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平安傳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mk2258 2012-10-23 21:15:4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1 249884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8 23:28
第五十章 花間會

    前陣子還下過幾天綿綿細雨,這段日子卻是晴天多,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所謂陽氣就是這種暖烘烘的感覺麼?早起早睡的作息、喧囂的市井、煥發生機的花草樹木,讓人幾乎忘記了陽光下的陰影,精神很好。

    謝雋忙著他年前就開始籌劃的商業運作,已將活動定名為「花間會」,張寧問及公事,他只道一切都安排下去了,有情況會及時向張寧稟報。

    蘇公子及其他三大才子陸續遊歷來了揚州,就住在保揚湖那邊,行蹤好像很低調,從未在公眾場合露面。不過這幫人少不得到那幾個名妓「知音」的閨房裡私下裡聽小曲、談風月。所以住址及一切信息都避不過謝雋的耳目,很快就掌握了個真切。

    之前張寧就答應了謝雋的,事到臨頭自然不能食言,便去拜訪了蘇公子,提出謝雋的邀請。本身就是風花雪月的聚會,和才子們的愛好並不衝突,加上熟人的情面,蘇公子果然答應了。言談之間再次提及楊公(楊士奇),想來蘇公子對什麼名不見經傳的青樓藝妓興趣不大,這回多半是看在張寧和楊士奇的關係上。

    一直到二月末,謝雋手下那幫探子沒有任何有價值的進展。碧園的花間會日期臨近了,張寧百無聊賴,自然也要親臨現場去參加的,看看美女歌舞也不是什麼壞事。

    「地方在碧園第二進的園子雅間裡,人數也就十幾二十個,除了幾個名士,到場都是保揚湖的巨商才子……哦?弄在大廳裡自然熱鬧有人氣,但是譜就低了。」謝雋滿口說的都是賺錢的事,已經有兩三天隻字不提什麼暗查之類的事了,「要得就是高調子,只有有身份的人能參加,其它人只能在大廳裡隱隱聽到一點絲竹之音和唱腔,著急也沒用,著急可以找人打聽誰勝出嘛……變成茶間話題就更好了,滿城都議論此事那得是什麼景象?」

    張寧見他如此上心,飲茶間就隨口附和道:「畢竟是風花雪月的遊戲之名,咱們私自定個揚州花魁應該不會被人扣什麼帽子吧?」

    「揚州城裡幹這行的,誰沒事找咱們的麻煩?」謝雋瞪眼道,「再說江浙四大才子及揚州巨富定的花魁,連點份量都沒有?」

    張寧笑道:「恆用淡定一點,一定可以馬到功成的。」他想了想又問:「你說給蘇公子等人『潤筆費』,先把銀子給了會不會更靠譜?」

    謝雋搖頭道:「萬萬不可如此,這幫才子都是文人,和純粹的商賈又不同,和窯子裡的名妓倒有幾分脾性相投,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事後給錢是感謝,事前給錢他還覺得收了掉身價。」

    「恆用這是把我也一起罵了。」張寧玩笑道。

    謝雋這才意識到張寧是科舉出來做官的人,正兒八經的文官,忙伸出巴掌在自己臉上拍了兩下:「口誤,我自己扇自己。」

    五大三粗的一個漢子做這麼個動作看起來十分滑稽,謝老表這陣子真是太入迷了。張寧笑呵呵拉住他:「罷了罷了。」

    這時進來個半老徐娘,將一份拜帖遞上來道:「咱們這花間會還沒開,名聲已經傳出去了,這裡有個女子送來帖子,想到時候也能在才子們面前唱一曲。」

    「顧春寒?什麼來頭?」謝雋看了一眼帖子。

    婦人道:「打聽了一下,說是住在保揚湖畔,出身青樓,後來被揚州一個姓王的茶商買了做妾。茶商長在外跑船進貨,她一個人獨守空房太久了,想出來走走,正巧聽說咱們碧園的花間會挺有興趣的。」

    張寧隨口道:「聽著好像香山居士的《琵琶行》一般。」

    「一個過氣的青樓女子,又不知嫁給商賈多久沒持聲色這行了,就怕她到時候丟人現眼。」謝雋道。

    婦人道:「丟人現眼倒不怕,只要別把咱們園子的苗姑娘比下去就好。」

    謝雋「吃」地從嘴裡不屑地發出一個聲音:「你道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隨地都遇得到一個?就算長得好那也只是最基本的,還得才藝雙絕,符合這一切條件的偌大的揚州城人口百萬能挑出幾個來?這樣,你派人去送請帖,如果打聽到的情況屬實,也確實能唱能彈,那便把請帖送她。有一兩個外頭的人進來做綠葉陪襯正好,也免得咱們捧人的痕跡太明顯。」

    「是。」婦人應聲而出。

    謝雋轉頭對張寧說道:「咱們最終捧的人是苗歌姑娘,可陪襯的也不能太差,最後苗歌姑娘出場作為壓軸戲驚豔四座,嘖嘖,名聲鶴起。」

    張寧點頭稱是:「關鍵還是讓苗歌姑娘好好準備,只有她拿出真材實料來,真讓蘇公子讚賞了,我以後和他應酬見面也好說話。」

    「放心好了,揚州城的名家都請來指點過。」

    ……

    三月初一風和日麗,百花盛開的季節,陽光下吹著暖風,碧園的大門口掛上一副紅綢橫幅,上書:揚州花間會。兩旁的豎幅上又大肆寫著江浙四大才子、雅士名流赴會共評花中之魁云云。

    確實就算是在江浙富庶之地平常也難得見到絕色美人,偶爾能見到鄰家漂亮小娘子便挺養眼了,大美女譜大不時興拋頭露面,連做妓|女的名妓都儘量避免露面,別說良家大閨秀。人們都衝著飽眼福來的,一時客如潮水,熱鬧勁確實不得了。

    可是興沖沖的看客們幾乎是什麼也看不到,只能看看滿眼擁擠的人群湊湊熱鬧,不過興頭卻不減。就好比五一國慶假期,大群人湧向各種有名氣的風景區,結果滿眼密密麻麻的人,擠得一身臭汗,卻照樣興致勃勃,圖得就是個興致,至於能看到什麼反而不重要。

    聽說有雅士名流,但人也見不著,人家都是走後門安安靜靜進去的。

    一二十個人陸續到場,謝雋卻暫時不來,今天才子佳人們是主角,他只是幕後、避免「喧賓奪主」。張寧進了雅間一看,有些鬍鬚都花白了卻一臉神情自若;相比之下,十幾二十出頭特別年輕的一個都不見,想來真正有財有勢的「才子」卻不是紈袴小子,太年輕了就算家勢再好多半也要受管束,沒有父母鼓勵自家年輕兒子到這種「花間」流連的主,只有翅膀硬了才能驕|奢|淫|逸。

    如許眾人,張寧只認得蘇公子一個人,遂上前見禮多說了兩句,別的人都完全是不認識能說什麼。只見才子蘇良臣今天穿了一身月白長布袍,還是那般樸素全身不見富貴之氣,但知情的卻曉得此人家裡時富商大地主、家產巨萬,果然有時候人確不可貌相。

    蘇良臣好像和到場的人都認識,談笑風生之餘也未冷落張寧,專門引薦:「蘇某的好友張平安,平安是公門中人。」

    張寧便作揖報以善意結交的笑容:「幸會幸會。」

    蘇良臣只提了一句公門中人,不多說官職什麼的,卻是恰到好處,風流之地談什麼官職高低就無趣了。況且在此時,有公職的人在妓|女中廝混又不是什麼光彩事,如果趕上國朝嚴令的時候,官員狎|妓被查到是會丟官罷爵的……當然非常時候大夥也不是就潔身自好了,一般不找妓|女,而找男人走旱道,因為律令沒說不準玩男的。

    聽了蘇良臣的介紹,一個老表頓時玩笑道:「對了青山兄,聽說你去年捐了個監生功名,還封了個官,什麼官來著?」

    一個中年人擺擺手道:「不提也罷,掛個虛銜而已,捐個功名有官身,平常走動少很多麻煩,你又不是不知道。」

    眾人遂三三兩兩找位置入座,蘇公子這邊坐的人最多,不想這個蘇公子平常看起來低調淡泊,人脈挺好的。不一會兒一群打扮得如同宮女一般靚麗的丫頭端茶送水上來,還擺上了文房用具,小娘在旁磨墨侍候著。

    一時房中充滿了好聞的茶香、墨香,好好一場狎|妓的鬧劇,生生被弄得充滿了各種風雅。又有那檯子上的竹簾低垂,雕窗朱漆,宮燈盞盞,一派古色古香的韻味兒。

    美人們還沒上場,這邊人們已興致勃勃地提筆試寫,無論是有財的還是有才的,都準備著寫首詩吟詠一番。

    張寧想著謝雋為了這事費了不少心,就替他問問蘇良臣的口風:「今天這花間會,蘇公子覺著佈置得何如?」

    蘇良臣抿了一口茶,點頭淡然道:「茶水確有幾分工夫。」

    聽著這話只說茶水,好像在說:好好一個茶園子,做茶生意就行了,別亂湊什麼音樂界。不過張寧倒是有點期待苗歌的表演,還沒聽她唱過,但聲音是很不錯的。

    「也許其中會有驚喜。」張寧道。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8 23:29
第五十一章 滿園春色

    滿園春色,待得美貌的佳人們上台來獻藝時,春色就更濃了。

    紅妝素影都叫人賞心悅目,檯子後面的竹簾縫隙裡不知怎地探進來了一條綠油油的竹枝,好似草木也動了心、要探進來窺視,有似綠葉襯著一朵朵嬌豔的紅顏。

    或小唱俚曲教人神清氣爽,或濃妝豔裳翩翩起舞,或霓裳水袖、衣袂飛揚如同仙女下凡。張寧看得目不暇接,把煩惱都暫時忘卻乾淨了,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美女彷彿特別得自然之愛,個個生得如花似玉,總之是美好的。如果說張寧對歌舞比較外行看不出好歹,那其他人都是常常出入花叢的富商才子,他們也看得如痴如醉,就不能怪張寧外行了。

    獨有蘇公子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頭都不抬一下,一臉了無生趣的表情,好像那些婉轉動聽的歌喉比鋸木頭的聲音還難聽?

