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塵緣 作者:煙雨江南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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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 2011-11-10 20:08:0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45 673880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10:56
章二十七 對錯 下

  時有李太白名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傳頌天下。

  紀若塵閒時也要讀些經史詩詞,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曉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險絕之甚,即使親臨也難信。壁立千仞的險峻之峰,連綿成片,似一道屏障傲然橫絕天地之間。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間,松木倒掛,飛泉直瀉,難覓人跡與獸痕。然則觀望之險,猶不及攀越之怖。當紀若塵橫托顧清,盤行於鳥腸般細道時,每每有淩空蹈虛之感。山林中又是陰風與岩嘯並起,魅影憧憧,饒是紀若塵見識不凡,也不免心生膽寒。

  依顧清所言,雲中居所處之地就更是險中之險。自入蜀之後,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紀若塵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選了一處靠山面水的緩坡支起帳幕,準備休整一夜。此處再向前,就是終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雖非凡人,這些雪山也並非絕地,但紀若塵知曉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顧清在旁需要照顧,因此這段路並不好走。況這等人煙罕至之地,多半有凶獸出沒,這等凶獸又不是紀若塵能夠輕易應付得來的。

  與她相伴而行的這半月,實際上走得頗為辛苦。吟風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訣,孤絕冰淡,其性不在紀若塵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內,甚而以他的解離訣也有些無從下手之感。與吟風兩敗俱傷之後,一日功夫,顧清的外傷已愈,然而她真元修為已盡數潰散,經脈玄竅無一不傷,紫府緊鎖,玉田不開,早該是神形俱滅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撐過來。

  最初幾日,顧清全靠著紀若塵所餘無幾的丹藥吊命,連行走之力都沒有,需由紀若塵橫抱著才能趕路。直至五日後,她才勉強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一點真元也提不起來,若要翻山越嶺,仍需紀若塵扶持。所幸她傷勢不再惡化,紀若塵總算放下一點心事。

  其實他心知顧清傷得極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歸極樂了。算起來,這已是顧清第二次為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紀若塵總是心事如潮,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這一路行來,二人耳鬂廝磨,親昵不已。然顧清始終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紀若塵反倒時時面紅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邊掛邊想,攪得紀若塵心亂如麻,帳幕半天才算支好掛牢。那一邊顧清早燃起一堆篝火,抱膝坐在火邊,兀自想著心事。此時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側面忽明忽暗,偶過的山風會弄起幾縷青絲,拂過她的眼前,但她渾然不覺。

  此時雖是盛夏,但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顧清此時真元潰散,早失了抵禦寒冷之力。紀若塵見了,忙解下外袍給她披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顧清笑了笑,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閉上眼睛。

  顧清素來灑脫大氣,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一切都盡在她掌握之中。過往在她面前,紀若塵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也惟在這半月之中,方得一見她弱質風流的另一面。

  紀若塵只覺暗香湧動,當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動彈,惟恐驚著了她。

  此時他胸口現出一團炙熱,那方青石微放光暈,將一縷細微的熱流注入紀若塵身體。往日他心緒不甯時,這一方青石總會助他寧定下來,但今日感應到青石變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亂了。

  紀若塵微微轉頭,自上而下看著宛如沉睡中的顧清,怔怔想著這方青石的來處,想著吟風奇異的反應,想著高遠若天外遊雲的她突如其來的垂青,所有這一切,慢慢地穿在一起,逐漸拼成了一幅新的畫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竊自龍門客棧中那頭肥羊。那原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顧清,此刻卻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來泰半是因為這方青石的緣故。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習得解離仙訣,又令顧清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這方青石,本不是屬於他的。他又當如何自處?

  紀若塵暗歎一聲。

  紫陽真人曾道,天下靈物自有氣運機緣,惟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為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並不認為弱肉強食有何不對。上山所讀道書中又屢有宣揚天道迴圈、因果相應,也即是說,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時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並未覺得奪來青石、擁有今日一切有何不對之處,與吟風對決時,也能抱定死戰之心。

  剛思及此,他鼻端又漫過隱約的暗香,又有一點麻癢,原來是她的幾絲秀髮掠過了他的面龐。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從心底湧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覺得應該將青石的出處來歷告訴她,不是為了別的什麼,只是不想她後悔。

  顧清忽然一聲輕歎。紀若塵低頭一望,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正自怔怔地看著跳躍的篝火。

  “其實對錯順逆又能如何,無非就是些機緣因果罷了。”顧清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紀若塵一時尚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顧清已坐了起來,望著紀若塵,左看右看。紀若塵一時被她看得手足無措,只得將目光偏向一旁,方才覺得好過一些。

  “可否問一下,若塵兄今後有何打算?”

  “今後?這個……”紀若塵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今後兩個字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片迷茫。

  顧清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略一思索,當即問道:“若塵兄,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道有什麼事情是道德宗解決不了的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錯,一時不敢回山而已。”

  顧清凝望著他,等了一會,見沒等到下文,知他不願細說,於是微笑道:“人孰能無過?對錯事非,有時並不重要。誰也不能看遍機緣,算盡因果,又怎知是對是錯?你啊,有時太過於執著了。我看紫陽真人心胸若海,就算你真有什麼過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你還是擔心,我請師兄給你修一封保書就是。就算紫陽真人要責罰你,看在師兄面上,大略也就過去了。”

  “你的師兄?是楚寒嗎?”紀若塵有些奇怪。楚寒雖然天資絕頂,穩重沉凝,頗有王者之風,但畢竟是小輩,哪來那麼大的面子?

  顧清輕輕一笑,道:“楚寒?他又哪里是我師兄了!我師兄姓金名山,字滿堂,據他自己說,當年和紫微與紫陽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面前應該能說得上些話。”

  紀若塵反復念了幾遍,只覺得金山金滿堂這個名字俗得極妙,但就不知是何許高人。若依雲中天海之類的自稱,那這人豈不是要自稱雲中金山?未免貪財。

  可是此人又與紫微與紫陽真人有些交情,那這身份就絕對非同小可。顧清不過剛過二十,怎會有這樣一個師兄?

  看著紀若塵反復苦思,顧清不禁輕輕一笑,道:“金山是師兄的俗名,現下同道中人大多稱他清閒。”

  紀若塵一聲驚呼,道:“清閒真人是你師兄?!”

  “是啊。”顧清淡笑著道。

  紀若塵不禁啞然。清閒真人執掌雲中居門戶已有四十餘年,近三十年來一直閉關,未出雲中居一步,地位尊崇那是不必說的,至於道法高低,單看雲中居於塵世行走的天海老人就可見一斑。

  似是早知紀若塵會說不出話來,顧清自顧自地道:“打我上山那一天起,金山師兄就非常喜歡我,說代先師收我為徒,此後就是他與三位師叔一同授業……”

  雪山之麓,寒月之下,顧清將雲中居十餘年修道生涯娓娓道來。一時間,這一片窮山惡嶺在紀若塵眼中,早成仙山妙境。

  大道漫漫,其遠無涯。十余載修道雖長,其實也無甚可說之處,顧清談談說說的,半個時辰就說完了修道生涯中的諸般往事。

  紀若塵一顆心怦然而動,顧清兩番捨身相救,今晚又將過往之事一一道明,心意已是昭然若揭。大道艱難,若能在求索途中得此佳人相伴,又複何求?

  他沉吟片刻,終於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須得讓你知道……”

  然而話到了口邊,紀若塵忽然發現要說出來,竟會是如此艱難。他若不是謫仙,若說了青石的來歷,那顧清會不會立刻掉頭而去?眼前這似幻亦真的一切,會否如夢幻泡影,就要煙消雲散?

  反復掙扎許久,他終還是道:“其實我不是……不是……”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不是謫仙?”

  紀若塵立刻大吃一驚,道:“你怎麼知道?”

  顧清道:“當年洛陽突降紫火天雷,主塞外有謫仙出世,推算出這個的門派可非在少數呢!知曉這個又有何難?其實在凡間應劫輪回的謫仙非止一個,一涉及上天仙界,這前後世的因果輪回格外地難以看清。縱是謫仙自己,十有**也是渾渾噩噩地過了一世,能修得飛升、重返仙界的其實沒有幾人。何況篁蛇出世後,這一世的機緣因果更加的亂了,我們又哪里看得清楚明白,分得清對錯是非?世人所認謫仙,多半是有誤的。而真正的謫仙,卻往往不知自己前世因果。所以謫仙一事,不必放在心上,想也是無用的。”

  紀若塵聽得一怔,這一層他倒是從未往深裏想過。顧清輕歎一聲,握住了紀若塵的手,道:“不過你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心裏很是歡喜。若塵,你還是回道德宗去吧。你身懷解離訣,又有那棍術,假以時日,也不比什麼謫仙差了。但你我日後凶劫只會越來越重,單憑這兩門法訣卻是不夠的,仍得好好研習三清真訣,奠穩了根基才是。你不必擔心,有師兄為你修書,紫陽真人斷不會為難你的。”

  此時一陣山風吹過,顧清臉色登時蒼白了一分,紀若塵猶豫著,伸手去攬她。顧清身體微微一震,然後放鬆下來,就此靠在他的懷中。

  五日後。

  “修書?修什麼書!”

  紀若塵望著清閒真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清閒真人看上去五十余歲年紀,生得光頭大耳,膚色黝黑,一雙眼不小,只不過是個倒三角形,鼻若鷹鉤,嘴角下探,一副別人欠他幾萬兩銀子不還的模樣。這位清閒真人身寬體胖,個子卻是不高,真比顧清還要低了半個頭去。

  此時他盤膝坐在黑雲石雕就的矮幾之後,雙眼如鷹,死盯著紀若塵不放,兩邊嘴角幾乎是筆直垂下,直指地面,那一臉的黑肉,幾乎每一塊中都裝滿了烏雲。

  讓紀若塵驚詫不已的非止是清閒真人那突如其來的惡劣態度,還有他那令人過目不望的尊容。平心而論,清閒真人雖然占足了黑胖矮禿四字,遙望過去有如一顆秤砣,但這一怒,面上還是佈滿了煞氣,很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威風。

  然而修道之士能人所不能,駐顏換骨也是其中之一。大凡修道女子都可駐顏不老,縱過百歲,也可望去如十八芳齡。男子其實也可如此。如紫陽真人那種地位的,多半會選擇四五十歲左右的外貌,一來不掩道骨仙風,二來可有長者風範。但那些有殘疾或是先天容貌醜陋之人,在修得相當於道德宗太清進階境界的修為後,皆可重塑肢體外觀,改去殘疾陋容。

  如清閒真人這等身份地位,卻仍保留著這副尊容,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紀若塵顧清與清閒真人同處在一間極寬闊的大屋之中,來之前紀若塵已經知道這裏是清閒真人平素閉關清修之所。屋中琴棋書畫皆有,一側牆上全是書架,排滿了經史道書,另一邊擺放一張雲榻,看來是清閒真人平素裏打坐歇息之所。屋西首沒有牆壁,地板筆直伸出牆面二丈,下臨千丈深淵。懸臺上擺一張黑雲石幾,清閒真人就坐在幾後,紀若塵則立在幾前。

  從此處望去,雖然周圍雲氣繚繞,如在仙境,但想到腳下就是不見底的斷崖,還是令人有些惶恐。更奇的是,懸臺上居然還擺了全副的釣具,也不知清閒真人要在空崖之上釣些什麼東西上來。

  顧清懶懶地靠在屋中一堆雪狐皮上,聽得清閒真人訓斥紀若塵,當下微笑道:“若塵初來乍到,師兄你可別嚇著了人家。你不修書,他可不敢回道德宗呢!”

  她臉色仍極是蒼白,話音輕柔,一點中氣也無。剛回到雲中居,顧清就帶著紀若塵來見清閒真人,還未顧得上療治傷勢。

  聽了顧清的話,清閒真人面上的黑氣才算褪了些,當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清兒,你怎麼也笨了?就憑他手指上那顆玄心扳指,他敢不回西玄山?”

  顧清淡淡一笑,道:“師兄,你也知道大凡鬥數卦機這種東西,只消涉及到於已有關之事就會不准的,所以我笨些也是應該。可是他光回西玄山還不夠,回山后還得毫髮無傷,不受責罰。也只有師兄你的手書,才能令紫陽真人依書辦理。”

  清閒真人呵呵一笑,笑得極是歡暢,道:“這話倒說得也是!”

  眼見清閒真人受用了馬屁,紀若塵心中方自一寬,哪知他黑臉又是一板,喝道:“你這小妮子的那點鬼心思當我不知道?哼,單憑他扳指中那一幅神州氣運圖,這小子回山后還會受什麼責罰嗎?”

  顧清微露訝色,望向了紀若塵。

  紀若塵初時也是一怔,想了一想,方才自玄心扳指中取出那塊黑乎乎魚鱗一樣的東西。若說他身上還有什麼來歷不明的東西,也惟有這個了。

  顧清一見,即道:“果然是神州氣運圖。沒想到篁蛇之寶居然在你這裏,也是機緣呢!”

  玄心扳指功能隔絕靈識寶氣,顧清道行不到,看不透玄心扳指也屬正常。

  清閒真人手一招,神州氣運圖就自行飛到了他手中。他隨意看了兩眼,就扔還給了紀若塵,道:“這東西牽動著天下氣運,我們雲中居可消受不起。俗語有雲,神物惟有德者居之,你道德宗光名字裏就有個德字,顯然當居此物。你回山后只消把這東西呈上,非但不受責罰,肯定另行有賞。至於修書嘛,免了免了!哼,紫微紫陽那兩個老鬼不先下……先下那個什麼書,我斷不與他們隻字片紙。”

  紀若塵只聽得一頭霧水。顧清向他望了一眼,雙目忽然垂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放於身前,輕輕地道:“紫微真人的手書已經在這裏了。”

  清閒真人又一招手,那封信即飛到他面前。他拆開信封,匆匆讀完,忍不住展顏笑道:“這還象點話!我還當這兩個老鬼永遠是那麼小氣呢!哼,臭小子,倒真便宜你了,哈哈!”

  他也不耽誤,直接鋪紙點墨,筆走龍蛇,一信眨眼間揮就。紀若塵望去,見信上大意是說紀若塵這孩子勤勉懂事,我很喜歡云云。信尾落款四個大字,雲中金山!

  他意猶未盡,取過一枚玉印,飽沾金粉,重重地在自己名字上壓下。玉印提起時,信紙上登時多了一座雲霧繚繞、金光閃閃的小山。

  紀若塵無言。

  清閒真人對自己手書甚為滿意,封好了信,塞在紀若塵手中,掐指算了算,道:“嗯,清兒的傷要三月後才會痊癒,這樣吧,你和清兒的訂親之禮就放在十月,三年後再舉行成婚大典。就這樣和紫陽說吧!”

  “三個月?啊,什麼,訂親?”紀若塵先吃一驚,萬沒想到顧清的傷遠比他預想料的重。然而清閒真人後面一句更是讓他大吃一驚,於是不由自主地向顧清望去。

  顧清只是望向一旁,不與他對視。

  清閒真人見了,重重哼了一聲,道:“這等小事我與紫陽就能定了,你知不知曉又有什麼干係。白白得了便宜,難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紀若塵心中一片混亂,一時間不知是驚,是喜,是慌,是悲。

  此事就此定下。

  清閒真人又向顧清道:“這一次你霧嵐師姐與碧海龍皇鬥了個兩敗俱傷,若不讓那紫金白玉宮受點教訓,他們定還當我雲中居無人!清兒,你說說,上古哪個飛仙比較合適啊?”

  顧清淡淡地道:“據傳五靈玄老君於東海仙島飛升,當然最合適了。”

  清閒道:“很好!放出消息去,就說我推算出五靈玄老君飛升仙跡一月後將在東海現世。老君留下一顆清虛鳳羽玄金丹,功能定氣凝形,重塑仙身,立有得證大道之望。”

  紀若塵剛經歷過洛陽之亂,見識了天下修道之士為奪一神物,不惜生死相搏之景。若世上真有這等金丹,那即意味著一介孤魂也可憑此重入大道!因此他聽得清閒真人之語,只覺得脊背隱隱發麻。

  哪知顧清又道:“我聽說冥山妖後文婉已從莫幹峰脫出,她當年妄動北帝仙術,肉身已毀,難道……”

  清閒哼了一聲,道:“正是此意。”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10:56
章二十八 變局 上

  半月之後,紀若塵重登西玄山。雖然山仍是山,樹依是樹,然而他此時心境已頗有滄海桑田之感。

  果如清閒真人所料,見紀若塵回山,紫陽真人非但沒有責怪於他,反而溫言撫慰了一番,稱讚他在洛陽時智勇雙全,遇事處置得當。當紀若塵取出神州氣運圖交上時,出乎他意料,紫陽真人先是微微一驚,然後輕輕撫摸著這塊神物,面上沒有分毫喜色,反而落寞地歎了一口氣。

  紫陽真人將神州氣運圖收好,又仔細地看了看紀若塵的面色,再替他號了把脈,沉吟許久,方才言道他用過兩次凶星入命大法,本當是萬劫而不復。只不過一來他自幼煞氣滿身,雙手染血,二來連用兩次大法本應引入兩顆凶星,然而卻不知為何居然將四大凶星引入命宮,如此一來,凶煞對沖,反而消了他不少劫數。這當中清閒真人又為他鑲過命宮,使凶星不至太厲,如此這般,他方能至今無恙。

  另一樁幸運的是他道行實在低微。若他道行入了上清之境,對凶星煞氣感應將數以倍增,到時不用遭劫歷險,單是凶星入宮時所產生的凶厲煞氣就足以引燃他全身真元,事後不死也是道行全失。

  紀若塵倒是不知當日聽了清閒一番訓斥,居然不知不覺間已被鑲過命宮,除了心中油然而生的一番感激之外,又隱隱震驚于清閒真人的驚天道法。

  到得最後,紀若塵交還了玄心扳指。紫陽真人卻並不急於收起,只是望著紀若塵,似是在等待著什麼。紀若塵猶豫一下,終將清閒真人所述定親之事說了出來。

  紫陽撫須,呵呵笑道:“這還差不多!我早就料定以他雲中金山的貪財本色,斷不會拒絕這份聘禮的。”

  “什麼聘禮?”紀若塵忍不住問道。

  紫陽將玄心扳指又交還給他,微笑道:“聘禮就是這玄心扳指,你和顧清一人一枚。”

  “這不是我宗掌教的信物嗎?”紀若塵大吃一驚。他沒料到聘禮竟是如此之重,難怪那座雲中金山會笑成那樣。

  紫陽真人微笑道:“紫微掌教飛升之後,自會留下新的信物。”

  接下來師徒二人閒談了一陣。言談中,紫陽真人倍加留意雲中金山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甚而連他居處的擺設、方位、雕紋都不放過,就差讓紀若塵繪一幅巨細無遺的畫了。

  紀若塵一一答了,最後忽然想起世傳雲中居掌門數十年來一直在閉關,可是幾日相處下來,那尊雲中金山每日只是彈琴、繪畫、下棋、看雜書,要不然就是坐在懸臺上不知釣著什麼東西,從未見他修行打坐過。看來閉關傳言有誤。

  哪知紫陽真人閉目沉思良久,方才緩緩道:“清閒真人原來是如此閉關法,佩服,佩服!”

