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無聲的恐懼
東邊厚重的天慕緩緩褪去……晨曦徐徐升起……誘出雲層邊後的光線……泛起絲絲詭異的血紅色,映在成都城朦朧灰暗的身影上,巔峨的城牆與高聳的城樓斗簷輪廓漸現。
兩個模糊身影如靈貓般翻越舊督府後院牆,幾個起落隱入一叢修竹中,略作停頓,再次快速接近小樓。
守在小樓門外的兩名新軍士兵尚在持槍遊走,不知黑影悄然靠上,來不及叫一聲便捂著被劃開的脖子倒地掙扎,空氣中的血腥味更加刺鼻。
得手的黑影竄到門框邊傾聽片刻,向另一側的黑影打出個手勢便閃身入內,拿出蒙著紅布的手電筒明滅數次,敏捷地繞過地上傾倒的椅子花架和幾具邊軍侍衛的屍體,迅速接近主臥室一東一西兩張大床,探出手摸摸西面床上女性脖子的脈搏,很快收手再次打開電筒,望向東面空空如也的大床和遍地狼藉,隨即熄滅電筒,悄然退去。
黑影再次閃出小橫,四下望望飛快向西移動,在西廂房門前兩具仍在抽搐的新軍屍體旁停留片刻,就被房內傳出的掙扎聲音驚動,黑影立即閃身入內,協助另一個,黑影止住掙扎不止卻叫不出聲的師爺徐維岳。
黑影貼著徐維岳的耳朵,低聲告誡:「徐大人千萬別喊,院子裡還有不少新軍,要是被他們發覺你還活著,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另一個……黑影輕輕鬆開捂在徐維岳嘴上的大手,滿臉痛苦的徐維岳劇烈喘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他輕輕掙脫身子,在兩名黑衣人的控制下,哴哴蹌蹌走到床前,俯身抱起一具明顯懷孕的女子屍體,哽咽不止。
兩個全身包裹在黑布中的漢子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上前揮起一掌,砸暈悲痛得就要窒息的徐維岳……抱起他沉重的身體扛上就走,另一位飛快扯起床單,將脖子被砍斷一半的女屍小心包裹起來,扛到肩上快速離開。
數分鐘後,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駛離舊督院後街,不緊不慢拐進大火過後沒來得及清理的小巷,再次出現時已到城南的人力車行側門……很快插入絡繹駛出院子的馬車隊中,一同向城西方向緩緩前進。
天色漸亮,皇城明遠樓裡召開的緊急會議已經結束,三十餘名新軍將校神色各異匆匆離開……竟然沒一個人記得向坐在上位的尹昌衡和羅綸打個招呼。
副都督羅綸臉色慘白……矮胖的身軀仍在瑟瑟發剎,他望向陷入沉思、滿臉憂色的尹昌衡,尹昌衡卻沒有看他一眼。
羅綸只好搖搖頭,扶若桌沿站起來,在秘書的攙扶下垂頭離去……下樓時一腳踏空差點兒摔了一跤。
來到院子,驚慌的秘書將羅綸扶進豪華的描金馬車,對車大說句「振興路報社大院」便關上車門,馬車在兩匹白色健馬的牽弓下,很快駛出重兵把守的皇城北門,兩位騎馬的新軍年輕軍官緊緊跟隨,一左一右警惕地護衛馬車前行。
豪華馬車穿過騾馬市,一路向西,在前方街口轉而向北……很快來到堆滿沙包和三重拒馬的振興路與江漢路交叉街口,在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前被迫停下。
全服武裝的振字營官兵大聲命令車上的人下來,保護羅綸的兩位侍衛官剛要開口,就被四五名撲上來的振字營士兵扯下馬制服,身上的武器連同武裝帶全被搜走。
