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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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40

  永曆十二年底,南明最後一個朝廷的最後時刻,滿清席捲天下之勢似乎已經不可阻擋。

  李定國,永曆政權的最後保衛者,憂死異鄉;鄭成功,漢家衣冠的最後堅持者,遠走海外;天下皆降闖不降,即使只有幾十個人時也會拒絕滿清的最後一次勸降……

  萬里江山盡墨,海內群豪全滅,再不是充滿希望的戰爭,只剩餘絕望的殊死抵抗。強大的敵人,孤身一人的穿越者何去何從?即便能洞悉歷史又有何益?是漂泊出洋另圖再起,還是背靠大海做殊死一博?洶湧而來的百萬敵軍如怒海狂潮、無邊無際,手中的一把孤劍又該如何抵擋?
本帖最後由 zbcx1990 於 2014-10-3 07:5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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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1
正文 序

    西元一九四二年,即東紀(孔子誕生後)二四九五年,中國在重慶修建的為尋找平行宇宙而建立的觀測站投入使用,並成功地發現了一個平行宇宙的存在,從而證實了這一科學猜想。對這個鄰居宇宙的觀察結果讓科學界非常震驚,因為這個鄰居的地球史和本宇宙非常近似,在三百年前幾乎稱得上完全一樣,有著相同的名人、相同的國家、相同的語言、相同的藝術,但在最近的三百年裡卻變得完全不一樣。

    這個鄰居的科學技術非常落後,歐洲人發現另一個宇宙中的他們,竟然在一九四二年還在使用化石能源戰車這種原始武器在廝殺,對核能還接近於一無所知,至於外太空資源開發和移民更是連門口還沒有摸到。

    相比歐洲人,中國人則更感到失落,在詳盡的觀測報告披露給好奇的國民後,一家媒體評價這個鄰居宇宙中的中國道:「和我們一樣,那個宇宙中的中國同樣擁有豐富的資源,最多的人口,但在最近的三百年裡,中國卻沒有對人類文明和科學的進步做出最大的貢獻,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貢獻,這真令人感到深深的遺憾,也是巨大的浪費和悲哀。」

    重慶觀測站運行了整整七十年。至二零一二年,人類在土衛三上修建的全新觀測站竣工,新的觀測站視野更廣闊、更安全和高效,因此重慶觀測站也到了要被關閉的時刻。

    觀測站負責人在新聞發佈會上被媒體詢問:「七十年前我們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對平行宇宙的觀測會造成對鄰居宇宙和本宇宙的干擾,對不對?」

    負責人回答說:「大家都知道時間也可以看成是一種波,我們這個宇宙的時間波塌縮成我們的歷史,而平行宇宙的時間波塌縮了成了他們的歷史。是的,老觀測站的設計有些缺陷,它的觀測窗口會造成我們兩個宇宙的時間波發生輕微的干涉現象。」

    又問:「那麼干涉有多麼劇烈,會對我們造成什麼影響?」

    回答:「非常、非常小,從數學上看,小到這種地步就可以認為是沒有影響了。」

    「可以具體說明到底有多小麼?」

    「可以,在進行觀測時,不會有干涉現象。但在老觀測站的觀測窗開啟和關閉時,兩個宇宙的時間波會有擾動。在重慶觀測站開啟時,打開窗口的那一剎那,我們宇宙的一個大理石辦公桌被投擲過去了,掉到了對面宇宙的太平洋裡。我們預測在關閉的時候,大概也可能有一個最多不超過二百公斤的東西被吸回來。可能是一些泥土,或是一些石頭,最可能是空氣。」

    「也會掉到我們的太平洋裡?」

    「這倒不會,估計會被吸回觀測站所在位置。不過從哪裡吸過來的就不好說了,但幾乎肯定是從對面宇宙的地表吸過來的。」

    「以多高的速度撞擊我們的星球呢?觀測站做好防護準備了麼?」

    負責人一笑:「不會有速度,而且觀測站不需要做任何防護,地點固然是在觀測站的位置,但是時間不好說,區間大約是正負一千年。你們看,就是在過去或者未來的一千年裡,重慶觀測站這個地方多了幾十、上百公斤的泥土或者是石頭,最大可能性是空氣,其次是水,畢竟地表上水最多。這就是對我們宇宙的影響,和對他們的一樣,稱得上是微乎其微。」

    最後一個問題:「這種擾動會被對面的宇宙發覺嗎?」

    「絕對不會。首先他們的科技還遠遠沒有達到我們一百年前的水平,其次,擾動最劇烈的那一刻很短,即使發生在某個人的周圍……」負責人再次強調,地表百分之七十都是被水覆蓋,就是陸地也有大片的荒野和植被,發生在某個人附近的可能性非常小,小到可以認為不會發生:「以人的感官而言,只是會覺得紫光一閃,快得讓他認為是錯覺罷了。」

    負責人不厭其煩地再三說明,讓在場的媒體不要杞人憂天:「這種程度的干擾,對我們的宇宙和歷史來說,根本就是毫無影響。」

    說明會結束後,重慶觀測站如期關閉,沒有人知道對時間波的擾動造成了多麼大的影響。

    ……

    西元1658年,即明朝的永歷十二年。

    十二月初二,一臉疲憊的鄧名獨自坐在江邊,三天前他還是一名美院的學生,現在似乎是個流民了。

    「當務之急,嗯,當務之急是找一把剃刀,然後……然後再說。」鄧名在心裡默念著,雖然兩天沒吃飯,但他自認為頭腦已經冷靜了一些了……

    「紫光一閃,就好像是錯覺一般,」坐在江邊的鄧名回憶著自己的遭遇,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把握那是不是紫光,速度實在太快了,然後周圍的景物就全變了,自己一下子從繁華的大都市跑到了荒郊野外,而且還是數百年前,地理上也移動了上千公里。

    「為什麼會來到三百多年前呢?」這兩天來鄧名想這個問題想的腦袋都要爆炸了,但依舊不得要領:「這應該不會是我原來的宇宙吧?從理論上來說,太陽系是圍繞著銀河系中心轉的,速度我不知道,但想必很快;地球又圍繞著太陽轉,三百年前的地球肯定不該在同一位置,如果是原來的宇宙的,我應該是被扔到真空裡去了,不可能還在地球上,甚至可能都不在太陽系裡……」

    在慶幸自己仍在地球上後,鄧名決定暫時不再繼續思考為何自己會到這裡,而是盡快找到一把剃頭刀,先把頭髮剃了再說。鄧名問過幾個樵夫、獵戶,他們都說現在是順治十五年,重慶已經在大清皇上治下了:「如果這是外星人或是未來人開的什麼玩笑的話,或許我還有回去的機會,當務之急就是不要被蠻子胡亂殺了。」

    儘管意識到這個眼前最重要的問題,但鄧名仍舊想不出來如何搞到一把剃刀,鄧名估計重慶城裡肯定有商家,但是不剃頭他不敢去,可是呆在城外又不知道如何去找刀具。

    正在苦思如何打破這個看起來不可打破的怪圈時,遠處傳來了咚咚的鼓聲。鄧名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鼓聲越來越嘹亮,不久後他就看到船隻從江面上向著自己開來。船隻一條接著一條,鼓聲就是從這些船上發出的。

    船隻越來越近,鄧名不敢繼續坐在江邊,他快步跑向後方的樹叢,躲在樹後伏低身體,小心地觀察著動靜。

    終於,鄧名不僅能夠看清船上的旗幟,還能看見站在船上的人影。船上的人看上去像是武士,人人帶刀,有些還穿著盔甲。這些人整齊地用武器敲打著自己的盾牌,鄧名剛才以為是鼓聲,其實是他們敲打發出的洪亮響聲。

    「紅旗,上面還寫著『明』字!」鄧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凝視著船上鮮紅的旗幟和士兵的服裝,有些懷疑現在的年代是不是真的順治年間。鄧名本以為這年頭只有台灣還有明軍。他心中的疑團變得越來越大,忍不住把心裡的想法吐了出來,自言自語:「四川竟然還有大明的軍隊嗎?」

    「怎麼沒有?」

    背後傳來了一聲問話,既近又響,猝不及防的鄧名被驚得差點跳起來。他猛地的回過身,發現自己背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著兩個人,這二人都是一身緊衣,一個人空著雙手,另外一個則把明晃晃的鋼刀提在手上,腰間只掛著刀鞘。

    鋼刀上的寒光映在鄧名的眼裡,讓他這個從未在日常生活裡如此接近過大刀的學生頓時說不出話來,感覺喉頭不由自主地一緊,嚥下了一口乾唾。

    對面的兩人瞪著鄧名,那個手提大刀的人緩緩地把鋼刀舉起,插回了鞘中。當刀光完全消失了,鄧名才能把自己的目光從刀把上移開,轉回對面人的臉上,只感覺背後涼颼颼的,竟然已經是汗流浹背。

    「我就說了是個難民吧。」那個空著雙手的人一邊上下打量著鄧名,臉上帶著笑,對身邊的同伴說道。

    原來,他們二人都是明軍派到岸上的斥候,剛才看見鄧名衣服奇特,還鬼鬼祟祟地躲在草叢裡窺探大軍,就悄悄地摸到了他的身後。如果鄧名腦袋上留著金錢鼠尾,這二人多半就會手起刀落,把他當作清軍的細作探子除掉。不過看到鄧名頭上的短髮時,空著雙手的這個哨探就斷定他是曾經剃頭,又剛剛從清軍控制的地方逃出來重新蓄髮的難民。另一個要謹慎些,在接近鄧名時還是把刀拔了出來。

    不過鄧名那聲脫口而出的「大明」兩個字讓二人最後放下心來,這年頭還如此稱呼明軍的肯定是心懷故國之人。臉上有笑意的那個哨探看著鄧名沒有多少鬍鬚的下巴,問道:「小兄弟,你是哪裡人?」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1
正文 第一節 失憶

    滿清入關已經十五年了,此時中國大部分地區已經被清兵淪陷,永歷皇帝逃到昆明,受到控制雲南和貴州的李定國的保護,仍在四川、湖廣、福建以及廣西抵抗的明軍,也奉永歷天子為正統,堅持與清軍交戰。

    反抗明廷的李自成和張獻忠雖然早已先後死去,但是明廷現存的正規軍不多,所以張獻忠的西營余部和李自成的闖營余部眼下成了支撐明廷的兩大軍隊系統,明廷的嫡系部隊相對闖營和西營兩大系統就顯得十分薄弱。西營目前的統帥是李定國,坐鎮雲南保護永歷天子,被永歷封為晉王;而四川、湖北一帶的主力則是昔日的闖營官兵,他們也接受了明廷的爵位和官職。

    在這個冬天來臨的時候,永歷朝廷已經是危如累卵,吳三桂的大軍從北向南穿過四川,意圖一舉摧毀昆明的南明政權。為了支援晉王李定國的抵抗,四川一帶的明軍全面動員,竭盡所能地攻擊重慶,試圖分擔雲南的壓力。

    大明靖國公袁宗第今天下午率領部隊急急忙忙趕到重慶城下,與先前抵達的明將譚文合營。袁宗第是昔日李自成的部下,譚文則一直是明朝的政府軍,現被永歷封為涪侯。

    剛剛忙完安營紮寨的事情,就有人來報告發現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下面的人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請靖國公定奪。

    「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袁宗第聞言十分不解,來歷不明就問啊,不說就刑罰伺候,這種小事如果也統統要來問他,那袁宗第感覺自己絕對忙不過來。

    「國公恕罪,這人實在是處處透著詭異。」來報告的軍官說,那個不明來歷的人自稱叫做鄧名,詢問他的時候一口咬定自己得了失憶症,出身、經歷統統都不記得了,只是記得自己的名字,並且記得是北直隸人。發現鄧名的探子報告說,從此人言語之間看得出他心懷大明朝,據軍官的觀察他也不像是韃虜的奸細,而且十有**是個秀才文人,所以就報告到袁宗第這裡來。

    聽軍官說完前因後果,袁宗第也不禁有點好奇,說道:「既然此人能將『大明』二字脫口而出,又自行蓄髮,那多半是想投奔我軍,可是為何要自稱失憶呢?」

    隨著明軍的軍事形勢越來越差,已經很多日子沒有百姓敢於從清軍統治下投奔明軍,袁宗第和那個盤問鄧名的軍官想法近似:如果對方真是罕見的來投軍的義士,動刑逼問終歸不妥,還是和顏悅色地詢問好一些。袁宗第心裡想到:「讀書識字的人我這裡太少了,願意來投奔我的更是多年都沒有一個。」

    想到此處袁宗第就吩咐把鄧名帶來見他,軍官領命而去。

    袁宗第身邊此刻有兩個青年衛士,一個名叫周開荒,他先父跟隨袁宗第多年,後來戰死在一次與清軍的戰爭中;另一個名叫趙天霸,本是張獻忠部隊西營的人,此次作為晉王李定國的使者來到四川明軍這裡。袁宗第對趙天霸頗有好感,覺得這個年輕人十分謙虛,另外袁宗第也需要和雲南的朝廷搞好關係,因此袁宗第總是把他帶在身邊。

    「若真是一個讀書的士人來投,那我當然要以禮相待。」在來人被帶進來之前,袁宗第已經打定了主意。

    鄧名被帶進帳篷中後,感到一陣陣的手足無措。因為對眼下的政治形勢一無所知,所以他剛才面對明軍軍官的盤問,只能以「全都忘記了」來應付。現在看著對面的三個人,鄧名心裡不斷地打鼓,感覺自己恐怕是混不過這關了。

    「你這廝好生無禮!」帳內四個人對視良久,周開荒首先沉不住氣,怒目喝到:「怎敢不向靖國公施禮?」

    鄧名對明朝如何施禮是一竅不通,他猜想在中國的封建朝代,老百姓面對將領可能是需要跪地磕頭的,但磕幾個頭,有什麼講究、規矩則完全不瞭解。鄧名記得好像在書上看過,明朝的文人可以見官不拜,剛才那個軍官問自己是不是秀才時,鄧名回答得含含糊糊,現在索性一裝到底,希望能夠矇混過去,就對著袁宗第一個長揖到地:「見過國公大人。」

    周開荒和趙天霸同時皺眉,這個禮行得不倫不類,而且鄧名也沒有報上任何自稱。

    不過袁宗第顯得十分大度,似乎完全沒有感到鄧名的狂妄,反倒笑著說道:「鄧先生請坐。」

    鄧名環顧了一下帳內,走到距離比較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謝謝……哦,謝謝國公大人。」

    周開荒不由得握緊雙拳,只待袁宗第一聲令下,就把這個傲慢無禮的狂徒拖出營外暴打。不過看上去袁宗第今天的心情似乎是前所未見的好,對鄧名的種種無禮依舊視而不見,和顏悅色地和鄧名攀談起來。

    果然如那個軍官所說,只要涉及到出身、父母家族,鄧名就一概以失憶相對,袁宗第並不深究,而是話鋒一轉:「今日本公奉朝廷明令討伐重慶賊寇,鄧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朝廷明令?」鄧名臉上掩飾不住茫然之色。想不到清廷順治年間在四川地界裡能遇見明軍,這件事就夠讓他稀奇的了,怎麼明廷還在繼續發佈命令?他不敢深究對方的底細,只是在心裡嘀咕著:他們所說的朝廷多半是指永歷的朝廷吧?不知道這個朝廷還能維持幾年?應該是命不久矣!

    「是啊,吳賊舉兵犯闕,晉王要本公取得重慶,以斷吳賊退路……」

    周開荒確認袁宗第今天的心情確實是前所未見的好,居然開始給這個來歷不明的人講述軍情。去年,西營舊部孫可望投降清廷,清廷從孫可望口中獲悉了雲貴詳情後,就決定總攻雲南,派投降清廷的吳三桂作為大軍的統帥,兵出漢中,越過重慶,直逼雲貴。同時湖廣、江西的清軍也在洪承疇的帶領下西進支援吳三桂。

    趙天霸正是為此而來,他喬裝打扮趕到巴東,聯絡這裡堅持抵抗的前大順軍,讓他們設法截斷長江航運,阻止清廷通過長江為吳三桂運輸糧草。但這個目標很不容易實現,清廷從南直隸、江西等地徵集了大量船隻,每支運糧船隊都有重兵保護,弱小的四川明軍水師雖然有主場之利,但很難徹底切斷航運。

    於是,明軍將領認為有效的辦法就是攻取重慶,畢竟只有重慶港才能容納得下這麼多船隻,而且也有足夠大的倉庫和良好的道路。七月,明軍就嘗試過一次攻擊重慶,但是已經走到遵義的吳三桂聞訊回師,擊退了明軍。聽說吳三桂上個月又通過遵義進攻雲南後,川、鄂明軍就再次大舉動員,打算再次強攻重慶。袁宗第、譚文是此番進攻重慶的先鋒,李來亨、劉體純、郝搖旗等人也正在趕來重慶的路上。

    聽袁宗第講了一會兒,鄧名對當前的形勢稍微有了些瞭解。他想到了對方口中的「吳賊」可能就是吳三桂,因為這個傢伙實在太有名了。不過另一個反覆提到的的「晉王」,鄧名聽得有些糊塗。

    「吳賊吳三桂。」鄧名試探著說出這個名字以後,發現對面的人表情正常,便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隨後他猛然想起大名鼎鼎的李定國,雖然他對明史不太清楚,但還是知道這位大英雄是明朝朝廷最後的保衛者。

    「難道李定國的爵位是晉王?」鄧名暗想,明軍的前景並不看好,此番明軍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多半會慘遭失敗,歷史上正是吳三桂的進攻滅亡了永歷朝廷。他為了試試自己的猜測,就違心地迎合袁宗第道:「李晉王神武,定能大敗吳賊!」

    「鄧先生所言極是。」袁宗第哈哈大笑,他對鄧名的回答似乎比較滿意。

    鄧名見自己猜測準確沒有露出馬腳,言語又得到對方歡心,也是喜出望外,全然沒有注意到袁宗第左右的周開荒和趙天霸都是微微皺眉:一個來歷不明的草民,居然敢在稱呼親王的時候在他的爵位前加上姓氏。

