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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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56
guaguah 發表於 2013-6-4 11:46
第五十九節 撤軍

        趙良棟的氣憤一方面是為了自己。因為鄧名用公開信對吳三桂進行羞辱,讓清廷和天下的文武官吏都對吳三桂的能力產生懷疑,而且這聲勢一成還會對吳三桂的失敗起到誇大的作用。產生這麼重大的影響後,清廷不可能不追究吳三桂的罪責,以顯示清廷信賞必罰的原則。對吳三桂的處罰當然會讓趙良棟跟着一起倒霉,如果把吳三桂逼急了,說不定他會為了減輕罪責而把責任往趙良棟身上推。

    另一方面,趙良棟很擔憂雲南的局面。清軍遭受這個重大挫折後,人心士氣都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這個時候吳三桂若受到責備或者降職處理的話,很容易讓雲南清軍的失敗感變得更強烈。縱觀全局,趙良棟認為吳三桂這次進攻雲貴的工作完成得相當出色,昆明這次的大亂固然有吳三桂和趙良棟麻痹大意的問題,但也有其他偶然因素,完全歸罪吳三桂不合適也沒有必要。

    趙良棟投到阿濟格軍中後沒有幾年就因為功勞抬旗,他對八旗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滿清的節節勝利讓他感到快樂和滿足。以趙良棟看來,李定國只差一口氣了,現在清廷的當務之急就是迅速給昆明派來支援,特別是雲南清軍急需的糧草,不惜一切代價從兩廣、貴州等地火速發來。同時不要追究吳三桂的責任——當然也不要追究自己的,安撫西南清軍的情緒,給李定國以最後一擊。

    吳三桂則顯得比趙良棟平靜得多。當他聽說鄧名詐傳“便宜行事”的命令就有些驚訝,覺得這小子年紀不大手段卻蠻狠辣,公開信又加強了吳三桂的這個印象:如果鄧名寫了一封得意洋洋、宣傳戰果的檄文,那麼地方上清廷官吏的第一反應就是本能地懷疑。但鄧名這封信的前半截只是寥寥數語,說諸多行動都是他主持的,對戰果一字未提,後半截又暗示這些行動都大獲成功,讓接到信的人生出好奇、探究之心。

    “信封上都寫明了叫‘公開信’,此人並非有意欺瞞,確實是我沒有多想。”吳三桂看上去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鄧名寫的東西內容如此驚人,廣泛傳播開一點也不奇怪。此外就算沒有傳播到民間,僅僅為官場知曉,對吳三桂來說也夠糟的了:“有了昆明的前車之鑒,我還對他如此掉以輕心,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吳三桂覺得從軍事上看,雲南的戰局已經變得難以挽回,如果想減少損失,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放棄雲南,讓大軍返回貴州就食。當然離開以前要對雲南進行徹底的破壞,凡是不願意遷走的百姓都要當作敵人對待,這樣雲南就會失去供養明軍的能力。清軍在貴州養精蓄鋭幾年,再次出擊雲南,可以把明軍再次打垮。

    不過軍事角度不是看問題的唯一角度。這次遠征雲貴前,清廷一再對吳三桂表示,只要能夠消滅永曆朝廷,將來雲貴就交給他打理,讓他成為類似朝鮮王的藩王。軍事行動進展順利的時候,清廷更是多次重申這個獎賞,讓吳三桂再接再厲,早點把他應得的藩王領土拿到手。

    因此對於雲南、貴州的地盤,吳三桂已經是看成了自己財產,永曆和李定國就是和他爭奪家產的敵人。這期間永曆朝廷還來過說客,想用“兔死狗烹”的理由勸說吳三桂“養南明自重”,但吳三桂對這些說客不屑一顧。首先,清廷的信用是不錯的,而且這份賞賜吳三桂要和很多漢人將領分享,他覺得清廷不會一口氣得罪西南眾多將領;其次,永曆和李定國只要還活着,就會不斷地騷擾雲南,為了這次遠征清廷已經拿出了很多資源,以後對永曆和李定國的征討主要靠雲貴出力,在已經把雲貴視為自己所有的吳三桂眼裡,養南明就是要自己掏腰包而無法從清廷那邊要到更多的軍費,這種虧本的買賣吳三桂是肯定不幹的。

    正是因為這種心態,之前吳三桂一直希望儘快解決南明問題。攻破昆明後,吳三桂已經設法把兩廣的援軍轟走了,他不希望這些肯定要離開雲貴的客軍繼續呆在他未來的土地上白吃白喝,吳三桂也料定他們不會善待地方百姓。也確實正如吳三桂所料,那些將來會和吳三桂分享雲貴地盤的將領對地方民生最關心,軍紀也最好,而那些肯定會離開的客軍則大肆劫掠地方。軍紀最差的兩廣援軍一路禍害地方,在被吳三桂轟走後還順手把歸途上的雲南百姓都強行擄走,吳三桂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的主人耿繼茂的授意。

    還有趙良棟等人率領的客軍,吳三桂同樣滿心盼望這些軍隊儘早離開雲貴,永曆朝廷被消滅了,趙良棟之流的客軍也就沒有理由繼續呆在雲南不走了。直到昆明大火前,吳三桂和趙良棟的目標還很一致,他們都迫不及待地要消滅永曆和李定國。不僅僅如此,吳三桂還在籌備針對水西安氏的軍事行動,多方施加壓力,定要逼得安氏起兵響應殘明和李定國。吳三桂已經打定主意,要一勞永逸地把這些盤踞在雲貴上千年的土司都剿滅了,確保自己將來會是這片領土的唯一主人。

    不過這幾天吳三桂對是否立刻消滅永曆朝廷和李定國變得猶豫起來。他估計清廷會因為昆明大火而責罰自己,但這個責罰到底會有多重?經過仔細斟酌,吳三桂發現自己可能不會有多大事,他不信清廷會剝奪自己一切權利職務,吳三桂是十幾年前獻山海關給清廷的大功臣,有這個功勞在,清廷就不可能過重地處罰自己,更不用說吳三桂還有軍隊部下。只要兵權在握,加上當年獻山海關的舊功,吳三桂就算被問罪也不會太慘,不會沒有翻身的餘地。

    但許諾的雲貴封國是不是都能保住就不敢說了。自孔有德、尼堪之死以後,昆明大火是清廷最大的一次失敗,吳三桂覺得清廷在盛怒之下說不定就會剝奪自己的藩國,或者從雲貴兩省封地中減去一省,如果這樣,那吳三桂拚命攻打永曆和李定國又是圖什麼呢?

    前兩天吳三桂還在猶豫,他有兩個選擇,或者寄希望於清廷不會剝奪藩國或是減少封地,隱瞞罪責保住西南大軍統帥位置,繼續討伐永曆朝廷;或者以退為進,先把所有的罪責扛下來,等清廷氣消了,感覺永曆朝廷非吳三桂出馬不能討滅因而重申雲貴的封賞時,再出力討伐永曆朝廷,才符合吳三桂的最大利益。可是他又擔心萬一自己後退了,其他人把永曆朝廷平了,那麼藩王的位置就落到別人口袋中了。

    但鄧名的這封公開信讓吳三桂不用繼續徬徨了,事情已經不可能大事化小,吳三桂此時已經在盤算自己的“以退為進”應該退到哪一步為合適。唯一要籌劃的就是,在他韜光養晦的時候,一定要竭盡全力保證其他人無法把永曆朝廷給滅了,這樣清廷就遲早還得重提給自己的藩王獎賞。

    當然這份心思吳三桂不打算對趙良棟這條滿清的忠犬明言。從軍事上講,從雲南撤退時應該進行焦土政策,殺光不肯撤退的百姓,焚燒一切搬運不走的物資和設施,就像吳三桂打算對建昌做的一樣。只是吳三桂還在籌劃著未來把雲南納入囊中,在雲南進行焦土政策就等於燒自己的家產,吳三桂還是寧可留給李定國——只要將來再拿回來就好了,反正李定國同樣是不會在雲南進行焦土抵抗的。

    見吳三桂不支持,趙良棟一個人罵鄧名也罵得沒意思,就把話題轉回到軍事上:“末將認為應該從速從貴州和兩廣要糧,儘快平定省內的亂事。”

    “再有五天,大軍就要斷糧了。”吳三桂對迅速消滅李定國已經失去興趣了,如果後者有被別人消滅的可能,甚至很難說吳三桂會幹些什麼:“就是把貴州的糧食調過來也堅持不了多久。至於廣東,靖南王和鎮南王(尚可喜和耿繼茂)會把他們的軍糧借給我?”

    “這期間請朝廷重開長江航運,多多地從江南征發丁壯,給我們補充糧秣。”趙良棟承認雲南的清軍目前很困難,但是李定國同樣很困難,咬緊牙關堅持下去還很難說誰先挺不住。

    但吳三桂依舊搖頭:“遠水救不了近火,要是把貴州的糧秣耗盡後,江南的糧食還沒有到,那西南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大帥的意思就是撤回貴州?”趙良棟當然對吳三桂的打算非常不滿,而且放棄一省土地也不是什麼小罪。

    但吳三桂估計清廷不會把他往死裡整,在處罰有上限的情況下,把所有的罪責集中一次性解決反倒對自己更有利:“大軍先退回貴州就食,等江南糧秣到了再進攻雲南又不是什麼難事。”

    吳三桂和趙良棟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只好約定明天再議,屆時把眾將都召來一起研討當前的雲南軍事形勢。

    趁着全體會議召開前,吳三桂和趙良棟各自去說服其他將領,沒有了另外一個死心塌地忠於清廷的洪承疇的支援,趙良棟的工作非常不順利,幾乎找不到支持自己的同盟軍。而吳三桂不同,他的嫡系與他有共同的利益。吳三桂不願意用嫡系去拚命,他們自己也不願意在看不到回報前就把賴以在亂世謀利的本錢花光;就是非嫡系中那些想留在雲貴的,也紛紛贊成吳三桂的意見:現在支持吳三桂將來就能指望得到吳三桂的回報,吳三桂不想把老本拼光,他們也一樣;還有一批人是將來要離開雲南的客軍,看到吳三桂都不想拚命,怎麼可能指望他們拚命?

    第二天的軍事會議上,吳三桂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易擊敗了孤家寡人趙良棟,後者的計劃也確實沒有什麼說服力,洪承疇還有可能迫使兩湖、兩廣緊急供應軍糧,趙良棟卻不可能有這個能力。大家一致同意在軍糧徹底耗盡前動身返回貴州,甚至還有人向吳三桂建議把趙良棟留下守昆明。吳三桂可以說自己並沒有徹底放棄雲南,把相當一部分責任轉嫁趙良棟,大家把軍隊和軍糧都帶走了,趙良棟獨自留下能守住昆明才是怪事,到時候他若不肯死守也只有逃回貴陽一途。

    不過吳三桂倒沒有把事情做得這麼絶,反正他受到的責罰肯定有上限,就是把放棄雲南的責任大包大攬下來也無所謂。現在他需要趙良棟和自己在昆明大火一事上守望相助,將來再次入侵雲南的時候也可能還要用到趙良棟的才能。就算不用趙良棟,也可能會需要其他客軍的協助,吳三桂樂得做一個人情。

    在寫給清廷的上書中,吳三桂承認昆明遭到了極大的損失,軍隊眼看就要斷糧,為了保住更多的軍隊,吳三桂下令雲南清軍暫且退向貴州。他表示西南將佐都是奉命行事,他願意承擔放棄雲南這個決策的責任——既然要賣人情,乾脆賣個痛快——吳三桂就是這麼打算的。

    十幾萬清軍退到貴州,單靠一省是肯定養不起的。清軍放棄雲南後李定國多半會回來,當然聲勢遠不能和丟失雲南前相比。如果殘明有捲土重來的意思,那麼清廷當然不能讓吳三桂自己掏腰包和明軍打下去,肯定會撥給更多的糧草和軍餉。

    有了清廷的物資支援,吳三桂覺得自己就可以忍上一些時日,等到清廷重新保證自己的藩王地位和雲貴領地後,吳三桂就可以再次發起進攻了。先拿上清廷幾年的糧餉也不無小補,算是讓北京替自己分擔一些昆明大火的損失。若是清廷企圖讓其他將領來爭奪封藩雲貴的功勞,吳三桂坐鎮貴陽,一定能讓所有的競爭對手吃不了兜着走。

    外圍防禦圈上的清軍大多不是吳三桂嫡系親信,吳三桂作出決定後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通報那些不在昆明的親信部隊,而那些非親信的部隊自然會稍微晚一點。如果李定國沒能迅速做出反應,大家應該能平安撤回,若是李定國反應迅速,有非嫡系部隊斷後,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也都能帶領全軍回到貴州。

    ……

    返回建昌的路上,鄧名一行走得並不算快,此時他們也不清楚昆明大火的全部戰果以及對建昌軍造成的影響能有多大。鄧名決定慢慢走,留出時間,讓消息能夠先傳到建昌,他本人要先觀察一下馮雙禮的反應再做定奪。

    這段時間裡,鄧名除了總結經驗教訓,就是每天抽一點時間教周開荒、李星漢等人識字。當他們挖掘南下途中掩埋的糧食時,發現這些糧食已經被人動過,減少的數量也超過了一個人的食量,大家都很高興,看來劉晉戈和袁像二人都平安無事。

