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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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70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1:13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九節 海權

  明軍的中軍帳雖然很大,但此時營帳中的人卻不多,看到鄧名、李來亨和張煌言都沒有帶隨從,鄭成功也讓甘輝、余新等人統統離開,最後帳篷裡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以往的軍事會議是主將坐在當中,部將按照地位的高低分列於兩側下手。鄧名覺得這種佈置會場的方式很威風,當下面所有的人都側頭看著自己時,確實有一種高高在上,非常神氣的感覺。在這種佈置下,主帥說話就是在對全體人說,而其他人說話則是在對主帥一個人稟告,坐在中間的人似乎是君臨天下一樣。

  感覺雖然不錯,不過鄧名覺得把這種方式用在鄭成功、李來亨和張煌言身上卻十分不妥,這些人都是他前世就知曉的一世豪傑。尤其延平郡王是與兩撅名王李定國同樣等級的大英雄,在歷史上比李來亨和張煌言的地位還要崇高。

  在鄧名的前世,鄭成功的遺跡和祠堂遍佈金門、廈門和台灣等地。和母親、弟弟、妻子都要與其斷絕關係的洪承疇截然不同,百年後,不但清朝官吏滿懷崇敬地在鄭成功的塑像前上香,就連日本都要和中國爭奪鄭成功的籍貫歸屬——日本人聲稱,鄭芝龍那個草包、懦夫能有這樣英雄的兒子,要歸功於日本的忠義教育,還記述了鄭成功以彈丸之地單獨抗擊滿清百萬大軍的行為,並稱他的氣概能讓英雄張膽,讓懦夫立志。鄧名記得,當看到這些描寫的時候,自己曾感到一陣陣的熱血沸騰。

  鄭成功當然對鄧名的心理一無所知,看到鄧名讓人擺好的桌子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提督這是要和我們打麻將麼?」

  鄧名讓人抬進來的桌子四四方方,桌面也不大,以前確實是用來玩牌的,趙天霸、李星漢等人有時也會用這張桌子玩上兩圈。不僅鄭成功這麼想,兩天前張煌言剛到營中,與李來亨、鄧名開秘密會議時,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張煌言甚至還環顧周圍,看看有沒有第四個人要過來一起坐下。

  中軍帳裡的帥椅、帥案,一般只有在接見清軍使者的時候鄧名才會坐到後面去,和李來亨等將領商議事情時總是用這張小方桌——幾個人距離不遠,說話的時候不用扯著脖子喊,不但能省力氣還能節約點茶水。

  鄧名笑著伸手指了指擺在桌子周圍的幾把椅子,請大家就座。鄧名坐下後,李來亨和張煌言分別坐到鄧名的左右兩側,鄭成功稍微遲疑了片刻,隨即發現桌子旁邊只剩下鄧名對面的位置了。在空出來的位置上坐下,鄭成功感到這場景太熟悉了,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股搓麻的氣氛。

  「讓眾人離開肯定是為了討論重大軍情,提督不會一見面就想著玩上兩圈,或是一邊打牌一邊商議軍機大事吧?」和初次坐到這張牌桌旁的張煌言一樣,鄭成功也開始在心裡打鼓,而且比張煌言還要嚴重——張煌言當時還覺得打牌的人數不夠,而現在鄭成功來了,連三缺一的問題都不存在了——鄭成功滿懷不安,生怕鄧名變戲法一般地從衣服底下掏出一副麻將牌來。

  等鄭成功坐定後,鄧名馬上開口道:「對全國的形勢,我是這麼想的……」

  張煌言和浙東義軍剛剛起兵時,明清兩軍在錢塘對峙,魯王每當巡查諸營時,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聽戲,以致各路義軍營地裡必定要設置戲台,以備監國大人娛樂。這種愛好最後蔓延到全軍,監國和大批將領白天不訓練士兵,晚上不肯休息睡覺,沒黑沒白地看戲、玩牌,把江對岸的清軍都看傻了。鄭成功多年來見到的宗室子弟太多了,幾乎都是像魯監國一樣養尊處優的富貴子弟,因此一見到鄧名擺出這張方桌子就難免胡思亂想。

  聽到鄧名果然談起軍國大事而不是邀人玩牌,鄭成功輕輕地出了一口長氣,在心裡暗笑道:「少主是英明之主,又不是魯監國那種富貴公子,豈會不管正事先玩牌?大木啊大木,你這不是嚇唬自己嗎?」心中的擔憂盡去,鄭成功就聚精會神地聽起來,卻不想剛才自己的種種表情、動作盡數落在了李來亨眼中。

  「這人是個賭鬼。就是玩,也不急於一時吧,怎麼也應該先說完正事。」李來亨不動聲色,對鄭成功暗暗做出自己的判斷,也是他對延平郡王的第一印象。看到鄭成功坐下後就一直留意鄧名的雙手,李來亨心中有些不滿,猜測延平郡王是想要玩上兩把。聽到鄧名的話後,鄭成功明顯地吐了一口氣,李來亨把這個動作誤會成失望:「賭癮很重啊,嗯,應該是個高手,我若是遇上他可要小心。」

  首先就是西南問題:鄧名的看法就是,西南明軍僅靠自己很難扭轉局面,這次能夠在湖廣形成這麼大的聲勢,確實是利用了清軍主力前去雲貴、導致湖廣空虛的機會。但即使只有地方清軍,川鄂明軍也難以固守湖北的大片領土,等到清軍北方綠營南下,或是調整重兵部署後,明軍肯定還要放棄一部分光復的土地,依舊以三峽、夷陵一帶為核心進行防守。

  鄧名告訴鄭成功他一定要返回四川,和闖營、川軍共同奮戰,繼續給清廷的五千里防線北部施加壓力,讓清廷不得不繼續向這道防線上投入資源和人力。同時鄧名還表示會竭盡所能地協助李定國,如果對方有意反攻貴州更要盡力支援,讓清廷同樣無法從五千里防線的南端騰出手來。

  其次就是東南問題:這次南京城下鄧名雖然顯得很風光,但出力最大的仍然不是李來亨這支偏師,主要還是靠鄭成功的力量大亂了清廷的統治。尤其是鎮江一戰,消滅了清廷東南最精銳、最忠誠的駐防八旗主力,使得清廷缺乏一支可靠有力的機動部隊,導致南京不得不把缺乏戰鬥力的地方部隊當成主力使用。等到北方清廷援軍南下後,明軍依舊無法在江南立足。

  不過不管是重建東南的軍隊,還是從北方或西南抽調部隊回防,清廷都需要大量的金錢。而清廷的主要賦稅來源就是安徽、江蘇、浙江一帶,這裡的賦稅不僅讓清廷能夠維持五千里防線,同樣也要用來供應北方駐軍所需。

  「東南是虜廷的錢袋子。」在鄧名的前世,鄭成功對南京的攻擊雖然導致清廷當年稅收銳減,但由於西南戰爭已經基本結束,並沒有給清廷造成不可克服的困難,這次由於鄧名和李來亨的加入,清廷在東南的損失更為慘重:「鄭郡王此番攻打南京正是好時機,想來今年虜廷是不可能再給吳三桂撥去多少錢糧了,晉王那裡的日子會好上很多。」

  鄧名對全國戰略的分析讓鄭成功相當的滿意,在他看來少唐王不僅勇敢,而且對大形勢也有自己的認識。

  「提督是不是希望我和張尚書能夠不停地發起這種進攻?讓虜廷在東南留置重兵,以分擔西南和四川的壓力?」鄭成功問道。

  「正是如此。」鄧名點點頭,這也是洪承疇開長沙幕府前,對順治分析南明形勢時的最大擔憂,鄭成功雖然領土不大,但正因為如此他的兵力也始終很集中,再加上鄭成功強大的海上實力,導致他對東南沿海各省都有嚴重的威脅。清廷為了防備鄭成功需要在漫長的東南沿海處處留兵防守,這麼巨大的開支會嚴重影響清廷在西南的投入,最後的結果就是無法形成對闖營和西營的壓倒性優勢。實際上即使洪承疇確信鄭成功絕對無法與李定國精誠合作,清廷然要投入巨大的力量防備鄭成功,導致洪承疇只能確保五千里防線的安全,等待永歷朝廷發生內訌。

  現在鄧名就想把洪承疇最擔心的事情變成現實,只要他不去福建,並且與鄭成功、張煌言維持良好的關係的話,他們就能發揮比之前更大的積極作用。之前鄧名盡可能地幫助張煌言強化部隊,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沒問題,等到明年夏秋之季,我們可以再次揮軍殺入長江。」張煌言首先信心十足地答道,由於鄧名提供了大量的武器裝備,雖然浙軍人數少了一些,但戰鬥力遠比這次出兵前更強,而且張煌言還可以從山東等地獲得義軍的補充:「到時候我們不會再犯錯誤,一定能奪還南京。」

  但鄭成功卻沉默了片刻,思考了一會兒後微微搖頭:「金廈兵力,恐怕明年回復不了。」

  這次出兵消耗了鄭成功大量的積蓄,而且武器裝備也損失很大,雖然鄧名幫他救回了一批將領,富有經驗的軍官和士兵損失依舊非常驚人,估計超過萬人。這些官兵都是鄭成功長期訓練出來的,他坦率地告訴鄧名,即使全力訓練士卒、打造裝備,沒有兩、三年的時間閩軍也難以恢復到戰前水平:「而且……」鄭成功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打算進攻台灣。」

  「台灣?」張煌言大聲問道:「去打台灣幹什麼?」

  鄭成功剛才之所以猶豫,就是擔心別人認為他這是無益之舉,本來鄭成功也不打算事先通知張煌言此事,只是現在鄧名就在眼前,鄭成功思來想去,覺得不好隱瞞就說了出來。結果正如鄭成功所料,張煌言立刻激烈反對道:「鄭郡王是想流亡去嗎?」

  剛才議論四川、湖廣的局面時,李來亨發表了不少看法和意見,對雲貴的戰略也有一定的見解。但自從開始討論東南的問題,李來亨就一直插不上嘴,他倒是隱約知道舟山、金門、廈門都是島嶼,但到底在什麼位置李來亨並無瞭解。剛才聽到「台灣」這兩個字後,李來亨在心裡猜測可能又是什麼偏僻的島嶼,見張煌言反應如此之大,李來亨就問了一句:「台灣在哪裡?」

  「遠隔重洋。」張煌言不高興地說道。

  「雖然遠一些,但只要能奪取就對我軍大大有利啊。」李來亨的迷惑並不讓鄭成功感到意外,要是大陸的將領知道台灣在什麼地方才是怪事,鄭成功想盡可能簡要地向鄧名說明台灣的重要性:「台灣位於福建東南,古稱夷州,土地肥沃,稻可兩熟……」

  「應該是個進行海貿的好地方吧。」鄧名前世就常聽說什麼台灣的黃金海道,雖然他不明白到底如何重要,但既然能獲得這個名稱,想必有極大的商業價值。

  「不錯。」鄭成功臉上神色不變,其實大吃一驚,就是張煌言對海貿對不太重視,剛才鄭成功為了說服鄧名,用的也是這個時代最有誘惑力的藉口:土地和糧食。至於台灣對壟斷東亞貿易的重要性,鄭成功根本沒打算提,認為提了鄧名也不會往心裡去。

  「能夠獲得很多軍費嗎?」鄧名好奇地問道,無論是他前世的鄭成功,還是眼前的這個,都對台灣興趣濃厚,顯然其中一定有什麼緣故。

  「正是。」鄭成功認真地答道:「現在福建、台灣之間商路由我……由我大明和荷蘭人共有,每歲可以為我提供……嗯,大約五百萬兩白銀的收益。」

  聽到這個數字後,李來亨頓時倒抽一口涼氣,不過鄭成功仍在繼續:「如果奪取台灣,所有的商船都要向我大明交稅,抽多少稅都是我……我們說了算,每歲所得至少會有一千萬兩,而且台灣不但產稻,還種植甘蔗,可以做成很好的白糖。」

  「荷蘭人是什麼人?」李來亨又忍不住插嘴問道:「台灣是他們的國土麼?」

  「是的。」張煌言答道,依舊反對攻打台灣:「現在韃虜未逐,還是不要另啟征戰為好。」

  「不對!台灣是大明的國土。」鄭成功馬上反駁道。

  「到底是誰的領土?」李來亨聽得十分糊塗。

  張煌言輕笑了一聲,搖頭道:「鄭郡王莫要欺人,台灣那裡何時是我們的領土,可曾有過我大明官府?」

  「以前不是大明的國土,但遲早會是,」鄭成功毫不退讓地爭辯道。

  張煌言仍在搖頭:「遠隔重洋。」

  「那是因為以前海路不好走,福建到台灣之間尤其難行,但現在已經知道了風期和汛期,可以平安過去了。」鄭成功沉聲說道:「千年之前,兩廣等地也不是我們的領土,但是有漢人過去了,開墾種植,就是我們的領土;雲貴也是一樣,漢人越來越多,最後也成為我們的領土;最近幾十年來,閩人不斷越海前去台灣,遲早也可以納入版圖。荷蘭人來得明明比福建人晚,隨便修了兩個堡壘就宣佈台灣是他們領土,這和建奴竊取遼東有什麼區別?如果聽憑他們殺戮福建人,將來勢必又是一個心腹大患。」

  「荷蘭人殺我們的人嗎?」一直安心旁聽的鄧名,突然截口問道。

  「正是,和當年建奴在遼東做的一般無二,」鄭成功憤憤地答道:「他們強迫台灣的福建人向他們交賦稅,有時福建的商船被風吹到台灣,荷蘭人就會搶走他們的貨物,殺害上面的水手或是把他們變成奴隸。正是因為韃虜尚未驅逐,所以我之前只是兩次修書給他們,讓他們不要再掠奪我的商船,但荷蘭人並依然故我。再說,福建人憑什麼給荷蘭人繳納賦稅?他們應該向大明繳納賦稅才是。」

  「如果要攻打台灣的話,會花費多少時間?多久可以恢復元氣?」鄧名問道。

  「花費應該不小,不過一旦拿下,海貿收益就可以倍增,應該也多耽誤不了多久,」鄭成功曾經估計這大概會導致自己四、五年無法出動主力攻擊南京,不過就算不打也需要三年才能恢復元氣,更不用說還可以借這場戰爭鍛煉部隊,他怕鄧名嫌晚就沒有把心裡的時間表說出來,而是開始形容美好前景:「一旦拿下台灣,不但軍屬能有一個穩妥的地方安置,而且還能提供大量的軍糧。海貿收益倍增後,閩軍也能更頻繁地攻打沿海地區。」

  張煌言覺得這是耽誤驅逐韃虜的大業,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是肯定阻止不了鄭成功的,倒是這個鄧名看起來似乎對延平郡王有一定的影響力。見鄧名好像意動後,張煌言又歎了一口氣:「如果按照鄭郡王所言,台灣是大明的領土,那呂宋算什麼呢?我聽說那裡的佛朗機人從萬曆年間就在殺害福建人,也是另一個建奴麼?」

  鄭成功沉默不言,他實際對菲律賓也有想法,只是現在不想明言。

  「呂宋啊,是香料群島麼?」鄧名對地理不是很熟悉,就請教這個時代的航海大家鄭成功。

  鄧名的問題讓張煌言楞了一下,他雖然聽說過呂宋的屠華事件,但並不知道呂宋的產出,而鄭成功心中的震撼則是難以形容。之前鄭成功曾經聽說過,泰西人從東南亞購買大量的香料,據說運回泰西後胡椒、丁香等物都可以換到同樣重量的黃金。現在西班牙人在東南亞用很低的價格就能取得大量的香料,而且還肆意壓低鄭成功海商運去的貨物價格。

  鄭成功早就曾想過,若是能獨佔呂宋的海貿,逼著泰西人用真金白銀來換香料,豈不快活?哪怕只付出一般重量或者三分之一的黃金也非常好啊。再說壟斷航線後,華商的貨物也能提高價格,讓鄭成功能夠從中抽取更多的稅金——不但能抽華商的,連泰西商人的也可以一起抽取了。

  「提督明見萬里。」鄭成功從巨大的驚愕中反應過來,急忙對鄧名說道:「若是將呂宋納入版圖,這海貿的收益,恐怕都不在兩京十三省的正稅之下了。」

  「正如郡王所言,如果華人不斷向台灣、呂宋移居,我們也派軍保護百姓、教化土著,最後這些領土都會納入中國版圖,但如果聽任荷蘭人、西班牙人……就是佛朗機人殺害漢人,這些領土就永遠不是我們的。至於荷蘭人和佛朗機人,他們和建奴完全一樣,我們當然要保護台灣和呂宋的華人,就像大明不放棄遼東的子民一樣。」鄧名給荷蘭人和西班牙人下了結論,對鄭成功說道:「台灣、呂宋的大明子民,就拜託延平郡王了,務必要驅逐蠻夷,保護我們的百姓。」

  「遵命。」鄭成功驚喜地說道,雖然張煌言就在旁邊,他都沒有太注意用詞:「提督放心,有我在,台灣、呂宋的子民就絕不會人人屠戮。」

  雖然鄭成功用了「遵命」這個字眼,但張煌言震驚之際,也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大搖其頭:「提督,虎尚未逐走,又招惹了兩頭狼,事情總要有個輕重緩急之分吧。」

  「磨刀不費砍柴工。」鄧名答道:「我本來也沒想讓鄭郡王和張尚書立刻光復南京,你們剛才有點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倒是認為攻下南京對我們未必有利,因為攻下來了我們就必須要守住——若是沒能擋住韃子的攻勢,南京的黎民百姓可就遭殃了。我們和韃子不同,他們不在乎我們漢人的生死,但我們可在乎的很。因此若一日沒有守住南京的把握,我們就一日不取南京。」

  「那提督要我們如何牽制虜廷的兵力呢?」張煌言反問道。

  「只要保持存在就好,只要不時地在吳淞口外,或者進入長江巡邏一圈就好,這樣韃子就要在東南保留重兵,要對漕運嚴防死守,要花重金重建水師。說不定不打硬仗更好,只要你們一日不作戰,韃子就一日不敢鬆懈;反過來,要是你們戰敗了,韃子反倒可以放心地把更多的兵力投向西南和四川。」鄧名覺得現在明軍既然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那保持威懾可能就是最佳的戰略,而只要明軍擁有制海權,那就始終牢牢控制著戰略決戰的主動權:「這個不需要太多的兵力,鄭郡王應該也能有餘力從旁協助張尚書,這期間要是能收復台灣、呂宋的話,不妨就隨便收復了,還可以鍛煉部隊。」

  見張煌言似乎還有些疑慮,鄧名又說道:「荷蘭和佛朗機也稱不上兩頭狼,他們的母國遠在萬里之外,派不出多少人過來。」

  張煌言瞅了鄭成功一眼,想從這裡得到一些證實,但鄭成功也不太瞭解荷蘭和西班牙的本土到底距離中國有多遠,只知道確實很遠。

  「如果泰西人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都學不會尊重我們,那麼確實如鄭郡王所說,遲早會是建奴一樣的心腹大患。」鄧名結束了他的發言。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13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節 麻將

  「我的精神分裂症狀越來越嚴重了。」鄧名回過神來以後,反思著自己剛說過的那些話,懷疑自己已經產生了另外一個新人格,那個人格顯然深信自己就是大明宗室,可以理直氣壯地從君王的高度把海外華人『托付給』鄭成功。鄧名疑神疑鬼地自問:「再發展下去,我是不是要被另外一個人格消滅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奪舍?」

  「台灣到底在哪裡?」李來亨這半天如聽天書,鄧名、鄭成功和張煌言說的頭頭是道,但他對台灣、呂宋的位置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那裡金銀很多,聽起來還不是很難打。

  鄧名一笑,隨手拿起炭筆和紙張,在紙上畫出中國的眾多省份和海岸線,以及長江和黃河的走勢,然後他在杭州灣的不遠處標出了舟山:「這裡就是張尚書的大營所在。」

  張煌言見鄧名畫得有板有眼,頜首讚歎道:「提督熟知地理,了不起。」

  李來亨看了看圖上的那小塊地盤,和鄧名標注的四川、湖廣比較了一下,心裡暗道:「張煌言的地盤真小,難怪浙軍那麼窮,比我們夔東軍還窮。」

  接著鄧名把筆移動到福建的位置,在海岸線邊上圈了兩個小圈:「這裡差不多就是金、廈了吧。」

  鄧名畫圖的時候,鄭成功一直微笑不語,他本猜鄧名未必能夠標注準確,不過就算鄧名把廈門挪到廣東去,鄭成功也不打算指出來。看到鄧名居然畫的十分準確,他也由衷的稱讚了一聲:「提督有心了。」

  李來亨看著那兩個米粒大小的島嶼,暗暗嘀咕:「鄭成功的地盤也不必張煌言大,怎麼如此有錢?難道全是三太子剛才說的那個海貿麼?」

  「台灣就在這裡。」台灣島的大致形狀從紙面上顯露出來,鄧名在它與大陸之間點了一下:「這就是台灣航道,鄭郡王剛才說過每歲可以收上來一千萬兩白銀。」接著鄧名又隨便在台灣北方畫了一列島嶼,一邊畫一邊對李來亨說道:「這裡是琉球,再往北就是日本了。」

  張煌言一直在近海活動,對外海的島嶼分佈並沒有太多瞭解,看到鄧名畫的和他印象裡的海圖相差不多,有些驚訝地向鄭成功求證:「提督畫的很像啊?」

  「確實很準。」鄭成功輕輕點頭,心裡感到十分奇怪,一陣陣地不解:「少主對東海知道的未免也太清楚了,就是我手下的海商,若是從來不往日本去,也未必能對方位瞭解得這樣清楚。少主應該是仔細研究過東海各國的情況吧,不然做不到隨手就能畫出來。但既然如此,怎麼剛才顯得對海貿的數量、台灣的產出一無所知呢?」