    張寧心道:這老表怕不是因為內行,根本就是在裝|比嘛。

    正上來一個臉蛋身段無一不佳的美人,穿得一身拽地長裙,眼睛向大夥兒一看頓時顧盼生輝,說不出得勾人,絲竹之聲漸行漸起,款款舞步韻味十足。算了,不管那蘇老表了,還是安心欣賞好戲罷。

    這還不是壓軸戲,按照謝雋的安排,她們都是陪襯。張寧越來越期待苗歌姑娘的表演。

    這一曲舞罷,底下的老表們紛紛提筆奮筆疾書。然後相互傳閱評頭論足,最後挑出一首詩來當眾朗聲念出來,讚美之詞溢於言表。這首詩還得拿到外面去,先報出姑娘的芳名,然後對不能入席的客人們再念一遍。人們見不著芳姿,只能從寫意般的詩句中去幻想美女的姿態相貌,卻也是興高采烈。

    一場接一場如同走馬觀花,來不及細品。剛剛還覺得那姑娘的舞跳得好,沒一會念詞的又朗聲道:「下一位,顧春寒。」又有新的要上台了。

    顧春寒,張寧想起來是頭幾天和謝雋一起聽到過的人,什麼茶商賣茶去、門前鞍馬稀,然後過來湊熱鬧的。

    不料一襲白裙輕描淡寫地吹拂到台上時,張寧就傻眼了。

    倒不是因為那娘們長得多麼驚豔,實際上那娘們臉上掛著一張白紙板面具,只露了兩個眼睛,面具上的嘴還是畫上去的,根本看不見容貌;他愣在那裡是因為這娘們不是別人,正是方泠!

    哪怕看不見容貌,只看她的身影,看她的走路的動作姿勢,絕對錯不了。她全身每一寸肌膚都被張寧品遍了的,張寧的印象太深,根本不會看錯。

    問題是她跑到碧園來作甚,桃花山莊那幫人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還猜不出碧園是什麼地方?難道派來的聯絡人就是方泠?可也該低調點,一來就跑到花間會這種地方……還什麼顧春寒,什麼茶商小妾,真夠會編的。

    「這小娘子怎麼戴著面具?」一個老表立時就抱怨了一聲。

    旁邊站著碧園的人,忙陪著笑臉解釋道:「這位顧姑娘是別人房裡的妾,想展示才藝又不覺得不太好,所以乾脆遮著臉,貴客們原諒則個。」

    大夥一聽尚合情理,也不是那市井潑皮會為屁大點事糾纏不休。

    方泠的眼神裡尚有一些羞澀,那眼神比剛才那些大方表演的歌妓含蓄多了,連張寧都覺得她以前不像是青樓女子。她拿眼睛在座位上輕輕掃過,總算尋見了張寧的位置,微作停頓不露痕跡。

    張寧只好呆坐著看,只見她穿著一身素裙,連刺繡邊幅都沒有,如同那天第一次纏綿的打扮,手裡拿著一把小扇子。不過今天她的頭髮上插著一朵小黃花,宛若內斂含蓄的修飾點綴;張寧很快瞧出來那花兒是迎春花,忽然就想起除夕晚上看煙花時提及過迎春花。

    一個小小的細節,叫張寧心裡百感交集,有些暖暖的又有些傷情。

    這時角落裡的樂工敲起板子打出節奏,馬上絲竹之聲就響起,方泠的步子款款踏著節奏點,溫柔地緩緩展開扇子,「華發……斑……斑……韶……光……荏苒……」

    張寧聽得這熟悉的腔調,心裡頭頓時竟然酸酸的;她的聲音明明帶著羞澀的喜悅,嬌媚婉轉的聲調帶著說不盡道不完的千種萬種柔情,為什麼偏偏讓張寧心頭一陣難受?

    蘇良臣卻立刻抬起頭來,一臉詫異,手裡的茶杯竟舉在半中顧不上飲又忘記了放下。

    ……雙親幸喜平安。慶此良辰,人人對景歡顏。畫堂中寶篆香銷,玉盞內流霞光泛……

    她唱得是喜悅的詞和調,如同那春風,吹得萬物都煥發了生機,世間充滿了愛與美。一唱三歎,那日張寧沒顧得上太仔細地品,今日重入耳中,終於感受到了她的腔調中包含的情意,如痴如夢如重返天真。

    原來張寧以為她只是隨口唱唱,今番見識了前面的歌舞,方知她的步調手勢和氣質感覺都拿捏得十分到位,將那種古典含蓄的柔美演繹到了極致。

    「這……這是何處請來的名史?」蘇良臣竟然說話結巴起來。

    別瞧這傢伙形象極為普通,畢竟是有「曲中謫仙」美譽的才子,再怎麼著也有幾分造詣吧。張寧見他失態,心下感嘆果然市井角落可能暗藏高人,這也是世道所逼,方泠有才又如何,能考科舉嗎?她連做個普通人都是奢望。上回……確實有暴殄天物之嫌啊。

    張寧沒理會蘇良臣,猶自微微搖頭晃腦地一臉享受的樣子品著那美好的聲音,那美妙的姿態。

    她就只唱了一段,因為此時的戲曲節奏很慢,一曲的時間也不是很短,差不多行了。她的身姿清雅溫柔,唱罷正待要走,蘇良臣忽然站了起來,喊道:「誒……」

    方泠遂輕輕轉身過來,問道:「蘇公子有什麼話要說?」

    周圍的好友見狀紛紛附和道:「這下子,蘇老三有話要評哪!」

    這麼一起鬨,蘇良臣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抱拳一禮,想了想嘆道:「十年後,空音亦應在耳。」

    出自曲謫仙這麼高的評價,她肯定要火了,可方泠只是淺淺地笑了笑,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卻拿眼睛頗有些期待地看著坐在蘇良臣旁邊的張寧。

    張寧不想讓她失望,便緩緩吟道:「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憑君語向遊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

    這首白居易的詩寫的是迎春花,正如她頭髮上的那朵小花,而且詩中有「春寒」二字,又暗指她新取的名字「顧春寒」。張寧這首詩沒有讓人們有什麼反響,他的聲音不大別人根本就無視了,可能一則因為他沒名氣、二則這首詩和蘇公子那「十年後,空音亦應在耳」極高讚詞比起來就稀疏平常沒有什麼亮點,所以大家都不以為意。

    只有方泠報以會心的一笑,四目一瞬間的交匯,一切都在不言中。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27
第五十二章 垂柳深深

    碧園辦的花間會在一個特定的圈子裡一時間成了談資,人們言語之間自然離不開顧春寒這個名字,同時又是一個被蘇良臣捧紅的人。可惜那顧春寒已經變成別人家的房中人,連長什麼樣都沒人知道;不過越是添上點神秘不可知的東西,大夥兒反是越說得起勁了。

    而出資籌辦花間會的謝雋此時正是惱怒非常,本是碧園紅花的苗歌姑娘,現在成了綠葉,白白便宜了外人。昨日那顧春寒一曲驚動四座,水準幾乎是登峰造極,苗歌最後出場也是實力懸殊實在無力挽回局面。

    那個負責派人送請帖的婦人被謝雋先臭罵了一頓,接著還不知要怎麼懲罰。張寧卻在一旁看得好笑,心說給人送請帖是謝老表自己拍得板,決策失誤怪誰來著?

    「恆用,事已至此你也別太氣了,其實碧園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興許出了意外比沒出意外對碧園更有利。」張寧隨口勸道,「那顧春寒不是從碧園辦的花間會出名的麼?瞧這風頭可能比讓苗歌姑娘奪魁更多驚豔。雖說顧春寒是外人,可她不再幹風塵這行,也不存在成為碧園的競爭對手。」

    張寧畢竟是官,是他的上司,謝雋也只好點頭道:「先生說得也不錯。」

    倆人遂坐下來喝茶聽茶間外頭唱曲,一時相顧無言,各想各的事。外頭那歌妓唱得正是昨天驚豔四座的「華發斑斑韶光荏苒雙親幸喜平安」,唱得自然沒有方泠好,火候差遠了,但是本來不是很喜歡戲曲的張寧此時也聽得是津津有味,大約這就是愛屋及烏罷。

    「如果可以向那個茶商把顧春寒買回來,那就太好了,活生生一顆搖錢樹……」謝雋沒頭沒腦地冒出兩句,「估計他不會願意,得想想其它辦法。」

    其它辦法,無法強取豪奪嘛。碧園是多少有點背景,逼迫個良民估計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那方泠背後是桃花山莊,本身就是一群摸不著影兒的亡命徒,你去逼他們?

    張寧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下面還沒有進展?」

    謝雋隨口道:「收羅了不少地方私鹽幫伙的消息,人也設法混進這行了,一般的私鹽販子咱們無須過問,暫時還沒有可疑的人眾出現。」

    張寧遂沉默下來,閉眼彷彿在聽戲。

    他又想起方泠昨天的事,不知她為什麼要來參加一個和她沒什麼關係了的聚會。以他的琢磨,大約應該有兩層原因:第一,是方泠自己的主張,她脫離了富樂院出來表演一場,可能是一種想證明自己價值的心理;在富樂院時因為身份的關係,不可能得到太高的待遇,教坊司不准她改名就是要她受盡侮辱,而不是得到人們的讚譽肯定。她想證明自己就算是妓也不是那種光靠色相的低級妓|女。這種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人家從小就學那麼多東西,到頭來得不到承認是什麼滋味?就好比讀書士子,寒窗十載苦讀經書,誰都希望金榜題名讓自己的努力得到認可。

    第二,如果桃花山莊讓她來揚州確實是作為聯絡人,那麼她悄悄地和人聯絡反而更有風險。偌大的揚州她倒是好隱藏身份,只不過她要聯繫的人容易反過來暴露她,就比如張寧,毫無理由偷偷摸摸地去見一個人,被人摸到行蹤了就太可疑。而她有了名妓身份就不同了,想見她的人多得是,張寧去見她也沒什麼奇怪的。

    不過第二個理由張寧覺得有利也有害,她畢竟不是普通名妓,一出名更大的幾率被人認出真實身份來。

    張寧起身要走,又語重心長地對謝雋說道:「恆用,我得提醒你一句,隨時和下面的人保持聯絡,別誤了正事。否則上頭怪罪下來,一句話就把碧園收回去,你怎麼經營都是白搭。」

    「是,誤不了事的。」謝雋忙正色道。

    張寧從碧園出來,如同閒得喝茶的茶客一般模樣,正打算回住處。實際上他確實是閒得很,不是沒有事,是事不知從何作手,極度懷疑謝雋手下那幫人是不是酒囊飯袋。

    他有種奇怪的心理,明明查獲桃花山莊之後自己將面臨更大的風險,偏偏期盼著早日能面對。畢竟一個隱患掛在心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事發、確實不是個滋味。

    剛出碧園,正遇到蘇良臣,他見著張寧就急忙把馬韁遞給跟班,上來就作禮。張寧故作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蘇公子怎麼有空到這邊閒逛?」

    蘇良臣嘆道:「很想再見顧春寒一面,可是別人閉門謝客,連我蘇某人的帖子也不管用了。」

    那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張寧不動聲色道:「那顧姑娘是別人家的妻妾,不會那小樓中的女史,也許不見人只是因為避嫌。除非有她夫君在場,不然怎生好單獨見你?」

    「平安先生言之有理。」蘇良臣道,「只是我不認識她家夫君,人也找不著,想結交而不得。」

    張寧不禁笑道:「你還想先結交她家丈夫,然後怎麼著?」

    蘇良臣正色道:「如果能先結交她夫君,那便最好了。我又沒有輕薄之心,只是她那唱腔世上無二,我想改南戲的調子,就是找不到靈性……況且她就是個妾,若是夫君的好友,作陪談論一二又有何不可?」