羅綸的秘書什麼時候見過如此嚇人的場面?嚇得哆哆嗦嗦滑下馬車,著急地解釋說車上的人是副都督,要去華西報社大院找鄒社長鄒文翰老先生有急事。
一名腰掛軍用手槍的軍官大步上前,登上馬車仔細檢查片刻,最後冷冷地望著臉色蒼白的副都督羅綸,跳下車大聲下令:
「馬車放行,隨同人員留在外邊!」
秘書剛要爭辯,軍官的大嗓門再次響起:
「上去兩個人……把這兩匹戰馬拖回去,看到馬屁股上的烙印……老子就知道是滿蒙衛隊的戰馬,好好的馬被這幫孫子騎壞了,拉回去!」
幾名士兵大聲回答,沖上去抓住馬龍頭就拉進工事之內,其中兩名士兵飛身上馬,無比嫻熟地策馬本向北校場,看得羅綸幾人心驚膽跳、目瞪口呆,最終只能順從地遵命而行。
報社大院一號樓裡,已得到通報的鄒文翰呆呆坐在書房西洋軟椅上,站在一旁的老婦人非常擔憂,聽到下人急報副都督羅綸來訪,老婦人連忙揮退下人,扶起鄒文來低聲勸勸道:
「老頭子,別慪氣了,羅矮子不是來見你了嗎?先聽聽他怎麼說,完了你再生氣也來得及啊!」
「不見!之前他怎麼不來?弄到現在無法收拾了他才來,有什麼用?趕他走!」鄒文翰氣得三縷長鬚求動不止。
客廳裡心急如焚的羅綸顧不了那麼多了,疾步來到鄒文翰身邊,深深彎下腰,雙手作揖,顫悠悠地哀求:「老哥息怒啊!羅綸鬼迷心竅了,對不起你啊,老哥……」
部文翰緩緩轉動椅子,冷冷盯著彎腰不起的羅綸,重重地哼了一聲:「哼……誰出的主意?」
「尹碩權尹都督,都是他和新軍幾個鋶領搞出來的……小弟也是事發前不久才知道,可我……」
「那你為什麼不制止?你這個副都督幹什麼吃的?」鄒文翰指著羅綸吼起來。
羅綸直起肥胖的腰板,臉上全是悔恨和委屈,肥厚的雙唇哆哆嗦嗦,半天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要不是老婦人在一旁極力勸撫,不知道生性耿直、恩怨分明的鄒文翰是否跳起來揍羅綸一頓。
鄒文翰擋開老夫人,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老夫人和丫鬟趕緊給他灌下喝幾口茶水才緩下來。
上午七點,雅安訓練基地,。
與士兵們一同跑完五公里的蕭益民精神振奮,他來到大營西面的隴西河蹲下,掬起冷冽的河水,痛痛快快地洗臉,摘去新式軍帽的腦袋上,升起絲絲白霧。
口令聲聲的大營操場裡,副官鄭長法發瘋似衝過一隊隊正在訓練的官兵,衝到隴西河醚滿是亂石的堤岸仍未減速,直接跑到正在洗臉的蕭益民背後才頹然跪下,張開嘴深吸口氣便痛呼起來:
「小哥,趙大人被新軍殺死了……」
蕭益民的背影忽然僵硬,他猛然轉過身,厲聲吼道:「開什麼玩笑?」
「是真的啊……你看,剛收到樊叔從成都發來的急電,他們割下趙大人的腦袋了啊,小哥……嗚嗚……」
蕭益民只覺天旋地轉,雙眼一黑,直挺挺倒向後方,失控的身子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浪花。
周圍的侍衛驚叫著衝進河裡,快速游向隨波漂流逐漸下沉的蕭益民,七手八腳拽住手腳衣衫,把蕭益民硬拉上岸,一個個大呼小叫,緊張萬分。
整個大營已經被鄭長法淒厲的哀嚎聲震動,近千名驚愕的官兵先後衝向河邊,密密麻麻圍住了剛被救起的蕭益民。
「小哥,醒醒啊你……」
「小哥你不能這樣……小哥……」
河岸上已經亂成一團,喊聲驚呼聲不絕於耳,抱住蕭益民的鄭長法哭得一塌糊塗,飛快趕來的侍衛長吳三跪在蕭益民身側,不停搖晃雙目緊閉、面如白紙的蕭益民。
蕭益民的喉嚨咯咯作響,在吳三的搖晃中突然噴出一口水,緊接著發出悠長而又慘人的抽氣聲。
「大人醒了!」
