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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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51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33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十九節 一騎


  城牆上站在前排的清軍,看到對面那個明軍軍官突然抽出雪亮的刀子,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半步,急忙加倍凶狠地大聲吆喝,這既是一種威脅警告,提醒對方己方可不是好惹的,同時也是給自己壯膽。

  這個明軍軍官是不久前在鄖陽向劉體純投降的,看見豁口附近的明軍佔據有利的地勢,已經把武昌兵趕出了城下的道路,覺得形勢對己方有利,也想立下些戰功。軍官把手中的鋼刀舞成一團刀花,一邊舞刀一邊警惕地向前緩緩挪動。

  軍官身後的幾個士兵從鄖陽開始就是他的手下了,見到長官威風凜凜,他們膽氣也是一壯,跟在長官的背後用力地抖動槍桿,發出「嘿」、「嘿」的威脅聲。

  眼前刀光滾滾,還有好幾根長槍像毒蛇的信子般閃動著逼近,清軍士兵心中膽怯,聲音忽然低了八度,不由自主地紛紛向後退讓。

  「不許退!」後面壓陣的一個清軍軍官見狀頓時心急如焚,一旦氣勢被明軍壓過去,那就很容易節節敗退。雖然這個清軍軍官和手下都是從外縣調來的,鍾祥城既不是他們的故鄉也沒有什麼想保衛的東西,但如果就這樣敗回城樓,說不定會被漢陽總兵殺頭。

  清軍軍官一揮手中的寶劍,大步迎上前去。

  看到首領如此勇猛,清軍士兵們士氣大振,聲音頓時又高亢起來,不再繼續後退而是朝對面比劃著長槍。他們每朝著空中刺出一槍,口中就發出「哈」的一聲大吼。

  兩軍就這樣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互相突刺,兩位軍官就像是先秦時代的士大夫一樣,在軍陣之間單打獨鬥。

  兩個軍官橫眉立目,咬牙切齒,面色猙獰,用盡全力地把刀劍在空中劈砍。兩人廝殺良久未分勝負,各自背後的吶喊助威聲卻一浪高過一浪。兩人都是越戰越勇,他們雖然均有點疲憊,但都很清楚這個時候決不能先退一步,否則一下子就會被對方的氣勢壓過。

  ……

  漢陽總兵已經看出對缺口的進攻並不順利,得知對方有精銳的弓箭手壓陣後,總兵沒有繼續遲疑,命令道:「親兵營前進。」

  給知府和縣令派去的使者已經走了好一會了。總兵估計,當清軍開始向城南收縮後,用不了多久全城的明軍就會包圍上來,不攻下這個缺口大軍就沒有出城的通道。目前城外的明軍還不多,不過一旦他們明白清軍從缺口突圍的意圖,肯定也會迅速圍攏上來。現在缺口那裡看上去也就上百個戰兵,若是現在都拿不下,那一會兒明軍的增援到了還怎麼打?

  武昌兵雖然不像吳三桂、趙良棟的軍隊那麼精銳,但好歹也算是省級的軍隊,可他們居然沒能瞬間衝下明軍散兵游勇防守的缺口,總兵心裡對此是很不滿的。尤其是這段時間裡那個周培公還在旁邊喋喋不休。

  「大帥,王師這是要放棄鍾祥嗎?此舉不妥啊!」

  「大帥,怎麼這個缺口這麼難打啊?是賊人部署了精兵強將嗎?」

  「如果不是總督大人讓我關照你,就把你扔在衙門裡和縣令一起堅守!」總兵本來就因為諸事不順而心裡著急,不過表面上他並不會對一個年輕的舉人失禮,尤其這個姓周的讀書人是大清科舉的秀才,是大清的舉人,將來可能還會是大清的進士,更不用說還有胡全才的看重。

  「沒有什麼精兵強將,只是一些烏合之眾罷了。」遠處缺口處的戰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城牆上的戰鬥總兵還是看到了。從外縣調來的披甲兵對戰剛剛投降明軍的前綠營兵,這種三流軍隊之間的戰鬥可以打上一天也分不出個勝負。雖然不清楚明軍統帥為何讓這種三流部隊防守重要的豁口,不過總兵很清楚這是送給他一個脫險的機會,他已經下令去召回城牆上的清兵,騰出進攻通道給他的親兵營。

  總兵打算雙管齊下,讓親兵營從城牆上和城牆下兩條路同時發起進攻,而且城牆上這路首先發動。因為在城牆上能極大地提升士兵的膽氣,即使是三流部隊,有時在城牆上作戰也能勇氣大增,給精銳的敵人以沉重的打擊。豁口附近據守城牆的敵軍有心理優勢,總兵懷疑就是這種情緒帶給缺口處的明軍額外的戰鬥力,讓他們暫時擋住了武昌兵的進攻。但是一旦清軍從城牆上進攻就不同了,雖然城牆很窄展不開兵力,但是對方也沒有用來壯膽的地理優勢,精銳和魚腩部隊就會高下立判。

  城樓上開始鳴金,看著城牆上的清軍迅速地退了回來,總兵急不可待地命令一隊百人刀盾兵登城準備進攻。親兵營這一百兵由一個千總和兩個把總帶隊,三個軍官來到城樓前向總兵領命。

  「給你們一柱香的時間,打垮賊人,拿下缺口。」當著周圍眾人的面,總兵大聲吩咐這三個手下。聽到總兵的命令後,三個人一起把胸脯拍得震天響,然後雄赳赳、氣昂昂地帶兵向前。

  之所以派這麼多刀盾兵上前,是為了在拿下缺口後佈防兩側城牆,確保明軍不能奪回這個通道。不然以對面明軍的表現,總兵覺得三、五十個親兵營的刀盾兵就能殺得他們抱頭鼠竄了。等到拿下城牆,也就不需要從正面強攻缺口了,不給明軍據險殺傷親兵營士兵的機會。

  當城牆上的清兵全數退出來之後,千總立刻一揮長刀,率先衝進兩面牆垛之間的通道。眾多親兵營刀盾兵此時都已經取下背上的盾牌,分成兩隊,小跑著跟在千總的背後踏上城牆。所有的清兵都一言不發,一手持刀、一手拿著盾牌,用差不多的姿勢向前跑去。

  在這些清兵的右側,還有第三隊清兵,這隊刀盾兵並沒有一起往城牆上的通道裡擠,帶頭的把總在城樓和城牆的連接位置輕輕一躍,縱身跳上了城牆內側的牆垛,然後就在牆垛上跳躍著前進,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千總,和長官齊頭並進。他身後的清兵也一個接一個地學著他的樣子,躍上了牆垛,緊緊跟在把總身後。

  剛才看到對峙的清軍退去後,明軍這邊立刻發出了勝利的歡呼聲。但才高興了沒有多久,就看到刀盾兵從通道和牆垛上一齊攻來,快速地向明軍靠近。這些清兵並沒有在遠處威脅性地吆喝,而明軍的陣陣吼聲也沒能減緩他們逼近的步伐,轉眼間清兵就來到雙方僵持不下的位置上。

  「殺!」

  隨著千總將高高舉過頭頂的長刀向下一按,跟在他身後的眾多親兵營士兵一起齊聲大喝,好似雷霆般巨響。

  前排清兵用盾牌擋開刺過來的長槍,揮刀就向面前的明軍砍去;他們身後的同伴也不等待,當頭排的清兵減緩腳步開始廝殺時,第二排的清兵就利用前排的空隙閃身竄到前面,揮刀斬向後面的明軍。在這幾個清兵揮刀時,從更後面跟進的清兵一上來就蹲下身,向明軍的小腿上砍去。

  在通道的旁邊,領頭的把總瞅到一個空隙,大喝一聲就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刀光,猛地躍入明軍後排人叢之中。他身後的清兵繼續向前跑,也向對面的空隙中躍去,頓時城牆上的明軍就是一片大亂。

  明軍士兵不斷地被砍倒、砍翻,卻幾乎無法阻止清軍的繼續前進。有的明軍被四面湧來的刀光逼得走投無路,也只好跳上城垛避險,接著刀光尾追而至,硬是把幾個明軍逼得從城牆上跳了下去。

  明軍後面的隊形比較鬆散,看見清兵來勢洶洶,遠處的明軍士兵頓時騷動起來。有一些輔兵正在從城牆下提石頭,也面露驚惶之色,停下手裡的工作,開始環顧四周。

  「大帥的親兵果然勇猛無敵。」看到清兵進展順利,周培公又驚又喜。今天開戰以來形勢好像一直在急劇惡化,漢陽總兵始終對他的問題帶搭不理的,讓周培公內心更是擔憂。但現在總算看到明顯的好兆頭了,照這個進攻速度,奪回城牆的缺口根本用不了一柱香的時間。

  「呵呵,周先生謬讚了。」雖然是意料之中,但看到手下的進展十分順利,漢陽總兵心裡也是歡喜。

  平西王的親衛他沒有機會見到,但名將趙良棟來洪承疇手下效力時,漢陽總兵曾有幸一見對方的親兵營,那一副聲勢、軍容,真讓他羨慕不已。為此漢陽總兵曾經非常謙虛、恭敬地向趙良棟詢問練兵之道。

  大概是看漢陽總兵態度很好、禮物也不輕,趙良棟就與他分享過不少練兵心得。不過總兵知道,自己的親兵營雖然採用了趙良棟的一些練兵秘法,但肯定還是遠遠不能和對方相比的。趙良棟親兵營中的士兵都是從陝西一路殺出來的,軍官人人身經百戰,士兵中上過三次戰場的人都不能算老兵。

  而漢陽總兵這一營親兵,只有十幾個軍官上過兩、三次戰場,士兵上陣一次就能稱得上老兵,其餘的頂多是鎮壓過抗稅的百姓,或是在屠城時殺過人。總兵自己私下揣測,就是遇上夔東明將的親衛精銳,自己的親兵營恐怕都遠處下風,不過收拾這些三流明軍那是綽綽有餘了。

  「敵人本來就是烏合之眾。」今天總兵屢屢出現失誤,在這個不懂軍事的舉人面前出了不少丑,現在好不容易露了一手,他急於挽回面子,而且也要給城樓上的友軍打氣,他指著缺口方向大言不慚地說道:「若是遇上李定國,本將還要認真對待。可是對付劉體純、郝搖旗之流,本將的兒郎以一敵十不成問題。」

  遠遠望到部分清軍跳上城垛往前跑來,趙天霸覺得那邊的明軍多半抵擋不住,他就把鐵弓斜靠在牆邊,向不遠處的一桿長槍跨了兩步。但看看兩面牆垛,感到通道太狹窄了,趙天霸停下腳步又去摸腰間的劍柄。

  「行了,行了,什麼功勞你都要搶麼?」背後伸過來一隻手按住了趙天霸的肩膀,同時傳來周開荒埋怨的聲音。

  拉住趙天霸後,周開荒並沒有向前而是向豁口處跑去,下了城牆後他就去牽自己繫在下面的坐騎,同時高聲呼喚不遠處的武保平:「武三,快來幫忙!」

  周開荒在前頭使勁地拉,武保平在後面使出吃奶力氣地推,總算把周開荒的坐騎牽上了城牆。輔兵們急忙讓出道路,緊接著又看到武保平從城牆下扔了一根大旗上來,周開荒穩穩地接在手中。

  一把扯下桿上的旗幟,周開荒就抱著那又長又粗的旗桿飛身上馬。

  「都閃開!」周開荒大吼一聲。

  周開荒催動坐騎,在狹窄的城牆上不斷加速。正在掉頭逃跑的明軍見到迎面過來一個騎士,紛紛向兩邊讓開,有的人攀上了身邊的牆垛,也有的人把後背緊緊貼在牆壁上,感到戰馬帶著風聲從自己的鼻尖前撲過去。

  從幾十個明軍身旁跑過後,周開荒又狠狠一踢馬腹,在城牆上如同在平地上一般地疾馳,衝向清兵隊伍中。與此同時,周開荒把旗桿掄成一個大圓,把城垛上的清軍砸向牆外,那些清兵無處避讓,被周開荒的旗桿一掄就下去了一排。

  通道上的清軍紛紛本能地閃避撞過來的高大馬匹,周開荒索性勒定了戰馬,操縱著它原地轉圈,在清軍刀盾手中亂踏亂踩,轉眼間就有好幾個人被馬踩到,頓時慘叫聲大作。

  周開荒一邊舞動旗桿,一邊騎著馬前前後後來回挪動,周圍的清兵非死即傷,無一倖免。

  領頭的清兵千總在鬚髮之間躲開踏過來的馬腿,已經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騰挪閃轉,尋找機會要攻擊馬腿、馬腹,但周開荒的武器虎虎生風,竟找不到一點破綻。俯身一撲,清兵千總躲開筋斷骨折的危險後,奮力一躍跳上了安全的高處牆垛,準備再一次發動攻擊。但他將將上去,剛想轉身查看那個明軍騎士的動作,周開荒的旗桿突然掄過來,正打在清軍千總的腰眼上,他慘叫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從城牆上飛出,落向牆外的地面。

  這時兩個清軍把總一左一右,向周開荒逼來。其中一個把總在周開荒掄旗桿的時候低頭一閃,聽到背後的千總被打得飛了出去,他趁機竄到周開荒的馬邊,揮刀斬去。這時旗桿已經伸出,來不及收回,周開荒低頭衝著近在咫尺的敵人臉上猛地噴出一聲大吼,震得清軍把總一愣,周開荒瞬間飛出一腳,重重地踢在這個清軍軍官的前胸,把他踹得向後騰空而起,撞在後面的牆垛上,身體翻了過去,跟在他的長官後面摔出了城牆。

  從右邊上來的清軍把總已經看到周開荒的勇猛,雖然清軍人多卻始終無一人能夠上前,他便躍上了外側的牆垛,仗著提高了地勢,舉刀便砍。周開荒又是一聲大喝,右腿狠狠地踢了一下戰馬,同時把馬頭向右一拉,戰馬就人立而起,一雙前腿探出,把這個清軍把總從牆頭踹了出去。

  坐騎立起時,周開荒用來踢人的左腿還沒有收回到馬鐙中,他用旗桿在地上一支,穩穩地坐在馬背上,沒有滑落。

  周開荒撥轉馬頭,向著來路跑回去。

  剛才看到周開荒大顯神威,把十幾個清兵踩翻或是打下城牆後,城牆上正在撤退的明軍戰兵也都收住腳步,一邊觀戰一邊連連高喊著叫好。突然看到周開荒居然跑回來了,頓時把明軍士兵都愣住了,接下去的喝彩聲也硬生生地打斷。

  「這樣的軍神也會逃跑麼?」

  就在眾明軍驚疑不定的時候,周開荒掉轉馬頭,重新飛快地加速衝向前方的清軍,把四、五個敵兵踩得倒地不起的同時,又將三個敵兵掄下城牆。

  周開荒第二次並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在敵陣中久留,而是在衝力耗盡後毫不猶豫地掉頭離開。牆垛上觀戰的明軍都已經知道軍神絕不是在逃跑。

  果然,周開荒第三次面向清軍,加速、衝鋒……七進七出。

  登上城牆的一百名刀盾兵,竟然被明軍的一個騎士殺傷了四、五十人,剩下的都從城牆上逃回了城樓旁。

  城樓周圍的清軍人人如臨大敵,刀劍出鞘對著城牆的通道,那上面只有一個明軍騎兵而已,他橫著手中的旗桿,山嶽一般地屹然不動,讓那道城牆看上去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塹。整個城樓的清兵都失去了進攻的膽量,反倒全神貫注地提防著他逕取城樓。

  剛剛聽總兵吹噓他的親兵營以一敵十的時候,周培公還滿心歡喜,以為轉眼就能拿下城牆的缺口,沒想到卻被這麼一個明軍堵住了去路。周培公的腦子裡不禁冒出了一個詞——以一敵百。

  「唉,唉,還不僅是以一敵百,」周培公哀歎道:「派出去的一百刀盾兵已經被殺得落花流水了,看上去對方好像還有餘力呢!」

  「一騎當千!」周培公儘管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只有這個詞才能形容眼前威風凜凜的敵騎。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34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節 困獸

  「要是我也有個錦衣衛千戶的身份就好了。」周開荒在心中暗自歎息道,鄖陽一戰,趙天霸陣斬守將的經過被明軍將士津津樂道,周開荒對此非常羨慕:固然對方是西營年輕一代裡的佼佼者,可自己也是闖營新秀中出類拔萃的啊。

  現在好不容易周開荒也有了可以相提並論的事跡,卻感到自己很難喊出能夠和趙天霸類似的豪言:錦衣衛千戶那是多響亮的名頭!而周開荒之前只是袁宗第手下的一個千總,天下千總這麼多,喊出來也沒有特別光彩之處。而若是什麼都不提只報出名號的話,周開荒覺得大家會認為自己是個無名之輩。

  幸好,周開荒也有趙天霸羨慕的東西。

  「我就是大鬧昆明的周開荒!」隨著鄧名的公開信,周開荒在清廷那邊也算榜上有名的通緝犯了。看到清兵已經都逃回了城樓,周開荒雙臂高舉起手中的旗桿,衝著城樓上大喊道:「誰敢與我一戰?」

  「啊!」

  聽到對面敵騎兵自稱是大鬧昆明的周開荒後,周培公周圍有好幾個人都發出了驚呼,都是漢陽總兵的師爺、幕客之流。昆明大火的消息早就傳到湖北,雖然不是人人都記得周開荒這個名字,但是對方既然提到昆明,那定然是火燒昆明中的一個。

  「既然這人是周開荒,」周培公倒是記得這個本家的名字,昆明大火一事在湖廣士人中也引起很大震動,無數人都在私下猜測鄧名的身份,他對總兵叫道:「那城牆缺口那面旗下的,是不是就是鄧名?!」

  漢陽總兵沒有時間和周培公探討誰是防守缺口明軍的主將,見手下都已經撤回來,他冷著臉舉起手,身後的大批弓箭手立刻開始彎弓搭箭。

  周開荒並沒有給對方狙擊自己的機會,他以前就參加過多次戰鬥,最近幾個月來更是身經百戰,剛才他來回高速移動,停下來的時候也總是和敵兵糾纏在一起。喊完這嗓子後周開荒撥馬就走,根本不多做停留,也不管會不會有人回答自己的挑戰,不過臨走時周開荒還是放聲大笑,丟下一句話:「無膽鼠輩!」

  看著那個敵騎飛快地遠離而去,高高舉起手臂的漢陽總兵又把它緩緩放下,城樓附近的清軍弓箭手也都無奈地重新把弓收起。

  「大鬧昆明的,是那個鄧名吧。」漢陽總兵這才有時間對周圍的幕僚們說道,他環顧著身邊的人:「鄧名的檄文中有剛才這個賊人的名字麼?」

  「有!」看到總兵的師爺搖頭不知,周培公急忙跳出來炫耀自己的記憶力:「確有此人。」

  城牆的缺口邊就有一面飄揚的明軍紅旗,站在城樓上可以看到那裡有一個人在紅旗下扶著旗桿,周開荒指著那個旗桿旁模糊的人影,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大帥,火燒昆明的賊首多半就在這裡,現在他身邊沒有多少黨羽,大帥可不要讓他跑了,拿下此人為平西王雪恥。」

  「本將自當為朝廷分憂。」漢陽總兵口不應心地說道,他覺得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拿人,而是要設法不被人家給拿了。

  從城牆上被趕回來的這些親兵營的士兵還都驚魂未定,看到周開荒離去後一個個如釋重負。看到這些士兵臉上的驚慌和畏懼後,總兵知道一時三刻內這些手下是別想發揮作用了。此時總兵也已經斷了從城牆上奪下缺口的念頭,那個明軍如此勇悍,城牆上又發揮不出人數優勢,他並沒有繼續派手下送死的打算。

  剛才想從城牆攻過去的目的是為了減少傷亡,現在看起來從城牆上進攻的損失可能要比正面進攻還要大,因此總兵立刻放棄了繼續進攻城牆找回場子的念頭——不但找不回場子,而且還可能丟更大的醜。