    張寧道:「蘇公子說得也是,不過我愛莫能助啊,你去碧園問問謝老闆,看他有什麼法子沒有?」

    「他能有什麼法子?」蘇良臣道,「你們內定的花魁不是苗歌姑娘麼,不僅是咱們,就是他也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要說昨天的事真是沒辦法,高下立判實情明擺著,蘇某人不能指鹿為馬……咦,平安先生若是登門拜訪,說不定見得著人。」

    張寧笑道:「您開玩笑吧?蘇公子都見不到,我算哪門子名士?」

    蘇良臣搖頭道:「顧春寒絕非那世俗之人,我這名頭在別處煙花之地被奉為上賓,在真性情的人面前連狗屁也不是。」

    張寧聽他爆出粗口,一時愕然。

    「昨日顧春寒看平安的眼神與別人不同,這倒罷了,興許是我看走眼。」蘇良臣沉吟道,「不過你的那首詩確實是合了她的心意。香山居士的那首詩寫的迎春花,後來我回去一回想才頓悟顧春寒頭上的小黃花正是迎春花,平安先生真是心細,蘇某自嘆不如;又有『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句中有她的名字,我覺著她取名就是衝著迎春花去的,您是一語道出玄機,能不得她刮目相看?」

    「好像有點道理。」張寧裝傻道,「昨日我確是發現她戴得是迎春花,一時興起就想起了那首寫迎春花的詩句,只是後面蘇公子說的那些深意我真沒細想,湊巧。」

    他一面說,一面琢磨:被蘇公子慫恿去見「顧春寒」,那更沒什麼可疑之處了,完全就是水到渠成。他想罷便說:「若蘇公子是認真的,我自然可以去試試。羅兄和咱們倆都是好友,這點事我怎好拒絕?」

    蘇良臣面上一喜,當街打躬作揖拜了拜:「先謝平安先生,確是幫了大忙。」

    張寧一臉笑容,急忙客套著對拜。又想起在南京的畫舫上蘇良臣大約因為沒法做官而落寞,現在看他這副迷勁,讓他去做官恐怕才是錯誤的道路;就像李白前後做過朝廷文官和軍閥幕僚,幹出什麼政績來了,好生寫詩比一般的大員影響力大得多。

    蘇良臣迫不及待,二話不說就拉張寧上船,現在就去保揚湖找顧春寒。張寧趁機說道:「眼看要吃午飯了,要不下午去罷。」

    「我請我請。」蘇良臣爽快地說。

    無論什麼時候,混吃混喝是張寧所好也。

    這下好了,本來方泠的住處他還得想辦法打聽才知道,有蘇良臣帶路,連打聽的事都省了,真是一個毫無破綻水到渠成的見面藉口。

    沿北城河而上,保揚湖湖畔的富貴景象張寧是見識過的。但方泠好像沒有住在湖邊,他們在一個碼頭下船後又步行了好長一段路。在那垂柳深深,石徑通幽之處,只見一處青瓦白牆的小院落,真是一個僻靜之所。

    敲門拜見,一個小丫頭打開角門就說:「我家不見客,你們別來了,叫人看見免不得閒言碎語。」

    蘇良臣忙道:「我們是你們主人的熟人,小姑娘先通報一聲吧。」

    又等了好一會兒,房門打開小丫頭說道:「夫人只見年輕的那位。」

    張寧抬頭看時,只見一扇窗前素影一晃,蘇良臣也急忙抬頭看。張寧轉頭對蘇良臣道:「這道如何是好?」

    「意料之中。」蘇良臣不以為意道,「平安先進去見面,混個面熟,以後才好引薦。」

    「那只好如此了。」張寧微笑道。明明他蘇公子是名滿江浙的才子,現在卻被分別對待,只能呆在門外……

    張寧提起長袍跨進門檻,又回頭道:「要不蘇公子今天先回去,引薦也急於一時,欲速而不達。」蘇良臣道:「也好,改日再登門造訪。」

    院子很小,也很幽靜,種著一叢湘竹,幾顆翠柳。只是房屋修得不怎麼端正,很隨意的幾間房分作兩排交在一處,外頭用圍牆圍著,大約本來只是什麼人家出來踏青暫住的別院。

    「主人就在屋裡恭候,先生請吧。」小姑娘脆生生地說。她也許並不清楚服侍的人是什麼人。

    房門虛掩,張寧走到門前忽然想起古代有個和尚在糾結「推」還是「敲」,他直接推門而入。剛進去,身上一重,頓時溫軟滿懷,一個聲音柔聲道,「兩個多月不見你,好像隔了兩年一般。」

    張寧道:「你家相公不在啊?」

    「人家好好和你正經說話呢……」方泠用撒嬌般的口氣說,「你怎麼還帶了個人來?」

    張寧摟住她的腰,說道:「那個蘇公子,你見過的。他想結交你的相公,然後好教你唱戲。」

    「什麼酥公子、脆公子,全都一副招人厭煩的嘴臉。」方泠柔聲道,「他要結交我的相公,不是一起來的嗎,還要怎麼結交?」

    張寧心頭微微一陣難受:「我倒是想娶你……」納妓為妻官就別當了,其實不當官了也沒什麼好捨不得的,他並不是個太功利的人,只是羅幺娘也不是個壞人……他好像看見一雙又氣又傷心的眼睛:你這麼快就變心了?

    或許談不上變心,羅幺娘挺好的,對她何曾變過?

    「算了吧。」方泠幽幽嘆了一口氣,「你還是娶楊士奇的女兒,不是和你同患難過麼,又門當戶對。」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28
第五十三章 按部就班另闢蹊徑

    所謂小別勝嘗鮮,張寧二個多月沒見方泠,此時方泠在他的懷裡膩歪著撒嬌鬧點小彆扭,溫|軟滿懷、清香撲鼻,他少不得滿嘴甜言蜜語哄她高興,那些兩個人之間的話要是被第三個人聽見了估計肉麻得要起雞皮。然後就迫不及待地云雨了一番,直到房間裡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二人都疲憊得連話也懶得了這才消停下來。張寧靠在枕頭上休息,方泠則軟軟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被子只搭在她的翹|臀上,裸露的後背滑滑一片儘是細汗。絲的、綢的、布的衣裳從床上到地板上,凌亂一片。

    一股倦意襲上張寧的心頭、讓情|欲微微消退,騰云駕霧之後煩惱又漸漸回來了。也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煩惱,張寧也不例外。

    他把手掌放到方泠背上的肌膚輕輕撫摸,輕輕喚了一聲,方泠「嗯」地嬌滴滴應一聲,懶懶的動也不動一下。

    「你去找桃花仙子後,見沒見過莊主彭天恆,知道他在哪裡麼?」張寧問道。

    方泠道:「沒見過,更不知道他在哪裡。讓我到揚州來是彭莊主的意思,而他又知道你我的關係說不清道不明,怎麼會讓我知道他在哪裡,多少也會防著我的。」

    「桃花仙子一定知道。」

    方泠柔柔地說道:「彭莊主肯定事先就給她打過招呼了,我也不便問的,既然我和桃花仙子好,怎麼能為難她呢?」

    張寧點點頭,又隨口道:「若是你知道彭莊主在哪裡,你會告訴我麼?」

    「你想我怎麼回答?」方泠輕輕翻過身來,笑眯眯地看著他,他只見眼前美妙的風景,刺激得他好像又有了力氣。

    他的喉嚨微微動了動,但表情依然保持著溫和:「你怎麼想的就怎麼答吧。」

    方泠含情脈脈地說:「還用問嗎,當然會告訴你,只要你想知道。」

    或許是她的口氣太肯定太毫不猶豫了,張寧一時半會倒覺得真真假假的……畢竟她是遺臣之後,立場肯定不是站在當今朝廷這邊,彭莊主那幫人才是她的同夥,這麼容易就出賣彭天恆?

    張寧也不說什麼,只是微笑著點點頭。方泠見狀伸出玉臂摟住他的脖子,柔聲道:「你要什麼,我何曾沒依你?你不信我說的?」

    「我又何曾不信過你?」張寧說罷便釋然了。

    他心裡其實很明白:現在這僵局,探子們一無所獲,如果想要找出彭天恆的人做了斷,唯一的通道就是方泠。因為她是聯絡人,只要派人監視她就有可能順藤摸出很多瓜來。但是張寧不能那麼做,首先他手裡沒有幹這行有經驗又完全值得信任的人,只能調採訪使的密探來幹這事,如此一來方泠就被這邊的人盯上了,方泠成了嫌疑人,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其次,他過不了自己那關,有些事肯定幹不出來的,比如利用方泠。

    要是換作胡部堂處於自己現在的位置,他會怎麼做?

    每當處理事情遇到困難時,張寧總是無意間想起胡瀅,大約是因為這個前輩辦事的效果是張寧親眼見識過的,張寧對胡部堂的印象很複雜,有不齒、卻又帶著一些敬仰,因為胡瀅穩在那個位置是有能力的人。

    張寧回想了好一會兒,心道:胡部堂表現出來的功力其實有兩點,沒有婦人之仁的鐵石心腸只是其中之一,他還有一點很讓人敬佩,很沉得住氣。

    ……這段日子他便不再到處亂跑,幾乎天天都在城北的住處過夜,白天也偶爾去一趟碧園,總之謝雋想找到他很容易,住處就是謝雋給安排的。

    南邊的春天好像很短暫,還沒過多久已感受到落花的晚春和夏的氣息,綠肥紅瘦、當花草樹木鬱鬱蔥蔥葉子繁茂之時,衣服也越穿越薄,難免就覺得夏天快要到了。特別是晴天,在大街上走一遭身上出一層汗,恍惚就是熱天。

    張寧看起來非常清閒,經常消遣的地方就是碧園,因為這裡不用給錢嘛。

    坐在上等的茶間裡,喝著好茶,聽聽美女唱曲,和熟人閒聊、下棋,這一切都是免費的。張寧一來,謝雋只要在碧園裡沒出去,通常都會來陪坐一會兒,上下級關係相處還算融洽。

    和往常一樣,張寧來到茶間坐下聽曲,隨口問了沏茶的姑娘一句謝老闆在不在,聽說在園子裡,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過來了。果然不出所料,謝雋來了,一起的還有那個高瘦的詹老表。謝雋一進來就吩咐人不讓外人進來,急著對張寧說道:「好消息,有進展了!」

    「坐下來說。」張寧忙招呼道,情知謝雋說的是正事。

    謝雋從懷裡拿出一疊紙,又從袖袋裡額外掏出一個信封來,一面放在茶几上推了推,一面說道:「這一紮是近兩個月下面的人蒐集的私鹽幫眾名目。私鹽這一行人員複雜,有的是散戶,不論老少男婦背負筐提,在城鄉村鎮沿途擺賣偷偷摸摸小打小鬧,這類人咱們沒管;還有的就是成幫結夥,有貨源、有路線、有集散路子,明目張膽者聚眾持械而行,一般的巡檢碰見寡不敵眾,不僅不敢去盤問反而要狼狽避開,除非成隊官兵不能拿下。這些幫眾咱們大致都查實記錄在卷。」

    見張寧首先拿起那個信封扯開來看,謝雋便又道:「按照大人年初的佈置,重點盯住近來新開始活動的可疑幫眾。而這份稟報正是儀真縣的小隊頭目報上來的消息,有一夥人突然開始活動,而且行事非常熟練,甚是可疑。他們首先散開人,在各地鹽場向鹽戶私購散鹽,鹽戶誘於利益,冒險將私藏的鹽悄悄低價售賣給前來收購的幫眾;然後他們將從各地買來的散鹽集中到一起,動輒上百引(一引四百斤)聚眾百餘人馬持刀兵箭弩晝伏夜出,向湖廣方向販運。這幫人此前並沒有動靜,忽然活動起來,又不像是外地遷來的,否則短期連地皮都摸不熟,如何能如此熟練。所以我認為他們的嫌疑極大,一收到稟報就趕緊過來了。」

    張寧點點頭,完全贊同謝雋的判斷,進入視線的這幫人絕非外地人,如果初來乍到就干大筆買賣,一則地頭不熟不好摸到路子、二則容易和地頭蛇發生衝突;第二個疑點是他們之前為什麼恰恰就停止了活動?