    再攀談了幾句後,袁宗第突然和顏悅色地問道:「鄧先生想必還沒有吃飯吧?」

    這是當然的,鄧名已經挨餓兩天了,今天下午他一直企圖自學成才分辨可食用蘑菇,不幸沒有成功,或者說他還沒有餓到敢去吃那些蘑菇。

    「來人,請鄧先生去後帳用飯。」大明靖國公袁宗第高聲喚來衛兵,不等鄧名道謝,袁宗第瞄了一眼鄧名身上那稀奇古怪的衣服,追加了一句:「先生用飯前不妨先沐浴。」

    鄧名出了袁宗第的大營,對自己能夠矇混過關不勝慶幸。早前被明軍軍官問得張口結舌的時候,鄧名就擔心自己性命不保,如果對方用粗的話,自己是絕對扛不住的。即使鄧名把自己來自數百年後的真實情況統統招出來,對方還是會認為自己胡言亂語,說不定當成個清廷的奸細拷打至死。

    「這個時候,果然還是讀書人吃香啊,」死裡逃生的喜悅讓鄧名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跟著衛士去洗澡、吃飯的時候還忍不住在心裡琢磨著:「幸好我靈機一動,裝書生裝秀才,明朝的人尊師重道,他們見我說話文縐縐的,又見官不磕頭,多半以為我是個秀才吧……而且,誰說古人不講衛生,這不也把洗澡和吃飯看得一樣重要嗎?想不到還安排我沐浴!」

    鄧名離開後,周開荒和趙天霸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袁宗第,後者收斂起笑容,撫鬚沉吟。

    「這樣的無禮狂徒,」作為袁宗第的親衛,周開荒在等待了一會兒後終於開口詢問道:「國公為何不予以嚴懲?」

    「桀驁不遜,不顧上下尊卑,對晉王、本公無禮,理應拖出去亂棍打死。」袁宗第沉聲說道。

    周開荒和趙天霸都默不作聲。從他們倆的表情上顯示出,袁宗第說的當然沒錯,但今天為什麼對陌生人如此寬容卻十分不解。

    「如果是其他的人,當然!」雖然來人已經不在帳中,但袁宗第卻依舊用了敬稱:「但這個鄧……鄧先生,我覺得他可能是宗室。」

    「宗室!」

    周開荒驚訝地高叫一聲,趙天霸雖然能沉得住氣,但是臉上也難掩驚異之色。

    「自從建虜入寇,大明的宗室子弟大多隱姓埋名,兵荒馬亂的,更沒有人敢於到處瞎跑,所以,我們遇到一個宗室子弟幾乎是不可能的。」袁宗第說出了周開荒和趙天霸此時心中的懷疑,他同樣也有類似的不解:「不過,你們二人誰識得他身上的衣服是什麼布料?」

    周開荒承認不認識,趙天霸想了一會兒也搖頭道:「還請國公賜教。」

    袁宗第當年是李自成手下一員大將,李自成破洛陽擒福王、克西安捉秦王時他都在闖王身側,大順開國以後更是響噹噹的制將軍。周開荒和趙天霸都知道袁宗第見多識廣,可能認出這是皇親國戚使用的東西。

    不想袁宗第也搖頭道:「我也不識得,即使是在福王、秦王府中,我也從未見過如此精緻的織物。」

    「連親王府中都不曾見過的東西……」想到這裡,周開荒和趙天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心中一般的震驚。

    袁宗第瞟了趙天霸一眼,知道他遲早要上報給朝廷和永歷天子的,所以瞞著對方毫無意義,再說自己也需要趙天霸做個證人:「你們注意到他的牙齒和容貌了麼?」

    趙天霸和周開荒聞言又是一陣對視,剛才那個自稱鄧名的傢伙無疑是個白面書生,不像窮苦人家面黃肌瘦的樣子,但若說牙齒,他們二人還真沒有特別注意。

    「他的牙齒非常整齊,沒有絲毫參差。」袁宗第心中微微歎息,周開荒這個年輕人雖然聰明,但是畢竟沒有出過遠路,見過的各色人等也實在太少,觀察力遠沒有得到鍛煉。剛才鄧名進來後,袁宗第與他說了沒幾句話,就發現對方的牙齒不但整齊而且十分潔白,沒有缺失,沒有裡出外進,完全不像一般老百姓:「你們說得不錯,這位鄧先生一看就是吃飽穿暖、不缺衣食的樣子,你們可知道這樣的牙齒、臉相是如何得來的麼?」

    兩個少年人回答不出來。

    「從小頓頓吃細糧,除了白面、大米不吃,至於吃肉,也是光吃肉不啃骨頭,方能如此。」大概只有極富貴人家的子弟從小養尊處優,身旁有醫生和下人服侍,才可能擁有這樣雪白的牙齒、這樣潤澤的皮膚容貌,就連一般有錢人家的公子恐怕都難以做到。袁宗第輕輕感慨了一聲:「若非天家,哪能有如此的富貴?」

    袁宗第叫來衛士,先是囑咐他們給今天新來的人準備飯,想想後又補充道:「給這位鄧先生吃些肉食,就剁一塊豬腿吧,不過要記得把肉多去掉一些,只要骨頭上留一點肉就行了。」

    一個士兵進來回報,給鄧名燒好熱水,他已經去洗澡了,士兵們遵照袁宗第的命令趁機把鄧名的衣服取來。

    袁宗第接過鄧名的外衣抖一抖,看上去是件棉襖,棉襖的襖裡、襖面都滑溜溜的,身上縫了好幾個口袋,但與普通棉襖不同的是還縫了一個棉帽子。他心裡又是一驚:「看上去挺厚的,可是這麼輕,還這麼柔軟?」

    略一思索,袁宗第就用這件衣服墊著手掌,握了握腰間的寶劍——完全感覺不到寶劍的冰寒。

    「這是什麼布料?摸著好像絲綢,卻又不是,比棉衣輕得多可是挺保暖的,真是聞所未聞。」袁宗第把衣服遞給周開荒和趙天霸,讓他們也看一看。那兩個年輕人自然更是莫名其妙,摸了幾下又捏了幾下,心中驚疑不定。他們哪知道,在鄧名生活的時代,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羽絨服,。

    士兵同時拿來的還有鄧名的旅遊鞋。跟鄧名說話的時候,袁宗第就一直暗暗揣測對方腳上穿的是什麼靴子,但是畢竟沒能看明白。此時大明靖國公和他的兩個近衛軍官研究鄧名的一雙臭鞋,但是研究了半響,對於這雙奇怪鞋子的鞋面、鞋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應是宗室無疑。」見過這些精緻的衣物後,周開荒也認同了袁宗第的判斷:「但不知道是哪位親王家的世子。」

    「不急,等攻下重慶後可以慢慢詢問。」既然判斷對方是宗室,袁宗第就不打算催逼:「這位鄧……這位小王爺並不是不懂得上下尊卑,也不是缺了禮數,也許,他心裡覺得自己才是尊上。」

    「不知衣中可有什麼東西?」趙天霸提議掏一掏鄧名的衣袋。

    「不會有什麼,如此亂世,誰會把暴露身份的東西帶在身上?」袁宗第根據自己的經驗,認為不會找到什麼線索。自從清廷搜捕、殺戮大明的親藩近支以來,宗室子弟都隱姓埋名四散躲藏,鄧名自然也不會例外。只是話一出口,袁宗第又變得沒有把握起來,剛才鄧名給他的感覺可不像一個懂得如何掩飾自己的人,神情、動作之間都顯出年輕人的稚嫩。

    「莫不是這位小王爺原來有忠僕追隨保護,現在跟隨的人都失散了,只剩下這位小王爺孤身脫逃?」袁宗第猜想一番,終於還是伸手去摸羽絨服的口袋,看看能有什麼意外的收穫。

    結果還真有意外的收穫,袁宗第才一伸手就摸出了一串珠子。

    看到這串珠子之後,袁宗第喉頭一緊,不由自主地吞下了一大口唾液。

    袁宗第雖然沒有隨李自成進攻北京,不過他也見過皇宮中的寶物,李自成就曾鄭重其事地給過他一串宮中的珍珠。袁宗第打算把那串寶珠當作傳家寶一代代地傳下去。但和眼前這串珠子一比,袁宗第的那串就相形見絀了。

    珍珠是進入蚌殼內的一顆砂子,蚌因為感到不舒服,就不斷地用一種分泌物把砂子層層包起來,時間一長就形成一顆晶瑩耀目的珍珠。自然生成的珍珠大部分不十分圓,略微帶有一些突起,正是沙粒的緣故。所以又大又圓的珍珠很少見到,一粒就可視為至寶。

    到了鄧名出生的時代,有了人工養殖珍珠的技術,還有了人造珍珠的技術。人造珍珠就是將樹脂、充填劑等幾種東西混合,製成半固體狀的成形材料,加熱,鍍一層金屬膜,加壓,塗上珍珠料後再噴漆,做成具有天然珍珠般光彩的人造珍珠。鄧名衣袋裡裝的正是這樣一串人造珍珠,顆粒大、顏色純,沒有瑕疵。這串珠子是鄧名裝在衣袋裡,準備繪畫時做道具的。

    「這是什麼?」周開荒根本不識得此物。

    「這是珍珠。」袁宗第喃喃說道。

    「這就是珍珠啊!」周開荒十分興奮,大驚小怪地湊過去:「我可得好好看看!」

    「原來珍珠可以漂亮到這般地步。」袁宗第聲音低沉地跟著感慨了一聲。他輕輕地把珠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沒有一絲黃色,拿在手裡對著自已的臉照,能清晰地看清楚自已的五官。

    袁宗第發覺趙天霸一言不發,就回頭把珠子遞給他:「這便是珍珠。」

    「標下倒是識得此物。晉王世子大婚的時候,皇上便賜給晉世子一串寶珠,標下有緣曾得一見。」

    「難怪趙兄不稀罕,」周開荒一聽當今天子的賜物,想當然地接茬道:「定要比這珠子光彩百倍。」

    其實趙天霸家裡也有一串珠子。他父親是西營的舊將,小時候他見到父親有一串珠子,從不輕易露給別人看。父親神秘地告訴他是從蜀王府搞到的。那串珠子有點發黃,大小不太均勻,也不太圓,父親說這很正常,已經是罕見的寶貝。晉王世子大婚,炫耀天子賜下的那串寶珠,趙天霸恰巧有機會看上一眼,雖然比父親珍藏的那串大一點白一點,但珠子也不是十分圓。

    聽到周開荒的話後,趙天霸連連搖頭:「哪有?這串珠子個個圓潤光潔,簡直不似人間之物,晉王世子的那串是絕對沒法比的。這串珠子又大又亮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居然個個都一般大小,簡直就似從一個模子裡造出來的一般。要不是親眼所見,豈能相信人間竟有此物?!」

    周開荒失笑道:「這也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袁宗第輕聲說道:「趙千戶所言不錯,我也不能置信此物竟是人間所有。」

    在沒有人造珍珠的時代,難得有很大的珍珠。歷史上俄國沙皇曾傾力在全球搜尋,購得了一些大小基本一致的球體純白珍珠,製成一頂珍珠皇冠,當時各國都視為無價之寶。現在一串同等級別的珍寶就擺在袁宗第面前。

    「這樣的寶珠,竟然就隨隨便便地放在這個兜子裡,一點都沒有包裹。」袁宗第捧著那串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羽絨服的口袋裡。

    營內沉默良久,然後又響起袁宗第的聲音:「吾聞烈皇太子下落不明。」

    崇禎皇帝的周皇后生了三個兒子,袁宗第聽人說這三個皇子都失去了蹤跡,看到珠子後就想起這個傳說,懷疑到這上面來了。既是遇上了鄧名這樣的人,定然要上報永歷天子和朝廷,總要有個名目。

    「這個,年紀似乎不對。」趙天霸猶豫著說道。

    「二太子呢?」

    「似乎還是小了些。」

    「三太子呢?」袁宗第不依不饒。

    「似乎……」趙天霸和周開荒都覺得即便是崇禎皇帝的三子,現在也該有三十歲了,但鄧名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的樣子。他們二人見過那珠子後都沒有了主意,趙天霸沒把握地說道:「天家養尊處優,看上去顯得年少也是可能的,或許三太子甲申年時只有四、五歲?兵荒馬亂的,標下也記不清楚了。」

    「十有**。」袁宗第一面說,一面令人把鄧名的衣物送回去。

    鄧名一直覺得自己那身衣服在這個時代太招人矚目,所以很愉快地換上了明軍提供給他的新衣服,把舊衣服包了一個包袱。

    給鄧名的食物是一塊雜糧餅和一根骨頭棒子。鄧名早就餓壞了,三下五除二把餅塞進肚中,那根肉骨頭更是讓鄧名饞得要命,他把上面的筋肉啃得乾乾淨淨,光溜溜的連一根肉絲都再也找不到時,才戀戀不捨地放下它。

    陪同的明軍士兵耐心等鄧名吃完,告訴他靖國公今晚公務繁忙,請他早些休息。鄧名聞言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他覺得交談若是太過頻繁,自己多半會露出馬腳。跟著明軍士兵走到給他的營帳中,鄧名躺下後就一直在苦心思索,回憶自己看到過的明朝士人故事,思考自己將來和明軍將領打交道時的言談舉止。

    與此同時,袁宗第正在檢查手下給他送來的那根鄧名吃剩的骨頭棒子,看著這根光溜溜但是完好無損的後腿骨,袁宗第又是不滿又是惋惜地哼了一聲:「還在擺譜!都什麼時候了還擺譜,居然連骨髓都沒有砸開吃掉,可惜啊,可惜。」

    經過一番認真思索,袁宗第斷定鄧名剛逃離皇宮時身邊有一群忠實的護衛和太監,所以這些年來一直不曾吃苦,這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也帶著相當多的財寶讓鄧名始終衣食無憂。而最近不知出了什麼變故,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清廷察覺,所以護衛四散,到了重慶附近,最後的隨從也與他失散或是犧牲。

    像袁宗第這樣闖營出身的人,對將來是充滿憂慮的,即使驅逐韃虜、明朝中興,皇帝到底會如何處置他們這些闖營舊將仍是未可知。比如郝搖旗找到一個東安王,如獲至寶,像供菩薩一樣地供著,圖的不過就是將來若是明朝中興,能有一個朱家人為他說兩句好話。而從山西逃入湖廣的韓王,變東眾將(皆是闖營舊部)包括袁宗第在內,也都紛紛奉承巴結,更集體上書朝廷,要求韓王留在川鄂明軍軍中。袁宗第他們所指望的也是能和地位尊貴的親王搞好關係,將來若是明廷秋後算賬,不至於無人為自己說話。

    這些年來,袁宗第與韓王的關係稱不上太親密,他也想尋找個宗室子弟當自己的護身符,奈何一直找不到。現在眼前突然冒出一個鄧名,不要說是郝搖旗保護的東安郡王遠遠不能比,就是變東眾將所竭力奉承的韓親王似乎也大有不如,這對袁宗第來說不外是天大之喜。

    隨後他又陷入了沉思:「三皇子為啥要叫這個名字呢?鄧名,鄧明?登明?登明之大寶?或者是:明登?明天就登上大位?明明白白地登上大位?還是明燈?大明之燈,普天下之明亮一燈?這名字到底有何深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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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節 默契

    第二天,鄧名睜開眼時天已經是大亮,將近中午。這兩天他的精神始終高度緊張,昨天心情稍微放鬆就沉沉睡去,直到現在才醒。鄧名並沒有意識到袁宗第檢查了他的衣服,一邊穿上明軍的軍裝,一邊在心裡思量:

    「看來我是把明朝人想得太複雜了,這個時代的人質樸,騙子應該很少,你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不懂得懷疑別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古風吧?我昨天慌裡慌張地應付他們的問題,自己想來都是漏洞百出,這些人居然都深信不疑!嗯,他們對讀書人果然很尊重,我一覺睡到這時候,他們也沒有叫醒我。」

    走出營帳後,鄧名發現門口居然配屬了兩個衛兵,見到他起床後這兩個衛士笑著說道:「鄧先生睡得好嗎?靖國公有請。」

    此時袁宗第正在巡查清軍設置在重慶城前的陣地。對於鄧名,他已經毫不客氣地給對方一個紈褲子弟的評價——居然能一口氣睡到近午,顯然是享福慣了,沒有幹過什麼活。

    衛兵把鄧名帶到袁宗第面前,旁邊站著周開荒和李天霸。李天霸是永歷朝廷派來的使臣,袁宗第有意讓他獲得第一手資料,以便將來向朝廷匯報。一個可能是顯貴國戚的人憑空出現,將來天子和朝中肯定會詢問詳細的情況。

    袁宗第給鄧名講解眼前的形勢,一心要讓這個宗室子弟見識自己的滿腹錦繡。

    重慶城位於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匯處,袁宗第領著軍隊沿長江而上,而與他匯合的譚文則將舟師沿嘉陵江而上,兩支明軍碰頭以後,各自在重慶城背後的岸邊紮營。

    「如此安排,我們便可以徹底切斷城內外的聯絡,而且可以預先防備虜師的船隻偷襲。」袁宗第道:「若是我們駐紮在重慶下游,則重慶城內可以觀察到我軍的虛實,一旦有虜舟在上游出現,從上游順流而下,對我軍就是很大的威脅。」

    重慶城前有很多明軍士兵在活動,鄧名遠遠望去,看到他們舉著盾牌、揮舞著斧子正在破壞一些立在地上的木樁。重慶城牆的外面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這種木樁,就好像一片小樹林。

    「這些木樁是什麼?」鄧名奇怪地問道。

    「這叫梅花樁。」周開荒替袁宗第解釋道:「層層交錯佈置,立在城前面,可以防止雲梯、沖車、梯車靠近城牆。文督師和幾位將軍的大軍已經在路上,就快要到了,我們要在他們趕到前掃清這些木樁,如此重慶便可一鼓而下。」周開荒所說的文督師就是永歷朝廷任命的督師文安之。

