的南國風光,倒不如說是在觀賞著逆天而動的宏偉仙跡。這一群人絕大多數是青年男子,個個仙風道骨,神采風流,顯然道行均是不弱。如此一群人走在一起,寶光仙氣互相激蕩,登時引來蜂蝶無數,環飛不去。

  在太清池另一邊,建有數棟高樓,背依蒼天,前臨闊湖,可謂巍峨壯麗,氣勢非凡。高樓紅柱灰瓦,雕樑畫棟。尤其是樓內門窗,雙面鏤空雕刻著奇花異草,珍禽怪獸,並施以朱漆描金。見此樓,不由頓生高樓畫棟耀人間之感。

  尚秋水與紀若塵正立於其中一座高樓的頂樓上,憑欄遙望著那一群游湖的青年。他們當中小部分是道德宗弟子,大部分則是各派前來觀禮的青年子弟,還有數位中年道長,則是引領雲中居三人遊玩太上道德宮的知客道人。石磯、楚寒、顧清等三人在人群正中,被一眾青年如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著。

  遙遙望去,石磯巧笑嫣然,一舉手一投足,往往都會引得身邊圍著的青年修士定力全失,手足無措。楚寒玉樹臨風,應對得體,隱隱然有王者之風,令人心折。

  顧清仍是那淡淡漠漠的樣子,似乎就是山崩於前,她也會無動於衷。與石磯和楚寒不同,顧清身周頗有些空曠,那些青年修士儘管不斷地偷偷向她這邊瞟上一眼,卻無人上前搭訕。

  “哼!這些狂蜂浪蝶,就這等心性品志,也想修成大道?”尚秋水惡狠狠、酸溜溜地評論道。

  他這般憑欄遙望,倒是不怕被雲中居三人發現。一則是正如他所言,幾十隻蜂蝶在身邊飛著,吵也吵死,那三人哪有多少餘力四下觀察。二則是在這太清池邊,著實立著不少各派長輩或弟子,皆是想看看雲中居派來與道德宗賭賽的傳人究竟是何模樣。

  紀若塵本是不情不願地被尚秋水拖了過來,只是隨意向著太清池對面一望,雙眼登時再也移不開了。

  “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與紀若塵相處一久,尚秋水似是有些顯出了本性,越發的嫵媚起來。就連這一句故作老成的批評,也說得隱有盪氣迴腸之意。

  他這邊憤世嫉俗的指摘了半天,紀若塵卻靜悄悄的全無動靜。尚秋水微覺訝異,轉頭一看,見紀若塵正自盯著石磯,幾可說是目不轉睛。尚秋水臉色登時略變,可是他立刻發現紀若塵臉色蒼白,表情有異,不似是被那妖精迷住了心竅的模樣,忙問道:“若塵兄,你怎麼了?”

  紀若塵猛然一震,長出了一口氣,臉色方才紅潤過來,猶心有餘悸地道:“好一個凶厲陰狠的東西!”

  尚秋水大為奇怪,他方才明明見到紀若塵看的是石磯,沒想到卻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於是追問道:“若塵兄難道說的是石磯?我和她打過交道,嗯,怎麼說呢,雖然我本能的不喜歡她,可是憑心而論,她無論相貌還是資質都是極其罕見的,而且處事也很讓人舒服。若塵兄何以對她的觀感如此不佳,還用上了東西二字?”

  紀若塵啊了一聲,轉而望向尚秋水,訝道:“秋水兄既然與石磯交過手,怎麼還會有這等評價?我看石磯表相上雖然秀麗無疇,可是本性卻是至陰至狠,絕對是罕見的凶物。就是在這裏遙遙看上幾眼,也能感覺到她的凶厲!奇怪,雲中居怎麼說也是正道名門,怎會將石磯這種東西收歸門牆?她就算是人,本性也絕不符合正道要求,何況我雖然看不清她本體為何物,但非我族類,這卻是可以肯定的!”

  尚秋水啊了一聲,就此呆呆地看著紀若塵,再無聲息。

  紀若塵嚇了一跳,連喚了幾聲秋水師兄,才算把他給叫了回來。尚秋水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又向石磯望了幾眼,方才一聲長歎,道:“我曾與那石磯對面交鋒,都未能看出她的異常。若塵兄只看了一眼,就已窺破她的本相,唉,天生慧眼,天生慧眼……”

  紀若塵臉皮再厚,也覺得尚秋水這感慨實在肉麻太過,當下咳嗽一聲,趕緊岔開了話題,道:“楚寒我已經見到了,果然令人心折。聽秋水師兄說,顧清似是雲中居弟子中道行最高的一個,可是我怎麼沒有看到?”

  尚秋水訝道:“我雖然也沒見過顧清,可是應該就是那一個了。她身邊可是一個人都沒有,倒是有些奇怪。”

  “哪一個,我怎麼沒有看到?”紀若塵又問了一聲。

  尚秋水大為驚訝,他一邊看著紀若塵的目光,一邊伸手向太清池對岸指去,口中糾正道:“若塵兄,應該就是那個穿素衫的女子。嗯,果然淡漠孤絕,人品無雙……咦,若塵兄你在看哪里?往遠一點……你又看得太遠了,收回來,……怎麼又偏到東邊去了?她就在正中央,中央!”

  為了糾正紀若塵的目光,尚秋水整個人幾乎都要靠在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全身僵硬,不由自主地向另一方彎了過去,恰如一根狂風中的細竹。但他的目光不知為何,總是偏來偏去,說什麼也不肯落到那人群的中央。

  尚秋水顯然也從未遇到過這等怪事,他幾番努力仍無法使紀若塵看到顧清,於是氣得雙眼一亮,忽然柔聲道:“若塵兄……”

  紀若塵大吃一驚,知道若再拖延,定會糟糕,於是深吸了一口氣,強運起震懾心神的法訣,終於看到了那雖立于人群中央,卻依如孤處天地之間的顧清。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6
章十五 人間 (三)

  這一眼望過去,紀若塵將顧清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然後喃喃地道:“咦,怎麼會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女子?”

  “普通?哪里普通了!”尚秋水愈發的奇怪了,道:“且不說她那孤潔高遠之氣萬中無一,就單是這容貌身姿,也不比石磯差了吧?而且我完全看不透她的道行,甚至於連她究竟有沒有道行都不知道。單止這深藏不露一點,就可知她的的確確是雲中居弟子之首!”

  “可是……”紀若塵眉頭緊鎖,似是斟酌不定用詞,可是了半天方道:“秋水師兄,你覺得那個顧清真的在那裏嗎?”