「小哥、,小哥,你別嚇我你說話啊……小哥……」吳三虎目含淚,緊緊抓住蕭益民的雙手,大聲喊叫。
蕭益民睜開眼,掙紮著站起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輕輕推開吳三和鄭長法,哴哴蹌蹌退後幾步,突然拔出手槍頂著自己的太陽穴上,在一片驚呼聲中仰望東北方向的天空,滿臉是淚,慘然而笑:
「枉我兩世為人……還有什麼臉活在這個世界上……」
「不」
「啪」
吳三閃電般撲倒舉槍自殺的蕭益民,翻過身來仍然死掐蕭益民握槍的手,衝著子彈擦過頭皮、血流不止的蕭益民嚎叫起來:
「媽的……懦夫、懦夫!你死了讓我怎麼辦?你讓五千弟兄和家裡的親人怎麼辦啊……」
王鍵和幾個營官以及吳三等侍衛……架起蕭益民跑進新落成的指揮部……看完雅安城裡電報房緊急送來的連續三份電報,王鍵立刻與何其武和謝明揚緊張商議,何、謝兩位營官隨即出去集合隊伍,王鍵吩咐吳三和鄭長法幾句,也跟隨出去……毅然挑起穩定軍心的大梁。
操場上,一千五百名身穿橄欖色新式軍服、頭戴同色新式軍帽的官兵整齊列隊,一雙雙眼睛緊張注視著登上檢閱台的王鍵。
王鍵走到前自,正正挺闊的長帽舌,深吸口氣,大聲說道:
「弟兄們,就在六個小時前,成都的新軍突然發難,他們悄悄派人封鎖我們振字營……另一幫人在半夜裡包圍了趙大人的府邸,殺死我們上百名邊軍弟兄,最後把趙大人擄到皇城明遠樓下殘忍地砍下了趙大人的頭顱……」
全場一片驚呼,接著響起陣陣憤怒的叫喊,各隊官兵洶湧上前,整個操場到處是報仇雪恨的吼聲。
在場所有人都是邊軍振字營的一員……趙爾豐是整個邊軍的統帥,突然被人砍下了腦袋,如此肆無忌憚的欺辱與蔑視,怎能不讓邊軍將士怒火萬丈。
王鍵舉起手大喊安靜,反應過來的各連排軍官強忍仇恨,大聲集合隊伍,卻無法彈壓丑目赤紅的暴怒弟兄
台上的王鍵看到台下一個個弟兄怒髮衝冠地衝過來請戰……武器的碰撞聲、拉栓聲響成一片,嚇得連忙掏出配槍,向天連開三槍,整個操場才安靜下來,手忙腳亂的連排長們衝著士兵們拳打腳踢,沒命地高呼退下子彈,費了好長時間才堪堪安撫下來。
指揮部裡……蕭益民望著一群沉默不語的參領……決定不再浪費時間!
「諸位前輩,晚輩兩天來均與諸位商討邊軍裁撤事宜,如今看來不用再磨嘴皮子了,大帥慘死,邊軍群龍無首,恐怕連名字都保不住晚輩體會到諸位的難處,更不敢拉上苦戰多年剛剛喘口氣的各營弟兄去成都拚命,所以晚輩提議,原先達成的所有裁撤意見自此宣告作廢,各位前輩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想去哪裡就去那裡,特別是,靖邊營,和『達字營』,幾乎都是湖南和江西籍的弟兄,離開家鄉戍邊長達七年之久,相信兩營弟兄都想回家了。」
「這這怎麼行?難道大帥白死了?我們邊軍的大仇怎能不報?」
年逾五十、已是滿臉花白鬍子的巴爾斯激動地站起來大聲質問,要不是祁洛一把拉住他,恐怕他的口水要噴蕭益民一臉。
蕭益民站起來,抱多鞠躬:
「巴爾斯前輩如果你願意替大帥報仇……」等會兒就派人返回甘肅大營,把『鎮邊營』所有弟兄拉出來,武器彈藥和軍餉由晚輩一力承擔!至於囤積在,泰安營,的物資和軍餉,還是分給,靖邊營和達字營弟兄們,朝廷快沒了,大帥也沒了,這兩營弟兄也該回家去了。」
巴爾斯惱怒地望向陳曲珍和張鴻升,陳、張兩位參領愧疚地低下頭,最後還是雙雙站起,向蕭益民彎腰致謝。