    面對明軍的掃樁隊,重慶城頭不停地傳來銃炮聲。鄧名望著城下那大片的木樁,有些吃驚地問道:「這麼多的木樁,他們到底花了多少工夫才埋好的啊?」

    又是周開荒解開了鄧名的疑問:「今年七月得知吳賊進犯雲南,我軍就前來圍攻重慶。正在旦夕可以攻破重慶的時候,吳賊卻回師給重慶解圍,我軍交戰不利只好退回夔州。但是吳賊南犯之心不死,他為了保證後路無憂,就日夜加固重慶這裡的城防,吳賊的十八萬大軍,從七月一直折騰到十月底,這些木樁都是他們埋的。直到十一月吳賊才又離開重慶。」

    從這些人口中鄧名瞭解到,吳三桂這次出兵,手中幾乎握有清廷所有的機動兵力,不要說陝西、山西一帶的精銳,就連湖廣的清軍野戰部隊本歸洪承疇指揮,目前也一概歸吳三桂節制,清廷顯然是想畢其功於一役,一舉殲滅雲南的永歷政權。為了這次出征,清廷還從江南大量抽調水師和舟船,沿著長江源源不斷地把下游的兵力和補給運輸到重慶,給吳三桂的大軍使用。

    「若是放在從前,吳賊這十幾萬大軍進犯雲南,虜廷是不敢僅僅依靠長江來運送軍隊、供應補給的。」說到這次規模空前的進攻,西軍出身的趙天霸也面露憂色:「孫可望投敵叛變,他深知我們明軍的內情,哪裡人口稠密,哪裡有糧倉,哪條道路良好,哪些城池要塞年久失修,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給吳賊提供了許多消息,幫著吳賊選擇進攻的路線。」

    孫可望原本是西營舊部,多年來在雲南負責具體的內政建設工作。以前滿清對雲貴、四川一帶的明軍部署兩眼一抹黑,所以清軍不敢貿然進入明軍的領地。但是孫可望和李定國發生內訌,隨後孫可望投降滿清,這樣清軍就對西南明軍大後方的道路、倉儲、防禦瞭如指掌。更為致命的是,很多地方官吏和西南明軍將領都是孫可望提拔任命的,孫可望投敵後,李定國對孫的舊部進行了清洗,這些人心懷怨恨已非一日。滿清此番進攻明廷,攜帶著大量孫可望寫給西南官吏軍官的書信,僅貴州就有五個縣和三萬多軍隊因為這些書信不戰而降,導致明軍東部防線迅速崩潰。

    趙天霸深信晉王定能擊退吳三桂的進攻,但是他也深知其中的困難,不然朝廷和晉王也不會命他護送幾位太監天使到夔州。這些代表朝廷的太監和代表晉王的趙天霸的目的是一致的——要想盡一切辦法,就算軟硬兼施,也要讓四川、湖廣的友軍全力支援雲南方面的作戰。

    七月那一次,袁宗第、劉體純配合攻打重慶收到了不錯的效果,迫使吳三桂不得不中途折返,讓晉王李定國多了幾個月的準備部署時間,駐紮在廣西一帶的部隊在這期間紛紛返回雲南準備參戰。這次得知吳三桂又一次統帥大軍出發後,永歷朝廷的督師文安之立刻飛檄給劉體純、袁宗第、郝搖旗、李來亨,以及駐紮在萬縣的三譚——譚文、譚弘、譚詣,讓他們馬上再次聚合起來圍攻重慶。

    有些事情趙天霸會在心裡想,但口頭上卻是絕對不會說出來,這兩次動員川、鄂明軍的情況他看得很清楚:川、鄂明軍不得不獨抗吳三桂的大軍,為的並不是他們自己的安危,而是遠在昆明的朝廷。上次攻打重慶,此地的明軍損兵折將,這次雖然再次集合前來,但若是吳三桂又一次回師,勢必這些友軍還會遭到很大損失。

    「一次,兩次,三次,這裡距離朝廷遙遠,除了賞賜官爵以外朝廷很難予以支援,他們這樣一次次地給朝廷解圍卻什麼都得不到,恐怕不是長久之計。」趙天霸心中有些憂慮,不禁想起自己臨行前,趙王劉文秀給朝廷的建議——以雲南的明軍主力進入四川,將成都作為基地。劉文秀的看法是:這樣萬一清軍南侵雲南,明軍有嫡系部隊參戰打頭陣,川、鄂一帶的友軍也不致於有什麼怨言,而且可以禦敵於雲南之外,不讓對方接近雲南這個最重要的物資生產基地。只是李定國擔心軍隊遠離朝廷又會出現事變,而且認為吳三桂不敢不顧川、鄂明軍就侵入雲南,所以沒有採納劉文秀的意見,依舊留在昆明。

    這次吳三桂不顧側面明軍的威脅,長驅直入雲南,形勢立刻就如劉文秀所說的那樣變得十分急迫。由於路途遙遠,消息傳遞不便,趙天霸他們還不知道,李定國此時已經節節敗退,清軍逼近了昆明。

    和袁宗第等人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他們提供的信息對鄧名來說至關重要,讓他對眼前的局勢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現在鄧名毫不懷疑他看到的正是明末清初漢人抵抗的最後時刻。面對清軍的步步進逼,闖營、西營這些曾經的「反賊」正在為明朝的存續進行最後的掙扎。面前這些不願作亡國奴的漢人,他們顧不得曾經屬於不同的陣營、甚至是敵對的陣營,為反抗外族入侵而並肩對敵。經過這麼多年明、清雙方的反覆拉鋸,以及不久前西部明軍曾經一度大規模反攻湖廣,袁宗第等闖營將領仍對戰局抱有幻想,覺得眼下的形勢尚可。但鄧名知道抗清戰爭將迅速急轉直下,這不能不讓他暗暗思考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在嘉陵江上游的譚文部,也正在做著和袁宗第部一樣的工作,袁宗第雖然支支吾吾,但鄧名已經聽明白,駐紮在萬縣的譚文、譚弘、譚詣都是明軍的嫡系——說實在的,鄧名一直沒有想通袁宗第跟自己提這個幹什麼。

    儘管雙方有著共同的目標,但是鄧名也注意到譚文所部和袁宗第所部涇渭分明,他們的戰線並沒有連貫起來,兩軍中有著一個明顯的缺口。重慶的清軍對此似乎視而不見,看得出來城牆上面對袁、譚結合部的地方只有很少的監視部隊,好像完全不擔心他們匯合起來並力進攻。

    「鄧先生要不要過去那邊看看?」雖然袁宗第心裡很不情願,但是他早就告訴鄧名,譚文和自己不一樣,是苗紅根正的官軍嫡系,無論是永歷朝廷派到川鄂一帶的督師文安之,還是逃難而來的韓王之類的宗室子弟,對這些朝廷嫡系總是更看重些,不,準確地說是偏心很多。既然判斷鄧名可能是大有來頭的宗室子弟,袁宗第自然不能把他扣在自己營裡。

    「我?」鄧名對這個問題感到異常驚訝。他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投軍的書生,他在心裡琢磨著:「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紀的說法,我只是一個向袁宗第投簡歷的應聘人員吧?雖說簡歷隨便投,不過去面試的時候流露出想跳槽、貨比三家的念頭似乎不好。再說這又不是未來,古人再淳樸厚道也不可能像未來那麼看得開吧?這時候不是講究士為知己者死麼?袁宗第這問話是啥意思?」

    睡眠充足的鄧名腦子飛快地轉,得出自己的結論:「是了,這肯定是袁宗第在試探我。古人比較直白,不太懂得心理學、語言的藝術以及人性的弱點,袁宗第對我禮遇有加,表現出尊敬和信任,還給我提供食物和住處,他現在就是在考驗我,看我是不是朝三暮四之輩。」

    既然想明白這個,鄧名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晚生願為國公效力,怎麼會另投他處?」

    無論是鄧名的態度還是他說話的內容都讓袁宗第一愣,愕然想到:「你如果真是一個宗室,那麼誰敢讓你效力?你又怎麼會為某個臣子效力?哦,是了,雖然我知道他是宗室,而且多半就是烈皇三太子,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所以還在這裡裝蒜。嗯,昨天我把那串珠子原封不動地放回去了,三太子多半還以為我沒看見。」

    恍然大悟的袁宗第念頭一轉,立刻又意識到:「雖然西營那一夥人以前也都是反賊,但說到底,烈皇不是他們逼死的。而這位殿下如果是烈皇的骨肉至親,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但他心裡還不定把闖王恨成什麼樣,我可得趕快解釋一下,當年北京的那些事情我沒摻乎。而且現在解釋更好,殿下還不明白我已經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現在解釋可以顯得更誠懇而不是見人下菜碟。」

    袁宗第想到就做,悠悠一聲長歎:「本公當年跟著闖王,心裡存著的念頭是清除先帝身邊的小人,輔佐烈皇討伐北虜。心裡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和闖王定的約。後來闖王派本公南下襄陽,闖王進京的時候受了牛金星那個奸邪小人的蠱惑,竟然有了不臣之心。可惜本公當時不在闖王左右,不然一定能勸得闖王懸崖勒馬。」

    鄧名聽得驚奇不已,盯著袁宗第那張臉看了好一會,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心裡轉瞬間已經閃過了無數的念頭:「你忠於崇禎?袁宗第你騙鬼哦……看他這副誠懇的樣子,難道真有不為人所知的秘密?不,我差點被他騙了,他這麼說是因為現在他接受了明朝的爵位,所以在外人面前要顯得赤膽忠心。正好李自成進北京的時候他沒去,現在就使勁洗刷自己,我應該稱讚他幾句罷?……不過順著他的意思說也未必好,他肯定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要是順著他的話說,多半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如果我用詞不當他說不定還會以為我是在挖苦他。嗯,反正周圍也沒有什麼外人,我應該稱讚闖營的義舉,這才是他真正愛聽的,而且也顯得我確實和他一條心。現在是我投奔他,我可不能把上下尊卑搞錯了。」

    「國公所說的話,學生不以為然。」過了片刻,袁宗第停住話頭觀察鄧名的反應,後者覺得對方是要考察他的傾向,當即說道:「崇禎年間,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順王是上應天時,下應民情。再說這神器無主,順王就是取了又有什麼不可以?可歎的是吳三桂那個賊子引敵兵進了山海關,壞了我漢家的大好河山。」

    鄧名的話讓袁宗第、還有他背後的周開荒和趙天霸都駭然不已。現在他們已經不是當年李自成的部下,都是明兵明將,這種造反有理的言論當然是提也不能提。尤其是從鄧名這種宗室子弟口中吐出,顯然是說明他根本不打算原諒這些曾經的反賊,所以一聽袁宗第的自辯就出言反諷挖苦。

    「當年確實是糊塗了,不曉得烈皇一片愛民如子之情,而且烈皇身邊也確實有幾個小人……」袁宗第大驚之下連忙繼續辯解,而且提出一個鄧名也不能反駁的理由——崇禎皇帝周圍有奸臣。

    「我聽說,先有堯舜之君,然後才有堯舜之臣。」鄧名先是不明白為何袁宗第會這樣死心塌地為崇禎辯解,接著就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和對方還沒有深交,對方擔心說崇禎的壞話不符合袁宗第現在明朝國公的身份,哪怕僅僅是贊同鄧名的說法也不可以。為了進一步取信於人,鄧名也豁出去了,接著又說道:「崇禎年間,貪官污吏層出不窮,天子對這些臣子卻仍舊信任、重用,朝廷上下簡直是無官不貪,而且官員們對百姓非常狠毒……就好像一個無惡不作的土匪窩子裡,他們的山大王倒是個聖人,這可能嗎?」

    這回輪到趙天霸和周開荒聽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周開荒對鄧名說的話是很贊同的,但是關鍵問題在於這不該是一個大明臣民該說出口的話,也不該是對一個大明兵將說的話,尤其鄧名還可能是個宗室子弟,可能是崇禎的三皇子——有這樣罵老子的兒子麼?周開荒看向鄧名的眼色越來越充滿懷疑:「這人真的是烈皇的遺孤嗎?」

    趙天霸在最初的震驚後漸漸平靜下來,在心裡暗歎一聲:「這位鄧先生果然是烈皇的皇子啊,昨天我還不信吶。烈皇既然殉了社稷,其他的宗親,誰還能說一句烈皇的壞話?除了他嫡親的兒子外,哪個宗室要是敢說這樣的話,那還不得被戳爛了脊樑骨?」

    袁宗第此時也恢復了平靜,鄧名毫無疑問就是崇禎的嫡親皇子,其他明朝親藩沒有資格批評一位殉國的皇帝,不是嫡親的宗室又有誰敢對皇帝說三道四?雖然兒子責備老子是一種很大的失禮,但這是一種態度,一種很明確的不予追究的態度,也只有崇禎的皇子可以表現出這種態度。袁宗第忍不住想到,如果將來鄧名依然保持這樣的態度,那朝廷多半不會追究闖營舊將的罪過。對方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洞悉了他的身份,所以這樣不加掩飾地表明態度——崇禎遺孤對闖營將士不予追究的態度。

    「子不言父過。」袁宗第輕聲說了一句,這既是表示他對鄧名的感激,也是暗示自己已經明白對方的態度,不需要繼續討論過去的是非了。

    袁宗第的話讓鄧名頓時又是愕然,他在心裡琢磨著:「子不言父過?這意思是兒子不該說老子的壞話吧?但袁宗第明明不是崇禎的兒子,這話啥意思?為啥聽不得……哦,我明白了,是臣子不該聽別人說君父的壞話,現在畢竟他是大明的臣子,我呢,理論上也算是大明的臣子。」

    「嗯,國公說的是,我們做臣子的是不該議論先皇。」鄧名到底不是很有把握,就試探性地說道。

    「不錯。」袁宗第點點頭。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鄧名見對方果然是這個意思,心裡不禁對袁宗第看輕了不少:「怪不得他對讀書人這麼尊敬,果然是沒有什麼見識啊。臣子評價皇帝的話多了,尤其是明朝,官員罵皇帝的事那是太多了,連廷杖——皇帝打板子都不怕。」

    袁宗第卻在心裡想:「三太子真當我一點見識都沒有嗎?國朝敢於罵皇上的臣子當然是很多了,可是他怎麼這樣解釋『子不言父過』這句話呢?嗯,想必三太子這是一種態度,說明他雖然猜出來我很清楚他的身份,但是他依舊不願意暴露,要我繼續稱呼他為鄧先生。而且三太子堅持不去譚文的營裡,也正是向我表示他對我的信任吧。」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3
正文 第三節 援軍

    隨後的十天裡,明軍一直忙著清除重慶城下的障礙物。隨著越來越接近城牆,明清兩軍的交戰也愈發激烈,袁宗第忙於一線監督進度、指揮作戰,沒有空餘時間再和這個宗室子弟閒聊。趙天霸和周開荒時常陪陪他,這兩個人已經算是鄧名的熟人了。對這樣的安排鄧名也感到十分滿意,在這個世界上他也就認識這麼幾個人。他感到其他明軍士兵對自己的態度顯得有些古怪?--尊敬,但是保持距離。

    在明軍中暫時不用考慮剃頭問題,鄧名對此很高興,但一想到未來滿清勢必席捲全國,就難免憂心忡忡。如果開玩笑的外星人或是未來人不把自己送回去的話,鄧名覺得自己算得上是朝不保夕了,不過一時他也想不出什麼脫險的辦法,這種苦惱也無法與任何人商量。

    今天中午時分,鄧名看到從下游開來一隊船隻,頓時有些緊張,不過看到身邊的趙天霸倒是一臉的輕鬆。想起這兩天一直聽袁宗第他們介紹下游乃是明軍的勢力範圍,鄧名暗暗罵了自己一聲膽小鬼,伸長脖子向那船隊眺望。果然,來船上打著的都是紅旗,是明軍的援軍。

    這支新的明軍沒有沿著長江開到袁宗第的營地,而是駛入嘉陵江,到譚文那裡去了。

    「是仁壽侯的軍隊。」趙天霸張口說道。

    「哦?」鄧名不知道仁壽侯是誰。

    「鄧先生,」趙天霸聽出鄧名的回答裡頗有猶豫之意,就轉頭看著他:「鄧先生知曉仁壽侯是誰嗎?」

    鄧名面皮發紅,搖頭答道:「孤陋寡聞。」

    趙天霸並沒有如鄧名猜測的那般露出疑色或是譏諷他無知,而是立刻答道:「譚侯諱詣,和涪侯一樣都是萬縣的守將。」

    涪侯就是譚文,這個鄧名已經聽袁宗第說過。他明白了新到的是「三譚」中的另一位--譚詣,就點點頭:「多謝趙兄賜教。」

    「來的真晚啊。」周開荒忍不住埋怨了一聲。

    袁宗第從大昌趕來都已經十天了,和譚詣同在萬縣駐紮的譚文已經到了十二天。根據事先明軍各部的計劃,萬縣一帶的明軍和袁宗第要爭取趕在大軍抵達前把重慶城外的清軍工事盡數摧毀,等明軍主力一到就立刻全面攻城。明軍的物資儲備非常有限,大軍難以曠日持久地呆在重慶城下,而且還要防備吳三桂再次回師。明軍的時間如此緊張,譚詣姍姍來遲讓袁宗第的部下們心中相當不滿。

    「能來就不錯了,新津侯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對這些官兵趙天霸其實也是有成見的,當年西營曾經和這些川軍苦戰多年,現在雖然都打著明廷的旗號,但是隔閡仍在。趙天霸接著給鄧名解釋,新津侯就是譚弘:「新津侯姓譚,諱弘。」