  「呂宋在哪裡?」李來亨看得興致勃勃,又繼續問道。

  「呂宋要遠一些。」鄧名一邊努力回憶著菲律賓的形狀,一邊慢慢地畫了個輪廓,有些沒有把握地問鄭成功道:「大概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鄭成功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臉色凝重地點點頭。

  「提督原來是看過萬國乘輿圖。」張煌言恍然大悟。

  鄭成功卻沒有符合,因為他對萬國乘輿圖相當熟悉,知道上面並不完全準確——進貢萬國乘輿圖給明廷的人並非畫家,當時人對地理的瞭解也比不上講過世界地圖的鄧名。這些年鄭成功詢問過很多呂宋華商當地的水文地理,繪製出來的地形圖也修改了萬國乘輿圖上的一些謬誤,不過這都是鄭成功最機密的資料,從來不曾拿出來過。現在鄧名雖然只是隨手一畫,但形狀確實相當準確。

  「好大的島。」李來亨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外行,看得十分高興。

  「還有更大的呢。」印尼的形狀鄧名畫得比較潦草,但後面澳大利亞的形狀他記得很清楚,很快那片大陸也出現在了遙遠的南方。

  張煌言此時也已經變成了外行,驚歎了一聲:「好大的土地啊,這裡有多少國家?」

  「一個都沒有,應該都是蠻荒土著。」鄧名低頭畫圖,口中答道。

  此時鄭成功心中卻是驚濤駭浪,默默地想著:「我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樣一個大島,即使是泰西人好像也從未有人提過。」

  李來亨本以為這個大島就是荷蘭人和西班牙人的老巢,聽說不是忙問道:「那荷蘭和佛朗基又在何方?」

  「這裡是天竺,嗯,天竺次大陸。」鄧名畫出了印度,然後不得不又鋪開一張新的紙張接上:「這裡是……嗯,聽說叫非洲,也可能是其他的名字,我忘記了。這裡是,嗯,大食半島,紅海……地中海……地中海到頭,這就是佛朗機了……大西洋,法國……好了,這裡便是荷蘭。」

  終於完成了半個世界地圖,鄧名重新看了一遍,感到自己有些地方比例不太對,搖搖頭:「不是很精確,不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意猶未盡的鄧名又在大西洋對岸草草幾筆畫了美洲:「這就是全天下。」

  簡要地普及完世界地理後,鄧名扔下筆,一抬頭就發現鄭成功正專注地看著這張世界地圖的草圖,鄧名臉上一紅:「畫的草了,有些地方形狀和大小不太對。」

  「這是花費了多少人力、財力啊,至少也得五十年的工夫、數千……不!問過了上萬人才瞭解清楚的吧?」鄭成功感歎了一聲,伸手就把兩張紙都攬到了他身前,又看了一陣仍是戀戀不捨,突然抬起頭對鄧名說道:「提督,把這兩張圖賜給末將吧。」世界地圖對鄭成功來這種滿懷航海夢想的人來說,就像是物理定律之於牛頓、愛因斯坦,充滿了巨大的誘惑力。

  「好多地方畫的不對。」鄧名連忙說道:「太多地方我都記不清了。」

  「沒關係。」鄭成功覺得這簡直太正常了,他先後派去幾批偵察船隊考察台灣的地理,畫出來的地形圖也有很大的不同,這個時候要繪製地圖、尤其是海岸線是件難度很高的工作。鄭成功一邊把兩張圖抓在手裡,一邊飛快地掃了張煌言和李來亨一眼,警惕之色一閃而過——他很滿意地發現這兩人流露出和他搶奪寶物的意思。

  但鄧名卻想拿出去:「若是鄭郡王喜歡,我回頭再畫一張便是,這張確實有不少疏漏。」

  鄭成功心裡頓時又燃起一股希望:「提督可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原圖?現在原圖何在?」

  鄧名開始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連忙擺手道:「很久以前見過的,早不知道哪裡去了。」

  鄭成功輕歎了一聲,他心裡很清楚這圖必然是皇家最機密的資料,多半是大明還如日中天的時候,不惜成本花費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製造出來的。這張圖能夠傳到唐王手中,並讓少唐王有機會見到已經非常幸運,現在多半已經在亂世中遺落。

  世界地圖的事情告一段落,隨後鄧名告訴鄭成功,他和李來亨、張煌言已經商議妥當,明晚就要撤退:「要是鄭郡王再晚回來幾天,說不定我們就走了,真是萬幸啊。鄭郡王正好與張尚書同行,一起離開長江出海。」

  有了鄭成功的船,張煌言返回舟山也能快上許多,而且也會安全許多。

  聽說鄧名打算把郎廷佐放回去,鄭成功心裡有些不願,但他聽鄧名講完事情經過後,也立刻明白了鄧名的用意:「提督這計是跟洪承疇那賊學的吧?」

  「正是。」正如洪承疇當年嚴令清軍撤離辰州一樣,鄧名也打算通過解除對南京軍事壓力來促成清軍的內訌。

  「如果不放郎廷佐回去,蔣國柱、管效忠他們就有可能把罪責推給郎廷佐;如果放他回去但不退兵,郎廷佐也可能安撫住人心,最後虜廷下旨把蔣國柱、管效忠抓起來……」鄭成功想了一會兒,也明白無論最後是哪一派倒霉,只要是通過清廷和平解決的,那麼對滿清來說都沒有多大的損失;只有讓他們發生內訌,才能讓清廷付出更大的代價,無論是流血衝突造成的傷亡,還是善後需要付出的政治成本:「既然如此,我沒有異議,只是不要告訴余新他們郎廷佐就在營中,免得他們壞了提督的大事。」

  除了這些以外,鄧名還希望鄭成功能夠給張煌言的浙軍更多的支持,除了錢糧以外,還有訓練和移民問題——把逃到舟山的難民轉移到台灣,不僅能夠減輕浙軍的後勤壓力,也能加快開拓台灣的實力。鄭成功表示這都沒有問題,他計劃明年向台灣進軍,同時盡力幫助舟山的浙軍,讓他們能夠保持在沿海清軍的壓力。

  這些事情又談了很久,李來亨再次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好不容易等到另外三個人告一段落後,感到閒的有些無聊的李來亨看著面前的方桌子,突然提議道:「正事說完了,提督、鄭郡王、張尚書,我們來玩兩圈如何?」

  川人都好麻將,李來亨也頗受影響。

  除了愛好這個原因外,李來亨也暗暗憋著要和鄭成功、張煌言算帳,此次鄭成功、張煌言出兵東南,檄文開頭第一句就是「自李賊倡亂……」對此李來亨非常不滿,但現在大家是友非敵,一向視牌場如戰場的李來亨也只能利用這個討還公道。

  鄭成功還沒來得及說話,鄧名就搖頭反對:「說了這麼半天,肚子都餓了,還是先吃飯吧。」

  「那吃完飯後,我們來玩兩圈吧。」李來亨依舊不肯放棄。

  「延平郡王才剛到,晚上就要離去……」鄧名還是覺得不妥。

  可鄭成功今天心情大好,就笑著答應下來:「好,難得臨國公有興致,先吃飯,吃完了定要好好玩上幾圈。」

  「果然是個賭鬼,」見鄭成功這麼痛快,李來亨心中的戒備更重:「一會兒可不能大意,別公道沒討回來,反倒給他送錢了。」

  鄧名不會喝酒,所以也不懂得酒的好壞,但張煌言是東南名士,為人又豪爽,對酒很有研究,到了南京城下後,立刻就從繳獲中挑出了好幾罈佳釀。和眾將一起在大營坐下後,張煌言就像鄭成功笑道:「我有青州從事,鄭郡王一起來鑒賞下吧。」

  「若是一杯倒也無妨,只是張尚書的品味從來不敢恭維,說是青州從事,只怕是平原督郵。」鄭成功大笑著答道。

  張煌言也不和鄭成功爭辯,就讓衛士取了一罈酒來,打開封口後酒香四溢,營中眾將聞到無不垂涎,就是鄧名這樣不好飲酒的人,也覺得香氣沁人肺脾,好像僅聞一下就已經有了醉意。

  「如何?」張煌言得意地望著鄭成功。

  「張尚書果然會挑酒。」鄭成功心裡暗暗佩服,嘴上卻道:「還要嘗過才知。」

  因為還在南京城下,酒熱過後在座的每個人都只分了一杯,鄭成功端起酒杯在放在鼻前聞了一會兒,才慢慢飲入口中。喝完後看了看空空如野的酒杯,意猶未盡地讚道:「果然是青州從事。」

  自從剛才這兩人開始對話,鄧名就聽得糊里糊塗,酒的香氣聞上去也是黃酒,聽鄭成功這麼一說後就更加迷糊:「這不是黃酒嗎?難道是山東酒?」

  張煌言和鄭成功聞言愕然,就連李來亨也是滿臉尷尬,雖然後者不知道這個詞的出處,但他多次在酒家門口見到「青州從事」這是個大字,知道是美酒的代稱。

  但鄧名不好酒所以從來不曾注意過,見鄭成功和張煌言愣了片刻後開始環顧左右而言他,鄧名就又問了一遍。

  「這個,」營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尷尬,鄭成功經不住鄧名再三提問,只好吞吞吐吐答道:「確實是黃酒。」

  「那為何叫青州從事?」

  「唉。」鄭成功哀歎一聲,滿清入關前,他是國子監的學生,和張煌言一樣都屬於士人階層,而上流社會的語言和底層當然有所不同。就好比同樣是送禮,百姓可能會說:「真真上好的豬肉頭,趕快收起來吧。」而士人則要說「一點心意,還請笑納。」

  上好的酒,香氣能及於臍,臍與齊諧音,齊是青州治下,所以美酒就叫青州從事;而差一些的酒香味不足,在膈就散了,膈同鬲音,鬲是平原治所,因此叫平原督郵。

  鄭成功和張煌言都認為鄧名是宗室,身為頂層貴族卻聽不懂上流社會的文雅交談,這實在有點過份。本來二人還想鄧名遮掩,但經不住他刨根問底,鄭成功只好實話實說,同時在心裡暗歎少主這回算是丟人出醜了。

  不過鄧名倒沒這種感覺,反倒笑著說:「果然有趣。」

  這頓飯鄭成功吃的並不愉快,還有些怨張煌言為何一定要拿酒出來:「少主以前的日子過得很苦嗎?難道是為了隱姓埋名,所以從來不曾與士人來往過?」

  吃完飯後,李來亨又就話重提,拉著鄧名、鄭成功和張煌言打麻將,鄧名覺得這也是讓眾人聯絡感情的好機會。四個人都拿出一些明晃晃的銀元寶,放在桌邊,而他們身後則是眾多的衛士、軍官,他們的角色類似後世的啦啦隊,準備給各自的頂頭上司吶喊助威。這次四人在桌邊的順序,按照逆時針是鄧名、鄭成功、張煌言和李來亨。

  「用什麼地方的規矩呢?」李來亨凝神靜氣,目光炯炯地看著對面的鄭成功。

  「嗯……」鄭成功沒有多想,就提出用江浙一帶的規矩,張煌言自然贊同,鄧名也不反對,簡要說了一下規則後,鄭成功抓起骰子就撒了下去,牌局就此開始。

  李來亨卻是心中一緊:「鄭成功果然好手段,我本想欲擒故縱,以為他會謙讓一番,最後用四川的規矩,卻被他先下手為強了。」

  對鄧名來說,這既然是聯絡感情的好機會,就玩牌為輔,閒聊為主,很快就又說起了台灣、呂宋的事情。張煌言對此事也相當關心,不時插嘴說話,只有李來亨全神貫注,細心揣摩著鄭成功和張煌言手中的牌型。

  很快鄭成功和張煌言就都被李來亨掀了莊,手裡捏住骰子的時候,李來亨心中得意:「鄭成功、張煌言也不過如此嘛。嗯,他們都分心了,今天是我的天時啊。」

  視牌場為戰場的李來亨連戰連勝,一口氣連了五把莊,眼看三個人眼前的銀子就堆到李來亨面前去了。

  闖營的軍官興高采烈地連連叫好,鄭成功背後的人臉色卻是越來越差。

  「台灣的樹木適不適合造船,現在還不好說,總要等……」鄭成功拾起牌,心不在焉地在手中摸著,口中繼續和鄧名說話。

  咚、咚、咚,對面的李來亨開始不耐煩地敲桌面。

  鄭成功聽到聲響,急忙把手中的牌扔了出去,看到翻開的牌面後,他背後的余新滿臉懊喪地哎呦了一聲。聽到這聲後,鄭成功也掃了一眼,笑道:「嗯,打錯了。」

  「鄭郡王點了。」隨著李來亨把牌一推,他背後又響起一陣歡呼。

  ……

  「若是海貿如此豐厚,我能不能也派兒郎去試試看呢?」輪到張煌言打牌的時候,他正在向鄭成功請教航路的問題。

  「張尚書,你點了。」

  ……

  「再去取一百兩銀子來。」鄭成功和張煌言先後吩咐道。

  ……

  「不能打這張!」已經連著取過兩回銀子了,眼看鄭成功面前籌碼又所剩無幾,余新忍不住開始支嘴,看到對方啦啦隊的囂張氣焰、還有闖營投過來的輕蔑眼神,閩軍這邊的人肺都快氣炸了。

  「觀棋不語,觀棋不語。」坐在銀山後的李來亨馬上發話。

  很快,這一把又結束了,看到李來亨的魔爪又一次伸過來時,敢怒不敢言的余新瞪著虎帥,在心中大罵道:「臨國公你好歹也是一方統帥,怎麼這麼喜歡趁人之危呢?」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三家全輸,李來亨獨贏,在闖營將士的歡呼聲中,虎帥得意洋洋地捲走了全部的元寶。

  鄧名看看帳外的天色,已經是下午了,快到該拔營返回的時候了。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17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一節 事變

  明軍大部分已經做好了轉移的準備,鄧名根本不打算再返回南京城下,因為他估計無論誰得勝,都不會再與自己交易。而且從揚州來的消息說,達素率領的先遣部隊已經渡過淮河,估計很快就能抵達長江北岸。現在明軍在南京附近已經停留了太長的時間,估計除了這批援軍外,山東等地也會有綠營陸續趕來,再多停留風險就太大了。

  分別在即,鄭成功看了看穆潭,就對鄧名說道「穆千總跟隨我多年,智勇雙全,若是提督不棄,就讓他留在左右效力吧。」

  對於這樣的好意,鄧名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這時張煌言也領著任堂前來,同樣要把這個年輕人留在鄧名身邊:「我見提督身邊沒有得力的幕僚,他是江西士人,騎射也都不錯,不會拖累提督的。」

  鄧名見過任堂的表現,知道他雖然是個書生,但絕對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只是有些奇怪:「任兄不是急著要回浙江麼?」

  「我在舟山沒有家人,之前想回去為張尚書效力。」任堂很痛快地答道:「現在提督給了浙軍這麼多武裝,還有大量的軍餉,暫時也同不到我了。倒是提督將來想進兵江西的話,我倒是能盡一些綿薄之力。」

  鄧名估計自己短期內不會進攻江西,頂多是返回路途中經過九江附近。不過他也清楚這和鄭成功把穆潭留下一樣,張煌言也是希望在自己身邊有個他的熟人,必要時可以幫浙兵說上幾句話,或是方便溝通。因為鄧名就把穆潭和任堂都收入自己的衛隊,這樣的他親衛的總人數就達到了空前的二十人。

  在南京城附近的三仗,其中有兩場都是浙軍獨立取勝的,剩下的一場也是和闖營並肩作戰而不是充當二線的輔助部隊,因此鄧名把大部分繳獲都交給了張煌言的浙軍。郎廷佐更是浙軍擒獲的,從梁化鳳那裡的得到的五十萬兩贖金鄧名也盡數給了張煌言,剩下的五十萬兩,鄧名讓鄭成功和李來亨各拿走二十萬,他本人留下了十萬——現在鄧名的衛隊雖然不大,但是他花錢的地方也不少。

  這些輜重已經被明軍搬上了從附近收集來的船隻上,太陽落山後,鄭成功和張煌言就率軍出發,舉起火把浩浩蕩蕩地向東而去。天色掩蓋了明軍的數量和旗幟,讓城內的清軍無法看清明軍的行動細節。

  張煌言和鄭成功離去後,鄧名和李來亨也沒有多待,他最後見了郎廷佐一面,囑咐道:「郎總督莫要忘記了,三日後我還要回來拿一百萬兩白銀,若是郎總督賴帳,莫怪我把郎總督與我的協議大白於天下。」

  ……

  梁化鳳一直密切地注意著城外的動靜,他派十個得力部下前去明軍營中,與郎廷佐待在一起,讓他們一等明軍離開就立刻保護郎廷佐隱藏起來。這兩天來,梁化鳳還一直與蔣國柱虛與委蛇,反覆保證會替他當個中間人,消除蔣國柱與郎廷佐之間的怨恨。一直等到子夜,終於有個部下前來報信,告訴梁化鳳明軍已經撤退,臨走時把他們和郎廷佐都用繩子捆了起來,然後在地上扔了一把刀。

  這幾個清兵用刀子隔斷繩索後,立刻按照梁化鳳吩咐的那樣,帶著郎廷佐藏到了附近的一戶民居裡,其他九個人現在還在郎廷佐身邊,這個人抹黑返回南京報告。

  「好,大功告成。」梁化鳳雖然一直和蔣國柱通信,但生怕對方是故意麻痺自己,真實目的是出城偷襲郎廷佐,因此他一直仔細觀察蔣國柱和管效忠的動靜。不過看起來蔣國柱還算老實,而管效忠不只是在犯什麼傻,直到現在梁化鳳也沒有看到對方派兵出城:「他們來不及了,全軍出城,隨我去保護郎總督。」

  除了留下一支部隊防守一個城門外,梁化鳳傾巢而出,臨走前還派人去通知蔣國柱,讓他立刻帶兵去把管效忠抓起來,勝券在握的梁化鳳趾高氣揚地對蔣國柱派來的手下說道:「告訴蔣巡撫,到底能不能讓郎總督消氣,就看他今晚的表現了。」

  很快梁化鳳就在那個回來報信的心腹的帶領下,趕到了郎廷佐的藏身處,見到被手下擁出來的郎廷佐後,梁化鳳飛身下馬,衝過去激動地大喊道:「總督大人受驚了,末將救援來遲,死罪啊。」

  郎廷佐盯著梁化鳳看了幾眼,又望向梁化鳳背後的大批舉著火把的士兵,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總算脫險了。

  這些日子來,郎廷佐受盡了煎熬,總擔心鄧名毀約把自己交給蔣國柱和管效忠,導致自己不能替朝廷除去這兩個奸臣。想到放走的那麼多閩軍,還有不得不交給鄧名的五十萬兩白銀,郎廷佐只感到胸中惡氣翻湧,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也沒有人能阻止他報仇雪恨了。

  「返回江寧。」郎廷佐大喝一聲:「跟本督去捉拿蔣國柱、管效忠二賊。」

  「遵命!」梁化鳳急忙把自己的坐騎讓給郎廷佐,親手扶著老總督攀上馬背,然後也跳上一匹馬,緊隨在郎廷佐身邊。

  一邊向南京趕回去,梁化鳳一邊把自己與蔣國柱的密探內容報告給郎廷佐,最後還嘲笑道:「這賊說不定已經同管效忠火並起來了,我們回去正好把他們一網打盡。」

  「哼,這賊居然還想活命,真實癡心妄想。」郎廷佐恨恨地罵道:「蔣國柱也就算了,漢人本來都靠不住,那管賊還是個旗人,居然也忘記了朝廷的恩典。」

  「總督大人說的對,旗人本該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管賊當真該死。」梁化鳳在邊上符合著,在心裡琢磨著:「上次我和鄭成功血戰保住了南京,皇上給了我江南提督的官職;這次我又在鄧名面前保住了南京,皇上是不是也該給我抬旗了?讓我也成為旗人呢?」

  梁化鳳越想越覺得自己機會很大,他偷偷看了一眼身前的郎廷佐,想道:「這次總督大人要想讓朝廷不責怪,肯定要說是我突入敵營,把他搶回來的,雖然這又是一樁大功,但畢竟也是欺君。總督大人應該明白,我本來是完全沒有必要冒這個險的。還有,不值這一樁,我為了救他回來,還釋放了鄭成功的人,運出了藩庫的銀子,這些都是在冒險。如果今天沒有順利救出郎總督,而是被蔣國柱他們佔了上風,這些可都是罪過啊。總督大人肯定會好好報答我的,他也是旗人,我想抬旗的事自己當然不好和皇上說,但可以讓總督大人幫著說一聲。」

  梁化鳳美滋滋地想著自己光輝的未來時,只聽郎廷佐又罵道:「這兩個賊人,為了取悅鄧賊,居然還釋放了這麼多海逆,剛才聽鄧名說,他們也出了五十萬兩銀子要買本總督的人頭,這些我都要好好奏報朝廷,不把他們千刀萬剮,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身旁的梁化鳳聞言大驚,連忙勸阻道:「總督大人不可,這些事我們也有份,要是說出去朝廷一嚴查,勢必牽連我們,而且也不能把他們交給朝廷啊!他們兩人狗急跳牆,一定會拚命地咬我們的。」

  梁化鳳的計劃就是殺人滅口,今晚就把管效忠和蔣國柱都殺了,然後給他們扣一個私通鄧名,打算把南京獻給明軍的罪名。可聽郎廷佐的意思,竟然是要把這兩個人交給朝廷,可若是由北京進行的審問話,蔣國柱他們肯定會把郎廷佐和梁化鳳也一起拖下水。