陳曲珍感動不已:「一鳴,並非老哥我不願為大帥復仇,只是營中僅剩的八百餘子弟實在太累了,從巴塘連日趕路回來沒停過,傷病弟兄接近半數,已經無力一戰了。一鳴,老哥永遠銘記這份情義,有朝一日有用到老哥的地方……你就派人到湘西去打個招呼,相信不用一年時間,老哥又能在家鄉拉起兩三千子弟兵。」
「一鳴老弟,我沒什麼好說的,和陳參領一樣,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相信我們總會有再見面的一天。」
張鴻升說完,再次向蕭益民深深行個禮。
蕭益民連忙上前拖住他的手:「前輩不用這樣,晚輩雖然進入邊軍沒幾天,可只要做一日邊軍,就把所有邊軍當成自己的親兄弟看待!」
「囉嗦這麼多干什麼?不願留下報仇的趕快滾!」巴爾斯說完氣得摔碎茶杯。
陳曲珍和張鴻升年紀都劃滿四十歲……由於長年在高海拔地區征戰的緣故,兩人都是滿臉滄桑,皺紋密佈,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老得多。
兩人被軍中宿將巴爾斯當成孩子般吼罵,除了苦笑之外……不敢有絲毫不敬,反而低聲下氣地求巴爾斯和祁洛原諒,最後含著淚說救命之恩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報答。
幾句話就讓怒火中燒的巴爾斯老淚縱橫,邊軍第一猛將巴爾斯罵歸罵,可多次在康藏戰場上救過他們兩個的命,彼此間的生死情誼不是罵幾句就能變淡的,嘴硬心軟的巴爾斯十分捨不得兩位小兄弟。
時近中午,安排好一切的蕭益民要率部啟程返回成都,卻發現身邊只有炮兵營長王鍵和副官鄭長澤……以及兩人率領的三百炮兵和百人衛隊,吳三和何其武、謝長明等人已於三小時前,率領全副武裝的兩個,步兵營弟兄騎馬先走了。
蕭益民向祁洛、巴爾斯等參領敬個軍禮,飛身上馬趕赴成都,數百弟兄策馬跟隨,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祁洛望著北方漫天塵土,長嘆一聲:「這群兔崽子……把所有的馬匹都騎走了,我們就是追上去,也要到處找馬才行,否則十幾門火炮就拖不動。」
巴爾斯不屑地罵道:
「你怕什麼?不就是拉十幾門七五炮嗎?我把帶來的三百馬隊交給你,和你的一千子弟兵一起趕上他們……從這兒到成都不就兩三百里的平路嗎?比起西面走兩步就要翻山越嶺的道路輕鬆百倍,你還有臉叫苦……這幾年你養傷把骨頭也養軟了。」
張鴻升緊張地問道:「一鳴真要打成都?」
「你又不去打,關你鳥事?」巴爾斯又嗆他一句。
祁洛過意不去,低聲解釋:「別看一鳴痛得心如刀絞,但他心裡有分寸,打與不打,全在一念之間,所以大哥我不能陪你喝酒了,等會兒我就帶領所有能戰的弟兄追上去,除了報仇,還要把我們邊軍的面子搶回來!」
中午時分,成都皇城,明遠樓。
一隊五百人騎兵無精打采地回到明遠樓前下馬,幾個士兵在小頭目的吆喝聲中放低竹竿,取下趙爾豐的人頭,拉在一根更長的竹竿前端,一起用力撐起竹竿,小心地把人頭掛在明遠樓門洞正上方的鉤子上。
寒風凍得幾個士兵縮頭縮腦快步離開,沒有一個人再望向上方那顆在寒風中蒼白鬚發隨風飛舞的腦袋。
上午剛挑著趙爾豐的腦袋游行的時候,所到之處全是民眾的歡呼聲,剛走到南門的時候,有個尖厲的聲音響起,一聲「趙大人是蕭益民的師傅……」的淒厲叫喊過後,街道兩旁所有的歡呼聲瞬間消失。
人們逐漸驚醒過來,不少看熱鬧的市民嚇得轉身就跑,「蕭益民定會從雅安邊軍回來報仇……」的消息轉眼傳遍全城。
於是,自南門起,挑起趙爾豐腦袋示眾的隊伍再也沒有獲得一聲歡呼,聽到的全是戰火即將來臨的謠言,看到的全是一張張擔憂的臉,還有夾雜在民眾中的仇恨目光。