    重慶城上不時傳來隆隆的炮聲,這是鄧名第一次親眼看到戰爭和死亡,望見又有一些明軍士兵倒下後,他不禁發出一聲歎息。

    周開荒知道鄧名心中不忍,袁宗第曾經悄悄告訴過他,一個心軟的宗室子弟很容易被感動,也更可能幫著說好話,這樣也不錯。

    周開荒說道:「眼前這點傷亡並不算大,等我軍掃清梅花樁,填平壕溝,我們的大軍也就該到了,那時將士們攻打城池才是決戰,若是心存怕死的念頭就無法成功。」

    鄧名微微點頭,又是一聲輕歎。

    ……

    此時在重慶城中,清軍守將王明德坐立不安。

    原先城下袁宗第和譚文的兩路明軍各有七、八千之數,滿清任命的四川巡撫高明瞻見才來了兩路就有這許多人馬,知道後續軍隊更是眾多,於是當機立斷,借口去向川陝總督李國英討援軍就從袁宗第和譚文兩軍的結合部竄出圍去,臨走時命令總兵王明德死守待援。王明德明知高明瞻棄城潛逃,卻敢怒不敢言,只好留在城中抵抗。

    「總督遠在保寧,見到巡撫以後,問明情況、召集兵馬都需要時日,恐怕這時還沒有出發罷。」四川總督的駐地雖然定在成都,但是成都目前在明軍手中,吳三桂把精兵良將都帶去打雲南,李國英剩下的部隊無力攻克成都,只好暫時呆在保寧,終日寫信給成都的明將勸降。

    眼看著城下又來了一支新的明軍,王明德更是愁眉不展,他一個勁地抱怨著吳三桂:「吳帥說什麼闖賊和明廷宿有舊怨,互相猜疑,上次來重慶沒討好,所以這次絕不會再出力,吳帥這次可是看走眼了啊,這回來的怕是比七月那次還要多。」

    王明德暗自揣測,總督李國英那裡對守備相對薄弱的成都尚且窮於應付,不像是能發兵來給自己解圍的樣子。十天來明軍一直在向城牆進攻,雖然他們砍木樁的速度不快,但由於城內的守軍短缺無法出城逆襲,所以明軍一直在推進。今天有好幾處城牆守兵向王明德告急,他登上城牆,看到明軍在這幾處已經接近牆下。尤其是來得最早的譚文部,他們已經開始填壕溝了。袁宗第那邊的進度雖然慢一點,但看起來抵達壕溝也就是一兩天內的事情。

    王明德心知局面已經非常危急,一旦讓明軍在多處填平壕溝,等明軍主力抵達後他們就能全線攻城。此時重慶城中的清軍人心不穩,有人向王明德請求突圍--這當然不可以;還有人請戰,力主趁著明軍主力還未抵達,殺出去與城外明軍決一死戰,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拚死一戰。王明德也不能同意這個計劃,城外的明軍比守軍強大得多,一旦戰敗,重慶就會立刻失守。

    站在重慶城頭的王明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譚詣的軍隊與譚文匯合--看上去新來的明軍又有五千之多。很快,譚詣接替了譚文的陣地,而譚文則移營到中間,這樣明軍的戰線就合攏起來了。現在,王明德就算想傚法高明瞻棄城脫逃也沒有出路了。

    「唉,吳帥這次真是看走眼了。」王明德悲哀地想道。一個念頭猛地浮現出來:「趁著我手裡還有近萬人馬,加上這麼一個重慶,若是降過去應該能保住性命吧?」

    但也就是一轉眼,王明德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給壓了下去:「如今朝廷幾乎已經統一天下,殘明只剩下四川、雲貴這麼一點地盤了,投降過去也不過就是早死、晚死的事,說不定總督大人真能給我解圍呢!」

    又琢磨了片刻,王明德咬咬牙,給自己鼓勁道:「就是戰死了,朝廷總會撫恤我的兒子們。投過去最終還是難逃一死,還連累了全族,何必呢?」

    抱定這個念頭後,王明德決心死守重慶,能拖一天是一天。

    ……

    與王明德相反,袁宗第今天回營的時候顯得興致很高,請鄧名過去吃飯,席間還有說有笑。雖然鄧名對這個時代的禮節不是很清楚,但他感到袁宗第對自己的態度絕對不同尋常。鄧名以為自己如果運氣好,頂多也就是充當一個幕僚,但袁宗第卻不與自己商量事情,不需要自己的幫助分析。此外,袁宗第對自己的禮貌遠超過了上司對待部下,即使是如周開荒這樣的心腹也不會受到這樣客氣的對待,更別說其他的部下了。

    「仁壽侯帶來消息,文督師兩日前越過萬縣,現在估計已經到了豐都。」袁宗第笑呵呵的說。

    文安之是永歷皇帝派到四川的督師,駐地在奉節,主要工作就是安撫、節制雲集在川東、湖廣北部一帶的闖營余部。文安之的大軍走陸路,會比譚詣的水師晚到兩、三天。現在袁宗第和譚文的營地已經穩固,而且儲備了足夠數萬軍隊所需的糧草,重慶外圍的工事也掃蕩得差不多了。今天譚文和袁宗第都開始試探性地進攻城門和城牆以摸清守軍虛實,等大軍一到就可以強攻重慶。

    趙天霸不動聲色,心裡對譚詣卻十分鄙夷。

    不像趙天霸,周開荒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大聲說道:「怪不得仁壽侯來了,督師快則三天、慢則五天就能抵達重慶了,他要是再不來,這功勞不就沒他的份了嘛。」

    「話不能這麼說,都是為國出力,而且仁壽侯也有仁壽侯的難處,」袁宗第對這些明軍嫡系不是沒有想法,不然也不會和譚文把營地分開。要是平時,對周開荒這種不加掩飾的挖苦,袁宗第多半會點頭讚許,至少也是笑而不語,但今天鄧名這個宗室子弟在邊上,袁宗第就留有餘地了。

    「能有什麼難處……」周開荒還在爭辯。

    周開荒打開了話匣子就停不下來,越說越激動,趙天霸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這傢伙很快就要開始痛罵明廷了--這幾天周開荒在鄧名身邊,不能隨便說話,應該也快憋壞了。同時趙天霸注意到袁宗第在打量鄧名的表情,估計靖國公心裡也開始不安。

    「拿下重慶就是切斷了吳賊的退路。聽說城中積蓄頗多,足以支持數萬大軍行動。」按說趙天霸不該在袁宗第面前談論川鄂明軍該如何行動,畢竟他的身份只是一個使者,但他還是把話題岔開:「若是吳賊不肯回師,說不定還要勞煩督師大人統帥三軍南征哪。」

    「理所應當,」袁宗第立刻點頭道:「等拿下重慶隔絕川南、川北,就是晉王不說,我們也要上書朝廷讓我們去會會吳賊,他可是欠了我們不少血債啊。」

    這個話題鄧名非常有興趣,正好可以解答他心裡的疑問,於是就詢問起袁宗第的看法,同時豎著耳朵聽對方的回答。

    袁宗第是個老軍伍,對打仗的事情相當清楚,說起來頭頭是道。

    在他看來,僅靠長江運輸的糧食肯定不足以供應吳三桂那支規模龐大的軍隊,吳三桂還是需要在行軍途中從百姓手中大量地徵糧。袁宗第認為,既然有孫可望指路,那麼吳三桂選擇的進滇路線肯定有足夠稠密的人口供他利用。但是吳三桂以前中途回師過一次,然後又再次出兵,就算人口稠密,兩次大軍過境也必定把老百姓折騰得顆粒無存。袁宗第覺得,等到明軍獲得重慶糧草後,四川派去雲南的援軍可以取道建昌,那裡由劉文秀經營了很長一段時間,估計有不少糧草積蓄,也有足夠的壯丁人口能夠為援軍所用。當闖營和西營這兩大系統的明軍會師後,就是對付吳三桂也不會落下風。

    總之,袁宗第對拿下重慶後的戰局相當樂觀,認定吳三桂已經成為懸師。進攻雲南的清兵越是數量龐大,越會因為物資匱乏而難以持久,退路又被明軍堵住,下場可想而知。

    趙天霸聽得頻頻點頭,顯然是非常贊同。

    鄧名一邊聽著,一邊感到陣陣疑惑。這些天來,在袁宗第營中,聽他們反覆說起若能攻下重慶就能逆轉西南戰局,鄧名漸漸也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現在重慶外圍的梅花樁接近掃清,城牆、城門都已經裸露出來,兩天後闖營精銳都將跟著文安之一起趕來,至少又有數萬兵馬,那麼重慶眼看就要落入明軍手中。可是鄧名知道歷史上西南戰局最終並沒有被逆轉,那麼重慶應該沒有被攻克,清軍確實徹底擊敗了李定國……

    袁宗第對奪取重慶後的戰局越是樂觀,鄧名越感到緊張和不安。

    因為距離遙遠,通訊不便,無論袁宗第、趙天霸、周開荒還是鄧名,都不知道此時雲南的戰局與他們樂觀的預料相去十萬八千里。實際上,吳三桂帶著清軍南下逼近昆明後,永歷皇帝聞風倉皇出逃。廣西的明軍主力奉命向昆明返回,漢奸耿精忠趁機發動攻勢,奪取了明軍大片領土,而洪承疇也從湖廣出發,參與對雲南的進攻。

    晚上回營的時候,鄧名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若是明軍進攻重慶失敗,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袁宗第講過幾次,以四川現在的人口,根本經不起大軍來回折騰,所以不認為清軍還能從陝西派來大批的人馬援軍。再者,陝西清軍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部隊了,就是有時間也來不及。

    鄧名判斷,可能是因為重慶城池堅固難以攻破,將會導致明軍無功而返,那麼他就跟著袁宗第一起回到明軍的基地,往後再考慮下一步怎麼辦。但是明明再有兩天文安之的主力就要抵達了,憑著明軍的優勢,重慶難以支撐,估計很快就會陷落。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的變故!會不會有一支清軍突然趕到,給重慶解圍了?」鄧名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但他無法想像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如果袁宗第說得對,陝西和四川已經沒有一支清軍能夠擊敗明軍主力的話,只能是還有另一支清軍援軍突然抵達了,而且數量極其眾多!那這支突然抵達的清軍就應該是……」

    想到這裡鄧名感到自己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這支清軍應該趕在文安之主力到達前出現,所以也就是這兩、三天內的事了。

    「我該如何提醒袁宗第呢?要他多派探馬偵查?可是如果他問我憑什麼得出這個判斷,我又該如何回答呢?這支清兵從何而來,走哪條路,在哪個方向上出現?我對行軍打仗一無所知,對這個時代沒有任何瞭解,四川哪裡有清軍駐紮也不知道,我怎麼能夠說服袁宗第相信會有一支清軍突然出現?」

    鄧名苦苦思索,但是一無所獲。他感到狂風暴雨即將從天而降,巨大的危險就潛伏在身邊。茫茫黑夜中隱藏著野獸,雖然你現在看不到它眼中的凶光,聽不到它飢渴的喘息,不知道它會從哪個方向撲過來,但是無疑它正在某個附近角落窺視著你,向你步步逼近。

    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吶喊,接著就有一個清兵裝束的人撩開帳子,舉著火把衝進來,二話不說對著鄧名揮刀就砍。

    面對著刀光鄧名猛地坐起身,才發現是南柯一夢,自己剛才不知不覺睡著了。心中咚咚地跳個不停,鄧名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摸黑起身,輕輕地走出帳外。月光灑滿明軍的的營地,四周靜悄悄的,能夠聽到附近帳篷裡傳來的鼾聲。遠處營牆上挺拔的哨兵身影清晰可見,他們正警惕地保衛著營地的安全。

    鄧名望著滿天的星斗--這個世界危機四伏,唯一讓他感覺平靜、安心的就是這滿天的繁星,他以前從未發現星空這麼美麗。鄧名默默地歎氣。命運對其他人來說是未知的,但對他來說卻是可知的,甚至是可怕的。鄧名知道自己,還有這些天來善待他的這些明軍將士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等待他們的是毋庸置疑的滅亡。但鄧名卻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一切。

    「很可能有一支敵軍已經逼近我們身邊,明軍會被徹底消滅,但我卻無法幫助袁將軍。我怎麼忍心告訴他們--他們為之奮戰一生的事業,最終還是會一場空。」

    其實鄧名並沒有猜錯,他擔憂的那支清軍已經順利抵達重慶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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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節 生變

    十二月十四日晚,譚文怒氣沖沖地來到譚詣的營帳,一見面就大聲責問道:「為何不出力攻城?」

    這麼多天以來,譚文和袁宗第部下的明軍不停地攻擊,就是要讓重慶守軍成為疲兵。但是譚詣接過譚文的陣地已經兩天了,卻一直按兵不動。眼看同僚莫名其妙地給敵人以喘息之機,譚文忍無可忍地跑來催促譚詣趕快出戰,他估計對方心裡肯定存著保存實力的念頭,多半也會找一些將士需要休息之類的借口。

    可現在天下的形勢如此危急,哪裡還能保存實力!譚文打定主意不讓譚詣矇混過去。

    對著譚文面上不加掩飾怒色,譚詣卻是一點也不緊張,慢悠悠地開口了:「我們真能打下重慶麼?」

    「怎麼不能?」出乎譚文的意料,對方竟然沒有用他猜測的借口,譚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們眼下的兵力是重慶守賊的兩倍多,文督師的大軍更是旦夕就能抵達,豈有攻不下重慶的道理?」

    「是啊,一旦拿下重慶就隔絕了南北,即使朝廷在雲南戰事不利,最壞的情況下,起碼朝廷也能轉戰四川。那幫闖營餘孽也能南下和西營餘孽合流,聲勢大張。」

    譚文、譚詣以前都是明廷的川軍,和西營的李定國打過不少仗,和闖營的袁宗第也有過不少摩擦。譚文心想,譚詣大概是不願意看著這些以前的叛軍立功,心裡不痛快所以不願意出力,就好言勸說道:「唉,現在社稷危急,暫時和他們聯合起來勉力圖存吧,等大明中興之後,再把這些亂賊千刀萬剮也不遲啊。」

    「頂多就是勉力圖存罷了,就算打下重慶,中興恐怕也是無望。」譚詣仍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我覺得,趁著我們還能打下重慶,手中還有能隔絕長江的兵力,不如就降了吧……」

    「這是什麼胡言亂語!」譚文重重地一拍桌面,厲聲喝道。

    「清廷那邊一貫是不改原爵,在大明這邊的侯爵投過去還是侯爵,伯爵投過去還是伯爵,孫可望在大明這邊原來是一字王,投過去以後也還是一字王。我們當個大清的侯爺,總比大明的強吧?」譚詣似乎完全沒有看到譚文激動的表現,語速仍保持不變:「就算過去以後清廷給我們降了級,當個大清的伯爵也比這朝不保夕的大明侯爵強吧?哪怕是男爵、子爵,也比在這邊強多了啊。」

    「這還是人話麼?」譚文震驚中更加憤怒:「我們絕不能降虜!」

    「當真?」譚詣隨即拍拍手,頓時一大群甲士湧了進來,人人刀劍出鞘,把中軍帳擠得滿滿的,譚文和他帶來的幾個隨身衛士被圍在一個難以轉身的小圈子裡。譚詣趁著譚文吃驚的一瞬間,迅速退開兩步,躲到甲兵的身後去了。

    譚文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對方顯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不贊同譚詣的主張,恐怕片刻後就要被亂刀分屍。身邊的幾個衛士呼吸也變得十分急促,這幾個人都是譚文的近衛壯士,但憑著幾個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殺出重圍的。

    「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譚文終於還是把決心說出了口。

    「人各有志,我不強求,就如你所願吧。」躲在甲士身後的譚詣哈哈一笑:「不過,做鬼要人頭也沒用,就送給我吧。」

    ……

    王明德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信使,他聽了對方的話,好一陣子才從震驚中明白過來。眼看重慶城下的明軍越來越多,兩日前在城外合圍後他就沒想過還能活下去,只是抱著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頭在抵抗。今天入夜後,城門守衛報告城外有使者前來,王明德心中經歷了一通天人交戰,他估計對方多半是來勸降的。雖然他自認為打定了一死的念頭,但到了節骨眼上又有些遲疑了。最後盤算著不如暫時虛與委蛇,看看能不能拖上些時間,起碼也不要徹底斷了投降的路。

    但使者被吊籃拉上城後,一見到王明德就摘掉帽子,烏青發亮的腦殼一看就是剛剃的發。這使者是譚詣的親兵,聲稱他的老爺已經誅殺了明廷的涪侯譚文,全軍剃髮請降。

    「這重慶城旦夕就要攻破,他怎麼反倒投降我了?」王明德心裡一陣嘀咕。不過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絕處逢生了。王明德再三盤問,漸漸猜到對方有可能就是趁這個時機來投降,以便立功謀一場富貴。

    「將軍若是不信,可派人跟隨小的去營中看看,譚文的首級就在我家侯爺的帳中。」那個使者竭力解釋。

    王明德雖然極其希望是真的,但生怕對方是為了騙開城門而來詐降,,就把兩個親信和來人一起吊下城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派去的親信總算是回來了,他們親眼看見了譚文的首級。

    「哎呀,天不絕我王某啊,」王明德狂喜之下歡呼起來,又急忙加了一句:「朝廷洪福!」

    在等待期間王明德又仔細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認對方投降的時機掌握得極好,現在四川兵力空虛,清廷的川陝總督李國英得知此事必然大喜,肯定會替譚詣向北京重重請功。

    又有幾個譚詣的部下跟著王明德那兩個心腹一起回來,見王明德已經相信自己,為首的就把譚詣的打算和盤托出:「大隊賊寇在偽督師文安之的帶領下正向重慶趕來,跟著一起來的有巨寇李來亨(李自成侄孫)、劉體純、郝搖旗(都是前大順將軍)等……」

    聽到這一串人名,王明德的脊樑頓時發涼。這些都是闖營余部的精銳,他們盡數趕來,為的是攻克重慶後可以繼續出擊,若是這些人馬到達,就算有譚詣的幾千兵馬助戰,王明德多半還是守不住城。

    「賊寇已經將各個巢穴的存糧都運到城下的營寨中了,現在四成已經在我家侯爺手中,剩下的都在袁宗第那賊的營中,只要攻破他的大營,賊寇就沒有糧草了。」譚詣的部下把明軍的虛實盡數報告。若是擊敗袁宗第,文安之就是來到重慶城下也沒有堅持的能力,而且此番出擊重慶,川鄂明軍總動員,這些糧食幾乎是他們全部的儲備,一旦戰敗,在明年收穫糧食前明軍就再也沒有出擊的能力:「譚文的手下一個也不曾走脫,明日我家侯爺與將軍前後夾擊,定能大破賊人。」