  「剛才被那個敵騎佔了便宜,是因為沒有派出長槍兵。」此時周培公已經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大腦可以迅速地進行思考,想到對面很有可能是讓吳三桂吃了大虧的鄧名後,周培公就盼著漢陽總兵能夠拿下此人。清廷給鄧名定下四個前程、五千兩賞銀的懸賞。作為湖廣總督指定的首席軍務贊畫,周培公覺得前程雖然肯定是總兵的,但大筆的賞銀自己可以分到不少,他立刻盡忠職守地開始贊畫軍務,向總兵提出了一個陰險的建議:「這次大帥讓長槍兵上,一定能把他刺殺於馬下。」

  「周先生所言極是。」漢陽總兵瞥了胡全才派給自己的首席軍師一眼,城牆上不適合長槍兵發揮,所以他才會派出刀盾兵,沒想到對方把一匹馬運上了城牆,而且還有這麼一個騎術過人、武藝高強的戰士。但儘管如此,還是不能派大批的長槍兵去進攻城牆,因為除非對方和自己的這個首席軍師一樣傻,否則絕不會騎馬衝著長槍衝過來,而是會下馬拿著刀劍過來砍人。

  不過漢陽總兵沒有反駁周培公的意思,他估計自己就算說了,多半對方還接著提出類似「可以長槍兵在前,刀盾兵在後掩護」之類的建議;那麼自己就只好繼續解釋:對方可以先砍光了前排的長槍兵,然後再去騎馬撞後面的;而且總兵懷疑,就算解釋得這麼清楚了,對方可能還會繼續抬摃,提出更多的建議,比如:「兩排長槍,兩派刀盾,再兩排長槍,再兩排刀盾」這樣的新戰術。

  總之這會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解釋工作,對周培公積極贊畫軍務表達完謝意後,漢陽總兵就飛快地下令,讓城下的親兵營正面進攻缺口。

  這時已經有傳令兵跑回來,說缺口附近的明軍弓箭厲害,既然知道大鬧昆明的那個傢伙就在這裡,漢陽總兵並不驚奇只是微微點頭,表示他知道。

  「快讓長槍兵發起進攻吧。」見總兵遲遲沒有把城下的長槍兵調上城樓,周培公心急如焚地喊道。

  「嗯,讓前面的士兵批雙甲,用盾牌護住腿腳。」總兵追加命令道,雙重甲加上盾牌,想來足以抵擋弓箭了,即便是威力巨大的鐵骨箭也不會造成很大威脅。

  「萬萬不可!」雖然總兵並沒有對自己言聽計從,但隨著提出越來越多的建議,周培公的熱情也被激發出來,而且清兵屢次受到挫折也大大影響了漢陽總兵在周培公心目中的形象,現在他對清軍主帥已經遠沒有戰前那麼敬重了:「兵貴神速,缺口那裡的賊人不多,當輕裝上陣,猛衝猛殺把賊人一舉打垮。」

  這次漢陽總兵乾脆裝沒聽見,輕裝的話估計都能被石頭砸傷不少,對方人少所以速度不是很重要,關鍵是要能抵近展開肉搏戰。

  為了減少傷亡而且盡快發起有力的攻勢,漢陽總兵還下令繞路,讓親兵營先從西南城區摸過去,然後在民房後集合,再直接對缺口發起衝擊。

  總兵身後的周培公聽得又是跌足歎息:「兵貴神速啊,大帥,這太浪費時間了,大帥,您看過兵書嗎?」

  「沒看過!」漢陽總兵頭也不回,沒好氣地答道,他現在有了一種把周軍師從城樓上扔下去的強烈**,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真的付諸行動。

  「怪不得。」背後又傳來一聲惆悵的哀歎聲。

  這時遠處的親兵營好像已經抵達攻擊位置,總兵顧不上和首席軍師計較,身體緊緊地俯在牆垛上,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戰場。總兵的幕僚和軍官們也人人屏住呼吸,湧到牆邊一起向缺口那裡望去,眾人的動作讓周培公也意識到戰局已經進入關鍵時刻,他停止了嘰嘰喳喳,也踮起腳望著即將發動進攻的親兵營。

  南城樓是一個很好的觀察位置,不僅能夠縱觀全城,而且具體到缺口攻防戰的時候,總兵從這裡也可以從戰線的側面看過去,及時掌握進攻的具體情況。大批的清兵走出街道,總兵看到他們結成盾陣,緩緩地向明軍那邊逼過去。

  ……

  周開荒回來以後,就坐在鄧名身後的地上大口地喘息著,剛才雖然戰鬥的時間不算很長,但是揮舞那根沉重的旗桿讓他也感到很辛苦,當戰鬥的激情開始退去後,周開荒感到全身上下都滿是疲憊感。

  從城牆上可以看到有大量清兵繞到了街對面的房屋後,當清兵開始佈陣時,周開荒用力地在地上一扶,就站起身打算下城牆。

  「你歇會兒吧,」看到周開荒的動作後,依舊扶著大旗的鄧名說道:「豁口那裡站不開那麼多人。」

  「就是,你也不能什麼都搶。」李星漢剛才向鄧名請戰,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領頭把守豁口的任務,那個地方大概也就能並排站下幾個人,李星漢走到周開荒面前:「你歇會兒,把你的甲脫下來給我。」

  穿著兩層鐵甲,李星漢一手持著劍,另一手緊握盾牌,和幾個裝束差不多的親衛走到豁口前一字排開。

  看到這幾個全身是鐵的人後,周圍的明軍紛紛發出嘖嘖的稱讚聲,剛才周開荒回來後守衛豁口的明軍都士氣大振,覺得既有趙天霸等三個神箭手,又有周開荒這樣的軍神,一定能擊退敵軍。雖然周開荒沒有上陣,但明軍覺得李星漢的裝束和趙天霸、周開荒他們差不多,看起來也是軍神級的人物。而且這樣的人還不止一個,看到李星漢等人已經把最危險的地方堵得嚴嚴實實,其他的明軍都摩拳擦掌要大幹一場。

  ……

  總兵看到從巷口出來之後,很快就有幾個清兵倒下,從他所在之處還能看到有股股白煙從明軍據守的城牆上升起。

  「竟然還有鳥銃,還不止一桿!」總兵握緊了拳頭,在城垛上狠狠地砸了一下,這時其他的人也聽到了幾乎同時傳來的幾聲火銃響,大家臉上的憂色更重,雙層甲能夠防禦弓箭,對於三眼銃也有相當的防禦能力,但在這種距離上面對鳥銃仍是毫無抵抗能力。

  清軍緩緩地推到了缺口前,總兵和他身邊的人繼續緊張地關注著戰事的進展,明軍不停地從城頭上向缺口前扔下石頭,缺口前的清軍在戰鬥……一柱香後,明軍依舊在扔石頭,清軍依舊在缺口前戰鬥……兩柱香……三柱香,戰鬥的清軍還在缺口前,而城牆上的明軍也還在扔石頭。

  總兵用力地狠狠一拍牆垛,他身邊的心腹人人臉色灰暗。

  「鳴金!」忍無可忍地總兵下達了暫停進攻的命令,他把目光從牆邊收回來,又望向城中,城西的城樓上已經升起了明軍的紅旗,鐘樓、鼓樓和北城樓也已經停止了抵抗,控制了這些據點後明軍很快就會看清城內的清軍部署。

  「跟本將下城。」漢陽總兵下令道,離開城樓後他就會失去對全城形勢的及時掌握,不能在第一時間瞭解明軍各處的行動,不過漢陽總兵知道局面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如果衝不下缺口清軍就會全軍覆滅在城裡,所以他決定親自到一線去指揮。

  「大帥!」見總兵要走,周培公焦急萬分地喊道:「速速讓長槍兵上城啊,拿下城牆!」

  見周舉人還不放棄他用長槍兵衝下城牆的計劃,總兵停下腳步,回頭反問道:「若是那個敵騎不再騎馬,而是帶著一群刀盾兵殺過來,如何是好?」

  周培公頓時張口結舌,漢陽總兵看著他的樣子搖搖頭,不再多說,而是帶著親衛快步下城而去,軍隊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心情沉重的漢陽總兵不再對周培公感到憤怒。

  總兵走下城樓,帶著城樓周圍的人馬向西面趕去,此時周培公仍在城樓發愣,突然他靈機一動,撲到城牆邊衝著漢陽總兵的背影大喊:「大帥,我有一策,可以一排長槍兵、一排刀盾兵,混雜佈陣啊。」

  但總兵並沒有停留的意思,而是越走越遠,周培公以為距離太遠對方聽不見自己的喊聲,急得跳腳,埋怨道:「怎麼走得那麼快,耳朵還這樣不好?」

  抱怨一通之後,周培公也急急忙忙地下城,追著漢陽總兵而去。此時還留在南城城樓上的清兵都是安陸府的士兵,武昌兵盡數跟著總兵向西而去,這些留下的士兵互相看了一會兒,都輕輕地搖了搖頭。剛才漢陽總兵臨走的時候交代,除了及時通報給他軍情外,形勢不妙的時候這些守軍就退到他身後,等他攻破了缺口一起撤退出城——除了想多帶一些人馬脫險外,漢陽總兵也希望有安陸兵幫他斷後,抵擋城北明軍的追擊。但這些安陸府的士兵並沒有離開城樓的意思,包括鎮守城樓的清軍軍官們,都一動不動地待在城樓裡,默默地看著城內的動靜。

  漢陽總兵趕到缺口對面後,親兵營的游擊立刻迎接上來,見到頂頭上司後游擊就大聲叫道:「大帥,不是兄弟們不拚命,實在是打不下來啊。」

  在發起進攻前,游擊已經向親兵營通報過險惡的局勢,所有人都知道眼前這個缺口是全軍唯一的生路,是逃出鍾祥城的最後希望。發起進攻後,親兵營的清軍前赴後繼地向城牆攻去,無數清軍士兵就跟著隊伍站在城牆下,被上頭丟下來的石頭砸得頭破血流也一聲不吭,咬著牙硬撐著,每當稍微能向前挪一步就趕快跟上,等著向前邁步的機會。

  無論有多少清兵在後面等待,能夠擠到李星漢他們面前的也就是有限的幾個清軍而已,五根鳥銃的射速雖然不快,也無法阻止清軍擁擠到牆邊,但對擠到最前排的清軍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死神。鳥銃手可以在清兵與李星漢他們相持的時候,從容地添藥裝彈,然後幾乎是頂著清軍的腦門把他們打死。

  身披雙層鐵甲的明軍,反倒有時間不停地進行著輪換,當面前的清軍面帶不甘地倒下時,明軍就有機會前排換後排,讓每個人都有機會休息一下。

  其實進攻沒多久後,親兵營的游擊已經感覺這樣進攻不行,但全軍覆滅就在眼前他只能拚命,寄希望於奇跡出現。在總兵下令鳴金前,游擊已經看清這樣除了白白讓士兵送命毫無益處,但他依舊不肯放棄。

  「守著缺口的那幾個明軍,一身都是鐵,槍扎不穿、刀砍不透、弓射不入。」親兵營的游擊急得已經快哭出來了。要是時間充裕,還能慢慢磨死這幾個鐵人,可現在清軍最缺的就是時間。為了打通缺口,親兵營的軍官紛紛帶頭上前,攻打了這麼半天,士兵死傷不到一成,可是已經有一半的軍官都填進去了。

  剛才總兵過來的時候,看到武昌兵已經是人心惶惶,滿城都是廝殺聲,士兵們不用登上城樓也能知道大事不妙。而且現在城西、城北和鍾、鼓樓上都已經懸掛上了紅旗,府衙那邊也有火光傳來,這些士兵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肯定也都知道城池陷落就在眼前了。

  至於漢陽總兵的親兵營,現在士氣也不復剛才的高漲,強攻缺口時士兵們知道不衝出去就是死路一條,雖然在城牆底下不能還手,但也不能打消他們的鬥志,而是人人堅持,指望衝下缺口逃出升天,到時候還能殺光城牆上扔石頭的明軍報仇。

  等退下來後,這些士兵已經意識到他們付出的重大犧牲、忍受的巨大痛苦沒有任何收效,明軍依舊都好好地站在那裡,敵人的陣地依然屹立。在漢陽總兵的周圍,好多清兵營的士兵都血流滿面,坐在地上自行包紮著傷口,傷兵們不加掩飾地發出大聲的呻吟。就算統帥想再發動一場剛才那種自殺攻擊,士兵們也無法像剛才那樣堅定不移地作戰了。

  總兵看了堵著缺口的那些明軍鐵甲兵一會兒,下令道:「撞他們。」

  「撞?」游擊奇怪地問道。

  「是的,他們就是活的城門,對付城門當然要撞的。」總兵下令從民房拆一些房梁下來,然後組織敢死隊:「十人一隊,每隊抱著一根房梁,衝上去撞他們。就是要快!」

  「對,兵貴神速。」急匆匆趕來的周培公聽到了總兵的最後一句話,他急忙上來表示贊同:「方纔我就說過要輕裝上陣,大帥你為何早不聽啊。」

  游擊愕然地看著周培公,又看了看自己的長官。漢陽總兵背對著周培公,他本來正在揮舞著手臂發號施令,但當身後傳來周軍師那熟悉的聲音後,游擊看到總兵的動作嘎然而止,像個石雕般地紋絲不動。

  片刻後,游擊看到總兵的手臂開始顫抖,本來張開的手掌也一下子緊攥成拳,同時眉毛也飛快地跳動了兩下。

  游擊下意識地握住了刀柄,他追隨漢陽總兵多年,大帥的這個表情他熟悉得很,每次在出現這種表情之後,大帥再次張口時,吐出的肯定是殺人的命令,十幾年來從無一次例外。游擊已經做好了準備,只等大帥一張口,他就會大聲喊出那聲:「喳!」,並把刀向那人的脖子上砍去。

  但萬事都有例外,游擊看到總兵攥緊的拳頭竟然鬆開了,再次開口時也沒有殺人的怒意,而滿是無奈之聲:「快去拆房梁吧。」

  ……

  房梁才剛拆一根,總兵就聽到背後不遠處已經傳來喊殺聲,這聲音越來越近,而且好像是向著缺口這裡來的。

  很快,部署在北面掩護親兵營背後的那支武昌綠營的游擊送來急報,稱賀珍大軍殺來,明軍攻勢十分猛烈,賀珍更親自在一線督戰。綠營游擊稱他正在拚死抵抗,但手下士兵已經開始逃跑,他要總兵立刻衝下缺口,然後立刻突圍,不必再等他和他的綠營了。

  「城外賊人的援軍不知道到了沒有。」剛才離開城頭的時候,總兵注意到本來平靜地分佈在漫長包圍圈上的城外明軍也出現調動。已經等不及一切準備完成,總兵盯著對面缺口上的那些鐵甲人,對已經拿來房梁的那隊兵喝道:「上,撞!」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34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一節 受降

  守衛在城牆缺口的幾個明軍全身上下都被鐵甲包裹保護著,漢陽總兵知道刀槍對他們的威脅很有限。但是無論穿著多少層的盔甲,巨木的撞擊都不是人體能夠承受的。就算盔甲依舊沒有壞,裡面的人也會被撞擊得骨骼粉碎、內臟爆裂。

  本來總兵想用幾根房梁一起撞,讓對面明軍的鐵甲兵無處可逃。這些鐵甲兵肯定是明軍中的精銳,如果撞死幾個,清軍會大受鼓舞,挽回受挫的士氣;反過來,城牆上明軍的信心和鬥志也會遭到重大打擊。

  可惜城裡的明軍已經殺到背後,沒有時間進行更多的準備,漢陽總兵下令集中親兵營裡的二十個勇士,抬著這根房梁去衝撞。漢陽總兵指望能夠打開一條通道,擴大兩軍的交戰範圍。清軍勇士只要能夠闖進敵陣,就有機會形成亂戰,後面的親兵營大隊也就能跟著一起衝過去。一旦殺散了兩側城牆上的明軍,豁口這條路就打開了,光是幾個鐵人還是不難對付的。

  清軍重整的時候,城牆上的明軍也在注意觀察著對面的舉動。看見清軍拆屋子的時候,明軍還以為清軍是想打造簡易的攻城梯子,直到看見清軍抬了一根房梁站到豁口正前方的民居後面時,才猜到對方的意圖。

  「讓開豁口。」鄧名立刻下令道,讓鐵甲兵退回城牆上,讓出一條給清軍出城的道路。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局變得越來越清楚,清軍即使拿下這個豁口也不可能翻盤,敵人的意圖是突圍而不是反擊,更不可能消滅突入城內的明軍。在這種情況下,鄧名不願意讓戰士們硬抗敵人的巨木,不願意讓衛士們用血肉之軀抵擋,也不願意讓其他的明軍戰兵、輔兵去做人牆迎擊房梁。從城牆上可以看到,城外已經有一支明軍正在迅速趕過來。看來袁宗第已經得知了城內清軍的突圍企圖,就是讓部分清軍殺出豁口,他們脫逃的機會也不大。

  守在豁口前的李星漢卻沒有服從命令。

  因為豁口寬度有限,戰線很短,清軍雖然人數多卻發揮不出人力上的優勢。但如果讓開缺口,讓清軍的一部分衝到城外,他們就可能從城牆內外夾擊,並且佔據豁口,利用豁口的斜坡四面圍攻明軍的旗幟。而且李星漢擔心其他明軍友軍的鬥志,若是他們看到防線失守,清兵四面圍攻,會不會四散逃走很難說。

  李星漢把盾牌立在地下,穩穩地站住,雙手用力撐住盾牌,同時招呼身後的人頂住他的腰,打算全力抵抗對方的垂死一搏。在李星漢的設想裡,只要頂住了這根房梁,不讓清兵撞進陣裡,那清軍仍是發揮不出兵力優勢。

  鄧名在城牆上衝著李星漢高喊,說城外的援兵馬上就到了,不用硬頂,但李星漢卻不為所動。既然援兵馬上就到,那敵人自然不會有第二次撞陣的時間,在這最後關頭一定要死死頂住。

  在李星漢的身旁,武保平等幾個衛士也舉起盾牌,和他結成一排盾陣。在他們的招呼下,大批明軍士兵從背後頂住他們幾個鐵甲兵,顯然是不打算後退一步。

  「先生,他們是不讓您處於險地。」趙天霸對鄧名說道。

  趙天霸招呼幾個弓箭手和火銃手聚攏過來,把豁口另外一側的射手也都集中到自己的身邊來,趙天霸對他們說道:「等到韃子抬著房樑上來時,我們大家一起射,只許打右邊的人。」

  城牆下的清兵正在排兵佈陣,明軍站在高處,看得很清楚,每側都有十個敵兵。趙天霸告訴火銃手說:「你對付第一個,你對付第二個……」一個接著一個,趙天霸指著右側的每個敵人都分配了一個攻擊者,而他自己排在最後一個,也就是第八個敵兵。這個敵兵距離最遠,身前的掩護也最多,趙天霸把這個最困難的目標留給自己。

  雖然李星漢穿著雙層鐵甲頂著盾,但二十個人抬著房梁全速撞上來,盾牌、盔甲都擋不住,李星漢僥倖不死也得重傷吐血。趙天霸的計劃是全體火銃手和弓箭手同時攻擊房梁一側的敵人,把右側的敵人放倒,敵人失去平衡自然無法撞中目標。不過距離實在太近了,趙天霸也沒有把握一定能讓敵人停下來,說不定對方在生死關頭狂性大發,依舊能跌跌撞撞地撞上來。

  漢陽總兵知道這很可能是他最後的機會,因此對這最後一擊格外重視。那些拆房梁的士兵已經統統招回來,另外二十個刀盾兵站在隊伍的邊上,舉起盾牌保護這些抬著房梁的同伴。當房梁撞進敵陣後,這些掩護士兵也將一起殺入明軍中。

  在漢陽總兵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囑咐敢死隊該如何行動的時候,清軍的東北方向突然傳來許多人的吶喊聲。

  「知府打開東門跑了!弟兄們快跑啊,東門打開了!」

  聽到喊聲後,清兵禁不住都扭頭望向那個方向。

  跟著一起嚷嚷的還有武昌兵,不少在親兵營背後負責掩護的武昌兵放棄了陣地,隨著喊聲向東跑去,從親兵營附近經過的時候,還大叫大嚷地招呼人們一起向東x突圍。

  已經絕望了的親兵營游擊聽到喊聲後眼睛也是一亮,霍地轉過身向東面眺望,東城樓那裡確實還豎著綠旗。

  「大帥!」游擊立刻向總兵請戰。親兵營拚死一戰,還是有很大的機會護送總兵殺到東城的。

  漢陽總兵也很希望這個消息是真的,那麼清兵也就絕處逢生了。就在他的眼前,越來越多的武昌兵聽到這個喊聲後轉身向東,其中還有一些是由軍官帶隊,絕望的人總是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