明遠樓正前方,身拔紅綢、繞城一週大義滅親的英雄陶法坤仍然騎在高大的白馬上,他身邊的新軍官兵卻匆匆下馬,慌慌張張地躲到一旁,不敢與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對視,誰知道圍觀人群中有沒有蕭益民的人,這些人會不會記下自己的長相隨後痛加報復。
所有舉著趙爾豐首級游行示眾回來的新軍官兵,心情都和陶澤坤一樣,早已沒有了任何的榮耀和得意,剩下的全是驚恐,全城民眾口中的「小哥」二字,如同利刃一般頂在他們每個人的心尖上。
又一陣大風襲來,披紅掛綠的陶澤坤在馬上打了個寒戰,他驚恐地望著前方越來越多的圍觀民眾,希望能聽到幾聲喝彩幾聲讚揚,可是除了「囔議」一片的低聲議論之外,沒有一個人為「屠夫」趙爾豐的死歡呼鼓掌,傳入陶澤坤耳中的,幾乎全是民眾關於蕭益民的議論:
一趙爾豐是小哥的老師啊!
一小哥回來怎麼辦?
一有人要遭殃了……
深夜八點剛過,十餘匹口吐白沫的戰馬載著十餘名官兵衝進成都西門通惠門,城門頂部新安裝的大瓦數照明燈透出的光線,很快被快馬捲起的陣陣塵煙遮擋,除了鎮守城門的振字營官兵,誰也看不清馬上騎士的模樣,奔騰戰馬發出的急促蹄聲由近而遠,最終消失在北校場方向。
靠近通惠門的城西民居,陸續亮起燈光,驚恐等待的民眾似乎從馬蹄聲中預感到什麼,一戶戶人家的大門先後打開,街坊鄰居們聚在一起緊張議論,揣測一場堪比剛剛過去的成都兵變更大的災難,很快就要降臨。
不知是有人告密,還是新軍派出監視西門的密探發現了危機,沒過多久,一隊又一隊荷槍實彈的新軍奔出南校場和東校場軍營,沖上大街,開始控制每一個街口。
由於成都最大的發電廠華西電廠於今早開始,停止向西北區以外的所有城區供電,匆匆跑上大街的新軍只能高舉火把照明,儘管火把數量眾多,仍然無法避免頻頻發生的戰馬打滑和士兵摔倒事件,因此而引發的驚呼聲、叫罵聲不絕於耳,在夜裡聽得格外的清晰,聲音也傳得格外的遠。
膽大的居民透過窗戶和門縫,清晰地看到火把下新軍官兵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這一情景再次加劇了居民的恐慌情緒。
突然發生的一切似乎證實了民眾心中的擔憂,整座城市很快亮起燈火,一座座屋子裡燈光閃耀,一個個街角處插上火把,一片接一片的光亮掀開了籠罩在古城上空的沉重夜幕,將所有一切照得通亮。
這種從未有過的全城光芒,令整座城市驟然甦醒,可這種光明並沒有給人帶來安全感,反而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慌亂和壓抑。無數的民眾和所有新軍官兵神經高度緊張,數十萬人在寒冷的冬夜裡擔驚受怕,瑟瑟發抖,度過了一個終身難忘的不眠之夜。
東門內骯髒狹窄的舊軍營裡燈火通亮,都督尹昌衡面對二十餘名匆匆趕來的新軍將校故作鎮定大聲給驚嚇不定的部下打氣說:「蕭益民絕對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了一己之私幹出天怒人怨的事情來,否則他將淪為千夫所指萬民唾罵的兇徒!」
可在座的將校心裡都非常清楚,無論東校場還是南校場,都成了振字營官兵架設在西城牆和北城牆上的克虜伯火炮瞄準的目標其中對準皇城明遠樓的火炮絕不止八門尹都督你如果不害怕,為何你不敢留在已經掛上四川都督府大牌匾的明遠樓召開會議?為什麼你不敢去新軍駐紮的東校場和北校場?偏偏把我們緊急招到這個原屬城防軍駐紮的、狹窄骯髒臭氣熏天的破軍營裡來開會?