    「嗯,破賊必矣。」既然譚文被殺而且消息還未走漏,那明天他的軍隊就是群龍無首。

    王明德估計袁宗第照舊會以主力來攻打城池,營寨裡多半沒有什麼防備,譚詣若是從背後偷襲袁宗第,得手的可能性也是極大:「只是袁宗第還有水師,估計賊人還是能逃走不少。」

    「此事我家侯爺也有一個安排,命小的與將軍商議一下……」

    袁宗第的水師停泊在長江裡,而譚詣的船隻停泊在嘉陵江,隔著一個重慶城。袁宗第看不到嘉陵江裡的動靜,但是重慶城頭上可是把他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譚詣計劃讓自己的使者在重慶城頭用旗號與自己聯絡,明軍兵敗後勢必撤退,等袁宗第的水師撤到半路時他的水師突然從嘉陵江中衝出,把袁宗第的水師一分為二。

    「此計大妙。」王明德撫掌笑道,立刻就同意了這個計劃。

    更然王明德高興的是,來人還報告譚弘也打算投降滿清,現在正在長江下游數十里外安營紮寨,阻擋文安之的先鋒。等明日擊敗了袁宗第的水師後,譚弘要攔路截殺由陸路退兵的明軍敗兵,把他們一網打盡。

    「久聞譚侯足智多謀,果不其然啊。本將定為譚侯,不,定為兩位譚侯向川陝總督衙門請功。」

    王明德聽到譚詣和譚弘的毒計一個接著一個,心想不知道這兩個人商議多久了,明日有心算無心,袁宗第大半的船隻要損失在重慶城下了。那些來不及上船的部隊自然逃生無門,袁宗第本人就算能夠逃生,以後也不會再是四川清軍的心腹大患。而沒有船隻和兵糧,又有譚弘在前面擋著,文安之估計連重慶的城牆也看不到。

    ……

    十五日清晨,鄧名望著初升的朝陽,心裡愈發地不安:「過了整整兩日兩夜,沒有絲毫動靜,更沒有聽說有哪路清軍前來增援重慶,文督師的大軍估計就要到了啊。」

    這兩天來,鄧名旁敲側擊地提醒袁宗第要防備清軍來援,但對方根本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也不怪袁宗第不把鄧名的警告放在心上,鄧名對於四川清軍的部署、可用的道路以及糧食倉庫都毫無概念,袁宗第在四川這麼多年,對清軍的情況相當瞭解,那些可能被清軍使用的道路他早都派遣了探馬,根本用不著鄧名班門弄斧。

    攻城已經到了緊要的時候,袁宗第今天早早就去一線督戰,照例讓周開荒和趙天霸在後方陪著鄧名。這幾天鄧名不停地請教各種軍事問題,兩人也是有問必答。只是鄧名心裡沉甸甸的,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二人都有些奇怪,不明白鄧名為何在局面越來越好的時候流露出憂愁。

    「填平壕溝是攻城前必須做的事,有幾點是其中的緊要……」周開荒指點著前方明軍士兵的陣形給鄧名講解。

    正說話間聽到一聲驚呼,接著又傳來更多的喊聲,鄧名看見一個發出驚呼的人手臂筆直地指向自己身後,嘴大張著說不出話。轉頭看去,卻見大營升起一股濃煙,轉眼間一團火光騰地升起,直到這時才聽見陣陣聲音從那裡飄來。

    「大營失火!」周開荒大叫一聲:「留守的混蛋,我們的糧草啊!」

    這時喊聲越來越響,聽上去不光是驚呼而像是廝殺聲。

    「有韃子殺來了。」周開荒又是一聲大喊,拋下鄧名就疾步向營地方向跑去。

    趙天霸也是驚疑不定,按說要是有清兵殺來,大營周圍的明哨、暗哨必定會發現,就是大營裡留守的士兵也會發號炮示警,怎麼先是起火然後才開始廝殺?難道是營中有細作叛亂?關乎幾萬大軍的軍糧,趙天霸也恨不得立刻返回大營看個究竟,但他還身負保護鄧名這個大人物的責任,這讓他猶豫了一下。

    「是不是要把三皇子先送去安全的地方?」趙天霸飛快地想著同時看了一眼,發現鄧名已經反應過來,跟在周開荒背後大步地跑,趙天霸於是也緊緊地跟上,心想:「這三皇子雖然不懂用兵,倒是有點膽色,見了敵情不退反進。」

    鄧名這些天一直跟著周開荒走,把對方當作了同伴,看見周開荒往大營飛奔就下意識地跟上了,他此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人生地不熟,若不跟著某個認識的人鄧名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跑了幾步後,前面的殺喊聲越來越響,周開荒突然停下腳步大叫一聲,恍然大悟:「韃子怎麼能摸進大營放火?一定是有賊叛亂了!」他滿臉通紅,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再次向大營衝去。

    臨近大營,上方的火光沖天,已經能聞到煙火的氣味,有些潰散的袁部士兵張皇失措地向著周開荒跑來,他伸手揪住一個,大嘴幾乎頂到這個士兵的鼻子上:「哪個賊叛亂了?」

    「是仁壽侯的兵,」作為袁宗第的衛隊長,營中士兵幾乎都認識周開荒,士兵帶著哭腔說道:「仁壽侯來了一隊兵,進了我們的營門就開始殺人,接著又衝進來了好多。」

    「這狗賊,他是降了韃子吧?」周開荒大吼起來:「這些狗官兵,最是靠不住!」

    趙天霸也扯住了一個逃跑的士兵,那個人說得更清楚,他看見一個譚詣的兵把帽子掉了,發現他們連頭都剃了。

    「不許跑,把大營奪回來。」周開荒一面朝著大營繼續前進,一面阻攔逃出來的留守士兵,鄧名和趙天霸也趕緊幫忙,頭幾個比較難,但拉住幾個後,人就越拉越多,很快搜羅了幾十個士兵,再向大營進發。

    周開荒本來已經把佩刀抽出,跑到營門前時他從地上拾到了一桿長槍,就挺著長槍率先衝進了營中。鄧名見趙天霸手裡也握了根長槍,就急忙四下打量,總算找到了根被拋棄的長槍,鄧名尤感不足,又撿了一把刀,別在腰邊。

    一刀在腰,長槍在手,鄧名自感勇氣倍增,就學著周開荒和趙天霸的姿態,端著長槍衝進大營。嗆人的煙霧撲面而來,剛才聚集起來的那些士兵正在廝殺,周開荒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出來,他比鄧名早進營兩步,此時已經滿臉是血。鄧名眼睜睜地看見他一槍就戳進一個敵人的胸膛,隨後伸腿把那個敵人從他的槍尖上踹出去,血箭一下子就噴上了半空,化作點點血雨灑落下來。

    鄧名怔怔地看著那團紅色的雨霧,四周傳來人垂死時的慘叫。

    「啊——」

    眼前一個人向著鄧名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閃著寒光的槍刃跟著喊聲一起朝鄧名逼來,雖然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龐讓鄧名不寒而慄,但是他還是本能地連連後退,躲避撲過來的長槍。

    鄧名的動作沒有那個敵兵奔過來的快,轉眼間敵人就到了面前,鄧名下意識地上抬手中的槍桿,不知道能不能擋住這一擊。但沒等突刺的敵槍和鄧名的武器相交,斜裡突然插過來一記長槍,把逼向鄧名前胸的那桿挑開,槍的主人在鄧名肩頭一撞,把他撞得飛向一邊。

    接著來槍一晃就向對方的心口扎去,那個敵兵揮桿迎擊的時候,槍尖陡然上挑,就從那個敵兵大張的嘴裡刺了進去。

    這時鄧名才看清來人是趙天霸,趙天霸雙手用力一壓,把敵人按得跪倒在地,接著一腳踢出,蹬在對方的胸口。只是這一槍用力十分猛,槍刃的尖頭已經從敵兵的後腦透出,趙天霸一腳沒能踢走敵人,就一扭槍桿。

    轉動著的槍刃和人的頭骨摩擦發出令人寒毛倒豎的吱吱聲,依舊瞪著雙眼的敵兵口裡吐出的血和白漿噴了鄧名滿臉。

    趙天霸把槍抽出後騰出一隻手拉住鄧名,急切地叫道:「鄧先生,你在這裡做什麼?」說著就把他推出營門。

    營門附近的敵兵已經被殺退,周開荒雖然勇猛但並不魯莽,他也不追擊而是領著人退出營門。袁宗第的大營設有四門,中軍帳和倉庫在中央,周圍是其它軍帳,這麼短時間裡敵兵就在營內四下縱火,還有餘力來奪各個營門,顯然不是少數。現在營中的火勢越來越濃,煙霧已經遮蔽了眼前的視線,靠身邊這幾十人顯然無法撲滅火勢,而且還要防備不知數目的敵兵襲擊。

    鄧名向重慶方向望去,袁宗第的將旗似乎正在向這邊移動,大概已經發覺了大營的異常,急於趕回來收復大營,撲滅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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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節 退兵

    「守住營門。」周開荒退出營後,立刻命令一個士兵去向袁宗第報告大營中的情況。

    其它三個營門還不知道眼下如何,但周開荒打算守住這座營門,若是袁宗第大軍能夠迅速趕回,說不定還能搶救出一些物資。大營距離前線不算很遠,周開荒覺得堅守一段時間還是沒問題。

    遙望袁宗第的將旗離得並不遠,開始向大營這邊移動,但很快就停住不再移動了,重慶方向猛地爆發出雷鳴般的吶喊廝殺聲,重慶城頭那原本有氣無力的炮聲也忽然響成了一片。

    「韃子殺出城來了。」聽到遠處的動靜後,周開荒沉著臉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猜得不錯,今天王明德把主力盡數集中起來對付袁宗第,見到他的大營起火後就讓全軍預備,在袁宗第將旗移動的第一時刻就從城中殺了出來。

    明軍在城下還有不少從事土木工作的士兵以及掩護他們的軍隊,雖然已經停止了工作,但不能迅速集結並且全部撤出。袁宗第本來想帶著中軍,也就是唯一能夠快速反應的部隊立刻回救大營,但重慶的清軍猛然殺出,他只好掉頭迎戰以保護其餘的部下。

    「大軍的糧草!」周開荒又回頭看了一眼大營,心急如焚。

    前來放火的敵軍顯然是小股部隊,不會是譚詣的主力,現在袁宗第那邊發生大戰,而且是決定勝敗的主力交戰,周開荒準備放棄這裡,趕去保護長官。

    「希望涪侯能夠打敗譚詣這個奸賊吧,至少能夠多頂一會兒。」趙天霸安慰周開荒道。袁宗第的部隊本來是分散開做全面進攻的狀態,若是譚文跟著一起叛變,那就是三打一,袁宗第全面潰敗也就是很快的事了。趙天霸指望著譚文還是自己人,這樣二對二,局面還有挽回的餘地。

    沒等周開荒率隊出發,位於袁宗第左翼的譚文部就爆發了大潰敗,鄧名看見左邊潰散的明軍士兵漫山遍野地向長江方向奔來,敵兵跟得很緊,潰兵的身後就是肆意砍殺的追兵。

    「哼,連將旗都沒看見就垮了,多半是臨陣脫逃了吧。」趙天霸見譚文的部隊山崩地裂般地垮下來,心裡一片冰涼。潰兵的哭喊聲會打擊袁宗第部隊的士氣,還會衝亂袁宗第的陣腳。現在袁宗第的部隊一邊努力集結,一邊辛苦地抵抗重慶敵軍,這些潰兵身後的敵軍會猛地撞在袁宗第部隊的脊背上。

    跑在最前面的潰兵已經到了大營附近,隔開了大營和袁宗第的將旗,他們掀起的塵土遮蔽了前面的視野。

    「沒機會了。」趙天霸做出了判斷,立刻對周開荒叫道:「撤退,保護鄧先生,我們去下游和靖國公匯合。」

    「沒用的官兵,連一時片刻都頂不住!」周開荒指著那些潰散的譚文部士兵大罵,十分憤怒。沒有了側面的掩護,袁宗第大敗的局面已經不可挽回,估計馬上就要各自突圍了。周開荒立刻記起了袁宗第的囑托,若是有非常情況,無論如何都要保得鄧名平安。

    「鄧先生跟我來!」周開荒不敢再繼續去想重慶城下的戰局,和趙天霸一左一右扯著鄧名往長江岸邊飛奔,剛才收攏的那些士兵也跟著兩個軍官一起跑。長江上停著袁宗第的船隊,眼下全面潰敗已成定局,這些船隻是他們逃出險境的唯一指望。

    跑到江邊,看到船隊整整齊齊,安然無恙,鄧名心裡舒了一口大氣。袁宗第船隊的士兵早些時候發現了大營突然起火,又看到岸上一片混亂,水營千總立刻下令全體戒備,士兵刀劍出鞘、弩箭上弦。千總一望到周開荒就遠遠地大叫:「周千總,大營如何?」

    「一半官兵叛變了,剩下的一半都垮了,糧食也燒了!」周開荒大聲回答著,一躥就跳上了船。前期逃到江邊的袁部士兵已經陸續登上了自己的船,跟在周開荒身後的是最後一批。周開荒回首望了一眼,後面跟著的是密密麻麻的譚文部潰兵,他把手一揮,對那位二十多歲的水營千總說道:「沒有我們的人了,松纜開船!」

    袁宗第的船隊共有大小江船一百多條,足以攜帶數千士兵。發生事變後,船隊的指揮軍官命令大部分船隻向重慶方向駛去,接應袁宗第的主力,留下三十條船以備接納從大營方向撤出來的士兵。聽了周開荒的話,水營千總明白損失慘重,不由臉色一暗,當即下令準備啟航。如果重慶城下袁宗第反敗為勝的希望不大,那麼前去接應的船裝上士兵後立刻就要撤退,他們需要迅速追去跟上大部隊。

    就在人們的面前,成百上千譚文部下的潰兵向江邊的船隻奔來。這些士兵大多已經是赤手空拳,看到鄧名登上的這艘船開始松纜準備離開時,一些跑在前面的士兵就躍上碼頭,揮著手向船邊沖,拚命喊道:「救我,救我!」

    船上的守衛立刻倒轉槍刃,用力地掄起槍桿向這些人砸去。趕跑了最靠近的幾個後,船上的水兵就在向岸的一側站成排,刀槍的尖峰筆直向外,顯然不打算放任何一個人上船。

    鄧名看到,江邊有眾多潰兵擁擠在碼頭外,越聚越多,其中不少人跳入江中,向那些離江岸不太遠的袁部船隻游去。而那些船隻和鄧名這隻船同樣毫不客氣,棍棒齊下朝人亂打,幾個水中的譚文部明軍士兵被打得離開了船邊,也有的人被狠狠地砸沉到江中,再也沒有露頭。

    一個看上去像是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坐在鄧名船前不遠的岸邊,他指著冷眼觀看的周開荒大聲罵道:「殺千刀的闖賊,老子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周開荒冷笑了一聲正要反唇相譏,但猛然想起鄧名就在身邊,這可是崇禎的三皇子,袁宗第還指望他將來替自己說話呢。周開荒悄悄打量了一眼身側的鄧名,在心裡琢磨著:「雖然三皇子脾氣不錯,和我們相處得也可以,不過對面那個傢伙老是『闖賊、闖賊』的,激起了他的父母之仇,心裡結下疙瘩,恐怕對於國公不利。」

    但是水營千總卻沒有周開荒的顧忌,他立刻戟指回答道:「沒用的官兵,做鬼也是個廢物!你們不敢跟韃子打,就會和老百姓耍本事,你們也算是漢人?呸!」水營千總隨後喝令啟航。

    「周兄!」鄧名聽到那些明軍淒厲的哭喊聲,顧不得自己一身的血污,拉住水營千總,向周開荒求情道:「為什麼不救他們?船上還有地方,還能裝人啊!」

    水營千總不知道鄧名的來歷,但是看見過鄧名在袁宗第身側,袁宗第對他客客氣氣的。今天這麼危機的關頭,親衛隊長和他在一起,可見袁宗第對此人的重視,也許是袁宗第重用的師爺。千總就耐心地解釋道:「先生請看,我們的船隻不多,往前走也許還要接應自己的弟兄。若是載了一個沒用的官兵,就要少載一個自家弟兄。再說他們身後的追兵並不多,若是這幫廢物敢回頭迎戰,肯定打得過。」

    鄧名並不知道每隻船能裝多少人,水營千總的話立刻把他堵了回去。

    這些潰兵身後的追兵確實不很多——譚詣的主力在擊潰譚文的部隊後,就趕去幫助清兵夾擊袁宗第了。可是這些潰兵跑得衣帽不整,大部分人丟失了武器,鬧哄哄地亂了套,難以想像他們還有能力抵抗追兵。而且他們很清楚,重慶城下敗局已定,就算他們組織起來掉頭頂住追兵,等袁宗第撤退後自己還是難逃一死。

    鄧名四下環顧,更多的譚文部士兵不顧一切地跳進水裡,在12月冰冷的江中掙扎。有些被砸的人沒有回到岸邊,而是絕望地繼續向前游去,似乎是想憑借自己的氣力去南岸,離開重慶戰場——這倒也是一線生機,不過又能有幾個人能過得了長江呢?