  「豈能不說,那不是欺君麼?」郎廷佐厲聲反駁道:「再說若不把這二人的罪行大白天下,天下說不定會有一些糊塗的官員,誤以為朝廷賞罰不公,苛待功臣。」

  「這,這……」梁化鳳心中一急,急忙趕前兩步,拉住了郎廷佐的韁繩:「總督大人三思啊,他們縱放海逆,固然是為了禍害朝廷而不是真心想換旗人回來,但我們也做了同樣的事,朝廷說不定也會覺得我們也是出於和鄧賊交易的目的這麼幹的。」

  釋放閩軍戰俘一事可大可小,如果清廷認為這是救旗人心切,不得已而為之的話,梁化鳳就很容易被原諒。但如果清廷察覺到梁化鳳的目的是為了和蔣國柱他們勾心鬥角,那多半就會是另外一個態度。在梁化鳳已經準備好的請罪奏章上,他就是用前面的理由為自己開脫的,還特意加上了一筆:說正是利用與明軍交易的機會,才趁機查清了郎廷佐的關押位置,然後趁夜出城襲殺,不但救回了兩江總督,還斬殺明軍數萬,迫使鄧名退兵五十里。

  固然郎廷佐說的有理,如果管效忠和蔣國柱死的不明不白,地方上的官員可能會有其他的猜測:比如猜順治還是因為他們二人害死了大批旗人而不肯饒恕他們,但又不好明著責怪,就隨便找個藉口一殺了事。考慮到之前順治確實罷免過二人,不少官員還真可能出現類似的懷疑。如果真發生這樣的情況,當然對清廷的統治不利,容易讓地方上的官吏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但梁化鳳首先關心的當然是自己的安全,他冒這麼大風險,是為了陞官發財的,可不是為了給管效忠、蔣國柱還有郎廷佐陪葬。

  「我們本來就是為了和鄧賊交易才釋放海逆的啊。」郎廷佐答道:「但我們的目的是為了揭穿管效忠和蔣國柱這兩個賊子的真面目,為了讓朝廷不受他們的蒙蔽,皇上聖明,一定能夠體察我們的苦衷的。」

  梁化鳳目瞪口呆,片刻後問道:「那總督大人平安回來一事,又該怎麼和朝廷說呢?」

  「自然是實話實說。」郎廷佐早都已經想好了,抬手向著北京的方向遙遙一拜:「為了不讓賊人得逞,不讓聖上被兩賊蒙蔽,本官不得不讓臣節受損,違心地和鄧賊做了一些交易。」

  此時梁化鳳已經是汗流浹背,如果據實報上去,固然天下的官員都能明白管效忠和蔣國柱罪有應得,朝廷賞罰得當,但郎廷佐估計也會受到責罰,多半還不會很輕。

  「這些事可都是我做的,是我放的俘虜,也是我劫的藩銀。」梁化鳳一想到這些頓時就呆住了,他又看了郎廷佐一眼,心中一團疑雲升起:「難道郎廷佐打算把這些事情都推給我嗎?這樣朝廷不會有受損的危險,他也能脫去大部分的罪名,皇上心裡還會覺得他郎廷佐是個忠臣吧?無論如何都不會欺君,對了,他還是旗人,我可不是啊……」

  郎廷佐察言觀色,猜到了梁化鳳的前面的那部分想法,立刻就真心實意地寬慰道:「梁提督放心,無論是釋放俘虜,還是送銀子給鄧賊,都是本總督的命令,梁提督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總督大人言重了,末將不敢當,末將並無怨言。」梁化鳳急忙辯解道,但他心念急轉,憂慮卻是更重:「郎廷佐說得好聽,說我是奉命行事,但是當時他身在明軍營中,如何還能下命令給我?朝廷肯定會認為我是自行其事。而且現在他說的好,到時候還不知道會如何編排我,他是總督,又是旗人,朝廷肯定信他不信我。」

  郎廷佐以為梁化鳳安心了,就繼續策馬向前,不知對方越想越是害怕。

  「就算郎廷佐說的是真話,皇上也不會對我有好印象,會認為我既膽怯不敢與鄧名交戰,更滿肚子的鬼主意,貪圖功勞名聲……要是給皇上留下一個我是小人的印象,別說抬旗了,就是這江南總督能不能坐穩都成問題。」翻來覆去地想了一會兒後,梁化鳳又偷看了郎廷佐一眼:「這廝,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何必冒這麼大的險,出這麼大的力?你不思好好報答我,反倒為了你自己的前途、為了表忠心就把一切都吐出去,害得我前程盡毀!真實恩將仇報!」

  「總督大人。」梁化鳳又向趕前一步,第二次拉住了郎廷佐的馬韁:「城內不知道到底如何了,總督大人肩負重任,萬萬不能輕涉險地,先由末將進城去打探一番吧。」

  郎廷佐還在猶豫,梁化鳳卻不容置疑地說道:「若是總督大人有個萬一,誰還能去向朝廷揭露管效忠和蔣國柱的真面目呢?還請總督大人待在這裡原地不動,末將先進城去擒拿兩個賊人,萬一末將出事,總督大人也可以直奔蘇州。」

  說服了郎廷佐後,梁化鳳就讓一隊心腹留下保護兩江總督,自己帶著親衛率先返回南京,分手前梁化鳳向心腹交代道,無論出了什麼事,沒有他的命令都不可以帶郎廷佐進城。

  ……

  兩江總督府,剛才那個使者回來報告過梁化鳳的要求後,蔣國柱就一直愁眉不展,他雖然有一些手下,但對管效忠的兵力毫無優勢,甚至還要處於下風。梁化鳳讓蔣國柱去攻打管效忠,怎麼看都像是不懷好意。但管效忠仍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蔣國柱雖然感覺梁化鳳不可靠,但也沒有拚命的本錢。

  如果郎廷佐在梁化鳳的護送下返回總督衙門,蔣國柱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抵抗:如果管效忠真的坐視的話,蔣國柱堅持不了多久,而且總督衙門的士兵在看到郎廷佐後說不定還會有人倒戈;但如果不抵抗,那就是任人宰割。

  從那個使者返回到現在,蔣國柱一直在長吁短歎,怎麼也找不到轉危為安的好辦法,唯一的指望就是梁化鳳真的守信,幫他取得郎廷佐的寬恕。

  「可郎廷佐知道我想殺他,如果我不出力,也沒有利用價值,他怎麼肯放過我?管效忠現在已經束手待斃,多半郎廷佐回來後一招呼他就去投降了,郎廷佐根本用不到我了。」蔣國柱在總督衙門裡不停地轉著圈子,直到聽到外面的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接著就有人來報告衙門前來了一大隊士兵。

  「終於來了嗎?郎廷佐回城了?」蔣國柱感到兩腿發軟,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

  最後蔣國柱還是鼓起勇氣,命令士兵不許放人進來。

  不過隨後並未如蔣國柱預料般的那樣發生衝突,很快又有一個部下來報,說是江南提督梁化鳳帶著幾個親兵,脫離了他身後的大部隊趕到衙門前,要求進來和蔣國柱面談。

  「快請。」蔣國柱先是一愣,然後忙不迭地說道,同時自己也趕出門外迎接。

  正如士兵們說的那樣,梁化鳳帶著不到十個士兵快步走入衙門,蔣國柱見狀心裡一寬,對方的姿態又給了他一線希望——梁化鳳的行動表現出了很大的善意。

  「可是兩江總督要梁將軍來的?」蔣國柱滿懷希望地問道。

  「進去再說。」梁化鳳步履匆匆地走進後面的一件偏廂,把其他人都支開後,梁化鳳直截了當地問道:「管效忠到底怎麼了?巡撫大人為何這兩天來一支派人來和我聯絡?」

  見蔣國柱有些遲疑,梁化鳳著急地叫道:「如果巡撫大人還想活,最好就與我坦承相見,實不相瞞,鄧名已經把郎廷佐放了,現在就在城外,郎廷佐發誓要把巡撫大人和管效忠千刀萬剮。」

  蔣國柱此時感覺形勢撲朔迷離,不過從梁化鳳的口氣來看,對方似乎也對郎廷佐突然產生了很大的不滿。情況緊急,蔣國柱顧不得再玩虛虛實實的那一套,用最快的速度把管效忠這兩天的精神狀況,還有他說的那些話都講給了梁化鳳聽。

  「管效忠是幡然悔悟,要為朝廷盡忠了嗎?」梁化鳳冷笑了一聲。

  「正是。」蔣國柱本來不打算把這件事說出來,起碼不會主動充當管效忠改悔的證人——就算被管效忠害死了,也不能讓他有機會減輕罪責。但剛才聽到梁化鳳的言語後,蔣國柱決心賭上一把,把實情告訴對方——反正如果梁化鳳不能給蔣國柱一個好答案的話,蔣國柱完全有能力讓他出不了兩江總督衙門。

  「這兩個旗人,他們是要害死我們啊。」梁化鳳也不耽擱,把剛才郎廷佐與他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倒給了蔣國柱。

  「果然是旗人。」說完後梁化鳳又是一聲冷笑:「果然關鍵時刻,還是八旗可靠,哪怕是漢軍旗的。他們都是皇上的奴才,為了主子命都可以不要。」

  蔣國柱沉吟了片刻,消化了梁化鳳帶給他的消息,緩緩點了點頭:「以梁提督之見,我們該怎麼辦?」

  「他們兩個都不能活,我對付郎廷佐,巡撫大人對付管效忠,怎麼樣?」梁化鳳想了下,補充道:「如果巡撫大人看得沒錯,那一會兒就用郎廷佐的名義召管效忠來,他多半都不會反抗吧?」

  「不行!」蔣國柱斷然否決了梁化鳳的提議,搖頭道:「他是會來,但今晚必須要死人,死很多的人。」

  「哦?」梁化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們是要叛變,獻城給鄧名,所以不會束手就擒的,一定會負隅頑抗。」蔣國柱說道:「郎廷佐好辦,他身邊沒有人,但管效忠府中的奴僕、手下,誰敢說都一無所知?他們一個都不能留。」

  「嗯,巡撫大人說的對。」梁化鳳更不猶豫,喚來一個心腹在他耳邊交代了幾句,這個心腹馬上領命帶兵出城。

  「好了,郎廷佐不用擔心了,」梁化鳳一衣甲,對蔣國柱說道:「我們立刻去攻打管府。」

  ……

  數日後,北京接到令人震驚的消息,貪生怕死的郎廷佐在被俘後向鄧名投降,然後串聯對皇上心存怨望的管效忠——這兩個旗人竟然打算獻城給明軍,利用交換俘虜進行聯絡。

  管效忠的的異常舉動被警惕的蔣國柱發現,梁化鳳也抓住了幾個明軍細作問清了實情,兩人將計就計,在明軍來偷城門時伏擊了鄧名,將帶路的大叛徒郎廷佐當場格殺。管效忠知道事敗,在府邸中負隅頑抗,但也被梁化鳳和蔣國柱統兵攻破,管效忠和叛軍都被誅殺。

  在報告朝廷事變經過的同時,蔣國柱還發急件給達素,讓他全速趕往南京。

  當南京的戰事終於告一段落後,順治也總算放心下來,大喜之下,除了表彰蔣國柱外,更考慮給兩次力挽狂瀾的大功臣梁化鳳抬旗,並命令梁化鳳立刻畫像呈進北京,以供順治御覽。此皆後話,暫不細表。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18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二節 軍旗

  從前去昆明開始,鄧名就每日都記日記,在其中詳細記錄自己掌握的信息、因此作出的判斷和決定。由於其中完全是軍事問題而沒有其他的內容,鄧名就把這本日記成為軍事日記,每次寫完軍事日記後,鄧名就會把內容讀給衛士們聽。在鄧名的影響下,李星漢等幾個人在學會寫字後,也嘗試寫起他們的軍事日記來。

  「永曆十四年九月二十二日,鄭成功、張煌言的部隊已經與我們分手,我認為他們將無驚無險地返回舟山……我和李來亨會盡快遠離南京而去,我認為幾日內南京方面就會決出勝負,勝利者不可能再與我達成任何交易……為了保證南京的清軍(在日記中,鄧名一向使用清軍而不是韃子這樣的稱呼)發生激烈火並,我在離開前告訴他們我會於五日後返回,向他們索要一百萬兩白銀。提出這個建議是出於如下考慮:如果清軍知道我已經退兵並且不會復還,他們就可能不急於發動內訌,最後很可能不靠武力就決出了勝負,這對清廷來說是損失最小的解決辦法;而如果他們認為我五天後還會返回,就可能會想盡快解決內憂,搶在我返回前武力解決對手,這種武力解決方式對清廷的傷害更大……我認為郎廷佐和梁化鳳取勝的可能性更大,十有八九這兩人會是最後的勝利者……郎廷佐有過被俘的經歷,梁化鳳驟登高位,他們對張煌言的近期可能沒有什麼威脅。」

  離開南京的轉天,鄧名把剛寫完的軍事日記讀給部下們聽:「你們覺得如何?」

  大家和鄧名的看法都差不多,大部分人都認為郎廷佐和梁化鳳的勝率更高,有一些人本來還拿不定主意,聽了鄧名的理由後也都認定郎廷佐會取勝。

  「唉,看來我還是應該先讓你們說,然後晚點再念。」鄧名笑著合上了日記本,現在每天紮營後,鄧名繼續鍛煉衛隊的讀寫能力,不過任堂顯然不需要這種訓練,他認識的字恐怕比鄧名還多。

  因此鄧名就打算提前開始計劃中的第二步,開始進行軍官掃盲活動——本來鄧名打算在建立根據地後、有了直屬部隊再開始給軍官們掃盲,不過現在反正也有多餘的時間,而且衛士們經過大半年的訓練後,平均已經認識了幾百個常用字,讓他們去進行一些教學工作也有助於他們鞏固知識。

  任堂對鄧名記日記的方法很感興趣,不過對掃盲計劃感到有些猶豫,因為似乎大明立國幾百年來,都沒有在軍中進行過這樣大規模的讀寫訓練工作。既然從未有過這樣的訓練內容,任堂就擔心會不會有什麼隱憂,導致前人放棄了這樣的工作。

  「以往沒有教軍官們認字是沒有必要,」聽到任堂的擔憂後,鄧名馬上自行發揮,解釋道:「以往完全可以靠僱傭幕僚來解決這個問題,但現在我們沒有那麼多的士人,他們大多投奔韃子去了,所以我們的軍官不但要會打仗,而且要自己認字;還有,以往軍隊在地方官的掌握中,如果朝廷下達了什麼命令,地方官能看懂、理解就可以,但現在我們也沒有這麼多地方官,認字的人都參加韃子的科舉去了,我們各地的軍政工作全部要由千總、把總來承擔。因此他們不但要會打仗,還要讀書認字,以後我想安排他們學習算數,至少能夠算清軍隊大致需要的輜重,搬運輜重需要的車輛、船隻。」

  鄧名的解釋任堂並不是十分滿意,感覺對方似乎有點想當然:以前大明能夠靠科舉從全國招募人才的時候,也並不是完全不需要軍官從事一些軍隊政務工作,不過大明仍從未鼓勵過軍官學習文化知識。不過任堂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反對鄧名的設想,畢竟對方提出的各種需求都是擺在眼前的。

  說服了任堂後,鄧名又和李來亨商議此事,李來亨同樣不反對讓軍官認字,但是他擔心這種文化訓練會擠占軍事訓練的時間,同時還擔心教育資源問題。鄧名指出時間上完全沒有問題,一般說由於肉類不足,明軍無法做到每日訓練;即使每天都能吃糧食吃飽,明軍的訓練強度也會維持在三日一次左右。鄧名指出文化學習完全可以安排在不進行操練的日子裡進行,比如現在明軍處於行軍狀態,那就可以在每天紮營後組織軍官學習班;至於李來亨擔憂的師資問題,鄧名現在可以免費提供一批衛士暫時充當老師,他們每天先跟鄧名學,然後一人帶幾個闖營軍官。

  李來亨想了想,覺得這個辦法不錯,就算鄧名的手下每個人帶十個學生,也可以幫助二百個闖營軍官認字,就算沒法閱讀複雜的邸報,能夠看懂簡單的手令也好啊。不過鄧名並沒有能夠幫李來亨訓練二百個軍官,他們到達安慶後,任堂就提出也要幫助浙軍軍官認字,鄧名的衛隊因此被分為兩半,分別去訓練闖營和浙軍的軍官。

  任堂當然去為浙軍服務,他本來感覺一個人帶十個學生太多了,向鄧名指出私塾教授正常情況下只會帶五個以內的學生,如果人數太多教學質量就會迅速下降。不過鄧名迅速打消了任堂的疑慮:「我們不是培養童生、秀才,而是教軍官認識最簡單的手令。教那麼多沒有必要,現在他們就是熟讀四書五經也沒有地方科舉,除非去參加韃子那面的。」

  任堂承認鄧名說的很對,李星漢等人也都沒人帶好幾個學生,而如果按照私塾的標準,這幾個傢伙顯然屬於尚未完成開蒙工作的。本著能者多勞的原則,任堂一口氣就帶了一個擁有二十多名浙軍軍官的大班,每天紮營後就教授他們認字。

  之前在安慶城頭攛掇安慶知府告胡老小一狀的浙軍小將於佑明就在任堂的班上,於佑明雖然年輕,但卻自稱是將門之後,所以大家平日都喊他於小將軍。於佑明和任堂的歲數差不多,兩個人很快就混熟了,還談到了各自的先人。

  「先父諱世忠,」於佑明說他的父親是江北軍官,世襲的武人,在清兵前與左良玉部交戰,失利後退向湖廣,在隆武年病逝:「先父愛兵如子,深得軍心。左賊逆襲南都的時候,先父寡不敵眾,被左賊擊退;但敗而不亂,退到湖南後將士一個不少,沿途秋毫無犯,百姓無不歡欣。」

  「果然是大將之風啊。」任堂嘖嘖讚歎道,於佑明父親的英年早逝也讓他歎息不已,這樣深得軍心又愛護百姓的將領壽命要是能稍微長一些就好了,也能對明朝作出更大的貢獻。

  於佑明說完後,任堂也講起他的父親:「先考諱伯統,崇禎十五年任河南歸德府同知,上任後未久闖賊來犯。先考熟讀兵書、頗通兵事,可惜知府剛愎,不聽先考良言,堅守府城不到一個月就為賊人所破,先考雖然逃出但也因此被罷免。可惜啊,要是先考當時是歸德知府,定能讓闖賊鎩羽而歸,至少堅守個一年兩載不是問題。」

  (筆者按,這兩段是送給《虎狼》讀者的一個彩蛋。)

  ……

  明軍一路西行,途徑九江的時候明軍全神戒備,以防江西清軍出來騷擾。

  這時鄧名已經得知南京爭鬥的結果,還聽說梁化鳳正在吹噓,聲稱他把明軍擊退了——現在南京清軍也已經確認明軍正遠離南京而不會返回,蔣國柱和梁化鳳就把這些都歸功於他們自己:聲稱他們給予鄧名的前鋒以沉重打擊,讓明軍清楚地認識到,既然南京有蔣國柱和梁化鳳把守,那就絕不是他們能夠奪取的,所以不得不抱憾退兵。

  對於南京清軍的自吹自擂,鄧名並沒有反駁的打算。

  實際上梁化鳳的吹噓也相當的有節制,給附近各省的通報中只說破壞了鄧名的計謀,斬殺了投敵叛國的郎廷佐,最多說一聲挫敗了鄧名先鋒大將的進攻,但絕口不提擊敗了鄧名本人。

  這樣有節制的宣傳極其罕見,而既然對方如此謹慎,那鄧名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反駁——如果明軍前鋒都沒有遭到任何挫敗,那為什麼明軍要退兵呢?而且既然南京保衛戰的「勝利者」蔣國柱和梁化鳳的宣傳這麼有節制,大部分清朝官吏也都明白他們實際取得的戰果肯定更加有限,多半除了殺了郎廷佐就再沒有任何戰績。至於郎廷佐嘛,很多官員也認為那多半是鄧名的試探而已,抱著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也沒有什麼損失的念頭,畢竟朱洪武的城牆實在太堅固了;等到帶路的郎廷佐和內營管效忠被殺後,鄧名意識到除了強攻再無別的好辦法後就自行退兵了——梁化鳳把這個稱為挫敗了鄧名的先鋒和進攻企圖也無絲毫不妥之處。

  江西方面對南京一戰的理解也基本就是如此,贛省的精銳和水營主力早就派去南京,並且被鄧名殲滅了,一些早先被放回來的俘虜更把明軍的戰鬥力無限放大。看到明軍過境時,江西方面毫無出去招惹實力未損的明軍的打算,等到明軍大部分通過後,九江排除了一隊一百五十人的騎兵,打算看看有沒有便宜可佔。

  這隊清軍騎兵遇到了近百名李來亨的斷後騎兵,被斬殺四十人後倉皇遁去,闖營方面只有兩人戰死。

  離開江西前,又有一隊南昌派來的清軍騎兵尾隨在明軍身後,似乎也有襲擊掉隊明軍士兵的企圖,李來亨又派出那支百人規模的騎兵部隊,轉眼之間就把清軍再次殺得大敗而逃,同九江的清軍騎兵一樣丟下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屍體,闖營的損失依舊是個位數。

  當這一百闖營騎兵提著清兵的首級,耀武揚威地返回軍中後,他們的英勇行為激起了大片的喝彩聲,即便是浙軍官兵也都敬佩不已。

  「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鄧名向李來亨恭賀道,之前伏擊長江清軍水師時,李來亨並沒有出動過這支馬隊,九江斷後的時候鄧名也不在隊伍的後方,沒有機會見識這支馬隊的風采,今天是鄧名一次見到這些騎士。