  「定是假的無疑。」漢陽總兵迅速做出了判斷。知道軍心已經大亂,無法加以阻止,他卻不想去抓這根稻草,因為機會根本不存在:「大石頭堵死的城門,一時半刻哪裡可能打開!」

  這肯定是賊人在擾亂軍心。東城外面有湖,就算真能打開城門,也不會選擇東門,為什麼不來南門?總兵長歎一聲。若是安陸兵打開東城突圍,還不是能多快有多快地逃了,哪裡會有時間跑過半個城市來通知武昌兵。

  受到周圍混亂氣氛的影響,不少親兵營的士兵也騷動起來。不為所動的漢陽總兵立即高聲喝止,命令軍官立刻把士兵控制好,他決定還是要攻打這個缺口。

  「大帥!」親兵營的游擊聽總兵說完後,也同意東城城門未必已經打開,但他覺得總比在這裡強:「現在賊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城南,到了東城我們登上城樓,一定能送大帥出城。」

  游擊覺得形勢已經難以挽回,但只要親兵營堅決抵抗,總能依靠城樓堅持一段時間,讓漢陽總兵能夠縋出城外逃生。

  「不可,」漢陽總兵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知道即使自己帶著一些心腹縋出城,也得把親兵營的主力留下來抵抗,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親兵營的游擊也一定得留下指揮作戰:「要走一起走,拚死衝出這個缺口。」

  總兵猜得沒錯,親兵營的游擊確實打算斷後為恩主爭取更多的逃生機會,他從總兵的親兵坐起,隨著恩主的步步高陞而水漲船高,正是因為這份忠誠才能坐上親兵營指揮這個位置。

  「大帥……」游擊還要再勸。

  「我說了要走一起走。」總兵發火了,親兵營裡的軍官大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人,他也不忍心扔下這些人獨自逃生:「你們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們都不在了,我也無法替你們報仇了,此事再也別提!」

  游擊眼眶一熱,眼淚差點就噴出來,他狠狠地一點頭,就轉身去拚命聚攏士兵,準備再次猛攻缺口。

  安撫好士兵後,親兵營的士兵再次排列隊形,正中是抬著房梁的敢死隊,兩邊士兵舉著盾牌掩護他們,數百名親兵營的士兵緊緊跟在隊伍後邊,準備一起發起衝鋒。這些是漢陽總兵尚能掌握的最後一點兵力了。他已經不打算嘗試肅清豁口兩側城牆上的明軍了,一旦衝破明軍鐵甲兵的阻攔,總兵就要他的士兵盡快從這個豁口裡擠出城去,能出去多少算多少。

  「出城之後,不要管別人了,全力向南衝,要是失散了就回武昌見。」總兵讓士兵緊跟著看得見的軍官,也不用管是不是自己原本的上司:「城外的賊人一定沒有多少披甲了,我們抱成團肯定能衝過去。」

  激勵完士氣,又看了一眼那些在豁口前豎起盾牌的明軍鐵甲兵一眼,漢陽總兵就要下令出擊。

  「光,光,光!」

  東面突然傳來一陣鑼聲,接著又是一通震天響的戰鼓,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了許多面紅色的旗幟。

  忽然出現的明軍紅旗和震耳欲聾的戰鼓,讓包括漢陽總兵在內的清軍都大吃一驚,沒想到明軍這麼快就殺到了身邊。漢陽總兵急忙調整隊形準備應付。他不知道殺到的明軍到底有多少人,如果是賀珍的主力那自然萬事皆休,但如果只是幾百人的先頭部隊,那自己也許還有機會。

  漢陽總兵估計敵兵很快就會撲過來,等看清敵人的兵力後,他就會留下足夠抵擋一會兒的人手,餘下的則繼續嘗試突圍。但等了十幾秒,明軍還是沒有殺過來,戰鼓倒是敲得越來越響。

  「壞了。」總兵猛然醒悟過來,這應該是疑兵之計。對方戰鼓敲得那麼急,卻沒有氣勢如虹的猛攻,那顯然只是想干擾自己,讓清軍無法擊中精神突擊缺口。

  漢陽總兵反應過來以後,就又打算全軍突擊缺口,可惜此時就連他的親兵營也發生嚴重動搖。背後的鼓聲那麼急、那麼響,雖然總兵不停地喊話,要士兵們集中精力於前方,但很多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總覺得隨時會有大批的明軍吶喊著殺出。

  「賊人退了!」周培公突然大叫起來,興奮得手舞足蹈。他看到豁口附近本來嚴陣以待的那些鐵甲兵突然收起了盾牌,從陣地上退了下去。

  和狂喜的周培公相反,漢陽總兵聞言心中卻是一沉。急忙向缺口處望去,可不是,那裡的明軍鐵甲兵正迅速退出豁口,轉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些鐵甲兵此時消失,只能說明已經不需要他們繼續堵缺口了。

  正像漢陽總兵所擔心的,大批明軍甲兵越過斷壁殘垣,從缺口裡面走出來。剛才明軍因為人少,一直堅持守在城牆的缺口裡,盡可能地縮短戰線,同時最大程度地利用兩側城牆上的優勢來堵截清軍,但現在明軍卻毫無顧忌地跨過城牆,進入城中的空地。

  湧進來的明軍甲兵並不多,看上去也就幾十、上百,他們佔據的陣地也不大,只有短短的一段街道,背靠著城牆站成了三排。但這種舉動打消了對面清軍的最後一點兒鬥志,他們驚疑不定,不知道城牆背後到底還有多少明軍軍隊。只知道對方已經不再擔心缺口失守,而是開始行動,從這裡進城來夾擊己軍了。

  旁邊只聞鼓聲、不見人影的明軍也出現了,看上去這股明軍也就有四、五十個人的樣子。他們不再敲鼓,也沒有走到城牆旁邊那些明軍的陣中,而是大搖大擺地站在側面,對清軍形成一種半包圍的陣勢。

  本來抬著房梁的士兵先後鬆手,讓它沉重地落在地上。這些敢死隊的成員都抽出刀刃,與其他親兵營的同伴一起結成圓陣,把總兵圍在圓心,準備借助周圍的房屋進行最後的頑抗。

  從側面出現的是穆潭帶領的幾十個明軍。他剛才奉命去尋找劉體純,但後者對安陸知府窮追不捨,已經殺去市中心了。城內兵荒馬亂,到處都有明清兩軍士兵混戰,穆潭好不容易才一路問、一路找到了賀珍。聽說鄧名遇險後,賀珍馬上掉頭向豁口殺回來,同時派給穆潭幾十個手下,讓他們率先趕回豁口。

  穆潭趕回來的時候,漢陽總兵的親兵營已經抵達豁口發起了進攻,穆潭身邊只有幾十個人,無法突破清軍的防線,只好躲在附近的城區裡等待時機。

  在附近城區裡躲藏的時候,穆潭抓到了幾個同樣藏身此間的安陸兵。這些人向明軍求饒,穆潭靈機一動,就讓他們出去朝著武昌兵喊話,造謠說安陸知府已經搬開堵死東城的石頭,成功逃出城去了。這幾個清軍都是鍾祥的本地人,就算漢陽總兵成功突圍他們也不會跟著逃走,武昌兵是否能夠脫險對他們來說也毫無意義,倒是為明軍立功,爭取保住性命和一家老小的安全更為重要。得到穆潭命令後,這幾個安陸兵就跑出去,在武昌兵的背後來回走動,同時大聲地呼喊。

  武昌綠營兵的士氣本來就瀕臨崩潰,拚死抵抗賀珍是因為他們無處可逃,只能寄希望於親兵營殺開一條血路,讓他們有機會跟著逃出鍾祥;得知東城出現一條生路後,武昌兵就紛紛向東撤退。

  計謀雖然成功,可看起來缺口前的清軍似乎還沒有放棄進攻的念頭,穆潭立刻就招呼明軍到漢陽總兵的側翼去虛張聲勢,他們敲鑼打鼓的行為極大地擾亂了清軍的軍心。清軍向缺口發起決死衝鋒,靠的就是一口氣而已,穆潭在他們身後不斷地製造混亂,干擾分神,把清軍已經聚集起來的那口氣洩去了大半,再也無法積蓄起信心和勇氣。

  從豁口湧進城的是袁宗第派來的一百多名士兵。接到鄧名的告急消息時,袁宗第身邊只有一百多戰兵的預備隊,一口氣就都派了過來。這些戰兵大模大樣地開進城,擺出有恃無恐的模樣,為的是多拖延一點時間,現在袁宗第城外的大部隊正在調動中。

  站在城牆上的鄧名能夠看清穆潭只是在虛張聲勢,不過掩護在親兵營背後的其他武昌兵潰散逃走後,賀珍的部隊正在暢通無阻地趕過來,很快就能抵達。只要賀珍一到,對方就會徹底失去突圍的機會。

  親兵營的士兵圍繞著總兵形成圓陣後,賀珍的部隊終於趕到缺口附近。看到四面八方都有明軍從街頭巷尾湧出,漢陽總兵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脫險的希望。

  「保護大人!」游擊聲嘶力竭地高呼著,他撿起一桿長槍,挺身站在總兵身前,脖子上青筋畢露。

  「聽說這個鄧名的真實身份是個前朝宗室,這只是他的化名?」漢陽總兵問了周圍的人一聲。

  對於鄧名身世的謠傳,武昌附近的平民百姓雖然不知道,但是文武官員卻都有所耳聞。

  幾個面如死灰的幕僚點點頭,總兵又問道:「他是前朝哪位大王之後?」

  包括周培公在內,沒有一個人能回答漢陽總兵的這個問題。

  見到清軍防禦的陣形後,明軍並沒有上前搶攻,而是緩緩地圍著清軍把他們圍起來,兩軍對峙了一會兒後,袁宗第又有一批援軍趕到,更多明軍出現在城牆上,他們還帶來了一些弓箭手,在城牆上面衝著清軍全神戒備。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親兵營的士兵們已經陷入絕望,只有他們的游擊還在縱聲狂呼。

  漢陽總兵又回頭看了看身後,那位不到三十歲的首席軍師此時已經手腳發軟,面孔蒼白,快要倒在地上了。總兵苦笑了一聲,把腰間的寶劍拔了出來。

  「正是!」本來已經骨軟筋酥的周培公見狀又跳將起來,叫道:「大帥身先士卒,士氣大振,必能殺出一條血路。」

  「讀書人啊。」漢陽總兵這次沒有任何憤怒的表情,只是最後看了周軍師一眼,然後轉回身,突然撥開身前的部將和士兵,獨自走到隊伍的前排,衝著城牆上高聲喊道:

  「對面可是鄧名,可敢出來一見?」

  聽到這聲喊聲後,鄧名舉著紅旗,不慌不忙地走到牆邊,向清軍這邊俯看下來,他與漢陽總兵對視片刻,緩緩說道:「我就是鄧名。你願意投降嗎?」

  「原來這麼年輕啊。」漢陽總兵看著城牆上那張年輕的面孔,遠遠看上去好像連二十歲都沒有。

  「殿下,」總兵向鄧名高聲喊道:「罪將的部下原本都是普通百姓,是罪將一意孤行,要投靠清廷的……」

  聽到漢陽總兵的話,鄧名點點頭,總被不同的人誤認為是宗室,現在他已經懶得解釋了,況且此時也不是解釋的時候。鄧名知道對方擔心自己殺降,這個時代的人多有類似的顧慮,他立刻大聲回答道:「只要將軍放下武器,我保證降者免死。」

  「一言為定?」漢陽總兵等得就是這句話,立刻高聲追問道,既然對方是個身份尊貴的宗室,又在眾目睽睽之前許諾,那麼部下存活的機會或許能大上那麼一些吧。

  「絕不食言。」鄧名再次保證道。

  對峙的明清兩軍士兵臉上頓時都是一鬆,明軍知道戰鬥即將結束,而清軍士兵本來自度必死,現在雖然不知道鄧名是不是會守信,但到底還是有了一線生機。

  總兵回過頭,對親兵們喊道:「殿下仁慈,你們萬萬不可忘了今天殿下的不殺之恩。」

  接著總兵又一次望向城頭:「冤有頭、債有主,背叛皇明的大罪罪人一力承擔,還望殿下不要食言。」總兵用盡力氣喊完這句話,猛地舉起寶劍在自己脖子上一劃,切開了自己的頸動脈。鮮血頓時噴起半人多高,總兵的這個姿勢維持了兩秒,然後人就重重向前撲去,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親兵營的游擊見狀大叫一聲,也從腰間抽出匕首,二話不說就割斷了自己的喉嚨,咕咕噴著血跌在地上。

  清軍的總兵和親兵營游擊自刎,周培公、總兵的師爺、幕僚,以及剩下的親兵營眾官兵皆拋下武器,向明軍投降。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35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二節 殿下

  漢陽總兵戰死後,很快鍾祥府的衙門也被明軍攻破,知府、知縣被殺。逃去城東的武昌兵走投無路,大部分也向明軍投降。

  整場戰鬥中只有為數不多人得以逃到城牆外面,因為袁宗第在城南部署的防線十分嚴密,所以成功逃離明軍包圍圈的清兵寥寥無幾。據說只有兩個清兵跑得奇快無比,正好他倆在明軍沒佈置馬匹的地段突圍,明軍步兵拚命追趕,也沒能把這兩個飛毛腿抓住。

  劉體純攻破府衙後與大家勝利會師。因為他對鍾祥清軍情況的判斷嚴重失誤,造成了長達一個時辰的豁口危機。得知了豁口處經歷的險情後,劉體純氣得想去踢漢陽總兵一腳,他大聲罵道:「這廝手裡差不多有六千甲士了,有這麼多人還堵什麼城門?怎麼不出城外紮營啊。」

  鄧名安慰他道:「這樣也好,若是韃子駐紮在城外,不把他們打回去我們也不敢炸城牆。打垮他們恐怕得花十天半月吧?他們不堵城門,也不會兩個多時辰就被我們一鍋端了。」

  從攻破鄖陽開始,劉體純等人的軍力就急劇膨脹,沿途幾仗繳獲頗豐,到達鍾祥城前的時候,夔東四將手中的甲兵已經從出戰時的六千人增長到八千多人。鍾祥一戰後,明軍的甲兵已經高達近一萬四千。

  獲得物資總量最多的當然是郝搖旗,畢竟這次他出兵最多;不過若論實力增長的比例,則無人能和袁宗第相比,本來戰前大家都說好要多分一點給袁宗第,現在他分到了兩千副盔甲和武器。從大昌帶出來的輔兵差不多全變成了披甲兵,而現在搬運物資的輔兵主力已經是分到的俘虜和臨時招募的百姓了。

  在鍾祥繳獲了大批武昌軍的裝備,這批盔甲、武器的質量比以前的還要好。和以往一樣,鄧名並沒有參與分裝備和俘虜。

  因為鄧名答應了不殺俘虜,所以劉體純等人也不打算讓鄧名為難,他們把親兵營剩下的幾百名士兵分成四份,每人領走一份,帶回各自的軍中監視起來。

  分到大批繳獲後,袁宗第的實力差不多恢復到重慶之戰前,他現在心情很好,就給鄧名講解這個時代的俘虜政策。

  「若是提督要打武昌,這些親兵和武昌兵都很好用,」隨著鄧名自稱江南提督日久,親衛和夔東將領對他的稱呼也在漸漸改變,袁宗第說道:「若是提督不打算拿下武昌,那這些親兵就是大軍的累贅。」

  在鄖陽等地俘虜的清軍披甲兵都經過了仔細的甄別,凡是沒有家室的單身漢,又確實有些力氣或是有其它過人之處,夔東眾將可能會當作戰兵來用;而那些有家庭、有妻小的披甲兵,夔東眾將就會拿走他們的盔甲,把這些俘虜編入壯丁隊,當作輔兵使用。

  即使是搬運物資的輔兵,也分成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兩種。那些又有家庭、又從來沒有離開過出生地附近的清兵俘虜是最不可靠的,這些人既不會在明軍進攻的時候心甘情願地一起前進,也不願意在明軍撤退的時候,跟著返回夔東基地,他們只想留在自己的家鄉附近。只有在明軍決心長期佔領鄖陽、襄陽等地時,才不用太擔心這些人開小差。

  至於這次被俘的大批武昌兵,其中一部分是跟著漢陽總兵南征北戰的舊部,這些人在夔東眾將眼裡最危險,絕對不值得信任,不過其中大部分都戰死了;還有一部分是從湖北各地選拔出來的精兵,這些人只要還沒有在武昌安家,就可以一用,夔東眾將知道這種人一般都是為了掙軍功、吃軍糧不在乎遠走他鄉的,這部分俘虜很快就被劉體純他們瓜分一空,不少都編入到戰兵隊列;剩下那些在武昌有家庭的士兵就比較麻煩了,如果繼續進攻武昌的話,這些士兵為了奪還家室也許會奮勇作戰,但如果明軍撤退,他們肯定也會逃跑。

  「雖然提督答應不殺俘虜,可是他們也沒有多少人,把他們圍起來,殺了就沒麻煩了。」袁宗第覺得鄧名答應漢陽總兵答應得太快了,這些親兵營倖存的軍官多是跟隨總兵多年的舊部,親兵們平時也受到較好的待遇,而且在武昌基本都有家庭,按照夔東眾將的標準,這幾百個人是最危險的一批人,當初不接受他們投降才是最好的處置方法。

  「都是漢家兒郎,韃子要殺,我們自己也要殺?」鄧名衝著袁宗第搖搖頭。

  「提督覺得他們是漢家子,他們自己可不這麼想,他們可是都心甘情願地剃頭了。」袁宗第提出一個折衷的辦法:「乾脆繼續進攻武昌,我們在軍中放出這個風聲,這樣武昌兵就會死心塌地跟著我們了。」

  加上親兵營,有家庭所累的武昌兵共有一千七百多人。袁宗第建議向武昌發起進攻時,沿途就讓這些武昌兵去打頭陣,這樣可以用武昌兵消耗湖北的清軍,而且還不違背不殺俘虜的諾言。

  鄧名知道袁宗第的建議正是這個時代的觀念。清廷那邊也是這麼做的,比如吳三桂攻破貴州以後,就挑選了三萬多雲南籍的明軍俘虜,組成炮灰部隊打頭陣。攻下昆明後,又計劃讓西營的降軍做前鋒去追擊李定國。

  鄧名認為,接受投降就是讓敵人放下武器停止抵抗,而不是強迫對方當叛徒,俘虜和叛徒應該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過在這個時代,似乎投降和叛變是差不多的概念,不肯叛變的俘虜都會被視為拒絕投降,勝利者處死他們也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在鍾祥之戰前,夔東眾將或許還有心繼續向武昌進軍,因為屢戰屢勝,讓夔東眾將渴望得到更多的戰利品;但在鍾祥之戰後,夔東眾將已經沒有太多繼續進攻的願望了,他們希望能夠返回基地,消化收穫的勝利果實。

  比如袁宗第,雖然他有大批輔兵披上了繳獲到的盔甲,但這些人還需要經過訓練才能成為可堪大用的戰鬥兵;出征以前,夔東眾將打算搬運一些人口回自己的根據地,現在明軍已經奪取了大片的土地,這些地方的人口多得他們都搬不完;安陸府各地的軍隊都集中到府城鍾祥並被明軍消滅,現在安陸府、襄陽府已經沒有什麼清軍,明軍可以向百姓徵收今年的糧稅,這也需要大量的人手才能運回夔東。

  除了經濟方面的考慮外,還有軍事方面的顧慮。

  明軍戰兵的數量雖然急劇增加,但由於大都是由輔兵剛剛轉變成戰兵,所以實際軍力的提升遠沒有表面上那麼驚人;明軍需要防守的地區很多,鄖陽、谷城、襄陽等地都需要防備清軍奪回,不然漢水的交通就會被切斷,明軍搬運物資和人口的工作就會變得更加困難,大軍返回夔東根據地也就要走崎嶇的陸路。