    除了謝雋的分析,張寧從低點上更加入了自己的直覺,儀真縣,正是桃花山莊以前活動的地盤。如同前面的判斷,桃花仙子幫眾換地方幹這事諸多不便,反而更容易出紕漏,所以鋌而走險在原來的地盤上開始活動不是不可能。

    「給稟報消息的小隊頭目及以下所有人記功賞錢,咱們不能光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張寧道。

    謝雋點頭道:「您放心,咱們這行有規矩的,謝某不會壞了規矩。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

    「首先不能打草驚蛇,其次要設法找人混進去。」這個思路張寧之前就想好了的,所以此時毫不猶豫地說出來,「桃花山莊的普通幫眾觸及的只能是販賣私鹽層面,咱們亂抓人沒什麼用,打擊私鹽又不是我們幹的活。關鍵是抓到內部知情的人,抓住彭天恆本人就更好了。」

    「大人所言極是。」謝雋嘆了口氣道,「看來這是一件很費時日的事。」

    「何出此言?」張寧皺眉道。

    謝雋道:「桃花山莊在以前一直處於咱們的掌控之外,現在要混進去一切都要從零開始,特別要混上可以獲知有價值消息的位置,要先獲得賊眾的信任還要有點資歷,沒有時日積攢幾無可能。」

    「凡事都不一定是絕對的,咱們要拋棄死板的按部就班的辦法,另闢蹊徑。」張寧淡定地說道。

    謝雋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情,轉瞬又貌似恭敬道:「大人所言極是,一切聽您的安排。」

    大致的法子這一兩個月以來,張寧倒是琢磨權衡得差不多了。但是因為要佈置的是技術層面的東西,所以要具體問題具體安排,「怎麼混到內部」本身就是技術細節性的東西。他需要仔細閱讀稟報的文書,然後才能逐漸完善計劃……而急著向屬下透露出一個沒有完善的計劃,反而有損自己的威信。

    於是張寧便故弄玄虛、是是而非地問道:「我在這裡聽了好一段日子曲子了,戲也聽得不少,怎麼全是子孝妻賢宣傳教化的東西?咱們這是娛樂場所,沒必要弄得和儒學一樣吧?」

    「這也是無奈,太祖高皇帝和當今君父都曾頒佈過法令,嚴禁民間戲曲出現諸如上朝及一些嚴肅禮儀的場面,這就限制了戲的內容很多說史的戲都沒法唱,只好唱子孝妻賢了。」聽張寧東拉西扯,謝雋只好侃侃而談,幸好這個話題他還算內行。

    張寧微笑道:「為何不能另闢蹊徑,唱點其它有趣的,比如才子佳人的故事?」

    謝雋恍然道:「別說,大人所言極有一番道理,那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戲現在確實很少見,興許人們也愛聽。」

    「我就給你說過嘛,凡事不一定要按部就班,墨守現成的法子。」張寧不動聲色道。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29
第五十四章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蔥鬱的山間,幾間茅草屋頂隱約在望,炊煙緩緩升起,在空中便化作山腰的薄霧。在這山林中單丁獨戶的人家,周圍又沒有田土,不是獵戶就是柴戶,南直隸地界上的山林野獸不多,多半都是砍柴為生的柴戶。這個時代既無氣又無電,住在城市裡的人家要燒火煮飯,木柴是必須供應的物資,一般只能靠購買,不辭辛勞者砍柴送到城裡肯定能賺得幾個辛苦錢的。

    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通向那幾間茅屋,可能平常走得人太少,小道被初夏瘋長的雜草覆蓋,極難辨別。此時羊腸小道上正有一男一女兩個人艱難地走著,女的走前面拿根木棍隨性地拍打雜草認路。

    夕陽西下,雖然是晴天她卻帶著一頂誇大的遮雨斗笠,臉上掛著一塊半透明的紗巾,正是那桃花仙子。走後面的絡腮鬍漢子便是那桃花山莊的莊主彭天恆。

    要說彭天恆二十多年前做御前侍衛時,完全不是這麼副形象,沒有大肚皮,臉上也沒那麼多|毛,年輕高大形象頗佳;歲月不饒人,人到中年不注意養身便成了現在這麼副形象,雖孔武有力,可體重太大爬起山來出氣和拉風箱沒什麼兩樣。

    彭天恆一邊喘,一邊還不忘盯著前面桃花仙子的屁|股看,圓滾滾的頂起裙子叫人小腹發熱。這娘們不是什麼好貨,彭天恆心裡想自己要是再瘦一點身材好一點肯定早就得逞所願了,可惜哎……也不好逼她,她的上輩人至今常常被遺臣們提起,不敢對她怎麼樣。

    倆人好不容易到了山腰的茅屋,周圍有荊棘圍成一道籬笆,裡面養了幾隻雞。推開蓬門,一個老頭就彈出身來,彭天恆上接不接下氣地問道:「您這裡送柴麼?」

    老頭兒打量了一下二人,大約認識,便道:「甭問了,人等了你們半天,進來說話。」

    彭天恆二人徑直走了進去,只見一張粗糙的木桌前坐著一個清瘦儒雅的中年人,彭天恆忙抱拳見禮,禮還沒到位,就聽見桃花仙子嬌|滴滴地喊道:「鄭叔叔!教人家念想好久了!」

    中年人微笑道:「就你們倆?我以為幾個月不見,丫頭要多帶個夫婿來拜我吶。」

    「每次都提這無趣的事,您老煩不煩啊!」桃花仙子此時看起來相當幼稚,「我這樣的人成不成家有什麼要緊的?」

    姓鄭的中年人正是鄭洽,建文二十二近臣之一(其中四人已被朝廷確認除掉),不過他現在絲毫沒有官氣,就像一個早已退隱的中年詩人一般,很儒雅很溫和很淡泊。

    「無論遇到過什麼苦難,一輩子要成個家才算完整,特別是女子。」鄭洽看了一眼桃花仙子,此時她已經取下了斗笠,但一條絲巾仍然掛在兩耳上,將一張臉遮去了大半,隱約能看到她臉上驚心怵目的一塊疤痕,就像是烙鐵生生烙上去的痕跡。鄭洽頓時目光有些黯然,「有些事不是你們晚輩的錯,是我們連累你們了……」

    桃花仙子眼睛裡晶亮地閃著,臉上卻帶著不以為然的笑容:「我可沒有怨天尤人,大家都不容易嘛,就像方妹妹被他們抓去那麼多年受盡委屈,前不久才逃出來。」

    這時被冷落的彭天恆抱著拳終於忍不住拜了下去:「見過鄭先生。」

    鄭洽收住那黯然的表情,點頭客氣道:「坐吧,坐下來說。」

    從規矩上鄭洽的地位是比彭天恆高的,因為鄭洽是進士是建文的文臣,文臣節制武將,彭天恆怎麼比也不如鄭洽的地位;但是鄭洽言行之間對彭天恆已算非常尊重和客氣,無他,現在處境不同了:如今上頭給下面的人發過俸祿麼?反而彭天恆等人因為幹著暴利的行業常常能上供些錢物。

    「聽說你們最近有些新情況?」鄭洽正色道。

    彭天恆點頭道:「咱們的人又開始辦事了,沒辦法,下面那麼多幫眾,大多又不是真和咱們一條心,無非圖個利,再不辦事大夥拿不到銀子就管不住了。」

    「你們有你們的苦衷,這個我明白,不過現在風頭未過,確實比較危險。」鄭洽道,「今天我來的目的之一,就是對上次的大事向你道謝……可惜了功敗垂成,反而讓你們處於危險之中。」

    彭天恆大義凜然道:「都是在下應該辦的。想咱們無數人家破人亡,活下來的很多或至今為奴為婢受盡委屈、或流亡江湖早不保夕,如果能殺掉朱棣,至少能為那麼多人出一口惡氣!」

    鄭洽又道:「還有一些事想和你面談,聽說方泠那丫頭去了揚州做聯絡人,會不會有危險?如果她再次被逮,處境堪憂……」鄭洽不動聲色地說道。

    「留在咱們那裡和在揚州的風險是一樣的。」彭天恆道,他還想說什麼,但終於欲言又止。要說更加安全,送到上邊去才行,可是這麼多年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建文身邊除了一開始的那些舊人,無論什麼情況從來不吸收新的成員,以備萬無一失。

    鄭洽沉默了片刻,轉頭看向桃花仙子:「你覺得張寧是個什麼樣的人?」

    桃花仙子愣了愣,笑道:「我就見過他兩面,見面的時間還短,鄭叔叔突然這麼一問,我該說什麼好呢?」

    「就說說印象,好人還是壞人?」鄭洽想了想又問。

    桃花仙子眼珠子向上一轉,故作尋思狀,眼前卻立刻浮現出了一個友善的微笑、一張看著舒服的溫和的臉,很快無數的記憶碎片如潮水一般湧到腦際,是啊,不是才見過兩次,怎麼能想起那麼多東西?「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那灑脫的身影,「只羨鴛鴦不羨仙」那微微有點多愁善感的安靜……

    她毫不猶豫地說道:「好人。」

    鄭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的表情,又道:「壞人好人太模糊了,再說說別的,比如脾性、愛好、心性諸如此類的東西,想起什麼就說什麼。」

    「他……」桃花轉頭看著泥巴院子裡的兩棵樹,想起了那耐心而溫柔的聲音,蕨草長在樹縫中,但它不會對樹造成什麼危害……共生……桃花仙子的臉露出很淡的一絲紅暈,聲音漸漸變小變輕了,「他很有耐性,很溫和……」