    在磨磨蹭蹭的鄧名等人返回四川行都司境內以前,昆明大火的消息就像是插了翅膀,在西南大地上傳播開來,一同傳播開的還有鄧名的公開信。早在北上的西營軍隊抵達建昌前,馮雙禮就得知了這場事變的大概情況,並且迅速派人告知狄三喜——後者仍在和那個清軍千總糾纏不休,袁像和劉晉戈目前也被狄三喜好吃好喝地供在營中。

    西營北上部隊的先鋒此時已經踏入四川行都司境內,他們派遣來建昌的使者就奉命向馮雙禮詢問這個鄧名的身世和履歷——現在西營部隊倒是相信吳三桂所說的誤會了,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降而復叛,在昆明城下殺了吳三桂的人,再次投降過去估計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而且這些人對鄧名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昆明大火讓不少本來絶望的人又生出清軍也不過如此的感覺,居然能被十幾個人攪得大亂。

    狄三喜接到捷報後,心裡的高興那就別提了,以前對鄧名隻字不提的狄三喜現在整天就把鄧名掛在嘴邊,和部下講、和新投降過來的清兵講,唯恐有人不知道洪承疇、吳三桂和趙良棟也在鄧名手下吃了大虧。每次替鄧名鼓吹一通後,狄三喜還忘不了加上一句:“本將當初在建昌,也曾被鄧先生帶著十九個人打敗過。”

    怎麼樣?十九個!比鄧名用來對付昆明那三個傢伙的人還要多兩個。而且這幾位明星運動員上場後,狄三喜突然發現能參加這場比賽似乎也不算什麼丟臉的事情了,說不定自己的良將之名因此能傳遍天下了——他狄三喜被鄧名的重視程度和洪承疇、吳三桂還有趙良棟差不多,都是要親自出手對付的。

    美中不足的是,良將狄三喜還是沒有能夠攻下東川府第一座清軍據點。不知道對面的營地裡是不是有個打獵能手什麼的,清軍那邊總是能獵到一頭鹿之類的大型動物,前些天還打到過一頭野豬。由於大部分清兵都已經向狄三喜投降,對面清軍據點靠着這一隻、兩隻的大獵物繼續苟延殘喘下去。而狄三喜營中要吃飯的嘴太多,主要精力也得放在捕獵上,而不能全力去干擾對方打獵。

    不過狄三喜已經不打算繼續這樣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他決心借昆明大捷的東風,對清軍營地發起雷霆萬鈞的攻勢,一舉結束曠日持久的東川府攻防戰。
guaguah 發表於 2013-6-4 11:58
第六十節 約法

        狄三喜決定首先進行一次空前規模的攻心戰,向清軍宣傳昆明大捷後建昌明軍的有利形勢,以及對方絶不可能得到增援的事實。等到對方官兵徹底離心後,再發起連續不斷的攻擊,就算不能立刻攻佔對方的營地,也要通過攻勢迫使對方再也無法安心出去打獵,切斷了對方的補給渠道也能加劇清軍的恐慌心理。狄三喜的計劃是雙管齊下,用政治加軍事的手段瓦解敵軍。

    在進行了一天強大的攻心戰術後,狄三喜下令今晚給士兵們加餐,準備明日就開始猛攻敵營。正在準備晚飯的時候,營外突然傳來了爭吵聲,聽上去有幾十、上百人在嚷嚷,狄三喜就派親衛去查看出了什麼事。

    很快親衛回報,有大批的清兵過來向明軍投降。衛兵嚴格執行狄三喜的命令,不放他們進營——在之前那場假投降真吃飯的事件發生後,狄三喜就拒絶接受個別人投降,衛兵們已經把零星過來投降的清兵趕走無數次了。狄三喜宣佈只有對方由千總帶領全體投降時,他才會考慮接受。今天對方的千總依舊沒有來,所以衛兵不肯為降兵通報。

    但這些降兵們不幹了,拒絶就這樣被明軍的衛兵打發走,他們嚷嚷說千總永遠不可能來投降了,因為下午的時候清軍千總帶著十個死黨逃走了,臨走的時候還捲走了營地裡全部的食物——這個千總眼見事不可為,自己之前多次用計,不僅派人去狄三喜那裡騙吃騙喝,更偷過狄三喜部下埋設的陷阱裡的獵物,還不斷地發起反擊去破壞對方的捕鳥、捕獸籠子,估計狄三喜肯定恨自己入骨,所以不敢投降,抓住機會逃走了。

    清軍摘果子、打獵歸來,留在營地裡的人傳達了千總的最後命令:“自謀生路”。聽到這個消息後,剩下的清軍士兵沒有任何猶豫就跑過來向狄三喜將軍投降。今天他們沒有捕獲什麼大個的獵物,如果明軍不接受投降,他們今天的晚飯就沒有着落。聽明白這些士兵的敘述後,狄三喜的親兵知道東川府的戰事終於結束了,不過衛兵並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回營報告長官,畢竟“恩出於上”嘛。很快,一身披掛的狄三喜就在親衛們的簇擁中走出營帳,來到營牆上。命令對面的清兵再重複了一遍投降要求後,狄三喜寬宏大量地一揮手,宣佈接受了這近百清兵的投降,允許他們進來一起吃飯。

    頓時營外歡聲雷動,這批清兵齊聲頌揚狄三喜將軍的恩德,紛紛表示自己之前有眼無珠,對抗王師罪該萬死。

    狄三喜馬上派人去把清軍的據點一把火給燒了。最後投降的這批清軍裡說不定還有死硬分子,萬一吃飽喝足後又生出對抗大明的心思怎麼辦?一定要把他們的據點燒了,哪怕真有這樣的人也讓他無處可去。

    那些跟着狄三喜的衛士們見到大局已定,心中也是激動不已。狄三喜從建昌出發時,帶著三百戰兵,低潮期雖然跑了小一百,但最終還是擊敗了一支曾是自己兩倍的強大清軍,現在狄三喜通過招降納叛發展到戰兵近五百人,還給建昌送回去了上千名輔兵。無論是戰鬥兵力還是總兵力,狄三喜在不算太長的一段時間擴充到原來的近兩倍,這樣的成績足以傲視慶陽王全軍——幾年來馮雙禮的實力一直在不斷下降,哪有人能這樣迅速地充實軍力?

    何況這樣的戰果還是在異常艱苦的情況下取得的。狄三喜飽受懷疑,被侮辱、被嘲笑,就連他們這些親兵跟着離開建昌的時候也有種窮途末路的感覺,現在終於守得雲開見日,不但可以在建昌眾人面前揚眉吐氣,而且有了這五百兵後,狄三喜更是穩坐馮雙禮手下第一大將的位置。要知道慶陽王總計也就是不到三千兵——當初跟着馮雙禮來建昌的三千兵也跑了不少。

    最後這批降兵共九十三個人,狄三喜對他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對馮雙禮從建昌派來的援兵不感興趣,因為那只能是臨時借給他的,但這些投降的清兵只要完成收編就是他的私人武力,之前投降的清軍戰兵狄三喜也都很耐心地籠絡,現在都對他有了一定的忠誠心。

    “你們的千總叫什麼名字?”對於那個和自己抗衡了這麼久的對手,狄三喜也有一種惺惺相惜感,他倒是聽投降的人管那個千總叫褚千總,不過不知道他的準確姓名——畢竟是個無名的小千總,以前這些清兵也不互相統屬。

    “褚八斤,”被問到的清軍千總嫡系答道:“我們褚千總叫八斤。”

    “哦,褚八斤。”狄三喜在心裡默默念了這個名字幾遍。之前他確實恨透了這個死硬的清兵千總,對方為了鼓舞士氣還曾半夜帶幾個人溜過來,在狄三喜這邊的野果子樹下大便;早晨當着明軍的面往他們捕魚的小河裡撒尿,然後在狄三喜派人去抓他們時飛快地逃走。

    不過現在既然是自己笑到了最後,狄三喜那種恨褚八斤恨得牙癢癢的感覺也就淡去了不少:“褚八斤你確實有點本事,可惜你遇上了我狄三喜。”狄三喜輕聲自言自語道。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種感覺,感到這褚八斤還會與他見面,好像就是他宿命的敵人一般。不過狄三喜也知道這是自己的幻覺,和白日夢沒有什麼區別,這麼大的西南,這麼多軍隊兵馬,他哪裡還會遇上這個褚八斤呢?

    雖然戰果輝煌,但狄三喜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從袁像和劉晉戈口中得知,那些清軍的輔兵都被鄧名騙到荒山裡避難去了。狄三喜打算趁着大勝褚八斤的餘勇,繼續深入東川府。他估計那些輔兵的糧食早吃光了,眼下多半也在捕魚打獵和收集野果,狄三喜計劃多抓一些人再返回建昌,讓自己的勝利變得更加無可爭議。

    為了讓這些剛投降的清兵不要動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比如逃跑之類的,狄三喜在大家吃飯的時候還親自去給他們介紹當前的西南軍事形勢,最重要的當然是鄧名在昆明大破三賊的光輝事蹟。這些降兵聽得有些驚訝,本來還有不少人認為是明軍在胡吹,沒想到居然還是真的。

    “你們知道麼?當初鄧先生帶著十九人,在建昌也擊敗過本將一回……”

    ……

    此時在建昌,慶陽王馮雙禮正在客氣地招待一位遠來的客人,他正是成都副將楊有才。鄧名離開成都後,劉耀和楊有才商議了一番,最後還是決定抽出二百精兵交給楊有才帶領,前去建昌為鄧先生壯壯聲色。楊有才出發得比鄧名晚好幾天,一路跋涉到四川行都司的時候,鄧名早已經大鬧建昌,直奔東川府去了。

    從驛卒口中得知建昌發生的衝突後,楊有才不敢繼續向建昌前進。他只有二百兵,不敢去招惹擁兵三千的馮雙禮,但他覺得鄧名可能會返回成都,所以就在建昌北面等着。等了好久沒有等來鄧名,反倒等來了東川府交戰,狄三喜叛逃的消息——狄三喜帶兵出發以後,建昌的將領、士兵都認為他是畏罪潛逃了。

    楊有才認為建昌明軍的風頭已經變了,主戰派重新佔據上風,不過他還是不敢去建昌,只能繼續在北面的驛站裡觀望局勢發展。不過未等楊有才做出更進一步的判斷,建昌已經發現了這支成都的部隊,重新上台主持政務的馮雙禮聽說有客軍靠近建昌的報告後就派一隊士兵來打探虛實,發現是成都副將楊有才後,馮雙禮又派親兵持手書來邀請他到建昌一晤。

    不過楊有才沒有立刻答應下來,反倒立刻向北撤退了一段,退到了大雪山腳下,若是馮雙禮派兵來與他為難,就要立刻翻山。但馮雙禮沒有過分逼迫楊副將,還派人送來些糧食。

    接着就是昆明大火的消息傳來,一開始消息還很模糊,但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鄧名在雲南取得大勝,四川壓力頓減,還有一些西營將領也帶兵向建昌開來。大喜過望的楊有才立刻讓人速回成都報訊,成都接着肯定還要向奉節文督師報喜。楊有才和劉耀可都是第一批勸進的功臣,而且鄧名說過不會忘記他們的首勸之功。

    等到馮雙禮再次派人來請時,楊有才就大模大樣地帶隊南下,趾高氣揚地進入建昌城中,和馮雙禮把酒言歡。

    “鄧先生到底是哪位大王?”馮雙禮聽到楊有才得意洋洋地吹噓他們成都的勸進之功,馮雙禮覺得楊有才既然都勸進了,那麼對鄧名的身世一定瞭解,不僅馮雙禮有這個疑問,那些正向建昌開來的西營將領也都一樣,人人都迫切想知道鄧名到底出身哪家王府。

    “這話我一般不和人說的……”這幾年楊有才一直在成都辛苦種地,糧食從來沒富裕過,哪裡捨得像建昌這樣用來釀酒?幾杯酒下肚,暖洋洋的感覺從胸口散到全身,讓楊有才覺得馮雙禮這個西賊也不算多麼可惡了。

    見楊有才一副欲言又止的賣關子模樣,馮雙禮連忙又捧起酒杯敬酒,還向對方那邊湊過身去:“還請楊將軍千萬賜教。”

    “罷了,慶陽王可不要外傳啊。”楊有才先是一聲長嘆,顯出一副勉強之色,然後才眉飛色舞地講起來:“鄧先生才是真正的蜀王啊,當年蜀王府被你們西營攻破了,年紀尚小的鄧先生被幾個親衛抱著逃走,隱姓埋名……”

    在成都的時候,劉耀見李星漢似乎是鄧名的心腹,又是第一個跳出來擁立的,就偷偷向他打聽鄧名的身世。李星漢心中一直盼望鄧名是蜀王之後,此外也認定只有這樣的出身才能解釋鄧名為何會出現在四川,見劉耀發問,李星漢就含含糊糊地說鄧名可能是蜀王。李星漢的態度被劉耀理解為鄧名的身世需要保密,而不是李星漢其實沒把握。之後劉耀對楊有才講起這件事時,除了斬釘截鐵地認定鄧名是蜀王之後,還提到了自己的一些猜測,比如這個李星漢是不是當年蜀王衛士的後代?不然為何會知道此事,而且鄧名還對他如此信任?