  “她好端端的立著,不在那裏又在哪里?若塵師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精進太快,根基不穩,現在出了些問題?”尚秋水疑惑問道。

  紀若塵搖了搖頭,臉色漸顯蒼白,看上去就是簡單的遙望片刻也耗去了他大量精力。他沉吟一刻,又道:“秋水兄,我修行上沒有問題。可是我的確是看到她站在那裏,但不知為何,總是感覺到她立足處其實是空無一人。”

  尚秋水訝道:“難道她修為已經高到了與天地渾然一體的地步?那可是相當於我宗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啊!若有如此人物,那今生必定是要飛仙的。這不太可能吧?”

  紀若塵皺眉道:“我也說不清楚,只是單純的感覺而已……可能是我錯了,秋水師兄,我非常的累,這就回去吧。”

  不知為何,紀若塵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呆,於是不待尚秋水回答,立刻轉身,就欲離去。尚秋水一怔,連忙叫到:“若塵兄,怎麼……”

  這一刻,天地是靜的。

  紀若塵雖然背轉了身,卻在神識中看到顧清那一雙淡極漠極的眼忽然有了生氣,就如那本是散落在天地之間的神識,忽然回到了她身中一樣。

  此時此刻,消去的是喧鬧人群,蒼天白雲之下,青山碧水之間,灑然立著的,惟她一人。

  顧清徐徐轉身。她的動作雖然輕柔,卻似是含著萬鈞之力,轉側間引得雲卷風動。那呼嘯中蘊有莫大威力的狂風,也不過吹起她數縷青絲,自那冰雪般的肌膚上拂過。她雙眼又何止有了生氣,而是越來越亮,轉瞬間紀若塵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在她立足之處,此時惟有一團耀目欲盲的強光!

  那灼熱之極的目光似是跨越千萬年時光,穿過無數地火天雷,終於落在了紀若塵身上。

  刹那之間,紀若塵只如被從天而降的熊熊火焰淹沒,似是被這天火引動,連體內都透出無法形容的灼熱強光!他就如處在一座燃燒的城市之中,周圍已沒了風,沒了水,有的只是火焰!他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火,呼出的皆是光。

  他已無法動彈,只能立在這焚城的中央,看著那一個灑然出塵的身影遠去,遠離這火焰中的城市。紀若塵不知為何,刹那間只覺得心中一陣撕裂般的痛。他不明白這痛楚從何而來,也不知這痛楚究竟是何物。他只知道,這痛,已痛徹心肺,痛得他已完全忘記了烈焰焚身。

  他惟有望著那身影離去,卻不能動,也不能叫。

  那個身影已在遠方隱沒,熊熊烈焰也不知于何時平熄,他立於瓦礫廢墟中,一時心灰若死。這一片烈焰焚過的華城,猶如一把巨大無邊的鎖,牢牢地將他鎖扣在城市中央,動彈不得。他凝視著這一片廣大無垠的廢墟,緩緩提起右手,握拳,就欲傾盡一生之力擊下,擊毀這把將他鎖扣在此的巨鎖。可是為何,這樣一個決定也是如此艱難,讓他的右拳遲遲定在空中,再也落不下來?

  直到胸口又傳來一道突如其來的灼痛,才將紀若塵從那一片無來處、無盡頭的死地中拉出來。

  這一次他能叫,只是自幼養成的忍痛習慣使得他強行將叫聲吞了下去,只是沉悶地哼了一聲。

  紀若塵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也聽到了風聲,水聲,喧嘩的人聲。天地間重又有了聲音。

  身後尚秋水正叫著:“若塵兄,怎麼這就要走了?”

  紀若塵驟然呆住。

  那烈火焚城的一刻,那獨自立在烈焰中的千萬年,又是怎麼回事?現在又是什麼時候?是接續剛剛的一刻,還是已是千萬年後?

  胸口又傳來一陣灼痛。紀若塵這一次有了準備,沒有出聲,臉色只是閃過一陣蒼白而已。他低頭一看,這才看見胸口所帶的那一小塊青石正隱隱發著一層光輝,炙熱驚人,不光將他內外衫通通燒穿,還將他胸口肌膚燒焦了一大片。

  紀若塵不顧炙痛,迅速以手蓋住胸口,以防有人看到這塊青石。肉掌與青石一觸,刹那間嗤嗤作響,冒出一道細細青煙。紀若塵面不改色,悄然握緊了青石。說也奇怪,在全然被紀若塵握緊的刹那,青石上的高熱迅速褪去,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潤。

  這一切不過是電光石火間事,紀若塵甚至都有些分辨不清剛剛那些紛至遝來的景物是真是幻,然而他分明可以感覺到,那一雙灼熱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後。

  顧清負手而立,遙望著太清池另一側高樓上那背對著自己,正欲離去,卻僵在了原地的身影。

  只在刹那之間,她猶如從天上降落凡間,引得雲起風動,瞬間的氣息變化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數十道灼灼目光頃刻間都落在了她身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顧清泰然自若,全當身周數十個青年修士俱不存在,只是望著太清池另一側的紀若塵。不熟識顧清的人或許會覺得她定力過人,而楚寒和石磯則知道在顧清眼中,這些人確是完全不存在的,他們哭也好笑也好,甚至死也好生也好,都不會牽動她一絲心緒。

  只是如此一來,數十位青年修士俱都發覺了顧清的不對。楚寒和石磯也面有訝色,當下順著顧清的視線望去,都盯上了背對著這邊的紀若塵。其他的青年修士們天資修為其實也都不差,緊隨楚寒與石磯之後,都順著顧清的視線發現了紀若塵。

  雖然太清池對岸樓宇共有四座,樓上憑欄而望的弟子也有四十餘人,然而陪同雲中居三人的皆是修道人,那是斷然不會讓紀若塵成功混跡于人群之中的,何況他身邊的尚秋水又是如此顯眼。

  紀若塵早已成功從幻境中脫出,恢復了行動能力,可是他此時恰如芒刺在背,數十道火辣辣的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令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心底早已將尚秋水罵了數十遍,可是尚秋水偏偏還不知死活地道:“若塵兄,那顧清正在看著你呢!咦,怎麼其他人也都看過來了?若塵兄果然不同凡響,甫一亮相即如此引人注目!看來那雲中居三人也知若塵兄驚天動地之才,呵呵,看他們還敢不敢以為我道德宗無人。”

  就在紀若塵叫苦連天之際,似是生怕別人還不夠注意到他一樣,那顧清那淡漠得似是萬年也不會變化的臉上竟然也有了表情!