  不過今天一見,鄧名就意識到這支騎兵相當精銳,看上去人人都騎術了得,彼此間的配合也非常默契,殺得對面的清兵騎兵毫無還手之力。訓練這樣一支騎兵部隊相當不易,估計花費也很大,鄧名猜測是李來亨竭盡財力培育出來的軍中驕子。

  聽到鄧名的稱讚聲後,一直面無喜色的李來亨露出一個苦笑:「提督謬讚了,這不是我能訓練出來的人馬,唉,這些人都是折損一個少一個。」

  近距離打量這些闖營騎士,鄧名發現這些人都已經接近中年,至少看上去都比李來亨要大不少,有些人頭髮已經斑白了。

  李來亨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對鄧名直言相告:「這就是昔日的闖營三堵牆,現在只剩下這九十二人了,哦,不對,今日之後只剩下八十九人了。」

  鄧名對闖營三堵牆的歷史並不瞭解,就又多問了幾句,李來亨觀察了片刻,覺得鄧名沒有其他意思,就緩緩地開始講述這支軍隊的歷史。

  崇禎十四年,從商洛山出來的李自成決心要建立一支真正的軍隊,從河南、陝西、湖廣的義軍中精選出來一千騎馬好手,給他們每人搭配雙馬,在戰場上充當中堅力量。在多次戰鬥中,這支馬隊列陣硬擋明軍的衝擊,次次都紋絲不亂,因此得名三堵牆。在三打開封時期,三堵牆達到鼎盛,人數據說有四、五千人,全是李自成從各地收集來的勇猛騎手,每人雙馬甚至三馬。闖營前後四次把號稱明王朝精銳的秦軍打得一敗塗地,三堵牆都發揮了很大的作用。開封大水時,三堵牆也有半數被洪水捲走,其後李自成雖然竭力恢復,但直到進入北京的時候,這支馬隊的人數雖然恢復到了鼎盛時期的水平,但戰鬥力還是要差很多。

  「……好像是弘光元年,我叔祖在懷慶向韃子發起反擊,當時三堵牆已經損失不小,只剩下不到一千多、不到兩千人了,但依舊在野戰中擊敗了人數比他們還多的滿洲八旗騎兵。」李來亨說道此處歎了口氣,本來已經南下的滿清大軍,在此戰後調頭西進全力進攻李自成,南明弘光政權因此爭取到了一年的時間。但弘光政權並沒有利用好這個難得的機會,而是誤認為他們「聯虜剿寇」政策得到了多爾袞的積極響應,滿朝歡慶聲中,史可法指出接下來的南明戰略應該調遣大軍,直指秦關,與滿清配合作戰夾擊李自成。

  「雖然我父親、高將軍(高一功)都想重建三堵牆,但缺錢少糧,大軍都難以餬口,那裡還有力量培養騎手呢?」當年李自成給三堵牆挑選的騎手很多都是十八到二十之間,血氣方剛的勇猛少年,現在這些騎手中最年輕的也已經超過三十五。李來亨看著這隊騎兵從眼前行過,心中也滿是的遺憾:「十幾年前,三堵牆的騎手數以千計,就是懷慶之戰時,他們還能向五千滿洲八旗的騎兵發起衝鋒並把他們擊退,但現在,三堵牆只能和地方上的百來個綠營騎兵廝殺一番了。」

  聽完了這個故事後,鄧名也滿是感慨,他看著那些把敵人首級挑在槍尖上的闖營騎手,心中升起一個疑問:「和十幾萬秦軍反覆交戰衝殺,經歷過山海關、潼關、懷慶等戰的三堵牆,真的會把這些江西綠營的斬獲看得很重嗎?還是他們只是想鼓舞一下我軍的士氣?或是在懷念往過去的歲月?他們會不會把向他們歡呼的浙軍想像成十幾年前的闖營大軍,回憶年輕時的榮耀與勝利?」

  「這次虎帥繳獲不少,有沒有想過重建……不,擴充三堵牆?」鄧名問道。

  李來亨側過頭,比剛才更加仔細地看著鄧名,片刻後搖搖頭:「不。」

  「虎帥不要誤會,我確實認為可以擴充三堵牆,他們……」鄧名向那些年長的騎兵一挑下巴,輕聲說道:「他們會很高興的。」

  「是,提督胸襟開闊,末將是很佩服的。」從李過接受明朝的官爵開始,闖營就不再使用「三堵牆」這個名字,畢竟這支騎兵的這個名頭是從明廷的秦軍手中贏得的,雖然李來亨剛才確信鄧名沒有試探的意思,但他還是覺得用這個名字不妥,就算現在鄧名沒有多想,將來說不定心裡也會生出疙瘩來。

  再說,李來亨還有其他的理由:「這次我確實繳獲眾多,也想好好訓練一下興山軍的馬隊,不過他們才是……嗯,才是三堵牆。」

  鄧名聽明白了李來亨的意思,對方認為這支闖營的騎兵已經沒有了傳承,由於太久沒有新鮮血液的進入,這些老騎手可能也已經不再接受繼承者,不再允許新人進入他們的圈子。因此等這些騎手都凋零後,三堵牆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又過了幾天,鄧名拿著兩面旗幟來到李來亨的營中。

  「這是什麼?」李來亨好奇的問道。

  「我送給虎帥的禮物,不過我沒有用三角旗,因為我覺得用方旗更好畫。」鄧名攤開了第一面旗幟,上面畫著一隻斑斕猛虎——這面旗幟鄧名已經畫了很久了,本想更晚一點拿出來,但幾天前改變了主意:「送給虎帥的。」

  「多謝提督。」李來亨看清旗幟後又驚又喜,滿面笑容地把旗幟拿過去看了又看。

  「這還有一面,是我剛畫的,打算送給虎帥麾下的一支軍隊。」鄧名把第二面旗幟遞過去。

  李來亨急忙抖開看了起來,這面旗上的圖案畫的相當簡單,就是前後三排的……嗯,好像是三道磚牆。

  「這是,」李來亨臉上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轉頭看著鄧名。

  「虎帥覺得是什麼?」鄧名笑著問道。

  「三堵牆?」李來亨輕輕地問道。

  「正是,」鄧名點點頭:「希望這面軍旗能夠一直傳下去,世忠飄揚在戰場上,永遠不落入敵手。」

  李來亨把兩面旗幟都放在桌面上,靜靜地想了很久。李來亨想起自己「虎帥」這個名頭,其實也是來自父親「一隻虎」的匪號,也就是夔東的闖營將領們愛用「小老虎」稱呼自己,比較正統的大明臣子都從來不使用這個稱呼。比如張煌言、文安之等人,他們可以用「臨國公」、也可以用「李將軍」、但從未用「虎帥」這個詞來稱呼過李來亨。

  「倒是提督……」李來亨心裡想著,又把鄧名給他的那張虎旗攤開看了一遍。上面的老虎畫得栩栩如生,李來亨看得出鄧名花了很多心思,而且態度非常認真:「提督從來沒有絲毫的偏見,說起闖營的時候,從來不躲躲閃閃,始終是光明磊落。」

  想了一會兒後,李來亨下定了決心,抬起頭替三堵牆的騎手們感謝道:「既然是提督的意思,那我們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這面旗幟不好由我賜給三堵牆的騎手們,我想既然是提督親筆畫的,那還是由提督親手把這面旗幟交給他們吧。」

  「不妥,不妥,這面旗幟當然是要由虎帥交給他們,」鄧名立刻搖頭道:「「我並非三堵牆的頂頭上司,怎麼也輪不到我把旗幟交給他們。不過虎帥說的不錯,既然這面旗是我畫的,那我當然可以在邊上觀禮了。」

  第二天行軍結束後,李來亨就把三堵牆剩餘的騎手全部召來,當著大批闖營和浙軍士兵的面,鄭重其事地把鄧名所繪的磚牆圖案軍旗交到了為首的騎手手中,讓他們從此用這面方旗替代他們現有的軍旗。

  當著所有旁觀者的面,李來亨宣佈這旗幟是江南提督鄧名親手所畫,並趁勢宣佈了鄧名的期盼:「提督希望你們能夠把這面旗幟好好地流傳下去,所以需要你們認真地選拔優秀的年輕騎手,把一身本領都交給他們,讓他們能夠在戰場上保護好這面軍旗。」

  「遵命。」接過軍旗的騎手向李來亨鄭重地鞠躬行禮,接著又轉身面向側面的鄧名,再次深深一鞠躬:「謹受命。」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20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三節 債務

  江西的清軍本來就沒有多少鬥志,遭到明軍反擊後徹底失去了進攻欲望,就此對明軍行動不聞不問。進入湖廣後,明軍就如同行走在自己的領地上,再也沒有任何敵軍前來騷擾——黃州府等地的駐軍本來就被胡全才搜刮一空,張長庚敗退回武昌後又把剩下的衙役也統統徵召走。現在湖北幾個府的府城如同不設防一般,連打掃衛生、掏陰溝、運送垃圾的府兵都相當緊缺,別說出來打明軍,明軍不去攻打他們就燒高香了。

  比府城更慘的湖北這些府的縣城,不少縣城連守衛城門的兵力都湊不出來,面對這樣險惡的局面,不少縣令都逃出衙門,帶著僅剩的少量兵丁在野外紮營,隨時準備撤退。

  對於該如何處置這些府縣,鄧名也有些猶豫,雖然目前湖廣明軍佔有較大優勢,但是誰也不敢說這種優勢能夠保持多久。如果佔領這些城市而無法堅守的話,那這些地方的百姓就很可能遭到隨後趕來的清軍的掠奪,此番東南之行更加深了鄧名的這個擔憂,凡是被鄭成功解放過的城市,無一例外慘遭前來「收復」城市的清軍的洗劫。

  衛士們都很清楚鄧名的擔憂,在南京城下駐紮的時候,鄧名就看到一些到南京來尋找女兒的父母,其中一個母親給鄧名的印象尤為深刻:那個女兒不知下落的鎮江婦女看到明軍的旗幟後,突然發狂一般地暴跳如雷,不要命地衝過來要和營門扣的衛兵拚命。

  那個婦女衝擊的是浙軍的軍營,營門的浙兵嚴守張煌言的規矩,見對方是老百姓後就再三忍讓,好不容易才把這個發狂的婦女制服。當時張煌言已經趕到了鄧名軍中,聽到動靜後還以為是明軍禍害百姓,急忙趕出來詢問事情經過,好不容易才搞清楚這個婦女與明軍無怨無仇,她的女兒同樣是被清軍擄走的。

  明軍把這個婦女勉強安撫住後,帶著她到女營中尋找,但最終仍是沒有找到,這位絕望的母親再次衝著明軍大罵:「殺千刀的海賊,沒有本事就不要來啊。」明軍初到鎮江的時候,城內的百姓夾道歡迎,想起當時的熱鬧場面,這個母親更是氣恨難平:「你們打不過就一走了之,我們怎麼辦?怎麼辦?」

  鄧名、張煌言他們都無言以對,也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最後想送給那個母親一些盤纏,讓她能夠平安回家,但那個婦女把明軍給她的銀子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有士兵看見她直奔江邊投入水中,轉眼就失去了蹤影。

  其他來尋人的鎮江雖然沒有像那個母親那麼激動,但看向明軍的眼神也並不友善,充滿了悲哀和無助。至少少數幸運的人在鄧名的女營中遭到了女兒的下落,剩下的人本打算進南京碰碰運氣,但由於明軍就在城外,守城的清兵也不肯放他們入城。

  一部分人就在南京郊外住下,打算等明軍走後再設法進城尋人,還有一部分人則掉頭向東,前去蘇州等地尋找親人的下落——既然鄧名這裡沒有,那他們的孩子可能是被管效忠的部隊掠走的,那就會被販去蘇州。鄧名知道這些百姓找到親屬的機會非常渺茫,對這些小民來說,這種尋親行為也會讓他們傾家蕩產,最後很可能孩子沒有找到,父母也沒有活路了。

  「下次延平郡王再來的時候,鎮江人恐怕不會歡迎他了。」當時鄧名低沉地評價了這麼一聲,不僅是鎮江,遭到洗劫的其他城市可能也會如此。現在看到湖北空虛的府縣城防後,鄧名對衛士們說道:「如果我們拿下這些城市,最終又放棄的話,湖廣的父老以後也不會再歡迎我們了。」

  「我們已經拿下了鍾祥、襄陽、谷城,先生打算在這些地方堅守麼?」李星漢問道。

  「我希望能夠說服百姓和我們一起撤退,撤回三峽,不過這種大規模的遷移恐怕會讓很多百姓死在半道上,他們也未必肯和我們一起走。」鄧名感到事情很棘手,至今也沒有成熟的解決方案:「黃州府這裡,我想我們就過門不入好了,這麼多百姓我們無法說服他們都跟我們走,就算有人肯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也沒有足夠的糧食和船隻。」

  鄧名計劃派少量士兵到各個城市附近,要求它們向明軍繳納一定數額的軍糧,而不去佔領他們。

  「如果他們肯給當然好辦,但假如他們不給呢?」任堂能夠理解鄧名的心情,但他覺得這個方案有很大的隱患:「就算提督不打算立刻掃清湖北的韃虜,也要讓地方上的這些官吏畏威懷德,如果他們拒絕提供糧草,提督就必須攻打他們讓其他人感到害怕;如果不管他們滿足不滿足提督的要求,結果都是一樣的話,那些頑固的韃子走狗就會看輕提督。」

  鄧名琢磨了一會兒,點點頭:「既然如此,那我們乾脆就不去找他們好了。」

  「這樣恐怕也不妥。」任堂繼續給鄧名分析道:「現在我強敵弱,有的縣令甚至都已經逃出城外,現在連他們自己都很清楚是絕對守不住城的,這些城怎麼辦?提督派不派人去要求他們為我軍提供糧草?如果城內的縉紳不識相,比如說:有膽大包天之輩想拚死從虜廷那裡掙個功名,殺害了提督派去的使者,提督報復不報復?攻不攻城?」

  南京還好說,畢竟城高池深,鄧名不進攻別人也不會認為是他擔憂城中百姓的命運。但如果連路過這些城市時,連要求他們提供糧草都不敢的話,鄧名投鼠忌器的心理就會被旁人看透,將來清軍肯定會利用這一點做文章。

  「仁不掌兵啊,」鄧名歎了口氣,他雖然不想給地方上的百姓招來災難,但現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可以讓他完全按著心意去行動。斟酌一番後,鄧名覺得如果自己什麼不做的話,就是對那些向他效力的明軍士兵不負責任:「向沿途的所有縣城、城鎮派出使者,命令他們主動向我軍提供糧草和船隻,作為交換我可以不攻打他們的城市。命令使者盡量小心,不要進城傳話以免遭到伏擊,如果有人膽敢拒絕我們的要求,那我們就要攻城。」

  「遵命。」衛士們齊聲應是,很快鄧名的命令就被傳達下去。明軍一邊前進,一邊勒令附近的村莊、地方上的豪強向明軍提供軍需。

  兩天過去了,鄧名擔心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沒有那個豪強、縉紳膽敢拒絕明軍的要求,他們一邊加強自己塢堡的防禦,一邊派人給明軍送來豬羊、酒類、滿載糧食的大車還有本地嚮導。鄧名需要的就是這些豪強表現出馴服姿態,他們送來的物資不需要很多,只要表現出足夠的象徵意義就可以。

  好言安撫過這些地方豪強、縉紳的家僕後,明軍就紀律嚴明地從他們的塢堡、大宅邊經過,絕不在他們的土地上為非作歹。

  「這就是所謂的官兵、王師氣象,」任堂已經發現鄧名對這種拉攏人心的方式並不在行,就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解各種注意事項。地方上的豪強和縉紳向明軍貢獻物資,換取明軍的口頭讚揚和秋毫無犯——通過這種交易,豪強向明軍表示:他們會在明清爭霸中持中立的態度;而明軍則表示承認他們的縉紳地位,默許他們的中立。

  「洪承疇老賊修築五千里防線,鞏固江防阻擋王師入境,就是為了隔絕王師和縉紳的聯絡,但這次我們只要做得妥貼得當,湖廣的士人就會知道我們乃是堂堂的王師,而不是什麼不懂規矩的流寇。」任堂對明軍的表現很滿意,鄧名的舉止會通過這些人嘴散佈出去,只要這種武裝遊行進行幾次,哪怕不攻城掠地,也能有效消除湖廣豪強對明軍的畏懼和敵意。這不但可以降低將來光復湖廣的難度,還便於建立統治:「但如果有人膽敢違抗提督的命令,連面子都不給一個,那就算拚著損兵折將,也要把他的家族連根拔起。」

  相比地方上的豪強,縣城就比較麻煩一些,作為清廷任命的官員,縣令的抗拒情緒要強烈得多,而且也難民心存僥倖,希望靠守住城池為自己謀取更好的前程。

  「現在湖廣地方上空虛無比,說不定他們就服軟了,但如果不服的話,」任堂生怕鄧名到時候又會心軟,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打預防針:「提督如果想少攻城、少死人的話,就絕不能對負隅頑抗的縣城客氣。」

  「我知道了。」鄧名誠懇地接受了意見,同時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到底為什麼會給任堂留下如此的印象?之前在谷城等地時,對於負隅頑抗清軍鄧名從來沒有手軟過。

  不過在向湖廣府縣發出最後通牒前,一位來自武昌的密使趕到鄧名的營地。

  「周舉人?稀客,稀客。」鄧名打量著眼前的老熟人,感到對方身上顯露出了一些之前不曾有過的威嚴,目光中也有了更多的自信:「周舉人前來有何要事?」

  「特來恭賀提督大捷。」雖然已經是十月初,周培公手中依舊搖著一把折扇,和鄧名行禮過後,穩穩地坐在給他的椅子上。

  自從得知鄧名回師後,湖廣東部的告急的使者就一撥撥地趕到武昌府;明軍通過九江等地後,江西方面也派人向武昌報警。兩江總督衙門聞訊後並沒有排除增援部隊,而是派談判專家周培公出馬,同行的還有一些張長庚新近提拔的心腹,周培公奉命星夜趕往武昌下游,全權負責各府的防禦工作。

  此時鄧名身邊只有幾個衛士而已,任堂也在其中——周培公到之前他正在和鄧名討論給府縣的檄文該如何措辭。其他的衛士都見過周培公,但對於任堂則是第一次,對周培公和鄧名的交情也一無所知——鄧名他們都沒想到會這麼早見到周培公,這些天任堂又忙著教課,因此還不知曉武昌城下的交易。知道對面的周培公是敵非友,但看到對方氣定神閒的姿態,任堂也暗暗心折,在心理讚了一聲:「好膽色。」

  「給周先生上茶。」

  周培公不慌不忙地啜了兩口茶水,才慢悠悠地說道:「此番前來,是要向提督討要欠帳的。」

  「欠帳?什麼欠帳?」鄧名頓時糊塗了。

  「贖城費嘛,」周培公微微一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這是帳單,請提督過目。」

  鄧名離開武昌前並沒有通知周培公,若是張長庚得知鄧名離去後、覺得沒有危險了就拒不付帳的話,鄧名也不會感到奇怪,但他沒想到的是張長庚不但繼續繳納贖城費,而且還讓明軍因此欠下了巨額債務。

  把周培公的帳單拿到手中看了一遍,鄧名頓時感到一個腦袋變得有兩個大,急忙叫道:「有請虎帥來議事。」

  李來亨很快就趕到鄧名的營帳,他進帳後,周培公也起來行了一禮:「虎帥。」

  「原來是周舉人。」李來亨馬上也認出了來人,馬上滿面堆笑:「周舉人近來可好。」

  「拖虎帥的福,家裡一起都好……」周培公又變戲法一般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錦盒:「聽說虎帥的公子生辰快到了,特備了薄禮一份,還望笑納。」

  「周先生客氣了。」李來亨謝絕道:「不好讓周先生破費。」

  「一點小心意而已,值不了幾個錢。」周培公卻不容李來亨拒絕,把錦盒硬塞給了他,雖然看不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但光看外面那精緻的錦盒,也知道絕對便宜不了:「等虎帥回到武昌,巡撫大人還會有一份慶生禮送上。」

  看到李來亨和對面這個清軍的使者聊起了家長裡短,任堂感到腦子一陣陣發懵:這還是不共戴天的仇敵麼?怎麼看著倒像是交情深厚的老友?