    “那個李千總就是救鄧先生脫險的衛士之子,”楊有才毫不猶豫地把劉耀的猜測當作事實告訴了馮雙禮:“他們在流落途中遇到了闖營袁宗第。為了感謝袁宗第的救命之恩,鄧先生就發誓不計較闖營過去的是非了,而袁宗第和劉體純他們則發誓輔助鄧先生中興大明,到時再認祖歸宗。慶陽王請看,小袁將軍、小劉將軍他們就是因為這個約誓才到了鄧先生身邊的,周千總也是。”

    “少蜀王還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啊。”馮雙禮聽得有些緊張,畢竟蜀王和闖營的冤仇不算大,但是和他們西營那是仇太深了。

    “那是自然,不過還是要叫鄧先生,在中興大明前,鄧先生是不會恢復本來姓名的,聽說是他怕無面目見祖宗。”楊有才很喜歡扮演萬事通的角色,接着又把鄧名在三峽對袁宗第說過的一番話添油加醋地敘述了一遍,那番言論傳到成都時也給他和劉耀不小的震動:“……慶陽王你看,鄧先生已經在許多人的面前宣佈闖營、西營清君側沒錯了。”

    “其中確實提到了西營嗎?”馮雙禮還是有點不放心,鄧名赦免闖營不奇怪,反正闖營清君側是衝著崇禎去的。他一邊問又是一杯酒敬過去。

    “確實提到了西營,”見馮雙禮居然懷疑他的消息,萬事通立刻急道:“我的親衛裡也有很多人聽過了,王爺不信可以去問。”

    楊有才以為馮雙禮肯定不會當場詢問,那也太不給面子了。不料事關西營安危,馮雙禮道聲得罪,就讓人把外面吃酒的成都兵叫來幾個,詢問有關鄧名公開赦免闖營和西營……不,是公開為闖營和西營叛逆罪名平反的言論。

    幸好楊有才確非信口胡扯,鄧名的確公開發表過這個意見,聽到好幾個人證明後,馮雙禮滿臉笑容請他們去繼續喝酒,還悄悄吩咐親衛再給這些成都兵加兩道菜。而馮雙禮本人則一個勁地恭維楊有才,把後者捧得暈暈乎乎,都不知道自己行老幾了。

    今天的晚宴馮雙禮覺得非常有收穫,搞到了大批有關鄧名的第一手資料,對楊有才也是另眼看待——不愧是首批擁立的有功之臣。若不是把他請來喝酒,還真沒法把鄧先生瞭解得如此清楚。

    ……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安排酩酊大醉的楊有才歇息後,馮雙禮把那些先一步到建昌的西營使者都招來,向他們介紹自己今天的收穫:“鄧先生是蜀王之後……當然,是皇明的蜀王而不是劉大王之後!弘光二年被一個姓李的衛士救走,化名藏在靖國公(袁宗第)的軍中。後來靖國公歸順朝廷才漸漸吐露身世……期間有人化解了鄧先生心中的怨恨,說他若是能真心不追究闖營和我們西營的過錯,就能中興大明、認祖歸宗。於是鄧先生就決心放棄父母之仇,以光復祖業為畢生之志向,他還在大昌當眾宣佈:西營、闖營當日行的是義舉……”

    聽馮雙禮把來龍去脈娓娓道來,這些西營的使者一個個也都是滿心欽佩:真不愧是慶陽王,消息靈通,觀察入微。大家都急忙認真領悟慶陽王的講話精神,把其中的信息充分消化吸收,他們都覺得這趟建昌果然是沒有白來。

    ……

    西營的軍隊已經進入四川行都司境內,從建昌返回軍中的使者們雖然在細節上的表述有所差異,但大體上還算差不離。西營的先鋒將領把這些使者聚攏起來,讓他們一起對馮雙禮的表述進行了一次仔細的回憶,從而完成了對鄧名身世的總結。然後這位先鋒官就急急忙忙地趕到後軍,與眾人分享這驚人的內幕消息。

    “慶陽王已經打探清楚!”先鋒官宣佈道:“鄧先生是皇明的蜀王之後。”

    這話一出立刻引起驚訝之聲,不少腦筋快的人立刻想起西營和舊蜀王結下的梁子。

    “啊,啊,這是晉王干的啊,和我們無關。”馬上就有一個秦系的將領插嘴道。

    “怎麼和你們無關?當年晉王洗劫蜀王府的時候,孫大王還有你們好像都分了一份吧?”一個劉文秀的前手下提醒道。

    “當然不是我們幹的,是晉王干的,他派去把蜀王府洗劫一空的是趙裁縫和聞鞋匠!”被提醒的人頓時面紅耳赤。

    “趙裁縫是誰?”有人不太熟悉晉王的手下。

    “就是趙芝泉和聞商銅,他們倆投入晉王軍前一個是裁縫一個是鞋匠,趙裁縫不是還有個兒子是錦衣衛千戶嘛。”這二人已經去世很多年,大多數人已經印象模糊,不過還是有人記得。

    “哦,對,對。”一提趙天霸大家都想起來了,趙千戶是晉王手下有名的勇士,在座的都知道他,後來聽說出使四川了就沒了音訊。

    “晉王分給我們的金銀也是趙裁縫送來的,我們確實是收了,不過晉王拿的大頭。聽說趙裁縫和聞鞋匠拿的可不止金銀,還有奇珍異寶。”不少秦系將領都跳起來竭力辯白,最後還反唇相譏:“那是晉王送給我們的,不是我們去搶的蜀王府,而你們家的劉大王,連蜀王的名號都盜走了!”

    “什麼叫盜走了?明明是皇上賜給的。”蜀系的人不甘示弱。

    “都住嘴!別吵吵了。”那些急着想聽下文的將領們喊起來。

    “鄧先生被一個姓李的王府太監藏在一個藥籃子裡救走。”先鋒官繼續介紹下去。

    “還是太監忠心啊。”一個人感慨着。

    “好像我聽過類似的事。”另外一個西營的將領苦苦思索着,不過始終沒有回憶起評書《趙氏孤兒》有近似的一段故事。

    “這個太監帶著鄧先生一直逃進峨嵋山深處,沒有東西吃也沒有水喝,周圍還都是狼嚎,這個忠心耿耿的太監就跪在地上大哭,說他死不足惜,但小王爺若是有個差錯,那蜀王家就絶嗣了。正在他痛哭的時候,突然眼前出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佛塵一擺就帶著太監和鄧先生去了他的道觀。老仙長稱讚這個太監的忠心,給他們飲食,還把鄧先生養大,但一直沒有吐露過自己的道號,只知道老仙長的這座道觀匾額上,有‘南華’兩個大字。”先鋒官繼續說著鄧名的身世。

    “是南華老仙!”聽到這裡,一個西營將領一拍大腿,叫出聲來,但凡聽過評書《三國志通俗演義》的人,都會對南華兩個字不陌生。

    “這個就不知道了,”先鋒官一臉嚴肅地說道:“聽說老仙長沒有吐露過身份。”

    “就是,錯不了,剛才我一聽說這老仙長突然出現,就知道他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率先看破南華老仙身份的那個將領自信滿滿地說道。

    “……鄧先生長大後,就想下山恢復祖業。老仙長對鄧先生說,要想中興大明,需要注意兩件事,第一就是不得向西營尋仇……”

    “哎呀,這慈悲的老菩薩。”一個滿心感激的西營將領忍不住內心的激動,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連忙低頭懺悔道:“老仙家贖罪,將來小人一定去峨嵋山給您好好上幾柱香。”

    “第二就是要繼續隱姓埋名,不要急於表露身份,炫耀家世,只有等到驅逐韃虜、大明中興後,鄧先生才能認祖歸宗,之前都要自稱鄧名。”先鋒官把自己所知的統統告訴了同僚們,尤其不忘強調鄧名曾經在大昌宣佈西營為義師。

    不少西營的將領此時已經打定主意,將來一定要去峨嵋山給南華老仙多貢供些香火。不過也有人覺得仙鬼之事難以為憑,身為蜀王之後的鄧名到底會如何看待他們這些西營將領,還是要等見到本人才能有所瞭解。

    ……

    鄧名一行遇到狄三喜的時候,後者正根據袁像和劉晉戈的指導搜捕那些藏在山裡的清軍輔兵。

    袁像和劉晉戈看到他們先是高興地歡呼,等到仔細打量了他們的裝束、器械後,無法掩飾地露出羡慕之色:“周千總,李千總,你們這趟去昆明可是發大財了!”

    “全憑先生神武。”周開荒、李星漢開懷大笑。

    見到狄三喜的表現後,鄧名心中大定,這說明建昌已經穩定,四川行都司境內的明軍重新獲得了戰鬥下去的勇氣和決心。既然遇到了鄧名,狄三喜也就不再繼續搜捕清軍輔兵了,而是馬上掉頭,護送鄧名前去建昌。

    在前往建昌的路上,狄三喜派出使者把這個消息早早報告給馮雙禮,當鄧名等人抵達建昌時,馮雙禮、楊有才還有很多西營將領已經等得望眼欲穿。

    鄧先生帶著兩個馬伕和十七個鐵衛——這就是西營眾將看到鄧名、劉晉戈、袁像,以及另外十七個身披燦爛盔甲的衛士後的第一印象。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已經見過鄧名的這幅行頭,不過終究還是不如白天看起來這麼威風。

    既然眾將都對南華老仙對鄧名的囑咐心知肚明,大家自然也不會說錯話,一個個都尊敬地稱鄧名為先生。

    “這位是袁小將軍,這位是劉小將軍,”見到歡迎的眾人後,鄧名首先把兩位緊隨其後的馬伕介紹給他們認識。

    “久仰,久仰。”大家連忙和這兩個絶對是鄧名一行中穿著最寒酸的傢伙見禮。

    西營的人在鄧名面前顯得十分拘束,其中有幾個鄧名還有印象,雖然在昆明城南遇到他們的時候天色很暗,但作為一個美術學生,鄧名很善於記憶一個人的面貌特徵,觀察他們的細微神情,這已經成為他下意識的行為。

    “昆明城下,我也是迫不得已,當夜對諸位謊言相欺的事,我很抱歉,還請諸位見諒。”鄧名鄭重其事地向這些被他騙過的人道歉。

    眾人自然連稱不敢。這些西營將領對於鄧名的膽色都很佩服,而且聽說了之前他闖建昌解救馮雙禮,二十騎掃蕩東川府的事蹟。

    看到西營將領帶著緊張的神態,鄧名猜到他們在擔心什麼,多半也和馮雙禮一樣懷疑自己是明朝的宗室,想知道鄧名對西營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他們還為自己曾經投降吳三桂而不安,擔心會被秋後算賬。

    現在明軍需要每一個肯於抵抗滿清的將領和士兵,如何才能安撫一群不久前還是敵人的將士呢?如何才能表明既往不咎的態度呢?

    鄧名決定再倣傚一下成功的先例。

    “皇上南狩緬甸,既然皇上都不在,那麼大明律自然也隨之不復存在。在皇上回來之前,不存在任何叛逆、犯上、投敵的罪名。”既然連罪名都沒有了,那麼自然更不會有什麼十惡不赦之說;至於永曆什麼時候回來,鄧名記得自己的歷史上他就沒回來過——鄧名還沒有意識到歷史的改變之大已經讓這個判斷變得不可靠。

    但大明律失效不等於不需要法律:

    “今天我與諸君、將士以及四川的父老約定,天子回國前律法只有三章:殺人者死,傷人、盜竊抵罪。”

    ……

    本章完。
guaguah 發表於 2013-6-5 11:52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一節 交換

        安撫了西營將領後,鄧名第二天開始在建昌周圍巡視,劉體純和他說過的話鄧名一直記在心上,知道如果想讓四川明軍有所作為就必須設法籌措到大量的軍糧。成都平原現在人煙稀少,糧食產量有限,看起來短期內不太可能提供大量的物資,因此鄧名對四川行都司抱有很大的希望。

    現在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鄧名都感到自己正變得越來越奇怪,似乎正在成為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離開奉節的時候鄧名已經感到這種變化,對文安之說過“中興大明,收益最大的就是我”這樣的話,雖然事後他清醒過來:自己並不是真正的宗室,大明若是真能中興自己的身份肯定還是大問題。但在說話的那一刻鄧名心中確實就是那麼想的,也就脫口而出。

    離開奉節以後,無論是成都還是建昌,地方將領都視他為宗室,鄧名對此雖然不承認,但也不像之前那樣拚命辯白,總的說來他現在不承認、不否認的態度更類似於默認;在旅途中,鄧名感到自己也越來越適應部下對自己的仰視。

    “就好像被一個宗室的鬼魂附體了似的,”鄧名心裡這樣想著,帶著衛隊巡視建昌的時候,他發自內心地為大明的前途擔憂,急切地想知道屯田的人手和產量,對接待的士兵那種畢恭畢敬的態度也習以為常:“我明明是個冒牌貨,但現在只要不特意提醒自己,就會自然而然地從宗室角度去思考,去看問題。嗯,不知道這是不是要得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啊?”