  她唇角浮上一絲若有還無的笑意,右手依然負在背後,左手徐徐抬起,一頓,爾後遙遙向紀若塵一指,向道德宗知客道人問道:“道長,那人是誰?”

  就在她如冰般的纖指指定紀若塵的瞬間,紀若塵立如被狠狠刺了一劍,渾身一顫。他再也顧不得許多,邁開大步,向樓梯處奔去。

  楚寒不知為何,面色似是微變,遙向樓臺處一拱手,朗聲道:“那邊是道德宗哪位傑出高弟?何苦悋緣一見?”

  楚寒這十八字吐來字字珠圓玉潤,說不出的清朗動聽,聲音雖然並不響亮,然而輕輕易易地就越過了太清池遼闊池面,在紀若塵和尚秋水身邊響起。這一次可不得了,這十八字聲聲如鐘似磬,高低起伏,鳴音各不相同,字字相疊,如道道巨浪,接連不斷地向紀若塵攻去!

  甫在第一個字響起時,尚秋水即刻感受到了話音中那摧枯拉朽的大威力,當下臉色大變!他倉促之下袍袖飛舞,若翩翩起舞,刹那間握齊了七個法訣,然後一聲清叱,叱音柔麗掩不住殺伐之意,頃刻間就驅散了楚寒前十個字,然而後八個字依如排空巨浪般洶湧而至,向紀若塵壓去!

  紀若塵身影忽然一片模糊,雙手如鶴翼提起,十指開合間,帶出片片殘影。刹那間他身周如煙花綻放,不住爆起絢麗火雨。

  紀若塵身形一滯,悶哼一聲,然後在眾人瞠目結舌中,抬足又起,若一道輕煙般下了樓,轉眼即去得遠了。

  只是顧清這樣一指,太清池畔近百名來來往往的道人修士就都注意到了這邊的情形,於是紀若塵背上又多了百道目光,送著他一路遠去。

  這一段路,紀若塵奔得如風如煙,舉手投足間,全無一絲煙火氣,有那修為高的則已看出紀若塵奔行之速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奔得與天地渾然一體,全然未有擾動周邊一風一葉。若以此法雨夜奔襲,就是道行高出紀若塵數倍之人,也難以發覺。

  於是紀若塵才奔出數步,望向的那些目光中已從初時的驚愕變為贊許者有之,驚訝者有之,嫉恨者有之。

  石磯遙望著紀若塵離去的背影,運起雲中居獨門秘法,以只能讓楚寒和顧清聽清的聲音笑道:“那人法訣變幻莫測,倒是沒有道德宗其他弟子的匠氣,真是讓人心動!”

  楚寒哼了一聲,道:“他道法雖多,但諸法不諧,雜而不純,又能有多大前途?”

  石磯輕輕一笑,道:“人家只用雜而不純的道法,可就擋住了你的八瓊真咒,這又怎麼說?”

  楚寒臉色微微一變,劍眉微皺,思索起來。

  那知客道人眼光老道,既然顧清問起,他只向太清池對岸望了一眼,即道:“那兩人都是我宗年輕弟子。仍向著這邊的名為尚秋水,乃是北極宮太隱真人門下。離去的該是紀若塵,目前掛名在太常宮紫陽真人門牆下。”

  “紀若塵?”石磯收了雲中居秘法,先是念了兩遍紀若塵名字,然後輕笑道:“看來他很不願見我們呢,我們就有那麼可怕嗎?”

  顧清負手而立,望著紀若塵消失的方向,只是微微一笑。不知為何,楚寒和石磯看到了顧清的微容,竟然面有訝色,悄悄互望了一眼。

  顧清回轉身來,向那知客道長淡然道:“他現在既不願見我們,那也無妨。煩請道長指點紀若塵居處,我好明日登門拜訪。”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7
章十五 人間 (四)

  這一夜,紀若塵輾轉反側,即無法安心靜坐,也難以入眠。甚至於煉丹、卦象也會頻頻出錯。那一方青石已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安安寧寧地躺在他的胸口。他心神不寧,不論在做什麼,都會時時停下來,取出青石看上片刻。

  紀若塵的生活本來很簡單,想要的東西也很簡單。只因自幼流離清苦,是以入了道德宗後,他一心想的只是保住這夢幻般的生活。在知道了一點謫仙真相以及被刺殺陷害兩次之後,他想的又只有精進道行,以備在有一日再也掩飾不住真相之時,也能有一技傍身,至少也要逃得性命。

  或許是壓力過於沉重,就是在這春思洶湧的年紀,即便是身邊美女如雲,那些綺念遐思也不過在他心中一閃而逝。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心性仍其純如紙,雖然這張紙非是白色。

  然而一切都已改變,在那場幻境中改變。

  紀若塵只要一想到烈火焚城的刹那,痛苦就會撲天蓋地而來,痛得他無法呼吸。那非是焚身之苦,而是心內的痛。紀若塵並不知道這痛究竟是些什麼,但他無法擺脫。痛多了幾次,他也有些分不清楚焚城是真是幻,也就有些麻木了。

  紀若塵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只知道大致的年紀,等到春暖花開時,他就該是二十歲了。

  二十歲的紀若塵,再看白雲蒼狗時,心境已然不同。

  好不容易一夜過去。

  天濛濛亮時分,紀若塵就前往太上道德宮,要去藏經殿取幾部道藏回來,打發一下心緒不甯的時光。

  專心修道時,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但有心事的時候,金烏玉兔卻再也不肯走快一步。當紀若塵從太上道德宮回來時,天色方才大明,這時辰不過是道德宗諸人剛剛用完早膳之時。

  紀若塵心事重重,徑直推開院門,大步走進正進書房,將十餘本厚厚道藏往東壁邊的架子上一放,這才長出一口氣,轉過身來,刹時呆住!

  書房中還有一人。

  她一身素色長衫,坐在紀若塵每日坐的椅中,手肘支在紀若塵天天苦讀的花梨木書桌,手中捧著紀若塵出門前尚未讀完的《太平諸仙散記》,又給桌上的銅鼎添過了龍涎香。看那從容淡定的樣子,就如這間書房本就是屬於她的一般。

  紀若塵張口結舌,四下一望,半天才敢斷定這其實是自己的房間。

  哪知她微微一笑,竟然道:“若塵兄,不必客氣,請坐。”

  紀若塵只覺得整個世界一片混亂,習慣性地謝了後,這才取過一張椅子坐下。直到在她對面坐定,紀若塵這才想起,這明明是自己的房間,為何反而還要謝她?