    「把他們帶到南岸吧,」鄧名拉著水營千總的胳膊不放:「只把他們帶到南岸,放下他們,讓他們自找生路去吧。」

    水營千總有些不耐煩了:「先生想必也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的話未說完,周開荒就截口道:「好吧,就依先生的,放他們上船吧,送到對岸以後就都轟下去,立刻去接應國公。」

    周開荒並沒把譚文部明軍士兵的命運放在心上,不過既然鄧名在側,他還是要給鄧名一個面子。他估計在鄧名的心裡,對這些嫡系明軍終歸還是有些親近感。

    水營千總聽周開荒這麼說,不由楞了一下。鄧名好不容易得到周開荒開口幫忙,立刻催促他道:「趕快運人吧,國公那邊還等著我們的船呢。」

    水營千總發牢騷道:「既然先生知道國公那邊緊急,還運這些恨我們的狗官兵幹什麼?」

    聽到袁宗第的親信衛隊官和新招攬的師爺都要救人,水營千總也只好不甘心地下令放人上船。

    一通旗號和叫喊過後,各條船隻都開始收容明軍。碼頭上的那些明軍一擁而上,鄧名的這條船很快裝滿了人。

    岸邊那個年輕的明軍軍官剛才看到了鄧名的動作,也猜到了他與周開荒、水營千總的對答,知道多虧這個年輕人,才救了自己和身邊這些兄弟、部下的命,因此上船後衝著鄧名就是大禮拜倒。周開荒見狀冷笑了一聲,轉身走開,他可不願意接受這個傢伙的什麼謝意。

    鄧名急忙把年輕軍官扶起來,和對方客氣幾句。

    「敢問恩公如何稱呼?」雖是寥寥數語,那個軍官卻立刻察覺到眼前的人似乎不是個軍人,好像聽到有人稱呼他為「先生」。

    「鄧名,我叫鄧名。」鄧名答道,客氣地反問道:「您怎麼稱呼?」

    鄧名的答話方式讓那個年輕軍官微微一愣,有些驚奇。

    「這個人大概是書生吧,聽說有些書生說話挺古怪的。多半是袁宗第的師爺之流。」年輕軍官在心裡想到:「好好的讀書人,怎麼會去和這些闖賊同流合污?多半也是個沒有氣節的無恥之徒。」

    對方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離開北岸就有了一線生機。雖然登上了袁宗第的船隻,但這些明軍官兵卻不情願領情,不願意承認是被闖軍余部救下來的,寧可認為自己是被鄧名這個讀書人救的,

    「要是報上自己的姓名,將來闖賊就有的說了,還要欠他們一個人情。」軍官想到此處就對著鄧名拱手鞠躬:「大恩不敢言謝,賤名不足與聞。」

    ……

    岸邊的潰兵全上了船,三十條船塞得滿滿的,水營千總再次命令開船。

    譚詣兵力有限,他最危險的敵人是袁宗第的戰鬥部隊,所以派來追擊潰兵的人並不多。見水師上的明軍戒備森嚴,譚詣的部下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站在遠處拿腔作勢地喊了一陣,目送船隊離岸,漸漸遠去。

    船上戒備森嚴不僅僅是防備清軍的追擊,也是怕譚文的部下會劫持船隻。不過這些潰兵大多都是赤手空拳,在拚命地奔跑、游泳後人人精疲力竭,並沒有生出這樣的心思。船很快通過江面,到達南岸後,萬縣的明軍士兵老老實實地下船離去。

    鄧名的坐船重新起航時,那個青年軍官領著同船的部下向他遙遙拜倒,同聲大叫道:「多謝鄧先生救命之恩。」他們是打定主意不把這個恩情算在袁宗第的部下身上了。

    駛向炮聲最響的地方時,鄧名看到周圍官兵的臉上多有憂慮之色。大家都明白,既然譚詣的主力不在袁宗第大營和譚文潰兵的背後,那肯定是去攻打袁宗第本人了。再加上重慶城裡的清軍夾擊,袁宗第的形勢凶險,不知道能不能脫身,能不能順利登船撤退。

    很快就行駛到大批明軍船隻的聚集處,看上去岸邊並沒有激烈的戰鬥。周開荒等幾個人分析,袁宗第一見到前後夾擊的敵軍,就知道事不可為,立刻組織軍隊向江邊撤退。袁宗第付出了很大努力,把主力撤退到江邊組成環形防禦,但是出乎意料,清軍的攻勢卻漸漸緩和下來,不攻擊明軍的陣地,而是拉開一段距離遠遠觀望,似乎不打算干擾明軍登船。

    袁宗第先是試探著撤退了一部分兵力上船,然後謹慎地再撤退了一部分,見清軍依然沒有什麼大動作,袁宗第命令搬運傷兵上船。江船中只有幾條大船,大多數是小船,載人不多,來重慶的時候袁宗第的部隊是水陸並進、沿岸紮營。但現在的形勢,留在岸上無疑於等死,包括鄧名所在的這條船都盡可能地裝滿士兵。每艘明船上的士兵都彎弓搭箭,全神戒備——若是清軍在明軍撤退時發起總攻,他們要射住陣腳,掩護戰友安全上船。

    但清軍並沒有發動預料中的猛攻,只是用火銃、火炮對著明軍轟擊,同時灑來大量的箭雨。

    「唉,他們也知道,燒掉了我們大營裡的糧草,我們只怕數月之間對重慶都是無可奈何了。」看著對面優哉游哉的清軍,趙天霸和周開荒仰天長歎:「不過幸好,兄弟們大都救出來了。」

    大營和重慶城下丟掉了上千士兵,袁宗第帶來的七千大昌兵有五千多人平安上船。

    「返回大昌吧。」周開荒苦澀地說道。此次出征顯然是失敗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返回根據地,沿途的糧草還沒有著落。

    滿載士兵的江舟漸漸離開重慶,一個多時辰始終高度緊張的士兵們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把弓箭放到腳下,讓緊繃的手臂稍微放鬆一下。

    鄧名看著漸漸遠去的重慶城頭,心中全是難以言明的感觸:「在這樣的歷史洪流中,我一個人真是什麼也做不了啊。明知重慶此戰會有反覆,我也無法提醒他們……我雖然知道滿清勢必要席捲全國,可是連如何逃生都想不出一點辦法。」

    正在惆悵的時候,突然重慶城頭幾團白霧騰起,接著就是號炮的雷鳴聲傳入耳中,鄧名茫然地看著那漸漸升上高空的硝煙,疑惑地自問道:「這是清兵在示威嗎?」

    「敵襲!」

    「敵襲!」

    鄧名的身旁突然響起連綿的警告和呼喊聲,他轉身望向船頭的下遊方向,只見大批的船隻正從前方不遠的嘉陵江岔口衝入長江。

    在袁宗第小心翼翼從江邊撤退的這一個多時辰裡,王明德把重慶城中已經抽調出來的精銳水手都派去譚詣的營地,後者手中不僅有自己的船隻還有從譚文那裡繳獲的。不出譚詣和王明德所料,袁宗第為了防備清軍的追擊,把所有的船隻都用來掩護步兵撤退。清軍水兵就在岔口養精蓄銳,等到明軍船隊開始撤退後,他們就殺出來進行最後一擊。

    清軍的船隻上沒有多餘的負擔,一艘艘扯滿了帆,趁著江流猛撲向那些滿載士兵,吃水很深的明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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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節 勇士

    鄧名所在的船是一艘大型的江船戰艦。袁宗第的這幾艘大船是水營的主力戰船,平時搭載重要的將領,在發生水戰的時候肩負著與敵船交戰、保護友軍的責任,但此時和那些小船一樣裝滿了從岸上倉促撤退的士兵,雖然水營千總連聲催促,但行動一點也迅捷不起來。

    從嘉陵江中衝出的清軍船隻密密麻麻,鄧名看到排列在前面的是和自己這條船大小相似的大型江船,後面還跟著無數的小舟。

    明軍船隊中沒有通過嘉陵江岔口的大船還有四艘,三艘位於鄧名所在船的前面。見到清軍殺來後,前面的三艘大船開始轉向,試圖擋在清軍攻擊的路線上。只是明軍船隊現在是沿江一線排開,大船上也一樣坐滿士兵,行動遠不如敵船敏捷。袁宗第乘坐的船和另外一艘大船已經通過岔口,他們想在滿是船隻的長江中逆流調頭、返回參戰的難度更大。

    清軍的大船繞過那三艘試圖擋住他們的大型江船,直接衝入明軍水營的縱隊中,居高臨下地向明軍的小船發銃射箭,接著就對明軍的小船橫衝直撞。一些滿載士兵的小舟航行在江流中已經顯得很吃力,水面本來已經貼近船舷,無法有效的迴避。就在鄧名的視野裡,幾艘被撞到的小船一下子就在江心傾覆。接著又是一艘竭力躲避的小船被敵艦撞擊了船尾,那艘船沒有像前幾艘那樣立刻翻覆在江中,而是打著圈在中流橫過來,然後才翻倒在江流中。

    跟在清軍大船後的小船此時也紛紛殺到明軍船隊中,他們一邊衝擊著明軍的船隻,一邊肆意地向掙扎在江中的落水明軍發起攻擊。在與這些輕快的敵船交戰過程中,明軍的船隻不能維持剛才那種四平八穩的航行,不時有明軍士兵從劇烈晃動的船隻上被拋出,落入滾滾的江水中。

    由於運送譚文部士兵過江,所以鄧名所在的這條船抵達撤退地點比較晚,是整個隊列中最靠後的一艘大船,負責給船隊壓陣,啟航時大部分士兵都已經登上其他的船,因此載員相對較少。

    周圍有不少己方的小船,他們自知沒有什麼戰鬥能力所以紛紛放緩速度,向兩側避開,讓鄧名這艘大船通過。這些運兵船想配合大船,但他們只能緩緩移動,以免超載的船隻傾覆。雖然水營千總一迭聲地催促,但戰船的速度還是快不起來。

    清軍船隻把明軍的船隊一分為二,沒有通過嘉陵江岔口的明軍已經看不到前方袁宗第的大船和其上的旗幟,失去指揮和統帥,明軍的局面變得更加險惡。清軍的大船集中在一起,開始圍攻走在最前面試圖保護友軍的明軍大船。頓時,這艘明船周圍炮聲大作,鄧名遙遙看到無數的火箭在空中穿過,就像是煙花一樣飛灑在江上。

    大船之間的交戰時間很長,兩軍使用的火炮都不是鄧名以前在大航海時代電影中見過的海軍艦炮,而是更類似大號的火銃。江船的體型並不算很大,無法與海船相比,但是,兩軍的火器能夠造成的傷害非常有限。這些火器能夠殺傷敵方的水兵,但很多火箭即使投到了敵人的船上也未必能引燃船隻。

    看到敵艦開始圍攻,後面的一艘明軍戰艦立刻扯滿了帆在中流加速趕去,但是沉重的負載使增援的速度非常遲緩,看上去似乎並不比交戰中的友艦更靈活。位於第三的戰艦和再其後的鄧名這條艦同樣用盡全力向前,但彼此間的距離也沒有明顯地拉近。

    隨著越來越多的火光從第一艘明軍戰艦上升起,船帆、船桅都開始燃燒,那場實力懸殊的戰鬥就到了尾聲。

    將明軍戰船打得失去戰鬥能力後,清軍開始掃蕩它周圍那些失去保護的明軍運兵船,屠殺明軍落水官兵。隨後清軍的主力等來了第二艘明軍戰艦,又圍上去進行第二輪攻擊。躲避在這艘戰艦後的運兵船比剛才那一艘還要多,儘管知道眾寡不敵,這艘戰艦還是勇敢地迎戰。

    第二艘受到攻擊的明軍戰艦不久就失去戰鬥力了,船頭下沉,開始在江面上失去控制地打轉。因為它的奮勇抵抗,所以它身後的小船爭取到了一些時間,很多小船得以拉開和敵船的距離,藏身到最後兩艘明軍戰船的身後。

    在第二艘明軍戰艦開始桅斷帆折的時候,鄧名的坐船剛剛趕上它前面那一艘戰艦,這兩艘戰船是整個明軍水師後隊中僅有的兩艘大艦了。

    水營千總環顧周圍,現在明軍的水營後隊是以最後兩艘大船為主導形成的縱隊,前方等待著的是如狼似虎的敵人,他們施展詭計、有備而來,戰鬥力佔居壓倒優勢。明軍的大船上除了水營戰士,還裝滿了臨時上船的步兵兄弟,船後還有幾十條運兵船裝載了至少上千士兵,都等著水營千總為大夥兒殺出一條回家的血路。

    如果不能殺敗面前強大的敵軍,那麼所有的船隻就無法返回基地,前面兩艘戰艦勇敢犧牲爭取了一些時間,也不過是讓全軍覆滅的結果稍微推遲了一點而已。

    「二對七,」水營千總大聲說出了戰艦的敵我對比,搖了搖頭轉身對周開荒說道:「水戰不是靠勇氣就能贏的,趕緊讓兄弟們棄船登岸。」

    敵軍開始重新調整隊形,準備發起最後的攻擊。眼下是十二月,就算落水者沒有受到清兵的攻擊,冰冷的長江也足以致命,所以必須要讓船隻靠岸,讓戰士們安全地登上陸地。

    水營千總飛快地下令,讓另外一艘戰船向自己這艘靠攏,並命令其餘的小船掉轉方向,盡快帶著士兵向南岸登陸。在水營千總的命令下,那些小船紛紛奮力向南岸劃去。清兵都在北岸,南岸與重慶隔著長江,不容易遭到清兵的追擊,相比之下比較安全。

    水營千總對周開荒說道:「你們得冒險了,除了水手以外所有的人都跳到那艘船上去,趕緊去南岸,能多快就多快,兄弟我大概能夠給你們爭取一點時間。」

    見鄧名和周開荒都默不做聲地看著自己,水營千總先是露出一個苦笑,但片刻後這苦笑變成了哈哈的大笑聲:「把你們這些累贅都丟掉,我說不定就殺出一條血路,比你們還早回大昌呢。」

    鄧名這艘船落下了全部的帆,水營的士兵從船頭拋下鐵錨讓船隻盡快地停下來,另一艘大船也已經靠到了這條船旁,兩條船互相拋出了無數條纜繩,船上接到命令的士兵紛紛握著這些繩索登到另外一條大船上。

    此時清軍似乎注意到明軍的行動,他們帆漿並用地向這邊趕過來。

    鄧名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水營千總,自己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只認識了幾個人,眾多和他同處一營的明軍將士對鄧名來說還幾乎陌生,在他腦海裡只是一些在他出生幾百年前就已經死去了的古人。

    見鄧名凝視著自己發呆,沒有立刻離去,水營千總臉上露出微笑,用一種誇張的諷刺口氣催促道:「快走,快走,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做這種小兒女態?」

    大多數士兵都已經登上了鄰船,清兵的船隻也漸漸逼近,留在船上的水營士兵都握著手中的武器,注視著準備離開的最後幾個人。站在帆下的士兵更是把繩索緊緊握在手中,做好了升帆迎戰的準備。

    周開荒和趙天霸都重重地向那個水營千總抱拳鞠躬,鄧名也對他一個大禮,腰深深地彎下,抱拳的雙手幾乎觸到了地面。站直身體後,鄧名一言不發地隨著周開荒、趙天霸跑向船邊,他把嘴繃得緊緊的,生怕一張嘴就要發出哽咽之音。

    鄰船因為裝了太多的人,被重負壓得矮了一頭,鄧名一手握著繩索飛身躍過去之後,對面立刻就伸出了無數雙手抓住了自己。甲板上眾多的士兵摩肩接踵,鄧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站穩腳跟,從擁擠不堪的人群中轉過身來。

    鄧名原先乘坐的船上,士兵正在砍斷連接兩條船的繩索。水營千總走到船側,居高臨下地看著,雙手握拳向大家告別。滿船的人都抱拳向他還禮,兩手舉到頭頂,凝視著他默默無語。水營千總目光掃過正仰視的鄧名,他年輕的臉上露出帶著頑皮的微笑:「鄧先生膽子不小嘛,換了我可不敢在長江裡坐塞了這麼多人的船。」

    說完這句話後,水營千總猛地調頭而去,當他的身影從船邊消失時,鄧名聽到他那沉著有力的聲音傳了過來:「兄弟們!升起我們的帆來!」

    ……

    船隻搖搖晃晃地向岸邊靠過去,片刻後,身後先是一聲,然後又是一聲,很快就是密如驟雨般的火銃聲大作。鄧名幾次回頭,但任憑他怎麼踮起腳尖,也無法通過黑壓壓的人頭看到江面上的戰局。船舷幾乎已經與江面持平,每一次晃悠都有江水湧入,很快鄧名就感到水已經淹沒到了腳面,這時江面的高度已經超過船舷,水開始嘩嘩地湧入船身。

    就在冰冷的江水沒過腳踝的時候,鄧名感到船體猛地強烈震動了一下,好像撞在了礁石上。船突然停了下來,船中密密麻麻的人都向前栽過去,從船頭方向還傳來噗通、噗通的落水聲。

    「快下船。」

    「快下船!」

    幾個大嗓門同時響起,士兵們紛紛從船舷躍了出去。鄧名看不清周圍的情況,跟著伸手在船幫上一按,抬腿跳過船舷。他感到自己落入到江中,但是腳能探到江底,立刻手足並用地向前掙扎。江水冰冷刺骨,很快皮膚就感覺像針扎一般地刺痛。幸好離岸並不遠,水流也不急,背後擱淺的江船又擋住了水流,他很快就上了岸,從長江中脫身。這時,鄧名站在人群中,回頭觀察江面上的情景。

    有一些小船已經靠岸了,但還有十幾條船走得很慢,正拚命地向岸邊趕來,小船背後不遠處就是清軍的水師。鄧名原先所乘的那艘大船在送走了戰友後,減輕了載荷,恢復行動自如,這條船孤身作戰,面對已經靠近過來的七艘清軍大船和無數小船,絲毫沒有躲避的樣子,而是在江面上左衝右突,竭盡全力地阻擋在明軍船隻的後方,使敵船不能接近、攻擊明軍船隻。

    雖然那條明軍的戰船遠在江心,但鄧名竟然還能從隆隆炮聲和嗖嗖的箭矢穿空聲中,聽到從船上傳來的吶喊聲。越來越多的火箭飛到明軍戰船上,鄧名看到前桅頂部的風帆開始燃燒,被銃炮彈丸擊中後,迸發出一團團霧狀的船體碎屑。受傷的明軍戰船不斷地橫衝直撞,船體做了一個大範圍的迴旋,就好像一個勇士在戰場上把手中的長槍掄了一個圓,想要趕開周圍的敵人,把想從他身側衝過去的敵軍驅散。