    忽然看見鄭洽淡泊的笑容,桃花仙子忙改口道,「和鄭叔叔一樣,都是讀書明理人,說話不溫不火的,嘻嘻。」

    鄭洽點點頭,並不多言、只是和氣地說了三個字「接著說」。

    桃花仙子作沉思狀,臉上情緒微微變化著,「他有時候好像心事重重的,有點神秘。」

    「把柄被咱們拿著,他不心事重重才怪。」彭天恆終於忍不住插嘴道。

    桃花仙子的思緒被一打斷,頓時回過神來,也不和彭天恆爭辯,只是不再多言了。

    鄭洽看了彭天恆一眼道:「我倒是認為你們應該把那副字大方還給他。」

    「這是上邊的意思?」彭天恆驚訝道。

    鄭洽搖搖頭:「只是我的意思,而且僅僅是臨時想起的建議,彭將軍怎麼做事,老夫一向不願輕易指手畫腳,你是知道的。」

    彭天恆拉下臉道:「現在我們本身就在風頭上,敢出來活動,一是被逼無奈,二便是因為掌握著姓張的把柄,他不敢輕舉妄動。偶有在地方上走動的錦衣衛及軍隨、官府巡檢捕快、兵馬司官兵,這些人可能會危及到我們的生意,但很難深入到我們的腹心,因為那些人不是專門對付我們的,我們無關他們的差事職責井水不犯河水;最大的威脅是胡瀅的人,那老東西十多年如一日就不干別的,專門對付我們!現在我們桃花山莊主要的根基在揚州地界,上次錦衣衛官府大肆搜捕並未動及筋骨,張寧又是揚州採訪使,只要控制住了他,我們的危險就大大降低了……」

    「你說得有幾分道理。」鄭洽嘆道,「不過咱們也許可以換一種方式,從要挾到拉攏,這種方式更加穩固。我很贊同方泠那丫頭的做法,像對待于謙那樣,她並未要求太多,別人卻沒忘記前輩人的滴水之恩,盡努力為她周旋,並且咱們很多消息不都是從于謙那裡來的?」鄭洽思考了一會兒繼續道,「通常人來說,是分得清恩怨的,不是一定會報恩至少不會落井下石吧?」

    彭天恆沉默了好一會兒,抱拳道:「恕在下無法冒這個險,除非是上頭的命令。如果把把柄白白送人,姓張的不再投鼠忌器,他是有恃無恐,到時候如果翻臉不認人,咱們更待如何?我知道方泠和他交好,但方泠在咱們這裡也不一定就有用,她只是個妓……」

    見鄭洽聽到「妓」字就臉色一拉,彭天恆適時停頓了一下,「以她的身份,張寧這個朝廷命官恐怕是顧不上了。」

    桃花仙子脫口道:「他要是真敢如此無情無義,我來取其人頭,不用討賞!」

    「殺了他咱們麻煩更多,再說有什麼用,有官位還怕沒人來做?」彭天恆皺眉道,「什麼無情無義,無毒不丈夫的手段你不是沒見識過。而且就算假推方泠是他的顧忌,他要保全一個不是重點抓捕的人,相比之下也會容易得多。」

    「也罷。」鄭洽看向門外漸漸黯淡的光線,淡泊地嘆了一口氣。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30
第五十五章 雨中的歌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前兩日天晴讓人覺得夏天越來越近了,下了一場綿綿細雨氣溫又反覆,手在袖子外面拿紙張久了,他覺得指尖還有點僵冷。

    關於密探細作的卷宗以及稟報,張寧一字不漏地細看了好幾遍,計劃已經趨於完善,全在腦子裡面,他沒有寫下來、也不想這麼快就交代下去……為什麼?因為目前還缺一個很難辦的條件,時機不成熟。

    他反覆權衡之後,考慮到很多偶然因素計劃不敢說萬無一失,但自認為成功可能性比較大。只是這件事多少有點複雜,如果僅僅是想方設計抓住彭天恆就能了事,那反倒目的明確,問題是他的目的不是抓人立功、而是拿回把柄,設計起來實在很頭疼。

    現在缺的是幾個特定的人,至少得有一兩個。那種既有身手和應變能力、又可以完全託付密事的人,一時間上哪找去?在某些時候,人才的忠誠比能力更重要,張寧缺的就是這種人;有能力的人不缺,胡瀅已經鋪好局面了,但那些人張寧不能用。

    大明朝什麼東西最貴?人才啊,拿著銀子高薪找不到能用的人。無奈。

    如果缺了這個,張寧寧肯再等等看情況、或者乾脆暫時保持現狀。不然如果自己想出來的計劃真湊效了,逮住了彭天恆,犯人也只能是謝雋那幫人控制住,張寧始終是個文人,親自幹不了一些事,殺人滅口操作起來都非常困難;到時候彭天恆栽了,不把張寧拉下水墊背才怪!想那周訥,自己栽了還拉桃花山莊的人一把。

    不過只要張寧有五分把握,都會冒險了斷的:提心吊膽滋味不好受;萬一哪天被調離這個職位,了斷的機會都沒了,靠什麼去找那彭天恆?後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誰叫張寧在京裡有點關係呢,添注揚州判官不過就是歷練。

    他看了一眼窗外,遂叫小廝韓五取了把傘,準備出門溜躂溜躂透下氣。本來近侍是個丫頭,但張寧住在謝雋安排的院子裡,裡面的人都是謝雋安置的,叫個女的鋪裝疊被好像不太好,就讓人找個小廝來做些雜活。那小廝就是韓五,十多歲長得一個眉清目秀,拿後世的話說就是偽娘摸樣,那幫安排人的不知道想些什麼,以為京裡來的都好那一口?

    韓五取了兩把傘,要跟著出去,張寧卻道:「我想一個人散散心,不用跟來。」說罷將兩把傘都拿了過來,好像生怕這廝跟來一樣……說實話張寧由於牴觸那種玩意,進而對韓五的感官也不太好,有點煩他。以前開開玩笑說好基|友什麼的毫無壓力,正面對一個男的要和你肌膚之親,嗎的說不出的反胃。

    雨不大,不打傘的話也會慢慢淋濕,張寧打開深色油紙傘,往街上步行。

    細雨濛濛,他一個人胡思亂想時,又想起了胡部堂,胡部堂身邊的燕老表好像是個大俠,他是怎麼收服燕老表的?幹著這官職,不得不向胡部堂學習,人是老前輩經驗豐富得很。

    我要是有這麼一號人,也不用愁了。嗯,最好是能遇到一個大俠正在危難之中,然後自己出手相救,他納頭便拜高呼大哥收我做小弟吧……

    可惜揚州城內治安出奇得好,街巷口都有官鋪,打架鬥毆都極少見。街上一片太平,什麼事都沒有,實際上下著雨行人也比往常少了許多,看起來不僅太平而且平靜。再說哪裡有那般巧的事兒,張寧自嘲地搖搖頭。

    城內確實很單調,連妓|院都多半是官|妓,一些不合法的灰色行業幾乎都不會在城中,但不是說大明朝的治安世道就真如此純潔了,挨著城池的外城城廂幹什麼的都有,一般不到內城只是裡面管得更嚴,大夥何苦自找麻煩來著?

    於是張寧便沒什麼目的性地從南門出城。北城出去挨著保揚湖,富人別墅區,風景是好但某種程度上也比較單調無趣;而南城就魚龍混雜,正是張寧想要轉轉找靈感的地方。

    方出城門還好,街巷被府官治理過看起來比較整齊乾淨,再往南走一段路,果然就滿眼狼藉。乾淨的路面變成了泥濘,房屋高低不齊,沿街擺茶攤小吃攤的、賣菜的、乞討的混在一起,是五花八門真正是普通百姓的現狀……如果公子小姐們往來驛道車馬,到了揚州就去保揚湖的風花雪月中走走看看風景算是遊歷,那定然以為天下都富庶了。

    而揚州號稱人口百萬,絕不大部分人根本不可能住在內城和保揚湖別墅裡。

    所以張寧暗自感嘆,如果重新得到的生命是一次隨機的投胎,不得不承認運氣相當好,投到了這個時代少部分條件比較好的環境裡。若是生到這外城亂巷中的某家,多半是原本大字不識更無功名也無人脈家產,說不定連飯都吃不飽一副營養不良的身體,然後家裡有幾個病殘需要贍養照顧、有人要死了怎麼弄棺材墓地……大明有大明的秩序,這麼個條件要如何蹦跶才能有點出路?真要那麼容易白手起家,不用到大明朝,在現代張寧就肯定大小有一番作為了。

    張寧打著傘一面胡思亂想,一面信步亂走,反正城樓高大很容易看到它的方向,到時候回城還是很容易。

    之前在城裡時想到妓|院,不料出來隨便一走,就在一條街中發現門口倚著不少婦人,她們又沒在門口做什麼事,眼神老往行人身上瞅,多半就是干那行的。不過此時稱呼不同,叫私|娼、窯子。

    只見那些婦人大多在三四十歲以上,皮膚黑糙、神情呆滯麻木,生活的希望在那眼神裡是看不到的。而且著裝很不講究,髒亂、有最差的甚至算衣衫襤褸,總之是十分悲慘可憐。她們的市場應該是因為便宜,畢竟在富樂院見識的那些動輒一兩銀子起價的消費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正見識了如許多老婦,他忽然聽到了一陣年輕女子的歌聲,聽起來還挺清脆動聽,他頓時一陣好奇,有條件又願意拋頭露面何必在此地賣笑賣唱?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33
第五十六章 清新一俚曲

    濛濛的細雨,細無聲,風中的歌聲清晰可聞。爛泥的路面,長著青苔的陳舊房屋,目光呆滯的婦人,耳傍卻聽見了一陣清新的小曲,張寧駐足細聽,「第一繡要繡啥?要繡要挑天上團圓月呀團圓月……」

    本來他暫時就找不到什麼事要做,此時更忍不住好奇,循著那歌聲走到了一棟舊木樓前面,樓梯入口處站著一個短衣漢子,雙臂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打量著張寧。張寧雖然穿的是棉布料子,可確實與這地方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半新的直綴乾淨得幾乎一塵不染,只有肩膀上有幾粒雨水珠子,熨得很平整、摺疊的印子清晰可見,身處這個環境恐怕得用「打扮跟新郎官似的」來形容。

    漢子只是打量著他,他便不動聲色嘗試通過,見漢子沒有阻攔,便繼續往樓梯上走。

    這時已經聽見了上面的嘈雜聲,除了歌聲和弦聲,還有稀里嘩啦的雜音和說話吆喝的聲音,很熱鬧的樣子。張寧倒想起了以前老街上打麻將的茶館。

    剛想到麻將館,走上樓一看,張寧頓時就看明白,真是個賭坊。桌面上擺著銅錢寶鈔等玩意,還有人搖骰子,有的則圍坐在桌子周圍拿著一些木片在玩,不是賭錢是什麼?