  紀若塵心中一凜,知道自己定力已經亂了。細細思量,除了昨日相見時那天崩地動般的幻象外,自己此次回來,從進院門時起,直至將道藏放在架子上,竟都對她的存在全無感覺!若是她心有歹意,那自己早就不知要死多少回了。看她年紀也不過與自己相若,怎地道行差距竟是如此之大?

  甚至於此刻坐在她面前,相距不過數尺,明明就看到她坐在那裏,但紀若塵就是感應不到她的存在。只要一閉上眼睛,紀若塵就會覺得房間中空無一人。

  紀若塵不禁心下駭然,這意味著什麼,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就是因為靈覺有異尋常修道之士,不受幻象所惑,道法符咒每發必中,在歷年歲考中方能戰無不勝。而面對她時,因為無從感知到她的方位氣息,自己幾乎所有道法都無從施展!

  面對如此對手,姬冰仙輸得其實一點都不冤。

  紀若塵定了定神,向她一拱手,勉強笑道:“顧清小姐光臨,我這陋居實在是蓬芘生輝。只是不知小姐此來有何吩咐?”

  顧清啪的一聲合上《太平諸仙散記》,將之放回書桌上。她沒有回答紀若塵的問題,而是站了起來,在書房中轉了一圈,四下打量一番,方道:“若塵兄看來是一個勤勉的人,我本以為這個時候登門拜訪可以見到若塵兄,沒想到若塵兄已經出門清修了。”

  不知為何,顧清一站起,紀若塵就覺得坐著渾身難受,不自覺的也跟著站了起來。聽得顧清的話,他道:“剛剛去太上道德宮取幾本道藏回來。顧清小姐等了很久嗎?”

  顧清淡淡一笑,負手立於書架前,一邊看著架上書目,一邊道:“也不是很久,只是一刻而已。若塵兄法器眾多,典藏如山,看來涉獵是極廣的。我聽聞若塵兄實是由八位真人共同授業,看來此事不假。”

  紀若塵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顧清看似是在詢問,但每次都不待他回答,就自行說了答案。她口氣雖然淡定,卻無分毫猶豫,偏偏她所述又是不假。一時之間,紀若塵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面前的顧清似是時時透著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完全透不過氣來。此刻主賓之勢完全倒置,那顧清倒是將賓至如歸四字發揮到了極處。可是紀若塵完全無法開口反駁,只有跟著她在書房中轉來轉去。

  紀若塵忽然有種直覺,在這顧清之前,他怕是什麼秘密都保不住。

  這個念頭剛起,顧清左手一引,一枚紫晶卦簽從屋角雜物架上自行飛出,落入她的手中。顧清的手纖長如雪,而那枚紫晶卦簽灰撲撲的,顯然蒙塵已久。但當顧清將它拿到面前仔細觀瞧時,卦簽上的灰塵卻半點也沾不到她的手上。

  紀若塵跟在顧清身後,對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終於發覺尚秋水說的是對的,顧清無論身姿容貌都是極美的,越看就越是如此,幾是全無瑕疵。然而她舉止動作又極是灑然大氣,一如那滾滾濁世中胸懷天下的佳公子,全無一絲女兒之態。且她天生的淡漠中,又有一絲隱隱的威嚴,心志稍有不堅之人,別說是起什麼綺念,就是稍接近她一些,也斷然無此膽量。

  顧清看了片刻,曲指一彈,紫晶卦簽自行飛回雜物架原位,就如全未動過一般。顧清又向書房另一邊行去,一邊道:“原來若塵兄對卦象丹鼎之學也如此有心得。諸藝皆通,且能融會貫通,難怪可以破得我雲中居的八瓊真咒。”

  說話之間,顧清已走另一邊的書架旁,抽出一本薄冊,隨手翻看起來。紀若塵見了,終於咳嗽一聲,道:“顧清小姐,這個……這本<太清玄聖篇>乃是我宗三清真訣的一部分,小姐觀之,似有些不妥。”

  顧清哦了一聲,依然信手翻閱,只是淡淡地道:“這個無妨。我來前曾經拜訪過紫陽真人,他已經答允過道德宗內典藏,盡可任我取閱。”

  紀若塵大吃一驚,實在想不通紫陽真人何以會任一名雲中居弟子取閱本宗秘典。可是顧清身份特殊,氣質如華,想來是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說謊的。況且以她的道行修為,也實沒必要盜看這部太清玄聖篇。

  但此事仍然顯得十分古怪,顧清身為雲中居高弟,翻閱道德宗典藏的要求本就無禮,更奇的是紫陽真人居然會答應!紀若塵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似是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顧清翻了幾頁,又將書放回書架,這才在紀若塵書桌旁坐下。這一次,她又坐了主位。

  紀若塵苦笑一下,只得在陪客位置上坐下。

  顧清微微一笑,一雙亮如晨星的眼睛凝望著紀若塵,動也不動。紀若塵被她這麼一看,登時全身上下皆極不自在,如坐針氈,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只盼顧清少看片刻,可是顧清大氣異常,有包容天地胸襟,顯然不把區區男女之防看在眼裏,只是盯著他看個不休。

  僅是片刻功夫,紀若塵已被她看得面紅耳赤,汗透重衣。

  終於,顧清微笑道:“聽聞若塵兄有一方異寶青石,不知可否相借一觀?”

  紀若塵好不容易等到顧清說話,剛剛松一口氣,驟然聽到這一句話,刹那間手足冰冷,動彈不得。

  顧清也不著急,只是坐在那裏,靜等著紀若塵回答。

  紀若塵這一次幾乎是傾盡平生之力,方才鎮定下來。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顧清小姐說笑了,我這裏的確是有些法器,可是青石什麼的,倒是從沒聽說過……”

  在顧清那雙似可穿透人心的清澈目光前,紀若塵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一句時已細若蚊鳴。這幾句話底氣之不足,就連數歲孩童都會知道他在說謊。

  紀若塵默然片刻,終於長歎一聲,知道秘密揭開的一日終於到來。不管怎樣,能夠拖延四年多,已超乎他的預期。這顧清道行深不可測,紀若塵知道自己就算下了拼死之志,也無逃脫可能。

  人心最柔弱的時候,就是命運未定之時。此時真相即將大白,紀若塵反而不再慌張,他默默取下頸中青石,遞與了顧清。

  顧清接過青石,以指尖輕輕撫摸,良久不語。片刻之後,她似是隱隱歎息一聲,竟然又將青石還給了紀若塵,然後道:“我並無惡意,若塵兄何必立下決死之志呢?”