  雖然沒有公開,但夔東眾將內部已經形成一致看法,就是該放緩腳步了,先控制住已經佔據的領土,徵收秋糧,搬運人口。如果有更多的夔東明軍出來,那麼打武昌也可以再議,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防守而不是繼續進攻。

  聽了袁宗第的講解後,鄧名不置可否,又去劉體純那裡詢問他對武昌兵的看法。

  不出鄧名所料,劉體純認為袁宗第的方案非常不錯,而且具有很大的可行性。

  劉體純覺得明軍可以先造聲勢,揚言要拿下武昌,接著直取江西、南京,然後讓俘虜的武昌兵去強攻南下道路上的城池。若是攻下了城池,裡面的繳獲對明軍來說都是白來的;等明軍開始撤退時,這些武昌兵肯定會大量逃亡,他們回去後還會是清兵,不如趁早把他們消耗掉。

  「若是他們真的一路順風順水,打到武昌城下,我們就帶兵去督戰,讓他們繼續攻打武昌城。打下來那自然是最好,打不下來就以畏敵不前的罪名把他們殺了。讓清兵自相殘殺,就沒有人能說提督殺俘了。」

  劉體純認為憑著一千七百多武昌兵肯定打不下武昌,不過能夠消耗掉這批俘虜就好,如果給清軍造成一些損失就是額外的收穫。尤其是那些親兵營的俘虜,更要用來組成敢死隊,讓他們去蟻附攻城。留著他們不但每天管飯,還要分散在軍中派人小心監視,防備他們作亂。

  「如果放了他們怎麼樣?」鄧名試探著提出自己的想法:「讓他們回去宣傳我軍的仁義,將來兩軍對壘的時候就會有更多的人投降。」

  「我軍本來就十分仁義,再說,有鍾祥的這些人替我們宣揚也就足夠了。」劉體純不以為然地搖頭說道:「襄陽府、安陸府的俘虜我們不是都沒殺麼?那些願意跟我們去夔東的,我們還幫他們搬運家小,不願意跟我們走的我們也不強迫,我軍的仁義很快就會天下聞名的。」

  相比清軍,闖營確實比較優待俘虜,不過他們優待的對象是府兵、縣兵這種沒有什麼威脅的俘虜,武昌兵尤其是親兵營的俘虜並不在優待的範圍內。

  鄧名不再和劉體純談論這事,至於郝搖旗和賀珍會有什麼意見,不用問就心知肚明了。鍾祥之戰一結束,賀珍就急忙把武昌兵的武器、裝備都收繳得一乾二淨。分給賀珍一部分親兵營的俘虜,讓他負責監視,據說被他派去幹最重、最危險的活;而郝搖旗更乾脆,明白建議鄧名不要在乎什麼諾言,把這些危險分子趕快都坑了,圖個省心。

  在安陸府繳獲了五十多萬兩白銀。以前鄧名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戰利品,但這次他站出來表示他也應該有一份。夔東眾將沒有理由拒絕。首先,爆破城牆的辦法是鄧名拿出來的;其次,他是一軍統帥,至少是名義上的;再次,漢陽總兵是鄧名帶人堵住的;最後,此次作戰說明鄧名掌握一支部隊很重要,他需要的不僅僅是十幾個親衛就夠了。

  鄧名宣佈要五分之一的銀子,也就是十萬兩。這筆銀子一部分要用來賞賜即將組建的部隊官兵,而大部分則委託袁宗第運回奉節文安之那裡。

  「把所有那些有家人的武昌兵都交給我吧。」鄧名對四位將領說道,至於其他的俘虜目前他不需要。

  「提督要這些狼崽子幹什麼?」郝搖旗聞言急忙勸阻:「無論提督如何推心置腹,這幫狼崽子都是養不熟的。」

  「我不打算把他們養熟,只是我自己想鍛煉一下安營紮寨、排兵佈陣的能力,他們都是老兵,做起來比較方便。」鄧名解釋道。

  眾將依舊不放心鄧名的安全,劉體純更是強調這種招攬人心的行動風險極大,但是收效甚微。

  「我當然不會住在降軍中,我也知道他們聚集到一起有可能鬧事,所以你們每人先借給我一百名精兵,讓我能夠看住他們。」

  眾將拗不過鄧名,就把武昌兵都交給了他。雖然剛過去一天,郝搖旗和賀珍就已經整死了幾個親兵營的士兵。把這些危險的俘虜交給鄧名的同時,他們每人都派來一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以加強安全保衛工作。

  通過對俘虜的盤問,明軍知道現在武昌極其空虛,就算黃州府等地的清軍統統集結到武昌,胡全才也湊不出一支能對明軍形成較大威脅的野戰部隊。因此大家都急忙分散到各縣,控制安陸府全境,抓緊時間徵收物資、招募勇士。

  只有鄧名老老實實地待在鍾祥城,一連兩天就是訓練部隊。帶一支比較有經驗的部隊很有好處,這些士兵的軍紀遠好於一般的雜牌軍,鄧名很快就在趙天霸等人的指點下,對排兵佈陣增加了不少知識。

  郝搖旗和賀珍此時都不在鍾祥。鄧名在城南搭了一個簡單的梯台,把自己的軍隊帶到梯台下邊,然後走上去給武昌兵訓話。

  在開始講話前,鄧名下令給每個武昌兵發一兩銀子。

  領到銀子後,這些武昌兵紛紛按照以往軍隊裡的慣例,向鄧名高聲歡呼,賭咒發誓要水裡來、火裡去。不過鄧名根本不信,他們以往在漢陽總兵那裡拿到的好處可多太多了。

  「這不是軍餉,」鄧名知道這些人是誤會了,以為自己打算把他們編組為軍隊,登上梯台後,鄧名對面前的近兩千名武昌兵說道:「這是發給你們的遣散費。」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那些負責控制降俘的明軍和武昌兵一樣驚訝。

  「我沒有領地,也沒有稅收,兩天前把你們要來時確實想過要留下你們這些士兵,但經過這兩天的深思熟慮,我發現遠遠養不起這麼多部隊。與其等到發不出軍餉的時候看著你們嘩變,還不如現在就遣散更好些。」

  鄧名指了指南方:「每人一兩銀子,足夠你們回家的路上用了。在你們離開軍營以前,我只要你們發一個誓:在回家的路上,無論你們乘船還是吃飯都要付錢,不許燒殺搶掠,不許欺負沿途的老百姓。」

  武昌兵都聽得將信將疑,不知道是不是鄧名在玩什麼貓捉耗子的遊戲。還有人斷定這是欲擒故縱,誰要是第一個走出去肯定會被拖去斬首。雖然惦念著武昌的家人,但大多數人都暫時保持觀望,希望有其他人先出頭試探一下這水的深淺。還有一些人乾脆嚷嚷說他們根本不打算再回武昌了,就算拋妻棄子也要跟著鄧名打天下。

  聽到這句明顯言不由衷的話,鄧名笑起來:「好吧,就算你們打算破家相從,至少也先回家報一聲平安吧。現在鍾祥的勝敗估計已經傳回武昌了,你們的家裡人還不知道有多著急。你們先回去見父母、妻子一面,讓家人知道你們還活著。如果你們的志向不變,還是要回來投奔我,我也非常歡迎。只是事先說好了,在我這兒可沒有軍餉,你們得替我白幹活。」

  直到這個時候,大部分武昌兵才相信是真的要放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

  在第一聲感謝聲響起後,越來越多的武昌兵把稱頌送給了鄧名,這次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領銀子時誠懇了許多。

  「這是你們的大帥捨命替你們求來的,我既然答應了他,就當然不會為難你們。」鄧名揮手讓台下的武昌兵趕快走,不要在鍾祥多做停留。

  有些明軍軍官過來勸說,但鄧名不為所動。

  周開荒也湊到了鄧名身邊,小聲說道:「提督這件事要是傳到靖國公他們耳朵裡,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

  「我是江南提督,」鄧名微笑著答道:「我用不著事事擔憂袁將軍會怎麼想。」

  「殿下仁厚,洪福齊天!」

  正在與周開荒對答的時候,突然台下傳來一聲高喊。發出這喊聲的是一個前漢陽總兵親兵營的士兵。兩天來他一直認為就算不被明軍殺死,和家人今生也沒有什麼機會見面了,或者被明軍帶去他鄉,或者家人被湖廣總督衙門當作逆屬處理。每到夜間想起這件事,這個士兵就感到生不如死,在營中偷偷地落淚。

  關於鄧名是宗室子弟的傳說在湖廣流傳開來,清軍中不許公開談論這個說法,明軍中也不讓談及。但這個士兵沒想到能夠活著回家,心情激動之下再也無所顧忌,就跪倒在地,衝著鄧名所站的塔樓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同時大聲發誓道:「殿下所命,小人怎敢不從?小人今生都會銘記殿下的大德,以後絕不亂傷人命,吃飯一定給錢!」

  受到這個士兵的感染,武昌兵一起向梯台上的鄧名表達著感激,同時保證在回武昌的路上絕不會欺壓良善,若是有同伴欺心騙了殿下的銀子,他們也不會袖手旁觀。

  雖然常常被人誤會為宗室,但是上千人一起高呼殿下的場面還是不多見,上次遇到這個場面還是在萬縣的時候。鄧名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帶著衛士和護兵離開了。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36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三節 江防

  鄧名放走俘虜的第二天,劉體純就回到了鍾祥。聽聞此事後他來找鄧名,見面後並沒有提俘虜的事,而是試圖勸阻鄧名繼續進攻武昌。

  「武昌,是湖廣乃至天下的中樞,雖然武昌城裡現在空虛,但是聽聞武昌有險情,江陵、夷陵的清虜肯定會奔馳救援,他們順江而下,轉眼就到。」劉體純不反對鄧名帶著兵力去長江邊上耀武揚威一番,但卻反對認真地進攻武昌:「要想打下武昌,必須先打漢陽。等我們拿下漢陽,渡過長江,再炸塌武昌的城牆,那時上游的虜師早已得到警報,肯定已經趕來了。我軍的水師恐怕不佔優勢,萬一被堵在長江裡沒能返回漢水,大軍十分危險;就算水師能夠撤退回漢水,我們留在南岸的官兵也會陷入險境。」

  當然夷陵、江陵一帶的堡壘非常重要,但是再重要也無法和武昌相比。鍾祥一戰殲滅了大批武昌的精兵,雖然鄧名把俘虜們放回去,但這些鬥志全無的士兵在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恢復戰鬥力。據劉體純判斷,在這種情況下,一旦看到明軍出現在長江上,湖廣總督很可能不顧一切地從上游抽調部隊;如果明軍猛攻漢陽,胡全才很可能讓江陵等地的清軍全師而下,與武昌清軍東西夾擊明軍。對於清廷來說,即便夷陵等地丟失,只要武昌還在就還有江防,若是武昌沒有了,那整個湖廣的長江體系就瓦解了。

  「若是夷陵、江陵等地的虜師和武昌、黃州等地的韃子會師,再加上湖南的兵力,胡全才就能湊出六、七萬大軍,兩、三萬的披甲兵,水師的實力也很雄厚。我們雖然也有一萬四千的甲兵,但大部分都是新兵,隊伍沒有訓練好,勝算恐怕不大。」劉體純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地分析兩軍的優劣:「興山的李將軍(李來亨)路途遙遠,無法及時支援我們;我們的水陸都不佔優勢,又頓兵武昌堅城之下,所以還是不要打這一仗為好。」

  劉體純說勝算不大已經很客氣了,用對方一半的兵力和劣勢的水師去進攻武昌這樣的堅城,完全是自取滅亡。這還是最好的情況,有可能胡全才抽調部分軍隊回來就能給明軍很大威脅,還不至於讓江防有失,

  鄧名耐心地聽完了劉體純的長篇大論,認為對方說得很有道理,只有一點他不明白:「誰說我要打武昌?」

  劉體純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說:「你就別瞞我啦」。

  聽說鄧名釋放武昌降兵回家以後,劉體純覺得自己立刻洞悉了鄧名的用心,認為鄧名肯定是為了攻打武昌做準備。戰俘們回去以後,鍾祥清軍慘敗的消息會迅速傳揚開來,讓本來就空虛的武昌更加人心惶惶;其次,看到這些戰俘生還,武昌其餘部隊的鬥志也會受到影響,當明軍兵臨城下、破城在即的時候不會拚死抵抗;最後,鄧名發給每個士兵一兩銀子,這種罕見的行為會在沿途流傳,讓更多的人知道明軍大兵壓境。

  聽了劉體純的解釋,鄧名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劉將軍,我只是想把他們放了,並沒有進攻武昌的用意。」

  劉體純依舊不信:「若不是為了立刻攻打武昌,放了他們有什麼益處?」

  「沒有益處就不能釋放俘虜麼?」鄧名反問道。

  劉體純愣了一下,著急地說道:「提督是不是認為這些降兵能夠長久地記住這份恩情?」

  劉體純告訴鄧名,現在這些武昌兵固然是一盤散沙,但假以時日又會被清廷重新組織起來,到了下次打仗的時候,有軍官帶領,身處軍陣之中,他們就算對鄧名有再大的好感,也不會有臨陣倒戈的機會。

  鍾祥慘敗的消息只在最初一個月裡有最大的震撼效果,再往後清軍就會漸漸淡忘此事。釋放俘虜只可以在短期內造成轟動的效應,但如果不趁著這機會進攻武昌,那實在是多此一舉。

  「原來如此。」鄧名認真地思考著劉體純的話:「劉將軍說得有道理,但我確實沒有立刻進攻武昌的打算。」

  「那提督為什麼要釋放俘虜呢?」劉體純不依不饒地問道,他認定鄧名想進行軍事冒險,所以趕來要打消他的這個念頭。

  「我沒有任何軍事上的目的。」鄧名剛才聽完劉體純最開始的話才生出去武昌的念頭,打算假裝有攻取武昌的計劃,引誘胡全才放棄江防,但是聽完劉體純的一番分析,認識到自己原本設想中的不足,因此從善如流地放棄了。

  「給那些降兵銀子幹什麼?不是為了拉攏人心麼?」劉體純還是不信。

  「要是放這兩千個俘虜兩手空空地回家,他們沿途肯定會給老百姓造成很大的騷擾。從這裡到武昌沒有多遠,路上吃飯、坐船,每個人有幾十文錢就夠了,我多給一些讓他們心中有愧,也就不會去欺負老百姓,甚至搶奪行兇了。」若是俘虜在回家的路上把怨氣撒在沿途的百姓頭上,鄧名覺得這些百姓反倒是自己害的。

  「對啊,沿途百姓縱然感激,但若是一兩個月過去,他們漸漸地也就把這事忘了。提督難道不是打算趁機沿著漢水順流而下麼?」

  劉體純覺得,鄧名的目的是消除沿途百姓對明軍的恐懼,讓他們願意與明軍合作,為明軍提供物資和情報。不過這效果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減弱的,若是半年、一年之後明軍再來,百姓還是會感到恐懼。

  鄧名只好繼續解釋……

  過了兩天,周培公和其他幾個被俘的幕僚看到沒有動靜,就壯著膽子試探著對明軍說,他們在武昌也有家人。在這個時代,讀書人和大頭兵是不等價的,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理,這些幕僚心中也是沒底。他們覺得,既然連大頭兵都不殺,大概也不會殺縉紳吧。

  不料鄧名對他們和對那些武昌兵的處理沒有區別,也是每人發一兩銀子,打發他們回家。

  這些幕僚並不看好夔東明軍,本來也不想在明軍中多停留。不過明軍的這種處置方式還是讓周培公等人都為之愕然,隨後就是勃然大怒。其中一個歲數有些大的幕僚最為激動,憤怒地把銀子扔在鄧名腳前,大叫士可殺、不可辱。這個幕僚在營帳中暴跳如雷,唾沫橫飛,旁觀的人都覺得這個老頭已經進入瘋癲狀態。

  鄧名退後兩步躲開他,低頭看了看地上那塊銀子。對方把銀子扔到自己腳邊而不是朝臉上砍過來,可見還殘留著一些理智吧。

  拱手向這些人道別後,鄧名就讓衛士們送他們離開軍營。

  事後,鄧名不解地問周開荒:「我們給每人一兩銀子不算少了,他就是雇一輛車,坐車回武昌都足夠了啊。」

  「一兩銀子是不少,但是和普通的小兵待遇相同,讓這些讀書人的臉往哪裡放?」周開荒覺得鄧名此事做得不是太恰當,笑道:「提督不送銀子是最好了,要送就得每人一百兩。」

  「一百兩!可他們是俘虜啊。」鄧名吃驚得跳起來。自從他分到大筆的銀子以後,衛隊的伙食得到了顯著的改善:「我們哪怕是每天買一隻羊來吃,一個月也花不了一百兩銀子!聽說教私塾的先生,到了年底,學生的家長也就送一兩銀子的禮吧?」

  「可是,連每個小兵都給一兩銀子,一個讀書認字的縉紳,身價難道還沒有百倍嗎?」在正常情況下,給俘虜的幕僚一兩銀子應該不算少,但周開荒提醒鄧名,他早先宣佈給士兵的銀子是遣散費,而不是賣命錢。既然對士兵都這麼慷慨,那麼給讀書人的遣散費少於一百兩就顯得太刻薄了,一兩銀子就是不折不扣的羞辱:「既然捨不得,那還不如不給。」

  「我是怕他們路上忍饑挨餓,有的人歲數大了,腿腳、眼睛都不好,有一兩銀子可以租車、租船。」鄧名低聲為自己辯解道。

  得知這個新聞後,正要再次去地方上收集物資的劉體純又趕來湊熱鬧。

  劉體純不解地問道:「提督的名聲,一半要靠自己做,一半要靠縉紳們給傳揚。若是讓湖廣的縉紳認為提督有意要羞辱他們,這對提督的名聲可沒有什麼好處;而且善待這些縉紳,可以向湖廣的士人表現提督光復湖廣的決心,這可是千金買馬骨的好機會啊……」

  劉體純認為那些幕僚中有一些人是真想走,但也有一些是裝模作樣。如果鄧名表現出求賢若渴的樣子,他們也許不介意扮演一下馬骨。

  「難道我做什麼事情都一定有軍事上的目的嗎?」鄧名歎息道:「我就不能放他們回去看望家人,無論高低貴賤都發給一兩銀子的路費嗎?」

  ……

  湖廣總督衙門。

  鍾祥之戰爆發的前一天,安陸府的知府覺察明軍的哨探出現後,立即派人給胡全才送去一封信,報告明軍先鋒已經開到城下,鍾祥城已經遵照總督大人的命令堵死了四座城門,近六千披甲兵蝟集城內,足以保證城池萬無一失。

  這封信讓胡全才很滿意,當晚睡覺睡得很踏實。想不到這竟然是知府的最後一封信。

  收到報告的第二天,他正在衙門裡等候黃州府等地的援兵時,一份六百里加急的軍情就飛入總督府——鍾祥失守,安陸府全軍覆沒。

  這個報告猶如晴天霹靂,把胡總督嚇得不知所措。

  派到鍾祥去的省軍是武昌現有的精銳部隊和機動部隊,對這支軍隊的戰鬥力和漢陽總兵的指揮能力胡全才都非常有信心,認為即使是十萬明軍來襲,也足以自保。但現在鍾祥卻轉眼間宣告失守,近六千披甲兵不但沒有能夠守住鍾祥,就是連稍微堅持幾天都做不到。從兩份報告的時間上看,鍾祥好像也和宜城一樣,僅僅兩天就被明軍攻破。在明軍的攻勢面前,六千披甲兵竟然顯得毫無抵抗能力。

  「這次賊人到底來了多少人?」胡全才癱在椅子上發呆,片刻後已經滿頭大汗。

  宜城只有數百披甲兵,兩天陷落;鍾祥有近六千披甲兵,還是兩天陷落。兩地的清軍實力明明相差很大,在明軍面前卻顯得沒有什麼分別。這只能說明明軍的力量實在太雄厚了,攻破城市的速度只取決於他們的推進速度——先鋒抵達,安營紮寨,主力就位,開始攻城,然後破城——至於城中到底駐紮了多少清軍則並無區別。

  「難道真有二十幾萬流寇,其中還有數萬甲兵?」胡全才又想起了鄧名的那份檄文,明軍自稱擁有五十七萬大軍:「可是這麼多人,他們是怎麼從鄖陽出來的?」

  之前胡全才認為明軍不過兩、三萬,後來又認為最多不過四萬,若是對面果然有十幾萬甚至二十多萬人的話,明軍從襄陽南下的速度就快得實在太驚人了,這只能說明對方擁有大量的船隻——郝搖旗是從哪裡變出來的這些船?

