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合適”的喜歡
黑暗里,楚子航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做他每天睡前的功課,回憶跟那個男人相關的事。開始他想得很多很多,往往要耗費一兩個小時,漸漸地他明白這樣的回憶太凌亂了,就像抓了一把沙子在手里,總會從指縫里滑走一些,又無法辨認出滑走的沙粒到底是哪些。于是他從所有的事情里選了49件事全部的細節,這樣就像手里握著49塊編上號的小石頭,即使不小心掉落了一塊,他也會記得,再把它找回來。就像是富山雅史說的那樣,人的記憶終究是塊靠不住的硬盤,總會忘記這個忘記那個。這樣一遍遍地回憶,把每段回憶都編了號,就像是在破硬盤上給一個老舊的文件夾一個勁兒地做備份。可堪抓住的記憶,就只剩下那么一個文件的東西。
門無聲地開了,走廊的燈光照出一個狹長的扇形,旋即又被關閉的門切去。嬌小的身影走到病床邊,老實不客氣的坐下,到開保溫桶的蓋子,把勺子遞到楚子航手里。
“今天晚了一些。”楚子航說。
“喂,拜托。我有晚自習的!我又不是你家的保姆,給你煮宵夜是敬重你是條好漢,師兄你能說話別這么不客氣行么?”夏彌拍拍手,站了起來轉過身去。
楚子航看著她的背影,夏彌穿了件簡簡單單的白色襯衣,束腰的白色校服裙,黑夜里身影是月光般的瑩白色,纖纖細細。她的步伐輕盈,越來越遠,帶著一股淡淡的氣味也越來越遠。楚子航覺得那股味道很梳洗,就像是很小的時候,他的家還是平房的時候,他在后面齊腰深的草里捉蚱蜢,陽光曬著露水的味道。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那張一切數據都將被抹去的破硬盤——那是他的記憶——的角落里,找到很多年前無意中沒被格式化的一張照片,因為過度曝光而模模煳煳,只有綠色的,纖細的草尖,和女孩瘦瘦的小腿,白色的裙裾。
一瞬間他有點走神,但想不起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
“喂,師兄你今天好像特別有呆感,雖然以前你也呆感十足。”夏彌在門邊忽然轉身,“無論如何你已經挺過第一場聽證會了,如今你在學院里支持率很高哦,勝算很大,不該開心么?可你好像滿肚子心事的樣子。”
楚子航沉默了一會兒,“想起一個朋友的事。”
“什么事情勞少爺您操心了?”夏彌無聲無息地溜回病床邊坐下了,雙手托腮,滿臉“求八卦”的申請,好似她根本不曾離開過那個位子。
他思考了一下,“我有件事……想跟你探討。”
“能不那么學術么?”
“直接地說我那個朋友喜歡的女孩被人求婚了。他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看起來很難過,我就想要找個人問問,女生什么時候、為什么、怎么樣才會喜歡上對方。”
“那個女生很萬人迷么?”夏彌來了興趣。
“是。”楚子航的腦海里,紅發小巫女的影子一閃而過,黑色短裙紅色短風衣,耳邊四葉草的銀墜子閃亮。
“誰跟她求婚?”
“男朋友吧。”
“她男朋友人好么?”
“很好吧,喜歡他的女生不止一兩個。”楚子航腦海中適時地浮現愷撒·加圖索淡金色的頭發在敞篷的布加迪威龍里閃耀,以及圍繞著的白紗長裙少女團。
“帥哥?”
“是啊。”
“有錢?”
“雖然花錢有點大手大腳。”
“花心?”
“不。”
“那還討論個屁!”夏彌聳肩,“一個女生,有男朋友,英俊有錢忠心不二,到了求婚的地步,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你那個朋友就是個燈泡嘛,學長你懂‘燈泡’的意思么?”
“夾在情侶之間發出不和諧光良的人。”楚子航說。
“夠學術,”夏彌捂臉,“不過很準確。女孩有表示過喜歡燈泡么?或者只是燈泡喜歡女孩?”
“只是燈泡喜歡女孩。”
“更沒戲咯。”夏彌懶洋洋地,“我說學長,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無聊的八卦么?這根本就是暗戀嘛,誰沒暗戀過……喂!”夏彌好像挖到寶一樣蹦了起來,蹦到楚子航面漆死死得盯著他的眼睛,“你說的那個衰人不會是你自己吧?不會是你自己在暗戀吧?喂喂!不會吧?”
