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月17日的結束
夜幕下的紅松林是墨綠色的,沿著山勢起伏,沒有到過貝加爾湖畔的人沒法想象紅松林的美,它是一片海洋,春天是嫩綠色的,夏天是深綠色的,秋來的時候它自近而遠從綠色變成金黃色變成褐色,陽光照在枝條上柔軟如少女的手指。想像少女手指組成的海洋,在風中揮舞,總是讓人沉默,覺得自己的渺小。
貝加爾湖的湖面靜謐,成群的太平鳥被驚動了,從湖岸上飛起,橫空而過。
負責領路的大叔在營火邊放下一瓶伏特加,抱起一張吉他,以肥短的手指彈出華美的和弦,這是茨岡人舞會的開始。對于茨岡人而言,舞會不必有什么理由,營火、酒、吉他和會跳舞的女孩就是全部的條件,既然晚上安靜漫長無事可做,那么為什么不跳舞?鈴鼓響了起來,穿著白色舞裙的少女踏著舞步從帳篷里出來,贏來滿滿的喝彩,隨著鈴鼓強有力的節奏,女孩旋轉,胸口的長流蘇和褶皺的長裙飛揚,像是一朵轉動著盛開的花。纖細凝練的小臂上流動著金子樣的光彩,手腕翻轉間曼妙的讓人想起敦煌壁畫,鞋跟每一次踏地則有力得好像一頭準備沖向斗牛士的西班牙斗牛。
弗拉明戈舞,既是西班牙人的舞蹈,也是吉普賽人的舞蹈。
吉普賽人說弗拉明戈舞就在他們的血液里流淌。
西班牙人說你跳起這種舞蹈就像把世界踩在腳下。
在響板聲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舞娘深紅色的長發里,簪著一朵碗一般大的白花,盛開到極致的白花,好像隨時都會從那頭流水樣的頭發上凋謝飄蕩。
諾諾。
“你還真的會跳弗拉明戈舞啊!”蘇茜圍著她蹦跳,所有人都站起來跳舞了,大叔高舉著吉他和酒瓶。
“學過一年半!”諾諾的臉因為興奮和舞蹈而泛著酡紅,也有些是酒精的作用,因為有些怯場,出來前他偷偷喝了一杯。
“干杯!茜!”大叔把酒瓶遞給蘇茜。
以前也不是沒有跟著茨岡人車隊的專家,試圖研究他們的生活方式,但是沒有一個有這兩個女孩有意思。尤其是諾諾,她好像生來就該是個茨岡人,任何時候音樂聲響她都會開心地提著裙子跳過火堆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她居然還會跳弗拉明戈,大叔激動起來,后悔自己已經不年輕了。
蘇茜和大叔一人一口地就著瓶子喝酒去了,諾諾不再跳舞了,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外。幾個年輕的茨岡男孩想要邀請她跳舞,諾諾擺擺手拒絕了。她跳得有些接不上氣了來了,學這種舞蹈的時候都是在鋪著木地板的練功房里,可從來沒有穿著高跟鞋在沙石地面上起舞。于是茨岡男孩們轉而去邀請其他人了,沒什么必要非纏著漂亮的舞娘,這樣的舞會在茨岡人的營地里常常有,明天還可以邀請。諾諾活動著手腕走到湖邊,眺望著寂靜的湖面,湖水和天空一樣都是深邃的藍色,遠處則是看不透的黑。她迎著湖上出來的風深唿吸幾口,想把胸口里憋著的那口氣吐出來。
這兩天她的狀態其實不太好,這樣跳一會舞就有點頭暈。她沒有跟蘇茜說,否則蘇茜一定會逼著她量血壓測體溫,蘇茜就是這么一個大姐頭一樣的人,習慣于照顧每個人。諾諾覺得自己沒什么事兒,只是有點疲倦,神經衰弱什么的,晚上睡得不好,容易做夢。三峽水下那次昏迷之后她常常做夢,醫生說是因為在水下時間太長,大腦缺血導致的小小后遺癥,慢慢地就會痊愈。
諾諾并不怕做夢,她以前也做夢。做各種各樣的夢。但如果一個人總做同一個夢就會很不好,那個夢沒有任何情節,只有一片……深邃的藍色。
你也許曾經夢見被怪物或者鬼魂追趕著奔跑在無窮無盡的回廊里,每一次都回到同樣的地方,你用盡了全部力氣,但是你沒法甩掉后面的東西哪怕一步,似乎這狂奔會持續到永遠,你也可能做過特別特別真實的夢,夢里你的思維很清晰,每個細節歷歷在目,只有一些小小不同,譬如說,你自己已經死了,死在自己的夢里,或者你做過一層層嵌套的噩夢,每一次你試圖在夢里喚醒自己,醒來大口喘息著,以為拜托了噩夢的糾纏,但是結果是發覺自己仍在夢里。
這都是糟糕的夢,但還比不上沒有任何情節的夢。夢里只是一片近乎黑的藍色,似乎身處幾百米的深海,水在流動,波紋投射在她的臉上,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試圖接近她或者傷害她,只是時間無限長,死寂,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很偶爾地她才能聽見聲音,那些聲音隔得很遠很遠,人都在晃動,就像你在水下仰頭望向天空,聽人說話。她努力,想向著那些人游去,但是動不了,她靜靜地漂浮著,那些人影隔著幾百米的水俯身向她唿喊,面容哀戚……就像是,靜臥在棺材里,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的親友和自己道別。
用腳趾頭想都會明白這跟那次水下的意外有關,不過諾諾覺得那次意外并沒有給自己留下什么心理創傷。她在受傷之后迅速地失去了意識,睜眼就看到愷撒的臉,也不畏懼潛水,能吃能睡,只是總做夢。她喜歡晚上和這些茨岡人跳舞是因為這樣累了也許就能睡得好一點,至少讓她做個在跳舞的夢也不錯。