  不過,胡全才已經沒心思琢磨明軍是怎樣從鄖陽殺出來了,眼下的問題是即便對方有五、六萬甲兵,兩天就拿下鍾祥,這個速度也是太驚人了。城內的近六千甲兵,完全可以把縣城的城牆守得密不透風。

  黃州等地的兵馬還沒有齊聚,武昌的精銳損失了大半,對方兵強馬壯還擁有大量船隻。胡全才差點就當堂扔下令箭,下令夷陵、江陵等地的兵馬火速回救武昌。只不過胡全才也知道,一旦放棄了夷陵、江陵,就等於放棄了洪承疇煞費苦心多年經營起來的長江防線,五年來對南明五千里的防禦圈上就會出現一個大口子。

  經過一番劇烈的心理鬥爭後,胡全才勉強壓下立刻召回江防部隊的念頭,打算再觀察幾天明軍的動向再說。江防暫時還不能動,但湖南還有一些兵力可以召集,雖然很多都被抽調去了廣西、貴州,但各地起碼還留有一些看家的人手。胡全才一面向清廷上書請罪,寫了加急信送往北京,請求順治下令河南的綠營即刻南下協助作戰;一面傳令湖南各府,讓各個知府迅速清點手中的精銳披甲兵,火速報給湖廣總督衙門知曉,同時還讓各府集結這些部隊,做好馳援武昌的準備。

  忙碌了幾天後,胡全才派去安陸府的探子回報說,明軍暫時還沒有繼續南下,德安府、黃州府的部隊也陸續抵達武昌,這讓胡總督稍感安心。

  又過了兩天,胡總督得知有幾個安陸府的士兵逃出,他立刻下令把這幾個士兵送來武昌總督衙門,胡全才要親自詢問他們鍾祥一戰的過程,還有明軍的兵力。這幾個士兵的回答讓胡全才感到很意外,他們都說明軍抵達城下僅僅一天就挖塌了城牆,而且城南、城北同時坍塌,轉眼間明軍就從兩處缺口蜂擁殺入,清軍抵抗了也就兩個時辰。

  這個攻城過程讓胡總督剛剛放下的心頓時又收緊了。明軍人力強大得難以想像,一天就能在城牆上挖出兩個缺口。根據這幾個突圍者的描述,漢陽總兵並非猝不及防,他事先對明軍挖塌城牆已經有所察覺,還派了部隊去預先設防,但在明軍的強大攻勢前好像連拖延時間都做不到。

  胡全才好像已經看到了那無邊無際的明軍衝到了武昌城下,揮動著無數把鐵鏟和鋤頭,幾天之內就把武昌的城腳也徹底挖空。想到這裡,胡全才就急忙扔下令箭,讓使者火速去江陵、夷陵軍中傳令。

  見湖廣總督要放棄江防,總督衙門裡的幾個幕僚和武昌的一些部將擁上去死命勸說,苦苦哀求總督大人再觀察幾天,畢竟放棄江防的罪過實在太大。雖說武昌失守大夥兒誰也活不了,但放棄江防清廷肯定震怒,降罪湖廣官場。

  這些人阻止胡全才撤除江防的理由之一,是這幾個突圍者的話不可以全信。他們都是城中的小兵,並不是鎮守城樓的軍官,看不見城牆上攻防的全貌;理由之二,就是明軍雖然人數眾多,但未必一定會南下來取武昌,畢竟這裡有長江天險。明軍也有可能北上攻入河南,若真的如此,那豈不是白白放棄了江防,招惹朝廷的不快?

  更有部將建議,可以在長江以北、漢水兩岸實行清野之策,讓明軍覺得南下沒有油水可撈,這樣他們北上去河南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仔細一琢磨,胡全才覺得手下說的也有道理,雖然明軍勢大,但不一定就鐵了心地來打武昌。

  見總督大人不再堅持,堂下的將領趕快把地上的三支令箭撿起來:一根是給夷陵的,一根是給江陵的,還有一根是給駐紮鄱陽湖的長江水師的。

  部將雙手捧著令箭奉上,胡總督遲疑了一下,終於伸手接回了三支令箭。

  正要把它們插回箭筒中,忽然聽到一聲:「報!」

  堂外又傳來一聲大喊。

  一個傳令兵被引入大堂中,他打了個千,在堂中單膝跪倒,向湖廣總督稟告:一大批在鍾祥被俘的武昌兵回來了,是被明軍釋放的。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38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四節 洞悉

  「他們可是帶回了戰書?」胡全才想當然地認為這是明軍不敢派自己人來武昌當使者,就打發了幾個俘虜回來,傳令兵使用的「大批」那兩個字被他忽略了。

  「沒有。」傳令兵也覺得這個消息簡直不能置信。

  今天早上成群結隊的武昌兵陸續抵達漢陽府時,漢陽守將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拚命地睜大了眼睛,才看清眼前的景象,確信明軍真地把上千名清軍精銳釋放回來了。

  面對湖廣總督的詢問,傳令兵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從漢陽府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五百多個士兵回城了,聽領頭的人說,偽江南提督鄧名一共放了一千七百多人回來。」

  「什麼?」胡全才身邊的幕僚、還有那些將領都失態地叫出聲來。

  面對大堂上眾人的一致喝問,這個小兵脖子一縮,帶著三分膽怯的表情低聲繼續報告道:「聽回來的人說,鄧名把所有被俘的官兵中在武昌、漢陽這裡有家小的人都挑了出來,統統釋放回家。」

  衙門裡的人全都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城內有家小的這些士兵在清軍中可以說是最可靠的戰士,因為面對明軍進攻時,他們保衛城市就是保衛自己親人的安全。但若是他們為明軍所用的話,也會是很危險的敵人,因為他們會為了與家人重逢而拚命攻破城池。

  之前得知派去鍾祥的武昌兵全局覆滅後,胡全才馬上下令把這些人的家屬全部控制起來。如果明軍膽敢用這些人為先鋒攻打城市,他就打算把這些人的家屬帶上城頭,用來打擊這些武昌兵的士氣。

  不過這種辦法的作用也很難說,因為城牆上的位置有限,不可能把所有降兵的家屬都押上去,更不可能準確地把正在攻城的士兵的親人送到他的面前,頂多是喊話威脅他們說若是不臨陣倒戈就殺光他們的眷屬。不過對方在明軍陣中,倒戈是不容易的,若是真殺了眷屬,說不定還會激起他們復仇的**。總之,這種事非常難以處理。

  大堂上的眾人一個個捫心自問,他們若是處在鄧名的地位上,肯定不會把這麼好的一群炮灰放回來的。

  「難道是他不想打武昌了麼?」一個幕僚喃喃自語著,但又覺得自己這個判斷好像哪裡不對。

  大家實在想不通鄧名這麼做的意義,就一起向穩坐正中的湖廣總督望去,希望總督大人能夠明察秋毫,看破敵人統帥的險惡用心。

  「當然不是,這個舉動正說明了他要進攻武昌,要不然就不會把這些人放回來了。」在最初的驚愕過後,胡全才一直面沉似水,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聽著下面眾人的議論。等到眾人望過來的時候,湖廣總督早就想明白了一切,對鄧名的用心洞若觀火:「他肯定會發起佯攻,大肆宣揚要拿下武昌,讓這些人死心塌地的給他賣命,派這些降兵去當先鋒攻城,借我們的手消耗光他們,也借他們的手消耗城內的官兵,這才是賊人一石二鳥之計。」

  眾人聽得紛紛點頭,看見胡全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馬上就有幕僚湊趣道:「那此獠到底有何陰謀呢?」

  「哼。」胡全才一甩袖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走到堂下,眉目間的憂色越來越濃,在湖廣的文武官員面前踱了兩個來回後,胡全才仰天長歎一聲:「鄧名此番前來兵力雄厚,他根本用不上這些他覺得不可靠的降兵。」

  胡全才估計,如果投降的武昌兵有好幾萬,鄧名的方法就會和吳三桂在雲南用的招數一樣,用降軍為先鋒,讓他們反攻家鄉;但現在只有一、兩千武昌兵,鄧名認為這些戰鬥力可疑的部隊無法給武昌守軍造成重大損失,萬一戰敗了還可能影響士氣,所以他依舊用明軍為進攻主力。

  「鄧名手下的賊人遠遠超過十萬,所以他才能兩日就攻破鍾祥。他派這些人回來瓦解我軍的士氣,企圖擾亂人心,讓官兵失去誓死抵抗的鬥志。」胡全才越想越覺得鄧名陰險毒辣。要是只放幾個俘虜回來宣傳明軍不殺降兵的話,胡全才還可以控制住消息,不讓軍心因此受到影響。但現在對方一口氣放回來兩千人,消息就無論如何也摀不住了,說不定現在城內已經流傳開了。

  「鄧名,你好毒辣啊。」胡全才咬牙切齒地說道,接著又對部下們推斷道:「兩千個人返回武昌,想一想這一路上得有多大的動靜!現在周圍的百姓都已經知道他大軍壓境;那些無知的愚民、愚婦,還會覺得他既然連當兵的都不殺,大概也不會殺老百姓,這樣,等賊人向武昌開過來的時候,那些蠢民就不會逃難,更有利於他收集糧草。」

  見湖廣總督三言兩語就把敵人的險惡用心道破,分析得頭頭是道,眾人都是心悅誠服。

  那個傳令兵心中的迷惑也不復存在。他又想起一事,急忙向胡全才叫道:「總督大人,放回來的人還說,鄧名給了他們每人一兩銀子,說是「遣散費」。還要換他們一個許諾,沿途不許擾民,無論吃飯、乘船都要給錢。」

  「太惡毒了!」聽到這裡一個官員勃然大怒,跳將起來,雙手握拳,衝著胡全才喊道:「大人,他這是蒙蔽愚民,讓他們留下來給他帶路啊。」

  胡全才微微頜首,輕聲說了一句:「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大人,我們該如何應對?」現在堂中眾人都心急如焚。鄧名殺機畢露、步步緊逼,偏偏他的這招還很難應付。多達兩千的降兵不可能都殺了滅口,而且他們這一路走回來,肯定已經把此事傳播得沸沸揚揚,就算都殺了也沒有用了。

  等到這件事傳遍漢陽、武昌後,肯定會人心浮動,清軍上下更會深信鄧名善待俘虜,等到明軍大舉攻城的時候,怎麼還能指望士兵捨死忘生地抵抗?

  「好大的手筆,當真了得。」雖然憎恨鄧名的毒辣,但胡全才也暗暗佩服對方的謀略和氣概。一口氣就放了兩千可以當炮灰的士兵,這個計謀確實不是小肚雞腸的人能拿得出手的;而且胡全才現在也無法放心使用這些降兵,誰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已經被鄧名買通?必須經過一段時間耐心地甄別,才可以重新收復這些降兵。但眼下兵凶戰危,顯然沒有這麼長的時間。胡全才仔細思索一番,駭然發現對方這個計策稱得上是滴水不漏、防不勝防。

  緩緩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胡全才拿起桌面上的三支令箭。剛才他沒來得及把它們收起來,現在也沒有收起來的必要了。

  「傳令夷陵、江陵、還有鄱陽湖水師,讓他們即刻回師武昌,準備迎擊逆賊。」胡全才再次把三根令箭一起擲到了堂前。

  剛才眾人才還紛紛出聲反對,此時大都保持沉默。鄧名的意圖太明顯了,胡全才對敵人的分析徹底說服了在場的文武官員,眼下確實需要抽調大軍回援武昌。

  「賊人十餘萬,行動不可能迅捷如飛。」見部下們情緒低沉,胡全才又開始鼓舞士氣,進一步給大家分析道:「攻破鍾祥後他們肯定要整頓一段時間。而且大武昌可不是小鍾祥,賊人難道真的如此狂妄,認為憑他們幾萬人就能拿下漢陽、武昌兩府不成?本總督斷定,十天之內他們的主力絕對無法趕到武昌城下,而夷陵、江陵的兵馬順江而下,三天之內就能來到。」

  聽到胡全才的話後,不少人臉上的憂色稍微散去一些。

  三個親兵此時走上前來,一人拾起一支令箭,等胡全才的幕僚擬好書面命令後,他們就要前往上游傳令。

  看著幾個幕僚書寫放棄江防的命令,聽著那筆墨的刷刷聲,終於還是有一個幕僚站出來反對。他對胡全才說道:「總督大人,一旦調回水師,放棄江陵、夷陵,那五年來的心血就毀於一旦了。」

  雖然這個幕僚沒有明說這是誰的五年心血,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洪承疇。水師和夷陵一帶的堡壘形成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自從組建起強有力的鄱陽湖水師後,清軍就能威脅到扼守三峽咽喉的明軍,迫使對方不得不留重兵把守根據地,更無法乘船攻擊夷陵。把水師和駐守部隊調回來容易,但若是明軍趁機控制了鄱陽湖的湖口,那麼水師再想返回去就難如登天了。

  「一旦讓賊人進入了鄱陽湖,並把我們的水師攔截在外,那沿著湖周圍的府縣,又該派多少兵馬去防守?要養這麼多兵,湖廣的財賦又該如何支撐?」

  洪承疇當年有清廷的全力支持,但現在胡全才可沒有。若是水師無法進入鄱陽湖,就得在湖邊尋找地方重新造船,然後再把湖內的明軍水師打出去。在重新奪回鄱陽湖的水域控制權以前,西面的常德府、南面的長沙府、還有東面的武昌府,都要時刻防備明軍登陸騷擾。可想而知,這將給湖廣總督衙門帶來極大的軍事和經濟困難。

  眾人紛紛指責這個人說話不切實際,如今武昌危在旦夕,哪還有時間考慮以後幾年才會遇到的麻煩。

  胡全才心裡也暗暗有氣。若是武昌丟了,他這個湖廣總督也就算做到頭了。但若是能在十幾萬明軍面前力保武昌不失,那麼放棄江防最多也就是個戴罪立功。說不定朝廷還不會給予懲罰。畢竟是朝廷為了攻擊昆明的大戰略而抽空湖廣兵力的,現在明軍大兵壓境,胡全才不得不棄車保帥,實在也是無奈之舉。

  但那個幕僚仍不肯放棄,苦勸道:「總督調回夷陵、江陵等地的重兵,武昌大概已經可以解了燃眉之急,岳州暫時還是不要放棄為好,讓水師先在岳州待著。若真是武昌遇險,岳州距離不遠,水師很快就可以趕來。」

  雖然心裡不快,但胡全才承認這個人說的還是有道理的。放棄鄱陽湖影響太大,將來收復起來也確實十分困難。於是胡全才就修改了一下將要給岳州送去的命令,命令水師暫時留在那裡,不過要盡快把夷陵等地的軍隊通過長江運到武昌。

  發出了這三道命令後,胡全才又給北京送去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急報。奏章中稱,疑似宗室的偽明江南提督鄧名,突然率領二十萬流寇、號稱五十七萬人,沿漢水殺向武昌。兩湖兵力空虛難以抵抗,急需河南、江西等地的綠營入湖北支援。如果有可能的話,胡全才還希望能夠從貴州調一些精銳兵馬返回湖廣。

  只要能夠從貴州調回一些精銳軍隊,胡全才覺得就是鄱陽湖丟了也沒有太大的關係。畢竟只要把沿湖周圍的府縣都控制住,明軍水師肯定不會在湖裡等死,而只能乖乖退走。不過這個要求北京未必會同意,畢竟永歷天子在西南,清廷的大戰略是集中力量消滅具有號召力的永歷天子,讓天下人相信明朝已經徹底滅亡。

  胡全才考慮到這一點,就在奏章裡暗示朝廷,不要光盯著那個已經棄國逃去緬甸的明天子,而是要對鄧名予以更多的關注。這個身份尚不明朗的明宗室在四川、湖廣搗亂,名聲日盛一日。放任他繼續鬧下去,遲早會有超過永歷天子的那一天。況且鄧名目前的活動範圍不是邊遠荒蠻的緬甸,他對清廷統治的威脅遠比永歷大得多。

  ……

  鍾祥。

  鄧名這幾天相當的清閒。俘虜放走了,從四位將領那裡借來看管俘虜的士兵也因此失去了作用,把這些士兵交還給幾位將領後,鄧名每天就教衛士認字,同時和他們商量未來的大計。

  鄧名決定還是要去南京,不過他打算再等幾天,等到夔東眾將返回根據地的時候再和他們分手,那時清軍多半會以為鄧名也跟著明軍一起回去了。利用清廷的這個誤判,可以更安全地前往南京。目前湖廣一片混亂,矇混過關的難度並不是很大。

  到了南京後,自然要盡力幫助鄭成功取勝。鄧名還打算向劉體純借幾個爆破隊的士兵一起去南京,把這段時間攻城的經驗帶去鄭成功軍中。如果鄭成功的南京之戰一切順利,清廷的重心肯定會轉移向東南,而且對南方藩王們的控制能力也會大大減弱,四川、雲南的形勢會急劇好轉。

  只是如何面對永歷朝廷依舊是一個難題。

  在奉節的時候,昆明送來幾封信,一再詢問鄧名的身世,要文安之詳細奏報給朝廷。文安之把這些信給鄧名看,就是問他打算怎麼回答朝廷的意思。不過鄧名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文安之見鄧名支支吾吾,也沒有多做催促,後來再沒提過此事。鄧名猜測,多半文安之也在對朝廷裝聾作啞。

  不過,也就是拖延到永歷回國吧。李定國奪回昆明後,遲遲沒有永歷歸國的消息。鄧名雖然有些不解,但也暗自慶幸。若是永歷天子下旨要自己上報身世,不知道該如何推托。拒不說明身世,這該如何解釋?」

  明軍已經確定了將在下個月開始返回夔東,這次劉體純等人看來可以獲得不少糧草,鄧名計劃等自己從南京返回奉節後,就再組織一次對重慶的進攻,湖廣經此一戰肯定無力支援李國英。打通川東、川西的交通後,鄧名還想向劉體純、郝搖旗討要一些百姓走,只要有足夠的人力,川西平原的開發也就可以提上日程。

  ……

  送走了奏章後,胡全才就動員漢陽、武昌的百姓全力加固城池。武昌已經有十多年沒有遭遇戰爭了,現在大街小巷都是明軍逼近的傳言,胡全才的動員工作更加重了緊張氣氛,城內一日三驚。那些懷念明朝的縉紳本來大多已經絕望,這時也變得活躍起來。

  至於那些返回武昌的降兵,胡全才把他們統統送去城南的軍營中隔離起來,打算等擊退明軍這次大規模進攻後再慢慢加以甄別,把明軍安插下的釘子統統拔起。不過胡全才的處置讓這些返回家鄉的武昌兵非常不滿,他們好不容易回來了,卻依然見不到家人,每日待在軍營裡就是發牢騷。

  負責監視這些降兵的部隊也都是武昌兵,本來就是熟識,還有不少士兵是朋友、鄰居。這些降兵的不滿很快就擴散到了監視部隊中,降兵還讓監視部隊中的熟人給自己家裡帶話報平安,這樣怨恨就進一步擴散到了城中。最初鍾祥慘敗的消息傳回時,參戰士兵的家裡都認為親人無法生還,非常悲痛,不過那時憤怒是集中在明軍頭上的。受到湖廣總督衙門的監視時這些家庭也無可奈何;現在好不容易得知有一大批人回來,卻沒機會與家人見面,自然要怨恨胡全才,大半個武昌城的人都在私下裡罵這個山西佬不是個東西。

  胡全才顧不得這些,一切都只能等到擊退明軍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準備明軍來襲,固然需要彈壓人心,但也不能太過高壓,不然武昌駐軍會出現嘩變和大亂。現在胡全才每天都盼著北京的消息,他希望清廷趕緊拿出對策,迅速從別的省調撥援軍給他。

  正在胡全才坐立不安的時候,周培公等幕僚也紛紛回到了武昌,這些縉紳的回歸頓時又引起軒然大波。

  胡總督在衙門裡為這些士人擺酒壓驚,不但沒有責備他們貪生怕死,還親切地慰問了一番,使幕僚們深受感動,口中連稱死罪。回憶起在鍾祥府城的遭遇,他們仍然感到後怕和屈辱。

  安撫好這些幕客後,胡全才向他們詢問鍾祥的戰況。這些人敘述的戰爭過程和武昌兵的軍官所說差不多,都是明軍急速進攻,兩個多時辰城池就陷落了。還說鄧名也出現在戰場上,親自指揮攔截嘗試突圍的漢陽總兵,一手造成了守軍的全軍覆滅。

  那些武昌兵被釋放回來後,聲稱明軍兵力至少有七、八萬人。胡全才認為士兵為了減輕罪責,一般情況下會把敵人的實力誇大一倍,那豈不是明軍實際上連四萬人都沒有?