  紀若塵不禁啊的叫了一聲。

  顧清就如會窺探人心一般,接連道破他心事,連番打擊之下,紀若塵終於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他知道自己失態,臉上一紅,將青石又掛回頸間,默默坐下,等待著下文。那顧清此來必不簡單,現在既已掌握全局,那麼接下來,想必就要提要求了。

  顧清再打量了一下書房,若無其事地道:“若塵兄獨居苦修,這份心志是令人佩服的。左右我還要在道德宗呆上數日,這幾日中,我就來陪若塵兄讀書清修,你看如何?”

  紀若塵萬想不到顧清提的竟會是這等要求,一顆心瞬間跳得山崩海嘯一樣,熱血上湧,臉上如著了火。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這……”紀若塵聲音細如蚊鳴,半天才道:“……這有些不妥吧?”

  顧清黛眉微揚,道:“哦?若塵兄不願?”

  紀若塵定了定神,知這顧清高深莫測,還是離她越遠越好,於是一咬牙,道:“蝸居簡陋,恐汙了顧清小姐仙駕。”

  顧清忽而微微一笑,與以往那一閃即逝的笑容不同,這一次的笑凝于她唇邊眼角,曆久而不散。她凝望著紀若塵,擱在書桌上的右手食指一抬,起始一下一下、輕輕敲擊著書桌。那雪白的纖指每一次落下,清脆的敲音都會震得紀若塵心慌神亂。

  顧清纖指驟然一停,就此凝於空中!

  紀若塵的心刹那間懸到了嗓尖!

  “若塵兄身懷解離仙訣,卻不知貴宗真人曉不曉得呢?”顧清清亮的眼中隱有笑意。

  恰如晴空霹靂!

  紀若塵倒在椅中,張口結舌地看著顧清,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顧清長身而起,負手向書房外行去。紀若塵掙扎著站起,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行到門口之時,顧清停下腳步,略略回道,微笑道:“我雖不理會塵間濁事,卻非是不通世故。今日打擾已久,這就告辭了。明日一早,當再來拜訪。”

  紀若塵凝望著她那驚心動魄的側面,嘴幾張幾合,才硬是擠出幾字:“歡迎之至!”

  顧清一聲輕笑,也不要紀若塵相送,就此飄然遠去。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7
章十五 人間 (五)

  啪!

  一顆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重重地落在了千年古松製成的棋盤上,拈著棋子的兩根枯木枝一樣的手指似仍捨不得棋子的溫潤,又在上面撫摸數下,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

  天海老人滿面紅光,笑得極是歡暢,道:“此子一落,滿盤皆活。紫陽真人,這一盤你怕是又要輸了呢!”

  紫陽真人面色凝重,手中拈著一顆黑子,沉吟良久,這才在白棋空中一點,然後微笑道:“天海道兄棋力高明,佩服,佩服!”

  紫陽真人年歲雖長,但雙手如玉,內溫而外潤,此非是保養之功,而是道法逆天之效。

  紫陽真人此子一落,天海老人長眉立刻一跳,盯著棋盤沉思片刻,方才展顏一笑,道:“你這著雖然凶極險極,可是劍走偏鋒,非是王道。這一局棋想翻盤,我看是無望。奕棋如修道,相差一點,可就是天淵之別啊!呵呵,紫陽道兄,你棋力雖與我相去無幾,可是幾天奕下來卻是九戰九敗,由此可見一斑!”

  紫陽真人倒絲毫不以九敗為恥,只是撫須微笑,道:“天海道兄所言甚是,修道與棋力本就有頗多相通之處。雲中居秘法變幻莫測,窮天地之至理,這也是我素來心嚮往之的。”

  天海老人笑得合不攏嘴,手中一顆白子遲遲不肯落下,道:“紫陽道兄太謙了,貴宗三清真訣乃是廣成子登仙時所留,不會比我派的玄黃錄差了。只不過嘛……貴宗教導年輕弟子有些不大得法,這弟子多是多了,不成大材,又有何用?”

  他此言一出,一旁觀棋的玉虛、太微等真人臉色登時就有些難看了。其實大考這幾天道德宗與雲中居兩派年輕弟子互相較勁,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道德宗弟子包括姬冰仙在內統統敗下陣來,這些真人們如何不知?這數日來,真人們雖然與天海老人足不出戶,沒日沒夜的在這裏下棋,可是這太上道德宮雖大,發生的事又怎麼逃得過他們的靈識去?

  其實真人們眼光是極厲害的,用不著真的論道比試,只見過了雲中居三名弟子,就知門下沒有一人能夠過得了顧清那一關。

  不過這一次幾位真人都隱忍不發,天海老人含笑環顧一周,這才啪的一聲落下白子,將紫陽真人的退路封得乾乾淨淨。

  紫陽真人撫須微笑,拈起一顆棋子,沉吟半天,卻遲遲落不下去。他抬首向天海老人笑道:“雲中居傑出弟子輩出,天海道兄想必花費了不少心思。特別是顧清年紀如此之輕,其氣卻已能與天地渾然一體,看來飛仙有望。如此人物,壓倒我道德宗年輕弟子,原本是反掌間事。看來雲中居中興,那是指日可期啊!”

  啪,紫陽真人黑子落下。

  天海老人壓根沒看紫陽真人落子何方,早已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那是,那是!收得清兒這孩子入我雲中居門牆,確實是需要些福緣的,呵呵,哈哈,啊哈哈哈!”

  他笑得歡暢,腦子卻沒糊塗了,一子落下後,又將紫陽真人的氣緊了幾分,分毫不給機會。

  天海老人倒沒注意到,其餘幾位觀戰真人的面容都有些古怪,似是在強忍著笑。

  紫陽真人又拈起一枚棋子,不急著落下,先是微微一笑,方不疾不徐地道:“不知顧清今年芳齡幾何?”

  “剛剛二十!”天海老人得意洋洋。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年齡相合,人品俱佳,相處又甚歡,貴派我宗也算是門當戶對,難得天海道兄攜徒前來,倒是成就了一樁美事!天海道兄德高望重,貧道也虛長幾歲,還為晚輩們作得些主。依我看,就趁此良辰吉日,早早將小徒與顧清的婚事定下來吧,也是我正道一樁盛事。”

  天海老人大吃一驚,盯著紫陽真人看了半天,方怒道:“紫陽道兄在說些什麼?!什麼清兒的婚事?清兒十五年來從未下山一步,又與你徒弟有何干係了?這等齷齪主意,你想也休想!”