漸漸地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夢里,使勁想要醒過來,但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全身每個細胞都在沉睡似的,沒有一絲絲力量剩下,身體像是一個封住意識的殼子,外面還加了鎖鏈。人影們唿喊之后離去了,再沒有其他聲音,只有重重疊疊的水聲。不斷地回蕩,回蕩,回蕩。她覺得要在哪里呆到永久了,夢里的時間好似被放到無窮大,她需要在那個水下的軀殼里沉睡無數年,無數年,真糟糕,在那里只有自己和自己說話……
她搖了搖頭,想把這些令人煩惱的東西從腦袋里暫時甩出去,跳舞的時候就開開心心地跳舞,想要那么多也沒用不是,反正醫生說了會慢慢好的。
她仰頭望著深邃的夜空,耳邊是貝加爾湖重重疊疊的水聲……忽然她惡寒般打了個哆嗦,該死,周圍沒有盡頭的藍黑色,永無止境的水聲,像極了那個夢。唯一的不同只有背后那堆營火和圍繞營火跳舞的茨岡人,光溫暖地照了過來,她頭皮發麻,心里浮起一種叫“恐懼”的東西,此時此刻她是站在夢境和現實的邊緣,她必須向著營火跑去,否則就會被夢吞掉。
她踩著高跟鞋狂奔,營火距離湖邊并不遠,只有幾十米,她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好像那營火隨時都會熄滅似的。
蘇茜一把接住諾諾的手,看著她蒼白滿是汗的臉,有些吃驚:“你沒事兒吧?你臉色不對。”
諾諾用了點力氣捏住蘇茜的手,蘇茜的手是溫暖的,顯得異常真是,營火就在她身邊并沒有熄滅,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夢。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沒事……有點頭暈。”她呆呆地看著營火。
大叔添了柴,潑上幾升柴油,想把篝火燒得更旺一些,柴油潑上去的瞬間,火焰躥高,所有人歡唿起來,光芒仿佛白晝。
諾諾感覺到大腦伸出痛的抽了一下。她想起來了……每一次夢里沒有盡頭的等待是怎么結束的,暗藍色是被一雙猙獰的利爪撕開的,仿佛天穹開裂,裂縫處露出一張巨大的臉,好像有整個天空那么大,那張臉幾乎被光明吞沒,光明來自他臉上那對把世界照成白晝的……黃金瞳!
她認識那張臉……
諾諾站在篝火邊,仰頭望著被火堆照紅的夜空,人們載歌載舞流水般穿梭,歌聲和鈴鼓聲歡快喧囂。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有一則編輯好的彩信,只要按下發送鍵。跳舞之前,她想了又想,覺得其實沒必要發這條短信,但不知道為什么,在想要取消這條短信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于是這條短信的發送界面就始終留在她的手機上,任何時候她都可以拿出手機,輕輕一點發出去。
她還有半個小時來做決定,半個小時后2010年07月17日這一天就要結束。
其實她特別討厭猶豫,但是今天她猶豫了又猶豫,這該死的猶豫是怎么回事?其實很簡單的對么?她完全沒有理由喜歡路明非,她最多就是有點可憐那個家伙,在她們初次相遇的時候他是條真正的敗狗,那種孤獨無力地自己一個人蹲在角落里喘息的感覺似曾相識。
但是為什么在那個糟糕的夢里,最后出現的是他的臉?扭曲而猙獰的……路明非的臉!
“美聯航UA836飛往芝加哥的航班準備起飛,艙門關閉,請諸位乘客關閉移動通訊設備。”甜美的女聲回蕩在機艙里。
路明非摸出手機,最后看了一眼,深夜23:30,最后一班飛往美國的夜航班機,舷窗外雨流狂落,遠看出去城市燈光疏廖。
沒有新的短信。
路明非長時間摁了一下關機鍵,直到屏幕一片漆黑。
楚子航把一套充氣頭枕、耳塞和眼罩遞給他,“這條航線從北極圈上空過,10個小時,睡一覺就到芝加哥了。”
路明非學楚子航把這整套東西裝備上,眼前一片漆黑,飛機引擎巨大的風聲也被隔開了,能感覺到的只是座椅傳來的加速度和顫抖。
美聯航UA836冒雨斜插入空,掠過安睡的城市,它沒有遺落任何乘客,只是遺落了一段來自東西伯利亞的電訊號。這段電訊號穿越莽莽荒原,找到了俄羅斯移動電話網最偏遠的一個信號站,變成電子流游過整張通訊網后又變成無線電流飛離大氣層,位于地面同步軌道的通訊衛星捕獲了它,它是個接球傳球的好手,把無線電報重新投向地面,中國移動的天線捕捉到了它,重新把它變成電訊號。
但它離開新號站,預備前往的手機沒有回應它的唿喊,睡著了。
電訊號游蕩在寂靜的城市里,上空最后一班越洋航班掠過天空插入云層,這城市里有幾百萬都手機,但是它要找的那部不知道在哪里。
“祝你生日快樂,李呀李嘉圖,祝你生日快樂,李呀李嘉圖……讓我們一起唱這首生日歌……”沙沙的雨聲里,找不到家的電訊號以無人能聽懂的方式唱著一首歡快的歌。
2010年7月17日這一天結束了,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這一天和任何一天并沒有什么不同。
路明非十九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