  幾個幕僚不需要承擔戰敗的責任,所以他們的說法更保守一些,認為明軍頂多只有四、五萬人。幕僚們還說,就在他們離開鍾祥府城的時候,得知一些明軍將領帶兵到地方上去徵稅了,城內空虛,所以建議胡全才立刻派一位上將領兵,速速趕去鍾祥將鄧名生擒活捉。

  幕僚們的建議胡全才沒有採納,據胡全才的估計,明軍的實力至少是四、五萬人的四倍。鍾祥的劉體純、郝搖旗等人敢於四散下鄉去徵糧,說明他們不擔心武昌具有進攻鍾祥的能力。

  壓驚宴結束後,胡全才當然不會像對待大兵一樣把縉紳們都關起來,縉紳的家人早已得到了通知,現在接他們回家的僕人已經等在總督衙門外。

  胡全才單獨把周培公留下。其他人多半都和湖廣總督一樣是從明朝獲得的功名,而周培公則是清朝給予的恩典,不會有背主忘恩的心理負擔,屬於縉紳中最可靠的那批人之一。

  「可歎大帥不聽我言……」周培公敘述起鍾祥的驚險經歷不由得捶胸頓足、大發感慨,對自己臨戰的眾多戰術設想依舊念念不忘。

  胡全才問了幾個問題,很有耐心地聽周培公講解了一番。湖廣總督對軍事是個半桶水,以前大部分時間都追隨在洪承疇左右辦事,他最多的領兵經驗就是曾經在鄖陽帶著兩萬士兵守城,但他還是比完全沒有見過戰陣的周培公要強。

  「哼,當時若是聽了你的,只能敗得更快。」胡全才在心裡想著,不過並沒有流露出來,做出一副傾聽的樣子。

  「你見過那個鄧名?這個人你是怎麼看的?」胡全才問道。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40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五節 印象

  「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周培公對胡全才回答道。這本是陳壽在《三國誌》中對於關羽的評價,他覺得用在鄧名身上也挺合適的。

  「善待不善待士卒不知道,但驕於士大夫是肯定的了,他這是有意的羞辱湖廣士林啊。」鄧名給每個幕僚也發一兩銀子的事情,剛才胡全才已經從眾人口中聽說了。雖然還沒想通鄧名為什麼要這麼做,不過挑撥本地縉紳和鄧名關係的機會他絕不輕易放過。

  「他倒不是有意羞辱。」沒想到周培公居然沒有附和胡全才的說法,而是反駁道:「看上去鄧名根本不知道他這麼做是使士人蒙羞,所以也就稱不上有意羞辱。」

  「哦?」胡全才對周培公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他身為清廷的封疆大吏,已經不太習慣受到別人這樣直截了當的駁斥了;鄧名是敵人,就算他真的不是有意羞辱湖廣士林,周培公也應該站在湖廣總督的立場上,說一些討伐他、攻擊他的話才對。

  「若是有意羞辱,那他在給我們銀子以後,就該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發火,或者欣賞、嘲笑我們臉上的羞愧之色……」周培公沒有覺察總督大人的不快,仍然絮絮叨叨地往下說。

  剛拿到那一兩銀子的時候,周培公也和其他人一樣,認定這是鄧名在羞辱他們這些讀書人,不過他沒有立刻表現出來,而其他的人更沉不住氣。周培公看到那個老年的幕僚暴跳如雷的時候,鄧名表現得不知所措,等那個人大喊大叫地把銀子扔在地下後,鄧名更是露出了震驚之色,顯然並沒有預料到他行為的後果,所以不像是誠心做的,更和有意羞辱扯不上關係。

  在周培公看來,鄧名的行為只能說明他無知無識,不懂得如何與讀書人相處;或者說鄧名驕傲自大,他是用一種俯視的眼光來看待縉紳和普通士兵——在九天之上看地面,當然大象和田鼠看起來都一樣,都和螻蟻差不多了——因此鄧名對不同的人給予了同樣的待遇。

  「好了。」胡全才不耐煩地擺擺手,他沒興趣與周培公探討鄧名是個什麼樣的人:「本官已經下令從夷陵、江陵等地調回了兵馬。」

  抽調江防部隊回援武昌這件事,遲早都會為大家所知,胡全才提前告訴周培公就是表示一下對他的信任。

  「這是為何?」周培公不解地問道。

  胡全才知道周培公沒有任何軍事經驗,周培公關於鍾祥城防發表的那些胡言亂語更加深了這個印象。不過他還盼望這個年輕人有點才能和機智,對胡全才的軍事部署能夠理解。但周培公這個問題一出,胡全才就感到徹底失望了,覺得此人在軍事方面的嗅覺實在太差,居然在明軍營地裡待了兩天還對明軍的攻擊意圖一無所知。

  不過,對於年輕人還是要教育為主。俗話說「莫欺少年窮」,周培公這麼年輕,將來在官場上能夠走到哪一步還很難說,胡全才自己就算用不著,也要為子孫後代盡可能地積攢些人脈。

  胡全才把自己之前的分析又對周培公講了一遍,指出明軍對武昌的總攻已經是迫在眉睫。至於鄧名釋放這些幕僚的意圖,其實也不是單純為了羞辱他們,而是想借他們的口放出一些煙幕彈,製造假象,麻痺湖廣的清軍。不過胡全才當然不會中這種淺薄的詭計,敵人的意圖已經暴露無遺了。

  分析一番後,胡全才就坐等周培公的稱讚了。見對方楞了半天沒有說話,胡全才還以為周培公是被自己滴水不漏的推理震驚得無言以對了。

  「總督大人判斷有誤!」卻沒有料到周培公一開口就否決了胡全才的推斷,更想不到的是,周培公雖然拿不出任何有理有據的反駁理由,只是一口咬定他見過鄧名本人,覺得對方不是一個滿腹鬼域伎倆的小人,使不出這種手段。

  「什麼叫鄧名不是這種人?」胡全才聞言,不由得大怒:「你說鄧名不是這種人,那你就是說老夫是一肚子鬼域的小人嘍?」

  話不投機半句多,胡全才立刻起身端茶送客,把周培公趕走了。如果對方不是個年輕舉子,胡全才說不定會讓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頓。湖廣總督上任以來很少受過這種窩囊氣。

  怪不得鄧名給他一兩銀子就轟回武昌來了,真是個不識好歹的蠢貨!沒能享受到讚譽反倒生了一肚子氣,湖廣總督算是把周培公這個傢伙恨上了。

  離開湖廣總督府,周培公返回家中。他本是荊門人,父母雙亡,帶著妻子住到武昌來讀書,考中舉人後被招攬入湖廣總督幕府做事。

  見到丈夫回家,周夫人當然驚喜不已。雖然早先已經有人來報過平安,但見到周培公安然無恙後還是悲喜交加,忍不住哭泣流淚。

  聊起這段時間的經歷,妻子也向周培公問到明軍統帥、身世神秘的鄧提督。

  「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周培公對鄧名的評價依舊不變。在湖廣總督和其他清朝官吏面前他沒有過多地談到鄧名,但在妻子面前顧忌就少了很多:「據我所見,湖廣總督、已故的漢陽總兵也不把手下的每一個小兵都當人看待。但鄧名卻能釋放俘虜,不虐待降兵,連那些剛剛和他血戰過的敵兵,他也懷有惻隱之心。」

  周培公歎了口氣。

  剛剛被明軍俘虜的時候他也非常害怕,擔心被殺,擔心連累妻子或是再也見不到她,但周培公絲毫沒有想過那些被俘清軍士兵的生死。直到聽說鄧名釋放武昌降兵的時候,周培公才突然意識到這些降兵僥倖逃脫了死亡,雖然他們目不識丁而且地位卑賤,但也和自己一樣有著恐懼和悲哀。被俘的幕僚和清兵不久前還是明軍的敵人,鄧名居然能知道他們的痛苦,這真讓周培公感到萬分的驚奇。

  「類似吳起嗎?」周夫人以為丈夫的意思是鄧名善於拉攏人心。

  「不是。」周培公搖頭道:「吳起想辦法減輕士兵的苦難是有他的目的,是要讓士兵為他效死拚命;而鄧名不一樣,是能體察別人的苦痛,周圍的人受苦會讓他感到難以忍受。」

  「這不是仁嗎?」周夫人聽到丈夫對敵酋的評價,吃驚不小。

  「是啊,很明顯跟吳起不同,這是惻隱之心。」

  不過周夫人還是感到難以置信。聽到周培公談起剛才在總督衙門的見聞後,周夫人也覺得胡全才的分析比較有道理。

  「不然,我在鍾祥待了好幾天,不止一次見過此人。故漢陽總兵領軍強攻城牆的缺口時,他一直手擎大旗站在城牆上,沒有畏懼之色。平時的談吐也絕非像一個奸猾之徒。」周培公說著就側過頭,讓妻子看他的後腦勺。

  周夫人輕輕地驚呼了一聲,藉著蠟燭的光亮,她赫然看見丈夫的辮子還在。

  「不僅我們幾個幕僚,就是鍾祥周圍的百姓,我看見很多人也還留著辮子。」

  以往明軍見到梳辮子的人統統都給剪掉,為的是讓人因為沒有退路而和清廷血戰到底。但鄧名覺得這個做法其實意義不大,清廷的官員並非不通權變之術,減掉了辮子只是給清廷小吏禍害百姓製造藉口,而且無論如何,最終受害的還是那些老百姓。

  因此鄧名從宜城之戰以後,就和夔東眾將約定,既然夔東明軍不打算在湖廣守土不失,那麼就不要強行剪去百姓的辮子,那些參加明軍的士兵自當別論。

  周培公等幾個幕僚被俘後,明軍對這些讀書人也比較客氣,他們就關在距離鄧名營帳不遠的地方。明軍沒給他們剪辮子,因為剪了辮子也不能阻止他們返回清廷那邊;其次鄧名自認為和滿清不同,滿清是強制剃頭,如果明軍強制剪辮子,就降低到與滿清相同的同一個水平了。

  「他還給我們看了他的頭髮。」周培公告訴妻子,鄧名也留著辮子,而且他的衛士們也有,在明軍控制區他們就把頭髮散開,要混進滿清控制區以前再紮起來:「頭一、兩天,他對我們說可以先留著,說不定哪天他需要我們與他一起混進朝廷的地盤,要是立刻剪斷了會不方便。」

  周夫人聽完後愣愣地半晌沒說出話來。

  周培公又歎了口氣:「他知道我們會千方百計地逃跑,知道我們不甘心把辮子剪了,就幫我們找個開脫的藉口。如果這不是仁心,我真不知道什麼才算是了。」

  「可是他只給了每個幕客一兩銀子,」周夫人低聲說道:「和那些當兵的一樣。」

  「所以我對湖廣總督說過,鄧名這個人太無知、太驕傲了,他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而不是刻意羞辱我們。」周培公在回武昌的路上反覆回憶這幾天的經歷,覺得鄧名不是個以羞辱他人為樂的人。

  「只有老爺會和總督大人實話實說!」周夫人有些擔憂:「老爺以為別人都想不通麼?以為別人都看不清鄧名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大家還不是順著總督大人,跟著一起罵他。」

  今天的宴會上,幕僚們把辮子展示給胡全才看過,眾口一詞譴責鄧名不安好心、居心叵測,具體是什麼樣的壞心思,就有待胡總督去挖掘了。

  見周培公默不作聲,周夫人放緩了語氣,小心地試探道:「老爺莫非?」

  「沒有!」周培公知道妻子懷疑自己對朝廷的忠誠,立刻斷然否認道:「我本來是個白身,一身的功名都是朝廷給的,已故洪經略、現在的胡總督對我優待有加。再說……」周培公稍微停頓了一下,聲音放低沉了一些:「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哪怕是英雄蓋世也沒法逐鹿中原。這個鄧名放不下惻隱之心,還想同當今聖上爭天下嗎?」

  ……

  轟走了周培公以後,胡全才坐在衙門裡苦思鄧名各種舉動的背後深意,無論是怠慢縉紳還是允許百姓不剪辮子的行為,都很令人生疑。胡全才斟酌再三,分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雖然想到許多預防的辦法,但也不敢說洞悉了敵人的全部險惡用心。

  「沒用的書生!」一想起周培公的胡言亂語,胡全才就一陣陣怒氣上湧,周培公居然會認為對方沒有太多心計,這實在讓胡全才感到太意外了,難道周培公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裡去了麼?

  若鄧名真是個匿名的宗室子弟,王府裡的太監、長吏哪一個不是陰險狡詐之徒,從這些人身上別的學不會,壞招數還能少學了不成!若鄧名出身草莽那就更了不得,聽說才二十幾歲,年紀輕輕就成為一群賊人的領袖,豈是易於之輩?

  在心裡一遍遍地回憶了自己這輩子見過的的各種老謀深算之徒,胡全才感覺鄧名施展出來的手段前所未見,無法從這些人生經驗中得到借鑒;然後又在心中一本本地檢視讀過的書籍,想從歷史上的大奸大惡之徒中找到相似的行為。

  胡全才的擔憂越來越重,想到那些出名的奸雄,更感到武昌危機四伏。

  胡全才喚來一個幕僚,讓他迅速寫就新的命令,命令岳州的洞庭湖水師不必遵照前令繼續保護湖口,而是與江陵、夷陵的駐軍一起全速返回武昌。胡全才把這個命令連同一根令箭交給一個親衛,讓他星夜出發去上游傳令。

  派走了傳令兵後,胡全才坐在書房裡發呆,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個衙門裡坐多久,對能否守住武昌也完全沒有把握。

  愣神了一會兒後,胡全才看了看桌案上那個滿滿的令箭壺,突然心中一狠,軍情如此緊急,眼下只能以守住武昌為唯一目的,決不能貪多求穩導致處處薄弱,最後卻什麼也沒能守住。

  「來人啊!」胡全才高聲喚來一大堆幕僚,讓他們一起動手,火速起草給湖南各府縣的命令。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41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六節 佈防

  胡全才連夜發出了無數道命令,截留了給貴州運輸物資的船隻和人員,用這些資源全力把湖南的兵力送來武昌。至於本來要運到貴陽去的糧食和軍餉,既然沒有了運送的船隻,胡總督也乾脆一併挪用,把銀子發給湖南的各府縣,做為軍隊轉移的費用,糧食就給軍隊路上食用。

  胡全才再次給朝廷送去奏章,把自己這些不得已的手段統統歸咎於死去的洪承疇,說他料敵有誤,明明夔東明軍還能出動數十萬大軍,他卻硬說明軍沒有這個實力。

  奏章裡雖然沒說朝廷一個字的不是,但是胡全才暗示湖廣局面的敗壞絕不能賴他一個人,正是因為他之前全力支持朝廷的西南攻勢,導致湖廣空虛,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胡全才聲稱如果不是這樣,就算鄧名帶來了這三十多萬流寇,以胡全才的運籌之才,絕不會讓局面變得如此險惡。

  做完了這一切後,胡全才就提心吊膽地開始等待,等著明軍那不可避免的巨大攻勢到來。

  令胡總督高興的是,七月二日,洞庭湖水師星夜趕到武昌時,明軍的先鋒還沒有出現。現在漢陽附近密佈著清軍的探馬,胡全才命令水師不要休息,馬上趕赴長江與漢江的交匯處防禦。

  除了嚴陣以待的水陸部隊,胡全才還動員武昌附近的所有的工匠,一刻不停地打造粗大的鐵鏈,同時日夜不休地往江水裡扎進木樁。為了打造這個防禦體系,不知道有多少兵丁被江水的激流捲走了,但胡全才眉頭都沒有皺一皺,他現在只問進度如何,不問損失多大。

  木樁加鐵鏈的攔江索修建好之前,是胡全才最擔心的一段時刻,他為此還在漢江裡沉了好幾條裝滿石頭的船以堵塞河道。

  在湖廣總督衙門不計代價的努力下,這道防禦體系以驚人的速度被建立起來,七月五日,也就是洞庭湖水師返回武昌的第三天就基本完成。得到完工的消息,胡全才長舒了一口氣。只要能阻擋明軍水師進入長江,那就等於斬斷了明軍的一條臂膀,沒有水師的配合,明軍將很難對武昌形成重大的威脅。

  其它各路部隊也陸續抵達,即使是那些湖南的府縣,在接到胡全才刻不容緩的命令後也不敢怠慢。地方官都讓騎兵立刻出發,步兵也是集合好一隊立刻出發一隊,以小編製、最快的速度馳援武昌。

  一時間,兩湖境內的道路上,到處都是向著武昌急行的清軍。各地的驛站、哨所也盡出馬匹和儲備全力配合。胡總督交代得很清楚,實際兵力超過三十萬的明軍正向武昌殺去,兩湖安危在此一舉,任何敢於怠慢王事的人都會受到無情的懲罰。

  這些小吏都被湖廣總督衙門嚴厲的口氣、還有明軍強大的實力嚇得不輕,使出吃奶的氣力協助軍隊行軍。趕路的軍隊又多又分散,地方上的官吏累得半死,尤其是靠近武昌的地方,過境的軍隊一刻不停,好多地方官連續幾天幾夜找不到合眼的機會。

  每聽說有一支新的軍隊抵達,哪怕只有五十、一百名疲憊不堪的士兵,胡全才也會感到心裡寬鬆了一分。攔江的鐵索目前以每天一道的速度增加著,多日以來精神高度緊張的水師終於可以稍稍回營休息;漢陽方面報告,城池周圍的壕溝加深了足有三尺,城頭上的防禦牆修好了兩層。漢陽的官員請求胡總督允許壯丁們歇息一天,胡全才斟酌再三,批復可以休息半日。

  「賊人錯過了最好的機會。」胡全才此時的心情安穩了很多。此番武昌能夠轉危為安,顯然與他當機立斷、果敢堅定是分不開的。胡總督深信事後朝廷也能明察到這一點,意識到他為穩定湖廣局面、力保武昌不失而立下的汗馬功勞。

  胡總督領導有方,各級官員忠於王事,兵丁不怕苦累——這是眼下武昌的主流。但也有一些討厭的聲音,有一些謠言流傳,說胡總督剛愎自用、誇大敵情。由於這些天官兵身心俱疲,很多地方官甚至感慨過去一年都不如這幾天累,導致這些謠言有著一定的市場。

  得知此事胡全才只是冷笑,不屑一顧,後來想了想,又命令人去探查一下謠言的源頭。他猜可能是手下的某些官員在發牢騷,等擊退明軍,一定要讓這些不知死活的傢伙吃不了兜著走。

  一天又一天,新的援軍趕到了,明軍沒有出現,胡全才很高興;遠距離府縣的援軍也抵達了,還是沒有明軍的先鋒,胡全才更高興了;援軍越來越多,胡總督高興之餘也有些焦急,催促漢陽擴展探馬的範圍,早日探清明軍先鋒的位置和數量。明軍不但錯過了最好的進攻時機,又把不太好的進攻時機也錯過了,胡總督終於有點坐立不安,開始高興不起來。

  興山的李來亨,帶著黨守素等一眾黨羽大舉出動,趁虛而下,很快夷陵就從姓清改成了姓明。昨天胡總督又接到報告,沿江而下的夔東明軍已經逼近江陵附近,估計今天那裡也換旗了。唯有鍾祥方向的明軍還是沒有動靜,該死的明軍先鋒死活不肯現身。

  謠言繼續在武昌的大街小巷蔓延,密探匯報說,這些對官府不敬的謠言和周培公那個愚蠢的舉人有很大的關係。從他返回武昌的第二天,就有一些與他平素關係不錯的縉紳去周府探訪慰問,而周培公那個傢伙竟然對訪客斷言,鍾祥的明軍兵力不會超過五萬。還說親眼看到明軍分散到四郊去了,並沒有整裝待發進攻武昌的樣子,要大家不要慌張,更不要急於逃離武昌。

  一開始大家對周培公的話並不相信,因為這和湖廣總督府發佈的權威消息差距太大,只有一些疲憊不堪的官吏,或是對胡全才不滿的人以此為藉口悄悄發兩句牢騷。

  眼看著武昌變成了一座大軍營,莫說幾十萬明軍,就連一個敵兵的影子都沒看見。從鍾祥被釋放的縉紳們,返家初期還全力支持胡全才,最近這些牆頭草也紛紛轉向,但凡被問到「明軍是不是真的很強大,是不是真的會進攻武昌」時都環顧左右而言它。更有一些人閃爍其詞,說什麼「胡總督老成持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是應該的。」

  聽說這些言論後,胡全才氣得頭昏腦脹,七竅生煙。他們明明就是在附和謠言,隱晦地表示不相信明軍會進攻武昌。

  現在各地辛苦趕來的官兵都在暗地裡議論胡總督欺眾,就連湖廣總督衙門內部也開始不穩,有不少人在私下質疑胡全才的英明決定。昨天有個幕僚躲躲閃閃地向胡全才提議派一隊探馬去鍾祥,看看鄧名到底在幹什麼。

  雖然知道底下的人對自己缺乏絕對的信任,但胡全才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當面羞辱自己,這個幕僚被當堂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今天,胡全才又在衙門裡枯坐了一上午,望眼欲穿地等著漢陽那裡送來的情報。每次有使者抵達時他都又是緊張又是充滿了期待,盼望這個使者報告說發現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流寇,但每一次都讓胡總督失望。

  前些日子,胡全才曾經命令漢陽的官員不管是否發現敵情,白天要每個時辰一報:有事報事、無事報平安,每天派來六撥使者。那時每當有使者來報平安的時候,胡全才的心情都很好;但現在情況完全變了,每隔一個時辰就有一個使者騎著快馬,踏著武昌的大道,風馳電掣地從城門衝到衙門,讓全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胡總督斷言的明軍仍是沒來。

  這簡直就是當眾扇耳光,胡全才堂堂的封疆大吏,怎麼能這樣一天數次地被羞辱?