    上來個把人,大多數人都盯著桌子沒注意,對面有個中年漢子抬頭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空洞,然後伸手捏住鼻子「撲撲」醒了兩下,順手在凳子下面擦了擦手,就埋頭繼續看手裡木片了。

    張寧循著歌聲一面看屋子角落裡的人,一面向一張大桌子走去,伸手往懷裡一掏,抓了幾張寶鈔出來。

    唱歌的是個小娘們,之前聽聲音就知道了。模樣長得還行,臉蛋勻稱下巴略尖秀氣、帶著稚氣,就是身材太瘦,乍一看去好像很單薄也沒什麼看點,衣裳又破又大,看起來空蕩蕩的。一旁還有個盤腿坐在地上用琴伴奏的老頭子,凌亂花白的鬍鬚,臉上的皮膚枯而多皺紋,照樣是瘦,老少倆面相有點像,不知是父女還是祖孫。那把琴長得土灰土灰的,倒是和他們的衣服及環境融為一體,只有五根弦,琴身顯得短而小,大約少了少宮、少商兩個音節。

    賣唱的,只比乞丐稍稍好點。

    張寧走到圍著不少人的大桌子前,見面前畫的圖案上有大小二字,情知是押寶,就將一張面額一貫的寶鈔順手放在「大」上。寶鈔一貫和一貫銅錢是兩碼事,最多就相當於十個銅錢,要說流通時人們寧肯要十枚銅錢也不想要你那一貫寶鈔,只是強制流通的幣沒辦法將就用了。

    「看好了!」上方的莊家喝了一聲搖起骰子,左手換到右手十分嫻熟,不料初見呆滯的人玩起骰子來這般靈活。「砰!」莊家猛地將木筒子蓋在桌子上,回顧左右道:「下注下注。」這時周圍的人才紛紛放錢在面前的圖案上,張寧卻早就放了。沒一會兒莊家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揭開木筒子,人們聚精會神地盯著,一時間有人嘆息又人嘿嘿笑。三顆篩子加起來是十四點,應該是大吧?果然上方拿著錢一一對照時,陪了張寧一貫寶鈔。

    滿是積垢的手背,填滿了黑泥的指甲……張寧的觀念裡對人沒什麼貴賤之分,但古人言「新沐者必彈冠」,本來自己穿得乾乾淨淨的本能地不想弄髒,又想起剛上來見到那個擦鼻涕的動作,就算面前擺的是錢也不想拿,輕輕一掀把贏來的一貫和拿出來的幾張寶鈔一起放在「大」上面。

    一把輸完低調離開。他對這地方已經沒有了興趣,本來好奇於小娘子的歌聲,但親眼看到了就失去了那一份神秘的幻想,發現不過就是無數眾生中的一員罷了。輸光了再走,便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直接連錢都不要了就走、好似大款一般,不符合張寧平常的處事風格。

    不料他一個外行運氣卻特別好,一連贏了幾把,每次都是累加一起下注,一次都沒輸,面前倒堆起了一小堆寶鈔和銅錢。這尼瑪反而左右不是了,就算收錢走人有可能也走不了,他一個陌生人贏了就走會讓賭徒們非常不爽的。

    「小哥運氣不錯哇!」莊家乾笑道。周圍好幾個人都多看了張寧幾眼。

    張寧淡定地說道:「大夥兒幫我盯著一下,我去趟茅廁,回來收錢。」

    說罷正待想下樓開溜,不料旁邊有人「好心」提醒道:「邊上就有茅房,那道小門。」

    張寧乾笑了一聲,道了聲謝,只好向那道門走去。剛推開門,頓時一陣惡臭撲面而來,張寧低頭一看,滿地白色的蛆蟲蠕|動叫人頭皮發麻。總算中間放著兩塊磚頭,他硬著頭皮跨到那磚頭上,反手關上門站了一會兒。此時他的腦子裡一陣空白,過了片刻,忽然有點小小的感觸,人確實是很脆弱的,如果自己要生活在大明朝最底層,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過了一會兒,他從小屋子裡走了出來,回到大桌子前,見自己那位置上的錢已經不見了,一分不剩,周圍的人卻仍然大模大樣地站著坐著沒走。他頓時一臉愕然道:「我的錢呢?」

    「剛那一把你輸了,你不是自己把錢放在『大』上面的麼?」莊家鎮定地說道。

    張寧皺眉把手往交領裡一摸,空著手拿出來說道:「我不是沒錢,今天帶的不多。」

    旁邊的人笑而不語,估計不少人在暗想:遇到個富家小哥,完全是傻子。

    張寧哎地「嘆」了一氣,莊家眼神倒是好,瞅著他腰帶上掛的玉珮:「你那東西值個百十文,反正我贏著,換錢給你?」

    真把老子當傻子了,這塊玉確實不是什麼高檔貨,但一二兩銀子是隨便值的,張寧便故作生氣道:「百十文?我不如送給那賣唱的爺倆……笑啥,本公子說到做到。」說罷起身走到那角落裡,只見老少二人面前的草帽裡放著幾枚銅錢兩張寶鈔,便順手將玉珮丟在草帽裡,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

    剛走幾步,忽然聽到背後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道:「手別伸得太快。咱們爺倆賣唱,貴人聽得順耳賞多賞少是人家情願,唱得不好一文不賞或是攆咱們走,也沒什麼不對,就是沒有收走別人家賞東西的理兒,當著這麼多爺們的面,您說是不是?」

    張寧頓時站定,不動聲色地轉身瞧過去,只見一個短衣漢子手裡拿著玉珮,彎著腰,手腕卻被那老頭兒抓住了。

    短衣漢子怒道:「那小哥輸光了欠我錢,我要這塊玉抵百十文,他使氣丟到你這破冒裡,怎麼成你的了?」

    這叫什麼道理?

    「啥?老頭年紀大沒聽清。」老頭兒道。忽見那漢子臉色頓時變得像豬肝一樣,咬著牙愕然瞪著老頭。

    老頭兒神色如常,又問了一下:「你說啥?」

    漢子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忙道:「玉是您的……我、我放下。」

    波地一聲輕響,玉掉進了草帽,小姑娘動作敏捷地伸臂輕輕一掃,草帽就到了她的懷裡,動作非常快。「咱們走。」老頭子站了起來。

    頓時從押寶的桌子邊跳出來三四個人,張寧興致勃勃地正待想看他們大打出手,見識一下祖孫倆的身手。不料剛才那莊家卻坐著不冷不淡地發話道:「幹甚,沒見過錢?你們干脆把老子這樓砸了!」

    那幾個人一聽瞪著老少倆,卻後退了幾步。爺倆不聲不吭徑直向樓梯口走去,「噔噔」下樓。張寧忙一手提住長袍下襬,一手抱傘追了下去。

    走出門來,只見爛泥街上一高一矮兩個背影,深一腳淺一腳快步而行。老頭子背著琴,小姑娘踮起腳把草帽往他頭上戴,老頭子伸手取了下來覆蓋在姑娘的腦袋上。

    張寧忙撐開傘,靠著邊快步跟了上去,走了一會發現旁邊有條窄狹的巷子,他觀察了一下地形便轉身往巷子裡走,剛進巷子就跑起來,濺了下裳一片泥點。出了巷子轉頭一看,見那兩個人正過來,並沒有避開的意思,他才微微鬆了一口氣。他依然撐著傘,只是傘故意撐得比較低,只能看見他們的小腿位置……根據光線的直射原理,張寧看不見他們的臉,他們也不能看見。

    倆人一言不發,既不跑也不慢下來,徑直從張寧身邊走過。張寧情急之下說道:「一曲《繡荷包》,天涯何處覓知音……」

    出口之後他自己都覺得汗顏,居然用了這麼惡俗的台詞。

    老頭忽然站定,轉身鞠躬道:「多謝公子賞。」

    「我想找人辦件事,十兩酬金,老先生有沒有興趣?」張寧淡淡說道。

    「什麼事?」老頭子道。

    張寧略一思索,說道:「揚州城裡有個人我看他不順眼,想找人揍他一頓,但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是我指使的。」

    老頭子道:「什麼身份,打成什麼樣?」

    張寧道:「一個鹽商的兒子,身邊常有練家子跟班。狠狠給我打,打得鼻青臉腫,但別傷筋動骨把事兒鬧太大。」

    「成交,先付五兩,事成之後再付五兩。」老頭子很乾脆,性子很中張寧的意。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38
第五十七章 吃飽了撐的

    先付五兩,這倆來歷不明跑江湖的極可能拿了錢就不知去向。不過張寧並不計較五兩十兩,上回謝雋包的二百兩紅包還沒怎麼動,銀子暫時不缺,急缺的是能用的人。不過老少二人很可能不靠譜,他算是病急亂投醫,先試試再說。試能耐,試為人,然後才能作進一步的打算,就算是病急亂投醫也不能太急躁。

    正好有兩把傘,出門時韓五拿了兩把,很常見普通的油紙傘,張寧拿了就走,不料這時倒排上了用場,他遞了一把過去:「小娘子,拿給你爺爺遮雨。」

    他們沒有拒絕,張寧又問:「怎麼稱呼老先生?」

    老頭子道:「您就叫我老徐。」

    「這事這麼辦,省得麻煩,十兩銀子我一次給你們,事情辦妥了到城北丁家碼頭等我,交代一聲。」張寧淡定地說道。

    「哦?」老頭有些詫異。

    張寧的臉被傘遮著,他猶自苦笑了一下,大不了十兩銀子打水漂,錢財嘛來來去去更輕鬆。如果他們拿了銀子走人,那也省去了再試的麻煩。

    他乾脆地伸手進袖帶摸出了一張銀票,遞了出去:「十兩,錢你先收著,或者先到錢莊兌了硬貨再辦事。」

    老頭子接了東西,片刻後就道:「大通錢莊的票子,真東西。那人叫什麼名字,住在何處,大致長什麼樣?」

    「孫二寶,人稱二爺,就是個惡少,您千萬別手軟。」張寧又將此人的特徵和一些信息描述了一番。孫二寶何許人也?反正和張寧無冤無仇,不僅沒過節,而且還是碧園的常客,鹽商家的公子,家境和業界鉅子比自然差好大一截,但還算紈褲子弟。

    也活該這傢伙無緣無故可能挨頓打,張寧確實看他不怎麼順眼,在碧園喝茶聽戲時有一回這小子調戲戲子,人坐著好好的彈唱,他不好好聽動手動腳的看著煩。不過那並不是件什麼要緊的事,張寧選他只是覺得他比較附和條件而已:身邊有跟班打手,在揚州又不算有勢力,就算事情敗露孫家也動不了張寧,大不了結個小過節,到時候想辦法忽悠一下了事。

    張寧描述罷又忍不住再次提醒了一句:「下手注意下輕重。」

    「老朽明白的。」自稱老徐的老頭兒道,「明天就辦事,日落時分到丁家碼頭見面;如果姓孫的明天沒出門,咱們不好打上門去,就等後天。」至於辦好了事為什麼還要見面,老頭沒問,收了錢、按金主的要求辦如此而已……又或是拿了銀子就跑,還問東問西幹什麼?