  見紀若塵疑惑不解,紫陽真人又道:“清閒真人是借你之口,將自己閉關方式說與我們聽。嘿,這份回禮可也不算小了,難得那座雲中金山也會如此大方。嗯嗯,看來今日時運不錯,須得找人來下上一盤,說不定能贏。”

  從紫陽真人處出來,紀若塵重新回到了屬於自己的院落。小院中仍保持著他離去時的樣子,所有的東西都一塵不染,顯然天天有人在打掃著。

  看到這座院落,紀若塵心中立刻湧上一陣溫暖。原來道德宗各位真人並未計較他在洛陽的不辭而別,還為他保留著這間居處。

  他推門入院,隱約感覺到院落中有一縷幽香,清而不膩,嗅上去十分的舒服。這陣香氣非蘭非麝,倒似是女子的體香。

  紀若塵心中驚疑,加快腳步,走進了書房。

  書房中一切擺設皆如他離去之時,只是椅中端坐著一個女子,旁邊焚著一爐檀香,正自悠然讀著道書。聽聞腳步聲,她盈盈站起,轉過身來,一張秀美的素顏落入紀若塵眼簾。這是一張明麗中透著剛毅的臉。無論是皎皎若月般揮灑冷輝的眸,還是如黛色般烏黑秀直的眉;抑或是細巧挺秀的鼻、弧線優美的唇,皆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一般清晰深刻,處處顯出剛毅與堅定,卻也透著一絲冷意。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懷素。

  一見懷素,紀若塵登時想起了那場浴室之戰,想起了她招招致命的狠辣。一回想起當日情形,他不由得又想起她白得耀眼生花的**胴體,於是一縷熱流不知不覺地自心底湧起,攪動得紀若塵焦躁不已,忽生出一種衝動,要將她衣服撕開,重看看那雲衣羅裳下的胴體。

  這陣衝動甫生,紀若塵立刻一驚,心念微動間,已將衝動壓伏了下去。然而這縷熱流來得不光突兀,且極為兇猛,僅僅是轉瞬即逝的功夫,已經令他身體有了一點反應。

  紀若塵靈覺何其敏銳?這靈覺不光是長在觀元辨氣上,就是人心世故,也遠非那些時有下山走動的修道弟子可比,至於尋常不下山門的修道弟子則更難望其項背。是以懷素雖安然站在那裏,含笑望著他的眼,然她那一分始終掛在他下體上的心神,可瞞不過紀若塵去。瞧她眼見自己下身悄然立起,俏臉立有些微得色,笑容也冷了幾分。但見他轉眼間即已平復心神身體,又令她眼中顯過一絲隱約的失望。如此細微的神情變化,一一落入紀若塵眼底。

  紀若塵雖不解懷素何以分外關注自己的下身,卻又立時想起浴室中她記記狠招盡往禍根上招呼,不閹了自己勢不甘休的那股狠勁。一念及此,他面上微笑立時有些尷尬。但今時已非昔日,即使此時懷素道行已比紀若塵高了兩層,然而洛陽生死一戰歸來,紀若塵的膽識見地又自不同了許多。況且兩人距離如此之近,他念動間即可繞到懷素背後,又怕什麼?懷素雖是主修仙劍,但主要仍是以劍氣遙遙傷敵,近身格鬥哪里會是紀若塵的對手?

  紀若塵當下一拱手,道:“不知懷素師姐此來所為何事?”

  “何事?”懷素纖腰款擺,緩緩行到紀若塵身前,胸前雙峰幾乎觸到了他的身體方才停下,仰首望著他,忽然笑道:“自然是為你這無膽色鬼當年做的好事!”

  說話間,她真元急提,叱聲中一個定身咒已然發了出去,同時左手如電般扣向紀若塵咽喉。哪知她全身忽然一顫,那定身咒失了目標,根本沒發出去,反而沖亂了自身真元,左手也抓了一個空。

  她面前空空如也,紀若塵早已不知去向。

  懷素心驚未定之際,一隻冰涼的手已從後摸上了她的咽喉,然後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她耳邊響起:“懷素師姐,這種玩笑可不好亂開啊!”

  若論近身偷襲,赤手相搏,懷素哪可能是苦修棍術多年的紀若塵的對手?以已之短攻敵之長,自然一招間即已受制。

  懷素突然笑了起來,分毫無視紀若塵扣在她喉間之手,向後一倒,完全靠在了紀若塵身上,懶洋洋地道:“若塵,我可沒和你開玩笑。當初那件事你準備怎麼辦呢?”

  紀若塵雙眉緊皺,向後微退半步,仍不肯放開扣死她咽喉的手。哪知懷素全身猶如沒了骨頭一般,順勢向後倒來,整個人都靠在了紀若塵身上。紀若塵對她的無賴束手無策,又感覺她嬌軀如火,緊緊地貼在自己身上,鼻中又沖一陣幽香,立時下身微起。懷素立有所覺,不光沒有閃避,反而更加貼得緊了。

  紀若塵心中微微一凜,雖然他已知道懷素身上必有古怪,但自己定力也不該如此不濟,想來或許是凶星入命之法的原因。他心念一動,一道冰線自眉心玄竅處湧出,直落下腹,瞬間平息了**,然後道:“懷素師姐,當初那件事我是遭人陷害,此事諸真人已有定論,又有何怎麼辦的?”

  懷素有些慵慵懶懶地道:“我可沒問你當初是不是有心,我只是想問你,何時準備娶我進門呢?”

  這一問登時令紀若塵吃了一驚,道:“娶你?為何要娶你?”

  懷素轉頭,幽怨地盯了他一眼,然後道:“難道你壞了我的身子,就可以這麼算了不成?”

  紀若塵這一驚更甚,忙道:“這話可不能亂講!我何曾壞過你的身子?”

  懷素轉身盯著他,忽然暈紅上臉,重重在他肩頭咬了一口,怒道:“當然就是……就是那一天!你自己好好想想!”

  紀若塵目瞪口呆。道書中不乏合藉雙修之法,他自也是熟讀了的。如今細細回想當日情形,也不是沒有破身可能,但怎就會是這般巧法?

  紀若塵鎮定下來,稍理了理思緒,當下微笑道:“懷素師姐,有一事你有所不知,那即是真人們已然為我定了一門婚事,成親怕是不行的了。”

  “什麼?”這一次輪到懷素大吃一驚,她猛然一咬牙,惡狠狠地道:“妻不成,妾也可以!你給我等著吧!”

  看著匆匆離去的懷素背影,紀若塵木然立了半天,忽然搖了搖頭,微露冷笑,暗忖道:“懷素師姐……不論是妻是妾,我是斷不會讓一個心有殺意的人過門的。”

  匆匆間七日過去,紀若塵又恢復了過往那等不計日夜的修道生涯。經歷過數次生死之劫後,這等平靜而緊張的修行對他來說就已是仙境。不知是否因為命宮中四顆凶星的影響,他再施展出的道術威力均進了一籌,但也變得不易控制。特別是丹鼎之道更受影響,幾乎是十爐九毀。偶而他也會為自己蔔上一卦,依舊是大凶,有血光之災。

  但此時再看到這等卦象,紀若塵卻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了。

  如今他除了勤修三清真訣外,每天又用二個時辰專門修習棍術。這一門本是源自黑店悶棍的招法一無口訣,二無真元提聚之法,有的只是千萬個分解開來的動作,一遍遍練得熟了,到時自然而然地會因應當時情勢場景重新組合起來,化成一記悶殺。所以他每棍一擊出,均是千變萬化,絕無一棍相同。當年龍門客棧數年勤修,早將這棍術溶入神識深處。此時每一棍之生,都是自行在他心中浮現,完全不需思索。

  隨著三清真訣修為上的點滴進步,紀若塵越來越發覺廣成子所遺這門飛仙正法的大威力,大神通。每當三清真訣有所進益,紀若塵所通的各種道法威力均會有所提升。另外他過人靈覺本是得自于解離仙訣,但三清氣成長後,靈覺也隨之愈發敏銳。諸如丹鼎卦術等方面,則也因靈覺進益而有所進步。三清氣越是強大,紀若塵對於天時地氣的感應也就愈是透徹,棍術本身雖不因此而有所進步,但一來他對對手本身道行修為把握更准,出手也就更為有效,二來一棍擊下,雖然不動真元,但威力不知為何也多少會有所提升。因此棍術威力也隨之驟增。

  三清真訣有如地基,每一分增高,都會將整棟房屋抬起一分。

  直至此刻,紀若塵才明白顧清讓他修煉三清真訣的真意。細細想來,自己已修了近六年三清真訣,顧清不過是翻閱了一遍三清真經,自身所修應該仍是雲中居的玄黃寶錄。但僅是這樣就能有如此認識,可見她在修道上的天資。且她年紀與紀若塵相若,道行上的差距卻不可以道裏計,又兼胸有天地,諸法皆通,何以天地之間會有如此人物?

  每思及此,紀若塵都又是慚愧,又是恍然,又有些覺得不可思議。想到三月後的訂親及三年後的婚事,直似在雲裏夢中。

  只因他尚未做好準備。
無關風月 發表於 2011-11-11 10:56
章二十八 變局 下

  轉眼間又是七日過去,紀若塵只覺體內三清氣滿而將溢,行當有所進境。他倒未曾想過進境會如此之快,實有頗多不解之處。想來是在洛陽連番混戰中趁亂中解離了不少法寶兵刃,為他補充了許多真元之故。

  這期間雲風道長來過兩次,一次帶來了諸多適於他用的咒符,一次則帶來了各種丹藥靈液。這些東西再加上赤瑩,剛剛好好將玄心扳指中添得滿滿的。依紀若塵本意,藥要選療傷補元,符要選攻敵防身,見雲風拿來的東西中還包括了諸多的解咒化毒神行遁甲之類用途的咒符丹藥,心下不禁頗有些不以為然。第一次雲風道長離去後,紀若塵仔細想了數個時辰,才發覺幾乎以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情況,雲風為他搭配的藥物咒符都應付得來,這可要遠遠強過他自選的方案了。依紀若塵所選,無非是鬥法爭雄中有利而已。看來在江湖爭鬥經驗上,紀若塵還是與雲風相去甚遠。

  因此當雲風第三次來時,紀若塵深深一禮,謝過了雲風的好意。雲風呵呵一笑,只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紀若塵於是又問起白虎龍象二天君之事,說到二位天君對他仰慕得緊,定要自己將問候帶到。

  雲風聽了不禁莞爾,言道當年下山歷練時,正遇上二位天君也是初次出山。他們當時一心想要闖出一番名頭,於是就輟上了出自道德宗的雲風。其時雲風正自洛陽前往東海,于修道人來說,這段路途並不遙遠。就在這段短短路途上,雲風三度生擒二天君,又隨手給放了,大約二位天君是念著這段情份,才會對自己念念不忘。

  紀若塵可是深知二位天君道行深湛,然而他們當年卻被雲風玩弄於掌股之間,雲風道行由此可見一斑。再思及雲風道長平素裏謙和沖淡,在宗內從不與人相爭,又為自己做了許多本應由下人們做的事,卻分毫看不出他有分毫怨懟之意,整天只是笑呵呵的。這份修為涵養,可遠非他所能企及。

  一念及此,紀若塵登時出了一身冷汗。他深吸一口氣,向雲風道長一禮到地,道:“多謝雲風師兄指點!”

  雲風先是一怔,然後呵呵一笑,將紀若塵扶了起來,意味深長地道:“若塵,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這一層意思,那我這作師兄的就多說一句。你今日向我行這一禮,想必是因為我那一點微末道行。若我本是一介常人呢,你又當如何待我?”

  紀若塵一時呆住,反復思索起來。

  雲風又道:“若塵,玄心扳指取物只在動念之間,此等至寶普天之下也無幾個,功用可絕非是裝裝東西,省些行囊而已。若有閒暇,你不妨仔細探究一下。至於那龍象白虎二人,若今年你再遇上他們,就說道德宗十年一次的開壇講道,他們也可上山來聽聽。”

  送走雲風之後,紀若塵又回到了足不出戶的日子。

  西玄山一片詳和,長安城則是烏雲密佈。

  啪!

  一盞價值百金的青花茶盞在白玉階前摔得粉碎,淡明黃色的茶湯濺得四處皆是,一時間滿殿皆是異香撲鼻,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這一盞茶沖泡的是茶中絕品‘雪峰蓮香’,每歲所得不過三斤而已。

  茶盞破碎之聲雖輕,但在這景明殿中卻有如一記驚雷,駭得眾人皆不敢喘口大氣。

  “也就是說,事關本朝興衰存亡的神物已然落入他人之手?”明皇隆基徐徐地道。他語氣和緩,但那張白淨細嫩的面皮不住在輕微顫抖,顯然已怒到了極處。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明皇終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扶手,大喝一聲。

  景明殿中一時無人應聲。

  此時立在明皇一側的高力士戰戰兢兢地捧過來一碗新茶,細聲細氣地道:“陛下稍息怒氣……”

  明皇正在怒火上頭,聞言一揮手,將茶盞打翻在地。

  高力士面上笑容不變,伏下身去,一點一點收拾著茶葉碎瓷。這麼一來,明皇怒氣倒是瀉出去了不少。

  得此時機,楊國忠當即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臣此次身居洛陽,親眼所睹妖物出世之景,可謂晝夜顛倒,樹啼河枯,城垣傾頹,萬民塗炭。臣等輔佐孫國師及壽王浴血一線,眼見得就要斬殺妖物,奪回神物,為我朝千載繁盛奠定根基,哪知有化外妖道橫施陰手!妖道來得突然,又人多勢眾,孫國師拼力死戰,終還是未保住神物。還請陛下降罪!”

  明皇重重地哼了一聲,他當然不會真的降罪于楊國忠,只是怒道:“那是何方妖道,如此大膽?”

  楊國忠立刻道:“臣也心中疑惑,何以這些妖道消息如此靈通。事後臣細細排查,發覺壽王府中幕僚徐澤楷形跡可疑,當即擒下拷問,他果然是妖道安插于壽王身邊的內應。據他供稱,掠走神物的妖道出自一個名為道德宗的化外邪派。這等事還是孫國師說得明白。”

  明皇當即望向了孫果。

  孫果身份超然,在白玉階前有一個座位,這可是連楊國忠都不曾擁有過的殊榮。他先是向殿中十余位文臣武將望了一眼,方徐徐站起,向明皇一拱手,道:“這神物名為神州氣運圖,應洛陽大劫而生,與本朝氣運息息相關,然則于修道長生並無多少用處。這一關節貧道已向道德宗群道分說明白,他們卻置之不理。依貧道來看,這道德宗搶奪神州氣運圖,其志當在天下!”

  明皇當即怒道:“好大膽子!國師可曾知曉這道德宗山門宗廟在何處,聚積了多少妖道?若要盡數剿滅這夥妄為之徒,又需發多少軍馬?國師不必顧忌,儘管道來!”

  孫果不急不忙地道:“陛下有所不知,這道德宗乃是道中有數的大派,人多勢眾,極是不易對付。他們立基於西玄山中,該山綿延千里,險絕高峻,又有諸多洪荒異獸出沒,大軍是開不上去的。該宗幾位真人道法通玄,縱是我真武觀也有所不及。”

  明皇沉聲道:“難道就任他們謀奪朕的天下不成?”