    這個時候沒有心理醫生,沒有人能給鄧名診斷,確認或開釋他的擔憂。

    視察了幾天後,鄧名對建昌周圍的情況有了一些瞭解,今天回到營地後,他對部下們說道:“你們看見沒有,四川行都司的百姓,還有輔兵臉上,基本都沒有什麼興奮之色,我們在昆明的勝利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不錯的談資,但並沒有讓他們感到有多麼高興。”

    不等部下們回答,鄧名就嘆了口氣:“或許有不少人內心深處會覺得我們敗了更好,因為戰爭還在繼續,如果我們一敗塗地,慶陽軍投降了,他們就能過上和平的日子了。”

    沒有人知道吳三桂曾計劃把建昌附近的活人都搬走或殺光,鄧名不知道,普通的輔兵和百姓更不知道。

    “先生何出此言?”袁像感到鄧名的情緒有些消沉,就寬慰道:“絶對不會有人想投韃子的,就算有,也是極少的一兩個數典忘祖的敗類。”

    但鄧名搖搖頭,否認道:“我看未必,對很多輔兵和百姓來說,這場戰爭根本看不到頭,平時要辛苦的種地,產出統統上繳軍隊,不種地的時候還要被拉去修築城牆,一年到頭不得閒,吃不好、穿不暖,沒有積蓄無法娶妻生子。很多人可能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了,對他們來說投降了韃子,也就是剃頭罷了。我們固然知道韃子兇殘,覺得投降有違華夏大義,但這些從未離開過家鄉多遠的百姓知道什麼?當他們覺得眼前的日子已經苦不堪言了,難免會幻想或許換個主子會好些。”

    雖然衛士們七嘴八舌地表示鄧名說的不對,但他們的底氣也不是很足,鄧名沉思了一會兒:“我們需要給百姓更多的東西,不僅僅是保住他們的頭髮。”

    現在鄧名並沒有地盤,也沒有強大的嫡系武裝,就是身邊這些衛士吃的食物,日常的花銷也需要靠地方將領提供。鄧名也很清楚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封建君臣關係,這些將領滿足鄧名的需求,向他表示忠誠,而鄧名則需要承認他們的封建利益,並在未來保證他們富貴。

    眼下因為昆明的勝利,這些將領暫時還不需要擔心滿清的進攻,而鄧名此前贏得的聲望也能給他們帶來一線希望。不過以後呢,已經擁有幾乎整個中國的滿清恢復速度是鄧名不能相比的。如果滿清重振旗鼓再次大舉來犯,當這些將領看到以鄧名為首的這個同盟不但沒有前途而且無法保證他們的人身平安時——當形勢絶望而滿清又許諾赦免他們的時候,鄧名對這些將領的忠誠也不是非常有信心。

    這種封建君臣關係讓鄧名感到危機重重,不過他也無力改變,不要說那些剛認識的西營的將領,就是成都的劉耀、建昌的馮雙禮,鄧名都無法從他們手中奪取權力,甚至就連曾經主降的狄三喜,鄧名都不好拿走他的士兵——自打回到建昌後,狄三喜就急急忙忙地尋找土地,準備開墾更多的土地。這次狄三喜抓到了不少清軍的輔兵,一部分進貢給了馮雙禮,剩下的就是他的私人財產,狄三喜的戰兵也擴充了不少,他需要生產更多的物資來養活這些手下。

    鄧名的衛士中沒有一個人可以幫他的忙,因為鄧名雖然感到這種封建關係很不好,很有必要加以改變,但是他的手下並沒有見過其他的社會模式,他們不可能幫鄧名出任何有用的主意。袁像、劉晉戈和兩個千總是鄧名手下最有見識的人,他們看到鄧名着急後,想出來的辦法也就是要求四川行都司的將領納稅進貢,讓鄧名分享他們的產出。

    建昌周圍都是軍屯。鄧名覺得這種模式也不是很好,現在是戰爭狀態,所以各地的將領都覺得採用軍屯模式是理所應當的,在鄧名看來這種軍屯中的屯丁和農奴沒有什麼區別,干多幹少一個樣,軍隊拿走全部的產出,只給他們維持生命的口糧。前兩天鄧名還跟着狄三喜去看過他的軍屯,後者抱怨說屯丁都是懶骨頭,比如負責砍柴的,如果不緊盯着每天就上山一次,隨便帶回來一點交差,寧可躺在山裡偷懶也不肯幹活;再比如負責灌溉的,有人在邊上監視的時候幹活,不監視的時候一樣躺在田埂上偷懶。

    這在鄧名看來是很正常的現象,而將領們處理的辦法也都差不多,就是派出大批親信四下巡查,然後用異常嚴酷的刑罰來折磨那些被抓到的偷懶的人,以此殺雞儆猴。這種做法雖然能夠嚇住大部分的屯丁,保證軍屯的產出,不過鄧名覺得這些農奴兵恐怕也不會為了將領們去和滿清拚命。

    思索再三,鄧名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想法,好在西營的人都才來建昌,還沒有獲得大量的封建權力,鄧名還有機會趁着他們初來乍到的時候實施一點小改革,要是他們已經盤踞此地多年,一個個枝繁葉茂那鄧名就沒有任何辦法改變,不然恐怕清軍沒來四川行都司就叛亂了。

    “各營將官的輔兵自然還歸將領統領,”鄧名不敢動將領手下的農奴,那些西營從雲南帶來的人口鄧名不打算去挖出來:“但四川行都司的百姓不可以被各營拉進營中,更不能殘害,我約法三章的對象也有四川的百姓,大明律對他們來說暫時也不存在了,不能以任何理由把他們強徵為兵。”

    鄧名決定先把這個命令通報給眾將和四川行都司各地,軍屯暫時保留也有保留的好處,除了避免引起將領們激烈反對外,鄧名也不知道自己改革的計劃能不能成功。儘管軍屯對屯丁是種苦難,但至少能保證供應相當數量的軍糧。

    此外還需要鼓勵百姓開荒,鄧名想了想,就提筆又發佈了一道命令:“任何百姓開墾一塊荒地後都可以到建昌衙門登記造冊,只要連續種植十年,每年保證每畝都有一石以上的產量,這塊土地就歸他所有。”

    “怎麼保證一石的產量。”看到鄧名的命令後,袁像馬上問道:“如果我是個奸猾之徒,看到先生這道命令後,就會一口氣登記個百八十畝,先把地占下來再說。”

    “這個好辦,因為開荒是在我軍的保護下,所以我要收十分之一的產量當作保護費,就是每開荒十畝,每年要給我一石的糧食。連續交滿十年,這十畝地就是他的;如果每年交十石的糧食,那麼十年後登記的一百畝地就是他的。”鄧名雖然不打算收稅,因為現在他手中沒有任何行政體系,要是交給地方將領去做又無法監督,搞不好百姓開荒後,將領以收稅為由,把人和地一併都拿到他們的軍屯中去了。

    “這個保護費……”這次是李星漢出來表示反對意見了,他覺得鄧名這個保護費其實就是稅,但保護費聽上去好像是土匪的說法。

    “就叫保護費,”鄧名不為所動,在他看來其實封建王朝就是規模特別巨大的土匪團夥,任何方面都很像,比如軍隊中將領和士兵的關係就很類似頭目和嘍囉,叫保護費至少還說明了徵收這糧食的應付出的代價:“如果某家被土匪搶了,四川行都司沒有把賊人拿獲,沒有追回財物,總之就是沒有盡到保護百姓之職的話,那這十分之一的糧食就不用交。”

    既然鄧名堅持,那大家也無話可說,不過很多人都認為稅額太低,畝產應該不止一石,而且就算只有一石,十分之一也太少——大家都認定這就是稅。軍屯不用說是軍隊全拿,就是自耕農的地,雜七雜八的都算上,上交的也得占到收成的一半左右,更不用說崇禎朝以後,要是真能剩下東西也不至於那麼多人活不下去造反了。

    “這不是稅,是保護費,還有登記造冊的費用,”鄧名再次更正,並且強調道:“多給百姓留一些,他們就能養活妻兒,吃飽穿暖,而且願意多多開荒。”

    敲定了命令後,鄧名想想還是要建個屬於自己的衙門,收到糧食後,這筆收入就可以用來招募士兵,進行地方行政建設。

    鄧名掃了一眼周圍的衛士,最後確定了人選,就是袁像和劉晉戈,這兩個人不用肯定不行,但是帶在身邊拚命又提心吊膽,生怕有個閃失沒法和他們的長輩交代。最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文化素質還相對比較高,都跟着師爺學過,雖然不多但起碼認識幾個字。

    “天子南狩,事急從權,袁小將軍任四川行都司的提刑官;劉小將軍任都府提刑官,給兩地百姓造冊登記。”鄧名借用文安之的督師名義,授予兩人職務,讓他們先去招募一兩個幫手,吃穿先用馮雙禮和劉耀的,這點面子他們還不至於不給。

    提刑官這個名義對鄧名來說也很重要,法律是建立權威的最重要手段,鄧名暫時不能去和將領們爭奪行政權,就打算先把司法權拿到手。鄧名再三對袁像交代,他想安撫民心,儘可能地讓百姓過得好一些,保護他們不被軍隊欺壓、強徵:“如果哪個將軍要殺人,也要你點頭才行,而只有犯了殺人罪才是死罪,其他什麼諸如大不敬、犯上之類的,不要讓人用這種罪名和百姓為難。”

    在沒有軍隊的情況下,袁像的這個提刑衙門要想順利運作只能靠將領們給面子,這些人初來乍到,和鄧名的關係目前還處在蜜月期,估計不會和袁像為難,但日久天長後會有什麼變化就不知道了。

    袁像倒是很有信心,跟着鄧名沒有多久就被委以這樣的重任讓這個年輕人很激動,他覺得也就是最初比較難,等到糧食收上來幾次,提刑衙門有了經費能夠招募人手,也就能和各路將領分庭抗禮了,他向鄧名保證:“最多三年,末將就能有小成。”

    “三年,唉,”鄧名聞言又是一陣搖頭:“不知道韃子會不會給我三年的時間啊。”

    劉晉戈的工作性質和袁像差不多,都是鄧名用來插手地方的工具,不過成都現在已經沒有老百姓了,就算有也都躲在山上,沒有經費就沒有辦法去把百姓找出來,而沒有百姓衙門當然就不可能有經費。

    “建昌不是有四萬輔兵嗎?”鄧名不打算讓馮雙禮獨吞這批人力,雖然慶陽王是最早來建昌的,但根基同樣不穩,他一開始是準備迎接永曆天子的車駕,當時認為朝廷和晉王隨後就到,自然不會有把輔兵盡數收為己有的企圖;後來建昌軍則在忙着投降,也沒有時間和心思去控制這些人。

    “慶陽王公忠體國,功勛卓著,實乃國家棟樑……”鄧名繼續用“天子南狩、事急從權”的藉口,大筆一揮仍用文督師的名義任命馮雙禮提督四川行都司軍務,節制西營各部。當然四萬輔兵鄧名不能都要走,回到建昌的晚上鄧名就去和公忠體國的馮提督討價還價一番,最後二一添作五,這四萬輔兵馮雙禮和鄧名各拿兩萬。

    瓜分了劉文秀的遺產後,馮雙禮還要鄧名寫了命令,正式賜給他對這兩萬輔兵的所有權。馮雙禮把鄧名的手書小心收好,有了這個憑據他感覺自己就是這兩萬輔兵名正言順的主人了,其他西營將領就算有什麼想法也沒法逼他再吐出來。

    現在鄧名在西營這些將領的眼裡,地位就和監國差不多,以前這些輔兵和軍屯都是國家所有,當然是監國的合法財產,現在有了鄧名親筆書寫的財產轉讓證明,那麼馮雙禮頭上自然不會再頂個“賊”名。只是馮雙禮不知道,鄧名根本就是個冒牌貨,理論上他的這紙證明一文不值。心中高興的馮雙禮對鄧名的其他要求滿口答應,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儘力配合袁像的衙門工作,要是有哪個將領敢不給提刑衙門面子,他這個軍務提督也絶不會坐視。

    嘗到了甜頭後,鄧名依葫蘆畫瓢,開始拿軍屯的所有權去收買其他西營將領。那四萬輔兵本來負責的軍屯給了馮雙禮三成,剩下的由鄧名分給了那些初來乍到的將領,由他們自己帶來的輔兵去耕作,和馮雙禮一樣,這些將領都滿心歡喜地把鄧名寫的財產轉讓證明信細心收藏起來——沒有一個人懷疑這是鄧名在非法盜竊永曆天子的財產。

    而到手的兩萬輔兵,鄧名把他們統統恢復為百姓身份,開荒令對他們同樣有效,鄧名打算動員一部分人去成都開荒,如果他們覺得危險那到樂山一帶也可以。不過這個倒是不用着急,就算他們都呆在四川行都司不走,只要袁像的衙門有了收入,鄧名就可以調撥一些給劉晉戈,同時安排更多的人去川西平原恢復生產。

    “至少要有三年吧,怎麼也要兩年才能看到成效。”鄧名需要大量的經費,來收攏藏在山裡的百姓,來恢復生產,來建立、訓練自己的部隊,只是滿清會不會給他這樣的時間實在沒有把握。

    趕鴨子上架一般,讓袁像和劉晉戈兩個年輕人坐上提刑官的位置後,鄧名準備返回奉節去向文安之進行彙報,以取得他對自己各項任命和安排的贊同。
guaguah 發表於 2013-6-5 11:58

第二節 賞罰

    北京,坐在皇位上的清帝是順治,今年是滿清的順治十六年。

    順治低頭看著一份有關雲南的報告,最近他的御案上堆滿了關於昆明大火的奏章,大部分都是彈劾吳三桂、趙良棟無能的,官員們紛紛要求朝廷對他們予以嚴懲。本來洪承疇也被罵得很厲害,但是後來聽說洪經略沒能逃出火場,被燒死在昆明了,官員們就不再繼續攻擊洪承疇,畢竟他都為朝廷死了,生前有多大的罪也應該抹平了。

    隨着更多的損失報告傳到北京,順治對吳三桂和趙良棟的憤怒變得快要無法遏制。這次進攻西南雖然有孫可望這個大內應,但物資可都是從東南地區竭力搜刮來的。為了準備這次進攻,順治不但冒着讓東南幾省出現亂事的危險重重加稅,而且還力排眾議暫時減少了對旗人的供應。結果這些辛苦搜刮而來、運到雲南的物資,連同在西南的繳獲,一起被人家放火燒了個乾乾淨淨。

    “火藥、糧食、布匹、棉花、銀兩、帳篷、軍服、盔甲……”順治冷笑了一聲,掰着指頭數着吳三桂緊急求援信上的要求:“他還有什麼不要的麼?”