  不過有了昨天那個倒霉蛋的前車之鑒,今天衙門裡無論文官武將,無一例外地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站出來講話——明軍肯定是要來的,越來得晚就說明他們準備得越妥當,時間拖得越久就說明他們到來的時間更近,毫無疑問要聽從胡總督的英明判斷。

  又被當眾羞辱了兩次,文武官員和幕僚們用餘光看到總督大人在椅子上挪動著身體,看起來快要坐不住了。

  「嗯,嗯,」胡全才支吾著,對屬下說道:「傳令給漢陽,無事就不用再來報平安了。」

  堂中眾人都滿臉嚴肅,恭謹地應是。

  又沉默了很久,總督大人再次低聲發話:「讓漢陽派一支騎兵去安陸府,看看那個鄧名到底在幹什麼。」

  ……

  袁宗第從郊縣回到鍾祥府城,正和鄧名討論返回夔東的日程。

  鍾祥一戰後,明清兩軍就進入相安無事的狀態。情況完全符合劉體純的預測,他早就說過,兩軍的實力已經處於平衡,都是守有餘而攻不足。

  袁宗第等夔東四將用他們分到的銀子在鍾祥的周圍收購婦女,剛聽說這個消息時,鄧名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居然是真的。袁宗第返回鍾祥時,帶了一個千餘人的女營。

  「這可不是拐賣婦女,」袁宗第斷然否認了鄧名的猜測,憤憤地說道:「無論做媒、下聘,我一樣禮數都沒少。」

  鄧名嘿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可是有婚書在手!」袁宗第看出鄧名有些不滿,他估計這又是因為三太子無知而造成的誤會,於是進一步解釋道:「我們得到了這些姑娘雙親的同意,還請人做了媒,送了聘禮,然後才接回營中的。」

  夔東地方人口本來就稀少,因為戰亂百姓更不斷地逃亡,再加上明軍處於劣勢,年輕一帶闖營將士的婚事就成了大問題。這次出兵,沿途數戰繳獲了不少銀兩,夔東四將商量了一下,就打算用分到的銀子幫助有功的官兵成家。

  被明軍佔領的鄖陽、襄陽、安陸三府境內有大量貧困的百姓,其中有不少人終年在飢餓中掙扎,被沉重的稅賦和欠下的債務壓得直不起腰。夔東明軍就向這些百姓收購他們的女兒,只要他們同意把女兒嫁給闖營官兵,夔東明軍就會付給他們幾十兩銀子和幾石糧食,高於當地窮苦人家的聘禮。

  明軍沒有使用購買這樣**裸的詞彙,而是改用訂親、下聘。袁宗第、劉體純等人做得相當符合禮儀,事情談妥後,準備娶人家姑娘的士兵要登門去給二老磕頭,行半子之禮。知道這些百姓仍在擔心女兒的未來,大批闖營軍官都紛紛出面給下屬當證婚保人,保證這些女孩嫁到夔東軍中都是正妻,不會成為姬妾更不會被當成丫鬟,父母也不必擔憂她們會被夫家轉讓。

  不過在鄧名看來依舊是買賣婦女,但是這個時代的其他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比如趙天霸就很讚賞夔東明軍的禮數周到。那些一向對闖營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李星漢等川軍,聽聞此事後也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夔東眾將是仁義之師。

  「女營裡都是大腳的農家姑娘,而且都有了夫家,所以無法送來服侍提督,我明天去給提督買兩個丫鬟吧。」袁宗第察言觀色,覺得鄧名好像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心裡話,急忙解釋道。

  夔東的軍屬也得幫著幹活,所以袁宗第他們不讓部下討城裡的小腳女子為妻。而且從鍾祥到大昌路途遙遠,帶著這些農家姑娘行軍也比較容易。

  「謝謝袁將軍的好意,不必了。」鄧名覺得自己剛二十,還不用著急婚事。他沒有談過戀愛,對愛情還有些憧憬,對購買婦女也有牴觸情緒。不過周圍的人不是這麼看,這個時代十六、七的男子當爹的不少,尤其是富家子弟,更是結婚得早。為了避免袁宗第買丫鬟送上門來,鄧名就解釋道:「我喜歡什麼樣的人你們都不知道,其實我也一直在找,就是找不到,不然我自己早就買了。」

  「提督不要太挑剔了。」袁宗第一想也是這個道理,不過他依舊覺得鄧名二十還單身有**份體統。

  「我寧嘗仙桃一口,不食爛杏三筐。」鄧名開玩笑道,見袁宗第似乎還沒有死心,又急忙補充道:「再說我還要去南京。」

  「不嘗嘗看,怎麼知道是仙桃還是爛杏?不喜歡可以送人嘛,要是擔心沒人可送就送給我。」袁宗第笑著說道:「可以先放在奉節養著嘛。」

  鄧名只好轉換話題,詢問起女營的事情:「成親的將士們,一定都很高興吧。」

  「那是!」一提起這件事袁宗第果然興致很高。這次出征一舉解決了手下上千官兵的老大難問題,獎勵了有功的將士,對軍心、士氣也是很大的鼓勵。

  這些買回來的姑娘目前單獨成營,袁宗第不許她們的未婚夫去營裡與未婚妻見面。他發出嚴令,返回大昌前誰敢私會未婚妻,就視為叛變逃亡的重罪,本人要被處斬,還沒成親的未婚妻也要被抄沒入官。這項命令袁宗第已經通報全軍,連女營也一起通知到。

  李星漢和幾個川軍聽到後,對闖營又有了新的看法

  袁宗第慷慨激昂地解釋道:「自從本將束髮受教,就知道男女大防,叔嫂授受不親。這些姑娘都是好人家的女兒,是明媒正娶到我們軍中的。現在她們離開了父母,本將就相當於她們的長輩,必須管教好手下的兒郎和這些未來的軍婦。本將已經通報全軍,返回大昌以後,立刻就會讓他們拜堂成親。現在既然還沒有正式成親,那自然不許見面,這就是知禮不辱嘛。」

  見袁宗第如此重視傳統禮節,注意培養軍人的道德觀念,幾個川軍更是肅然起敬,李星漢暗暗覺得袁宗第的人格更勝老長官譚文一籌。得知劉體純、郝搖旗也同樣對禮教一絲不苟,幾個川軍士兵深感自己之前對闖營的誤會太深。

  袁宗第發表名教衛士宣言的時候,穆潭露出感慨、敬佩之色;周開荒神情嚴肅、頻頻點頭,但臉上那感動之色好像是故意做出來的;至於趙天霸則是心不在焉,好像全無觸動。

  袁宗第說自從他束髮受教……不知他上過私塾嗎?鄧名在心裡嘀咕著,袁宗第那副慷慨激昂的表情他曾經見過,第一次去大昌的時候,對方也是用這種神情發表守土宣言。

  趁著衛士們離開的機會,鄧名向袁宗第問道:「讓女營**成營,其實是為了軍事上的原因吧?」

  「提督明察秋毫。」劉體純以前對鄧名講過,行軍途中士兵和家屬必須分開。袁宗第笑道:「這是我們忠貞營(闖營)的不傳之秘。要是讓夫妻團圓,那麼每個人都會去顧自己的家庭,軍隊還怎麼指揮?只要一天還身在敵境,就絕不能讓夫妻見面。」

  「看樣子,好像趙千戶也心裡有數。」袁宗第講到傳統禮節的時候,趙天霸的表情好像並沒完全相信他。

  「嗯,晉王的心腹,當然懂得這些行軍的道理。」袁宗第叮囑鄧名道:「提督不要外傳就好。」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42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七節 反攻

  沒過幾天,劉體純也帶著許多婦女回到鍾祥府城,這些婦女都是他給士兵們聘下的未婚妻。

  劉體純剛見到鄧名和袁宗第,就高聲嚷道:「你們聽說了麼,胡全才把兩湖的兵力都調到了武昌。」

  鍾祥城裡也聽到了武昌的風聲,但是袁宗第好像沒聽到一樣,行若無事。

  剛攻破鍾祥城的時候,劉體純就派探子去漢陽一帶打探消息,得知武昌、漢陽兩城戒備森嚴,清兵崗哨密佈,過往行人都會受到仔細的盤查審問。因為無法潛入漢陽探聽,明軍的探子就返回鍾祥報告首領,漢陽一帶的清軍正在搶修工事,似乎擔心明軍南下。對此劉體純等夔東將領都覺得不出所料,他們早就認定明清兩軍都沒有進攻對方的能力,清軍搶修工事正是為了防守,胡全才大概高估了明軍的實力。

  夔東四將在鍾祥周圍搜集物資、人力,幫助手下士兵做媒時,一直關注著南方的動靜。劉體純和袁宗第駐兵的地方距離鍾祥比較近,不時會回來一趟,親眼看看城裡的情況,順便協助鄧名解決一些問題。

  最近幾次探子回來時,報告說漢陽清軍的封鎖線更加嚴密了,湖廣總督正在日夜不停地打造攔江鐵索。劉體純有些驚訝,覺得胡全才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不過這是清軍的事,胡全才願意浪費清軍的人力物力,隨便他怎麼折騰,明軍管不著,只當看笑話好了。

  不過剛傳來的消息就有些奇怪了,據說胡全才已經下令放棄了江防。

  發現清軍一夜之間突然撤走後,上游的李來亨急忙派探子去偵查,得知夷陵果然變成空城,立刻不失時機地出兵佔領。李來亨以為夔東四將帶領的明軍此時仍在襄陽,見到劉體純派去報捷的使者,才知道明軍已經打下了鍾祥。佔領夷陵的同時,李來亨又讓使者趕赴鍾祥報告勝利消息。

  「夷陵是督師的老家,這回督師應該高興了。」劉體純笑嘻嘻地猜測起文安之的心情來,還與袁宗第為文安之會不會回家鄉看看而打賭。

  「夷陵的虜兵撤回武昌,是不是他們要打我們?」鄧名對此有些緊張。

  「應該不會。」劉體純搖搖頭,這期間他時刻關注從漢陽那裡送回來的情報:「胡全才沉了好幾條船到漢水裡,還用鐵索把江面都攔上了,這不是要進攻的架勢,明顯是在防備我們進攻。」

  「我們拿什麼進攻?」鄧名問道。現在明軍從上到下都惦著返回夔東,別說兵力不足,就是兵力充足,以現在的軍心也沒法再繼續前進了。

  「說的就是啊!」劉體純道:「胡全才多半是高估了我們的軍心和兵力。不過這也是個情報,說明武昌比我們想像得還要空虛,胡全才覺得要是不抽回夷陵的守軍,他就連一次試探性的攻擊也擋不住。」

  「胡全才應該對我們的軍力比較清楚。此番我軍出征這麼久,接連橫跨三府,胡全才還能不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人?他應該知道我們無意進取了。」袁宗第接著說道。四萬多明軍中只有一萬四千名戰兵,大部分還都是新兵,只要明將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就不會進攻武昌:「只能說明武昌吃空餉吃得太厲害,除了支援鍾祥的三千兵以外,沒有什麼兵力了。胡全才不敢唱空城計,不敢把賭注壓在我們不進攻上面。」

  「怎麼吃空餉會吃得這麼厲害?以前湖廣綠營雖然不太能打,但兵額一直是滿的。」劉體純認為袁宗第的分析有些道理,不過這和他印象裡的湖廣清軍的情況很不相符。

  「唉,以前不是有洪承疇盯著麼?這個巨害除去了,湖廣的綠營就不怕了,開始吃空餉了。」袁宗第認為洪承疇燒死在昆明瞭,所以湖廣官場就急速**了。

  不過鄧名覺得這個說法有些牽強,洪承疇死去才幾個月而已,湖廣就能腐壞到這種地步?不過除此之外只能有一種解釋,鄧名忍不住又問道:「是不是胡全才要來鍾祥打我們?」

  「不會!」劉體純胸有成竹,說道:「放棄江防來鍾祥打我們,那不是丟了西瓜撿芝麻麼?除非他是衝著提督大人來的。」

  明軍打不過可以走,大不了就把鍾祥等地統統還給胡全才好了,再說背後還有河南綠營的威脅。漢水流域的重要性不能和長江的江防相比,胡全才不可能為了轟走漢水出來的明軍而放棄江防。

  劉體純還有更有力的理由:「如果他想進攻,為什麼要在漢水中沉船,還要設置鐵索攔江呢?」

  劉體純在夔東眾將中素有威望,這次出征以來鄧名更是體會到了這一點,每次戰前的軍事分析差不多都是劉體純做的,其餘三個將領對他的判斷和計劃都很信服。就比如對谷城的爆破吧,已經炸開了一個豁口,劉體純居然還能說服郝搖旗和袁宗第,止住他們倆的攻城**,又進行了幾次爆破。尤其是賀珍,鄧名知道他為了多分點東西可是次次要求攻城時打頭陣的。

  唯有對鍾祥兵力的錯誤判斷讓劉體純感到很丟面子,但另外幾個人並不認為這是劉體純的失誤,實在是守衛鍾祥的那個漢陽總兵實在太愚蠢了,帶著六千披甲兵還堵住城門,龜縮在城內,這確實讓人意想不到。

  「我們是不是把郝將軍、賀將軍叫回來?」鄧名詢問道。聽說夷陵被胡全才放棄後,他就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收攏部隊以防清軍。

  「不用。」劉體純認為沒有這個必要:「胡全才絕不會為了反攻鍾祥而放棄江防。他突然放棄夷陵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覺得武昌也許守不住,被逼得沒辦法了才放棄江防。我們原來對武昌的實力是高估了,武昌其實沒有多少守兵,就算調回夷陵的士兵,和我們還是差不多,都是守有餘而攻不足。」

  鄧名承認劉體純分析得頭頭是道,但他總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鄧名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會不會是胡全才看了我們的檄文,認為我們至少有二十萬大軍,所以才把江防兵力都調回去?」

  劉體純聞言微微一笑,客氣地答道:「我知道提督是料敵從寬,不肯低估敵軍的實力,不過未免也太小看胡全才這個賊了。他雖然沒有帶領大軍出外打過仗,但好歹也在洪承疇身邊贊畫軍務多年,不至於一竅不通的。」

  「胡全才還當過兩年鄖陽巡撫呢。」袁宗第補充道。

  「對,他還當過鄖陽巡撫,」劉體純大聲表示贊同:「或許他對其它地方所知有限,但是對於從鄖陽、漢江這條路到底能夠出來多少兵馬,郝將軍手裡有多少木排、竹筏,胡全才肯定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絕對能把我們的兵力猜個八、九不離十。」

  鄧名慚愧地一笑。劉體純、袁宗第鞭辟入裡,胡全才和闖營打了這麼多年交道,當然清楚夔東的實力,不至於犯下低級的失誤。

  劉體純和袁宗第都離鍾祥不遠,有時當天來、當天走,有時就在城內住一夜,鄧名因為沒有經驗留下什麼紕漏,他們隨手也就解決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夔東四將都發現鄧名很好說話,當面反駁他的意見也絕不會生氣。二人在鍾祥查看一番,發現一切正常,就把他們的女營留在城中,又返回各自的軍中去了。

  過了兩天,南方的明軍報告有一支清軍騎兵來犯,鄧名立刻指揮鍾祥一帶的明軍嚴陣以待。這支清軍在明軍的據點前面轉了幾圈,看見無隙可乘就悻悻地離去了。

  ……

  武昌,湖廣總督衙門。

  最近兩天總督衙門的氣氛沉悶,令人窒息。越來越多的偵查情報陸續傳回來,沒有一條反映鍾祥存在著明軍的大軍。

  昨天又有一支長沙府的軍隊拖著幾門火炮,疲勞不堪地趕到武昌。

  這支軍隊抵達以後,還沒喘過氣來就遇到了先於他們抵達的其它長沙府的部隊。聽到那些先到的同僚們紛紛抱怨,都說所謂的三十萬流寇根本子虛烏有,可能是湖廣總督做夢時夢見的。

  這隊炮兵一路上辛苦不堪,為了拖這四門大炮死了不少挽馬,好幾個士兵也在半路累趴下了,還有一個軍官在馬匹突然倒斃時沒能及時躲開,被大炮壓斷了腿,當場就嚥氣了。當時軍情緊急,炮隊的領隊軍官不敢停留,不得不把這個心腹的屍體留在路上,聽任地方官掩埋。

  聽說真相後,這隊炮兵的領隊軍官就叫起屈來。一路上的辛苦全浪費了,那個心腹軍官也白白死了。如果在武昌保衛戰中立下戰功,不但可以得到獎賞,也可以為那個死於半途的部下報功請求撫恤;可若是一切都是湖廣總督的妄想,難道朝廷能為胡亂指揮付帳不成?

  大批軍隊急如星火地向武昌趕來時,固然是畏懼湖廣總督的嚴令,但同樣也盼望著勝利後的賞賜。結果卻發現怎麼來的,還得怎麼樣回去。來的時候地方官都全力供應軍隊,士兵在途中能夠吃飽喝足,回去的時候就不會當作有功將士給予優待了。劫掠地方上的老百姓多半要被治罪,可是老老實實地回家又如何甘心?