楚子航扭頭避開她身上那股清涼的、熟悉的氣味,“不是我,是一個不熟的朋友。”
“沒意思。”夏彌就像是個泄氣的皮球,“這種沒前途的感情有什么可討論的,你究竟想問什么嘛?”
楚子航扭頭,看著窗外掩住月光的樅樹,它的影子在夜色里濃黑如墨。他思考了很久,組織語言。
“我猜,只是猜,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見某些人,喜歡上她。有些人在合適的時間里遇到,就像是在春天遇到花開,所以一切都很好,他們會相戀、訂婚、結婚、一起生活。而有的人在錯誤的時間遇到,就像是在冬天,隔著冰看見浮上來換氣的魚,所以只能看著,魚換完氣,沉到水下去,就看不見了,再也沒有后續。但是我們能說在春天遇到花是對的,而在冬天遇到魚是錯的么?在錯誤的時間里遇到,就能克制自己不喜歡那個人么?是不是仍然會用盡了力氣想去接近,想盡辦法掩飾自己,甚至偽裝成另外一條魚。”楚子航輕聲說,其實他已經不想說了,真該死,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在說路明非,而是想到了那個男人。
關于那個男人的一切總像是烙印,在灼燒他腦袋里的什么神經,讓他忍不住戰栗。那張破硬盤上快被消磁的畫面又奔馬一樣蠻橫地向他跑來了,踐踏他而過,那兩間平房外的陽光,漂亮的女人坐在蒸汽水壺的灶臺前面灰頭土臉,孩子騎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滿地爬……還有那杯該死的牛奶,加了一塊方糖,在記憶深處騰著暖和的白汽。
可能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歡完全就是錯的,因為時間錯了,或者身份錯了,于是完全不能給對方很好的生活。
可那種喜歡糾錯了?那什么樣的喜歡又是對的?
必須合適的時間、身份和很好的生活?像老媽和“爸爸”。
那么對的喜歡到底是“喜歡”,還是“時間”、“身份”和“生活”?
“你如果喜歡什么人,就要趕緊說哦,不然她會跑掉。”夏彌認真地削著梨,“有些事,總要說出來才算數嘛。不說出來的話,就會猜來猜去的。猜到最后,就泡湯咯。”夏彌吐吐舌頭,“說起來師兄你哪天生的?”
“六月一號。”
“可你絲毫都不像個雙子,你什么時候生的?”
“晚上十點吧,我媽說的。”
夏彌低頭盤算了一會兒,“難怪,你的上升星座落在巨蟹,你的星盤里有四顆星落在巨蟹座,你是個偽雙子,其實是個巨蟹座。”
“巨蟹座?”楚子航第一次聽說“星盤”這種東西。
“對,是死巨蟹座。”
“為什么是死……巨蟹座?”
“因為巨蟹座就是你這樣的,肉肉的,心事特別多,敏感,心比嘴快一萬倍,你等他說話,等到睡著了他還在醞釀,而切死要面子,如果他覺得面子受了一點損傷,他就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了,寧愿自己憋著。”夏彌頭頭是道地,“所以是死巨蟹座。”
“哦。”楚子航不知道如何回答,不過聽起來……倒是有點像他。
“喂,師兄,你不覺得我特別了解你么?”夏彌一臉賊賊地笑。
“哦,是么?”楚子航忽然意識到確實如此,但他和夏彌之間的溝通,似乎沒有多到讓她看出來自己其實個“死巨蟹座”的地步。
夏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你從一開始就忘記了吧?我們以前是同學啊,仕蘭中學。”
楚子航一怔。確實他不記得了,仕蘭中學有很多漂亮女生,他能記得的屈指可數,柳淼淼還是因為被班上男生提得太多他才記住了。是么?在那個人流熙熙攘攘的仕蘭中學里,操場上男生在打籃球,女生們聚在一起翻時尚雜志,他在午后溫暖的陽光下曬太陽,而曾經有那么個將要轉校走的師妹曾在遠處看過他幾眼。
夏彌?好陌生的名字,只覺得有種……異乎尋常的熟悉。
“你在冰面上看到魚浮上來換氣,明年冬天如果你還等在那里,還是會看到魚浮上來換氣。再相見的時候你就可以帶一把冰鎬了,把冰面砸開把魚撈上來回家做魚湯喝!這就是后續。”夏彌站起來,瞇眼,“嘿!”
她好像是懶得解釋什么了,雙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蹦地出門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