    “吳三桂無能誤國,趙良棟誤信奸人,奴才以為都應重重治罪。”說話的是索尼,他是少數幾個能夠陪在順治書房裡的親信臣子。這次為了遠征西南,給旗人的配額一下子減少了那麼多,八旗中怨聲載道,索尼因為支持順治的這個決定都被人戳脊樑骨說他是奸臣。自己受了這麼大的委屈而吳三桂卻捅出了這麼大的漏子,索尼氣得恨不得能踩他兩腳。

    順治沒有接這個話茬,只是冷冷地掃了索尼一眼。他感覺最近幾年這個老臣變得越來越像個油滑的漢人降臣了,心眼越來越小、受不得委屈、擔不起責任,連平時說話的語氣都在改變。不過,這是把索尼和依舊鋭氣十足的鰲拜相比,如果比起其他的奴才,索尼的能力和責任心還是相當出色的。

    “不能罰!”不出順治所料,站在另外一邊的鰲拜馬上嚷嚷起來。雖然屢屢受到關與禮儀的教導,但鰲拜一着急聲音就變得很大,“君前失儀”這個罪他是屢教不改,不過順治從來沒和他計較過。

    “難道還像磨盤山那般處理?”索尼有些不滿地問道。

    磨盤山一戰,吳三桂把大軍帶進了李定國的伏擊圈,如果不是盧桂生及時投誠報告李定國的計謀,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事後,清廷對那些有過失的將領都予以嚴厲懲罰,包括旗將、旗兵在內,很多人被定了“偵查不利”、“畏敵不前”、“殺賊不力”等罪名,撤職的撤職、罰銀的罰銀,但只有大軍統帥吳三桂什麼責罰都沒有,身為把全軍帶進險地的最大責任人,清廷甚至對他沒有一句重話。

    “你能把他怎麼樣?能問斬麼?能撤職麼?”鰲拜高聲叫道。吳三桂這次棄守昆明、失陷經略、損失兵馬數萬、還丟光了大軍的蓄藏,真追究的話腦袋是肯定保不住的。不過鰲拜和索尼都很清楚,不要說處死,能不能稍奪吳三桂的權利都需要再三斟酌,可行的處罰頂多是降爵、罰銀、說幾句狠話這種程度。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根本不罰,連戴罪立功都不提。”鰲拜見索尼啞口無言,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信賞必罰那是嚇唬小魚小蝦的,對吳三桂這種重量級的降將完全是另外一種遊戲規則,清廷會擺出一副什麼都不計較的態度,讓天下人都看清楚:只要立功立到吳三桂這種地步,那無論犯了什麼過錯都無法和他的功勞相提並論。

    索尼依舊在反對,他明白鰲拜說得對,但是現在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八旗子弟等着看吳三桂的笑話。不僅僅是吳三桂的西征讓他們的口糧下降,更是因為不久前磨盤山一戰的賞罰不公:旗人都被治罪了,有一個旗人因為部下被李定國擊潰,甚至被鎖拿回京下獄了。軍隊潰敗被治以重罪誰都沒話說,但憑什麼事先毫無察覺的罪魁禍首吳三桂什麼事都沒有?這次昆明的消息傳來,旗人中竟然有不少幸災樂禍的聲音,要是索尼不出聲反對的話,估計大家對吳三桂的怨恨就又會轉移到他頭上。

    對這個奴才的心理順治心知肚明,磨盤山一戰的善後問題索尼的態度就有些曖昧,昆明的後果更嚴重,他自然要表明應予懲治的態度。順治對旗人的不滿情緒也很瞭解,所以需要一個替罪羊,幸好不是每個奴才都像索尼這樣不肯為主子分憂:“就依鰲拜所言吧。”

    順治給案件處理定下了調子,覺得這件事就差不多到此為止了,不料鰲拜還有下文。

    “皇上,奴才記得當初出征前,皇上曾經答應把雲貴交給吳三桂打理的。”

    “是啊,”順治一愣,接着他也憤怒起來:“難道你還要朕賞吳三桂不成?”

    鰲拜立刻跪地叩首:“皇上,吳三桂出死力與李定國相爭,絶不是因為他對朝廷有多麼忠心耿耿,而是貪圖兩省的藩土。現在突然遭到大敗,吳三桂退回貴州,奏章裡又一個勁地叫苦說需要補充兵力糧草,他肯定是擔心皇上震怒,毀言不給他雲貴了,只要這絲疑慮不去,那吳三桂又怎麼肯繼續拚命呢?皇上,像奴才這種旗人,有功了皇上賞點銀子就可以,不賞的話,勉勵幾句,奴才們也都是開心的;要是奴才犯了錯,皇上就是拿鞭子狠狠地抽也沒事。但吳三桂、耿繼茂、尚可喜可不行,他們都是漢軍,賞得薄了,他們會覺得皇上刻薄是因為他們是漢軍;罰得重了,他們會覺得皇上嚴厲是因為他們是漢軍。而全天下的漢軍都覺得他們是勞苦功高的功臣,皇上對他們不夠好,就是打心眼裡要和漢軍過不去。”

    “昆明搞成這樣,朕都不罰,難道對他們還不夠好麼?”順治明白鰲拜說得在理,不過吳三桂闖了這麼大的禍,再賞他的話,順治覺得自己都會沒面子。

    “皇上,三思啊。”鰲拜道理已經講完了,他也明白現在順治就是面子上過不去罷了,就一個勁地在地上磕頭。

    順治看著面前的鰲拜。這是他父親皇太極的老臣,十六歲就成為皇太極的親衛白甲,不知道立下過多少戰功。皇太極去世的時候順治尚且年幼,當時多爾袞實力雄厚,很多人趨炎附勢打算擁立多爾袞,連代善等元老也含含糊糊。當時鰲拜在議事的大帳中直接抽出了腰刀,拿着明晃晃的鋼刀走到多爾袞面前,說如果不立皇太極之子,他就不要這條命了。鰲拜此舉極大地振奮了正黃旗的士氣,紛紛學着鰲拜的模樣,表示要和竊取皇太極遺產的人拚命,迫使多爾袞當場表示立莊妃之子福臨,也就是順治帝本人。

    “那麼依你之見呢?”順治問鰲拜道。他知道此舉一出,肯定又是一片嘩然,所以需要一個人來扮演這個奸佞角色。

    “奴才覺得,應該褒獎吳三桂平定貴州之功。雖然王師受到挫折,但是湖廣、廣西、貴州的賊寇都被吳三桂掃清,這是大功啊。皇上可以告訴吳三桂,本來是想等他徹底平定雲貴,將偽帝永曆和李定國獻俘京師後把雲貴一起交給他的。現在既然不能速戰速決,那就不能拖着賞賜不發讓功臣寒心,皇上先把貴州賞給吳三桂,等他什麼時候平定雲南,什麼時候就正式交給他。皇上還會給他從東南再運去糧草,讓他能夠速奏凱歌。”

    鰲拜認為,要儘快地徹底消滅漢人抵抗勢力。永曆朝廷雖然侷促一隅,但夜長夢多。鰲拜記得當初努爾哈赤在遼瀋起兵,只有幾萬人丁的時候誰能想到會有今天的形勢?而他們還是異族,這永曆可是比當初的努爾哈赤更有號召力:“洪承疇識人不明,結交匪類,以致有昆明之敗,死有餘辜。男屬當斬,女眷發配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

    “就依你所言。”順治命令按照鰲拜的意思擬旨。如果不按照吳三桂和趙良棟的報告把洪承疇治罪,那這樁案子就懸而未決,沒必要為了一個死人讓手握兵權的大將心中不安。至於會不會有人覺得這樣做是苛待了洪承疇……反正這也是鰲拜的主意對不對?

    又看了看這個忠心耿耿的臣子,順治在心裡對他說道:“就這樣繼續為我出力吧,不要擔心別人的怨恨,朕會保住你的。”

    定下“吳三桂封藩,趙良棟罰銀,洪承疇滿門抄斬”的處理大原則後,順治又談起昆明大火的主角:“那個鄧名到底是什麼人?十八個人就把雲南攪得天翻地覆,倒是個良才,不知道能不能招安?”

    “李國英說他可能是朱明宗室。”鰲拜答道。這是今天送來的川陝總督的奏章,還沒有來得及送交順治過目。鰲拜覺得李國英的判斷很可笑,他是當作笑話講給主子和同僚索尼聽的。

    正如鰲拜所料,聽到這句話後順治和索尼都先是一愣,緊接着大笑起來。

    “李國英說什麼?”順治笑罵道:“他怎敢酒後寫奏章?”

    剛聽到有關鄧名宗室身份的傳聞時,李國英也是不信的,所以沒把這件事上報。不過這個傳聞愈傳愈廣,李國英再也不能視而不見。這次昆明大火後,北京和貴陽都再次催促他儘快將鄧名的身世經歷報上,可李國英尋來覓去就是找不到鄧名的過往記錄,被逼急了,李國英不管不顧地報了上去,包括關於鄧名的傳聞、鄧名與譚弘、譚詣的交戰經過。

    鰲拜簡要地介紹了一下李國英奏章的內容。本來這麼荒謬的奏章索尼是不用再花精力看一遍,直接駁回便是,但聽鰲拜講得可笑,他也看了一遍,看完之後又一次笑起來:“連鄧名自己都沒有承認是朱明的某個宗室,他李國英倒急不可待地指認對方是。就算李國英想撈一個擒俘宗室的功勞,他也得先抓到人再宣揚好不好。再說這是他說了算的嗎?難道不需要獻俘京師,交給朝廷詢問嗎?”

    “李國英也夠無能的了。”順治在寶座上聽得分明,兩個心腹奴才的判斷一致而且很有道理,他沒有必要再關注這封荒誕不經的報告了,直接下令將其駁回,同時斥責李國英無事生非。李國英這麼久還始終查不明鄧名的身份,甚至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找到,北京對此相當不滿。

    不過李國英同時還提供了譚詣的報告、譚弘部將的報告,已及王明德的一些旁證,看完這些戰況報告後,順治君臣對鄧名更加重視了。

    “能書會寫,還懂得作畫,肯定是士人子弟,看起來見過世面,這樣的人肯定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怎麼會查不出來歷?”順治在心裡盤算了一遍,對李國英的無能更加不滿,搖頭道:“從未聽說永曆手下有這樣的能人,其他各個朱明偽王手下也沒有。”

    “四川之賊應當速速殲滅,趁着他們現在驚魂未定的時候急發大軍痛剿。”鰲拜說。

    目前西南軍費耗資巨大,鰲拜本來不主張大舉進攻四川戰場,還建議李國英以招撫為主,軍事進攻為輔。但看到鄧名一連串的表現後,鰲拜認為這有可能發展成一個麻煩,雖然現在此人還沒有形成太大的威脅,和李定國遠遠不能比,但假以時日,難說此人不會佔領地盤、獲得更高的聲望。

    順治和索尼當然贊成消滅四川的抵抗力量,不過軍費和糧草從何而來?