  紫陽真人絲毫不以為意,隨手落下手中棋子,一邊道:“顧清雖然十五年未出雲中居一步,但顯然與小徒有些夙緣的。當日太清池與小徒一見後,她既來找我,要參閱我道德宗典藉。貧道以為,貴我兩派雖然千年來門戶之見甚深,但清兒與小徒皆是天縱之才,當此紛亂之世,這些門戶之見不妨暫放一邊。於是貧道就准了她可以隨意取閱道德宗內任何典藏。”

  天海老人啊的一聲大叫,當即跳了起來,指著紫陽真人,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來。适才紫陽真人已經開口提親,以他代掌道德宗門戶之身份,可說是每說一個字都如刻在石,斷無玩笑之意。方今之世,各派對門中之術皆是秘而不宣,如道德宗這般大考還允人觀看的,那是絕無僅有。因此顧清以雲中居弟子身份去要求觀閱道德宗典藉本是一個極逾禮的要求,可紫陽真人竟然還准了!

  這聘禮,下得可就有點大了。

  天海老人怒視紫陽真人半天,見他神色從容,沒有分毫玩笑之意,於是重新坐下,胡亂丟下一子,悶聲道:“那麼清兒這幾日又在幹什麼?”

  紫陽真人當即應了一手,微笑道:“這三日來她一直在小徒處清修讀經,與小徒相處甚歡。貧道乃有見於此,方向天海道兄提此唐突要求。貴我兩派若同氣連枝,好處甚多。道兄乃是有大智慧之人,這一點自無需貧道多言。”

  天海老人再不作聲,埋頭奕起棋來,這一次他落子如飛,錯漏百出,將大好形勢生生斷送了。

  自入得道德宗那一刻起,天海老人既與三位門徒分開,只是與道德宗幾位真人沒日沒夜的下棋。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不在場,石磯等人反而可以了無顧忌,放手施為。果然三位愛徒不負他厚望,輕描淡寫的就將道德宗年輕一代弟子殺了個落花流水。

  可他萬沒想到,最後竟會有如此結局!

  若這門婚事真的成了,的確是轟動正道的一件大事,只是他雲中天海就由登門挑戰變成了送人上山,豈止是留下千古笑名?

  可是顧清才上莫幹峰,怎就與紫陽真人的徒弟如此糾纏不清了?夙緣?信才有鬼!

  天海老人離了太清殿,殺氣如潮,一步百丈,轉眼間就來到了顧清等三人的居處。此時夜幕低垂,寒星高掛,他尚未踏進院門,就聽得院內傳來陣陣爭吵。

  “你每日清晨即跑到那紀若塵居處,深夜方歸,這成何體統?!雲中居千年臉面,難道就這樣斷送在莫幹峰上不成?”楚寒語氣嚴厲,聽上去又有些激動。這對於素以定力著稱的他來說,已是極罕見之事。

  “雲中居臉面非是系於我一身之上,師兄言重了。”顧清淡淡地道。

  “無論如何,明日不許再去紀若塵居處!”楚寒喝道。

  此時石磯似是覺得氣氛不對,忙在一旁插道:“師兄何必動怒呢?顧師妹想必是另有所圖…..”

  石磯話未說完,顧清即打斷了她,淡漠語聲中隱隱多了些森寒之氣:“楚寒師兄,剛才那話,等你執掌了雲中居門戶之後,再說不遲!”

  “你!……”楚寒一時語塞。

  天海老人重重哼了一聲,一步邁進正堂。

  顧清、楚寒和石磯見天海到來,皆行禮問候。顧清依然淡泊,石磯則始終是淺淺笑著,看不清心事,楚寒則略有喜色。

  天海老人在居中正位一坐,目光有如實質,盯著顧清,沉默不語,面上如有凝雷。這般直盯了一柱香時分,天海老人才緩緩地道:“你這三天一直呆在那個什麼紀若塵居處?”

  “是。”

  “你向紫陽真人求了參閱道德宗典藉?”

  “是。”

  “那說說看,這三天你都讀了些什麼?”

  “時間倉促,不過是讀過了三清真訣太清訣中的幾篇。”

  “三清真訣?!”

  天海老人一聲斷喝,重重地拍了一下座下的鐵心木雕龜椅!這一掌落下時無聲無息,然而那張水火不侵、堅逾精鋼的座椅就此消散得無影無蹤,就如從未在世間出現過一樣。

  天海老人幾縷殘發無風自舞,一字一頓地道:“我雲中居秘法無數,玄黃寶錄哪一點比三清真訣差了,要去讀道德宗的典藏?你知不知道,人家紫陽真人今日以此為聘,已然向我提親了!!”

  石磯聽到這裏,不禁輕掩櫻唇,啊的一聲輕呼。楚寒臉色刹那間也變了一變。

  顧清淡淡一笑,竟道:“那就答應了吧。”

  沙沙沙沙,有如春蠶食葉的一陣細聲過去,水榭閣三重樓高的輝煌主樓忽化作片片細沙,隨夜風而去,竟無一物留下,連那青玉地面、玄岩地基都消得乾乾淨淨。一時間,水榭閣中央所在,只餘下一個二丈餘深的大坑。

  天海老人虛坐空中,仍維持著拍掌下擊的姿態。而顧清則負手凝立於空,坦然相對,素衫如洗,片塵不染。

  良久,良久,天海老人方吐出一口濁氣,這一口氣噴得轟鳴陣陣,若中夜雷鳴:“我雖然節制不了你,但帶你回山還是辦得到的。明日一早我即向紫陽真人告辭,午後啟程回山!”