  孫果一撫長須,道:“道德宗根深枝繁,可溯源三千年而有餘。對付他們只能徐圖,不能急進。當絕其外援,斷其枝葉,斬其莖幹,斷其根脈,如此方能永絕後患。陛下承天之運,本朝氣運正隆,道德宗縱想插手廟堂之事,謀奪社稷山河,也只會落得個境花水月,空忙一場。只是雖然大勢如此,但當前也不能任得道德宗如此張狂,否則本朝顏面何存?貧道明日即會動身周遊四方,延請幾位歸隱已久的祖師出山,以助陛下一臂之力。只是若要請得這幾人出山,且要絕了道德宗這一後患,還得請陛下格外恩准幾件事。”

  明皇一揮手,道:“只要能得幾位老神仙之助,國師有何要求,但講無妨!”

  孫果當即道:“貧道求的是三件事,一為人,二為地,三為財帛。”

  明皇道:“細細道來!”

  “修道之士首重衣缽傳承,因此貧道請陛下恩准真武觀可廣選天下良材美質,以實宗脈。這幾位祖師若得良徒,則可無後顧之憂。此為人。其二洛陽大劫後,地脈動盪,有波及國運之危,因此貧道決心選六六三十六處風水寶地設壇作法,布一個天罡華蓋陣,以佑本朝之運。只是這些風水吉所依天時而行,非止是固定一處,有可能位處深山大澤,也有可能潛在鬧市華都,甚而有可能在當朝某位大人府上。因此貧道斗膽請陛下恩准可在各處隨意征地。”

  孫果此言一出,滿殿文武皆默不作聲。任擇三十六處吉地設壇,實是莫大的利益,且這孫果並未說明每壇占地多少,說一裏也是他,說十裏也是他,不論是大是小,這大陣一布,方圓地皮還不都成了真武觀的產業?有幾位素來與孫果不睦的,當下心中更是打鼓,惟恐孫果假公濟私,將自己的私宅給充了公去。只是孫果說得大義凜然,天罡華蓋大陣在他口中就是本朝氣運之基,誰又敢多言一句?

  明皇也沉吟了一下,然後道:“萬事以社稷為重,此事准了!”

  孫果微微一笑,道:“這第三件就容易得多。設壇立觀,備符煉丹,在在需要財帛,待與道德宗大戰一起,更是花錢如流水,實不亞於與外夷爭戰。”

  明皇當即道:“此事好辦。有需要財資器物之處,國師與國忠商議即可。不必來煩朕了。”

  孫果一揖到地,道:“陛下如此隆恩,破敵自不待言。待得諸事謀定,需得三年時光。三年之後,即是潛龍出淵之時!”

  明皇面色登時和悅了許多,撚著柳須道:“如此就煩勞國師了。待大功告成之日,朕當再親自謝過國師。”

  此時高力士見議事已告一段落,悄悄上進一步,在明皇耳邊輕輕地道:“陛下,烈日炎炎,暑氣濃重,不宜過度辛勞。楊妃可已三次差人過來,問陛下何時下朝呢!”

  明皇暫時去了一件心事,心情正佳,聞言雙眉一挑,一雙細長鳳目登時眯了起來,左手輕輕在龍椅扶手上一扣。

  “退朝!”高力士細而悠長的聲音直透出景明殿外,久久不散。

  洛陽烈日高懸,一片劫後之景。

  大劫雖已過月余,洛水仍是一片慘碧之色,散發出陣陣惡臭,中人欲嘔,兩岸數十丈內已完全無法居人。沿河而居者不得不遷居別處,又或是露天而宿,以待洛水恢復正常。城中另有大片民宅被毀,那些居民只能在斷壁殘垣中暫時存身,日復一日的重行蓋屋。好在李安頗為愛民,遣了兵卒助城中百姓修屋,又每日裏發些粥米,助人度日,如此方沒釀成大亂。

  外面雖是酷暑難當,但李安的臥房中卻是涼風習習,這自然是道法之功。

  然則此時李安光赤的脊背上佈滿了豆大的汗珠,虯結的肌肉不住跳動,正在奮力衝殺。但是狂風驟雨不終朝,他猛衝猛打了一回,動作就有些遲疑了。哪知兩條雪白的長腿忽從錦被中飛起,盤繞在李安的腰上,略一用力,就斷了他所有退路,將他生生壓了下去。

  李安一聲虎吼,登時抽動不已,軟軟地倒了下去。

  又是一雙雪白柔胰從李安身下翻上,輕輕揉捏著他的背肌。

  良久,李安方長出一口濁氣,喃喃地道:“真是****!仙子果非凡人啊……”

  他身下女子輕笑一聲,直笑得整間臥房都似在搖盪不休:“王爺勇猛可也是世間罕有呢!人家的心都讓你給弄得酥了。不行,你須得賠人家!”

  李安哈哈一笑,笑聲雖然爽朗,中氣卻有些不足:“仙子要本王賠些什麼,儘管道來!只是本王能拿得出手的,想必也難入仙子法眼。”

  那女子一個翻身,已伏在李安胸膛上,嗔道:“小氣!這還沒開口要你東西呢,就先打上退堂鼓了。王爺,你今日定力可要較以往遜了三分,可是有什麼心事嗎?”

  這女子肌膚如雪,腮帶桃花,眼若春波,麗而嫵媚,正是景輿。

  李安沉吟片刻,只是長歎一聲。

  景輿哼了一聲,道:“不說就不說罷!誰還稀罕什麼嗎?”

  李安忙笑道:“我不過一介凡夫,能得月下五仙之一的景輿仙子垂青,還敢隱瞞什麼嗎?實不相瞞,洛陽劫後,楊相和孫國師找到本王,言道徐澤楷裏應外合,助道德宗奪了本朝神物,實是罪不可赦,強行將他提了去,聽說很是受了些拷打,現下想必已將他提到長安了。本王每念及此事,總是心有不安,覺得愧對澤楷先生。”

  景輿訝道:“你把徐澤楷給交了出去?!王爺,你可也是修道之人,怎會不知道德宗乃是當世第一大宗派?道德宗紫微真人飛升在即,當世有誰能敵?這些且都不論,那道德宗行事素來狠辣,目中無人,王爺你將他們的弟子交了出去,他們又如何肯善罷幹休?”

  景輿一番話登時說中了李安的心事,他臉色有些蒼白,但仍強自鎮定道:“本王乃宗室血脈,諒那道德宗也不至胡來。何況若真有事,本王還可向當年授我道法的王世仁真人求助。王真人斷不會袖手不理。”

  “王世仁?”景輿冷笑一聲,道:“他那點微末道行都還不放在我止空山眼裏,你當他敢去招惹道德宗嗎?”

  “這……這可如何是好!仙子救我!”李安有些慌了。

  景輿白了他一眼,笑道:“真不知道那楊國忠與孫果許了你什麼好處,能讓你如此昏了頭腦。”

  李安呵呵一笑,顯得有些尷尬。

  景輿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若今後你有什麼事,我請山中幾位祖師擔代著就是。我們止空山雖也是小門小戶,可也非王世仁可比。”

  李安大喜,一個翻身將景輿壓了下去,一邊道:“且讓本王好好謝謝仙子!”

  景輿先是一聲驚呼,然後嬌笑不已。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2:50
塵緣 章二十九 大隱 上

  這一日午後,紀若塵立于太常峰巔,前臨萬丈深淵,看漫天浮雲如海,心事如潮。

  只因他已見過了景霄真人。

  紀若塵來到太璿峰時,景霄真人剛用過午膳,正在花園中一邊品茗,一邊與黃星藍奕棋。見紀若塵步入花園,景霄真人當即起身,含笑招呼道:“原來是若塵來了。好好,你肯回來就好。快來坐,試試你師母的茶吧,可不是那麼容易喝到的呢!”

  景霄真人一頭烏髮盡化作瑞雪,昔日如玉似嬰的肌膚如今溝渠縱橫,峭拔挺直的身形也轉為佝僂龍鍾之態。休要說真元靈氣,如今的景霄真人怕是比尋常凡人還要體弱一些。惟有從他那從容不迫、淡泊如恒的氣度上,依稀可見幾分往昔的英姿。

  來之前,紀若塵就已知道了景霄真人道行全失之事,可是仍呆了足足一刻,方才斷定眼前這白髮蒼蒼、目光渾濁的老人,就是昔日那風度無雙的景霄真人。

  思及過往五年中景霄真人授業的點點滴滴,紀若塵只覺胸口如墜了一塊大石,只悶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景霄見了,呵呵一笑,將紀若塵拉到石桌前坐下,又親自動手為他斟了一杯茶。壺是紫砂壺,僅有三杯之容。但如此小的一個茶壺,做倒茶這麼簡單的動作,景霄真人的雙手也有些顫抖,濺了幾滴茶水在杯外。

  紀若塵垂首望著石桌,默默地端起茶杯。他的手抖得比景霄真人還要厲害,幾乎將整杯茶都潑到了石桌上。

  他已有些控制不得面上表情,不得不低下頭去。那邊黃星藍忽然以袖掩面,也不向紀若塵打聲招呼,急急起身,奔進了屋內。

  景霄真人望著黃星藍離去的方向,歎一口氣,略有些無奈地搖頭笑道:“你師母啊,還是這樣看不開,真是枉修了四十多年。她這個樣子,叫我怎能放心將太璿峰交與她執掌?唉,還是另行選個師弟好了。”

  景霄真人又望向紀若塵,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微笑道:“我現在老眼昏花,看不清你的靈氣真元了,只是見你現下氣度風範,顯然洛陽之行收穫非小,這太清玄聖一境,已經快圓滿了吧?”

  紀若塵低聲答道:“已有八分火候了。”

  景霄真人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後生可畏。若塵啊,我平生牽掛之事,一是本宗大計,二就是殷殷和你師母了。現在殷殷流落在外,行蹤不明。她脾氣不佳,又沒什麼江湖經驗,我很是擔心。你此次下山若是方便,就在途中順便尋訪她一下。”

  紀若塵忙安慰道:“景霄真人不必擔心,據我所知殷殷現下應與青衣一道被接回無盡海去了。”

  只是這話說來殊無底氣。掌櫃夫婦既然當時連他也不認得,自不會對青衣殷殷有何照顧。至於二女被接回無盡海,也只是他個人依所掌櫃夫婦之言進行的揣測。紀若塵隱隱覺得,那掌櫃夫婦不可能認不出自己來,只是他們天性如此,定要嚇他一嚇,方才肯甘休。再由此層推想,殷殷和青衣應不會有大事。

  景霄真人察言觀色,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於是歎息一聲,道:“我已是風燭殘年,現下連常人都要遠遠不如,估計余壽不過一二年而已,今後再也無法照顧殷殷了。這孩子性情剛烈,又沒吃過苦,日後委屈怕是少不了的。她與你怎也算得上青梅竹馬,若你不棄,就代我多照顧她一些。”

  紀若塵聞言大驚,道:“您壽元怎會只剩二年?”

  說到自身生死,景霄真人反而輕鬆起來,微笑道:“我本當是神形俱滅之局,幸得紫微掌教舍重寶相救,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若運氣好的話,下一世輪回還能留些夙慧。”

  兩人再談數句,見景霄真人精神已有些不濟,紀若塵當即起身告辭。

  紀若塵立在崖邊,想到此處,惟有一聲歎息。

  此時面前雲海忽起波瀾,一道惡風撲面而來,呼嘯聲中幾乎將他捲入崖下。他周身毫光一現,雙足立時釘死在崖邊,任那道惡風拉扯,就是不動分毫。

  惡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已然消去。紀若塵立在原地,身周肌膚的輝光凝而不散,片刻之後才徐徐轉為暗淡。他暗歎一聲,自己玄聖境界將滿,體內寶光外溢,只要是稍有道行之人皆能看得出來。可是這副景象,景霄真人已然看不到了。

  他心中紛亂,顧清、青衣、殷殷、宗內諸真人、掌櫃夫婦、尚秋水姬冰仙等同門、謫仙、解離訣、神州氣運圖,或人或物,紛至遝來,一樣一樣壓在他的心頭,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世人皆道神仙好。

  他初上西玄山時,也是如此認為。

  當時只道修好三清真訣,這一生即是衣食無憂,和樂美滿。哪曉得隨著道行日深,煩惱反而日益增多,乃至於日日思慮生死之危。修道中人不論師從哪一門派,若道行達至三清真訣上清境界,即有望輪回中保持夙緣,寄望於下一世再有所突破。因此上死生之事,對於修道中人來說,實是比尋常凡人要更加看重。

  大道原本艱難。

  景霄為虛無所傷,更有顧清遭吟風那一道青芒洞穿了身體!

  紀若塵忽然苦笑一下,發覺自己再也不能如原先所想那樣拋下一切,悄然下山遠去,尋個安靜的地方過完富足一生了。

  青墟……

  紀若塵在心中默念了數遍這兩個字,方才向太上道德宮行去。

  當紀若塵入殿時,紫陽真人正坐在紋枰前獨自擺棋,顯已等候他多時。不過紫陽真人並未責怪於他,只簡單地交待了接下來的事,就讓他自行前去準備。

  紀若塵時時處於死生之地,本就話不多,此番領了吩咐,更是一言不發,帶著滿懷心事,自行離去。

  适才紫陽真人言道,徐澤楷已落入朝廷之手,此時多半已無幸理。洛陽壽王李安已倒向朝廷與真武觀一系,此人對於道德宗今後大計至關重要,務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其爭取回來。這一次的俗務十分重要且困難重重,諸多派系勢必也要插手俗世,天下大亂之勢將成。紀若塵此前曾與壽王打過交道,也隨徐澤楷修過些俗務,因此要再去一次洛陽。

  此次紀若塵不再是孤身下山,陸續將有十名道德宗弟子進駐洛陽,以為奧援。這些弟子不論位階,均將由紀若塵調配。除此之外,雲風道長不久後也將抵達洛陽,從旁指點協助。

  紀若塵未想到會由自己負起指揮之責,不過既然有雲風相助,他也心定了許多。

  他沒有多作停留,三日後即行下山。

  此行洛陽,還要順道探訪青衣與殷殷的下落,他實是不想耽擱。

  剛行出山門之際,紀若塵忽然停步,回頭望去。山門旁,一叢錦簇花團猶自微微顫動,那原本該立於花團之後的人已然離去。惟有仍未散去的淡淡水煙悄悄透露了她的身份。

  “含煙?”紀若塵在風中立了足有一刻,方轉身下山。

  他再未回頭。

  不一日行到洛陽,紀若塵才發覺自己對於此行任務實是茫無頭緒。壽王李安是如何站到朝廷那一邊的?

  按徐澤楷的說法,李安弑兄據位時,他可是立過大功的。雖然李安乃是冷酷無情之輩,然則非是愚人,交出徐澤楷不光是失了一大助力,還招惹上了道德宗這等敵手。洛陽王府守禦再嚴,在道行高深的修士眼中仍是如平地一般,那還不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是以李安肯如此做,定是朝廷與真武觀許了他無法回絕的好處。問題在於,這好處是什麼?李安想要的又是什麼?不知道李安心中所思,又讓紀若塵如何下手?這一個誘字就用不出來了。

  且李安如此與道德宗為敵,顯然對已身安危已有依仗。至少應該不怕某位道德宗弟子備夜來襲,在睡夢中取了他的頭顱去。要想防住道德宗突襲,可不是真武觀能夠辦得到的,想必李安身後,另行有人。不管是什麼人,暫時看來,這個逼字也不大用得出來。而且就算李安束手就縛,紀若塵還真能殺了李安不成?

  道德宗再勢力雄大,殺李安這樣的人,也得斟酌再三。

  威逼利誘都不可行,又要紀若塵如何下手?望著歷經大劫,又複生機的洛陽,紀若塵不由得苦笑,他甚至於連應該如何見李安都不知道,是直接登門投貼,還是半夜翻牆而入?

  紀若塵正一片茫然之際,身旁一座大宅忽然角門一開,從裏面跌跌撞撞地摔出一個文士,緊接著兩名腆胸凸肚的家丁從門內沖出,中間又踱出一名細瘦管家裝束之人,駢指向那文士罵道:“你這無用酸才,也不睜大了眼睛好好瞧瞧這是什麼地方,就憑你也想在賈府騙吃騙喝?嘿!這不是被我戳穿了牛皮?還說什麼經你之手,小公子必能通明大體,辨識天下形勢,成濟世之材。哼,若不是今日夫人心情好,就憑你那妄議朝政的滿口胡柴,就該把你扔到洛陽府去,不死也脫三層皮!快給我滾吧!”

  那文士哼哼唧唧地爬起,先正好衣冠,方怒視那管家一眼,道:“我胸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時運不濟,才不得不暫時屈身西席而已。哼,你等濁物鼠目寸光,還不知今日錯過的是何等機緣!罷罷罷,我也不與你等多作理論,吵吵鬧鬧的,實是有辱斯文!”

  那管家大怒,喝道:“窮酸還不快滾,小心我著人拿下你,送入洛陽府去,四十大板打斷你腿!”

  紀若塵立在街對面,只覺得這文士的聲音好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何處聽過。

  那文士眼見兩個胖大家丁卷袖掖衣,露出兩根粗大胳膊,就要上來動粗,忙叫道:“聖人有言,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

  他一邊叫,一面以袖掩面,匆匆向街對面逃來。

  那管家見他躲得狼狽,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回了兩名家丁,得意洋洋地回府去了。

  那文士一邊回頭張望,一邊猶自恨恨不已地道:“有眼無珠,哼!”

  只是他走得急了,未曾注意到前方有人,一頭撞在一人身上,不由得騰騰後退三步。那文士劍眉一豎,正要發作,哪知對面所撞之人一拱手,道:“濟先生別來無恙?”