書院路的羅公館裡更是一片惶恐,公館主人羅綸本來還有個西充縣洪門袍哥老大的身份,可自從趙爾豐被割下腦袋,門庭若卒的羅公館忽然之間變得門可羅雀,原本溜須匹馬的大批名流和各地洪門飄把子,彷彿被風吹走的空氣一般,消失得無蹤無影。
與羅綸交情不錯的成都洪門幾個飄把子做得更絕都在下午齊齊退回羅綸的拜帖和禮物,成都的黑白兩道已經沒有誰願意與蜚聲全國的四川副都督沾上半點兒關係。
多麼寒冷的一夜,多麼漫長的一夜!
數十萬軍民在驚恐等待中苦苦煎熬,終於熬到天邊曙光升起,一座座房屋裡、一個個街口邊高度緊張的軍民剛剛可以喘口大氣陣陣轟隆隆的馬蹄聲如同悶雷般自南向北滾滾而來,南邊天空上的黃塵漫天翻卷,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的馬蹄聲震得城中窗戶唧唧作響,古城上空的氣流為之加速湧動,千枝萬樹發出了「刷拉拉」的搖擺聲。
雷鳴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就在城中民眾驚恐叫喊的時候馬蹄聲在南門方向戛然而止,所有的聲音似乎隨之凝固,只有漫天飛舞的塵土從南門方向蒸騰而起。
一顆顆心臟在恐怖的寂靜中緊緊收縮,城南、城北、城西方向再次傳來陣陣邊軍特有的牛角號聲悠長而悲涼的號角聲很快連成一片,在成都上空久久回響。
數分鐘後逼人的號角聲逐漸停止,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踵響起。
四千餘名身穿振字營新式軍裝的官兵,從成都城北、城西兩個方向跑向城南,他們全身披掛手握鋼槍,滿臉悲憤跑步向前,在眾多軍官的引領下齊聲高呼「一往無前」的雄壯口號,肆無忌憚地衝破一道道新軍設置的防線,震得一隊隊新軍官兵倉皇退讓,無人敢試其鋒芒。
率部鎮守南門的新軍六十六標一營管帶盧逸軒突然吹響集合哨,以隊官馬兆明為首的百餘官兵迅速集合,在盧逸軒的吼聲中,齊齊扔掉頭上的帽子,搬開橫亙在城門洞中的所有路障,迅速將厚重的城門打開。
三百餘名風塵僕僕的騎兵隨即湧入城門,不管不顧直奔皇城而去,緊隨而入的蕭益民策馬進城,匆匆向盧逸軒和馬兆明等弟兄舉手敬禮在上千邊軍弟兄的簇擁下向北奔去。
整座皇城已經被振字營四千官兵包圍,城中留守的一個新軍被無情繳械,一座嶄新的德國水冷式重機槍架到四面城樓之上,五千多名穿上軍裝、手握長刀的青壯急速奔來,轉眼間將皇城前方的所有街道佔據,整齊地排列在大街兩旁迎接蕭益民的到來。
先行進城的三百餘騎兵已經將掛在明遠樓上的趙爾豐首級取下,用趙爾豐的邊軍青龍戰旗小心包起,整齊列隊默默等候。
蕭益民來到明遠樓前方,翻身下馬,跑出兩步、腳便發軟地栽倒在地,他不等身後侍衛攙扶迅速爬起,上去接過青龍戰旗包裹的首級緩緩打開隨之緊緊抱在懷裡,雙腳跪下,伏在地上哽咽不止。
皇城周圍和城上城下近萬邊軍弟兄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悲傅,哭泣聲、怒罵聲響成一片,巨大而悲憤的聲浪震天而起,瞬間傳出十里開外。
吳三等人已從栓馬樁下搬來趙爾豐的遺體,十餘名邊軍將校扯起早已準備好的黑白布匹,很快將痛不欲生的蕭益民等人和趙爾豐的屍體團團圍住,滿臉是淚、形容憔悴的「泰安營」參領祁洛和兩位年長協領鑽進布圍之中打開兩張虎皮鋪在地上,拿出一套半新舊的一品武官朝服,開始為趙爾豐更衣收斂。