  第二日清晨時分,心事重重的紀若塵又看著顧清與過去三天一樣,踏著第一線晨光走進院落。

  這三天的滋味,實在是說不清,道不明。

  第一天時,紀若塵仍下意識的不敢去看顧清,或許是因為她的高深莫測,或許是因為她那穿透一切的目光。

  待得他好不容易克服這一毛病,能夠與顧清正面相視時,這才得以發現顧清的傾世之姿。只是她實在是過於大氣,大氣得簡直有如胸中自有天地玄黃,在她面前,紀若塵只有退縮之意,分毫興不起驚豔之覺。

  這三天中,顧清真的是陪著他清修苦讀,參研大道真義。紀若塵知她年紀與已相仿,但無論是星相卜卦,丹鼎符籙,還是仙藉傳說,玄玄之學,顧清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其淵其深,直不見底。在紀若塵畫符或者靜坐片刻時,顧清也偶有動手替他收拾整理一下居處,把個紀若塵看得心驚膽戰。

  紀若塵倒不是怕顧清整理房間之時會再發現什麼秘密,既然自己身懷解離訣她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知道的?他只是實在不知道為何顧清會屈尊迂貴,為他收拾整理房間。

  認真說起來,與這顧清起初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是以她如此舉動就更加令人不解其意。一想到這些舉動背後的可能含義,連紀若塵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絕無可能。

  剛聽顧清說紫陽真人允她查閱典藉時,紀若塵還有所懷疑,只是一來當時真人們都在與天海老人鬥棋,他尋不到紫陽真人,二來第二天顧清依約登門時,懷中已多了三本古卷,分別是太清上聖,高聖,太聖三經。此三經只能從藏經殿中得來,至此紀若塵才知她確可以隨意取閱眾經,包括三清真訣在內。

  這三天之中,紀若塵道行上一點收穫也無。每夜子時是他例行靜坐清修之時,待他打坐入定,顧清即會悄然離去,第二日再與第一線晨光同時到來。可是就算她已離去,紀若塵也總覺得那雙清亮的眼在注視著他,又哪里靜得下心來?道行自然全無寸進。

  這第四日清晨時分,顧清依如出入自家庭院般,穿堂入室,直接步入正進書房,在書桌後的主位上那麼一坐。紀若塵尷尬一笑,只得和前幾日一樣,在客座上戰戰兢兢地坐了。

  顧清如神龍自天外而來,一出場就抓死了他身懷解離仙訣的大把柄,此後無論她要風或是要雨,紀若塵又如何能夠不從?

  顧清凝視著紀若塵,默然不語。紀若塵倒被她如此盯得習慣了,已能承受,但在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視下,他仿佛一絲一毫的秘密都保留不住,這滋味其實仍是說不出的難受。

  “若塵兄,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手嗎?”

  面對著顧清伸在面前的一隻如雪纖手,紀若塵不禁愕然。他猶豫片刻,儘管覺得荒謬之極,此情此景,他實該與顧清換過角色才對。但紀若塵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仍然不得不抬起右手,放在了顧清那雪白的纖掌中。

  兩隻手,就這樣輕輕地搭在一起。

  顧清沉吟片刻,方道:“若塵兄,你我相逢短暫,已到別時。今日午時一過,我即要回雲中居去了。”

  紀若塵登時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

  顧清忍不住輕輕一笑,刹那間令紀若塵眼前一亮。

  她纖手一翻,輕輕在紀若塵手背上拍了一拍,柔聲道:“若塵兄,方今之世,行當大亂,你我凶劫均是極重的。我看你心志如鋼,極懂韜晦堅忍之道,手上又全是血氣殺意,想來殺伐果狠也非難事,只是若要得渡此世凶劫,卻還不夠。你陰柔隱忍有餘,剛烈果敢卻是不足。若塵,你乃是堂堂七尺男兒,不可時時處處都只想著隱忍用謀,也當有十蕩十決的豪烈才是!”

  紀若塵聞言一怔,過往種種事,刹那間同時湧上心頭,他又是初見顧清溫婉之態,一時間只覺耳中一聲轟鳴,思緒混亂,再也想不清楚。

  顧清輕歎一聲,拍了拍紀若塵的手,長身而起,就在書桌前展紙研墨,頃刻間揮就新詞一闕,看那字跡,銀勾鐵劃,含鋒不露,隱有包容天地之意。

  紀若塵也站了起來,低聲讀道:

  仙

  古嶽,名山

  養身性,駐容顏

  食百花露,飲不老泉

  賞松濤悅耳,觀鶴影翩躚

  輪回解了恩怨,修真棄了掛牽

  誰言仙道漫輕塵,將知我身續前緣

  ……

  紀若塵於詩書上造詣有限,但這一闕詞讀罷,卻於空靈仙意品出一點寂寥之意,一時間竟然呆了。

  顧清看看天色,微笑道:“時辰已到,就此別過,他日當再與若塵兄塵世相見。”

  紀若塵怔了一怔,惟有默默相送。行到院門處,他立定腳步,想要開口時,卻又有些猶豫不決。顧清也不著急,只是負手立著。

  終於,紀若塵歎息一聲,道:“依你方才之言,你凶劫也是極重的,此去……一路小心。”

  此次輪到顧清一怔。

  靜。

  顧清忽然一笑,嫣然道:“此事倒無須擔心。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會裝裝溫良嫻淑!”

  言猶在耳,她卻已足下生雲,早去得遠了。

  紀若塵張口結舌,呆立良久,這才搖了搖頭,掩上了院門。

  這一晚,他未動院中一物,仿如惟有如此,方才留得住這紛亂如麻的幾日。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0 20:28
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上)

  這幾日太上道德宮中熱鬧非常,大考較技,真人講道,忙了個不亦樂乎。

  此番雲中居天海老人上山挑戰,氣勢洶洶,門下三弟子又俱都高深莫測,天資橫溢,令正道眾賓歎為觀止。然而大考剛開,天海老人就匆匆下山而去,著實有些氣急敗壞之意。見到這一幕,這一場雲中居與道德宗之間明爭暗鬥的結果,各位均是明白人,自然心中有數。

  於是乎,道德宗上上下下所聽到的阿諛奉承,自天海老人離去那一日起,數以倍增。

  那一邊喧鬧無邊,這一處幽靜如絕。

  這些日子裏,紀若塵終日清修苦讀,足不出戶,渾不知日月遷移。這一日他偶見窗外瑞雪紛飛,心有所感,方知又是一月過去。

  紀若塵披衣出屋,在院中踱步,任那片片飛玉堆積在肩上發角。這一刻他終肯讓自己思緒有些空閒,於是又想起了那紛紛亂亂的五日,想起了那素衫如洗的灑然。

  他心緒如潮,實是不知今後該與她如何相處,到得後來,心頭惟有那一句“七尺男兒,當有十蕩十決之勇”,翻動不休。

  他驟然停了腳步,一腔熱血刹那間湧上心頭,於是斷喝一聲,其聲如郁雷!漫天的碎瓊飛玉,都被這一聲喝震得消散無蹤。庭院之中,古樹曲折,奇石如飛,碧草成茵,波光若鱗,刹時間再不見一片落雪。

  沉喝已絕,余雷仍往復而不散,漫空飛雪皆凝了一凝,這才紛紛下落。

  啪啪啪!