  那文士吃了一驚,斜睨對面之人一眼,見那人年紀甚輕,氣宇軒昂,形象不凡,才收起三分輕視之心,道:“你怎知我姓濟?”

  紀若塵笑道:“先生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的是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濟天下又吃一驚,盯著紀若塵左看右看,方才一拍額頭,道:“我想起來了,當初從你這裏得了五兩銀子!你叫……你叫……”

  濟天下一時間憋得面紅耳赤。他當初根本就沒問過紀若塵姓名,現下又哪里叫得出來?倒還是紀若塵先為他解了圍:“我姓紀,名若塵。今日有緣,得在洛陽重見先生,正好有些事情請教,不知先生可否不吝指教?”

  濟天下一聽說紀若塵有事請教,架子立刻又端了起來,傲然道:“有這樣當街請教的嗎?豈不是有辱斯文?”

  紀若塵不禁一笑,當即隨手拉過一個路人,問了問洛陽最貴的酒樓是哪一間,就領著濟天下直奔而去。

  放鶴樓三樓的雅間中,濟天下十指齊上,滿桌的酒菜片刻就被他掃得七七八八,酒也下了三壺,那衝殺於杯盞佳餚之中的浩蕩之氣,實是深得聖人教誨。

  濟天下既已酒足飯飽,滿臉薰紅,望向紀若塵的眼光自然就柔和到了極處,歎道:“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果然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啊,不然要錢何用?太白名句,真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呃!……不知你要請教何事?”

  紀若塵拱手道:“聽聞先生通曉天下大事,可否為若塵說說壽王李安?”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壽王?此人陰狠而寡決,雖有包天野心,卻一無相匹之才,二無輔佐良臣,且目光短淺,自斷肱股良臣,不過一豎子,不足以成大事。”

  濟天下這一開了頭,當即口若懸河,話題更從壽王身上引申開來,轉為講解天下大事,不知不覺間早已離題千里。不過此人確是有才,條分縷析,無比複雜之局往往被他三言幾語就解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紀若塵越聽越是欽佩,越聽越是入神,直到手舞足蹈的濟天下說得腰酸臂軟,口中生煙,不得不稍稍歇息之時,他才省起來對於此行之事還沒問出什麼來。

  紀若塵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當下施禮道:“先生果有大才,若塵佩服。适才見先生似是懷才而不遇,不得不屈身西席一職。既是如此,若塵此次在洛陽尚有許多仰仗先生之處,不知先生能否屈尊相助?”

  濟天下睨了紀若塵一眼,道:“你想我做你的幕僚?哼,我一身聖人之學,哪能如此輕易就屈居人下的?此事再也休提!”

  見紀若塵面有失望之色,濟天下口風立刻一轉,又道:“……只是看你如此誠心,我也就只能勉為其難,助你一次。但聖人之學不能隨便與人,月例紋銀五十兩,成即是成,不成就不成!”

  錢財于修道人來說就算不如糞土,也是身外之物。紀若塵聞言微微一笑,當即道:“如此那便說定了。”

  兩人當下結帳,離開了放鶴樓。

  紀若塵望著濟天下的背影,想起洛陽大劫之夜,此人仍能四處行走而毫髮無傷,若說真的只是一介文弱書生,誰又會信?而且他的真實實力越是看不出來,就越是可怕。

  “哼!我辨識肥羊無數,這眼力可不會差了!”紀若塵暗自冷笑,又隱有些自得。

  哪知濟天下此時忽然轉過身來,拍著紀若塵的肩膀笑道:“我一身聖人之學,本是混跡風塵的一頭神龍。沒想到形跡居然被你給看了出來,年輕人的運道就是好啊!”

  紀若塵聞言一愣,登時對自己的判斷有所動搖。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2:51
卷一 塵緣 章二十九 大隱 下

  尚是黃昏,洛陽王府內堂中已是絲竹聲聲,弦樂悠悠。李安身著輕服,倚在一名盛裝的宮女身上,手持青銅爵,不住搖晃著杯中酒,卻並不飲下。

  面對著堂前如花舞妓,滿桌珍饈佳餚,他全然無心享用。

  旁邊一名寵妃見狀偎了過來,嬌聲不依道:“自從那景輿走後,王爺整日就是悶悶不樂的,也不說來陪陪人家。王爺可有什麼心事嗎?”

  李安猛一揮手,將那寵妃掀到一旁,連帶著杯中酒也潑了不少在她身上。他心中越來越是煩燥,猛然將銅爵擲在堂前,喝道:“都給本王退下!”

  舞妓歌女樂手們個個噤若寒蟬,一一膝行退下。那寵妃花容失色,還未及說些什麼,李安已瞪了她一眼,喝道:“你也滾!”

  她淚珠登時滾滾而下,以袖掩面,匆匆退下了。

  看著空蕩蕩的內堂,李安才算平靜下來。他坐定不動,整間內堂死一般的寂靜。

  猛然間嘩啦啦一聲響,李安已將整張桌幾連同上面的飯菜一把掀翻!

  一個內侍官正低頭小跑著進了內堂,一抬頭就見一條大魚迎面飛來,嚇得一個虎撲伏在地上,口中連稱:“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李安定睛一看,見是內通外傳的內侍官,沉聲喝道:“何事?”

  “門外有一名為紀若塵之人求見王爺。”內侍官戰戰兢兢地道。

  李安全身一震,失聲道:“什麼!”

  他立刻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鎮定下來,道:“吩咐他玉鳴殿等候。殿兩側排刀斧手,速請薈苑諸供奉殿后簾內就座。”

  玉鳴殿殿高三丈,闊而深。其上碧瓦流彩,飛簷點金,殿周則以白玉回廊繞之,真個是富麗非凡,煌煌灼灼。其內也是樑柱塗朱,四壁繪彩,堂皇之極。

  長殿盡頭乃是李安之高座,座背以黑為底,暗金描花。長殿另一頭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椅子,紀若塵正襟端坐,雙眼低垂,似入定神遊去了。

  殿中陰風陣陣,除了載來陣陣殺氣,還送來隱約的話聲。

  “師叔,他全身上下看不到元氣外露,難道是修入那個什麼太聖境了?”

  “胡說!他才多大年紀,能修入太聖之境?年輕人不懂就不要亂說!”

  “那他為何不懼?”

  “……道德宗人,大多傲慢若此。”

  紀若塵只是靜靜坐著,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干。

  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玉鳴殿兩邊廊下不時會響起鎧甲碰撞聲,這些重甲刀斧手雖是精銳,然而在緊張中立了一個時辰,人人都是呼吸粗重,不由自主地有些搖晃。

  殿盡頭的厚簾後,也時時有靈氣波動。十余修道之士雖然看不起紀若塵的道行,但道德宗盛名在外,誰都怕紀若塵驟然暴起發難。真要動起手來,他們也勢必不敢傷了紀若塵的性命。畢竟,他們這些出身小門小派之人,又哪敢冒著滅門滅派的危險與道德宗為敵?

  可誰知紀若塵自入殿坐定後,就如一尊石雕般,忽然失去了全身的生氣。若單憑靈覺感應,只會覺得坐在那裏的是一具死屍。且一眾修道人明明看見紀若塵全身真元都處於寂滅不波之態,就算要突然動手也不可能,但不知為何,每個人都下意識地越來越緊張,就如他真元已聚至巔峰,就要發出驚天一擊一般。

  眾人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等著隨時可能到來的一擊,惶惶然若受驚之兔,片刻也不敢放鬆。雖說以紀若塵的道行絕不可能會是這許多人的敵手,但眾人就是不敢放鬆心神。一個時辰過去,數名道行淺些的修道者竟已汗透重衣。

  而紀若塵依然定如泥木偶像,未有分毫變化,似是要永無休止地坐下去。

  寂靜,靜得讓人發瘋。

  呼的一聲,殿后一名修道者沒有控制住手中的咒符,猛然燃起一團藍火。旁邊一名修者見了,立刻從口中吹出一縷寒氣,將那藍火撲滅,方不致使咒符反噬。一眾修道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面有駭色。只有極邊上立著的數名修道者若無其事,但望向中央這群人的目光中多少都帶了些鄙夷。

  啪啪啪!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掌聲,然後絲竹響起,李安在一眾內侍宮女的簇擁下走入玉鳴殿,坐在了中央高座上。

  “少仙果然定力過人,本王佩服!不知少仙此次重返洛陽所為何事?該不會是為了那晚不辭而別之舉吧?哈哈!哈哈……”

  見紀若塵全無動靜,李安的大笑聲漸漸地弱了下去。

  紀若塵雙眼徐開,一雙深不見底的瞳望向了李安,淡淡一笑。

  李安的笑聲忽然啞了!

  他只覺眼前一片昏黑,如身處曠野,一片蒼茫中面前隱現一座巍巍孤絕斜峰,似是隨時都會當頭壓下,將他立時壓成齏粉!

  李安一時間已不能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扼喉,極力呼吸,卻吸不到一口空氣!就在他滿面青紫之時,殿中忽又轉成一片清明,荒野孤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安複又能視物。他這才看見左右有數名修道者奔來,想是已發覺了他狀況有異,只是他們發現得實在是晚了些。殿后的修道者中的確有道行不錯之人,早已察覺李安著了道,可這些人又偏不是李安能夠指揮得動的。

  李安深深地吸了幾大口氣,揮了揮手,令那幾名修道者都退了下去。此時他心下極是懊惱不該放景輿回止空山搬援軍,若是她在此處,自己斷不會弄得如此狼狽。

  紀若塵望著李安,徐徐道:“王爺,我此來所為何事,要在這裏說嗎?”

  李安雙手一揚,凜然道:“本王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就在這裏講好了!”

  紀若塵淡然道:“也罷,我此來當然是為徐澤楷之事。”

  “大膽!”李安重重一拍椅臂,喝道:“徐澤楷裏外勾結、圖謀不軌,意圖劫奪朝廷至寶,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他現已被押往長安,不日就要正法!你竟敢孤身來討要朝廷欽犯,莫不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嗎?本王念你年少無知,洛陽大劫時又出過力,此事暫不追究!退下吧!”

  紀若塵雙目緩緩垂下,淡淡地道:“即是如此,那若塵就告辭了。只是我有一事尚要請教王爺。王爺以為,這殿裏殿外二十二名修道之人,究竟有幾人敢與我道德宗為敵?”

  玉鳴殿中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兩旁殿下逐漸響起粗重的呼吸聲,一陣大過一陣,如潮汐洶湧的海。那些刀斧手肉體凡軀,已漸漸承受不住殿中散出的陣陣無形重壓。

  李安動都不能動一下,周身冷汗一層層湧出,面色早灰白若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起立,整衣,轉身,舉步,離殿。

  “我敢與道德宗為敵!”

  伴隨著一聲呼喝,李安身後厚簾突然破成片片碎布,一名中年道士提劍而起,飛過十餘丈距離,劍虹前出一丈,向紀若塵後心刺來!那中年道士身後另跟著一個青年道士,同樣手提鋼劍。然而這青年道士道行就要差得多了,無法馭劍升空,只能貼地疾沖而來。

  紀若塵就似沒有看見背後攻來的兩人一樣,依然信步向前行去。那中年道士剛沖進紀若塵三丈之地,左右兩壁忽然同時傳來一聲暴喝。左首喝聲陽剛暴烈,如熊熊烈火,右首則隱隱有陰柔回轉之音。兩記喝聲合而為一,在空中繞合成一個無形的圓環,剛好將那中年道人套在其中,令他不得寸進。

  那道人面色大變,剛要運力掙扎,那束在腰中的無形圓環即驟然收緊,一陰一陽兩道真元洶湧而入,頃刻間攻破了他護體道法。中年道人一聲慘叫,喀嚓骨裂聲不住響起,他腰椎已被勒得粉碎!

  青年道士收不住去勢,眨眼間越過了中年道人,沖到了紀若塵身前。情勢如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劍向紀若塵背心刺下!

  紀若塵微一側身,就已讓過了這一劍,然後輕飄飄地一個旋身,撲入那青年道士的懷中,一肩撞在他的胸膛上。又是喀喀數聲,那道士胸前肋骨寸斷,長劍脫手,仰天栽倒在地。紀若塵前面的動作都渺無生氣,詭異無倫,惟這一記肩撞正大光明,淩厲果狠,與之前大不相同。

  這一撞,紀若塵其實是學自吟風。

  左右兩壁廊下又傳來一片喧嘩,重甲刀斧手們嘩啦啦倒下一片,龍象白虎二天君踢開攔路的刀斧手,大步走進殿中,分別在紀若塵左右一站。剛才那由嘯音構成的陰陽環就是他們的傑作。二天君本是李安府中頂尖的人物,這麼一立,不怒而自威。殿內殿外的修道者無不識得二天君的厲害,見他們忽然倒戈,都渾然不明所以。

  那中年道士傷勢極重,但若加救治,仍可挽回一條性命。相較之下,青年道士傷的就要輕得多了。

  紀若塵在兩人身前立定,微笑著道:“看兩位道法,想是出身自真武觀的?”

  中年道士掙扎著叫道:“小賊知道就好!你如此……張狂,國師必……必不會……”

  他話音未落,眼前已是青光一閃!

  “…….必不會放過我的。”紀若塵一邊替他將下半句話補全,一邊凝望著手中的長劍。長劍劍鋒寒光森森,通體隱放寶華,全無一絲血痕,顯然經過數段道法加持,端的是一口好劍。

  只是這一把劍,剛剛將原主人的頭顱斬下。

  “果然好劍,只是有些不吉。”噹啷一聲,紀若塵隨手將這把劍擲在了地上。

  長劍跳動幾下,險些斬在那青年道士的臉上。那青年道士見紀若塵又拿起了自己的劍,唬得忙撐起身體,叫道:“少仙饒命!我才入真武觀十年,今後必不敢再與少仙為難了!少仙饒命!”

  “是嗎?”紀若塵手中青光又是一閃,方才淡淡地道:“可是我好像聽過一句話,叫做斬草除根。”

  他仔細端詳了一會手中的青鋒劍,輕輕吹落上面掛著的一滴血珠,歎道:“這把劍就差得多了。”

  紀若塵丟下長劍,向著李安深深一禮,道了聲告辭,就帶著龍象白虎二天君昂然離去。

  洛陽王府衛士眾多,修道人也不在少數,竟無一人上前攔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三人離去。

  徐澤楷被押往長安之後,他的府第一時還未被收回另作他用,丫環僕役一應俱全。

  入夜時分,本應是***寂寥的徐府一反常態,頗為熱鬧,下人們穿梭來去,忙個不停。紀若塵此刻坐在中廳,正在大排宴席。上首坐著的赫然是那濟天下,他自己打橫作陪,龍象白虎二天君坐在下首。

  原來紀若塵從王府出來,就直接來到徐府,公然占了此地,又讓龍象白虎二天君以道法封府,不許下人們出府。管家下人們懼怕,只得乖乖聽紀若塵吩咐,大張***,堂前設宴。

  以紀若塵此時的道行,已可經月不食五穀,除非是品嘗美食佳釀,否則三餐都可省卻的。是以雖對著滿桌珍肴,紀若塵也只是略動了幾筷子而已。龍象白虎二天君只是好酒,光顧著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根本不去動桌上酒菜。可是桌上菜肴已十有九空,這自然都是那濟天下的傑作。

  每到動筷之時,濟天下立會顯出幹雲豪氣,雙筷落處,如風捲殘雲,轉眼間就會掃空一碟。紀若塵直懷疑他腹中是否另有乾坤,否則何以會裝下如許多的酒菜。

  席開不足一刻,菜已見底,酒空十壇,濟天下果然能人所不能。紀若塵見火候已到,方向濟天下一拱手,笑道:“濟先生果然神機妙算,若塵此番方能事事占儘先機。”

  濟天下一直脖子,勉強將一整只鵝掌吞下肚去,含含糊糊地道:“聖人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咱們當然要堂堂正正地拜見,如此先讓他有萬全準備,再一舉破敵,自可盡掃對方銳氣。這等小事,稍想想就會明白,又有何難?”

  “若塵受教了。”

  咣當一聲,白虎龍象二天君兩個大大碗公重重地碰在一起,酒漿四溢。他們照例先向濟天下招呼一聲,然後就互相吹捧勸酒道:“你我兄弟果然海量,幹了!”

  “那是當然!閒話少說,幹!”

  轉眼間二天君又是兩大碗下肚,那廂濟天下百忙之中,也抽空幹了碗中酒。白虎天君一抹嘴唇,提起一大壇酒,又給三個碗中添滿。

  紀若塵好不容易得了個空,向濟天下問道:“先生何以會斷言那李安會自行尋上門來呢?”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這還不簡單?壽王志比天高,端看他可將自己王妃雙手奉給明皇就可見一斑,區區一個洛陽,如何滿足得了他的胃口。他現在取了兄長之位,鎮守東都,又手握兵權,可謂極近尊榮。所以你想想,他若還想再進一步,又能向哪去?”

  紀若塵苦思片刻,動容道:“先生之意,難道壽王想要入主東宮?!是了,那孫果定是許以這等好處,才能煽動得壽王與我宗為敵!”