    不過,這樣的迴旋顯然不是已經受創的明軍戰船能承受的,剛進行了一半,中桅就禁不住風力轟隆一聲折斷了,桅桿帶著一些繩索飛向半空,遠遠地拋到江面上。

    最後的幾艘明軍小船駛近岸邊,岸上的明軍伸手把水中的士兵拉上來。上岸後的明軍士兵此時都站在岸邊,聚精會神地關注著江面上最後一條明軍戰船的命運。失去了中桅,前帆也在熊熊燃燒,戰船就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在長江上晃晃悠悠地搖擺。周圍的敵艦像是垂涎獵物的群狼,把火力全部向它打過去——江面上已經沒有第二個目標了。

    又過了片刻,失去全部動力的明軍戰船燃燒得更猛烈了,被包裹在熊熊火焰裡,順著江流緩緩向下游飄去,敵船甚至沒有追擊。鄧名目不轉睛地看著,沿著江岸跟隨了一段路,直到燃燒著的殘骸翻倒在江中。

    有幾條清軍的船隻跟過去,在沉入江面的地點游弋了一會兒,沒有找到倖存者。清軍船隻又向南岸開過來,明軍躲避到茂密的樹叢中,清軍漫無目的地噴射了一些火力,沒見到動靜,就趾高氣揚地向重慶方向駛去。

    清軍的艦船遠去後,明軍士兵從樹林、草叢中走出來。鄧名的兩個老熟人,趙天霸和周開荒重新又聚到一起。當兩個人和幾名士兵找到鄧名,走到他身邊時,發現到他正衝著江水發呆。

    鄧名遙望著漸漸遠去的敵艦,第一次感到那些人是他的敵人,現在,鄧名好像還能聽到他們向岸上射箭時的陣陣狂笑聲。以前鄧名身處明軍營中,卻並不仇恨對面營壘的清軍,他總覺得那是一些早已逝去的古代人,自己只不過是偶然來到這裡。

    在岸邊走不了幾步就能看到一個明軍士兵的屍體,江面上,順流而下漂浮著無數屍體,還有更多的浮屍從上游衝下來,其中有一些竟然是無頭的屍身。

    其中大多是屬於袁宗第所部的士兵,還有一些則是譚文的部下。擊潰了毫無防備的譚文部後,重慶清軍和譚詣部把大量潰兵趕下長江,至於那些被殺死在岸上的明軍士兵的屍體,清兵割下他們的首級用來領賞,然後就隨手拋入江中。近七千譚文的部下,僅僅一天以前還是譚詣的友軍,還同為明廷的嫡系,除了因為鄧名好心而得以逃到長江南岸的一千多人外,其餘能夠逃生的恐怕寥寥無幾。

    「哎呀!」

    不遠處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叫,接著是一聲喜出望外的歡呼。

    被這聲音驚動的鄧名、趙天霸和周開荒都跑了過去,一個明軍士兵從岸邊抱起了一動不動看上去像是屍體的東西——原來是袁宗第的水營千總。

    「還活著,活著!」明軍士兵就是因為這個發現而歡呼,但是接著士兵的聲音又低沉下來。

    水營千總身上插著兩根羽箭,雖然憑藉著過人的水性他掙扎游到了岸邊,但因為流血太多,最後一點力氣也隨之而去。被找到以前,水營千總一直趴在岸邊,沒力量呼救,也沒有動一動手指的力氣,只是不停地打著哆嗦,現在他的身體已經連哆嗦都不打了。

    周開荒搶上一步,抱住臉色蒼白的水營千總,把他用力地搖晃了一下。

    水營千總模模糊糊地認出了面前的周開荒,心裡知道自己沒有希望了,很想最後再說一句男子漢的豪言壯語:「我父親當年跟著闖王殺狗官兵,我又跟著袁將軍殺韃子,我們父子二人都鋤強扶弱,都戰死疆場,俯仰不愧天地,不愧祖先良心……」

    水營千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張開嘴,但這些話卻沒能說出口,他最後勉強吐出的幾個字是:「冷,真冷……」

    鄧名站在周開荒身邊,看著他輕輕伸出手,溫柔地替水營千總合上大睜的雙眼。鄧名突然問道:「那些清兵,他們都是漢人嗎?」

    周開荒垂著頭沒有回答鄧名的問題,而是抱著逝者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嗚咽。

    「他們也算是漢人嗎?」鄧名提高了聲調,又大聲問了一次。

    水營千總和他的部下,為了大多數兄弟們能夠逃生做了最後的奮鬥,他們以為自己的犧牲已經使得兄弟們脫險。這些瞑目的勇士並不知道譚弘已經叛變了,正在下游紮下營寨,等待著劫殺每一個從重慶逃出的明軍士兵,以便向新主子請功。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4
正文 第七節 窮途

    清軍退走後,明軍就收集木材點燃篝火,聚攏起來把那些濕衣服烤乾。鄧名現在有些後悔把裹著羽絨服的包袱放在營地裡了,估計現在已經和大營一起被燒成了灰燼。幸好與鄧名上學的華北相比,重慶的冬季要暖和許多,沒有那種像刮骨刀一樣的寒風,也沒有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

    唯一能寬慰自己的,就是鄧名把那串珠子掛在脖子上,帶在了身邊——這是他僅存的一點財物,除此之外連一個銅錢都沒有。鄧名一點也不知道這串珠子在古代能值幾個錢,無論是趙天霸還是周開荒,都絕口不提他們曾經見過鄧名的「寶物」。鄧名只是為了在危難的時候也許能用這串珠子換一口乾糧,救自己一命。

    周開荒和其他一些軍官把散兵聚集起來,清點出一千兩百多名士兵。沒有任何高級將領,最高也就是千總這樣的中級軍官,因為周開荒是袁宗第的親信,所以隱隱已經成為眾軍官的首領。有人覺得鄧名好像是袁宗第新招的師爺,也想讓他參與到決策層中,不過鄧名自知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堅決不肯給大家添亂,要當一個只有耳朵沒長嘴巴的閒人。

    議論的結果是,大家缺衣少食,要想活下去就必須盡快返回根據地,所以立刻要行動起來。前面的山路崎嶇,人煙稀少,大家一致同意沿著長江走,岸邊比較平坦好走,也不容易迷路。估計文安之的主力部隊會沿著長江往重慶進發,那些人都是與袁宗第、周開荒同樣的闖營余部,一日與大軍相遇就早一日平安。

    討論結束後,眾軍官等著周開荒下達出發的命令,但後者卻沉思了一會兒,又開口詢問眾人的意思:「不知道新津侯那裡怎麼樣?」

    譚詣趕到重慶城下的時候對袁宗第和譚文說,新津侯譚弘也已經出發,比文安之率領的主力還要出發得早,到達重慶會更快一些。但是譚弘和袁宗第的關係非常疏遠,周開荒和眾軍官對譚弘不敢相信,若是譚弘和譚詣一樣叛變明廷,那麼鄧名所在的這支軍隊就仍在險地。考慮到譚詣和譚弘之前總是一起行動,而且互相通報,就顯得更加可疑了。

    「如果新津侯也叛變了,」另外一個軍官斟酌著說道:「那麼多半會沿江紮營吧?如果督師沒有衝過來的話,單憑我們自己這些人恐怕是衝不過去的。」

    經過幾番戰鬥、撤退,明軍的武器有的損壞,有的丟失,也有不少掉進江裡了,現在擁有武器的士兵不過十之二三,一千多人接近赤手空拳。這樣的士兵去與譚弘的數千主力交戰,怎麼看都不會有勝算。

    「先不著急走,」周開荒提出一個建議:「我們先分頭砍些樹木,讓弟兄們都至少手裡有條棍子。」

    「如果新津侯也投韃子了,而且督師沒能打垮他,那我們就是死路一條。」有的軍官不同意,就算手裡握著棍棒,這隊明軍的武力在譚弘面前也很弱小,不要指望能夠正面交戰:「如果新津侯還是朝廷的人,那我們最好還是趕快走,重慶的追兵隨時都可能趕來。」

    「還是找條棍子吧,」一直在邊上旁聽的趙天霸見周開荒有些猶豫起來,突然出聲贊同他的建議:「新津侯可能投敵了,但是也可能已經被督師打敗了。我們若是手裡有根棍子還能打打喪家狗,若是沒有,就只能被狗咬了;重慶的韃子可能派少量人來撿便宜,也可能派主力來追,我們有棍子也能打一打來撿便宜的,若是主力來了還不會扔下棍子跑麼?再說我們有個枴杖,走山路也省力些。」

    軍隊剛吃了敗仗,人心惶惶,軍官也不能有效地控制軍隊。趙天霸說出他的意見,他覺得目前軍心不整,如果立刻上路出發,恐怕不用遇到敵人就能走散大半,一旦遇到險情,更沒有抵抗的能力。而且士兵們已經精疲力竭,沒有吃飯,若是再沒有機會休息,那麼這個夜晚很多人就會倒下。

    雖然趙天霸不是袁宗第部中的人,不過他的話聽著有理就有影響力,軍官們一致同意先進行一番整頓。當天軍隊沒有繼續前進,而是進行了簡單的武裝,周開荒還分派人手採集野菜、野果,捕魚,打獵,用他的話說就是先吃些東西,無論打仗還是逃跑都更有氣力。除了簡陋的武器,明軍還製作了幾個旗幟,若是遭遇到緊急情況,這些軍官也能有基本的通訊指揮能力。

    經過一番整頓,本來一盤散沙的明軍又有了點軍隊的樣子,周開荒等軍官心裡也多了些底氣,就算遇到敵人也不會是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見天色已晚,明軍不打算冒著冷風趕夜路,就下令全軍休息,養足力氣白天行軍,同時派出衛兵四下警戒。

    第二天一早,一千兩百名明軍士兵整隊出發。休息了一夜後,軍心士氣恢復不少,士兵們也交由軍官帶領,有秩序地列隊行進在長江南岸上。鄧名、趙天霸、周開荒三人走在一起,準確地說是趙天霸始終不離鄧名左右保護著他,而鄧名不認識其他的軍官,就跟著周開荒的隊伍一起行動。

    「昨天夜裡我又仔細想了想,」周開荒在路上對趙天霸說道:「就算新津侯叛變,而且沒有和譚詣一起去重慶的話,那他肯定會把主力放在北岸,以阻擋督師的大軍向重慶進發。」

    「沒有了軍糧和水師,督師還能繼續向重慶進攻麼?」趙天霸反問道。

    「不能!」周開荒立刻搖頭:「但是新津侯若是投敵,他總要設法立功吧?他想說是他替重慶擋住了督師的大軍吧?而且他會覺得,也許督師得到了消息掉頭不再攻打重慶,撤軍了,那麼他不就白撿一個大功嗎!」

    周開荒的分析讓趙天霸緩緩點頭:「不錯,新津侯若是沒有與譚詣同流合污自然最好,就是他投敵了,我們上下一心,也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從奉節出發的文安之主力肯定沿北岸進兵,譚弘若是叛變,為了立功他必須重兵防禦北岸,這樣說來,南岸的這支明軍就有機會脫險了。現在明軍的狀態恢復了很多,已經可以進行戰鬥。兩個年輕軍官商量了一會兒,都感覺心中的壓力減輕了不少,鄧名看到兩人的臉上又顯出信心。

    ……

    越擔心的事情越會發生。

    譚弘並沒有如周開荒希望的那般老老實實地呆在北岸堵截文安之。他確實在北岸紮了營寨,但是他同樣在南岸也紮了一個營,而且他自己帶著手下精銳的一部分軍隊就駐紮在南岸的大營中。

    昨天晚上譚弘就見到了重慶方面派來報捷的使者,得知他和譚詣的陰謀進展順利後,譚弘毫不猶豫地立刻下令全軍剃頭,扔掉了明軍的旗幟,打起了清軍的綠旗,搖身一變成為滿清的漢軍。

    既然文安之的主力是沿著北岸進發,急於向川陝總督李國英表現忠誠的譚弘,當然不能不在北岸佈置防禦。但是譚弘心裡很清楚,阻擋文安之大軍繼續前進的是明軍喪失了糧草,以及水師覆滅的現實。沒有了軍糧和水師,明軍就是走到嘉陵江前遙望對岸的重慶城又能做些什麼呢?

    「現在文賊已經是惱羞成怒了,侯爺持軍深合兵法啊。」站在譚弘身邊的是他的師爺秦修采,他一個勁地稱讚譚弘把主力放在南岸的部署英明,生怕主子立功心切,殺到對岸去找文安之作戰。

    「呵呵,現在正是觀文賊自敗的時候,我又豈會不知道呢?」譚弘笑瞇瞇地捻著自己的鬍鬚。自己這個師爺就是不勸,他也絕不會主動去找文安之的麻煩。笑話,文安之手下可有一大群闖營的將領,率領著四川、湖北最有戰鬥力的明軍。尤其是他們得知自己和譚詣叛變的時候可不會手下留情,譚弘彷彿都能看見敵將那些怒不可遏的面孔,他譚弘可沒有送上門去找打的習慣。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譚弘在心裡想著,他估計文安之得知水師大敗後只能返回奉節。但是萬一對方非要找回個場子再走,那譚弘呆在北岸就很不安全了。再者,譚弘覺得自己手裡有實力才能在清廷那邊撈到足夠的好處,要是真死心眼和明軍主力苦戰一場,折損了精銳兵馬,那就太不划算了。自己部署在北岸的都是譚弘手中的老弱殘兵,就是損失了也不太心疼。在北岸紮營擺出阻擋明軍的姿態,只是為了給李國英一個好印象,而不是為了真的要拼光老底。

    另外昨天重慶來人還告訴譚弘,有不少明軍潰兵跑到了南岸。譚文和袁宗第帶去重慶的都是他們手中的精兵強將,而譚弘估計自己投誠後,將來還是會被李國英派駐在萬縣一帶,為重慶抵擋來自東面的威脅。現在正是「趁人病、要人命」的好時機,殲滅這些潰兵,譚弘將來也能減輕不少壓力,而且還能為自己表功,這種又有面子又有裡子的事情譚弘當然更放在心上。

    今天上午的事情也證實了譚弘的判斷,北岸那裡還沒有見到明軍主力的影子,而南岸大營才半天就堵住了一百多個潰兵,這些明軍大多赤手空拳,而且毫無組織可言,一些人驚魂未定,竟然連譚弘換了旗幟都沒注意到就被抓住了。即使覺察了譚弘叛變,他們也沒能逃脫譚弘的羅網:江邊的大營裡有包括譚弘親衛在內的兩千人馬,各個崗哨都睜大了眼睛等著抓獲明軍士兵立功請賞。從大營到山上,譚弘也部署了封鎖線,無論是想闖關還是想從山間小路偷越的明軍士兵都被譚弘的手下捕殺。

    「我們就坐在這裡,等著賊人自投羅網。」儘管剛剛投降,但譚弘已經很自覺地以清廷官兵自詡,他深信還會有成百上千的明軍潰卒接踵而至,為他頭上的頂子增添光彩。

    ……

    「前面沿著江岸都是譚弘的聯營,營上打的不是紅旗而是綠旗。」

    「這賊子,他果然叛變了!」聽到斥候的報告後,周開荒狠狠地怒吼一聲。

    雖然處境危險,周開荒卻沒敢一股勁地趕路,他不斷派出斥候在前面探路,又在後方戒備。經過整頓後明軍又有了秩序,行軍、偵查的章法也得以恢復。走在前面的偵察隊發現江邊的譚弘營地後,一面觀察一面回報後方大隊。他們報告看見營前有許多屍體,顯然是剛剛被殺害的明軍落難士兵。明軍一千多人目前正潛伏在距離譚弘大營三里外的樹林裡。

    隨著更多的報告傳回,周開荒和趙天霸臉上的憂色都越來越重。眼尖的偵察兵看到營中有譚弘的旗號,十有**是他親自坐鎮南岸。而營地南方的山路上也發現了一些剛剛打造好的嘹望高台,似乎譚弘已經建立了一道封鎖線。

    「大營裡有多少人?」周開荒連續派去了幾隊偵察兵,反覆觀察有沒有漏洞可供明軍突圍,但偵察兵都報告並未發現明顯的弱點,隨著時間推移,周開荒忍不住升出了拚死一搏的念頭。

    但偵察兵的報告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潑下:「營中人影綽綽,至少有一、兩千人,戒備森嚴,弓箭木石都準備了,營地前還有一條新挖的壕溝,巡邏隊一刻不停地在營前巡察,所以我們也沒法摸到近前去看。」

    這一千二百多明軍中只有四百多人還有刀槍,剩下的都是臨時打造的棍棒,用這樣的武裝和兵力去進攻譚弘以逸待勞的優勢部隊,就是鄧名都知道和送死沒有什麼區別。

    「國公交代過要護得鄧先生周全。」周開荒看著趙天霸,他越想越覺得主力突圍希望渺茫。他身為大昌軍的軍官不願意拋下兄弟們獨自逃生,但是趙天霸是朝廷和晉王派來的使者,鄧名是對袁宗第很重要的宗室,他還是希望這兩人能夠脫險:「趙兄能從雲南一路把天使帶到奉節,那麼把鄧先生帶回去應該也不算難事吧?」

    趙天霸微微歎息,他確實能把永歷朝廷的五個太監使者從昆明帶來,但情況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語。第一,沿途並不是都在敵境進發,第二就是通過敵境的時候,對方也並不知道有這樣一行重要人物通過。而今天距離雖近但是敵軍密佈,而且敵人警惕性非常高。不過趙天霸雖然明知困難,仍要努力一試,最後還是衝著周開荒點頭道:「周兄放心,我一定護得鄧先生周全。」

    說完趙天霸就要拉著鄧名往山林裡鑽,但出乎意料的是一貫無條件服從的鄧名卻斷然拒絕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兩人如此重視自己的安全,但是鄧名同樣不願意拋下上千難友獨自逃生;雖然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但鄧名也覺得趙天霸偷越的可能性不大:「這山上有封鎖線,趙兄和我兩人勢單力孤,更不知道敵人的暗哨有多少,都藏在哪裡,怎麼能夠偷渡?再說,大家現在都在險境,多一個人就是多一份力,我雖然武藝不行,但也有一身氣力,我寧可留下和大家一起拚殺出一條生路,也不願意鑽樹林被敵人像狗一樣地捉住打死。」