  李來亨推辭不過,只好把錦盒收起來,走到鄧名身邊,才看了那帳單一眼,頓時神色驟變,差點一蹦三尺高,向周培公叫道:「我怎麼會欠你們這麼多錢?」

  此時周培公又已經坐下,正慢條斯理地品茶,聽到李來亨發問後,周培公微笑著說道:「提督和虎帥往下看,上面都寫得分明。」

  鄧名和李來亨從張長庚那裡先後拿到了一百多萬兩、不到二百萬兩的白銀,很快贖城費張長庚就改用糧食、布匹、船隻支付,但他的回扣依然要收黃金。再往後,周培公又說服明軍接受盔甲和武器,同時為張長庚爭取到了二成五的回扣(內含張長庚的封口經費),再加上周培公的那一成中介費,明軍總計要給清方三成五的報酬。

  周培公來商議武器、盔甲以及提高回扣率時,鄧名已經前去南京,所以他不知道此事。李來亨當時倒是還在,但當時已經有好幾隊明軍趁夜潛過武昌,李來亨急著要去和部隊回合,武器和盔甲又是急需,就沒有多討價還價答應了周培公的要求。

  隨著張長庚不停地交貨,留在武昌明軍不得不大量返還給清方黃金,由於金價持續攀高,明軍庫存的白銀數量更是急劇地減少——周培公很狡猾地與李來亨達成協議:張長庚只接受黃金回扣,每一兩黃金固定折算十一兩白銀。

  得知鄧名出現在南京後,張長庚確實一度考慮過中止交易,但他還沒能下定決心,就得知南京的清軍一敗塗地,連兩江總督郎廷佐都被鄧名抓去了。於是在周培公和其他知情幕僚、縉紳的攛掇下,張長庚繼續與明軍交易。

  張長庚和周培公都算是被鄧名的糖衣砲彈打中了,二人確定鄧名和李來亨都不在武昌附近後,馬上也製作了他們的糖衣砲彈去打李來亨的軍官,其中包括:美貌的歌女、精美的食物、著名的戲班子等等。

  李來亨留下的負責軍官雖然對他忠心耿耿,但大多不識字,以前的生活也一直很窮苦,從來沒有機會享受過,那裡鬥得過見多識廣的周培公?更何況周培公背後還有一幫老謀深算的縉紳讀書人幫他出謀劃策,很快就有一批闖營軍官被周培公成功軟化,在商品價格上做不到據理力爭。周培公不但成功地進行了幾次抬價活動,還成功地賣給闖營一些高價貨物:比如特製的全鐵長槍、裝有倒刺的羽箭等等。這些武器確實質量更上乘,但其中的附加值也更高,更不用說周培公還漫天要價成功。

  現在李來亨的留守部隊不但已經把李來亨的那份銀子都還給了張長庚,更把鄧名的那一半也挪動得一乾二淨(當初鄧名和李來亨的協議是二一添作五),還欠下了張長庚一萬八千兩黃金的巨額債務,以現在武昌的金價折算,大約是三十萬兩白銀。

  李來亨手裡根本沒有這麼多錢,他本來帶來的銀子大都給部下娶親用了,鄧名在南京分給他的二十萬銀子,也有部分用在了這上面,還購買了一些船隻,現在也就還剩不到十萬兩銀子。不但償還不了欠張長庚的債務,挪用鄧名的銀兩更是天文數字?李來亨馬上大聲宣佈:「我要仔細算一遍。」

  「虎帥請便。」周培公贊同地點點頭:「理所應當。」

  很快就有人取來算盤,李來亨坐在邊上,看著手下一筆一筆開始核對帳目。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24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十四節 算帳

  大概是為了防止鄧名不認帳,周培公把以往所有的交易都詳細記錄下來,每一筆記錄都配有闖營軍官的簽收。幕僚一筆一筆地覆核的時候,李來亨就在邊上坐著,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們記錄。

  沒過多一會兒,李來亨就嚷嚷起來:「怎麼會要了這麼多被服?」

  早有防備的周培公不慌不忙地解釋道:「眼看就要到冬天了,虎帥的大軍難道不需要御寒麼?據我所知,虎帥的部下大多沒有好棉衣,根本抵禦不了寒風。」

  李來亨當然沒有好棉衣,這些年闖營過得非常艱苦,南明歷代朝廷本來就不撥給軍餉,就算拿到錢也要用來走私糧食和生鐵。不少士兵還穿著他們父輩用過的棉衣,裡面的棉花掉了很多,早就徹底壓死了,就算是這樣的東西,在夔東軍中也屬於好東西,士兵都珍惜得不得了。夏天的時候,很多士兵都會非常小心地把舊棉套取出來,想方設法重新蓬鬆一下,然後再一點渣都不落地拾回去,就算棉花已經腐爛了也捨不得扔,摻上些稻草就可以繼續使用。

  這次手中突然有了一大筆錢後,闖營的軍官看什麼東西都想要,再加上周培公的股東,就定下了三萬套新棉衣。

  「但一套棉衣三兩銀子,這未免也高了吧?」李來亨也很清楚部下這些年日子過得苦,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士兵因為不小心燒壞了「祖傳」的冬衣而放聲大哭,所以軍官們訂棉衣他能理解,只是這三兩銀子一套……讓李來亨有一種被奸商宰了的感覺。

  「我提供的棉衣從裡到外都是嶄新的,棉套全部是用今年才收上來的新棉做成的,外面用的也是上好的亞麻布,結實得很,刀子一下子都扎不進去。」周培公確實是有備而來,不但對交易內容非常熟悉,使用的材質也都心裡有數。面對李來亨的質問,周培公對答如流一點兒也不緊張。

  「但是三兩……就是新棉這也太多了,而且我怎麼知道你用的是新棉。」李來亨聲音已經低了八度,但仍試圖頑抗。

  「虎帥休要血口噴人,雖然你我分屬敵國,但也不能這樣信口誣蔑我周某人的清白!虎帥若是不信儘管可以去抽出幾套檢驗,當面打開,若是裡面摻雜了舊棉,我情願一文不要。」周培公好像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憤憤然地說道:「貴軍要的這麼急,一下子就要三萬套,又都是今年的新棉,難道棉花價格不會升高麼?趕製這麼多的棉衣,難道不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麼?難道不需要封口費,不需要多花錢日夜趕工麼?價格高一點又有什麼奇怪的?」

  李來亨被問得啞口無言,良久後低聲說道:「再算便宜一些吧。」

  「不行,」周培公搖頭道:「這些棉衣本來就是應貴軍要求製造的,貴軍現在不要,我們賣給誰去?再說這價格也是貴軍同意了的,都已經運到了貴軍營中。我周某人一向敬重虎帥言出必行,難道我看錯了嗎?」

  對於這些棉衣,周培公很有底氣,雖然價格高了一些,但質量確實相當不錯,用料正如他所說都是上品——畢竟張長庚也怕給明軍藉口賴他的回扣。

  無奈地把這筆交易的文件放到一邊,李來亨讓幕僚們繼續,本來他還想為明軍買的那一大批被子、毯子與周培公理論一番。但它們的情況與棉衣類似,李來亨估計自己也沒有勝算,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雖然覺得有點貴,但李來亨想到部下跟著父親和自己吃了這麼多年的苦,有錢了買點被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又過了片刻,李來亨又嚷了起來:「一千五百根長槍,每桿五兩銀子,這是什麼?你們的槍是金子做的嗎?」

  「我看看,」周培公從氣鼓鼓的李來亨手裡接過了交易單,掃了一眼,呵呵笑道:「虎帥太心急了,這下面不是有規格嘛。」接著周培公就念了出來:「槍長兩丈,三尺長的精鐵槍頭,帶兩尺長的鐵套管……」

  「那也要不了五兩銀子!」李來亨叫道。

  「虎帥,我們武昌的槍,和貴軍中用的那種木頭長矛不同,我們槍桿選用上好松木,凡有蟲蛀一概不要,虎帥也不希望這些槍在戰場上會突然折斷吧?而且這也是貴方提出的要求,聲稱朝廷……嗯,是我們的朝廷的八旗勁旅以騎兵見長,所以要這種兩丈長的拒馬槍,槍桿的用料要好,能夠撐的住騎兵突擊。這種槍不但武昌軍中沒有,就是全天下的綠營中都沒有裝備過,所以工匠不會製造,我們要選出心靈手巧的老工匠、日夜趕工,才能按時完成這一千五百根長槍……其實這價格已經不算貴了,一開始工匠不熟悉時還做壞了很多,損耗了不少材料,巡撫大人說這些損耗就由我們承擔,不與貴方算帳了。」

  接下來還有刀,一套定價十兩。

  「這些刀都選用上好的閩鐵,每把刀用料十斤,刀鞘也都是硬木,還刷了防潮的漆料,雖然貴了一些,但虎帥想必不願意士兵的刀很快都繡掉吧?而且除了刀鞘以外,每套刀還搭配盛滿油的葫蘆一個,嶄新的磨刀石一塊,嵌在刀鞘上隨時可以用來磨刀,非常方便,貴軍要的這麼急……」

  「所以你們不得不召集能工巧匠,日夜趕工才得以完成。」半天沒吭聲的鄧名替周培公補上了這句。

  周培公好像沒有聽出鄧名言語中的諷刺之意,微笑著全盤收下:「正如如此,提督所言不差。」

  邊上的任堂越聽越有一種荒謬之感,這時所有的項目都搞清楚了,幕僚擺好算盤開始加減,李來亨又目不轉睛看著他們辟里啪啦地打算盤,不時還要說上一聲:「你是不是多加了……剛才四上五後,你沒忘記減一吧?」

  清算完畢,周培公的帳單看起來沒錯,李來亨親自抱著算盤,在幕僚的指導下覆核時,鄧名輕歎了口氣:「周先生到底想要什麼?」

  「就是要這一萬八千兩黃金。」周培公微笑著說道。在武昌的時候,周培公向張長庚分析過鄧名,稱鄧名此人雖然狡詐,但信用還不錯,更像是一個商人而不是官員,不管之前怎麼討價還價,但一旦達成協議就會遵守。本來張長庚覺得自己撈到了不少好處,這兩萬兩黃金的尾款也沒有必要窮追不捨,免得惹怒鄧名,但周培公卻認定這是一個很好的談判籌碼。

  「兩國交兵,兵不厭詐!」任堂拍案叫道:「想要黃金嗎?帶兵來取啊!」

  任堂剛剛通過其他的衛士搞清楚了大概的事情經過,雖然他嗓門很大,但心裡也不是很有底氣,因為眼下的情況完全超出了任堂的想像,好像歷史上也沒有類似的先例可以參考。

  周培公仍是那幅氣定神閒的樣子,向鄧名詢問道:「這位是?」

  「任堂,江西士人。」鄧名把任堂介紹給周培公。

  「原來是任先生。」周培公聽說對方是個士子,笑容滿面地和任堂拉起了交情,一通七扭八歪的攀附後,居然發現周培公的一個叔父的座師和任堂父親的上司的某個同年曾經是同窗。

  攀完了交情後,任堂的聲音也低了不少,周培公那邊都喊上「任世兄」了,雖然各為其主也不好光喊打喊殺,還是要講點道理的。

  「任世兄啊,這錢不是藩庫銀,我們朝廷的所有,而是鄧提督和虎帥欠我們巡撫大人的私財。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將來兵戎相見,張巡撫不敵提督,有了個三長兩短,這錢提督還也好、虎帥還也好,也還是給巡撫大人的兒子的,欠債還錢,這天經地義嘛……」

  「我沒錢。」李來亨再次開口打斷了周培公的歪理,他已經覆核完畢,帳目沒有絲毫問題,李來亨拿出幾張交易的文書:「這些牲口,還有這些船,大約值得兩萬兩金子了,我不要了,勞煩周先生拿回去吧。」

  「虎帥可是要把這些東西賣給我們?」周培公搖頭道:「我們不買。」

  李來亨頓時面紅耳赤,大叫道:「不買就沒有了!」

  雖然身在敵營,雖然李來亨已經顯得非常激動,周培公卻面無懼色,哼了一聲:「虎帥手握重兵,卻厲聲恐嚇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未免有損虎帥的大將風範。」

  鄧名知道李來亨肯定鬥不過周培公,就再次插嘴道:「明人不說暗話,今天周先生到底想做什麼?」

  見鄧名正如他預料的那般,沒有為了這一萬八千兩金子就翻臉不認人,周培公精神一振,輕輕一搖扇子:「聽說提督在南京城下被梁化鳳擊敗了?此事可是真的?」

  「當然不是真的。」鄧名搖頭道:「他是自吹自擂罷了。」

  當初聽說郎廷佐被鄧名擒獲後,周培公驚駭之餘,忍不住慶幸自己的正確的抉擇,沒有與鄧名為敵而是進行交易。但張長庚就對此存疑,覺得郎廷佐身處萬軍之中,不應該被鄧名輕易抓到。周培公馬上就用鄧名曾當著張長庚的面擊殺胡全才做論據,但張長庚並沒有被立刻說服,反而立刻開始詢問郎廷佐被俘的時候,蔣國柱是不是就在旁邊?這種奇怪的反應和聯想讓周培公莫名其妙,始終不能理解。隨後又更多的消息傳來,張長庚才算相信鄧名是真的衝入萬軍之中,把郎廷佐抓走了,也開始大肆慶祝,還狠狠地誇獎了周培公一番,第二次稱他為「吾之子房」。

  等南京之戰落下帷幕後,周培公又對張長庚感歎梁化鳳的武勇:雖然只是挫敗了鄧名的先鋒,但梁化鳳能夠力斬身處鄧名軍中的叛徒郎廷佐,並在鄧名的壓力下消滅明軍內應管效忠,力保南京不失,這還是相當了不起的。起碼和吳三桂、趙良棟一比,梁化鳳的表現就很搶眼了,更比武昌這邊要強得多。

  可張長庚再次表現出了對戰報的懷疑態度,當時周培公爭辯說:「兩江總督叛變、被殺,這是蔣巡撫的奏報,還能有假?」而張長庚不為所動,而是高深莫測地說了一聲:「巡撫的報告,不能說明真假。」

  張長庚認定梁化鳳和蔣國柱的戰報有水分,但既然大部分朝廷官員都有和周培公類似的想法,那如果再讓鄧名把湖廣攪得大亂,那朝廷一比照力挽狂瀾的蔣國柱和梁化鳳,就會覺得張長庚無能了。

  「實不相瞞,張巡撫也想自吹自擂一番,」看上去周培公好像不打算繼續繞圈了,他對鄧名說道:「還望提督行個方便,那這兩萬萬黃金嘛,就當是張巡撫自掏腰包,替這一路上的府縣贖城了。若是提督還不滿意的,我這次正是奉巡撫大人之命,到湖北來全權負責防禦事宜,貴軍沿途的糧草都包在我身上好了,保證不會短少了提督所需。」

  李來亨、任堂他們都面色一鬆,從這幾天的討論看來,鄧名對攻打這些府縣並沒有什麼興趣,既然清軍如此懂事,那對明軍來說也是兩全其美。

  「不行,」沒想到鄧名立刻搖頭:「欠的錢,我現在雖然沒有,但是可以打欠條,以後一定還上,只要公平合理,就是付利息都可以;以前和張巡撫說過,只要繳納贖城費,我就不動武昌周圍,這個協議依然有效,但湖北其他的府縣不再協議中,我不能保證此事。」

  其他衛士又露出疑色,就在周培公抵達前,鄧名還說只要清軍付糧草,就不必攻城。周培公的挑明來意後,李來亨他們都覺得運氣太好了,簡直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一般,怎麼鄧名又反悔了?

  在場眾人中,表現的最平靜的就是周培公,他認為這是鄧名打算討價還價,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學生誠心實意地相與提督和平相處,提督還這樣說未免也太沒有誠心了,好吧,學生也不怕提督抬價,一切都和提督明說吧。這次提督不繼續在湖北攻城掠地,巡撫大人升任湖廣總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學生也能撈個武昌知府坐坐。」

  本來的武昌知府已經被張長庚拿下處死了,罪名當然是私通明軍,意欲獻城,除了大量與闖營商議獻城的書信來往外,張長庚還找到了他私刻岳州副將印信給李來亨的證據。

  「等到巡撫大人當上了總督,學生成了武昌知府,提督以後在湖廣辦事也也方便很多嗎?幫助巡撫大人和學生,對提督有百利而無一害。」周培公滿懷信心地說道:「來之前巡撫大人已經和學生說過了,提督想要什麼都可以談,多少糧草都好說。」

  說完之後,周培公就心平氣和地等著鄧名開價,他覺得自己的建議很有誘惑力,鄧名沒有什麼反對的理由。

  「我兵臨南京城下後,管效忠和蔣國柱一夥兒,給了我五十萬兩銀子,要我退兵,同時還要郎廷佐的人頭,答應事成後再給我一百萬兩銀子;梁化鳳和郎廷佐另外一夥兒,也給了我五十萬兩銀子,要我退兵,給他五天時間去收拾管效忠和蔣國柱,同樣答應五天後給我一百萬兩銀子的謝禮。」

  剛才周培公不等鄧名問,就自動說出了張長庚希望升任總督的目的,顯出一副坦承的樣子,好像已經把所有的底牌都攤出來了——這也是鄧名本來猜測的張長庚的底牌,一開始鄧名推三阻四也確實是為了更好的漫天要價。乍一聽到那番話時,鄧名心裡一喜,覺得事情已經明瞭,可以開始討價還價了。但轉念一想,鄧名忽然感到總覺得事情有些可疑,感覺周培公不會這麼老實。鄧名看過很多商戰和諜戰的電影,裡面很多一臉厚道的老實人,都會像今天的周培公一樣對談判對手推心置腹,但真心目的確實更好地隱藏底牌。

  本著料敵從寬的原則,鄧名壓下開始要價的衝動,把南京兩派與自己的交易源源本本地告訴了周培公,後者也是聽得目瞪口呆。

  「那最後怎麼是蔣巡撫和梁提督一起殺了郎廷佐和管效忠?」周培公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以後,急忙追問道。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周先生可以回去與張巡撫商議下,我反正猜不出來原因。」鄧名悠閒地喝了一口茶水,今天開始後談判以來,他首次感到掌握到了主動權。

  「提督為何要把這種機密要事告訴我?」周培公心念一轉,感覺鄧名不會這麼好心,把這種秘密吐露出來卻無所圖,試探著問道:「難道是提督想要巡撫大人幫忙,把此事上報給朝廷麼?」

  「這當然不可能,就算我提出這種要求,張巡撫又該怎麼向北京解釋是從何得知的呢?」

  周培公本來也就是試探而已,聽到鄧名的話後在心裡暗暗點頭,追問道:「那提督為何告訴學生此事?」

  「對我沒有任何好處,但對蔣國柱和梁化鳳則會有很多大害處。」鄧名解釋道:「無論我說什麼,貴方的朝廷和其他各省官員都不會信。但張巡撫不同,張巡撫雖然不能上報,但可以說有這種流言;除了張巡撫,我也會有機會就說此事,漸漸的這風聲就會傳開,而貴方的朝廷說不定就會將信將疑;再說蔣國柱和梁化鳳也會有仇敵吧,他們也能利用此事,尋找各種蛛絲馬跡來給郎廷佐、管效忠翻案,讓蔣國柱和梁化鳳不得好死。」

  周培公一愣:「提督這麼恨蔣國柱和梁化鳳麼?」

  「恨?不,我一點不恨他們。」鄧名哈哈一笑。

  「那提督為何?」周培公心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感到自己好像正步入鄧名的陷阱。

  「因為他們沒有事先通知我。」鄧名答道:「他們不但打著我的名義亂做事,而且事後也沒有付錢,還毀約賴掉了答應給我的一百萬兩。」

  「哦。」周培公若有所思。

  「好吧,我們從頭來。」鄧名放下茶杯:「張巡撫此番讓周先生前來,到底都要讓我做什麼?還打算用我的名義幹些什麼?」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27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五節 朋友

  見周培公陷入了沉默而沒有立刻回答自己,鄧名也不追問而是慷慨大度地表示:「周先生不用著急,好好想一想,把所有要辦的事情都想好了再說不遲,這樣我們才好一次性討論清楚。」記者鄧名又進一步給對方找台階:「說不定張巡撫也有更多的設想,周先生可以派人回武昌問一下,這幾天我還是等的起的。」

  周培公深思了片刻,起身向鄧名告辭:「既然提督能等,那我今天先告退,過兩日再來拜訪提督。」

  「沒問題。」鄧名命令衛兵送客。

  等周培公出去後,李星漢立刻就說道:「提督,這廝說話不盡不實!」

  鄧名點點頭,周培公最後的表現已經很明白地說明了這一點,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出來張長庚還有更多的要求。

  「我不打算逼他說,因為逼急了他可能就會撒謊,而一旦開始撒謊,他也就只能堅持到底了。」鄧名和往常一樣向周圍的人解釋自己的用意,剛才他進行威脅前,並沒有把握說武昌方面一定另有打算;不過現在周培公既然告辭離去,那下次來他時就一定會吐露出更多的實情:「既然他今天走了,那麼他自己也知道我們已經看破了他們的用心,下次來的時候就不會再撒沒有人信的謊了。」

  「提督認為他們想幹什麼?」任堂問道,今天鄧名的表現讓他非常欽佩。

  其他人也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鄧名,滿懷希望地想從他口中聽到對清軍意圖的大致判斷。

  「我不知道,」鄧名搖搖頭。

  沒能看到鄧名展示出洞察一切的能力,眾人都稍微有些失望,不過很快這點失望也被滿滿的欽佩之情蓋過。

  「周培公居然還想和提督耍心眼,」李星漢嗤笑道:「真是班門弄斧。」

  正在喝水的鄧名差點因為李星漢的用詞而嗆到,自從學了不少成語後,李星漢就機會就要用一下,這種學以致用的精神鄧名很讚賞,但是用在此處似乎是在暗示鄧名才是耍心眼大王。在鄧名看來,周培公的進步稱得上是神速,經過這短短幾個月的鍛煉,周培公的談判技巧今非昔比,甚至還自行摸索出一套控制談判節奏的手段來。

  「我看過不少商戰電影、小說,報紙、電視上也經常有商界鉅子的傳記,就是偵探、推理片,也常常涉及到談判技巧;周培公能接觸到的也是些商家店舖的老闆,前二十年估計都在埋頭讀書,買菜討價還價的事也不用他去做,這的一切都是周培公最近自己半學、半琢磨出來的。」鄧名在心裡想到,若論眼界、視野之寬廣,周培公別說一輩子,恐怕十輩子、二十輩子也別想追上鄧名:「若是周培公有機會和我接觸到同樣的信息量的話,我怕不是他的對手啊。」