  濟天下聽了又是連連冷笑,道:“聖人雲,遇事當先思已過。你自己也說,那個真武觀規模連你道德宗的三成都沒有,若非迫不得已,怎會願與你為敵?天知道你道德宗作了何事,才弄至這般天怒人怨。壽王可非是明皇親子,哪輪得上他入主東宮?他也不是笨到了家,必是明白儲君事大,哪是孫果一介國師就能定奪得了的?是以若行正道,東宮斷不會幹壽王之事。反倒是你那道德宗行事肆無忌憚,與狼子野心的壽王正是一對。因此……”

  咣當數聲大響,二天君插了進來,與濟天下又連幹三碗,然後撲通聲接連響起,兩位海量天君身體一軟,就此滑入桌下,鼾聲大作。

  濟天下可不管二天君如何,他只是滿面通紅,口噴酒氣,一拍桌子,喝道:“因此今晚李安必會登門!”

  堂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語帶驚訝:“這位先生如何稱呼,怎知本王今夜會來拜訪?”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2:52
卷一 塵緣 章三十 仁義 上

  直至黎明時分,壽王李安才從徐府邊門悄悄離去。紀若塵直把李安送回洛陽王府,這才轉身離去。

  徐澤楷原本那座宅第其實此刻已是紀府了。但紀若塵也不急著回去,反正現在離天明還有一段時光,索性在城中四處走走。

  洛陽仍是一幅劫後餘生之象,到處都是大片大片坍塌損毀的房屋,失了家屋的百姓攜妻摯子,在牆角樹下席天幕地而居。還好此時尚是夏日,若是嚴冬,還不知將死多少百姓。

  夜風習習,送來陣陣腐臭氣息。紀若塵已去探過洛水,見洛水穢氣深結,怕是再有兩月才可複飲,更尚不知何時才能有魚。那些平日裏靠在洛水中打漁為生的人都失了生計,若不是每日還能領到官府分發的一碗薄粥,真不知這些漁夫還能以何維持生計。且洛陽周圍農田十中毀去二三,今歲饑荒已成定局。中原又正旱著,怕是今年冬天,天下百姓都不好過了。

  紀若塵將這一切都收在眼底。

  然而修道之人雖同於神州沃土上行走,大多卻並不認為自己屬於濁濁塵世。因此塵世旱也好,澇也罷,都與這些修道之士無甚關係。比如道德宗,雖有修俗務這一說,但史上極少有干涉凡俗事務之時。

  所以才會說,修道之士自成一界。

  紀若塵實在是想不明白道德宗此次為何要如此不計代價搶奪神州氣運圖。平空樹敵不論,又對本宗弟子修為無甚好處。難道說宗內真人們真的有意於天下?那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他隨意而行,一邊審視著洛陽慘景,一邊反復思索著當前時局。

  表面看來,這一晚紀若塵與李安談得頗為相得,很有開誠佈公,惺惺相惜之勢,實際上兩人一直在繞來繞去,互相試探對方底線,往往談上大半個時辰,又繞回了原處。其耗神勞心之處,實在是比修習什麼道術法訣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李安吃虧在對修道一界的勢力雄長不甚了了,而紀若塵則對廟堂朝野勾心鬥角僅是粗知一二。本來兩人此次鬥智該算是打個平手,但紀若塵已聽濟天下解說過當朝局勢,對壽王岌岌可危的處境倒是十分清楚,因此心中有底,終於漸漸地占了上風。

  當朝貴妃楊玉環如今集三千寵愛於一身,深得明皇寵倖,但這對於雙手將她奉上的壽王來說,卻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因她之故,明皇並未深究李充暴卒一事,仍令李安接替王位,鎮守東都,這已算是莫大的思典了。

  其實就算楊玉環肯為李安多多美言,李安也未必敢照單全收。一旦被明皇認為楊妃與他藕斷絲連,餘情未了,立時就是殺身大禍。因此李安事事謹慎小心,生怕落下一絲話柄,予人口實,連楊貴妃生辰這等重要日子,所送賀禮也是隨波逐流,萬萬不敢太重。

  同是因楊妃起家,楊國忠生得一表人才,即心狠手辣,又有經濟之才,短短時光已是權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稱得上是炙手可熱,無論權勢地位都遠遠壓倒了李安,李安雖貴為帝胄,見了楊國忠也唯有逢迎巴結的份兒。

  當然李安是不會說出這些的,但紀若塵與他談得越深,就越是有所感覺。何況此次大劫生於洛陽,壽王李安多少也得擔些干係,若是有心在幕後推動,削爵殺頭均有可能。因此或是孫果與楊國忠以此相脅,倒是不愁李安不屈服。李安野心極大,定是不甘心如此受制於人的局面。也正是因此,紀若塵依濟天下之策,首先策動龍象白虎二天君以為內應,再當殿擊殺真武觀二道士以立威。李安見了紀若塵及道德宗實力,自也不肯放過這等翻盤機會。於是他果如濟天下所料,中夜孤身來訪。

  紀若塵話裏話外,隱約透著道德中將全力支持李安的意思,更暗示他真武觀不過是個二流門派,當世三大正派,玉大洞府均不大插手塵間俗務,如此才讓孫果鑽了空子,攀附上了朝廷這棵大樹。此次擊殺真武觀二道,一是為徐澤楷報仇之意,二是給孫果一個教訓。

  李安聽後又憂又喜,憂的是自已夾在道德宗與朝廷之間,處得乃是凶的不能再凶的一塊險地,喜的則是若真得道德宗全力支持,日後大事有望,至於道德宗聲威如何,李安早有所感,徐澤楷不過是道德宗一尋常弟子,已是他府中頂尖人物,而此次道行精深的龍象白虎二天君更是直接倒戈到道德宗一方,進一步讓李安認清了形勢。

  這一晚能夠談到這種地步,實在紀若塵意料之外。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入地接觸到朝廷廟堂上的紛爭,過往修真派別之間的紛爭在這種鬥爭面前,實是有如兒戲。

  好不容易等到李安告辭離去,紀若塵心下登時暗松了一口氣,覺得輕鬆了許多。實際上,現在紀若塵只要一想起那每一句都含糊不清、卻均暗有所指的對話,就會覺得頭疼不已。

  這等爾虞我詐,不死不休的廟堂之爭,真的適合我嗎?紀若塵暗暗地問自己。

  他的頭疼得更加厲害了。

  此刻紀若塵頂心猶如被一枚尖針刺入,而心也跳個不停,就似有什麼事快要發生一般。

  頂心那枚其實並不存在的利針越刺越深,痛楚也越來越強烈,感覺上倒與典籍中所載中了極樂針的症狀有些相似。紀若塵一聲低低的呻吟,伸手扶住了身旁的古樹,才得以支撐起身體。古樹早已枯死,觸手處坑坑窪窪,皆是當初凩嬰留下的痕跡。

  紀若塵臉色蒼白如紙,實在不知道這兩種感覺從何而來。然而他知道,頂心之痛與心中驚慌非是自然而然所生,必然是有因而起。但是他道法本就不夠深湛,現在受命宮凶星所擾,卦象及與此有關的一切道法都已不能再用。不論他推算什麼事,都只有兩種結果,要麼是大凶且有血光之災,要麼就是一塌糊塗。

  他苦笑一下,再有什麼事,此刻也只能隨它去了。

  “叔叔你在幹什麼呀?是不是不舒服呢?”一個稚嫩的童聲忽然自旁傳來。

  紀若塵轉頭一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在看著自己。小女孩身著青裾白衫,腳蹬紅色軟緞繡花鞋,兩根整齊的沖天辮一晃一晃,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甚是靈動,很招人喜愛。

  紀若塵微笑著蹲在了小女孩面前,柔聲道:“小妹妹,叔叔沒事的。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外面亂跑,可是會有危險的,來,叔叔送你回家。”

  小女孩小手向側方一指,道:“我家就在那邊,可是我不想回去……”

  “不想回去?為什麼呢,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怕家裏人責罰呢?”紀若塵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摸她的頭頂,手剛要觸到那烏黑的秀髮之際,手心中忽然多了一枚金針,閃電般刺入了那女孩的後項。

  “你!……”女孩驚叫了一聲,聲音卻是出人意料的成熟,然後兩眼漸漸無神,就此軟倒在地。

  紀若塵從懷中取出一根極細的丈許絲線,好整以暇地將那小女孩捆綁起來。他綁得十分技術,又非常的耐心,直用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將這人事不省的小女孩綁好。這根絲線取自東海鮫須,水火不傷,極是堅韌。縱是修道之人也很難斬斷。

  此時正是黎明之前,空中高懸一輪孤月,四下裏寂靜無人。紀若塵站起身來,用食指一勾細絲線匯合之處,就將那女孩整個地提了起來。

  他等了這麼久,就是想等這女孩子的同黨出現,只是不知她是孤身前來的,還是同夥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始終都沒人出現。紀若塵等不到人,只得提著那女孩直回徐府去了。

  這女孩相貌雖幼,但實是有著不錯的道行,絕不可能僅有十歲。那身段相貌若不是由某種道法所生,就是宗門有意如此培養。她真元靈氣掩飾得雖然極好,奈何紀若塵靈覺罕有其匹,又怎瞞的過去?對於這等別有用心之人,紀若塵素來不會客氣,索性將計就計,一舉將她擒下。在捆綁之時,那女孩的真元氣息已不受控制,慢慢溢散出來。紀若塵大略辨出她應屬邪門五大洞府之金光洞府的弟子。

  紀若塵暗自冷笑一下,他正想要捉幾名邪門弟子來問些事情,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自行送上門來。他提著這女孩,剛要離去,忽然全身一滯,頂心又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紀若塵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眩暈,疾行而去。

  “啊!!”

  一記聲嘶力竭的叫喊在密閉的山洞中回蕩不休,接下來,是陣陣粗重的喘息聲,有如一頭奄奄一息的野獸,甚而無力去舔一下自己的傷口。

  一隻蒼白如紙的纖手慢慢地伸起,順著洞壁不住向上摸索,終於抓住了一塊突起的岩石,猶似浴水的人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就此死死握住。那只手手指纖纖,但卻看不到一點血色,臂上玄黑色的衣袖已破裂成條條縷縷,本來玉藕般的手臂上已佈滿了細細的血痕擦傷。

  又是一聲嘶喊!

  那只手驟然握緊,用力之大,似要將整個洞壁都拉塌!

  嘩啦啦一聲響,那塊突起的岩石竟被她生生拉斷!無數碎石如雨落下,砸在那頹然倒下的黑衣女子身上。她卻動也不動一下,好像已耗去了全身的力氣。

  片刻之後,這女子才動了一下,然後又動一下。她以肘支地,艱難之極地撐起上身,抬頭向洞口望去。

  洞口幾乎已完全被巨石封閉,只有幾線微光從石縫中透射進來,給狹小的石洞添了一點光亮。在這一點點的光芒中,卻有著一處黑暗。洞口前,正插著一把玄黑色的古劍。那黑得深不見底的劍鋒,似乎要講周圍一切的光都吸進去。古劍靜插在岩石中,紋絲不動,然而側耳細聽,會隱約聽到陣陣波濤之音。

  這女子竭盡全力,才始自己的頭抬得更高了一點。那一雙充滿了痛苦的瞳中,終映出了古劍的影子。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古劍,眼中漸漸又燃起熊熊火焰。

  這女子正是雲舞華。此時較極樂針應該發作的時間已過了近一月,她仍隱在這荒無人煙然則靈氣充沛的山洞中,竭盡平生所學,苦苦對抗著極樂針。

  這一月之中,她飽曆人間至苦至痛,已非度日如年可以形容。她不僅要和逾越忍耐極限的痛苦爭鬥,還要和紛至遝來、永無休止的心魔幻境相爭。偶爾清醒之時,她甚而會想,會不會飛升前所謂天劫也就不過如此?

  頂心處又傳來隱隱的痛,雲舞華知道極樂針又要發作了。她試著提聚真元抵抗,然而全身上下所有丹元關竅湧出的真元只有區區數滴,如何能再與極樂針相抗?

  雲舞華苦澀地笑了笑。

  她終於支援不住了。又是誰說,人力定能勝天?

  可是她不後悔。寧可在極樂針下魂消玉隕,她也絕不願回玄香穀求救,因為她不是蘇蘇。

  紀若塵有一句話沒有說錯,玄香穀無垢山莊的確有手段有至寶可破解極樂針,使她起死回生,但那些寶物陣法只能用在蘇蘇身上。

  蘇蘇十二歲時始閉關,這一閉就是整整五年。雲舞華雖然十分疼愛蘇蘇,但就連她也沒對蘇蘇煉成龍虎太玄經抱有什麼希望。龍虎太玄經威力無窮,妙用萬方,女子若能煉成更能增加許多神通。然則此經起始處就是死關,能過得這一關的十中無一。是以當日蘇蘇孤身入關之時,雲舞華知曉後已是心冰體寒,本沒想到還能有再見蘇蘇的一天。

  龍虎相爭,往復不休。

  煉成龍虎太玄經後,蘇蘇即可僅憑玄香谷所藏陣法丹藥複生,可是雲舞華卻不行。事實上,整個玄香穀中,也惟有蘇蘇能夠如此。能令雲舞華消去極樂針的靈藥世上不是沒有,只是玄香穀沒有。紀若塵隨口所說的那幾樣東西,玄香穀一樣都沒有。

  這並非是被譽為化外三大密境之一的玄香穀太窮,而只能說道德宗所藏實在過於豐厚。所以紀若塵以己推人,不光是錯了,還錯得厲害。只是雲舞華哪還有心情與他計較這些?

  忘塵先生是決不可能損二十年道行相助雲舞華的,既然蘇蘇修成了龍虎太玄經,那麼雲舞華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何況,玄香穀另有一門太華忘塵經,足以抗得過極樂針。只是太華忘塵經強則強矣,卻須與忘塵先生雙修,方能有成。

  她不是蘇蘇,她也不願當什麼七夫人,她只是雲舞華。

  所以她只能伏在這冰涼的岩洞中,靜靜地感受著極樂針一分一分地向體內沉去,直到入心的那一刻,就可以結束著無邊無際的痛苦。

  只是,就這樣結束嗎?

  她怔怔望著觸手可及的天權古劍,忽然伸出了手,顫抖著撫上了天權的劍鋒。鋒銳無匹的劍鋒悄無聲息地切開了她的手指,凶厲的劍氣洶湧而入,轉瞬間壓制住了極樂針的去勢。得此空隙,雲舞華忽然浮起,淩虛盤坐,體內真元依著太華忘塵經的法門極速運轉一十八次!

  叮的一聲輕響,極樂針忽從雲舞華頂心飛出,釘在洞頂岩石上,泰半針身沒石而入,只餘針尾顫抖不休!

  月色下,斷崖忽然一聲轟鳴,居中裂開!

  穿空亂石中,雲舞華皓腕玄衣,提天權古劍,冉冉而升,乘月遠去。

  強行催運太華忘塵經雖可逐出極樂針,然則一月之內,必須以男子真陽化解,不然必內火焚心而死。

  但有一月之期,于她已然足夠。

  這一月之中,她當快意恩仇,盡誅仇敵,然後在焚心前尋月明之夜,立孤峰之巔,揮劍自刎。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2:53
卷一 塵緣 章三十 仁義 下

  平昌縣自古已為入川要地。因蜀地絕險,且荒獸眾多,群妖聚積,因此許多修道之士也會選擇自此入川。是以這平昌縣雖然不大,卻頗為繁榮。屈指可數的兩三條小街,俱是車水馬龍,人頭湧湧。熱鬧非凡。隨處可覓的酒肆時時流瀉出的笙歌彈唱,街頭賣藝的小攤不時爆出的連聲喝彩,沿街叫賣小販賣力的吃喝……聲聲彙聚,一派喧囂之景,升平之象。

  蜀地多陰雨,平昌也是如此。瞧這天色已是午時,空中仍是陰沉沉的一片,鉛色的厚重雲層壓得極低,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之感。昏昏天光中,忽自官道盡頭升起一朵明黃雲彩,張殷殷迅疾行來,直接沖入了平昌縣。平昌雖稱為縣,但比鎮也大不了多少,一條官道穿城而過,一張殷殷立於東城,幾乎一眼就可望到西門。但這樣一個小城,卻讓她有些犯難。她東張西望。實是不知該向何方去。

  此時一隻彩蝶翩翩飛到張殷殷面前,落在了她的衣襟上,隨後再次飛起,引領著她登上了城中一座頗見脹的酒樓二樓雅座。座中有楚寒石機二人,還有石磯明雲和一名道德宗道士。桌上擺放著數樣菜肴,一壺熱酒。

  張殷殷入座後也沒言語,即刻給自己倒酒,飲盡。連盡三杯後。方才長出一氣,開始動手掃蕩桌上菜色,張殷殷落筷如風,顯是餓得有些厲害,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每一個動作都是舒展自如,自然天成。不論多快,起伏間節奏分明

  ,自成格韻,有若揮就一曲無聲之樂。

  她才掃完半個碟子,明雲和道德宗道士就已覺心旌動搖,口舌乾燥,忙將目光偏向一旁,不敢再多看她一眼,生怕道心被破。石礬面上微現青煙,左手食指上一塊翠玉扳指飛速旋動,借此方能機住她有意無意間施出的天狐密術。惟有楚寒道行雖並不比余人高出多少,但心志之堅遠勝在座諸人,仍是不動聲色地坐著。可是他也須暗提真元,方可抵擋得天狐秘術。

  眼見張殷殷已將桌上菜肴清理了一半,楚寒方開口道:“張小姐來遲了三日,用罷酒菜,我們就動身吧。算算時日已經拖延了許多,早點回西玄山,也可免得貴宗真人們掛念。”

  一說到來遲,張殷殷臉上登時微微一紅,支吾道:“平昌這裏地勢複雜,支路太多……嗯,我順便還得看看山水……”

  楚寒當即了然,微微一笑,不再多問。

  張殷殷雙筷正要伸向下一碟,突然凝在了空中,雙眼微眯,望向了雅間門口處。嗆的輕響,那道德宗道士和明雲長劍均是微微出鞘,石磯面色也凝的來,一隻左手放入了懷中,準備著施放什麼法寶出來。

  嘭的一聲,雅間木門在千鈞無形壓力下驟然炸成漫天木絲,然後一道火光閃過,就此化煙去了。

  兩間雅間相對而設,對面的雅間房門也同樣化散成灰,現出內中對坐飲茶的一老一少一老者正是青墟宮虛罔,少的則是吟風,他們也同樣向這邊望來。

  如此近距離相見,雙方顯然都有些意外,酒樓中氣氛刹那間緊張起來,一干人等屏息靜氣,靜靜對望。忽然砰的一聲,張殷殷面前的酒杯炸得粉碎,酒漿四溢,不過在濺到她衣上之前,已被她體內真元給震了回去。

  虛罔咦了一聲,對張殷殷的道行頗為驚訝。他直覺地感到張殷殷的天狐之術並不簡單,但出手相試竟然無功,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洛陽一戰後。道德宗與青墟宮結仇自不待言,就是雲中居也與青墟有了許多恩怨,楚寒與石磯都曾與青墟宮大戰過一場。此時狹路相逢,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偶遇。但單以刻下形勢而言,卻是青墟宮占盡了優勢,虛罔甚至是吟風都有,能盡數擊殺楚寒等人。

  眼見形勢險惡,楚寒等人除暗提真元外,皆默然不語,靜觀虛罔乃至吟風表現。如今正道三大派間雖然暗流洶湧,嫌隙漸生,表面卻還未到撕破面皮,全面開戰的地步。如此形勢,或許尚有轉機。

  眾人皆謹慎應對,不敢輕舉妄動。張殷殷盯了吟風半天,卻忽然一怒而起,冷笑道:“原來是你!就是你總想殺若塵師兄,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青墟宮的人,很好!你這就動手吧,若失了今天的機會,我父親可就要上你青墟宮興師問罪了!”說話間,張殷殷提起右腕,五指紛張,纖指指尖處亮起細細濛濛的彩光,五色迷離,幻流不定。

  明雲會即起身攔住了張殷殷,叫道:“殷殷,不要衝動!先問明瞭他們來意再說!”