    張寧又道:「無論發生什麼事,別把我抖露出來,我和那孫二寶是相熟的。」

    老頭兒笑了:「公子大可放心。」小娘們插嘴道:「我爺爺答應你的話,比這十兩銀票值錢,別見咱們眼下窮就瞧不起人。」

    「人不可貌相。」張寧淡然道,「我要是瞧不起人,先給銀子算哪般?」

    老頭兒道:「就這樣說定,後會有期。」說罷帶著小姑娘轉身就走。這次張寧沒有跟上去。

    張寧一個人信步回去換衣服,冷靜了一下感覺今天的事兒確實有些離譜,十兩銀子多半是打水漂了。這也怪不得自己,當時見那老頭一招制服個壯漢,面對幾個大漢面不改色,一下子情緒有點激動,難免辦出後面的事來。

    沐浴更衣,在院子裡宅了半天,晚上如常歇息,第二天接著去碧園聽戲以及和謝雋見面談幾句,他沒再多想那老徐的事,不過心裡倒是掛著,多少抱了點不大希望。

    卻不料中午和謝雋吃飯時,謝雋八卦地樂道:「孫二寶,大人認識的,今早剛出門就挨了一頓好打!上午我正好得空閒,就去看他,把我笑慘了,一張臉腫得像豬臉一樣。」

    張寧心下「咯」地一聲,微笑著說道:「豈不是連他|娘親也認不得?」

    謝雋愣了愣,「撲」地噴出笑來,點頭道:「大人這般說得巧,正是連他|娘都認不得,臉都變形了。也不知道是誰幹的,說斜地裡衝出來老少倆戴草帽蒙臉的,身邊平日裡牛皮吹得震天響的少林俗家弟子直接被撂|倒爬不起來,孫二寶被按翻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好打……哈哈,我估摸著吶,這小子平日裡愛沾花惹草,可能言語上輕薄了哪家小媳婦,把人惹火起了。」

    「可不是,記得他在咱們碧園還摸戲子的下巴。」張寧笑道。

    吃過午飯,張寧已經覺得這爺倆有點意思了,臨時就想出了另一齣戲。他離開碧園,難得地去了躺揚州府衙。頭上掛著揚州府判官的頭銜,說實話只有領俸祿的時候才來走一遭,平日基本不來,也沒人過問他,可謂是稀客。

    他大搖大擺地走過蕭薔,上面刻著怪獸吞日,這圖案他閒得無聊時問謝雋才明白,原來是寓意人心的貪慾猛如怪獸,連太陽都想吞,告誡做官的克服私|欲,注意節|操……雖然大夥兒的節|操早就掉了一地。

    剛過蕭薔,就碰見了馬捕頭,馬捕頭看著張寧有點面熟,居然沒認出是府裡的官,見張寧帶著善意的微笑對自己點頭,馬捕頭只好也點頭回應,擦身而過。

    張寧只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小聲道:「張判官。」然後是馬捕頭的恍然「哦」地一聲:「今天不是領俸的日子吧?」

    這時張寧微笑著忽然轉過身來,馬捕頭忙抱拳道:「見過張判官。」

    「酉時下值了馬捕頭帶一些兄弟幫我辦點事?」張寧扶他的時候將一錠銀子從袖子裡滑進他的手中。馬捕頭有些猶豫:「這……抓人麼?沒牌票啊,到時候不好說話。」

    「我知道,主要事兒太小,不然我乾脆去向堂尊請票名正言順拿人了。」張寧有些無奈道,「真是不上不下的,不管呢,那邊好友又拉不下情面。」

    馬捕頭聽他說得輕鬆,握著銀子問道:「您說的是怎麼一回事?」

    「有個好友被人打了一頓,就是點皮外傷……」

    聽到這裡馬捕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什麼屁大的事,街上打架鬥毆,差役直接拿到街坊官鋪裡關一兩天禁|閉放了了事,如果家裡捨得給錢關禁閉也省了直接放人,都沒資格見官。馬捕頭毫無壓力地爽快點頭道:「卑職瞭解了,下值就跟張判官一起去逮人,哪條街抓的就關哪個官鋪。不過打回來出氣卑職認為不妥,身上弄出傷來說咱們私設刑堂,大小是個麻煩,叫人言語嚇嚇他就沒問題。」

    「成。」張寧淡然地轉身指著府前街對面的茶樓,「我一會在門口的位置喝茶等兄弟們,徑直去拿人,關一天就放。」

    張寧預謀著弄一出鬧劇,基本屬於瞎折騰,不過也不是沒有必要。那老小倆倒是兌現諾言把人打了,可還是瞭解得不夠,再試一試不嫌麻煩。萬一因此弄出什麼節外生枝,也沒關係,因為孫二寶本身就不是個不能擺平的人物,總之怎麼弄都收得了場。

    現在瞎折騰問題不大,萬一真辦事的時候出了漏子,那問題才大。沒辦法,現在張寧的選擇餘地太小,要麼放棄要麼冒險,兩權相害只能權衡利弊、靠自己判斷決定……這世上又有多少能夠做到萬全準備萬無一失的事呢?

    酉時,張寧獨自到了府前街茶樓,雖然天色灰濛蒙的下著小雨不見太陽,但離「日落時分」已不遠,要是老徐祖孫兩個回去,再過一陣應該就會到碼頭。

    見到馬捕頭,張寧便交代道:「兄弟們先換衣服,換好了直接去丁家碼頭,布好陣。我找輛馬車過去盯著,見人來指給馬捕頭,大夥就馬上動手抓人。一老一少,小的是個娘們,老的背把琴,看好了。」

    吩咐停當,張寧便雇了輛車徑直去丁家碼頭。如果祖孫倆不食言,他們一定會中圈套。就算是老江湖也料不到此時會被算計,沒別的原因,金主幹嘛要算計他們,動機何在?畢竟世上吃飽撐著的、大把花錢瞎胡鬧的人確實很少碰到。

    此時的人們多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個時間差不多該回家吃晚飯準備歇息了。不過碼頭上人還是不少,有一艘貨船靠在那兒,許多搬運工在卸貨,路上又有行人經過,河面上浮著大小幾艘船,場面有點混雜。

    張寧叫馬伕遠遠地停下,看看情況再說。小雨依舊連綿,下得不癢不痛,卻沒看到天晴的跡象。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43
第五十八章 相忘於江湖

    「碰碰」木板被敲得兩聲響,張寧便輕輕拉開門,馬捕頭貓著腰跨上車來,手指拈住衣袖抖了兩抖,彈起一陣細細水花。「您瞧見人了麼?」

    張寧撩起氈車側面的竹簾一角,慢慢地觀察前頭的情形,頭也不回地說:「暫時還沒見人,再等一會兒。」

    雨天的光線好像比往常要降得更快,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碼頭上各色人來來往往,就是沒見著他想見的人。那自稱老徐的老頭兒是不是不來了?拿了錢,也辦了事,不再出現也無關人品,從交易上來看本身就沒多少必要。

    就在這時,張寧的眼睛忽然一亮,只見路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在緩緩而行,雖然看不清臉,但張寧已認出來正是那祖孫二人,老頭打的傘還是昨天送給他的。

    「他們?」馬捕頭也注意到了。

    見張寧點頭,馬捕頭便放開簾子一角,一手按在腰刀上,說道:「您要見人,到丁家巷官鋪。」說罷便推開門跳了下去。

    張寧不再多看,拍拍了車廂喚馬伕:「調頭,走。」

    車輪子剛轉起來沒一會兒,就聽得後面高聲的吆喝:「站住!箭矢不長眼,咱們可不想傷人。」

    張寧閉上眼定了一會兒神,等馬車駛過兩條街,他便叫停,付錢下車走人。撐開傘不急不緩地步行至丁家巷,正遇著馬捕頭騎馬,帶著一隊攜兵器的捕快迎面過來。張寧將傘抬了抬,問道:「辦妥了?」

    馬捕頭從馬上跳下來先作禮,回頭對兄弟們揮了揮手:「散了,回家吃飯。」然後笑道:「小事一樁,就兩個人被圍了個措手不及,拿馬套丟過去,順手就拿了。」

    「因為促不及防便容易了,這倆人身手不錯的。」張寧點點頭,「也別太虧待了,吩咐官鋪裡的人晚上給弄口熱飯。明天上午馬捕頭過來嚇嚇他們,什麼也不必問,就問他們為啥打人、是誰雇的。我中午過來取人。」

    馬捕頭微微有些詫異道:「張判官親自來領人?」

    張寧淡定地微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馬捕頭抓了抓腦門,好像明白一樣說:「倒是不錯。」

    ……第二天張寧先辦了點小事,差不多中午了才晃悠著去丁家巷官鋪,鋪子就設在街口的牌坊旁邊,有一間關人的臨時牢房、兩個差役,只管街面上治安的,有人打架鬥毆收保護費什麼的鬧起來、差役就不管三十二十一逮進來再說。不過馬捕頭這時也在,昨天張寧說了中午要來領人,馬捕頭不到這兒他還不好領到人,鋪子上的差役又不認識張寧。

    「問出了什麼?」張寧問道。

    馬捕頭微微有些尷尬道:「什麼也沒問出來,打又不敢打更甭提用刑,老少二人愣是不開口。我嚇唬他們,說惹錯人了,那苦主在六扇門裡有人,吃了虧不會善罷甘休,要是查不出是誰指使的,你們別想出去,明兒就送官府裡關個一年半載再說;又說苦主言語了,只要他們道出是誰指使的,就不追究小人,冤有頭債有主不關他們的事。不想那二人是硬軟都不吃,也不見被嚇住。」

    「算了,我領人出來讓他們帶幾句好話。」張寧摸出一個小袋子,「這些分給兄弟們,昨兒走得急,茶也沒喝口。」

    馬捕頭反倒不好意思地說:「您真是太客氣了,都是一個府裡領俸的,這麼……」

    「都說了是私事,拿著。」張寧塞了過去,指著門前的馬車道,「把人弄出來,叫他們上車。」

    張寧說罷彎腰上車等著,過了不久,就有人敲門,他便拉開一半,就見老徐詫異的一張臉,他便說道:「趕緊上來再說。」老徐遂拉了那姑娘一起上了車,坐到張寧的對面,張寧又拍拍車廂,前面就傳來一聲馬鞭「啪」地一聲。

    「放你們的人姓馬,是揚州府的一個捕頭,我認識,花了點銀子。」張寧小聲道,「不想辦法把你們早點弄出來,遲早把我抖露出去。」

    「我們敢收你的錢,就不會輕易出賣人,爺爺說過,隨便出賣別人沒什麼好下場。」姑娘撇了撇嘴,「只是這回的事真是怪了,官差是怎麼跟到碼頭上的?」

    張寧不動聲色道:「你們昨天辦完事,是不是被人跟蹤了?」

    老徐碰了碰孫女,淡然對張寧說道:「是不是咱們這邊出的漏子暫且放下不論,出了事咱們可沒壞規矩,所以公子此前給的酬金老朽拿得應該?」

    張寧笑道:「那是當然,我是決計不會要回來的。」

    老徐也露出一絲微笑:「那咱們是不是該緣盡於此,相忘於江湖?」

    張寧乾笑了一下,低頭皺眉一尋思,說道:「今晚已經關城門,你們出不了城又惹了事,呆在外面恐怕不是很安全。這樣吧,我給你們安排個住的地方,沒別的人,就你們祖孫二人暫且住下,明天一早徐老如果還覺得『相忘於江湖』更好,那我也留不住你們,只不過再也聽不到姑娘的《繡荷包》罷了。」

    姑娘聽張寧提起她,她便瞪了他一眼:「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我出於什麼原因會害你們不成?」張寧坦然道,瞅了一眼那姑娘,模樣兒雖然帶著點秀氣,可身材太平沒什麼看頭,我就算是黃世仁想收白毛女,總得挑個有滋味的貨色吧?