    鰲拜主張出動一支旗軍入川:“兵不用多,三千人足矣。現在成都、建昌都是膽顫心驚的反覆降將,奴才願意親自前去四川,聽說奴才帶著皇上的三千親軍殺到,這些人多半自己就嚇破膽子了。而且有奴才和皇上的旗兵充當先鋒,李國英的川陝兵肯定也不敢偷懶。不但不會偷懶,而且他們認為在奴才面前露臉就是在皇上面前露臉,就會拚命效力,這樣,就算少給點銀子和糧草,他們心裡有了盼頭也不會叫苦。”

    ……

    雲南。

    戴罪立功的馬寶從前方送回報告,他已經殺散了為數不多的清軍留守士兵,重新望見了昆明城牆。

    自從馬寶反正以來,白文選也趁機對在邊境地區陷入困境的清軍發起猛攻,從滇緬邊境一路殺回怒江江畔,遇到的清軍非死即降。雲南的清軍此時正不斷向東後退,大部分已經退出雲南境內返回貴州,在昆明周圍只剩下很少的留守。這些軍隊被馬寶消滅後,永曆官兵的眼前已經看不到更多的敵人。

    “速速報捷給騰衝,報告給晉王得知。”已經越過怒江的白文選急忙讓手下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給返回騰衝的李定國本部。

    很快李定國就收到了白文選的報告。昆明光復,明軍重新進入了物產豐富的滇中地區。雖然遭此大難,雲南的生產肯定受到了嚴重破壞,但見到昆明就是見到了希望,只有要土地,就有可能聚集百姓恢復生產,可以招募士兵補充軍隊。現在李定國心中一片喜氣洋洋,自打從邊境山區走出來,踏上返鄉路後,本來士氣低迷、心思各異的眾將都重新煥發出神采,紛紛嚷着要和吳三桂再決雌雄。

    “趕快上奏朝廷,請天子擺駕迴鑾。”李定國一刻也不耽擱,立刻提筆寫就光復雲南的奏章,交給一個親信,讓他快馬加鞭帶去緬甸。

    之前隨着明軍的形勢越來越差,緬甸對明軍的態度也越來越惡劣,已經公然阻止李定國和永曆通信。但昆明大火的消息得到確認後,緬甸的態度在一夜之間就發生鬆動,很快就送來兩個永曆天子身邊的太監,讓他們帶給李定國朝廷平安的消息。而當馬寶反正,明軍展開反攻並且突破怒江後,緬甸原本強硬的立場就徹底軟化下來,朝廷和李定國之間的使者往來不斷,緬甸方面再也不從中作梗。

    雖然重新進入滇中地區讓李定國很高興,但他仍時刻不忘北上四川的大計,不忘川西的平原和劉文秀的遺產,還有三峽一帶的十萬闖營舊部。這些都是李定國繼續把戰爭打下去的資本。不過要想整合四川的明軍實力,讓奉節的文安之以及變東眾將俯首聽命,李定國就得奉天子車駕到四川。

    已經不知道多少遍了,李定國再次向永曆朝廷保證雲南安全,目前沒有什麼危險,天子可以放心大膽地回國。現在李定國已經不提“去四川,然後通過三峽沿江而下,到吳三桂率領的主力背後,縱橫中原、江南。”這個計劃——他怕這種轉戰敵境的戰略會嚇壞了天子,現在李定國只是一味地請永曆趕緊回國,至於其後的戰略等天子回來後再慢慢勸說不遲。

    “還有那個鄧名,無疑是此戰的大功臣。”李定國已經知道了一些關於鄧名的傳聞,不過並不是很詳細,遠不如建昌那邊那麼繪聲繪色:“他應該會對朝廷忠心耿耿吧?但為何至今還沒有看到他給朝廷上的奏章?文安之的呢?好像也沒有看到。就算路途艱險,總可以派使者化妝送來吧。”  
guaguah 發表於 2013-6-5 12:04

第三節 君臣

    鰲拜設想以三千旗兵進攻四川,突襲消滅數以萬計的明軍,但他的計劃卻沒能實現。

    經過多年來不斷的擴編和發展,滿、蒙、漢各旗的旗兵數量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奔赴前方戰場的數量卻不斷下降,最近幾年從未有過一次性出動幾千人上戰場的事。鰲拜計劃此行是以滿八旗為主力,他內心裡仍覺得滿兵的戰鬥力冠絶天下。到數千里外一個陌生的地方,儘管敵人的戰鬥力不強,但地理、氣候足以讓這個任務變得很艱鉅,鰲拜認為只有滿兵才能勝任。

    出乎他的意料,京城裡所有的滿將、滿兵都不同意這個計劃。進攻南明永曆尚且以漢人、漢軍為主力,八旗僅僅是派少量人充任監軍,現在不過打幾個散兵游勇,憑啥要出動大批的滿兵去送死?因為沒有足夠的錢糧驅趕漢軍去拚命麼?雖然大家都是皇上的奴才,可奴才們也要吃飯啊,沒錢驅趕漢人去就要滿人去,憑什麼?

    鰲拜認為事情緊急,趕緊把漢人的抵抗勢力統統收拾掉,然後大家就可以一起安心過好日子了。但八旗兵將並不這麼想。首先,他們現在已經在過好日子了;其次,眼看漢人的抵抗勢力基本上煙消雲散,大家馬上就能舒服地享受太平年歲了,誰肯去四川那個旮旯拚命,死在勝利的前夜?大部分人都不認為四川那地方還能翻起浪花來,當年福王、唐王一個個南明天子的聲勢那麼浩大,不也消融得乾乾淨淨了麼?

    就連順治也認為慢一點平定四川沒什麼關係,打算派一小隊滿兵去四川充任川陝綠營的監軍。不過四川保寧府現在的稅收還不如官吏的開支大,沒有人願意去這種民生凋零的鬼地方受罪,這支旗兵的開銷需要朝廷完全承擔,而且還會惹人怨恨……於公於私都沒有好處。最後清廷決定擇期派一隊一百人的旗兵,由一個佐領統帥前去四川。

    消息傳出後,索尼等順治心腹奴才的府上頓時人滿為患,訪客日夜不絶於道。入關之前,每當有出兵的消息,會有很多人登門拜訪能夠和皇太極說得上的話的奴才,這些人都是來要求帶兵出征,以博取功名利祿;等跨過山海關進入北京後,這種出征前賓客盈門的現象就越來越少,最後徹底消失了。

    最近幾年來風氣則又是一變,一旦有去蘇杭駐防的機會,無數人踏破門檻來搶名額;類似這種去偏遠地區出任監軍的差事,來客在一通拉交情、敘舊誼之後,就會開始懇求不要把這個差事扔到他的頭上;就算一些關係比較遠、往日沒有什麼情分的佐領,也會在索尼等人面前苦苦哀求,或捶胸頓足、或痛哭流涕,理由不外就是老母在堂、嬌妻年青、稚子尚幼之類。

    在清廷還在為兵將人選遲疑不決的時候,順治的聖旨已經通過八百里加急送到貴陽。

    使者抵達時,吳三桂和趙良棟戰戰兢兢地出來迎接。吳三桂雖然覺得無論如何清廷也不會對自己處罰太重,但事到臨頭還是難免心裡揣揣不安;而趙良棟同樣也非常憂慮,畢竟趙良棟沒有吳三桂那樣大的功勞,手中也沒有一支天下側目的大軍。

    使者首先宣讀了順治問責的聖旨,說明皇上對昆明大火是如何的痛心疾首後,接着是關於洪承疇族誅的旨意。這個聖旨讓兩位責任人有喜有憂,喜的是朝廷認可了他們推卸責任的說法,不過這三個人裡洪承疇有功無罪,竟然落到這樣的下場,難免讓人有點兔死狐悲之感。

    很快使者又唸到趙良棟被罰銀五十兩。聽到這個處罰後不但趙良棟鬆了一口氣,吳三桂心中也是一塊大石頭落地。他自問自己的責任大概是趙良棟的幾倍,不過就算罰個幾百兩銀子,吳三桂也不會太當回事,光是昆明倉庫裡燒掉的軍餉就有上百萬兩銀子了。

    但唸到這裡使者合上了聖旨,沒有關於吳三桂的懲罰。

    在場的眾人心中正在狐疑之時,使者又拿出了另外一份聖旨,打開念了起來,宣佈了順治將貴州封藩給吳三桂的旨意。

    不知道使者宣讀聖旨的順序是不是清廷有意安排妥的,但它確實達到了很好的效果,全場無不震驚,沒有任何一個人料想到昆明大火會有這樣的處理結果。直到使者笑着把聖旨拿到吳三桂面前時,後者還跪在地上低頭沉思,也不知道在琢磨着什麼。

    “平西王,接旨吧。”使者微笑着輕聲提醒了一句。

    “皇恩浩蕩,微臣粉身碎骨不能報答萬一。”吳三桂終於醒悟過來,在地上連連頓首。

    接受了聖旨後,吳三桂款待天使,然後又大擺宴席,遍邀貴陽眾將前來飲樂。

    在宴會上,吳三桂享受了大家的恭維和祝賀,然後就宣佈要抓緊時間操練士卒,等江南支援的糧草一到就再取昆明。當然吳三桂也不會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江南的糧草上,他下令貴州的官吏必須認真清點戶口、田土,為再次進攻雲南做好準備工作。吳三桂對官吏強調,一定要仔細核實土地的實際情況,萬萬不可被刁民把產量上乘的良田報成劣地,在平定雲南前,不管下面的官吏要拿多少,反正平西王要見到貴州出產的一半切實送入藩庫中。若是有人敢於瞞產抗稅,就沒收家財,納入奴籍,絶不輕饒。

    正當吳三桂厲兵秣馬,對昆明虎視眈眈的時候,李定國則一面竭力恢復生產、補充部隊所需,一面繼續和天子還有天子的寵臣馬吉翔等人扯皮。

    之前就因為永曆朝廷的朝令夕改而導致雲南保衛戰一塌糊塗,現在李定國的情況依舊沒有絲毫的好轉:如果決定要去四川,就應該開始轉移人口,積蓄行軍的物資,以最快的速度接回天子,然後迅速轉移部隊;如果決定防守雲南,那就應該全力恢復生產,在滇中聚集人口,修繕被大火焚燬的昆明城。

    就是以前手頭比較富裕的時候,李定國也無法同時做好兩項工作,現在大劫過後晉王赤貧如洗,在經費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李定國甚至沒有資源辦好其中的任何一項,更不要說兩路並舉。不過永曆天子不回來,那李定國就得呆在雲南不能走,不能走就只好設法整修昆明城牆,在道路沿途建築據點和烽火台,配屬守衛的部隊和驛馬……儘管回到了滇中,但李定國的經濟狀況沒有明顯的好轉,在收入增加的同時也背上了很大的包袱。

    不過李定國很快就看明白了,要想去四川,首先就得讓天子能夠放心回雲南;要想讓天子放心會雲南,就要設法把昆明守得固若金湯——起碼看上去要有這個意思,才能把天子矇混過去。不過,以雲南一省和滿清全國拼消耗,李定國沒有什麼信心,而且真要是天子認為昆明固若金湯,那他多半也不願意去四川再轉戰中原冒險了。

    不能這樣下去,不能讓韃虜安定地方,明軍需要不停地進攻。李定國在昆明和眾將商議軍情時,大家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估計明軍還沒能恢復雲南的生產,清廷就會把東南數省的糧食源源不斷地運給吳三桂,就算路途遙遠,可對已經殘破的西南來說無異於百上加斤。再說被清廷佔據的兩湖、兩廣,那裡的生產也很快會恢復,只要明軍不衝出去一戰,遲早還是會被清廷壓垮。

    李定國覺得眼下形勢雖然危機,但總體來說並不比李自成藏身商雒、張獻忠蟄伏谷城時更差,現在闖營、西營兩軍還有實力,而且還擁戴明天子。明軍無論抵達何處,只要能夠佔領一塊地方就能補充兵力,只要滿清主力不來就能建立統治——儘管天下淪陷十分之八、九,但李定國仍然沒有絶望,依舊滿懷信心。

    最近李定國聽說,呆在緬甸的永曆朝廷打算發一道聖旨給浙東的魯王,恢復魯王的監國的地位。據說這個打算還得到了首輔馬吉翔、黔國公沐天波的支持,認為此計妙不可言,能夠大大減輕流亡緬甸的永曆朝廷的壓力。

    李定國苦於自己目前不在天子身邊,只能通過奏章極力表達反對之意。他知道永曆、馬吉翔君臣琢磨的無非兩條,第一是把禍水東引,公開表現出一副撂挑子不幹了的姿態,讓清廷的注意力集中到魯王那邊去;第二是刺激一下魯王和張煌言,讓浙東明軍覺得事情似乎大有可為,在東南地區轟轟烈烈地鬧上一場,同樣起到把清廷注意力吸引走的作用。

    李定國覺得這個招數沒用。第一,永曆你撂挑子清廷也不會放過你,再說你也不是徹底不幹,只是拋出去一個監國的誘餌,還沒放棄帝位對不對?第二,永曆的這一招會刺激到張煌言,張尚書對魯王忠心耿耿,肯定想大幹一場,為魯王將來問鼎帝位創造條件。不過東南還有個鄭成功,他有不少地方都和李定國的思路相近,鄭成功絶不會同意和他有大仇的魯王重新登上監國之位,估計永曆的聖旨一下,鄭成功和張煌言就要翻臉鬧內訌。

    晉王雖然永不言敗,但這內外交困的局面還是讓他發愁得很,最近頭髮白了不少,飯量也差了很多,晚上常常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但不管永曆天子如何,既然擁立了他就只能文死諫、武死戰了,盼望着膽小的皇上有一天能大徹大悟、英明神武起來。現在雲南的李定國和福建的鄭成功一樣,就算想改換門庭都沒有機會了,只能被視為貳臣。

    ……

    緬甸。

    天子、首輔逃到這裡以後,一開始緬甸方面態度尚算恭敬,但隨着雲南境內的明軍敗得收不住腳,緬甸的態度也就不斷地發生變化。無論是永曆皇帝還是首輔馬吉翔,都認為軍隊的敗退不是他們有能力逆轉的,無可奈何之餘就破罐子破摔,由首輔馬吉翔帶頭,朝廷大臣和親軍將領日夜聚賭,甚至要拉上緬甸派來的官員一起玩。

    禁軍兵將在進入緬甸的時候已經把武器全交出去了,現在兩手空空還站什麼崗?上行下效,也跟着沒日沒夜地博彩嬉戲。馬吉翔的女婿楊在是永曆的大學士,他和一幫人每日賭博的閒暇,就到河邊以調戲洗衣、洗菜的緬甸婦女為樂。

    永曆手下文武大員醉生夢死的荒唐行為,把緬甸派來的聯絡官員看得連連搖頭,私下議論紛紛:“久聞中國天子乃是天降神人,御前重臣也個個德高望重,可這些老爺們行事如此荒謬,還想著興王圖霸嗎?”