  一陣清脆的掌聲從院外傳來,而後雲風道長推門而入,贊道:“含鋒不露,其威自現!好一聲斷喝!若塵,看來你又有所領悟了。”

  紀若塵忙施禮道:“雲風師兄過謙了,不知師兄到訪,有何要務?”

  雲風道長呵呵一笑,道:“我來找你,確是有些事的。你且收拾一下,隨我到太上道德宮去,幾位真人有要事吩咐。”

  紀若塵換過衣服,隨雲風道長匆匆而去。

  聽松閣中,八位真人都已到齊,似是在專等著他一人,如此陣仗,立刻令紀若塵微吃一驚。

  “下山?”紀若塵聽完紫陽真人的吩咐,當即一怔!

  “不錯。”紫陽輕撫長須,慢慢道來,似乎每一個字都要經過重新斟酌與思索:“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有諸般法器護身,一般別派弟子已不大敵得過了,下山行走,問題也不是很大。我道德宗素來有些小小威名,你若遇到艱難,只消亮出身份,諒來定要為難於你的人也不多。”

  紫陽真人頓了一頓,又道:“若塵,其實此番著你下山,其主因在於你非是自幼清修,自紅塵中來,須當回紅塵中去,下山行走歷練,于你修為大有好處。”

  紀若塵雖感錯愕,但見其他幾位真人皆是一言不發,顯是已有定論,於是也就應承了下來。刻下他道行正勇猛精進,本想再閉關清修一月,但下山歷練也有好處,那時他將如魚歸大海,一朝秘密洩露,自可逍遙遠走,好歹強過了在道德宗裏,莫幹峰上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生涯。

  紫陽真人手掌一翻,掌心中已多了一枚扳指。這枚扳指黑沉沉的,有隱隱透出絲絲金芒,底座寬大而古拙,上嵌一塊黑得深不見底的異形寶石。

  紫陽真人道:“若塵,你道行畢竟有的不足,下山須得有法器護身。這枚扳指上所嵌之石名為玄心,功在無中生有,以介子納須彌。玄心為我宗祖師自廣成子升仙處所發現,共有兩塊,為我宗三千年來鎮山之寶。現下一枚為掌教信物,為紫微真人所掌。另一枚就是這個,用法口訣一會另行傳授。另外你此次下山,各位真人也均有所賜,先去領了吧。”

  紀若塵上前,一一領了真人所賜。此番真人所賜的寶器仙材,又與往昔有所不同,紀若塵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要下山歷練了。

  真人所賜寶器林林總總,各門各類的均有,再加上需要另授用法口訣,結果前後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紀若塵才收完了東西。這些法器都不累贅,堆在一起也不過一尺見方,顯見適合單身行走,均是特意為他選擇之物。

  賜過法器之後,真人們即行離去,大殿中只剩下紫陽真人和紀若塵。

  紫陽真人先行傳了紀若塵玄心扳指的口訣用法,著他當場習練純熟。玄心扳指惟有一項功效,那即是可以通玄之力將物器法寶納于其中,于需用時再行取出。只不過此類道法皆需驚鬼駭神的大法力,是以玄心扳指雖為道德宗鎮山之寶,其實也不過能放下一尺見方的物事而已。看來各位真人早有考慮,給他的法寶基本上能在這扳指內塞下。

  紀若塵深知這枚扳指的份量。廣成子登仙後所遺之物,哪怕是一針一線,皆是修道人夢寐以求之珍,何況是如此玄妙之寶,又豈是價值連城可以形容?

  此物出山,勢必會引來各界人物妖魔覬覦,就是八脈真人落了單,說不定都有那貪婪之輩鋌而走險。紀若塵道行不過初登堂室,又怎能保得住這玄心至寶?他在龍門客棧呆過數年,那時雖未讀過什麼書,卻已深深懂得懷壁其罪的道理。袋中沒幾兩銀子的話,又怎稱得上肥羊?

  這一枚玄心扳指,雖輕如鴻毛,但輕輕落在紀若塵手心時,他卻覺得接到的,是一座不堪負擔的山,手指不覺輕輕一顫。

  紫陽真人見了,知他心中所想,又取出三枚寸許長,紅銅為體,黑金描邊的煙火交與了他,道:“若遇到難解之事,只消放一枚煙火出去,方圓五百里內,凡我道德宗弟子均會知曉。不消多時,自會有人來助。除此之外,一路上你也需得留心天材地寶,靈草仙藥。此前你諸般材料皆取自各脈,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然而此非是憑空得來之物,是以收集這些材料乃是我輩必修之課,不可不知。另外但凡稀世之物,必有靈性,去路亦往往有定數,遇而不取,是為逆天。”

  待紀若塵收好三枚煙火,紫陽真人長身而起,在殿中徐徐踱了一圈,方道:“若塵,世人皆以為修仙求道之士均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俗世紛爭,其實並非如此。若是象那雲中居一般,當然也無不可。但那是守成之道,而非開拓之舉。是以你此次下山,也需修些俗務。我太常宮有一再傳弟子,名為徐澤楷,現下在洛陽王兼河南府大都督李安府上任幕僚,深得李安信任。我已修書一封,你將此書交與澤楷,他自會為你安排一切。你到了洛陽之後,除了每日功課不可荒廢後,要做的只是遍曆紅塵,不必有所避忌,再學學經世治國之道,除此之外,就無須再做什麼了。至於後續事務,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人告知你。”

  紀若塵接過書信,小心收好。

  紫陽真人又道:“若塵,你本是寄名在我太常宮門下,此次大考之後,就由你自行擇一門牆而入。不過那是四年前所定之規,如今時過境遷,此事就押後再議。從今日起,你仍是由八脈真人共同授業。”

  紀若塵應了,又問道:“師父,此次下山,我當與何人同行?”

  “只你一人。”

  紀若塵又是一怔。不論道行高低,既修大道,再非常人。許多凡人視為坦途之處,修道之士卻畏如天塹。他如此低微道行,又身攜絕世之珍,這一路前往洛陽,實無異於羊行狼群之間。這一點道理,紀若塵還是懂得的。

  是以他又問了一遍。

  紫陽真人又踱了幾步,立在窗前,淡道:“怎麼,怕了?”

  紀若塵先是愕然,但他畢竟仍是少年氣盛,被紫陽真人這麼一激,當時胸中一股熱血湧上,即道:“當然不怕!”

  紫陽真人微微一笑,道:“既然不怕,那就準備啟程吧。”

  三日後,鉛雲低垂,落玉如棉,紀若塵單人只劍,飄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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