  “衝動?”張殷殷一雙大眼睛眯了起來,斥道:“這個人已經動過手要殺若塵師兄,今日人家又專程在這裏候著我們,你還叫我不要衝動?!難道他們只是路過?不衝動,不衝動就能讓他們不動手了?衝動又怎麼了,大不了今日戰死於此,日後真人們自會為我報仇!明雲師兄,你讓開吧,道德宗的臉都讓你丟光了!”

  明雲面紅耳赤,剛想爭辯一句,張殷殷雙瞳驟然一亮,如初春流泉般清冷透明的眸蒸鵬斑斕彩光。如輕霧迷蒙,又似幻夢縹緲。場中人均是心跳加速。明雲首當其衝,更是胸口一窒,悶哼一聲,慌忙讓到一邊,避開了張殷殷的目光。張殷殷行動如風,一逼開明雲,眨眼間已沖入吟風所處的雅同,完全不理會虛罔,只是一指點向吟風!

  她動作實在太快,又是驟起發難,楚寒等人為她天狐秘術所攝,竟都沒來得及攔阻,眼看著她一指已點到了吟風肩頭。

  張殷殷秘術驟發之時,就連虛罔的心神都略起波瀾,他不由得暗暗吃驚。虛罔完全可以一劍斬殺張殷殷,卻只是安坐不動。

  張殷殷一指距離吟風越近,雙瞳中的彩光也就越發燦爛,在澎湃而出的天派秘術下,甚而虛罔本已平復的心境又起了一絲波動。

  吟風悠然轉身,雙眼清亮如一汪一望直可見底的深潭,未因張殷殷的天狐之術泛起分毫的漣漪,他不慌不忙,從容將右掌豎起,擋下了張殷殷的一指。

  指掌相觸,竟發出叮的一記金屬撞擊之聲!張殷殷面上乍然湧現一片潮紅,如飲醇酒,踉蹌退後,直至石磯出手扶住她的腰身,這才得以停下。張殷殷悶哼一聲,一時間只覺得全身廖軟無力,半點真元都提不起來,只想睡去。她當下大驚,以為真元已盡數被破去,好在這虛軟感覺梢縱即逝,全身真元又徐徐而生。

  張殷殷默查體內,竟然一點暗傷都沒有,顯然是這冷風手下留情。

  可是張殷殷絕不領情,真元一複,即又翻身撲上,喝道:“誰要你容情了?今日我們不死不休!”

  這樣一來,楚寒等人再也無法坐視,他們雖然不解明明吟風手下容情,張殷殷何以還要拼死一戰,但也只能隨後攻上。只有明雲猜到了一點什麼,面色忽然蒼白了起來。

  虛罔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把二寸長短的混金索,揮手拋出。一陣金光閃過,這些觸索迎風即長,瞬間化作腳數丈長、拇指粗細的繩索,繞著楚寒。石磯、明雲纏了數圈,將他們牢牢縛定在半空之中。惟有那中年道士道行已八上清之境,百忙間揮劍出擊,斬退了三根來襲的故索,才得以全身退回雅間。他手中長劍雖非凡品,但混金索卻分毫不為所傷,顯然更是不凡。

  他剛要揮劍再上,哪知背後五根混金索無聲無息地襲來,一下將他牢牢縛定,綁得跟一個粽子一般,動彈不得。

  吟風見張殷殷再次攻來,這次只伸出左臂在身前一擋。張殷殷纖纖五指觸到冷風手臂,又是一記金鐵交鳴之音。她猛然一咬銀牙,素手化成爪形,纖纖指尖此刻已可穿金裂石,一爪狠命抓下!

  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響過,吟風衣袖裂開,手臂上現出四道血痕,而張殷殷右手四指指甲盡數破裂,鮮血從指尖瘋狂湧出,滴落在地,幾成細流!

  吟風對臂上傷痛並不在意,只是望著痛得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張殷殷,歎道:“我與虛罔長老只是從此機過而已,並不想為難你等,你何苦如此?”

  張殷殷痛得幾欲暈去,回頭一望,見身後同伴皆為觸索所縛,於是一昂頭,喝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殺了我吧!”

  吟風訝道:“我為何要殺你?”

  張殷殷咬牙道:“那你為何要殺若塵!?”

  “你為的原來是他……”吟風溫和地道:“這當中倒沒有什麼原因,此人當誅,天道如此而已……”

  張殷殷怒道:“他當年為生計所迫,手上是有血腥殺伐,但那也是我宗之事,何時輪到你來主持公道了?你又是何人物,說這是天道,這就是天道嗎?”

  吟風劍眉緊皺,顯然心下有事不決,沉吟道:“天心不仁,就算他過往殺戮再多,也只是他自已的因果罷了,又與我何干?我要殺他,卻是我與他之間的因果。不過……”

  吟風久久不語,左手似乎是下意識地撫著咽喉,終苦笑一下,緩緩地道:“雖說天道應該如此,可是……。我需要再好好想想。也許今後不求必誅此人,那也說不定。”

  說罷,他長身而起,袍袖一拂,酒樓牆壁上已開出一道門戶。吟風淩空蹈虛,步步升高,行向雲端。虛罔念了個咒,收了混金索,也跟著吟風去了。

  張殷殷萬料不到會是如此結果,怔怔地看著吟風那無比落寞的背影,忽然心潮翻動,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2:54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一 廟堂 上

  重樓翠阜錯落轉折,雕廊畫棟朱漆金粉,琉璃碧瓦起伏綿延十裏不見首尾,靜穆如深海。

  盛夏已過大半,驕陽明豔不減,但熾烈的光芒投射入這片深海,卻立時消了火氣,變得溫順綿暖。

  風溫柔地撫著鎏金柱白玉欄,從沉香木縹緲的氣息中穿過。

  一片樹葉飄然而下。

  玉臂輕抬,羅袖流瀑般落下,皓腕眩目如初雪。五指如靜夜幽曇,次第舒展,無聲地凝在空中。

  刹那,赤霞碧錦,重煙樓臺,皆失卻粉黛顏色,白雲蒼狗,柔風浮沙,俱化作過眼煙華。

  天上地下,只看那一片半黃半綠的落葉徐徐墜入蕊心。

  “又快是秋了呢……”一聲歎息,說不出的繾綣纏綿,似道盡了世間牽掛。

  素手傾覆,任那片落葉自掌心滑落,飄入溪流,被水花兒卷載著,彎彎曲曲地的盤轉遠去。

  那令萬物失色的素手凝定片刻,才慢慢收回.半卷羅帕乍然舒展成一朵小小的鳳丹白,緩緩合攏花瓣.掩去了那如雪肌膚。

  至此,繁花方放重拾顏色.

  樹下,溪邊,亭畔,這麗人就這樣立著,看著潺潺流水遠去,似有萬千心事,都隨這水去了。

  她著素裙,不施粉黛,濃麗如墨泉般的青絲高挽,只以一根螺鈿珠玉釵別住。

  眉不掃而黛、發不漆而黑、頗不脂而紅、唇不塗而朱,如此麗人,已奪盡萬物顏色。

  她也不知站了多久,方才輕聲喚道:“高公公.”其聲清若玉缶(fǒu:盛酒漿的瓦器。)互擊,杳(yǎo:本意昏暗,渺茫;深遠)如簷下風動金馬。

  “老奴在!”不遠處,領著一群內侍垂手靜候的高力士一路小跑過來,道:“娘娘有何吩咐?”

  “陛下現在在做些什麼?”

  高力士道:“陛下剛剛在寢殿歇下,現在還不到一個時辰呢!最近國事繁忙,陛下很是有些勞神。”

  “還是為那個妖道煩心嗎?”

  高力士道:“區區一個長道倒不足慮,只是老奴聽說這妖道黨羽眾多。他們奪了一張什麼圖去。此圖據說事關本朝氣運,所以陛下才如此看重。”

  她淡淡地嗯了一聲,顯然對此事並不在意,眼波流轉,重又停駐于粼粼溪水,不知何處又飄下幾片落葉半朵殘花,乍開淡淡幾道漣漪。

  過了片刻,她忽然朱唇半啟,輕輕吟唱起來:“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曲歌罷,許久,餘音仍纏繞不散。

  她輕歎一聲,道:“李學士果然當得起詩仙美譽。倉促奉詔,於頃刻之間揮毫而就,拿出的卻不是一般應景之作,非但語語濃豔,字字流葩,更難得是集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于一時一處,天衣無縫。”

  高力士上前一步,微微躬下身去,小聲道::“娘娘,依老奴微末之見,個中另有玄機。不知當不當講?”

  原來這麗人,即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楊妃玉環。

  聞聽高力士此言,她依然未有回身。只是淡淡道:“講。”

  高力士精神一振,湊近一步,將身彎得更底些,小聲道:“老奴以為,李太白這三首清平調合花與人言之,詞風流麗,飄逸蘊藉,確有從客獨到之才。也正因為如此,其中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用心,可就更為陰險歹毒啊!娘娘不可不察。”

  楊玉環仍是沒有半點驚詫動容,淡淡道:“言在此而意在彼?這話又是怎麼講呢?”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娘娘,他這清平調第二首言道,可憐飛燕倚新妝,這可是將您比作了趙飛燕!”

  楊玉環終於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飛燕豔名動於天下。他以之喻我,我惟有受之有愧才是。又何罪之有?”

  高力士道:“娘娘呀,這趙飛燕為魅惑漢帝,苛減飲食。做甚輕盈掌上舞……。”

  說到輕盈兩字,楊玉環終於有了點反應,不為人覺地挑了挑眉。

  高力士把頭垂得更低,痛心疾首地道:“趙飛燕後私通赤鳳,宮闈不檢,被平帝貶為庶人,落得個自盡而亡的下場。李太白竟將您比作了她,這……其心可誅啊!”

  楊妃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道:“李學士天生傲骨,為人疏狂,特立獨行。我看他必不是這等居心險惡之徒,此處用典當是無心,高公公……”

  高力士忙應道:“老奴在!”

  “這怕不是李學士暗諷本宮,而是公公你忘不了磨墨脫靴之恥吧?”

  高力士慌忙叫起撞天屈來::“娘娘明鑒!老奴對陛下和您可是一片忠心!老奴若有半點挾私抱怨之意,就讓老奴被天打雷劈……”

  他話音未落,朗朗晴空忽然一聲霹靂驚起!

  高力士這一駭非同小可,竟然立足不穩,一跤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楊玉環見了高力士的狼狽,掩口輕笑一陣,方道:“高公公,話可不能亂講呢。時辰怕是快到了吧?”

  高力士連忙爬起,理了理衣服,道:“果然不早了,洛大人波已在玉和殿候著了。”

  “咱這就過去吧。”

  “是!”高力士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奉貴妃懿旨,擺駕玉和殿!”

  一直如泥偶雕塑般來立在數十丈外的宮女內侍連忙跑過來,又有四名太監抬了一頂軟轎,從月牙門外飛奔而至。高力士看著楊玉環上了轎,這才跟著軟轎向玉和殿而去。行在途中時。他仍時不時要看一眼天上高懸的驕陽,心下兀自在想,這大晴天的,剛剛哪來的霹靂?”

  玉和殿中,已等著一名朝官,聽得宮門處一名太監高唱:“貴妃娘娘駕到!”,忙跪在殿中,高聲道:“臣洛仁和,恭迎娘娘!”

  楊玉環款款行入殿中,在居中玉榻上坐定,玉手一揮,淡淡地道:“都退下吧。”

  殿中一眾太監宮女皆低首倒退出殿去了。

  她規望著洛仁和,隱約歎了口氣,道:“洛大人請起,坐。”

  洛仁和先講過了恩典,才在邊上的椅子上坐下,望向楊玉環的眼神中少了幾分敬畏,多了三分慈祥。

  洛仁和因洛貴妃之故,五年前被召入長安。因見他生得相貌堂堂。談吐不凡,有經國濟世之才,明皇十分賞識,用了禦史之職,直至今日。

  玉和殿中沉寂了片刻。終還是楊玉環道:“洛大人,三公子還沒有消息嗎?”

  洛仁和面色一暗,歎道:“他……他定要去修仙訪道,又何曾有只言片紙歸家?這一轉眼就是五年多了,怕不是……”

  楊玉環柔聲道:“三公子吉人天相,不像是短壽之人,洛大人但放寬心。”

  洛仁和點了點頭。又被勾起心事,當下默然不語。洛仁和膝下六子,惟獨三子洛風天資過人,素被寄于厚望。哪料得到他五年前忽然留書一封,飄然遠去,就此尋仙訪道去了,自此音訊全無。想他一個貴公子,手無縛雞之力,行走險惡江湖,多半沒有幸理。什麼吉人天相之類的話,不過是些安慰而已。

  洛仁和自居禦史之位後,權勢驟升,又與當朝潮洛妃楊妃兩位寵妃有親,因此朝堂地方大小官員極少有敢不賣他帳的。洛仁和為官清正。只是拜託各地官員幫忙尋訪洛風下落,算是為已謀一些私利。然各地官府雖通力尋訪,五年多來仍是一無所獲。

  玉和殿中靜默良久。

  這一年多來,每過三兩個月,楊妃就會召洛仁和進宮,名為敘親,實為詢問洛風的下落。每一次都如今日一般,說不上幾句話就會陷入沉寂。

  此時殿門外傳來一聲輕咳,高力士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在楊玉環身邊低聲道:“娘娘,陛下就要醒T。您可得提前準備著點。”

  楊玉環點了點頭。

  洛仁和聽聞,即跪辭道:“微臣告退。”

  當雲風到這洛陽時,十名道德宗弟子早已到了多日。

  他沿著道德宗標記一路尋到紀府,卻不見紀若塵。只從兩名留守府中的道德宗弟子口中得知他現在洛陽城外的軍營校場之中。雲風依言而行,不片刻已出了洛陽城,來到城南大校技場中。

  這一座軍營可屯兵五千,目前駐兵甲三千五百,皆是李安麾下的精兵強將。這支軍馬成軍不過一年,乃是由各部抽調精銳而成,平素不事屯田守衛之類的雜活,只是出操演練,以備戰事。

  其實天下表面上仍是太平無事,偶有小股盜匪流寇侵擾鄉里不成氣候,只要官軍出動,一擊即潰,從不曾為患。因此各地節度使、都督之類多少皆有報兵員,緩補空額之舉,從中扣吃糧的差額。如李安這樣肯不計耗費,單獨成立一隊精兵的頗為少見,由此也可略窺見他的野心。

  雲風一到軍營,即察覺到了紀若塵與多名道德宗弟子的靈氣。只是營中還有兩個道行十分高深之人。雲民微微一笑,他當年曾經三擒三放這兩人,對於他們的靈氣自是再熟悉不過。

  看看守衛森嚴的軍營大門,雲風不願麻煩,隨手燃了一張隱身符,就從軍士眼前大搖大擺施施然而入,徑向校場閱兵按行去。直到登上二樓時,他才撤去隱身符。現出身形。

  守衛二樓的數名軍率乍見眼前憑空出現一名負劍道士,分毫不見慌亂,嗆呐聲中戰刀紛紛出鞘,就欲撲上,匆忙中不忘拉開距離,各站方位,相互呼應。雲風雖不通軍務,但這合擊之勢是看得懂得,心下讚歎這數名軍卒處變不驚,反應迅捷,實是精銳。

  “住手!”紀若塵在雲風撤符時已認出來人,連忙喝止軍卒,排開數名戎裝將軍迎上雲風,喜道:“雲風師兄,你到了我就安心多了。來來來,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史義史將軍,官拜行軍司馬,乃是壽王手下頭號大將,智勇雙全。”

  紀若塵身後一名高大特軍應聲上前一步,向雲則又拳施禮道:“末將史義,見過雲風仙長!”