    不過,隨着晉王打回昆明,朝廷的日子好過了不少,除了賭博以外,有時首輔馬吉翔也需要考慮一下國家大事。大學士楊在帶著晉王的奏章來到岳父的帳篷,把正在吆五喝六的首輔從烏煙瘴氣的滿屋子賭鬼中請了出來。

    “晉王還是沒死心啊。”粗略地把李定國的奏章看了一遍,馬吉翔冷笑一聲,他自認為一下子就把李定國的用心看了個分明:“這哪裡是勸聖上回雲南,分明是他還想去四川。”

    之前李定國初定棄滇、赴川計劃時,馬吉翔就極力反對。當然,他並不反對逃離險地,而是反對前往四川,最後被他得逞了,不但把滇棄了,川也沒去成。

    “泰山大人明察秋毫。”楊在也是同樣的看法。

    雖然馬吉翔、楊在他們不肯上戰場,認為廝殺是武人的職責,和他們這些文官無關,但是與一心想逃跑的天子不同,他們堅決反對去四川的關鍵因素還是因為文安之。

    文安之以近八十之齡,赤手空拳,僅僅帶著永曆朝廷的一封任命書就趕去夔東走馬上任。文安之多次不避危險親臨前線,和闖營舊部同冒矢石。所以文安之雖然手中無兵,但能得到變東眾將的信任,都給文安之面子,也肯聽他的調動、節制。對文安之這個人,想篡位的孫可望十分忌憚他,而支持天子的李定國、劉文秀卻敬重他。孫可望在篡位前親自籌劃,要擒拿軟禁文安之;李定國主政後也常常寫信送往奉節,言辭熱切。

    而馬吉翔別說節制西營將領,他連一個西營的小兵都指揮不動。孫可望企圖篡位時也沒有針對馬吉翔的行動,而是直接把馬吉翔喚去,讓他寫一封獻給孫可望的勸進書——馬首輔二話不說就寫了。事後永曆和李定國都沒有為此追究過他,大概是因為看不起他,覺得他無關緊要吧?說實話,馬吉翔不賭博的時候,自己都有點看不起自己。

    現在文安之只是一個督師,但若是朝廷真的轉移到了四川,馬吉翔看不出朝廷有什麼理由不重用文安之,同時罷免自己。無論是威望、品德、能力,還是出於籠絡闖營眾將的目的,天子和晉王肯定都會拋棄馬吉翔這個可有可無的人。這是馬吉翔和楊在始終不同意去四川的理由,現在文安之還在,所以還是不能去。

    “晉王還送來了一份厚禮。”楊在滿臉的譏諷之色,向馬吉翔報告說,李定國派來送奏章的使者還給他們翁婿以及其他內閣成員帶來了不少金銀禮物。

    “老夫這個位置,是要傳給賢婿的,若是位置沒了,誰還肯送禮給我們?”馬吉翔把李定國的奏章交還給楊在,又哼出一聲冷笑:“文安之已經七十八了,整日奔波,費心勞神,還能活幾天?等他不在了,老夫立刻就勸天子進川。”

    “小婿明白。”楊在連忙點頭哈腰。他心知肚明,去呈送奏章的時候,當然會極力渲染貴陽吳三桂兵強馬壯,昆明朝不保夕的景象。天子好不容易才逃進緬甸,把清廷的追兵遠遠甩在身後,聽說昆明如此危險哪裡肯回去?難道辛苦回去就是為了再重新出逃一次嗎?

    楊在也很明白,永曆天子是他們這些內閣大臣、親軍官兵的護身符,只要把天子哄開心了,晉王、文安之那些文武大臣就算再怎麼看他們不順眼,也無法動搖他們的地位,反倒要巴結奉承他們,想方設法地讓他們在天子耳邊幫忙說話;只要伺候在天子左右,即使手握重兵如李定國,也不能短少了給他們的供應。就連緬甸藩屬,只要把天子的車駕護送來,不也得給他們白白提供飲食嗎?

    ……

    奉節。

    一路奔波,鄧名馬不停蹄地趕回夔州府。

    進入府城後,鄧名把坐騎交給衛兵,立刻趕去拜見文安之。幾個月來鄧名不是在征戰就是在行軍,幾乎沒有歇息過,感覺自己的身體不知道比穿越前強健了多少,這一番長途跋涉下來都不覺得非常辛苦。

    “拜見督師大人。”

    鄧名沒有官職身份,他對文安之行禮非常隨便,只是抱拳鞠躬而已,不過後者也完全沒有見怪。

    “坐吧,此行辛苦了。”文安之讓鄧名落座,叫傭人上茶,語氣不急不緩,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而奉茶的傭人卻知道,昆明大火的消息傳回奉節後,文安之在私底下里可是激動非常。得知洪承疇喪命、吳三桂退兵後,督師更是在書房裡興奮不已,舉起雙臂高呼:“王爺有光武之風,天不亡大明啊!”
guaguah 發表於 2013-6-6 12:10
第四節 暗示

    在見到文督師之前,鄧名估計對方一定會首先問他昆明之戰的細節,鄧名也做好了據實回報的準備。不料等他坐定喝了口茶後,文安之率先說起的竟然是大昌的事。

    在鄧名離開奉節去成都後不久,他之前在大昌對袁宗第說過的一番話才傳到文安之耳中。之所以會這麼晚才得知,乃是因為文安之對鄧名的言行並沒有劉體純那麼關心,不像後者那樣派專人去仔細打聽。文安之得到消息時,鄧名已經離開奉節去建昌了,這番言論讓文安之心中頗有不滿,覺得有必要和鄧名好好談一談。

    後來建昌、東川的戰事先後傳來,文安之覺得鄧名出生入死十分不易,就打算輕描淡寫地責備幾句算了,口氣不要太重,免得傷到了這個英武的年輕藩王的向上之心。隨後的昆明之戰鄧名的功績更是耀眼,文安之固然認為宗室子弟責備殉國的烈皇無論如何都是極為不妥的,但他準備把口氣放得更加平和些。

    文安之以為一提到這件事鄧名會立刻承認錯誤,那麼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料鄧名聽完他的責備後雖然點頭附和,但明顯露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鄧名只是出於尊老的禮貌才沒有斷然反駁。

    “鄧名你有話就直說吧。”文安之感覺叫這個年輕人“先生”實在有點彆扭,就乾脆叫他的名字……反正也不是小王爺的真名,對吧?

    “我聽說有句話說的是:人的過錯就像是日蝕……”

    “君子之過,有如日月之蝕,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文安之迅速替鄧名說出了這個典故。

    “正是。”鄧名點點頭。

    “就算君父偶有小過,身為臣子不肯直諫,反倒起兵倡亂,這不是亂賊是什麼?”文安之冷冷地反問道。

    “闖營、西營都是百姓,他們怎麼能見得到烈皇,又怎麼有機會向天子陳述呢?”鄧名小聲嘀咕了一句。他看到文安之那麼生氣就不想繼續爭執下去,但年輕氣盛導致他明明下決心不爭了,可還要添上這麼一句。

    “要是老夫,老夫就會去京城,在皇宮外哭,”文安之耳朵不錯,聽到鄧名最後的那句話後就大聲說道:“一直哭到君父改正。”

    鄧名肚子裡頓時有好幾句話頂上來,但他鼓了鼓嘴,最後還是站起身稱謝:“多謝督師教誨,後生小子受教了。”

    文安之看出鄧名並沒有服氣。按文安之的想法,對方雖然是落難的藩王,但從小長大,身邊總還會有幾個太監、衛士,那些人肯定是把他像神仙一樣地捧着,使他不由自主覺得自己處處高人一等,現在能低頭已經是給文安之面子了。其實文安之並沒有惡意,這個宗室子弟的橫空出世讓文安之覺得似乎是太祖高皇帝顯靈了,如果鄧名將來想登上大位文安之也不會阻攔——他覺得十有八九自己根本不會有機會阻攔,以文安之的年齡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文安之覺得,自古以來天子不僅需要建功立業,也要展示仁德,為了拉攏軍心而抨擊殉國的先皇算什麼德行?豈不是要為千秋萬世所不齒?就算有朝一日鄧名真的武功卓著,也需要諸侯、群臣推為共主,然後三揖三讓,就是這樣都未必能在史書上落下很好的名聲,更不用提赤裸裸地收買人心。

    文安之嘆了口氣,天家、宗室,自古以來就罕有好脾氣,看來急切不得。他不再繼續嘗試說服鄧名,而是問起了建昌、東川還有昆明一系列的戰爭經過。

    這一段的敘述把文安之聽得十分開心。不過鄧名的講述和清廷的邸報有許多偏差,清廷那邊說鄧名先是側身洪承疇身畔,又以此為跳板給趙良棟當差,然後利用這兩層關係混進了昆明城中的要害倉庫。但是鄧名卻說他從未見過洪承疇,趙良棟雖然是關鍵人物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環,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吳三桂。

    “原來如此。”文安之當然相信鄧名。如此看來,洪承疇替吳三桂蒙受了不白之冤。不過這倒不奇怪,而且文安之對洪承疇毫無同情心理,反倒只感到快意。

    接下來就說到建昌的善後。聽到鄧名約法三章後,文安之又是一聲長嘆:“你只想安定人心、安撫眾將,這個老夫很清楚,但天下人知道以後怎麼想?會認為你自比漢太祖,那些不瞭解你忠心的人會誤以為你有不臣之心,有損你的聲譽;而那些知道你是個忠臣的人,也會覺得你做事不夠謹慎。”

    作為老臣、忠臣,文安之只能暗示鄧名這樣的舉動並不妥當,永曆尚在就這樣橫行無忌,很可能會引起那些重視綱常的人的反感——如果不是少唐王功勛卓著,文安之也會很反感的。就是現在他也有些不快,就暗示鄧名還是要注意形象,不要讓人覺得他奪位之心急不可待。

    “為國無暇謀身。”就像上一次一樣,鄧名根本沒有聽明白文安之的暗示。

    文安之又是輕輕搖頭,在心裡想著:“就知道他聽不進去。”

    接着又說到關於農民的安排。聽鄧名說十畝地只須上交一石糧食,文安之覺得根本不夠用,同時他也認為保護費這個名字太難聽了。

    “督師大人明鑒,即使一畝收一石糧,恐怕也不夠大軍的需要,反正都是不夠,乾脆就少收點。只要收上來的糧食能滿足登記造冊、提刑衙門日常所用就可以了。”鄧名的想法就是設法吸引逃進荒山的百姓回來,同時鼓勵開荒、生產,只要有糧食生產出來,哪怕僅夠百姓自家吃飽,也總比現在人們饑一頓、飽一頓強許多。

    “沒有三、五年,恐難有小成。”文安之覺得緩不濟急,他擔憂清廷會不會給西南三、五年安心發展的時間。

    “這三、五年裡可以靠軍屯。”鄧名寬慰道。現在奉節、三峽一帶全是軍屯,全民皆兵,不參軍打仗的人也得給軍隊種地,不過人們的勞動積極性未必就比四川行都司那邊強,向清廷統治區逃亡的事情時有發生。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周開荒、李星漢這樣誓死和韃子戰鬥到底,有些輔兵覺得苦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寧可剃頭去湖廣那邊開墾荒地。因為戰亂,拋荒很多,清廷那邊的官吏也在鼓勵墾荒。就算要向清廷交納一半的產出,至少自己還能剩下一半,還能有片屬於自己的土地。

    不過這些開荒的百姓大多不會開墾大片的田地,因為稅賦很重,如果不能保證畝產,那一年辛苦下來,收穫的七、八成都要交給官府。與其墾殖大片的田地導致平均畝產下降,還不如精耕細作,提高自己的收益率。

    鄧名面對的情況比滿清那邊還要糟糕,沃野千里的川西平原現在統統都是野草橫生,對四川老百姓來說,到平原開荒的投資回報率比藏在峨眉山上種山田還要低:回到平原很可能遇到軍隊抓丁,就算成為自耕農,出產也基本都要上交官府。山區雖然貧瘠,但出產好歹還是自己的,再加上戰爭的威脅,百姓就更不願意下山了。

    少量的稅收或許能刺激百姓恢復生產的激情,十畝一石的保護費根本不需要精耕細作,開墾的土地多了收益就會急劇增加。只要百姓手裡有大量的糧食,就算不能用稅收的方式征到手中,或許仍有其它的辦法,或借、或買都可以搞到手。要是根本沒有糧食收穫,那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雖然鄧名說是十分之一的稅率,但文安之覺得,十畝一石的稅率恐怕連二十分之一都不到。不過文安之對鄧名的用意還是能夠理解,自古以來,輕賦稅就是恢復生產的法門。漢朝初年民生凋敝,天子湊不出同一顏色的四匹馬,大臣乘牛車上朝。為恢復生產推行過三十分之一稅,當時百姓樂此不疲地開荒,很快就連中產之家也都有了三年存糧的積蓄。

    不過那是和平時期恢復生產的手段,戰爭期間為了供養軍隊,官府恨不得拿走每一顆糧食。雖然農民的積極性越來越低,逃亡不斷,生產不斷萎縮,但若沒有這些糧食續命,朝廷就要嚥氣了。文安之明知是引鴆止渴,也只得如此,他只能盼望着在榨乾軍屯的所有潛能前打垮滿清。

    既然鄧名堅持,文安之就不再反對。他權衡了一下,說不定這樣也有好處,一邊利用軍屯給朝廷、軍隊續上這口氣,一邊利用輕賦稅恢復生產。若是榨乾軍屯的時候戰爭還沒結束,那還可以指望大片被開墾出來的良田。

    至於授予馮雙禮等將領的職務,都屬於細枝末節的小事,文安之對這些以他名義發出的任命一概予以承認。

    這些事情全部彙報完畢後,鄧名面前的茶杯已經添了好幾次水了,仍是感到有些口乾舌燥:“督師若是沒有其它要事,我先告退了。”

    “先別走,老夫還有事。”文安之告訴鄧名,趙天霸已經從福建返回奉節了,也就比鄧名一行早到幾天。

    “老夫已經通知了延平郡王,郡王希望你能去福建一趟,很想見見你。”文安之一邊說一邊觀察着鄧名的反應。

    李定國、鄭成功都是有名的大英雄,鄧名聽說鄭成功居然指名道姓地想見自己,第一反應當然是興奮,興奮過後鄧名心中有點奇怪,就問道:“延平郡王為何要見我?”