蕭益民接過鄭長澤遞上的針線,一面流淚,一面將趙爾豐的脖子和身體縫上連接中幾次悲傷過度撲倒在屍身上佈圍中哭聲一片,久久不息,引來外圍數千將士淚流滿面。
就在這時,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在南面響起,無聲雙眼睛循聲望去,只見八名服裝整齊的警察,抬著一具黑亮的棺木緩緩走來。
為首兩人正是麻剛和樊春林,後面跟著近百名高舉白藩和紙人紙馬的成都警察旗旛後方緊緊跟隨的是百餘名身穿袈裟,吹吹打打的和尚、尼姑,和尚和尼姑之後是多達五千餘人的成都洪門老大率領的洪門弟子。
各方隊伍集合完畢,匆匆趕來的主祭人鄒文翰一聲令下,上千名洪門子弟在和尚們的指導下飛快搭建靈堂振字營兩百工兵在靈堂四周揮舞十字鏑,豎起一根根修長粗壯的竹竿,六十四面邊軍戰旗和振字營的飛豹旗在空中獵獵招展。
主祭人鄒文翰登上明遠樓,俯瞰眺望,目力所及之內,竟然看不到任何新軍的影子各個街口的拒馬、沙包盡數消失,四面八方全都是身穿橄欖色軍服的振字營官兵和黃色軍服的邊軍官兵,驚恐過後瞭解情況的成都百姓開始從四面八方湧來,黑壓壓地站在軍隊控制區域之外引頸觀望。
冷冽的寒風越刮越大,鄒文翰望著逐漸成形的碩大靈堂幽幽長嘆,按照他的本意是不願意當這個主祭人的,可為了換取蕭益民不起戰端的承諾,他願意站出來為趙爾豐主持祭奠儀式,只是萬萬沒想到,外表溫和、內心剛毅的蕭益民竟然把靈堂設在明遠樓正前方,堂而皇之聲勢浩大地祭奠他的恩師。
鄒文翰心中既有無奈,又備受感動,無奈的是沒料到蕭益民如此強硬、如此針鋒相對,蕭益民趕到成都之後的一舉一動,如同一個個結結實實的巴掌,狠狠煽在尹昌衡和所有圖謀者的臉上,一掌接一掌的響亮耳光,打得成都數十萬民眾寂寞無聲,打得大漢政府所有官員銷聲匿跡,打得七千多新軍官兵倉皇退卻,至今仍然不敢出面。
鄒文翰感動的是蕭益民的一片赤子之心,鄒文翰瞭解蕭益民,知道蕭益民在政治理念上與他的老師趙爾豐分歧很大,可這些分歧絲毫也不影響蕭益民對趙爾豐的深厚感情,毫不影響蕭益民對自己恩師的敬重和愛戴。
反觀趙爾豐,也沒有因為政治理念的不同,而對關門弟子蕭益民有何訓斥責罰,師徒二人之間關係非常親密融洽,相互理解相互幫助,這種難得的師生關係,一直令鄒文翰羨慕不已,恨不得自己也有一個像蕭益民這樣的弟子。
其實不止鄒文翰,整個成都的人誰都沒想到,蕭益民的影響力如此巨大,實力如此雄厚。
誰也沒料到,蕭益民能在短短的一天一夜時間裡,調動黑白兩道和邊軍成千上萬人為他所用,而且幹起來是如此的迅速高效,如此的團結一心同仇敵愾,所形成的強大氣勢和巨大的威懾力,足以讓天地動容,讓所有人聞之色變。
上午十點,靈堂搭建完畢,皇城上空香菸繚繞,旗旛如林,披麻戴孝的蕭益民在部文翰的主持下,與趙爾豐的心腹謀士徐維岳一起率領百餘將領開始祭祀。
沒有祭文,也沒有華麗的追思,有的全是壓抑的哭聲和重得令人心碎的磕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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