    趙天霸在邊上看著鄧名沒吭聲,心說:「你說的難道我不知道麼?但是別說加上你我二人,就是再加上一兩千士兵,又如何衝得過這樣的銅牆鐵壁?」

    鄧名的話讓周開荒沉思了片刻,等他再次抬頭的時候仍是與趙天霸商量:「我帶著兄弟們猛攻譚弘大營,或許能讓譚弘藏在山上的暗哨分神。就算不能,營下有上千士兵,一時片刻他們也顧不得派兵去追捕你們區區兩個人,只要你們抓緊時間闖過去,就能安全返回奉節了。」

    鄧名吃驚地看著周開荒,他完全明白這個意思就是要用上千士兵吸引譚弘的注意力,為自己逃跑創造條件,不等趙天霸回答他就跳起來反對:「絕對不可以!要是眼下譚賊戒備森嚴,我們就再等兩天好了,他們總有鬆懈的時候。」

    這次輪到周開荒默默地看著他,心裡全是苦澀,思量道:「離譚賊的營地這麼近,這上千兄弟如何能夠長期隱蔽?而且為了隱蔽還不能點火取暖,只要過上一夜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不如趁著大家還有一搏之力的時候發起猛攻,說不定還能有幾個運氣好的逃過此劫。反正是凶多吉少,你是國公反覆交代,要我們要保護好了的人,為你多爭取點逃脫機會也是聊盡人事罷了。」

    想到此處周開荒一起身就要宣佈命令,讓士兵們準備闖關。

    「不好!出大事了。」這時一個負責後衛的斥候急匆匆地跑進來向周開荒報告道:「我們身後有一隊追兵趕來了,我們發現了他們的斥候,他們應該也看見我們了!」

    「什麼?」周開荒心裡這次是徹底冰涼了,現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難道連突襲闖關這樣一條死中求生的路都被堵死了麼?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4
正文 第八節 矛盾

    下令全軍戒備後,周開荒和其他軍官急忙往後衛方向跑去:「若是追兵不多,就先把追兵打垮,搶了他們的兵器。」

    「就是他們人多也要把他們先打垮。」趙天霸獨身一人,沒有部下需要帶,到了生死關頭自己這一身武藝也不能浪費,抽出腰刀就要跟著撲上去拚命。

    無論如何一千多人的行蹤都無法隱蔽,奇襲前面的譚弘已然不可能,那只有趁譚弘還沒有覺察的時候先收拾了身後的追兵,也算是拉些敵人墊背了——現在這些明軍心裡就是抱著殺了一個夠本、殺了一雙賺一個的念頭,突襲背後的追兵總比強攻譚弘的營寨機會多一點。

    「無論是誰,在殺一個韃子前都不許死!」眼看一切希望都已經落空,周開荒下了這個以命換命的令後,端著長槍就領頭衝了上去。雖然軍隊經過了一番組織,但是遠不如正常情況下那麼有紀律,如臂使指般地全軍回頭是絕對做不到的,周開荒等不及各隊跟上,就帶著身邊的人越過後衛線發起進攻,指望攻打追兵一個措手不及。

    周開荒剛越過後衛警戒線沒有兩步,就看見從面前擋住江流彎道視野的岩石後面呼啦啦衝出一群拿棍持棒的壯漢,身上的衣甲十分雜亂,大部分都穿著布衣,有一兩個人身上束著泥濘不堪的甲冑,或是肩上批著半扇護臂。周開荒先是楞了一下,飛快地環視了一圈面前的人,看到其中只有一個人還戴著個頭盔,不過是騎兵的頭盔,而且這傢伙身著粗布軍服,雙手分別持著一大一小兩根木棒。

    兩群人總計近百,無聲地對峙著,片刻後又有兩三個漢子從岩石後竄出,其中一個還舉著一根繫著幾縷紅布條的竹竿。這時對面中央為首者,也看到了周開荒這邊竹竿上的半條紅腰帶——這條紅布是從一個士兵那裡借來的,半條用來做軍旗,另外半條還留在該士兵的腰上。雙方同時長吁一口氣,緩緩垂下手中的兵器。

    「原來是你!」鄧名此時剛剛擠到前排,他立刻認出了對面為首者正是在碼頭上見過的那個譚文部的年輕軍官。

    對方凝視了鄧名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把手中的長劍插入腳邊的泥中,向著鄧名一抱拳:「原來是先生……鄧先生?」

    見鄧名點頭,那個明軍軍官又緩緩掃視著這邊的人群,終於把周開荒和趙天霸也認出來了:「你們怎麼也在這裡?你們不是夾著尾巴逃回家了嗎?」

    「老子平生就不知道什麼叫做『逃』!船坐的不舒服,就想上岸走走!」周開荒昂首挺胸,把腰刀緩緩插回鞘中,一臉的不屑:「倒是你們譚家兵,老子記得放過江的足有好幾千吧,現在就逃得只剩這幾個了?」接著就回首讓一個部下去主力那邊通報情況。

    對面的軍官本來也在回頭和身後的一個士兵小聲交代什麼,聞言頓時轉頭過來,滿面怒容地斥道:「你家爺爺會逃麼?鄧先生救過江的一千三百個兄弟,一個不落都在我身後呢!」

    鄧名打量對方,那個不知姓名的軍官左腳上穿著一隻軍靴,右腳上卻是一隻草鞋,顯然是倉促做成的,好像是用樹皮之類的東西拼湊了個鞋底,又用綠色植物編了根繩子綁在腳面和腳踝上。

    周開荒雖然能夠帶領上千人行軍,但是作戰就是另外一回事,剛才他計劃全軍突襲打垮後面的敵軍,結果跟上來的也就是幾十個人。雙方對峙了這麼久,一直到周開荒派人去解除警報的時候,後面還有大批的人根本就還沒通知動員起來。對面的譚文余部一點不比鄧名這夥人強,那個軍官和周開荒一樣成功地把潰兵重新組織起來,並且有模有樣地派出了斥候,剛才一得知前面有鬼鬼祟祟不明身份的士兵時他就決心突襲,打前方一個措手不及,但跟上來的也只有身邊的幾十口人。

    幸好兩軍都是這個模樣,不但沒有發生流血衝突,更幸運的也沒鬧出多大動靜,甚至沒有驚動譚弘的軍隊。

    「新津侯是不是叛變了?」解除戒備後,那個軍官張口就問。

    「譚弘那賊!不得好死。」周開荒把所見所聞簡要介紹了一遍。

    期間對面的軍官一直凝神仔細聽著。譚弘的叛變並沒有太出乎他的意料,作為萬縣的駐軍,他們早就知道譚詣和譚弘關係非同一般,而且一向是統一行動。

    沉思了一會兒後,那個軍官突然想起了禮節,向周開荒一抱拳:「涪侯麾下,左營千總李星漢。」

    李星漢的名字來源於曹操的詩《觀滄海》,給他起名字的長輩根據「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給李星漢起這個名字。李星漢六歲時清兵入關,他長大成人後成了譚文抗清軍的一員,覺得自己的名字很好,還有個「興漢」的口采。

    周開荒也抱拳回禮:「靖國公帳下,親兵千總周開荒。」

    見對方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趙天霸想了想,也就直言相告:「錦衣衛千戶,趙天霸。」

    「錦衣衛?」李星漢的眉毛皺起來,仔細地上下打量趙天霸。永歷天子逃入雲南後隨行的衛士很少,孫可望主政時為了確保永歷這個傀儡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就選了一批西營的官兵充當錦衣衛這個重要的職務。後來晉王李定國打回昆明,轟走了孫可望,雖然御前禁衛由永歷自選,但錦衣衛的人還是都出身西營。李星漢想到這裡便問道:「你是晉藩的人嗎?」

    「晉王也是為朝廷效力,晉藩的人也都為朝廷效力。」趙天霸不鹹不淡地答道。

    「你們這些西賊不是應該在雲南嗎?雲南不是在激戰嗎?怎麼逃到我們四川來了?」剛才聽周開荒介紹了譚弘的情況,李星漢明白形勢險惡,就動了同舟共濟的念頭。不過一聽說趙天霸是西營出身頓時他又激動起來了,如果說四川明軍嫡系和闖軍只是互相看不順眼的話,那和西營則是不共戴天。

    這幾年抗清的各方軍隊都站在永歷的旗號下,但西營在雲南控制永歷朝廷,西營無論孫可望還是李定國都沒有給過舊日的明廷川軍一顆糧食或是一個銅板的軍餉,也不曾稱讚過一句好話;同樣舊川軍也從不配合西營行動,西營的劉文秀無論是反攻漢中還是經營建昌,舊川軍都絕不助一指之力。文安之有辦法讓川軍和闖營余部配合行動,但就是永歷朝廷也做不到讓川軍和西營並肩作戰。

    李星漢說著就朝著趙天霸躍過來,一伸手臂就揪住後者的衣領:「你這個懦夫叛賊,為何不在雲南保護天子?」

    趙天霸雙手上抬,捉住對方手腕同時用力,想將對方的手掰開。但李星漢的手勁比趙天霸想像的要大,他一掙竟然沒有得手。趙天霸怒氣上湧,施展開搏擊之術就要給對方一個教訓,此時李星漢也察覺到對方的拳腳功夫似乎了得,就鬆開趙天霸的衣領開始對打。

    一轉眼的工夫,鄧名就目瞪口呆地看到兩個明軍軍官你來我往打作一團,等被周開荒拉開的時候,李星漢眼眶烏黑,趙天霸臉上也是多處青紫。

    舔了舔嘴角的血跡,看見鄧名走到身旁似乎想說什麼,趙天霸沒好氣地搶先說道:「先生放心,值此關頭,我不會和這個沒腦子的蠢貨一般見識。」

    此時李星漢也正在擦拭流血的傷口,見趙天霸這個西賊對鄧名這般客氣,他不由得仔細地看了看鄧名。本來他覺得這個人多半是袁宗第的師爺之流,但是趙天霸的舉動讓他有些狐疑,不禁擔憂這也是西營的人。因為不打算承闖營的情,所以李星漢把救命之恩計在鄧名一個人頭上,但是如果對方是西營的人,那他李星漢豈不是要承一個西賊的情了嗎?

    「你們晉藩的人為什麼要到雲南來?」李星漢又想起剛才那個問題。川軍上下從來都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西營的用心,再看看周開荒這個闖賊餘孽,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從李星漢心中升起,他顫聲問道:「難道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叛賊,要拋棄天子、又一次地背叛朝廷了嗎?」

    這一次把周開荒他們也罵進去了,袁宗第部的人聞言都是大怒:「你們狗官兵才是喪盡天良,重慶城下到底是哪路野狗背叛了朝廷?」

    話一出口李星漢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他是被怒氣沖昏了頭腦才脫口而出,但被叛賊當面罵做野狗還是不成的,譚部的士兵立刻反唇相譏。

    「你們這群孬種!大概是沒見過英雄好漢!」周開荒身後的人見佔不到便宜,就把手中的木棍又舉起來了。

    「倒要看看誰是英雄好漢,誰是狗熊孬種!」李星漢身旁的人也毫不示弱,揚起了手中的大棒。

    眼前的這一切讓鄧名覺得不可思議——還在敵人的眼皮底下,自己人就要開始火並了!

    作為幾百年後的人,以前每當讀到這段歷史的時候,鄧名自然而然地把明軍嫡系、闖營和西營看作是一個陣營,因為他們同樣在明朝旗幟下戰鬥、而且都是漢人。但在周開荒、趙天霸和李星漢心中則完全不是這樣,他們的父兄互相殺戮了十幾年,彼此手上都滿是對方的血債,小時候就從長輩口中聽到過對方許多殘忍獸行,他們之間的仇恨不但深重而且不斷地累加,比起和清軍的血海深仇恐怕也差不了太多。在這個時代,除了鄧名一個孤零零的人外,沒有任何一個闖營余部、西營余部或是明軍嫡系會認為對方是「自己人」。

    鄧名總覺得周開荒的性子急燥,而趙天霸心細,考慮事情更周到,有時周開荒衝動後者還會勸阻他,可現在趙天霸一聲不吭地去拔腰刀,對面的李星漢也二話不說地拔劍在手,眼看一場火並就近在眼前。

    「你們要砍要殺也不挑時候嗎?」跳出來的居然是周開荒,他先是阻止了自己躍躍欲試的部下,然後挺身走到李星漢一夥兒人的面前。周開荒手臂抬起,猛地向身後指去,雖然沒有回頭但準確地指在了鄧名身上:「要是他被譚賊害了,你們可是萬死難辭!」

    鄧名愣愣地看著那指向自己的手臂,想到可能是周開荒指錯人了。周開荒飛快地回頭瞥了一眼,確定自己指著鄧名,就扭頭回去咳嗽了一聲加強語氣:「你們知道他的身份嗎?」

    「我的身份?」鄧名心說:「十幾天前是個美院學生,現在自稱是個失憶的讀書人。」

    周開荒把周圍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引到鄧名身上,包括袁宗第部的人也都認真地打量著鄧名的面孔,後面的人還踮著腳、伸長了脖子拚命向前湊,唯恐看不清,就好像鄧名的身份來歷都寫在臉上,只要多看幾眼就能看明白似的。

    看到周圍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鄧名,周開荒露出了一絲得意,他往旁邊略微閃開,再稍等片刻讓眾人的等待更急切後,他重重地說道:「這位是宗室!是殿下!」

    「嘩!」

    包括袁宗第這邊的人也都一起驚呼起來,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幾個軍官立刻表示其實自己早就看出鄧名不尋常,袁宗第國公身份何等尊貴,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派自己的親衛隊長去保護一個新來的「師爺」!軍官們表示,只是由於戰事緊急,所以這個念頭一直潛伏在心底而沒有公開出來。

    有了這些聰明的諸葛亮的幫助,很快袁宗第部的人都深信鄧名是宗室。至於到底是哪位宗室子弟,諸葛亮們倒是很謹慎地沒有做出說明,一個個只等待周開荒宣佈。

    不過周開荒沒有宣佈,他希望鄧名在這個關鍵時刻自己講出來,說服眾人穩定軍心。

    與此同時李星漢也隱約想起第一次見到鄧名的時候就感到此人有些特殊,鄧名不斷地請求水營千總把舊川軍渡過南岸,完全不像闖營、西營所為。當時在江邊只顧渡江,他們匆匆忙忙也沒有多打聽。

    現在有了周開荒的提示後,李星漢漸漸明瞭鄧名哪些地方有別於其他人,也許就是宗室子弟的氣質吧。

    鄧名的臉上、手上沒有疤痕,更沒有傷殘,大概是身份尊貴,沒有上過戰場吧;鄧名身材挺拔,面色白晰,額頭光滑沒有皺紋,顯然沒有從事過辛苦勞動,也沒有沉重的生活壓力;;怪不得周開荒對鄧名那麼尊敬,而且趙天霸在鄧名身邊隨行也就解釋得通了——一個很重要的宗室子弟,值得派錦衣衛在身側保護。

    「卑職拜見殿下。」既然不是西賊又不是闖賊,李星漢立刻想起了鄧名的救命之恩。為大明血戰疆場,又被宗室所救,宗室心裡畢竟對明廷的川軍更親近一些吧!至此今天的事情全都能解釋通了。李星漢立刻單膝跪倒在泥濘中:「恕卑職甲冑在身,不能全禮。卑職敢問殿下是?」

    見李星漢跪倒,他身後的譚文部官兵也呼啦啦一起大禮參拜,齊聲頌道:「殿下。」

    此時鄧名也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在心中猜測著周開荒的用意,覺得自己需要對這個一直表現得有些急躁的人另眼相看:「想不到周開荒還有如此急智,嗯,現在確實不能自相殘殺,這個李星漢自稱身後還有一千多人,加上我們的人就有兩千多,齊心協力說不定就能闖過譚弘的阻攔;這群人對闖營和西營的人成見已深,顯然只有抬出宗室才能壓住他們。這短短的幾秒時間裡,周兄居然想得如此透徹,而且立刻就付諸行動,真是人傑啊。」

    自以為想明白周開荒的用意和計劃後,鄧名又開始慶幸自己剛才也被周開荒的言論驚得呆住了,而不是立刻跳起來斷然否認,不然現在就不可收拾了:「周開荒為何不乾脆說出我是哪個藩王家的人呢?我對大明宗室完全沒有瞭解,若是亂說一個,也許年紀說得不對,或是有人見過,或是三言兩語露出馬腳,那不立刻就讓人家看出來是冒名頂替嗎?」

    鄧名慌忙跨上幾步去扶李星漢,他可不能看著別人給自己下跪。

    李星漢及其部下還在等著答案,鄧名也不能讓他們一直等下去,就只好含糊其辭:「我實在有難言之隱,請大家不要著急,等回到奉節自然會和大家說清楚。」

    見鄧名終究還是不肯吐露身份,周開荒和趙天霸對視一眼,都有些遺憾。這麼多天鄧名始終不鬆口顯然有很深的顧慮,他們若是強行挑明恐怕會遭到否認。

    趙天霸和周開荒的小動作沒能逃過李星漢的法眼,他對自己說道:「這兩個傢伙大概知道殿下的身份。」

    那些袁宗第部的諸葛亮們,有的在心裡猜韓王家、有的猜安東王家,更人猜是永歷皇子,就等著周開荒宣佈或是鄧名自己承認。見鄧名和周開荒都嚴守秘密,這些諸葛亮就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拒絕回答周圍人好奇的疑問:「說出來不好,殿下要是不想說,直接說了豈不是有違殿下的本意。」——萬一說錯了豈不是有損自己諸葛亮的形象?

    這些人的表情也落在李星漢眼中,他想:「這位宗室的真實身份恐怕只有周開荒和這個西賊清楚,其他大多數人好像還不知道。」

    譚文部官兵見鄧名含糊其辭立刻就有人喧嘩起來,顯然他們對周開荒的話疑心大起,周開荒看見又要起風波,不禁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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