  雲風細細望去,見這史義身長八尺,面色黝黑,領下短髭修得整整齊齊,一雙的長鳳目中精光四射。隱有殺氣。他身披青鋼鎖骨甲,系玄色絲絛,可謂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單來校場上那些生龍活虎的士卒,就可知這史義非是徒有其表之輩,而是胸中真有甲兵。

  雲風剛還了一禮,寒喧幾句,就感覺到樓板顫動,龍象白虎二天君分從左右搶上,將史義一肩膀擠到了後面,一禮到地。

  這兩人抬起頭來,俱是眉開眼笑,無限歡喜的模樣。

  一個叫道:“總算見到雲風仙長了!”

  另一個則道:“仙長定要多留幾日!”

  前一個又道:“我們兄弟已有十餘年未聆聽仙長教誨。”

  後一個即道:“仙長切匆吝惜指教!”

  雲風一時間被這二天君弄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的糾纏,方得以仔細打量校場軍營。

  閱軍樓頂的平臺上還有四名道德宗弟子與數名將領聚在一起,下面因雲風到來造成的小小紛亂並未傳上去,他們仍在凝神觀望著校場中馬軍步卒來回衝殺操演,時不時會向身邊軍官詢問,這些將領們態度或恭敬,或親熱,皆是有問必答。

  雲風擺手制止紀若塵叫他們下來,目光向外放去,把整個軍營盡收眼底。他一動念問,已知餘下四名本宗弟子分散在軍營各處,循息遙遙望去,每人身邊都跟著一至數名軍官。看他們指點交談之勢,顯然這些軍官的職責也是引導解說。

  雲風將紀若塵叫到一旁,低聲問也“若塵,這是怎麼回事?”

  紀若塵道:“這破軍營乃是壽王手下最精銳的一營,有甲士三千,輕騎五百,由史義將軍統領,營中事官皆是壽王心腹。我在此處,是為了讓自己和本宗弟子熟悉本朝軍制及行軍作戰之法,然後看看如何將本宗道法與兵法相合,如此方可在沙場決勝。待我宗弟子初掌軍旅作戰之道,將會從壽王所部中挑選三千勁卒,單設一營。由我宗弟子統領,如有需要。日後還可再擴張。”

  這下連素來淡定的雲風也大吃一驚,問道:“這,豈非是壽王將軍權都與了你?這……”

  雲風自然知道紀若塵洛陽之行的目的,為的就是重新拉攏壽王李安,以為插手廟堂的基石。此事殊不容易。算起來紀若塵到洛陽不過半月,雲風本以為他能夠在洛陽立足已是極難得之局,弄得一個不好,進不得城門都有可能。可這才半月功夫,紀若塵志就連軍權都拿到了手?

  雲風心中疑惑難解,改以道德宗秘法詢問事情經過。

  紀若塵同樣運起道德宗秘法,大略向雲風說了先暗中策反龍象白虎二天君,再堂堂正正登門拜見,其後當堂斬殺真武觀二道士立威的過程。再後來則是向壽王陳明利害,許以厚利,並提出以道術仙法助壽王練兵選將,如此就將軍權拿到了手。依紀若塵理解,既然道德宗要大舉插手廟堂之爭,那本宗弟子就不能只知馭鳳落雷,禦劍畫符,也得通曉行軍打仗,糧秣轉運才是,所以今日才安排本宗弟子來城南大營熟悉軍務。

  雲風聽了仍是有些不解,按紀若塵所說這些,仍不會讓這壽王如此合作才是。壽王是何等人物,當時既然選擇了真武觀,交出道德宗弟子,定是已經思前想後,算清了厲害緩急。若塵一番口舌,數句虛無縹緲的承諾,再加上真武觀的兩條人命,也不足以顛覆局面。

  紀若塵見了雲風表情。知他仍有疑惑,於是笑笑道:“雲風師兄,我與那李安言道洛陽大劫要應在他身上,主洛陽未來將成帝都。他回府苦思了三日,就完全變了另一個樣子,事事配合。呵呵,沒想到有時候信口一說,倒是會有大用……”

  紀若塵說著說著,卻見雲風面色有些不對。當下恢了笑意,肅容問道:雲風師兄,若塵所為可有什麼不妥嗎?”

  雲風望著紀若塵,半晌歎道:“我此次下山,除了輔助你之外。還帶來一個消息,那就是守真真人已推算出困篁蛇逆天改命,本朝氣運有變,洛陽有成帝都之象。”

  “什麼?”紀若塵失聲道。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2:56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一 廟堂 中

  中夜,月明。

  整座大營靜寂如空城,火把的劈啪聲是唯一動靜。挺立在崗位上的夜哨已與旗杆樁柱溶為一體,只有槍尖刀鋒偶爾反射出一溜寒光。月華水銀般潑瀉下來,數以百計的軍帳首尾相接,法度森嚴,彷佛盤踞在黑暗中的一頭異獸。

  整座軍營最高的閱軍樓頂,紀若塵抱膝席地而坐,怔怔地仰望著空中高懸的半彎弦月。

  月色下升起一道淡淡的身影,如輕煙般落在紀若塵的身邊,也如他一般抱膝坐下。這人一身道裝,雖生得相貌平平,卻自然而然讓人有親近之意,正是雲風。

  雲風也抬頭仰望天上孤月,微笑問道:“怎麼?無心修道。”

  紀若塵心頭一顫,雲風最後四字用的是肯定語氣,難道自己道心動搖、茫然迷惑已經表現得那麼明顯了嗎?在這清冷的月光裏,在這漫溢殺伐的軍中,在自修道起就陪伴一側,無微不至看護照顧著他的雲風道長面前,他忽然覺得也不隱瞞得太多。

  “師兄,我……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修道?就為了羽化飛升嗎?不停的修煉,若今世飛升不了,那就轉入輪回,下一世再重新來過,直到修成大道為止。但是羽化飛升之後,所去又是何處,位列仙班?三十六天中又有些什麼?三十六天之上還有些什麼?直有一天身處在了飛升彼岸,是否一切又當重新開始?

  紀若塵入道門時雖然年幼、可是心智已成,和那些自幼修道之人大不相同.他非是因慕道羨仙而修行,亦非認定大道就不再有旁念.紀若塵的修道,初時純為保命,掩飾那天降的錯緣.洛水一役後,他雖然不能盡知道德宗真人們深若淵海般的佈局用意,但以他的敏慧,也隱隱知道,當初令他最害怕的假冒謫仙一事已不是曾經以為的那麼重要.

  心頭千鈞重擔一落,竟是驟然失了目標.

  而且他自那名金光洞府女弟子口中得知,在他下山前一月,金光洞府已經得到消息,說他將會離山修行,前往洛陽,且隨身帶有重寶二如此各派才會有時間提前佈置,在路上劫人,他初下山時,送去輪回的眾人分屬多個門派,可知這個消息傳得十分之廣二若不是各派均以為他飛升有望,搶人之心重過了奪寶之望,還不定是何結局.,且他離山的消息透得如此之早,若非道德宗出了內奸,就是真人們有意放出的消息.也即是說,他成了一枚誘餌.

  其實這幾日紀若塵早已想過此事,縱是誘餌又能如何?就算知道了宗內諸真人想拿他去作誘餌,他也同樣會去做.,從入龍門客棧時起,幾乎一切重要的決定都是旁人替他定的.修棍術,入道門,習法術,乃至於與顧清訂親,其實沒有一件事是他自行作主.或許只有一件,那即是洛陽大劫後,他要離開道德宗.可是就算是為了顧清,他也得回道德宗。何況細細想來,道德宗實對他有再造大恩,沒有任何時不住他的地方,雖說這全是因為謫仙二字.

  這一樁一樁的事壓在心頭,已是數年之久,那沉甸甸的壓力,只是在今夜發了出來而已。

  雲風微笑,雖然若塵說得淩亂,但他仿佛很清楚若塵想表達些什麼.他抬手一指腳下沉睡的大營,道:若塵,你看.這芸芸眾生,大多數人勞碌一生,求的不過是溫飽二字.又有些人時時處處鑽營逢迎,為的亦止是名利二字。其實縱是坐擁天下又能如何?這副皮囊仍不過吃三餐眠三尺,百年後一入黃土.我輩修道之人,又有幾個俱大神通者真願高踞那廟堂之上,受四海朝拜?

  紀若塵點了點頭.少時經歷、五年修行、兩次俗世行走,他的感覺也是如此,大道雖然艱難,但每一步都別有洞天,個中滋味遠勝過了塵世問的蠅營狗苟,勾心鬥角:

  雲風似乎是歎了口氣,但臉上卻仍是親切的笑意:‘可是若塵,這些在我們看來全無意義的事,在他們而言往往就是生存的全部.我們僅是幸運了些,入得道德宗,方才有這時月感歎的機會。說來,我當年也曾有如你今日的迷茫,那時我創錄的是下山歷練,遊歷天下,十一年後方始回山.

  紀若塵大為詫異,當即問道:然後怎樣?他知道雲風曾行走塵世,一直以為是為本宗處理俗務,不想是因雲風自身修行的原因。

  雲風笑道:怎樣?下山時是怎樣,上山時還是怎樣.

  紀若塵訝道:這又是為何?

  雲風道:雖然我還是不知道此世的意義在哪里,不過我用了十一年的時光學會了先把這事放下.既然想不明白,那且先專心修道,做做手頭的事,日後說不定哪一天也就明白了.

  說到此處,雲風拍了拍紀若塵的肩、道: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做些肯定正確的事,那無論如何,修道總是不會錯的。

  紀若塵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若修道.

  雲風看他皺著眉,抿著唇,苦苦思索的樣子,不由笑道:‘再過兩個多月就是你的訂婚之典了,宗內雖不準備大辦,但也會邀些道友前來觀禮.你的道行若是弱了,可實在不大好看.雖那顧清淡泊如雲,不會計較這些,但誰知雲中金山雲中天海之流又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兩月時間不會有何突破,但總好過白白荒廢。

  一想到訂親之典,紀若塵又有些.恍惚的感覺。真是如此嗎,顧清,這往昔夢中也想像不出的神仙般的人物,真的將從此結緣,成為仙侶?

  雲風又道:顧清這麼年輕,卻有如此道行修為,實在是匪夷所思.想來她的累世淵源機緣果報均是非同小可二能得如此仙侶,即是福緣,也是壓力.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紀若塵忽然想起一事,優像著問道:師兄,景霄真人中了青墟毒手,難道就這麼算了不成?

  雲風歎一口氣,道:當然不是.只是你有所不知,青墟宮中並無虛無此人.說到這裏,雲風忽然咦了一聲,望向了東方,紀若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一無所獲.

  雲風遠眺了一會,才收回目光,皺眉道:剛才似乎見那裏靈氣殺機一閃而過…,嗯,想是我看錯了.

  三日後,紀若塵留下八位道德宗弟子,命他們繼續鑽研軍旅之道,自已則與雲風回到了洛陽.

  入夜時分,紀若塵來到了濟天下所居的別院,但聽得書聲朗朗,濟天下正在乘燭夜讀。紀若塵靜靜地聽了一會,方才叩門而入.濟天下見是紀若塵,放下手中書卷,兩眼一翻,道:原來是你,可有什麼事嗎?

  紀若塵踱到桌旁.凝目看去,那書原是本前朝殲史.桌上還擺著一壹酒,四樣小菜,不過是筍乾、花生米、苗香豆、泡椒,.濟天下一邊夜飲,一邊讀史,倒是過得有滋有味.

  見紀若塵翻看那本野史,濟天下當即道:既然收了你的銀子,做了你的幕僚,我自然要盡些心力。抓住時間讀讀史書,好能以史為鑒,免蹈前人覆轍。

  紀若塵在桌邊坐下,向濟天下拱手道:濟先生,我當日用你之策,向李安陳說洛陽有帝都之象,果然令壽王回心轉意.先生的卦象推算學究天人.竟然可以推算出這等大事來、實是讓若塵佩服!只是不知先生用的是何術法,紫微鬥數,先天卦象,還是南帝河圖?

  濟天下瞪了紀若塵一眼,道:我只管獻策,你只管用策。至於此策從何而來,循何理而成,就不是該說與你知的了.

  紀若塵微微一笑,心中早有定計,當下道:‘若先生不吝踢教,那月例供奉升為百兩紋銀如何?

  濟天下正端了杯酒飲到一半,猛然聽到紀若塵此言,一口酒登時走岔了路,當下連嗆帶咳,滿臉漲得通紅,腰也彎了下去,全仗著右手扶住了桌子,才沒有滑落到地上去.紀若塵嚇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濟天下,道:濟先生,你不要緊吧?

  濟天下嗆咳不已,一才以爪住紀若塵衣袖,好不容易轉過一口氣來,只叫出一聲一百五十兩!,就又大咳特咳起來.

  紀若塵失笑道:那就兩百兩吧!

  咣當一聲,沉重的梨木椅翻倒在地,紀若塵猝不及防,一把沒有挽住,濟天下從他扶持中滑落,重重坐到地下.濟天下好不容易掙扎爬起,可是咳得手足無力,根本提不動數十斤重的梨木椅.紀若塵隨手一拎,已將那張琦子拎起放正,又扶濟天下坐定.

  濟天下哼了一聲,整好衣冠,斂眉肅容,正襟危坐,才道:聖人有言,何必曰利,只有仁義.我並非是貪圖這點供奉,只是見你誠心求學若此,如大旱之望甘霓.當令世風日下,人心浮誇喧躁,象你這等赤誠求知虛懷納物的學子已然不多,我不得不指點你一下啊。

  紀若塵忙恭恭敬敬地稱謝:是是,多承先生指點.

  濟天下當下咳嗽一聲,道:我早就和你說過當今天下表面上一片升平氣象,實則危機四伏。本朝外實而內虛,各地節度使均坐擁重兵,掌一方民政大權,可收時帛,任官吏.朝廷禁軍卻武備鬆馳,員額不滿二此等危局,一有心人必然看得出來.壽王還不是個蠢材.他當然明白.又據史書所載,帝室興衰之前皆有諸多天地異相以為徵兆二你看洛陽這一場大鬧,可是數百年未曾見過的。這一劫是何兆頭,那些有心人想必是能推算的定要好好推算,不能算的也會胡猜一氣.

  紀若塵深以為然.

  濟天下頓了一頓,盯了紀若塵一眼,又道:你年紀輕輕,所學有限,可李安哪看得出來?他看得見的只是道德宗弟子的法衣.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他耳中,都是道德宗諸位真人的法諭.你討他說洛陽能成帝都,他這鎮守洛陽的王爺勢必心花怒放,喜中又有憂,也就不會去細想你究竟是不是說謊,不過話又說回堂堂道德宗弟子居然會說謊,當今之世誰會相信?李安自己想要應了這個兆頭,那自然要把明皇轟下寶座去.真武觀、楊國忠怎等人可是明皇心腹,李安想造反,還能找他們不成?當然得靠著你這領袖天下正道的道德宗了.

  紀若塵聽得征住,難道這濟天下真的只是信口胡說?又或是智計過人如此?他無意識地拿起手邊的那冊纖史翻動,低頭一看,書頁上正是講述前朝文帝開國之時,四方如何呈現諸般異相,直是繪形繪色,如撰者親眼所見.只是內中許多荒誕不經之處,修道之人如紀若塵一看就知純屬胡亂編造.

  濟天下就準備憑著這麼一本至少大半是杜撰而成的野史,為他籌謀劃策不成?

  他今晚過來,本想從濟天下這裏套出些話來,摸清些底細,誰想到處處碰壁.而任他如何出言試探,察言觀色,這濟天下都不似有分毫道行的模樣。

  紀若塵無言,誰有告辭.

  回到居處.他沐浴薰香,盤膝靜坐.欲修一晚的三清真訣,可是他坐了半天,卻怎麼也定不下心神來。枯坐半個時辰毫無所得,紀若塵索性披衣而起,隔窗望月.小樓前一裸疏落格桐伸出三兩旁枝越過院牆,最高的梢頭掛著半輪缺月,籠罩在昏黃的薄暈中,明天會有大風.

  紀若塵正胡思亂想,突然腦中一個記憶的片斷閃過,想起那塊記載著無盡海秘法的翠玉簡還在自己手裏,既然靜不下心來修煉,不若看看這塊玉簡上都載著些什麼.人妖殊途,無盡海秘法乃是妖族修行之用,紀若塵可不敢去煉.只是他山之石育以攻玉,開闊些眼界總沒有壞處.何況日後與青衣重逢青衣,自己還要督著她修煉呢.

  想到青衣,紀若塵胸中又是一緊,實是不知該不該,以及如何告訴她自己訂親之事.

  那麼,殷殷呢?

  他刹住脫韁野馬般的念頭.有些慌張地取出了翠玉簡,似是生怕再多想一刻就會觸摸到內心深處不該觸動的地方般.

  紀若塵定了定神、頌起洪荒衛所授口訣,玉簡上慢慢浮現出一篇篇文字,隨著他的心動意轉往復迴圈閃現.