  在鄧名暗暗感歎周培公的談判天賦時,後者則是滿心喪氣,遠離明軍營地而去時還懊惱得恨不得抽自己兩鞭子。周培公知道鄧名比他還要小好幾歲,而且周培公見過很多上流縉紳,在湖廣總督衙門當過快兩年的幕僚,自認為閱歷怎麼也要比鄧名這個在山溝裡成天和流寇為伍的傢伙要強很多。但是武昌城下第一次談判時,周培公被鄧名牽著鼻子走,後來幾次交鋒時更是慘不忍睹——周培公覺得那根本稱不上交鋒,完全被鄧名所左右,自己毫無招架之力。

  自從鄧名走後,周培公認真總結了以往的經驗教訓,還向不少縉紳請教說服別人的方法——大部分縉紳都沒幫上周培公多少忙,他們擅長的是送紅包和拍馬屁,這個周培公知道對鄧名用處不大;為了不至於繼續被鄧名壓著打沒有還手能力,周培公不惜自降身份去向武昌的商家取經,還拿武昌周圍的明軍軍官練習了很久。

  這次周培公來找鄧名談判前,還很認真地進行了事先準備,今天大部分的台詞都在腹中反覆預演過幾遍,就連說話時的神態、表情也都照著鏡子練習過。一開始進行的也很順利,把談判節奏牢牢掌握在手中,穩穩地控制住了李來亨等人的情緒,沒想到居然還是和上次一樣,在最後關頭被鄧名乾脆利落地解決。

  知道現在為止,周培公仍難以相信自己在鄧名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隨隨便便地就化解了他精心準備的心理攻勢:「鄧名那麼年輕,也沒有見過什麼大場面,怎麼就這麼老練呢?難道是生而知之不成?」

  現在周培公的恩主張長庚,遇到了一些需要解決的問題。

  首先就是欲望:得知蔣國柱受到表彰,梁化鳳更深得順治皇帝的讚揚後,張長庚十分的嫉妒,也想從鄧名身上撈取一些聲望、功績,這個當然要趁著鄧名還在湖廣的時候撈,不然就沒有機會了;

  其次,張長庚有一些人情債需要還:為了拉攏湖廣的縉紳,張長庚大肆封官許願,答應了不少官職出去——現在天下未定,科舉出身不一定能夠保證得到職位,但是封疆大吏的保舉幾乎一定能夠得到北京的同意。尤其是湖廣這種戰區,張長庚作為未來的湖廣總督,他的保舉比狀元出身還管用,因此張長庚靠著封官的許願很是獲得了一批縉紳的擁戴。但僧多粥少,局勢穩定後張長庚認真一算,發現根本沒有那麼空出來的職位,而許出去的願在鄧名離開湖廣後也差不多該還了;

  最後,張長庚還有一些經濟問題:最近這段時間裡,價值數百萬兩銀子的貨物源源運去了明軍那邊,這個問題雖然可以通過偽造帳目、把罪名推給前武昌知府這兩個辦法來解決掉一部分,但這麼大量的財物流動還是動靜太大,涉及到的人數眾多。最開始張長庚用鄧名給他的回扣封口,後來改用明軍給他的封口經費收買知情者,但再後來張長庚連封口經費都捨不得給別人了。不想出錢,但知情人日益增多,張長庚就決定拉更多的人下水,比如給明軍的棉衣就是分包給武昌城內的一些縉紳去做,許諾將來從藩庫撥款給他們……簡而言之,就是這批最後落到明軍手裡的棉衣,張長庚不但要拿回扣,還要打著給綠營官兵造冬衣的名義,用本應給雲貴的新棉當材料,由湖廣藩庫出錢僱傭縉紳去製造。其他不少貨物張長庚也都照此辦理,這樣他不但可以從明軍手裡拿回扣,還可以從縉紳手裡收禮,更由於有財大家發而贏得了武昌、漢陽的縉紳之心。這種方法雖然很好,但也有後遺症,那就是湖廣的財政缺口越來越大,已經難以單純靠造假帳來掩蓋了。

  一座裝滿糧食的倉庫,如果管理員偷了一石米,沒有人會知道;偷了一成米,也可以解釋為老鼠肆虐;但若是把半倉庫的米都偷走了,那就只剩下一條路了——把剩下半庫的米也偷走,然後燒倉庫、報雷擊走水。

  這幾個月不少武昌的縉紳都發了大財了,他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張巡撫出事,不然清廷追究下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這些縉紳給張巡撫出的主意就是「燒倉庫」。

  正好鄧名從南京返回,在製片人張長庚的劇本裡,會由鄧名來扮演這個雷公的角色,把黃州府等地的府城、縣城攻下來幾座。張長庚就可以狠狠報一通損失,由於事先知道那座城池會丟失,張長庚還可以把這些地方上的庫存搶先運走,用來填補一些藩庫的虧空。至於領導責任問題,張長庚並不擔心,這完全可以推給前人湖廣總督胡全才,是他不顧一切地抽空了湖北各府的兵力才導致了這樣的局面,張長庚只要能保證收復這些失地就什麼都不怕——周培公向鄧名說的什麼張長庚為了總督位置不希望明軍攻城掠地,根本就是用來迷惑鄧名的煙霧彈,或者說是故意漏給對方的破綻。

  這不但能解決經濟方面的麻煩,同時也能幫張長庚解決政治問題,之前胡全才的保舉同樣非常有效,而且胡總督也沒有浪費這權利,任命了不少地方官吏。對於胡黨餘孽,做賊心虛的張長庚一向是除之而後快,利用鄧名把他們消滅後,還可以騰出位置供張長庚還願用,正所謂一舉兩得。

  至於張長庚渴望的功勞、名聲,在「收復」了被鄧名「攻陷」的那些府縣後,想怎麼吹就可以怎麼吹。

  張製片把這個劇本交到周培公手裡後,遭到了周導演的極力反對,周導演說:若是被男主角鄧名看到這個劇本,那他一定會獅子大開口,喊出天價的片酬。要是不給的話,鄧主演不接片還是小事,要是帶人來燒製片廠那可怎麼辦?

  張製片一想有理,忙問周導演計將安出?周導演稍加思索,就拿出改良解決方案:先裝可憐,讓鄧名相信只要他再攻城掠地,張長庚就會位置不保,通過主動告訴對方這件事(賣一個破綻)來取信於人;鄧名肯定能夠意識到張長庚登上湖廣總督寶座的價值,所以可以利用這點來說服鄧名配合張長庚行動,滿足於接受一些糧草和平過境;接著周培公就可以給鄧名送去虛假情報,聲稱有的縣令察覺到異常、或是誓死效忠清廷而拒絕提供糧草,還打算告發張長庚,讓鄧名出手把這些地方官剿滅;既然鄧名有心保住張長庚的位置,那麼隨後也肯定會痛快地把城池交還,並允許張長庚大肆吹噓勝利(周培公可以說如果鄧名不同意自損名聲,那張長庚就會因為丟失城池而失去官職,逼迫鄧名兩害相權取其輕)。

  周導演指出,這種拍戲方式可以大大節約片酬,而且鄧主演也會更加賣力,張製片需要付出的,不過是他原本就不打算要的一萬八千兩黃金尾款。

  又一次,張長庚聽得是抓耳撓腮、喜不自勝,馬上命令周培公前去明軍營中忽悠鄧名,全權負責湖北的剿撫事宜。

  本來周培公並不太擔心鄧名事後醒悟過來,首先他可能永遠被蒙在鼓裡,其次就是鄧名後悔,清廷也不太可能會相信他的話——明軍敗將對清廷封疆大吏的攻擊,怎麼看都像是反間計。

  不過今天鄧名的表現動搖了周培公的信心,他精心準備的說辭,竟然一下子就被對方瓦解了,這大大動搖了周培公的信心,懷疑鄧名已經猜到了他們的部分計劃。離開明軍營地後,周培公馬上讓一個張長庚的心腹趕回武昌報告,並把今天談判的經過、鄧名的威脅一字不差地告訴了他。

  沒過兩天,張長庚的心腹就帶著另外一個巡撫親信從武昌趕回,聽完報告後,張長庚不假思索地命令周培公「向鄧名直言相告、然後滿足他的一切要求。」擔心一個人說不清,張長庚還特意派來了第二個心腹,他再三叮囑周培公道:「巡撫大人說了,萬萬不可因小失大,不要再耍什麼心眼了,巡撫大人說了,周先生您是正人君子,沒法和鄧名斗的,還是統統和他說了吧。」

  交代清楚後,這兩個人還要求和周培公同行,旁聽他與鄧名的談判。

  既然頂頭上司已經繳械投降,周培公也失去了所有的鬥志,第二次進入明軍營地後,就老老實實地提出了張長庚的真實要求,並詢問鄧名予以配合的代價。

  「我不可能同意張巡撫吹噓什麼把我打得大敗,其他的都好商量,但這個關乎我的名聲,關乎我手下將士的忠誠和士氣,」不出周導演所料,鄧主演聽明白以後,馬上就開始動手改劇本:「我的中興大業,不是能用銀子來收買的。你們只能說我因為無糧而主動放棄,不能說是把我擊敗趕走的,否則莫怪我翻臉不認人。」

  兩個在周培公身後旁聽的人把頭點得如同雞啄米,周培公因為沒看見他們的動作,所以還想負隅頑抗:「可是這樣張巡撫不好向北京交待啊。」

  「反正你們可以把責任推給胡全才。」鄧名看著周培公那兩個點頭如搗蒜的談判副手,冷笑了一聲:「這些地方官和張巡撫不合,我出力解決本來就是幫忙,張巡撫還要我自損名聲,世上有這麼對待朋友的嗎?」鄧名覺得打兩仗也不是壞事,實戰最能鍛煉部隊,這種沒有風險的實戰可真不好找。

  啪!

  明軍這邊旁聽的李來亨,猛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正是因為張巡撫夠朋友,我們才幫他的忙,要是張巡撫不把我們當朋友,那我們何必保著他?就算換一個巡撫來,有錢拿的好事他會不幹麼?張巡撫不想當這個湖廣總督,有的是人想當!」

  「沒有,沒有。」周培公背後的一人臉都嚇白了,忙不迭地叫道:「巡撫大人絕對是提督和虎帥的好朋友,就按提督的意思辦,就按提督的意思辦。」

  鄧名接著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湖廣清軍收復城池後,不得傷害城中的百姓,這點周培公倒是沒有反對意見。清軍縱兵大掠首先是為了鼓舞士氣,如果軍隊傷亡慘重卻不允許士兵屠城,那將來士兵就未必肯拚命了,而收復鄧名的城市顯然不需要打仗,沒有鼓舞士氣的理由和需要;其次,洗城會有後遺症,武昌總督衙門裡的湖北人也不少,如無激烈戰鬥,實在沒必要縱容軍隊洗劫他們的家鄉,得罪同僚。

  「在張巡撫給北京的奏章上,我要看到這樣的話:『鄧名秋毫無犯,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賊結我民心,其志不在小。』意思差不多也可以,總之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的仁義,後面用這個理由也可以,或者張巡撫自己想一個替我宣傳的理由也可以。」鄧名不客氣地把范增說劉邦的話用在了自己身上。

  「就按提督的意思辦。」見周培公在這種小事上都猶豫,似乎還想推三阻四,張巡撫的心腹僕人急得不行,替周培公答應了下來。

  鄧名沒有答應,而是盯著周培公看,後者歎了口氣,輕輕點頭表示認可。

  所有的要求都被滿足後,鄧名停頓了下來,沉思了片刻。而周培公則滿臉絕望,他現在只能等著對方開價,張長庚派來的人把一切能討價還價的籌碼都拱手相讓,現在周培公已經不想掙扎了,他知道就算自己試圖抵抗,兩個豬一樣的隊友也能幫助鄧名順利達到目的。

  「一萬八千兩黃金的債務,就免了吧。」鄧名開出了第一個條件。

  「好的。」周培公答應的很痛快,這本來也在預料之中,他估計大頭還在後面。

  「沿途供給我軍糧草。」鄧名說出了第二個條件。

  「沒問題。」這個要求更是理所應當,周培公甚至沒有想到鄧名會把這點鄭重其事地拿出來說。

  「沒有其他的了。」鄧名展顏一笑:「若是周先生沒有其他的事的話,我們就到這吧。」

  「沒有其他的要求嗎?」周培公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異常狡詐的鄧名居然沒有趁機狠狠地敲一筆竹槓,至於那兩個旁聽的張長庚心腹,更是目瞪口呆。他們二人雖然都是第一次和鄧名見面,但都多次從周培公那裡聽說過對方的厲害,離開武昌前,他們看到張長庚也是滿面愁容,斷言此番必定要大出血。

  「沒有其他的要求了。」鄧名笑道,他觀察著對方臉上的表情,滿是驚異和喜色,漸漸地開始有懷疑和擔憂冒出來——周培公比較麻煩,但是他那兩個隊友很容易看清。等那兩人的疑慮之色越來越重,基本佔滿了整張臉孔後,鄧名解釋道:「說實話,這次張巡撫竟然會對我如此推心置腹,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感動不已。捫心自問,若是我與張巡撫異地而處,恐怕是做不到這樣義氣的,而義氣就要用義氣來回報!既然張巡撫把我當朋友看,那我為朋友出點小力又算得了什麼?朋友是患難與共,一生一世一起走嘛。」

  聽鄧名說完後,張長庚的一個心腹感動得眼圈都紅了,猛地站起身來,向鄧名跪倒在地:「小人久聞提督義薄雲天,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提督說的對,家主就是提督的好朋友,也一直拿提督當好朋友看。」

  另外一個人也有差不多的表現,向鄧名保證道:「家主以後一定和提督以誠相待,提督這番情義記下了,若是將來有用得著小人家主的地方,家主也一定會好好報答提督。」

  和這兩個人客氣了一番,鄧名就起身送客,他一直把周培公他們送到營門口,最後還和周培公親熱地惜別。

  「提督果然義薄雲天。」周培公面露苦笑,向鄧名抱拳說道,他琢磨了一會兒,發現鄧名此舉已經動搖了他的「談判專家」和「對鄧名問題專家」地位。雖然誰都不信什麼鄧名會和張長庚肝膽相照的鬼話,但這兩個張家的家僕回去報告後,卻可能影響張長庚對鄧名的策略,而且以後也可能更多地派出家中心腹來參與談判,畢竟他們是張家人,比周培公這個外人還要可靠一些。周培公認為,鄧名沒有獅子大開口並非好兆,多半是在放長線調大魚,如果沒有這兩個家僕在邊上,周培公還可以給張長庚仔細分析,說服他認可自己的觀點;如果鄧名今天獅子大開口了,周培公做到這點就更容易,同時還能讓張長庚意識到讓沒有談判經驗的心腹參與其中的危害。但現在做到這兩點幾乎是不可能的,兩個家僕對鄧名的好感肯定會影響到張長庚,後者也不會完全信任周培公的分析。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兩個張家的僕人距離較遠,鄧名在周培公耳邊輕聲說道,然後哈哈一笑,轉身大步返回營中去了。

  而聽到這話後,周培公如遭雷擊,在原地怔怔地站著動彈不得,從心底裡湧上來一股洶湧的感情,讓他幾乎要忍不住仰天長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提督!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28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六節 示威

  在黃州等地的攻城掠地毫無難度可言,地方上的守軍既無戰鬥力也無士氣,而且還有周培公這個內應協助,明軍不但很清楚守軍的實力,也不用擔憂會有清軍的增援前來騷擾。這些戰鬥工作鄧名都交給浙軍負責,李來亨的軍隊則充當預備隊,在戰場外觀戰——畢竟鄧名也要防備張長庚一手,雖說鄧名並不認為現在武昌還有勇氣偷襲明軍。

  對幾個小城的攻擊鄧名依舊採用爆破戰術,從江南收集到的火藥對付南京未必夠用,但對付湖北的縣城卻非常富裕。鄧名之前反覆強調的戰鬥筆記再次起到重大作用,雖然浙軍並沒有爆破經驗,但是在鄧名和他的衛士的戰鬥筆記的幫助下,很快就掌握了爆破的技術。

  和劉體純在鄖陽一樣,鄧名也讓浙軍在破城後利用城牆進行練習,李來亨也派手下前來旁觀,很快明軍的穴攻和爆破技術都有了長足的提高,他還告訴興致勃勃的明軍軍官們:「等回到夔東後,可以再去向劉將軍請教,現在劉將軍肯定是夔東爆破第一人。」

  滿懷不安的百姓看到:明軍來攻城、攻下了城,沒有發生任何強行征丁、徵糧的行為,只是在衙門周圍懸榜,號召有志氣的人參軍。明軍還傳檄四郊,宣稱任何願意跟他們回川的平民,每個男丁都可以獲得二十畝的免費土地,女子十畝,只要耕作十年並每十畝繳納一石的糧食就可以成為這些耕地的主人。儘管大部分人對這種好事將信將疑,而且很多人也覺得四川太遠了,但還是由一些貧農,願意跟著明軍走去碰碰運氣。

  每次鄧名從一座城市離開後,周培公就領著軍隊前去收復,這次跟著周培公從武昌趕來的還有兩千多清兵,帶領他們的都是張長庚一系的綠營軍官。給他們報功的奏章周培公早在收復城市前就已經寫好,收復一地後,這些軍官就拿著張長庚的委任狀走馬上任。除了這些武官外,還有一些縉紳子弟跟著一起前來,他們作為周培公的幕僚幫著贊畫軍務,這些人同樣會從收復工作中撈到一份軍功,輕而易舉地成為新的地方官吏。

  根據與鄧名的約定,周培公三令五申不許騷擾百姓,這點同樣得到了軍官、幕僚們的堅決擁護,除了本土鄉情外,他們也需要良好的軍紀來與地方縉紳結下善緣——他們都是來當官的,不是來當土匪的。

  很罕見的一幅場景出現在了湖北各府的土地上:軍紀嚴明的明軍來了,又走了;然後是軍紀嚴明的清軍緊隨而至,進城之後同樣是秋毫無犯。

  地方上的縉紳、百姓都對周培公與鄧名的密議一無所知,只知道周培公是個既勇敢又親民的好官,不但能做到毫無畏懼地跟在明軍身後,還從來不曾藉機禍害地方。

  頓時周培公在湖北聲名鵲起,他帶來的文武官僚集團也得到了地方上的交口讚譽,當然,在稱讚周培公的同時,大家也不會忘記歌頌一下張長庚的識人之明——很多人還是真心實意的。

  不久,鄧名經過精心準備,一舉攻破黃州府府城,把胡全才的舊黨差不多一網打盡,在府城中休息數日後,帶著大批繳獲的船隻和物資離開,向武昌進發。而膽色過人的周培公很快帶著五百精兵趕到,明軍前腳剛走他就進入城中安撫人心。周培公上午進入府城衙門,中午就張榜安民,本人更馬不停蹄地拜會城中的名流。為了讓逃難的百姓盡快回城,周大人還敞開四門,跟著周大人一起趕來的幕僚也盡數入城,沉著地開始在衙門裡辦公。

  此舉當然大大地穩定了人心,不過縉紳和百姓們在欽佩、驚訝之餘,也為周大人捏了一把汗。幸好明軍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得知明軍的後衛部隊頭也不回地遠去後,縉紳們紛紛議論,雖然周大人玩的是空城計,但想必明軍那邊也忌憚周大人的智勇啊。

  雖然周培公對父老非常謙恭有禮,但對那些臨陣脫逃的官吏則稱得上是鐵面無私:很多胡黨餘孽看到清軍光復府城後,紛紛趕回來向周配公哭訴。還沒等他們訴說完死裡逃生的驚險,周培公就臉一沉把他們盡數拿下,革職查辦毫不含糊,無論這些犯官是傾盡家產行賄,還是搬出親朋靠山都無濟於事。

  於是乎,周培公的名聲變得更加響亮了,不過短短幾天,黃州府上下都稱讚周大人雖然年輕,但膽大如虎、愛民如子、更鐵面無私,簡直就是古今完人。良好的名聲,令人有安全感的智勇,更是張長庚的嫡系,很多縉紳都覺得將來這黃州府的知府一職肯定逃不出周完人的手心。在這種心理下,大家紛紛登門拜訪周完人,送禮問安,還由黃州府的縉紳領袖牽頭,集體給武昌的張巡撫上書,要巡撫大人向朝廷保舉周大人為黃州知府——其實就是規模、價值小一些的擁立之功。

  除了處理公務以外,周培公還多次巡查城防,親自檢查每一處城牆的豁口。由於這是鄧名預定攻打的最後一座城市,鄧名把沿途繳獲的所有火藥都用在了黃州府的城牆上,採用四處同時爆破戰術。周培公站在豁口的城牆邊上,撫摸著殘牆若有所思。

  和其他收復的城市一樣,目擊者都報告明軍轉眼就挖塌了城牆,這和周培公在鍾祥的印象相吻合。

  「鍾祥那次,我被俘前曾多次詢問過明軍到底在幹什麼,能不能一天就挖塌城牆,所有的人都告訴我這絕不可能。但城牆就是一天就塌了,回去後我還受到不少人的挖苦諷刺,說我誇大其辭。事後我又問過很多有經驗的將佐,他們也都說穴攻沒有個十天半個月是絕對辦不到的,搞得倒像是我在胡言亂語一般。」這次尾隨鄧名而來,周培公看到沿途的城市沒有一座能夠稍微抵抗一下,便是黃州府的府城也在兩天內便宣告陷落。固然兵力不足是主要原因,但顯然城牆在明軍面前起不到任何作用。

  「來人。」周培公下令動員民夫,把豁口下面的土地刨開,然後親自下去查看了一番。之前由於急著收復城市,周培公沒有功夫進行這樣的細緻檢查,但這次他把四處豁口全部察看了一遍,任何一處都沒有實施正常穴攻後應有的遺跡。