  更多的謠言在武昌肆無忌憚地流傳,其中不少還是從總督幕府傳出去的。

  比如周培公閒來無事,經常和一群幕僚研究宜城、鍾祥等地的戰事。別看周培公對戰事一竅不通,卻有極大的興趣要探討這幾場戰爭的得失,獲取經驗教訓。

  如何有效地防禦數十萬流寇對城市的圍攻,是幕僚們一開始定下的研究基調。在江中沉下裝滿石頭船、設置攔江的鐵索等,胡總督的種種英明決策在最開始的討論會上都獲得大家的反覆稱頌。除了一個人以外,全體都認定胡全才是湖廣的擎天玉柱、定海神針,例外的那個人就是周培公、周舉人。

  周舉人依舊一口咬定鍾祥的明軍兵力最多四、五萬。據他說,胡總督最開始的判斷才是正確的,從鄖陽這條路出兵的明軍在兩萬到四萬之間。牆頭草們轉向的速度也很快,現在總督幕府討論的話題已經從「如何抵擋三十萬流寇進攻」,變成了「為何鍾祥那麼多的守軍會被鄧名兩日擊敗?」

  雖然胡總督對周舉人已經有了意見,不過為了給大家看看自己「宰相肚裡能乘船」,並沒有立刻把周舉人踢出去。

  據胡總督的密探報告,周舉人甚至找來了幾個湖北、湖南的將領詢問意見。那幾個將領剛到武昌,並不知道鍾祥府城堵住城門是胡總督的指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道:雖然不知道明軍為什麼能夠迅速地破壞城牆,但堵死四門無疑是一個重大的失策,導致清軍在極短時間內遭到滅頂之災。如果沒有堵住城門,清軍就不會對明軍的穴攻戰術束手無策,在城外紮營可以有效地威懾敵軍,甚至出動出擊殲滅明軍的挖掘部隊;其次,就算明軍依舊破牆,清軍也可以利用城樓觀察明軍部署,握有從城內或是城外反攻豁口、殲滅入城明軍的主動權;最後,就算鍾祥依舊陷落,清軍也不需要拚死奪回缺口,而是可以輕易地從城門離開。

  這幾個清軍將領離開衙門後,到處談論鍾祥的地方官是如何愚蠢,已故的漢陽總兵又是如何不知兵,直到他們被告知這個安排是嚴格執行了胡總督的指示,才趕快閉上嘴巴,但造成的惡劣影響已經無法挽回,很快全武昌都知道胡全才是鍾祥全軍覆滅的罪魁禍首。

  最近派出去的清兵偵查騎兵一直接近鍾祥城下,帶回了兩個俘虜。據俘虜交代,現在明軍中主力戰兵的裝備,都是從清兵那裡繳獲來的。

  眼下的情況是:湖廣總督胡全才為了四、五萬明軍而放棄了長江的江防,截留了賦稅和供給貴州的軍餉、糧草,又耗費巨大地進行了一次兩省範圍內的緊急調動,對朝廷和臨近省份誇大其詞,硬是把明軍說成三十萬。而且這四、五萬明軍中的一大半還是在攻入胡全才的領地後擴編的,明軍現在擁有的一萬四、五千戰兵,其中八、九千的裝備都是由胡全才提供的。最後,他被這支敵軍嚇破了膽,放棄了清廷經營多年的夷陵、江陵堡壘區。

  「鄧名,你好毒辣啊。」終於發現這其實是鄧名的連環計後,胡全才感到似乎天已經塌下來了。真實的情況一旦被朝廷得知,絕對不會輕饒了自己的。捅出這麼一個大簍子,不要說湖廣總督的寶座,就是自己的家族是不是會受到連累都很難說。

  「速速奏報朝廷!」胡全才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決定進行最後的孤注一擲:「偽江南提督鄧名,經本官詳細查訪,實乃……實乃」

  李國英說過鄧名是身份不明的偽明宗室,胡全才不但贊成,而且還必須要加上一點新的內容才更能說明自己的能力,胡全才斟酌再三,把心一橫:「鄧賊實乃前明福王之後,王師克江寧(南京)時方五歲,被一鄧姓宮人抱著逃出……」

  胡全才在奏報中稱,鄧名攻下鍾祥後,在興獻王(嘉靖皇帝的父親,福王的先祖)的墓前痛哭流涕,誓言光復。祭墳之後還在安陸府等地設置官吏,結納人心。因此,胡全才深感鄧名不可不早除,更不可讓他盤踞鍾祥擾亂地方,所以要集中兩湖兵力從速清剿。

  這封奏章遞上去後,胡全才立刻下令動員全軍,準備兵發鍾祥。

  他猜測自己這一份奏章遞到北京以後,朝廷不見得全部當真。看來自己能不能脫罪,重要的一點就是能不能打垮鄧名。只要能把蠱惑人心的福王宗室從湖廣轟走,保住湖廣的平安,胡全才畢竟還是有功的,或許能夠緩和朝廷的雷霆之怒。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鄧名恐怕並不是有巨大影響力的福王宗室。不過沒關係,胡總督可以幫他製造,先秘密幫鄧名把聲勢造起來,然後趕走他,這樣功勞才大。在送走奏章的同時,胡全才密令手下親信到四外去傳播消息,務必要讓湖廣乃至天下都知道鄧名這個人以及他的身份。就連鄧名以福王遺孤祭祀興獻王的祭文,胡全才都已經替他寫好了一份,聲情並茂、催人淚下。

  聽說胡全才要動員全軍出擊鍾祥,幕僚和將領們頓時又犯難了:「水師怎麼辦?」

  胡全才一瞪眼:「當然要跟著一起去,沿著漢水水陸並進。」

  「可還有攔江的鐵鏈吶。」

  有人說道,邊上還有人提醒:「漢水裡還沉著好些船呢,沒鐵鏈水師也過不去。」

  「鐵鏈拆了!」胡全才大怒:「馬上把沉船撈起來,這也都要我教嗎?明天這時就要疏通好河道,否則軍法從事!」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42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二十八節 借刀

  在總督衙門的催逼下,那些公認水性好的兵丁都被帶到江邊去,身上系一條繩子往水裡扎,把繩子繫在沉船上。當天武昌、漢陽全面動員,在拆除鐵鏈、清理木樁的同時,大批壯丁被集合在長江兩岸,配合水師一起拖動沉船。

  這次動員規模空前,為了達到目的胡全才讓軍隊出動,逼著城內和四郊的百姓出工出力。面對清兵明晃晃的大刀,不僅是普通百姓,就連縉紳們也不得不交出家丁去江邊效力——現在湖廣總督已經氣急敗壞,誰也不敢去招惹他的霉頭,只不過背後都怨氣沖天,罵聲不絕。

  武昌兵和漢陽兵已經折騰好多天了,不滿尤其嚴重,為了洗脫丟城失土的大罪,胡全才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幸好還有不少從外地調來的士兵,對胡總督沒有太多的反感,可是他們趁亂在武昌、漢陽偷雞摸狗,挨家挨戶敲詐勒索老百姓。只要不折騰得太過分,胡全才只好對這些行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胡總督覺得帶武昌兵和漢陽兵去打仗不太放心,擔心背後有人射來黑箭。若是本地兵與各地援軍鬧矛盾、發生火並也是麻煩,胡全才就打算讓本地兵守城,帶著其它各地的援兵出擊鍾祥。

  正當滿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一個總督幕府的同僚跑到周培公的家,一見到主人就喊道:「山西佬要我們明天跟著他一起去鍾祥打仗。」

  這個同僚是個漢陽人,氣哼哼地坐在客廳裡。本來這時候幕僚們應該在各處監督工作,充當總督大人的眼線,但本地的幕僚好多都怠工了。這個漢陽人掃了周府一眼,問道:「你被討走了幾個小廝?要走了多少銀子?」

  今天有幾個操著湖南口音的大兵來到周府,強行拉走了兩個周培公家裡的男僕。周培公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心理,還塞給為首的軍官五兩銀子。拿了銀子、喝了周府的茶後,這幾個湖南兵就帶著兩個男僕高高興興地走了。看到周培公是個功名在身的縉紳,這幾個士兵倒也沒有太放肆。出門後在周府門口貼上了一張黃紙條,其他兵丁看到就知道,這家已經響應總督衙門的號召出過力了。

  「哼,山西佬招來的這幫丘八!」聽完周培公的敘述,客人把茶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憤憤地說道。

  雖然縉紳們將來可以向當官的熟人、老鄉訴苦,設法向朝廷彈劾胡全才,不過眼下胡總督的權勢還是大夥兒惹不起的。

  這個幕客對周培公說道:「兵法曰:不因怒興兵。山西佬被鄧名折騰得灰頭土臉,氣急敗壞想找回場子,我看他多半討不到好!再者,他打聽到鄧名乃是弘光之後,就想抓住鄧名向朝廷邀功,這不就是兵法上所說的百里趨利嘛?我看此次出兵凶多吉少,我不想跟著去了,我就說我生病了。」

  「這樣做不妥。」周培公覺得對方是共事的同僚,又來向自己問計,就說道:「我在總督大人身邊好幾年了,總督大人好似袁紹,外寬而內忌。因為不看好他出兵所以你才稱病,總督大人豈會看不出來?此一戰總督大人如果奪回鍾祥還好,若是真的失敗歸來,非要拿你出氣不可。總督大人是袁紹,你就要做田豐嗎?我覺得不但要跟著出征,而且要盛讚總督的兵法韜略了得,預料此戰必勝。這樣將來就是打敗了,總督大人也不好意思和我們這些看好他的人過不去。」

  經周培公這麼一說,那個同僚恍然大悟,仔細一琢磨,驚得背後出了一層冷汗。他顧不得再與周培公嘮叨,起身告辭道:「多謝賢弟賜教。愚兄這就回家收拾行裝,隨時準備與山西佬一起出發。」

  對方這種感激涕零的態度讓周培公感到十分得意。除了這個人以外,還有好幾個同僚也都一樣的思慮不周,周培公也提醒了他們,得到了他們的感謝。

  這兩天武昌城內的形勢很緊張,人心惶惶,周培公私下也有些不安,唯恐胡全才找自己的麻煩。郝搖旗、劉體純等夔東將領的兵馬加在一起也不太多,遠遠無法和雲集武昌的兩湖綠營相比,周培公估計明軍得到消息以後多半會自行退去,所以打算在胡總督鞍前馬後多賣力氣,挽回一些不好的印象。

  河道裡堵了那麼多石頭、鐵索、木樁,無論總督衙門如何三令五申,一天的時間也疏通不了。胡全才估計鍾祥那邊的明軍很快也會得到消息。如果朝廷對鄧名的影響足夠重視的話,那麼收復鍾祥就是一樁功勞,可以將功折罪。要是再擒獲小福王手下的幾個將領,那就更好不過。

  於是胡全才就把李世勳召來。李世勳本來屬於川軍系統,多年前胡全才在漢中任上的時候,李世勳和現在的重慶守將王明德一起投降了胡全才。李世勳後來駐紮在常德,得知武昌有緊急警報後,急忙統帥本部兵馬趕來護衛總督大人。由於駐地距離武昌較近,李世勳的人馬早早就趕到,到現在將士們已經得到比較充分的休息。

  為了鼓舞主力部隊的士氣,胡全才今天把城裡富戶聚集的城區交給他們,讓他們去征丁。李世勳分到的是一塊有大量縉紳居住的城區,他的兵丁耀武揚威,挨家挨戶地討要銀兩,收穫頗豐,現在士氣振奮,一個個摩拳擦掌,紛紛嚷叫著要為湖廣總督出力。

  胡全才讓李世勳先行一步出發,為大軍開路,同時偵探沿途情況。現在武昌方面得知安陸府的明軍兵力分散,守衛鍾祥的兵力十分薄弱。胡全才任命李世勳為先鋒,除了他的本部兵馬,又把夷陵等地前來馳援的士兵也交給他一部分,這樣李世勳麾下兵力上萬,披甲兵也有四千多人。

  「若是敵人有備,就要謹慎行事。」雖然胡全才希望李世勳能夠奇襲成功,趁著明軍不備取得較大戰果,但漢陽的動靜這麼大,很難說明軍是不是已經得了消息。估計明軍還來不及立刻聚集起來,形成對李世勳的重大威脅。胡全才讓李世勳早走一天,若是發現明軍已經戒備,就不要貪功冒進,只要為大軍做好偵查工作就行。

  李世勳大聲領命。他也想取得功勞,更上一層樓。從偵查的結果來看,偷襲鍾祥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即便明軍收攏了部隊,李世勳手握一萬大軍,距離身後的主力沒有多遠,想自保還是很容易的。

  「兵貴神速,此外就是要善於保密。」胡全才對李世勳很看重,不厭其煩地交代道:「你率領部下出發時,不要對手下說是充當大軍的先鋒,只說是去上游監工,監督疏通河道的工作。等到離開漢陽以後再對部將們挑明,免得這裡人多口雜洩露了風聲。」

  胡全才讓總督衙門的官員全力配合李世勳,把大量的糧草和牲口立刻運到他的營中,再幫他找一批熟悉安陸府地形的士兵當嚮導。

  ……

  武昌城南,提督武昌馬軍的將領正坐在自己的營帳中悶悶不樂。

  昨天晚上有幾個親戚、朋友找到營帳裡向自己訴苦,說是總督大人讓外地兵協助征丁,這些士兵騷擾民宅,敲詐勒索。親朋們希望馬軍提督能夠幫忙說說情,要是能派兩個士兵保護他們的家宅安全當然是最好了。

  不過這種要求超過了馬軍提督的能力。

  總督大人已經明令要他老老實實地待在營內不得外出,馬軍提督能做的只有派幾個兵回去給自己家站崗。誰都知道,湖廣總督此舉是為了平息外地援軍的怨氣,好讓他們在出征鍾祥的時候出力。武昌畢竟是湖廣總督的駐地,胡全才也不會讓外地兵鬧得太過分,敲詐點銀子、沾點便宜也就到頭了。

  「家主的岳老爺來了。」一個家丁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告

  「我泰山又派人來了?」馬軍提督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昨天湖廣總督開始徵兵,岳父家就派管家前來,找馬軍提督要幾個士兵去充數。提督好說歹說,才把一臉失望的管家送出了軍營。他估計等到回家的時候肯定要被媳婦埋怨,說他沒有盡到半子之責。怎麼昨天好不容易才送走,今天又來了?

  「不是,是岳老爺親自來了!」家丁道。

  馬軍提督聞言大驚,連忙跑出帳外迎接,把怒髮衝冠的老丈人請進中軍帳。進了帳篷後,馬軍提督大禮拜倒,口稱:「小婿拜見泰山大人。」

  「快起來,找你有正事。」老泰山口齒含混地叫道,等不及女婿叩頭。

  馬軍提督抬起頭,老丈人揭開捂在右臉頰上的布罩,只見整個腮幫子都腫脹起來,顯然是被人打了。

  「誰敢對泰山大人無禮!」馬軍提督見狀十分生氣。

  岳父是武昌的縉紳,現在新朝肇造,武人的地位比較高,要是放在前朝末年,武人能把女兒嫁入縉紳家庭已經欣喜非常了,絕不敢妄想娶一位縉紳家的小姐。馬軍提督討了這位小姐後心滿意足,對妻子百依百順,對岳父也非常恭敬,簡直比親生兒子還孝順。

  「是李世勳那賊的兵!」岳父恨恨地說道。

  今天早上李世勳的手下到岳父的府上打秋風,拿了銀子還不肯走,居然指著一個丫鬟,說她看上去像個潛逃的賊人家屬。馬軍提督的小舅子與士兵理論,被士兵拿棍子打了,岳父大人過去保護兒子,也被扇了一耳光,把半邊臉都打腫了。士兵們沒能得逞,惱羞成怒,臨走時在庭院裡乒乓一通砸。

  馬軍提督聽完之後一蹦三尺高,嚷嚷著要去李世勳那裡討個說法,要對方把犯事的罪兵交出來。不過片刻後,馬軍提督自己就瀉氣了。現在武昌兵都不太受待見,鍾祥獲釋的俘虜有家不能回,還處於被監視中。

  外地趕來武昌的軍隊現在是湖廣總督的依靠,馬軍提督知道李世勳在胡全才心目中的份量,他找上門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馬軍提督的岳父冷眼旁觀,看見女婿滿臉沮喪的表情,突然出聲問道:「賢婿可有絕對信得過的手下?」

  「當然。」馬軍提督不假思索地隨口答道。接著就猛醒過來,急忙湊到岳父跟前,小聲問道:「泰山大人要做什麼?」

  「我這裡有封信。」岳父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來,是一封匿名信。四顧無人,在女婿耳邊輕聲說道:「山西佬要讓李世勳當前鋒去偷襲鍾祥府城。這封信裡寫有山西佬的計劃和李賊麾下的兵力,賢婿有沒有得力的死士,能把這封信送去那邊?」

  「這……」馬軍提督震驚不已,相比他的計劃,岳父的計劃顯然更安全,只要把這件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那可比提督本人公開去找李世勳的麻煩要好,沒人知道當然也不會有罪了。而且成功的把握也要大得多,聽說那個小福王可不是好惹的,收拾李世勳想必不在話下。

  現在馬軍提督擔心的是,岳父手中的情報是否可靠,是如何得來的,萬一將來發現是軍情走漏導致明軍有備的話,湖廣總督很可能會展開排查,情報提供者是否能守口如瓶呢?

  「是你那連襟拿來的。」得知這個女婿的擔憂後,岳父一句話就讓馬軍提督放心下來:「剛才總督幕府裡所有的幕僚都幫著籌備出征事宜,只要你這裡不出漏子,就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們翁婿傳出去的。」

  「泰山大人儘管放心。」既然是那個在總督衙門當幕僚的連襟拿回來的情報,馬軍提督頓時膽子一壯,伸手把信接了過去,向岳父保證道:「小婿這就派一個得力之人送去鍾祥。泰山大人儘管放心,這個人膽大心細,一定不會出事。而且他的命還是小婿救下的,就算失手也絕不會出賣小婿。」

  ……

  鍾祥。

  鄧名翻看信函時,賀珍正在一旁詢問從前線返回的探哨。

  郝搖旗此時已經把物資運回房縣,賀珍本來也打算這麼做,但才回到鍾祥就突然得到急報,前線的探子發現漢水下游的清軍出現反常行為。

  探子向鍾祥的明軍將領報告說,他們發現清軍突然開始大張旗鼓地疏通河道。正常情況下,如果只有這麼一個報告,鄧名和賀珍對清軍的行動還難以判斷,不知道胡全才到底有什麼圖謀。但是隨後就有幾個使者先後悄悄來到明軍大營中,送來了幾封匿名信。

  這些使者都自稱是普通百姓,是受心懷大明的義士所托前來報信,這些義士報效朝廷不圖封賞回報,因此都是匿名信使者也不肯透露他們身份。話雖如此,但有好幾個使者一看就是當兵的,有一個人見到鄧名時還習慣性地行軍禮,姿勢也做得極其標準。

  送來的匿名信內容不完全相同,但有一個意思卻是一致的,這些匿名的義士們異口同聲地警告明軍,胡全才那個山西佬要出兵攻打鍾祥,萬萬不可等閒視之。

  最簡單的信中也就是這麼一句話,行動時間、兵力一概沒有;而最詳細的一封,則逐條敘述了胡全才的計劃,通知明軍充任前鋒的是駐守常德的李世勳,此人攜帶的軍糧以及手下的披甲兵數目也精確到了個位數。

  「什麼心懷朝廷的義士?都是武昌府、漢陽府的縉紳!」聽鄧名念了這幾封匿名信的內容後,賀珍斷言道。

  這些信件中有兩封特別重要,其中一封自然是那封列出李世勳的兵力和軍糧數目的,另一封則把李世勳的行動路線和出發時間告訴了鄧名。

  「這兩封信的主人,肯定在湖廣總督衙門裡有熟人。」聽鄧名說完兩份信的內容後,賀珍猜測道:「寫信的縉紳,並不打算投奔我們,他們只不過是和胡全才有仇,或者和李世勳有仇,想要借刀殺人。」

  「沒錯。」鄧名點點頭,既然這些信的主人顯然並不想從明軍這裡獲得回報,那鄧名也不強求,下令用好酒好肉款待這些使者,並賞給每個送信人一些銀兩。

  即便信上沒有太多的內容,只要匿名信的主人能夠派出可靠的使者,能夠通過沿途的清軍關卡,把這封信送到鍾祥來,就說明信的主人擁有充足的財力和廣泛的人脈。這種實力絕不是平頭百姓、普通富戶甚至商人能夠擁有的,這只有湖廣的縉紳士人才能做到。

  鄧名記得劉體純、袁宗第他們都曾說過,數年前李定國在湖廣轉戰,對清軍的動向瞭如指掌,能夠保持主動進攻的能力,就是因為深得縉紳的支持。而隨著洪承疇出任五省經略後,湖廣縉紳和李定國的關係日益疏遠,變得越來越差,最後李定國完全喪失了情報上的優勢,明軍和清軍也進入了相持階段。

  看著手中的這些信件,鄧名感到這是一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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