  那玉簡開篇乃是一篇總訣,縱論天地玄荒大道,其後方為修煉心訣,再後則是諸般道元運用、克敵法門.紀若塵先覽了個大略結構,知道那諸多修煉.心訣法門自己是一個也用不上的,即便用得上也不可能去學.三清真訣暗合天地神通,深奧莫測,他就是窮一生之力也無法盡通,哪還有餘力修習別家法門?是以紀若塵又跳回起始處,細細讀起那篇總訣來.洪荒衛說他可以自己領悟之處,指的應也是這篇論道總訣.

  道者,萬物之始,物從道生,故曰始……”看到這裏,紀若塵暗點了點頭,看來紫陽真人所言不差,大道惟一,殊途而同歸.這無盡海秘法起始論道,主旨其實與三清真訣如出一轍.

  總論過大道後,接下來說的就是天地萬物之始,這開篇結構也與三清真訣一樣.可是兩部人妖分別奉為至寶的經文至此分道揚鑣。

  據三清真訣所載,在未有天地之前,萬物為空,無天無地,無陰無陽,無月,無晶無光。誰有太上道君獨處玄虛之中.其後太上道君自虛空而下,《開天經》一部,共四十八萬卷,每卷四十八萬字,每字辟空百里,如此,清濁始分,四方形象方立.

  可是這篇《論道》中卻道,萬物未成之時,謂之混沌玄黃。其後混沌之中一氣始生,曆億萬歲而成玄,元,始三氣,三氣又曆億萬歲而成九氣。三氣為天地之尊,九氣為萬物之始.自此始有天地萬物.

  天地之始,萬物之源,這兩部典籍可謂背道而馳.

  三清真經認為天地是為太上道君所辟,其後分天地,生萬物,開人智,皆為太上道君所授.而無盡海論道則是說天地萬物乃自混沌中來,自然而生,非是有超然於混沌之上的某位至仙所創.

  既然開篇既有本質不同,接下來這兩部經文自然是越行越遠,修氣煉身已是迥然有異.但法寶丹藥等支流學問卻又相近許多.

  人妖殊途,修成的道果也各有不同,這紀若塵是知道的.只是他沒有想到兩族典藉時於天地之始解釋會有如此不同.

  兩部經文當中,必定有一部錯了.
kentli_tw 發表於 2011-11-11 12:57
卷一 塵緣 章三十一 廟堂 下

  甫一登上太璿峰,張殷殷即丟下了面色陰鬱的明雲,若風一般向景霄真人所居的別院奔去。明雲急跟了幾步,又頹然停下。這一路上張殷殷與他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

  明雲性格內斂,處事四平八穩,從無任何突出之處。儘管景霄真人一直誇讚他天資過人,他也確是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弟子,可是性情飛揚脫跳的張殷殷從來都不喜歡和這個師兄多相處,悶也悶死掉了。經平昌一戰,張殷殷對明雲縮手縮腳的表現更是不滿,若非還有本宗別脈的師兄在側,以張殷殷的性子怕早沖明雲大發雷霆,然後一走了之,哪還會對他假以顏色?

  張殷殷穿堂過室,去勢疾若流星,才過後殿,就大叫道:“爹,娘,我回來了!”太璿宮弟子門人聞聲紛紛退避三舍。

  眨眼間她已沖入後花園中,叫道:“爹!娘!我這次下山可是見識到了無盡海的妖怪呢!”

  後花園中,景霄真人正自一邊品茶,一邊與黃星藍奕棋。聽到張殷殷的叫聲,他面露喜色,起身笑道:“殷殷,你終於回來了!”

  “是啊……啊!”張殷殷猛然停步,驚叫一聲,驚疑不定地望著眼前鬂發如雪的老人。看他相貌衣著,應該就是父親了。可是原本氣度飄逸如仙的景霄真人怎會是如此一副龍鍾老態?

  張殷殷呆呆立了一刻,猛然撲入景霄真人懷中,大哭道:“爹!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黃星藍在一旁歎道:“你父親在洛陽受了奸人暗算,現在傷勢仍未痊癒。過段時候……道行就會恢復了。”

  張殷殷並未注意到黃星藍話語中的那一個停頓,聞言後終於去了大半心事。但當她抬起頭來,與景霄真人的雙目對個正著時,卻是越來越心驚,越來越心涼:“不……不對!爹,你的真元呢?元神呢?怎麼都看不到了!爹……你……你的道行……”

  景霄真人伸著雙臂把愛女攬在懷裏,愛憐地撫著她的秀髮,微笑道:“傻孩子,你可是我張景霄之女,怎麼也跟那些塵世兒女一般想不開呢?我既然今世飛升無望,那麼輪回就是遲早的事情。早點晚點,又有何區別呢?早一日輪回,就能早一天修成大道。殷殷,你天資過人,連這點也堪不破麼?爹放心不下的只是你呀,你從小太過順風順水,爹只怕你將來受不得挫折,吃不得苦楚。”

  張殷殷凝望著景霄真人洞悉世事、卻已神光不再的雙瞳,咬著下唇道:“爹,你放心,我什麼苦都能吃的。究竟是誰把你害成這樣,我一定要為你報仇!”

  景霄真人微笑道:“究竟是誰下的手,就連我現在都說不清楚。不過天道迴圈,報應不爽,那人既然害得了我,總有一天會露出形跡來的。你想為我報仇,那也可以,什麼時候你道行入了上清境界,什麼時候就可以考慮這件事了。”

  “上清嗎……”張殷殷默念了幾遍,用力點了點頭。

  她本已收住了悲聲,咬牙切齒想著報仇大計,忽然又低頭靠入景霄懷裏,哇的一聲,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翌日清晨,張殷殷從所居的別院中走出,雙眼微現紅腫。以她的道行和對容貌的愛惜,仍壓不下麵上哭痕,顯是昨晚足足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出院落,就朝著太上道德宮方向的大道行去。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殷殷,你去哪里?”

  張殷殷轉過頭來,見明雲立在路旁,青布道袍有些濕意,似乎已在這頗見風寒露重的清晨候了許久。明雲眼圈有些發青,顯見昨晚也是一夜無眠。

  自以紀若塵為敵、開始刻苦修道之時起,張殷殷平素就是在太璿峰也很少與明雲等同宗師兄弟見面,而起手修習天狐秘術後,更是一月也未必碰得上一回。且她不喜明雲木訥呆板,也就越來越少與他搭言。此時見明雲相詢,她不耐地道:“我要去找紫陽真人,你有什麼事嗎?”

  明雲面色變幻不定,掙扎片刻,方道:“殷殷,你不是要去找紫陽真人,而是去找紀若塵的吧?”

  張殷殷兩道柳眉慢慢豎起,臉上已是陰雲籠罩,冷然道:“明雲師兄,我去找紫陽真人,如果再順便問問若塵師兄回山了沒有,這有什麼不妥嗎?”

  明雲欲言又止,最後苦笑道:“這……當然沒什麼不妥。你先隨我來吧,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

  張殷殷耐心素來不好,見他說話有前段沒後句,眼看著就要發作。只是歷經了這許多事後,她的脾氣倒也收斂了許多,又素來知道明雲性格沉穩,從來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當下只是一動不動地冷睨著明雲,等他進一步解釋。

  明雲把張殷殷的神態反應盡收眼底,心裏歎了口氣,道:“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順路,不會耽誤的。”說罷領先走去。

  見明雲就是不願明說要帶她去看什麼,張殷殷用力蹙了下黛眉。見他果然走的是去太上道德宮的大道,也不想再耽擱時間,當下壓下性子,跟了過去。轉眼間兩人即越過索橋,步入太上道德宮,又繞過主殿,停在了巍峨壯觀、依山臨崖的邀月殿前。

  邀月殿殿高五層,本就十分瑰麗宏偉,乃是道德宗用來舉辦慶典,宴請賓朋之所。此時數十名道士正在邀月殿周圍內外忙個不停,栽樹移花,置石引泉,重貼金箔,再設玉欄。

  張殷殷心中疑雲大起,再想到一路行來,處處可見有道士們在清理雜草碎葉,洗刷奇珍異獸,一副要舉行慶典的模樣。可是這當口非年非節的,又舉行哪門子的慶典?

  她看看身邊仍是不發一言的明雲,撇了撇小嘴,就想順手拉名道士來詢問。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悄悄襲上心頭,不知是明雲那古怪的神色,還是始終盤踞深心的隱憂,她卻忽然有些怕了,不敢去揭開這個謎底。

  她不開口,明雲也是一言不發。兩人就這樣矗立在道旁,和身邊的兩隻石猊吼一起呆呆看著邀月殿。

  終於有一名道長注意到了他們,走過來含笑問道:“殷殷小姐,可有什麼事嗎?”

  如此一來,張殷殷再也回避不得,強自笑了笑,道:“敢問道長,好端端的為何要重修邀月殿呢?”

  那道長笑道:“原來殷殷小姐還不知道?再過兩月餘,即是我宗紀若塵與雲中居顧清訂親的大好日子。紫陽真人將親往雲中居下聘禮,而後據說雲中居掌教清閒真人也會開關一月,親送顧清上得西玄山,共完大禮。這可是正道罕見的盛事!所以我們才要整潔園林,重修殿堂,免得來觀禮的賓朋們笑話……”

  張殷殷只覺得耳中嗡的一聲,眼前全是繚繞散亂的光帶光塊,又似有無數聲音一齊擁至,就如千百個人同時拼命向她說著什麼。可是這許多聲音匯在一起,究竟傳達什麼含義,卻是完全無法分辨清楚。

  那道長後面又說了些話,她全都沒聽見。

  她也不想聽見。

  似有一個人想來拉她,她用力一甩手,那討厭的障礙就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殷殷!”明雲色變,大叫一聲,想再去拉住她,可是剛一動,體內真元忽然騰的燃燒起來,如煮沸湯!

  他滿面血紅,哼了一聲,向後便倒。

  那道長在一旁亦受影響,陡然覺得胸口發悶,面色刷白。但他一看明雲的情形,立知大事不妙,強忍已身不適,一掌拍在明雲頂心處,一邊鎮住他沸騰真元,一邊大叫道:“來人哪!他道心將破,快取天王護心丹來!”

  張殷殷若一朵彩雲冉冉離地升起,停佇在丈許空中,五彩迷離的光芒從她身上發散出來,在肌膚表面繚繞流轉,方寸空間,登時異香發散,異相叢生。她身姿一動,似緩實迅,向遠處飄去。

  在左近忙碌的道士們已被驚動,有數名道行較高的發覺情勢不對,欲行攔阻,剛進到她身週一丈之地,就紛紛倒地不起。那道長見了,忙運起真元叫道:“不要接近殷殷小姐,小心道心被破!快去通知真人!”

  他叫聲未落,張殷殷已突破重重攔阻,早去得遠了。

  張殷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上道德宮,越過索橋,重回太璿峰的。她只隱約感覺到,周圍似乎有很多很多的人,向她問了許多許多的事,她頭痛,痛得快要裂開。好不容易她才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關死了門,將所有吵死人的喧鬧都關在了外面。

  有那麼一些時候,她感覺清晰了一些,看著周圍,發著呆。看陳設佈置,這似乎是她的房間,可是那幾個空空如也的酒壇又是哪里來的?她不記得有在房中藏酒啊?

  僅這幾個簡單的念頭,就已讓張殷殷累得不行,她的頭又痛了起來,眼前的景物再一次模糊。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游離不定的意識再次回歸。

  這一次,是因為心頭傳來的一陣烈過一陣的痛。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在向前走著,可是前方是何處,她也茫然不知。直到一滴冰涼的水珠落上她的額頭,那浸骨的涼意才讓她眼前跳動不已的色斑彩帶褪去。她雙眼的焦距慢慢凝聚,眼前是一條陰濕潮濕、似永遠也看不盡頭的甬道,好半天才認出這裏是鎮心殿地下的通道。

  張殷殷搖搖晃晃地向前飄行著,時不時會撞上兩邊的洞壁。終於她走到甬道盡頭,看到了那幾百年來,一直那麼立著的白衣女子。

  “師父……”

  張殷殷只叫了一聲,心頭忽然又是一陣劇痛湧上,不由彎下腰去。劇痛甫歇,她就提起酒瓶痛飲幾大口,這才稍稍好過一些。幾口酒喝完,她才看著手中半空的酒瓶發怔,渾然不知這瓶酒是何時到自己手上的。

  蘇姀抬起手來,輕輕在她臉上拭過。張殷殷這才發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她本也不是那扭捏作態的女孩兒,但此刻十分的想哭,卻只有淚在靜靜流淌,無論如何也無法哭出聲來。她又想拿酒來喝,才發現酒瓶不知何時已跑到蘇姀手中,早被喝個乾淨。蘇姀意猶未盡,纖巧櫻紅的舌頭一卷,又將唇上的幾滴酒都掃了下來。那一刹那間的風情,幾乎連張殷殷也看得呆了。

  幾口酒下肚,蘇姀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張殷殷笑道:“果然好酒,已經五百年沒有喝過了呢!收了你這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徒弟,真是該我倒楣。這幾年的辰光都不記得給我孝敬些好酒來。”

  張殷殷望著蘇姀如水雙瞳,只覺深不見底,卻十分和煦溫暖。一時間她只想躲到兩灣潭水中,什麼都不再想起。不知不覺間,她面上一陣溫熱,淚水又在無聲湧出。

  她道:“我輸了……”

  蘇姀道:“我知道。”

  “他說自己不是什麼謫仙。他把這個告訴了我,就是知道在宗內呆不下去了。可是我怎會向人去說?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一定要殺他的人,那個人很厲害,又是青墟宮的。他若離了道德宗,孤身一人,怎麼逃得過那人追殺?後來我遇到了那人,就向那個人挑戰。我想,若是那人將我殺了,父親可不會管他是何門何派,一定會殺了他為我報仇的。這樣一來,他日後行走江湖也就安全了。可是,我還是輸了。”

  張殷殷語氣木然,聲調亦無平仄,就似是在說著一件與自己全無干係的事一樣。

  痛到了極處,也就不痛了。

  蘇姀的纖手從張殷殷額上略過,為她理了理紛亂的秀髮,微笑問道:“那你後悔嗎?”

  張殷殷木然片刻,才道:“不後悔。”

  蘇姀輕歎道:“你一心想贏時,其實已然輸了。但你既不後悔,那麼也可以說是贏了。你心已死,本心自然不動,地基穩了,才能立起千丈之峰。你知道什麼是痛到極處,也就知道了該如何將別人帶入這等境界。”

  蘇姀頓了一頓,道:“所以只有輸過,痛過,心也死過,你所用的,才是真正的天狐鎮心術!”她的聲音悠悠在囚室中回蕩,仍是那麼柔媚空靈,卻與素日勾魂攝魄不同,多了一點令心魂震顫的東西。

  張殷殷終於恢復了一點生氣,回望向蘇姀,道:“那師父你的鎮心術……”

  蘇姀笑道:“小妮子,竟敢懷疑你師父的本事!當年你師父以一顆至冰之心,使得天下多少英雄人物如癡如狂?只是我那時不大出山走動,是以名聲才不若妲已姐姐罷了。家姐雖因紂王而亡,卻也得紂王真心相伴數十年。只是這樣一來,她的鎮心術倒反不如我了。”

  張殷殷又問道:“師父鎮心術如此厲害,那麼,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蘇姀面上神色變幻不定。她五百年來心如古井,可今日張殷殷這一問,勾起了無數塵封已久的心事。

  良久,她才幽幽歎道:“他啊,是塊木頭,不,是一塊最冷酷無情的冰。我初見他時,他就在那海的中央坐著。四百年後當我心灰若死,再去看他最後一眼時,他依然那麼坐著,動也未曾動過。四百年間,任我用何手段,都從未能讓他將心思稍稍停留在我身上一刻。千年前家姐身故的那一場大戰,姜尚請下了仙兵天將,我族兵敗如山倒,每一刻都會有成千上萬個族人往生輪回。那時大地之上,血流何止千里?甚而他所坐著的海都給染成了青色!可是他依然不動如山,寧可看著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族人倒下,也不肯稍稍施以援手。若他肯助我族,薑子牙雖然請下仙兵,又哪敢如此趕盡殺絕;那些個假仁假義、威風八面的所謂英雄,又怎敢如此倡狂?敗局已定時,我罵他無情無義,他卻說我年少無知,看不破輪回,辨不清因果。那時我一怒而去,下了天刑山,率領倖存的族人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尋得了幾塊存身之地。”

  前朝那段血與火的秘辛,縱是由她婉轉如歌的聲音道來,也充滿了硝煙與殺戮之氣。

  說到此處,蘇姀忽然嫣然一笑,道:“不過啊,我也從沒後悔過。”前一刻她還在訴說千年前哀鴻遍野,血流飄櫓的慘烈,這一刻,卻笑容盛放如深閨中無邪的處子。

  張殷殷只聽得驚心動魄,待聽到那一句‘我也從沒後悔過時’,猛然間呆住!

  心頭隱痛再次暗生之時,忽然一陣不可抵擋的疲倦湧上心頭。張殷殷身體一軟,慢慢地倒了下去,喃喃地道:“師父,我好累。別讓人……叫醒我……”

  蘇姀扶著張殷殷一起坐到地上,調整了下姿勢,將她的臻首輕輕放在自己膝上,柔聲道:“放心吧。除了紫微那小傢伙,師父這裏可是誰都進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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