  「這些城牆都是自下而上崩開的,而不是塌陷下去的。」周培公喃喃說道,這個現象也和鍾祥、還有其他被鄧名攻破的城池一致。

  很快,黃州府城內就得到新消息,周大人帶著一百兵馬追趕明軍而去,據說是因為擔憂武昌。

  ……

  明軍大部分抵達武昌附近時,兵力已經膨脹到六萬多人,其中三萬是原本的夔東軍和浙軍,五千是從江南跟來的輔兵,剩下的兩萬多都是從黃州府招募到的男丁。女營人數也超過四萬,除了李來亨為部下娶來的媳婦、浙軍的家屬,還有大批黃州壯丁攜帶的家眷。

  根據與鄧名的協議,武昌的兵馬已經龜縮到了城中,不過鄧名還是很小心地與李來亨商議行軍方案,準備分批通過武昌、漢陽附近的江面,警戒行軍以防清軍突然襲擊。計劃已經制定妥當,正在敲定具體細節時,衛士又報告周培公又來了,鄧名讓把周舉人請到旁邊的帳篷,等完成軍議後再去見他。

  等會議結束後,天已經黑了,鄧名走進帳篷後,看到帳內已經點起了蠟燭,周培公正就著燈光看書。

  「周先生不在黃州府好好安撫人心,怎麼又來找我了?」鄧名有些奇怪地問道:「是不是張巡撫又有什麼事情?」

  「學生還沒有剛剛趕來,還沒有回過武昌,等見了提督這面後,就要回去向巡撫大人覆命了。」周培公合起書,揣入懷中。

  「周先生客氣了,先生現在已經是官身了,不日就會是武昌知府了,不用太謙虛了。」聽周培公又自稱學生,鄧名微笑道:「先生今日前來,又有何要事?」

  周培公首先東拉西扯地說了一番黃州府的事,稱讚鄧名言而有信、明軍軍紀嚴明,還說他一會兒回武昌後,一定會向張長庚細說鄧名的仗義,絕對不讓小人離間雙方的關係。

  釋放了大量的煙霧彈後,周培公就起身告辭,像以往一樣,鄧名送他出營。眼看快走到營門邊,周培公用開玩笑的口氣隨隨便便地說道:「現在黃州府各地,都知道提督精通五雷之法,施展法術後,城牆便化為粉末。」

  鄧名身後的衛士都笑而不語,鄧名也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鄧名反問道:「原來周先生今天專程前來,是為了此事啊。」

  周培公已經隱約猜出了大概,實在忍不住所以來試探一番,剛才看到鄧名的衛士面露笑容後,他心裡更是確定了幾分,但沒想到鄧名居然一口道破,頓時愣住了。

  「周先生相信我是法術破城的麼?」鄧名笑吟吟地問道。

  猶豫了很久,周培公終於微微搖頭:「子不雲亂力鬼神。」

  鄧名輕輕鼓掌,笑道:「僅憑著一條,周先生便比那胡全才要強太多了,至於我是如何破城的,周先生想必已經心裡有數了吧?」

  隨著這句話出口,周培公突然感到周圍的氣氛一冷,鄧名身旁的衛士臉上笑意全無,都冷冷地看著他。

  頓時周培公就後悔今日之行,他原本也知道刺探鄧名的軍事非常危險,但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好奇。這個謎團自從鍾祥被俘後,一直籠罩在周培公心頭,讓他怎麼也放不下,所以就想以其他事為掩護,在臨走的時候不露痕跡地試探一下。

  「就是先挖一條地道到城下,然後填入火藥,接著就轟的一聲把城牆炸上天。」鄧名的表情顯得很輕鬆,一邊說一邊繼續向營門口走去。

  本來在原地呆住的周培公,見狀又楞了兩秒,才快步跟上,只見鄧名依然想聊家常一樣地繼續說道:「這比以往的穴攻要快的多,效果也挺好;不過我若是守方嘛,也不必挖很大的池塘蓄水了,迅速地反挖地道灌水便是;或是只要發現有人挖地道,就派兵出去攻打。好破的很!」

  這時鄧名已經走到了營門口,就停下腳步衝著周培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恕不遠送,周先生請吧。」

  周培公看著那營門,雖然只有幾步路,但卻感覺好像遠在天邊一般,鄧名說完話好久,周培公才用不敢相信的語氣問道:「提督要讓我走?」

  「難道周先生今晚打算在我軍中過夜嗎?」鄧名驚訝地問道。

  周培公盯著鄧名看了兩眼,突然又是深深一躬,快步從營門裡走了出去。

  「先生為何要放他走?」看著周培公的背影,任堂有些不解地問道。

  「這事本來也瞞不了多久,殺他一樣保不住秘密。」鄧名知道,以前之所以能夠保住爆破的秘密,就是因為被攻陷的鍾祥、谷城、鄖陽等地始終保持在明軍手中,這次他在黃州大肆使用爆破技術時,就已經做好了被清軍知曉的準備。等明軍退回武昌以北後,張長庚肯定會派人去黃州的幾座城市查看,清軍中比周培公有軍事經驗的人太多了,他們肯定能更快地看明白:「我們沒有什麼城市給韃子用這招,更何況他們就算知道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實驗出來;我本來就打算公開這個秘密了,這樣將來韃子就更不會有堅守孤城的信心,只要他們都覺得城牆根本沒用,即使我們沒有火藥他們可能也會心虛而逃。」

  鄧名遙望著遠去的周培公,又笑了一聲:「我這樣輕描淡寫地說給他聽,恐怕他會更加害怕,不知道我還有什麼殺手鑭沒有用出來。」

  ……

  周培公與隨從回合後,感到後背涼颼颼的,原來衣服都被冷汗浸濕了,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明軍確實沒有追來。

  「回武昌。」周培公叫道。

  趕到武昌城下後,周培公又回頭望了一眼,依舊沒有明軍追兵的蹤跡,但他卻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周培公心情沉重地來到湖廣總督衙門,向張長庚仔細匯報了黃州見聞,最後更把鄧名今天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張巡撫。

  和周培公一樣,聽說解開了明軍攻城之謎後,張長庚先是喜悅——這個謎團同樣困擾了他很久,已經打算派幾個老軍務去黃州考察——接著就又一次雙眉緊鎖:「你是說:鄧名根本沒把這個秘密當回事?」

  「是的。」周培公低聲答道,此時他心中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發現秘密的喜悅,滿是更大的疑慮和恐懼:「他肯定還有更厲害的手段。」

  張長庚琢磨了一會兒,也歎了口氣:「是不是他另有手段,在黃州用火藥爆破只是掩人耳目,讓我們信以為真?」周培公苦笑著連連搖頭,張長庚又想了片刻,突然驚叫一聲:「是不是他真的會五雷之法,火藥是用來掩蓋法術的?」

  「學生實在不敢說啊,鄧名實在是深不可測。」周培公滿臉的喪氣:「不管他是真的懂雷擊之術,還是靠火藥炸城,反正城牆對他是沒有一點用的;南京也不是城牆擋住他的,而是他根本不想打。」

  張長庚和周培公商議了半天,也沒能猜出鄧名到底還有厲害手段。從衙門離開後,周培公回到自己家中,他妻子見到丈夫突然回家,又驚又喜:「老爺不是在黃州麼?怎麼回來了?」

  最近一段時間周培公在黃州府的工作很順利,但眼下他沒有沒有炫耀的心情,他默默地做了一會兒,突然對妻子說道:「你還記得我以前讓你讀過的,關於安祿山和李林甫的故事嗎?」

  「記得。」周夫人飛快地答道,書上說,安祿山自稱平生最畏懼的就是李林甫,因為每次李林甫都能事先猜中他的所思所想,對於一個心存叛志的人來說,這恐怕是最令人恐懼的。周夫人不但記得這記載,還記得丈夫的不屑:周培公認為安祿山這種連皇帝都不怕的梟雄,不太可能如此膽小。

  「我現在能信了,」周培公輕輕鬆開手掌,現在他手心裡還有冷汗:「我完全信了。」

  ……

  女營和輔兵先後安全通過,最後一批明軍是李來亨的強兵和浙軍的精銳,這一萬名士兵登上船隻,揚起風帆,逆著江流緩緩從武昌城前通過。

  在武昌的城頭上,張長庚、周培公和大批武昌文武都向著蔽江而來的明軍船隊張望。之前看到明軍軍中有大批婦女時,還有個二愣子清將熱血上湧,提議出城偷襲一把:現在武昌城中也有數萬清軍,到時候把城門一關想必鄧名也沒轍。

  這個武將的提議遭到了大家的一致痛罵,尤其是知道城牆無用的張長庚、周培公,更是認為這個武將愚不可及。

  緩緩前行的時候,船上的鄧名也在遙望武昌城,和南京一樣,對於這樣城高池深的堅城,鄧名覺得僅靠爆破手段還是不足的,明軍若是能有重炮等其他手段,攻破這種堅城的把握也會更大。

  「擂鼓!」眼看距離差不多了,鄧名一聲令下,旗手就給領頭的這條船的桅桿上升起了一面信號旗。

  升起信號旗的同時,鼓手也開始緩緩地敲響戰鼓,後面的船隻也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它們的鼓手傾聽著前面的鼓聲,用同樣的節奏開始擊鼓。聽到鼓聲後,早經過多次訓練的明軍士兵,紛紛舉起刀鞘或棍棒,敲擊自己的盾面,整個船隊中所有的明軍士兵,除了操帆的水手,全都加入到這演奏中。

  咚、咚、咚、咚……

  上萬人發出的整齊鼓聲,迴盪在長江兩岸。

  城頭上,張長庚感到額頭微微出汗,環顧左右,湖廣的文武百官也都面色發白。

  這鼓聲一直飄進武昌、漢陽城中最偏僻的角落,其中也包括武昌馬軍提督的老丈人的家,老縉紳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側耳聽著鼓聲,直到它漸漸遠去、最終徹底消失。

  「南明三王內亂,官兵輕而易舉地收復湖南各府、攻破重慶、貴陽、昆明,我對朝廷的勝利、天下的一統,就再也沒有懷疑過。」老縉紳輕聲地自言自語:「可現在看來,今年到底會是亂世的結束,還是亂世的開始呢?」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30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七節 隱姓

  明軍的艦隊通過武昌後,在北岸登陸與已經抵達的前軍各營還有女營匯合,接著轉入漢水北上,浩浩蕩蕩地返回鍾祥。說是返回,但明軍中的大多數人其實都是第一次來到鍾祥,連男帶女共計十萬餘人,其中只有八千李來亨的舊部是從這裡出發的。

  龐大的軍隊無法盡數乘船,鄧名就下令讓男兵步行,讓婦女乘船,裝上不船的女子也盡量給安排車輛。雖然鄧名盡量照顧婦女,但這一路的顛簸還是讓浙軍家屬中的小腳婦女苦不堪言,這些按照鄧名的標準都屬於殘疾人,長途跋涉讓很多人都在中途病倒。幸好殘疾人的數目不算很多,只有千餘而已,湖北各地肯跟明軍一起入川的都是貧民,無論是他們的妻子、妹妹還是女兒都要下地幹活,因此都是天足;而李來亨所部出身闖營,長期的流動作戰讓他們比較注重女營的機動能力,因此娶的姑娘一個個也都大腳。

  說到李來亨的女營,這些尚未過門的姑娘們本來也有不少怨言,當初李來亨在安慶、蕪湖等地給手下說親時,還化名岳州副將胡老小。這些女孩子的父母都以為是把女兒許配給了綠營官兵而不是川鄂流寇,因此大部分人家要的聘禮都是十幾兩而已。等這些女孩子發現她們未婚夫的真面目後,已經沒機會反悔了。雖說嫁雞隨雞,但心裡不可能沒有擔憂和驚惶,不少人都在嘀咕李來亨這屬於騙婚,未婚夫的聘金也給少了,至少應該翻一番才合理。可從進入湖廣以後,鄧名一直特別照顧女營,交通工具盡量安排,飲食也從來不曾短少。這些舉目無親的離家女子都感覺明軍其實不錯,這種怨言也就漸漸平息,而傾向明軍的言論開始流行起來,大概就是:雖然還沒有過門,但已經不是在家的姑娘而是明軍士兵的媳婦了,聘金要是多給了,對夫家沒有好處——媳婦當然要把婆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嘍。原本斤斤計較的那些女孩子也紛紛轉向,嘀嘀咕咕地議論著:當初要是再少給幾兩聘金就好了,若是把這些銀子直接給她們未婚夫的話,將來到了夔東可以多添置不少家什了。

  四萬女性軍屬中只有一千多殘疾人,這個比例讓鄧名感到很滿意,不過和他不同的是,其他人都覺得小腳更符合他們的審美觀。雖然看到那些殘疾人的丈夫有諸多不便,但其他的士兵依舊滿懷羨慕,覺得這些浙江官兵娶得才是上等媳婦。鄧名聽說在女營中,那些小腳女士也是倍受崇拜的對象,為了照顧殘疾人鄧名還制定過一些優待制度,這更讓大腳女子羨慕,不少人說盼望將來夫婿能有出息,能讓她們也不需要從事勞作。

  通過武昌後,鄧名就與留守部隊取得了聯繫,沿著漢水走了幾天後,鍾祥方面就排除部隊就前來迎接班師的鄧名和李來亨。離去時只有八千人,返回時卻已經是六萬之眾,留守的軍官也都喜出望外。

  見到李來亨以後,留守軍官就把得意地給長官展示裝得滿滿的鍾祥倉庫,棉衣、被子、毯子一應俱全,糧草、布匹堆積如山,還有大量的牲口和船隻,更不用說還有大量的武器。

  「錢就不用還了。」見到這些物資後,鄧名馬上對李來亨說道:「但這些東西我有一半。」

  鄧名的話讓留守的興山軍官喪氣不少,他們已經把這些貨物統統看成自家所有,不光是他們,就連李來亨也感到一陣傷心——剛剛視察倉庫的時候,李來亨同樣誤認為這些統統是他的東西了——不過李來亨沒有讓負面情緒影響自己太久,痛快地和鄧名平分了倉庫裡的東西,然後召集部屬開始討論物資分配方案。

  很快李來亨就把大部分的棉衣、盔甲和武器都撥發下去,然後一連兩天在城外操練部隊,看著眼前穿著嶄新的衣服、拿著明晃晃的刀槍的上萬名士兵,李來亨心裡的喜悅真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真是煥然一新啊。」李來亨越看越是喜歡,打算明天繼續把軍隊來出來排練。

  鄧名還沒有想好如何分配這些物資,他打算先運回奉節再說,現在江陵、夷陵都在明軍手中,運送這些物資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到了黃州後,鄧名才得知四川發生了新的戰事,清軍奪取了萬縣並在那裡屯積了數千披甲兵,本來已經到了夷陵的文安之,因為此事又匆匆趕回了奉節。鄧名已經讓人去奉節向文安之報告自己這邊的情況,同時開始打探四川事態的進一步發展。

  今天任堂帶著使者匆匆趕來見鄧名時,看到三個人站在帳外,偷偷向裡面窺探。

  「你們在做什麼?」任堂看見李星漢、周開荒還有武保平他們三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壓低嗓音輕聲問道。

  「噓!」李星漢把手指豎在嘴唇前,神秘地向著任堂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先生好像在作畫。」周開荒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平時鄧名總是一個人待在自己的營帳中,如果部下有事就來找他,沒事他就會記日記,做其他的工作,現在鄧名已經幾乎沒有時間作畫了。

  剛才李星漢完成了他負責的那隊的教學任務後,就來鄧名這裡匯報工作,在進屋前突然發現鄧名正背衝著帳門、伏在桌面上畫著什麼。李星漢就沒有進去打擾鄧名,而是潛伏在帳外,打算等鄧名畫完後衝進去搶一張走。

  過了一會兒周開荒和武保平也來了,得知鄧名又在不知道畫什麼東西後,他們兩個也加入了李星漢的隊伍——上次鄧名在萬縣作畫時,作品就被大家哄搶一空——他們三個已經達成協議,若是拿到了好東西,誰不許說出去。

  看到任堂也來了,可鄧名依舊沒有畫完,這三個人心裡都又驚又急,唯恐來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分不到幾張。不過所謂見者有份,李星漢就想把任堂也拉進他們的攻守同盟:「鄧先生作畫的事,對誰都不許說!」上次在萬縣的時候,就是因為李星漢忍不住炫耀才導致被大家洗劫,這次他決心守口如瓶,還用自己做現身說法:「要是被別人知道了,哪怕像趙千戶那樣勇猛,都保不住幾張的。」

  「哪有時間和你們玩這個?」任堂聽明白這三個傢伙的主意後,又好氣、又好笑,自顧自地撩開營帳走進去,朝鄧名喊道:「提督,奉節的使者來了。」

  「啊,快進來。」正全神貫注作畫的鄧名,連忙扔下了筆墨,把手中的半成品放到一邊,疊在已經完成的那一摞作品上。

  鄧名派回奉節的使者在湖廣與江西的交界與他分手,當時鄧名還沒有見到周培公,也不敢說還要多久才能平安返回漢水流域。文安之從使者口中得知南京之戰的經過後,自然也是非常高興,雖然已經有部分消息傳到了四川,但是文安之還不知道具體戰果,也搞不清楚鄧名的動向,現在塵埃落定,文安之就讓使者趕回來向鄧名報告:現在四川的戰局已經趨於穩定,讓鄧名放心,不必急於趕回奉節。

  「萬縣熊蘭一見到韃子就投降了,」使者報告戰事過程時,氣恨恨地說道:「根本沒有抵抗的念頭,二話不說就投降了。」

  「這個反覆無常的賊,真不愧是小婢養出來的。」聽完萬縣投降的經過後,李星漢罵了一句,又道:「真後悔沒一刀殺了他。」

  「可他不是給雲陽示警了麼?」鄧名到沒有像其他幾個人那麼激動,平心靜氣地對使者說道:「你剛才不是說,熊蘭也沒有留難我們的人,還把所有的船都交給他們了麼?」

  「算這廝還有點良心,沖這個,等抓到他我可以給他一個痛快。」周開荒說道。

  鄧名不置可否地一笑,對使者說道:「繼續講。」

  「萬縣投降後,王明德先到,高明瞻後到,在萬縣整頓了幾天兵馬後,又想進攻雲陽,幸好我們的人把萬縣的船都帶來了,兩賊的船又要回重慶運糧,一時不能出動。等他們籌備好糧草後,我軍就放棄了雲陽,全軍退回了奉節。」

  「看,熊蘭的良心又多了一點。」鄧名不給部下反駁的機會,評價完就再次對使者說道:「繼續。」

  「看起來賊人是想突襲奉節的,但他們在雲陽一顆糧食也沒找到,只好繼續回重慶運糧,這時文督師已經得到消息,就從夷陵趕回了奉節……」雖然文安之覺得湖廣形勢一片大好,但奉節是萬萬不容有失的,因為若是被清軍奪取奉節、控制夔門附近,就等於堵住了三峽的入口,雖然清軍很難趁勢向三峽進攻,但明軍想逆流而上,衝出夔門天險奪回奉節也異常困難。

  使者還告訴鄧名,文安之決定趕回奉節後,立刻給袁宗第和賀珍那裡去信,讓他們二人派出援兵,現在奉節除了文安之直屬的兩千甲兵外,還有這兩路派來的一千多戰兵。現在奉節的兵力稱得上雄厚,不是清軍輕易能夠窺探的。

  「袁將軍和賀將軍,怎麼早沒有派兵增援奉節?」鄧名聽完後立刻問道。

  「他們二人都不知道督師的心意,」使者感覺鄧名似乎有些不滿,就把文安之的意思複述給鄧名聽:「兩位將軍本來都在訓練士兵,當時文督師人在夷陵,他們不知道文督師是不是有意全力攻下湖廣,所以就沒有立刻派去援兵;後來見到文督師的傳檄後,立刻都派了五、六百精兵,日夜兼程趕去了奉節,差不多和文督師前後腳趕到的。」

  「所以沒人會去救萬縣的,」鄧名輕歎了一聲:「熊千總若是求救的話,恐怕沒人會給他派去援軍的吧。」

  任堂聽得眼睛都瞪大了:「提督此言何意?難道提督覺得熊賊投降獻城,不是罪該萬死而是情有可原麼?若是提督這樣想,那置誓死抵抗的將士於何地?」

  「我沒有說誓死抵抗不對,我也沒說會輕饒了熊千總。」鄧名擺擺手,表示不想討論這個問題:「我只是覺得,這次韃子攻佔萬縣、威脅奉節,實在有很大的原因是我們考慮不周,通訊不暢,才給了韃子這樣的機會。」

  既然奉節暫時無憂,鄧名就放下心來,繼續按部就班地向夔東運送物資和兵力。

  這時任堂的目光轉移到了鄧名那摞草圖上,看著最上面一張紙上彎彎曲曲的線條,任堂好奇地問道:「提督是在畫地圖麼?」

  任堂湊近一些,盯著那圖認真地看著:「好像不是長江,哦,我也不知道上游是怎麼走向的,這條交叉的線條呢?難道是漢水?」

  鄧名哈哈大笑起來,半天後止住笑,搖頭道:「和軍事無關,我隨便畫的。」

  任堂的問題也引出了鄧名的一個疑問,他問周圍的四個衛士和那個使者:「你們覺得女人的小腳很好看麼?」

  任堂一愣,而周開荒和李星漢則對視一眼,眼中都有笑意:鄧先生雖然智勇雙全,但終究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啊,能放下身段和我們討論這種男人的問題,更說明鄧先生信任我們啊。

  「當然嘍,」武保平答道:「女人家腳尖弓短,才好看啊。」

  眾人紛紛稱是,任堂雖然是個士人,但終究也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同樣笑道:「正是,十分顏色,至少有三分在尖尖的腳上啊。」