    老徐想了想道:「既然公子好意作了準備,咱們卻之不恭,多謝。」

    「好說好說。」張寧露出了笑容,遂給馬伕說了個地方。下車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城西北一條比較清靜的巷子。上午張寧在城裡轉了半天,就是租這個小四合院來的。巷子比較老舊,多住著上年紀的人,勝在清靜,基本的生活設施不缺裡面也鋪得是石板,院子裡還有口水井。張寧看了就很中意,就算排不上用場,自己租一段時間有時候過來住住也不錯的,謝雋那裡耳目太多。

    張寧摸出鑰匙開鎖,引二人一起進院子,姑娘東張西望的,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一進的簡潔院子裡面很安靜連一條狗都沒有。

    先帶他們進柴房,張寧點燃燈,說道:「柴禾、米、作料、一些菜,我給房主銀子讓他買的……晚飯也可以將就做一些,熱飯熱菜,吃飽了好好歇一晚。」
weichang95 發表於 2012-12-29 00:46
第五十九章 人生苦短世事無常

    江湖不是那麼好跑的,手裡有大把銀子帶著車馬奴僕的還好,否則衣食住行諸多不便,生存的基本條件都是問題,還談什麼其他?正如深山隱士不是一般人當的一個道理。所以張寧沒有準備口頭上的太多巧言說服,只是準備了這個乾淨的院子,加上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花錢不多卻很有效,他留心觀察老少二人的表情,發現了不少東西。

    他作為拿著錢的僱主,和老徐他們現在的關係實際上是一種雙向選擇,是否能達成合作,大約都在試探吧。

    張寧說話溫和而緩慢,保持著謹慎只說些瑣事。他此時忽然覺得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係其實有一些共同之處,就像現在這種合作意向和談戀愛的關係是一樣,慢慢地接觸試探,怕直接說出來反而嚇跑了別人、或是對方無意自己在那表白也是無用。

    果然張寧在一邊隱隱就聽到那個姑娘對老徐小聲嘀咕:「無事獻慇勤……」

    他不以為意,厚著臉皮笑道:「現在這個時辰家裡已經吃過飯了,二位不介意我留下吃過飯才走?」

    「公子才是主人,我們是客。」老徐淡然說道,「讓文君做飯,我們等一會兒。」

    原來這姑娘的名字叫文君,不錯不錯,再加上老徐表現出來給他的感覺,張寧判斷這倆人恐怕多少有些來頭,以前可能闊過。他沒有表達任何讚美人家姑娘名字的話,甚至故意冷落,畢竟不熟和小娘子保持距離反而更讓人有安全感吧?

    於是張寧便請老徐出了柴房,另外掌一盞燈一起到北邊的堂屋入座。

    「還未請教公子尊姓大名。」老徐道。

    張寧坦然道:「我姓張,揚州府的判官,添注官。」

    老徐上下打量了一番張寧,忙起身道:「原來大人是官,失敬失敬。」

    「罷了,坐下說話。」張寧做了個扶的動作。既然他承認自己是官,那今天老徐他們被抓……或許老徐現在已經猜到鬧的那一出只是個考驗。被老徐猜到也沒什麼,張寧本身並無惡意。既然有了用意目的,興許老徐反而能安心一些,那文君嘀咕的一句「無事獻慇勤」確有幾分道理,莫名其妙有人對自己獻慇勤又不知道目的,不提防著才怪。

    既然自己已經亮出了身份,本可以問老徐的來歷了,不過張寧還是覺得火候不夠,坐著佯裝看院子裡的黑乎乎的風景並不問這個。過了一會兒,他才用想要避免冷場的禮貌口氣問道:「老徐今後有什麼打算?」

    老徐的臉上忽然露出些許滄桑,或許是皺紋太多給人的錯覺?他不緊不慢地說道:「走街串巷跑江湖賣唱的,能有什麼打算?四海為家罷了。」

    張寧點點頭,隨口道:「人生苦短。」

    老徐倒忍不住露出笑容:「大人如此年輕,反倒慨嘆這個?」

    「年輕或者年長,人生每個階段都有要做的事,錯過了今後難免倉促尷尬。」張寧微笑道,「我現在得成家立業,得在前程上有點進取,否則轉眼到中年,膝下無後或者一事無成,豈不尷尬?錯過了光陰機遇臨時想補回來談何容易?」

    「大人年輕有為,明事理,可賀可讚。」老徐點點頭,神色卻微微變得有些憂慮。

    張寧面帶榮辱不驚般的微笑,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老徐,輕輕說道:「我閱歷尚淺,不知好歹冒然說一句,老徐已到殘年,四海為家固然灑脫,體衰不能自給之時已為時不遠,這不過是萬物更替人生興衰的自然之道,不必感傷卻也不可不察。」

    「身份卑微的老朽,無名無姓埋骨荒草有何不可?」老徐的臉色有點不高興了。

    張寧前世因病而終,沒體驗過老年人的感覺,但看得也不少,大多數人見兒女成家立業了、最後還得給自己準備個棺材,什麼都弄好了才放得下心。張寧知道年紀越大的人越固執,就算身份地位高這樣說他也不會高興,可道理是順著老徐說的,張寧知道見效了:老徐一直表現得很淡然,何以忽然悲喜形於色?

    他不管老徐的感受,接著道:「您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想想孫女不是?她一個女兒家若是沒了父母長輩作主,又沒有個見人的身份來歷,怎麼四海為家?如果你們的狀況沒有改觀,今後老徐不在了,您倒是想想她會是怎麼個處境……」

    老徐忽然站了起來,臉色異常道:「你我互不相欠,咱們家的事用不著說長道短!」

    張寧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了,也跟著站起來,適時說道:「言盡於此,看來這頓飯我是無福受用,先行告辭。」

    說罷將鑰匙輕輕丟在坐的椅子上,不容分說轉身便走。

    過了一會兒,文君拿一塊布墊著捧一大碗湯菜走了進來,放在桌子上,見老徐板著一張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忍不住問道:「爺爺怎麼了,那個人呢……鑰匙?」

    「走了。」老徐緩下臉色,頓了頓又道,「他是揚州的判官,上回拿十兩銀子來估計就是為了試試咱們。」

    文君撇了撇小嘴:「有幾個臭錢,拿人當猴兒耍!不過遇到個冤大頭也好,十兩加上那塊玉珮,夠我們好長一段日子了。或是留著這個錢辦點什麼?」

    老徐道:「能辦什麼?買地又不夠,只能弄點家什做佃戶,可是人生地不熟落籍就不容易,也怕官府查咱們弄出底細來……這個張判官應該看到咱們有點身手,想籠絡咱們,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用意。你看這院子裡的準備他很用了點心思,沒有目的大可不必如此。」

    「種這些當官的名下的地沒有徭役,糧稅也輕。」文君輕輕說道,「可他肯定不是為了籠絡咱們做名下的佃戶,咱們也沒勞力,他更不用費那麼多事找那種人……」

    聽到沒勞動力老徐的嘴微微抽動了一下,說道:「正是如此,世上之事,給什麼禮遇就得做什麼事,守門小吏朱亥受魏國信陵君重用,獻的是殺魏國大將竊符救趙之計,計成只能望大軍出師而刎頸謝罪。今日張判官不計身份禮賢下士,讓我們做的肯定不是什麼輕巧事,這碗飯咱們是不是端得了?」

    文君好言道:「不行就算了嘛,這也是爺爺有本事,不然那官老爺怎麼沒瞧上別人光瞧上您了?」

    ……喝了一碗甜而晶瑩的銀耳湯,吃了些糕點,張寧美美地在熱水裡沐浴洗漱,換了貼身舒服的上好棉布衣裳,在窗前的案旁坐會兒準備休息了。柔和的燈光、舒服的的大房子,這世上人與人之間佔有資源的多寡區別太明顯,也許公平如同典籍裡的道義一樣很容易淪為洗牌的一種藉口,人類先學會了使喚奴役動物,然後就學會了奴役同類。

    不過在生老更替面前,確實人人都是平等的。他靜坐了一會兒,見櫃子上放著紙筆,便起身拿了東西過來,一時興起將茶杯裡水倒了一點在硯台裡,拿一枝沒清洗過的筆蘸了蘸,寫下了四個頗有柳骨顏筋感覺的字:人生苦短。

    消磨了興致,他便順手將毛筆往硯台裡一丟,脫衣服上床睡覺了。沒一會韓五便竊手怯腳地走進來,默默地為他收拾亂擺的東西。一個男的在臥房裡幹這種事,張寧不禁頭皮一陣發麻,不過這是他自己說要男僕的,怨不得別人。

    第二天一早起來,張寧收拾停當到馬廄裡取馬,徑直就去了城西北的那個院子。他牽著馬走到門口,看了一眼院門沒鎖,又想人如果走了也不好把門鎖上,鑰匙不是留在裡面了?他便伸手輕輕一推,不料就把門給推開了,一進的院子一目瞭然,只見祖孫二人還在。

    老徐正坐在台階上的一把籐椅上,手上端著一個茶盅,而文君姑娘則拿著一根木棍在站在院子中間,正回頭來看。老徐起身拜道:「張大人。」

    張寧點點頭,順手將院門關上,然後把韁繩隨手往一棵樹上一拴了事。不緊不慢地做完這些瑣事,他便向前面走去,問道:「二位還住得習慣麼?」

    「不錯,很清靜。」老徐道。

    張寧又淡然道:「我付了半年的租金,空著也是空著,住著習慣多住一陣子,不習慣了言語一聲便行。」

    「張大人請,屋裡坐下說話。」老徐道。

    二人進堂屋入座,不一會文君端著兩盞茶上來,便站在門口賴著不走,好奇地想聽他們說話。老徐沒言語,張寧自然就由著她。

    客套了幾句廢話,好像就沒什麼話了,老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吞吞地開口道:「老夫本在陝西做衛指揮使知事,確是姓徐,倒沒有誆你。」

    「嗯。」張寧點頭,並不插話,只是聽著。

    老徐繼續說道:「膝下有個獨子,也在衛所裡做武官,不料流年不利染病而亡,只給我留了個孫女,便是文君。她的生母因未能給徐家傳下香火,丈夫又過世便早早改嫁了。前幾年陝西布政使司派人押解本省錢賦上京,衛裡命我帶兵護送,卻在半道遇到響馬,那馬賊漫山遍野撲來行走如風,官兵戰不利折損了許多兄弟錢賦被搶了個精光。那布政使司的人勾連衛指揮使,將大部罪責推卸到老夫頭上。老夫只好將老家的家產和所有值錢的東西變賣賠償,饒是如此仍差兩千多兩,已是無計可施。那西安的一家青樓又趁機想用一百兩買文君,老夫一怒之下打傷了數人,帶著文君逃亡江湖,轉眼好幾年了……」

    「世事無常。」張寧慨嘆了一句,心想做官不小心也可能砸了鐵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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