  「哦。」鄧名點點頭,這幾天他聽說鍾祥的裹腳布賣得很好,價格翻了好幾番。由於浙軍小腳家屬的示範作用,不少明軍軍官又在李來亨耳邊抱怨,導致虎帥採購了一大批這種奢侈品,打算等返回夔東後再分給手下軍官,聽到這個風聲後,不少女營的婦女也去詢問這種奢侈品的使用方法。鄧名當然不贊同這種製造殘疾人的行為,但他自問也管不到明軍高級軍官的家裡去,現在由於還有行軍需要,加上闖營的傳統,鄧名估計不會有很多婦女變成殘疾;但如果不想點辦法,隨著明軍實力增強,根據地越來越穩定,軍官待遇越來越好,鄧名知道遲早會有大批的婦女受害。

  又說了一會兒,鄧名視察軍隊的時間到了,就起身離開營帳,幾個衛士也跟了出去。

  ……

  「先生這畫的到底是什麼?」巡營結束後,李星漢、周開荒、任堂和武保平四個人聚在一起,研究著他們從鄧名桌上偷來的圖畫,李星漢凝神看了好久,絕望地叫道:「完全看不懂嘛。」

  「肯定不是船。」周開荒說道,剛才乍一看到這東西時,武保平就魯莽地斷定這是一種尖頭船:「你看,這桿子在底下,你說這是桅桿?誰家的桅桿長在船底下?要或是舵,也用不了這麼長的桿子吧?再說帆放哪?」

  「那你說是什麼?」武保平無法抵抗周開荒的質問,就反問道:「若這不是獨木舟的話,你說是什麼?」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獨木舟,獨木舟要這個桿子做什麼?再說……」周開荒指著另外一張圖上的畫叫道:「這兩個差不多吧,但是這張的船底……不,這個像船一樣玩意的底上,是一個尖楔子,你家的獨木舟還帶木楔子的?」

  「這是軍靴!」一直沒有說話的任堂在苦苦思索後,終於不再沉默,信心十足地說道:「對,這是一種新的軍靴。」

  「哦?」另外三個人又湊過去看,不得不承認任堂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尖頭的靴子?還沒有靴筒?」武保平仍對獨木舟有些戀戀不捨。

  「尖頭正好用來踢人。」任堂越看越有把握:「沒有靴筒是為了省料子,我們現在還窮!窮人要窮過。」

  「那後頭這個釘子和楔子是幹什麼用的?」周開荒拿手比劃了一下:「若是靴子的話,這尖楔子得有好幾寸了吧?這不好走路吧?」

  「這是震懾敵軍用的,」任堂胸有成竹,臉上露出一種萬事盡在掌握的微笑:「穿著這種靴子,然看上去就要高很多,對面一看我們這邊都是鐵塔一般的漢子,韃子的腿自己就要軟上幾分。」

  ……

  余姚。

  聽到從街道上傳來的「城破啦」的喊聲時,胡府裡的人都驚訝不已,昨天浙軍才到城下紮營,沒想到今日明軍就能一鼓破城。

  驚慌的喊聲逐漸平息,很快就傳來新的喊聲,是明軍的安民宣告。

  這次帶兵攻打余姚的是張煌言,城內百姓都知道張尚書軍紀嚴明,等到明軍完全控制城池後,很快就走出家門回到街市上。不久胡府的僕人也打探回消息來,說明軍動作神速,一早上就挖塌了東面的城牆。

  「哦。」胡縉紳點點頭,下令收拾行裝,打算帶著全家老小去鄉下避難,等清軍收復余姚、停止洗城後再回來。

  日落後,看門的老僕看到胡縉紳一個人走了過來,連忙問道:「老爺,有什麼事麼?」

  「你先下去吧,我在這裡等一個老朋友。」胡縉紳把門子打發走,守著一盞蠟燭獨自坐在門房裡。

  一直等到子夜前後,胡縉紳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他急忙走到門前,放下門閂拉開一個細縫,黑夜裡,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胡兄。」來人輕聲確認道。

  「快進來。」

  胡縉紳把一身黑衣的人放進大門,兩人齊心合力關上大門,落下門閂。接著兩人一前一後,步履匆匆地走到後宅,來到一幢偏房前——余姚的人都知道,樂善好施的胡老爺幾年前收留了一個流浪到此的北方落魄讀書人,後來還招他入贅,這間偏房就是名叫王士元的士子和胡小姐的居所。

  雖然是在自己家中,胡縉紳卻表現得像是在做賊一般,輕輕地扣了扣女婿的房門,門「呀」的一聲打開了,胡縉紳和黑衣人都一閃而入。

  屋內,穿戴整齊的王士元一臉嚴肅地看著岳父和黑衣人。

  回身把房門小心地關嚴後,黑衣人轉過身來,面對著王士元站好。

  像是猜到了對方即將的行動,年輕人急忙向前兩步,低聲叫道:「張尚書不必多禮。」

  但黑衣人充耳不聞,仍是大禮拜倒,口中喚道:「微臣張煌言,叩見大王。」
AkiMOON 發表於 2013-6-7 05:31
第三章 八百里分麾下炙 第十八節 拒絕

  王士元本名朱慈煥,是崇禎皇帝的五皇子,李自成攻破北京後其三哥、四哥不知下落,王士元也就是朱慈煥俗稱朱三太子。張煌言雖然和朱三太子沒有見過面,但作為明朝的忠臣,他見到王士元自然也會大禮參拜。

  之前朱三太子藏身余姚胡縉紳家中一事,張煌言也有所耳聞,曾幾次派人到他老朋友胡縉紳家中,試圖把三太子接到舟山明軍基地中,但每次都無功而返。不但沒有接到人,而且胡縉紳還屢次囑咐張煌言的秘使,讓他們不要對位宣揚。

  對此張煌言心裡相當不滿,覺得胡縉紳沒有把三太子的安危放在心上,但他也無力進攻余姚,帶兵來保護三太子脫離清軍控制區。在南京城下時,鄧名把記錄有爆破技巧的筆記贈給了張煌言和鄭成功,又幫浙軍訓練了幾千甲士,讓張煌言的實力遠較出兵前強大。馬逢知起義後,不敢在江蘇境內多待,更不敢越過長江進攻江北,就帶領兵馬南下圍攻杭州,經過大肆擴充兵力後,現在馬逢知已經擁兵十萬,把杭州包圍得水洩不通。趁著馬逢知吸引住了浙江清軍的主力,張煌言就在杭州灣登陸,直取余姚,一方面是為了呼應杭州城下的馬逢知所部,一方面也是為了來保護朱三太子。

  張煌言並不敢說能夠頂住清軍的反撲,也不知道胡縉紳是否願意拋棄產業前去舟山,為了老朋友將來的全族安危考慮,張煌言就隻身來見朱三太子和胡縉紳。如果後者不願意離開家鄉的話,張煌言就打算秘密將朱三太子帶走,不洩露胡縉紳的義舉,以免他的家族遭到清軍的報復。

  行禮完畢後,張煌言就站起身,詢問了一番王士元這些年來的經歷,然後稍微發洩了一番心中的不滿,責備胡縉紳道:「為何遲遲不讓大王去舟山?置大王於險境,豈是忠臣孝子所為?」

  胡縉紳臉上露出些尷尬之色,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而王士元則張口說道:「張尚書,是我自己不想去舟山。」

  「啊。」張煌言嚇了一跳,略一思索變得更加生氣,繼續責備胡縉紳道:「是不是你擔心三太祖會在路上遇到險情?你真是糊塗啊,我既然派人來接三太子,一定是有把握的,難道在這裡就不會遇到危險了嗎?」

  「我覺得這裡更安全,韃子想不到我就躲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依舊是王士元作答,他對外的身份是王士元的贅婿,和妾生子一樣,這個身份也是極其受人鄙視的。甚至贅婿的身份可能要更差一些,是自己主動放棄祖宗,改認妻子的祖先為祖先,在這個時代一般人即使到了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不願意出此下策。王士元這麼做,就會讓周圍人認定他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小人物,既然沒有人瞧得起贅婿,那自然也不會有人關注他。

  以前幾次張煌言秘密派人來胡縉紳這裡來,王士元都拒絕與使者見面,不希望張煌言繼續與自己聯繫。今天實在躲不過了,王士元只好親自出面,他認為張煌言就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做一面旗幟,號召更多的士紳、百姓起來反抗滿清統治,而王士元根本不想當這面旗幟,所以就需要讓張煌言死了這條心:「我已經改名換姓了,不是什麼大王了,只想和妻子孩子好好活下去,還請張尚書不要苦苦相逼。」

  「這……」張煌言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煌言本人是英雄豪傑,二十幾歲就挺身而出,冒著巨大的風險去說服已經投降清廷的武將反正,後來更親自帶兵與清廷交戰,屢敗屢戰,對清廷一次次的勸降嗤之以鼻,抵抗異族、振興中華的決心從來不曾動搖過。正因為張煌言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很難理解王士元為什麼甘心苟且偷生,其他人也就罷了,但王士元是大明的皇子,是崇禎的遺孤,片刻後張煌言又一次把怒火投向胡縉紳:「是你!一定是你在蠱惑大王,你這奸賊,我張煌言與你勢不兩立!」

  「張大人小聲一些。」聽張煌言聲音越來越高亢,王士元焦急地說道:「莫要讓周圍人聽見了!」

  愣了片刻後,張煌言再次勸說道:「大王,這天下是您的祖業,是您的祖先櫛風沐雨得來的,現在虜勢雖然猖獗,但海內數十萬忠義之士,仍打著朝廷的旗號,與韃子浴血奮戰。大王是烈皇的皇子,若是讓天下人知道連大王都不肯為祖業一戰,那這麼多將士心裡又會怎麼想?」

  「那就不要讓天下人知道我是先皇皇子好了。」王士元搖頭道:「張大人,我已經不姓朱了,現在我姓王,是胡家的女婿。」

  「可天下的忠義之士……」張煌言仍不死心。

  「張大人口中的忠義之士,其中也包括闖賊麼?」王士元眼中突然露出怒色,恨恨地說道:「這次在南京城下,張大人是不是也和闖賊合營,然後把酒言歡了?張大人口口聲聲說烈皇如何、如何,可記得是誰把我父皇逼死的麼?」

  「倡亂的李賊已經伏誅,」雖然王士元的語氣中滿是責備之意,但張煌言卻騰起了新的希望,畢竟只要王士元還記得他的父皇,就還有機會說服:「現在闖營餘孽已經歸順朝廷……」

  「是清兵替我父皇報的仇,不是你們!」王士元打斷了張煌言,喝道:「西賊也就罷了,可隆武、永歷,為了替自己爭奪天下、爭奪我父皇的皇位,連闖賊都收留了,他們心裡還有我父皇嗎?」

  「大王……」

  張煌言還要再勸,但王士元已經不耐煩起來,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態:「若是張大人還記得烈皇的話,就請別洩露我的身世,不要連累我岳父、妻子。」

  說完後,王士元就轉身走回臥室中,胡縉紳則把張煌言拉出了他女婿的屋子。

  兩人來到胡縉紳的書房裡,見張煌言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胡縉紳就勸說道:「現在天子在位,不一定需要大王啊。」

  「當今聖上,唉,」張煌言搖了搖頭,他有心想對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發一通牢騷,談談當今天子的懦弱,但想了想,又覺得這終非臣子本份,就又打住了:「幸好江南提督鄧名,還有點宗室的模樣,令海內人心為之一振。」張煌言認為這個名字是化名,所以說起時也沒有什麼避諱。

  「鄧名啊,」現在這個名字已經傳遍天下,胡縉紳聽張煌言說起後也是精神一振:「要說洪賊斃命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聽說後就痛飲了幾杯,那時我還不知道鄧名是個化名,以為是太祖高皇帝顯靈,給社稷降下了一位中興良將;後來鄧名威震湖廣,陣斬胡全才後,我才聽到風聲說他其實是為隱姓埋名的宗室;直到鄧名圍攻南京的時候,我才得知他原來是少福王。」

  「恐怕不是少福王……」張煌言搖頭道,他告訴胡縉紳,福王一家都被清軍抓到北京去了,以前從未聽說過有幼子漏網的傳聞,這個大概是誤會了:「而且鄧名也沒有自稱是少福王。」

  「那他到底是哪位大王之後?」胡縉紳好奇的問道。

  「不知道。」張煌言坦承道:「我猜大概是位遠支,沒有太大的號召力,所以就沒提。」

  「那張大人肯定是宗室麼?」胡縉紳有些不放心地說道。

  「談吐不俗,舉止間自有一股天家風範,而且文督師可不是莽撞之人……」張煌言列舉了一些鄧名的表現,還有鄭成功、李來亨他們對鄧名的態度:「而且鄧名還說的一口鳳陽話,若不是宗室,一個川人怎麼會說徽音?」

  這個其實是張煌言誤會了,鄧名是天津人,給軍隊說相聲時經常用天津土語來講,而天津話和安徽話很近似。出了張煌言以外,其他很多人也認為鄧名講的就是鳳陽話,至於兩者細節上的不同,這些人要麼聽不出來,就算有聽出來的,也認為這很正常——鄧名出身的王府未必在安徽,口音當然會受到地方方言的影響。

  「聽說天子棄國後,我的軍中也是人心浮動,將士們都私下議論,連皇上都不想為祖業拚命,他們拋灑熱血又是為了哪般?」一說起鄧名,張煌言臉上頓時生出激動之色:「而鄧名身先士卒,捨死忘生,見到宗室子弟親自上陣,將士們也都有了鬥志,知道天命仍在眷顧著大明,不然又何必降下這麼一位宗室呢?大家都知道:無論韃子氣焰有多麼囂張,最終我們還是能驅逐韃虜,光復神州的。」

  話匣子一打開就管不上,張煌言神采飛揚地講述起鄧名在南京周圍的種種表現,胡縉紳聽得也是心馳神往,在邊上連連感歎:「高皇帝顯靈了,高皇帝顯靈了。」

  「正是,只要看到宗室上陣,將士們就信心百倍,忠義之士也深受鼓舞;一個遠支宗室都能有這樣的效果,何況天子、親王?我已經上書天子,請他無論如何都擺駕迴鑾,收拾人心;還給魯王和鄭延平去信,希望魯王能夠重返前線。」說道魯王,張煌言神色微微一黯,不過也就是一瞬而已,又說道:「若是五皇子能夠出來振臂一呼,浙江人心必能大為振奮。」張煌言覺得,當東南士人、百姓看到三太子如神人天降一般出現在浙江,肯定會有不少人認為這是大明中興的徵兆,便是已經投身清廷的漢族官吏,恐怕也會受到極大震動:「胡兄一定要幫我,不,一定要幫大明,這也對胡兄的女兒、外孫也好啊,大明中興,五皇子怎麼也是親王,令嬡不就是王妃了嗎?」

  「張兄說的是!」胡縉紳此時也被英雄主義所感染,慷慨表示:「張兄且先回去,我明日一定苦勸大王,讓他出來號召浙江的忠義之士。」

  「有勞胡兄了。」張煌言向著老朋友深深一拜。

  「張兄言重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胡縉紳激動地站起身來,他和張煌言相視而笑的時候,二人眼中竟然隱隱都有淚光。

  可惜無論是張尚書還是胡縉紳,都不清楚在鄧名原來的世界裡,王士元根本沒有任何反抗清廷統治的念頭,對抗清運動避之不及,唯恐引火燒身。在那個世界裡,王士元每次洩露口風時,他的身份都會重新激起周圍人的鬥志,讓他們胸中熊熊燃起抵抗異族統治的熱情之火;無論是四明山、還是寧波、慈溪,王士元每一次化名避禍的藏身之所,都會有人站出來與清廷這座龐然大物殊死抗爭;再比如在鎮海,張月懷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得知房客是隱姓埋名朱三太子後,張房東就變賣家產,要聯絡豪傑一同擁戴王士元,起來與清廷鬥爭……可惜王士元每次都讓這些破家捨命的人失望了,每次王士元一聽說別人要拋下一切幫助他驅逐韃虜,就馬上倉皇遁走。

  與胡縉紳達成協議後,張煌言就返回軍營。第二天處理完軍務後,張煌言有些遲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在白天公開帶人去胡府——昨天王士元明確表示不希望張煌言公開他的身份,更抬出崇禎皇帝來。

  就在張煌言遲疑不定的時候,外面突然報告有一位胡姓縉紳來訪。

  「快請。」張煌言看見名帖後,心中一喜,連忙讓衛兵把胡縉紳帶進來。

  「已經……」見到胡縉紳後,張煌言就想問對方是否已經完成了說服工作,王士元是否已經同意把姓名改回朱慈煥,但張煌言才吐出了兩個字就停住了,他看到老朋友臉上滿是沮喪之色。

  胡縉紳告訴張煌言,他女婿今天一早就帶著妻子到鄉下躲避去了,臨行前再三命令岳父不得向明軍透露他的行蹤,就是這件事也要等到下午才能去向張煌言報告。

  「啊。」聽胡縉紳說完後,張煌言心裡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現在王士元肯定已經離余姚很遠了,唯一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胡縉紳,顯然這個知情人也沒有告訴張煌言的打算。

  對不忘大明的胡縉紳來說,王士元既然是烈皇的皇子,那就依然是他的君父,既然是王士元的吩咐,那胡縉紳就一定不會違抗,哪怕張煌言刑訊逼問他也絕對不會吐露一個字。而對張煌言來說,他雖然並沒有把王士元視為君父,但作為明朝的忠臣,他也絕對不會強迫親王去做什麼事,只能盡力說服,說服不了也只好作罷。

  「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必要在餘姚多待了。」張煌言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看到鄧名的表現,以及他激起的士氣後,張煌言就一直幻想在浙東重複這樣的壯舉,幻想著能在浙軍中打起明室宗親的旗號,讓士兵和百姓看到頂盔貫甲的皇子親王。

  張煌言下令盡量將餘姚的百姓遷向沿海,然後搬運去舟山,實在不願意走的百姓則疏散到城外避難:「再派人去杭州馬提督那裡。」

  馬逢知已經頓兵堅城下很久了,而達素不久前已經抵達南京,張煌言覺得如果馬逢知不能在短期內拿下杭州,那就該考慮退向沿海了。

  「去問問馬提督,他願意不願意和我會師,然後一起攻打寧波府,嗯,再向馬提督稍微透露一下,我有辦法快速攻破寧波的城牆。」張煌言並沒有和馬逢知分享鄧名的爆破技術,畢竟對方還是剛剛反正的前清廷高官,張煌言對他還缺乏信任,更擔心他手下見勢不妙又會投降回清廷那邊:「點到為止,不要告訴他太多。」

  ……

  在南京,奉命增援東南的滿清大將達素在詢問過長江江防後,對東南的局面深感震驚。

  「江寧、蘇松還有江西的水師都全軍覆滅了?」達素早就知道情況可能會很糟,但並沒有想到居然能糟糕到這種地步。

  鄭成功進入長江後,蘇松水師就一直避戰,可等鄭成功攻打崇明島後,守軍只有力量堅守核心堡壘,為了不讓鄭軍得到水師,守軍只能自行毀掉船隻。至於南京和江西的水師,被鄧名的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被明軍繳獲,已經帶回武昌去了。

  「是啊。」蔣國柱告訴達素,不光水師全軍覆滅,東南清軍的主力部隊也遭到重創,根本無力鎮壓馬逢知的叛亂。幸好蘇州城池堅固,馬逢知也是倉促起兵,由於準備不足沒能拿下蘇州,聽說達素快到後又主動退向浙江,南京周圍的局勢才趨於穩定。

  鄧名臨走時把被俘的安慶知府都放了出來,把與知府一起被俘的清兵也交還給他,讓他們帶著安慶重返清廷陣營,蕪湖等地也一概照此辦理。

  對於這些文武官吏,蔣國柱也是一概留用——他根本不敢把這些人收押問罪,唯恐他們會和馬逢知一起狗急跳牆造反,如果真發生了這種事,南京也沒有兵力去鎮壓他們。

  不但自己不敢處理,蔣國柱還替他們向清廷求情,說什麼這些人雖然被俘有辱體統,但卻沒有和郎廷佐一樣背叛朝廷,現在朝廷乃是用人之際,還是寬帶處理為好;蔣國柱還說,若是朝廷一定要追究這些人的罪過,那將來戰敗的官員知道沒有活路,就會徹底倒向明軍。

  此番達素帶著一萬北方綠營南下,清廷大概還會再給他派來一支數目差不多的援軍,給他的任務是盡可能打擊浙軍、閩軍,減少他們再次入侵長江的可能。

  「馬逢知雖然號稱十萬,但其實都是烏合之眾,」蔣國柱和梁化鳳一個勁地恭維達素:「大將軍一旦入浙,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剿滅馬逆。」

  「只是現在東南水師全毀,大將軍攻打舟山不太可能,」梁化鳳給達素獻計道:「以末將之見,大將軍可以向朝廷上書,請求移師福建,直搗鄭逆巢穴。」

  達素聽得微微皺眉,有些不解地問道:「鄭逆不是比張逆兵力還要雄厚麼?你們說我打不了舟山,卻能打金廈?」

  「鄭逆和張逆,都毫無陸戰之力,所依仗的不過是大海相隔而已,」蔣國柱馬上給達素分析道:「但是耿藩水師雄厚,本來就與鄭逆在伯仲之間,這次江寧一戰,鄭逆水師也損失不小,耿藩足以對付。再說還有大將軍坐鎮,鄭逆跳樑小丑,何足道哉?」

  「正是,金廈與大陸不過一水之隔,兩個時辰就能渡過,只要登上金廈地面,鄭逆也就只有束手就擒。」梁化鳳臉上也是帶著諛笑:「江寧城下,鄭逆二十萬大軍,被末將三千人馬就殺得潰不成軍,又豈當得住大將軍雷霆一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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