    見到鄧名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後,文安之心中暗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聽到鄧名的問話,文安之有一種“小子班門弄斧,還想在我面前裝蒜”的感覺。

    “你打算去麼?”文安之問道,他估計鄧名肯定願意去。

    果然,鄧名反問道:“需要我什麼時候動身?”

    文安之想了想:“這倒不急,延平打算攻打南京,若是他順利,或許到時候你去南京就可以了,若是他不順,那等到塵埃落定再去福建也不遲。”

    “延平郡王要出兵江南?”

    “是啊。”

    鄭成功並沒有對文安之隱瞞他和張煌言的計劃,相反,他還詢問文安之有沒有意願帶領夔東兵馬沿江而下,與他在江西一帶會師——看鄭成功的口氣,文安之覺得對方認為拿下江南不成問題。

    不過文安之對鄭成功和張煌言的進攻並不是很看好,因為這兩個人心中各有個小算盤,對永曆朝廷的忠誠也有問題。之前李定國連敗孔有德、尼堪的時候,張煌言和鄭成功對永曆朝廷聲勢大張並沒有多麼歡欣鼓舞,反倒有點末日將至、大難臨頭的模樣。因此文安之對此番他們出兵的意願和決心有所懷疑。其次,這二人騷擾沿海的能力還可以,但有沒有與清軍內陸野戰的實力也待考察。因此,雖然鄭成功極力邀請,文安之也不打算冒然動員川軍做進攻湖北、江西的準備。本來夔州的糧草就所剩無幾,連打重慶的本事都沒有,如果鄭成功和張煌言真能打下南京,到時候讓他們提供些軍糧再動員也不遲。

    “下個月他們大概就會出兵,”鄭成功告訴文安之,他的攻勢大概會於五月發起,文安之將這個情報轉告給鄧名:“延平雖然急切地想見到你,但老夫覺得你就算立刻出發去福建也來不及了。如果你願意等,也可以先去,然後在廈門等。”

    趙天霸比鄧名早半個月回到奉節,如果鄧名一直呆在奉節沒去雲南,或許還來得及趕去福建碰碰運氣。不過鄧名並沒有立刻做出決定,聽文安之說鄭成功急於見到自己後,鄧名頓時懷疑這裡面有什麼問題。不過有時聽文安之說話如同聽禪,一旦涉及到什麼皇室啊、帝位啊,文安之覺得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鄧名卻依舊什麼也聽不懂。

    原來文安之派趙天霸出外就是去福建了。雖然文安之的話不好懂,但對趙天霸還是比較好辦的。鄧名要求先見趙天霸一面。文安之知道鄧名多半是想打探一下鄭成功的情況再做決定,自然不會不同意。

    鄧名從文安之那裡告辭後,打算回到住處卸下行裝就去找趙天霸,不想趙天霸早已經找上門來了,正在和周開荒、李星漢等人攀談。經過昆明大火事件,鄧名一行天下聞名,趙天霸不由得眼紅,他自問武藝比周開荒和李星漢都強,更是膽大心細,結果這種名垂青史的好事竟然沒有他的份。

    對於建昌的西營眾將,趙天霸大都不屑一顧。趙天霸的父親是李定國的嫡系,自己年紀輕輕就是晉王府親衛兼錦衣衛千戶,平時那些非晉王系的人見了他都客客氣氣的,西營中趙天霸尊敬的也就是晉王、晉世子等寥寥數人。

    “慶陽王?我和他見過,暮氣沉沉……狄三喜?以前我和慶陽王說話的時候,他只有站在邊上聽著的份。”

    鄧名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聽見趙天霸正在裡面高聲品評建昌的人物。

    兩人見面後,鄧名立刻問起福建之行的情況。趙天霸雖然驕傲,但做事情比較細心,見周圍人多就哼哼哈哈地支吾,想要以後再細說。鄧名知道趙天霸在顧忌什麼,就看似隨意地講起這段時間與眾人出生入死的故事,最末還表示這期間的情誼畢生難忘。

    聽鄧名這麼說,眾人開心之餘也紛紛表示謙虛。

    趙天霸看了看周開荒、李星漢他們喜笑顏開的樣子,突然冷笑了一下,高聲說道:“鄧先生這話不是說給你們聽的,先生是說給我聽的,讓我有話儘管說,他不願意瞞着你們。先生沒有把話明白講出來,是不想讓我和你們起嫌隙。”

    接着趙天霸就道:“督師讓我去福建,向延平郡王報告先生乃是少唐王一事。”

    周開荒立刻把眼一瞪,呵斥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先生明明是三太子!”

    “先生可沒這麼說過,”李星漢和一群川軍出身的衛士七嘴八舌地反駁:“先生十有八九是蜀王。”

    本來趙天霸還想反駁周開荒兩句,但聽到李星漢那群川軍臆測鄧名是蜀王之後,他連駁斥都懶得駁了,心裡想著:“何必與這幫沒見識的傢伙爭口舌之利?一看先生那串珠子就知道不可能是蜀王府拿得出來的。想當年蜀王府還是我老子帶人洗的呢,有多少斤兩那是再清楚不過了。”

    鄧名又詢問了一番文安之的交代,還有鄭成功的反應,看來誤會是越來越深,難以解開了。

    為了說服文安之把少唐王交給他,也是為了讓少唐王能夠鼓起勇氣去投奔他,鄭成功可是很下了一番苦心,努力向趙天霸展示他的軍力——鄭成功覺得若是不能表現自己的強大實力,那少唐王未必有膽量穿越敵境前去福建。

    和趙天霸一起來奉節的還有鄭成功的一個心腹,被帶來見到鄧名後,這人突然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卑職福寧千總穆潭,這是王上要卑職交給殿下的。”

    “叫我先生就好。”鄧名有些吃驚地接過信。

    趙天霸也感到意外,這人和趙天霸一路回來,在奉節住了這麼多天,居然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他還藏着一封信在身上。
guaguah 發表於 2013-6-6 12:18
第五節 密信

    穆潭對自己祖上的情況不太清楚,只知道可能是海賊,十八年前,在福寧鎮一次清剿海賊的戰鬥中穆潭被擒,當時他還是個六歲的孩子,被留在軍中當個小廝。因為人長得黑炭一般,大家叫他“木炭頭”。長大之後木炭自然而然地從軍,在潮汕等地同滿清的戰爭中立下過功勞,被任命為小軍官。當了軍官就需要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名了,就起了眼下的名字。

    來奉節之前,鄭成功交代穆潭首先要設法見到“少唐王”,察言觀色一番,然後再把鄭成功的信交給他。若是“少唐王”看起來不太差,穆潭就要說服他去福建,穆潭的任務就是貼身保護“少唐王”,確保他能平安見到延平郡王。

    在見到鄧名之前,穆潭已經聽說過很多關於他的事情了,尤其是昆明大火的消息傳回奉節後,群情振奮,大家十幾天的話題就沒有離開過鄧名,穆潭心中對這位“少唐王”已經是相當欽佩,再說這封信的事情已經在肚子裡藏了這麼久,穆潭自己也憋得有些難受了。

    鄧名打開鄭成功的信看起來。

    鄭成功的信很長,開頭先回憶了一下老唐王的恩德,表述了一番自己一死報君恩的心意,很快就切入正題,提到他即將發動的南京之役。

    雖然滿清已經統治江浙十幾年,但鄭成功並不認為滿清在那裡的統治已經穩固,或許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鄧名還未必贊同,但現在則非常認同這個觀點。鄧名看到雲南、貴州的地方官吏在日常的工作中幾乎是毫無心理障礙,由此可知在湖廣、貴州這麼大片的領土上,以前地方官是如何為永曆朝廷工作的,現在就如何繼續為清廷工作,百姓也認為向清廷納稅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只要吳三桂的大軍還在貴陽,這些人就真心實意地辦好自己該辦的事情,別看西營在西南經營了許多年,吳三桂初來乍到,但他的統治卻能維持下去。

    或者說在封建社會裡,統治的概念不同,在這個時代生活的時間雖然還不長,但鄧名已經體察到不少普通人的心態。比如當兵的人很多都是世世代代當兵,他們的祖先是為大明服役,現在既然大明不行了,可是他們還要活下去繼續從事祖先的行業,所以就自然而然地為清廷服役;那些讀書人,他們要當官管理國家,雖然內心裡可能會對神州陸沉痛心疾首,但勇敢地站出來的讀書人都被滿清消滅了,其他的人會覺得既然無法參加明廷的科舉,就只好參加滿清的科舉;至於底層的百姓想法也差不多,作為漢人當然覺得向漢人納稅更符合情理,但既然朱明政權沒有本事來收稅,繳納皇糧又是天公地道的事情,那交給清廷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為了攻打西南的永曆朝廷,最近兩年清廷在江浙一帶橫徵暴斂、拉丁拉夫,據鄭成功說已經是怨聲載道,當然,到目前為止依舊只是怨言而已。除了民怨以外,清廷把東南的機動兵力幾乎抽調一空,盡數壓向雲南、貴州,據鄭成功調查,現在南直隷、浙江等地只剩下八萬左右清軍,其中大部分還是地方部隊。

    鄭成功除去留守根據地的一些軍隊外,此番至少可以出動大軍十五萬,張煌言也表示舟山等地只需要留下一萬防守部隊,浙江明軍可以出兵三萬。集中十八萬大軍對付八萬分散的清軍,鄭成功認為這會是一場摧枯拉朽的進軍,三個月以內就可以徹底打垮長江下游地區的清軍。

    鄭成功更認為,只要他的大軍一入長江,這八萬清軍會開始大量地向他倒戈。比如駐防吳淞口的清軍提督馬逢知,手握一萬五千野戰軍,其中有三千騎兵,是吳三桂西征後長江下游地區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一股機動兵力。近幾個月來,鄭成功一直在和他通信,威脅要出動二十萬大軍攻打他。馬逢知回信時的口氣驕橫,表示根本不畏懼鄭成功,也不相信他能有哪怕三萬野戰軍。延平郡王覺得能從中嗅到吳淞提督的恐懼,對方肯定也知道現在東南空虛,如果真看到十幾萬明軍蔽海而來,鄭成功覺得馬逢知可能根本不敢抵抗,甚至倒戈投降。

    鄭成功寫給鄧名的這封信絶對稱得上是推心置腹。以前他有些懷疑文安之是永曆的死黨,所以和張煌言策劃反攻南京時,並沒有打算過早通知奉節。可是趙天霸的到來讓鄭成功驚喜交加,不僅僅因為發現了唐王后裔的蹤跡,更因為這是一個得到文安之支持的唐王后裔。

    文安之對四川明軍有着絶對的影響力,而且是天啟朝的老臣,無論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都份量十足。鄭成功以前雖然盤算着要不顧一切地給唐王續嗣,但他知道以張煌言為首的浙江明軍必然反對,若是他自己找到鄧名,估計張煌言也要反對,而且會懷疑是鄭成功派人假冒的。

    但現在文安之突然從潛在的反對者變成了強力的盟友,鄭成功到時候只要把文安之往前一推,說明這位少唐王是文安之找到的,那張煌言還有什麼理由懷疑?歷經天啟、崇禎、弘光、隆武、永曆這麼多朝的元老,找到的少唐王怎麼可能是假貨?文安之會為了幫助鄭成功而不顧晚節嗎?既然誰都知道文安之不可能撒謊,那鄧名的身世就不容置疑。

    不過文安之為什麼要幫自己呢?這個問題困惑了鄭成功很久。

    文安之出山是為了大明社稷而不是為了永曆天子,但隆武、邵武和文安之並沒有什麼交情。最後鄭成功覺得,可能是當今天子太讓文督師失望了,為了大明的社稷,必須另外找一位能夠不讓海內志士失望的宗室——鄭成功對鄧名還沒有什麼瞭解,文安之在信上關於鄧名連破譚弘、譚詣二人的描述鄭成功也沒放在心上,在他看來,宗室子弟不可能有這個膽子。文安之既然推薦了這個人,那麼給他多多吹噓兩句也屬平常。

    在確認了文安之是盟友後,鄭成功對這場反攻就有了全新的構思。

    之前張煌言建議和鄭成功分工:鄭成功負責攻打南京城和長江下游地區,而南京城的上游還有江西則屬於浙東明軍的進攻目標。對此鄭成功欣然贊同,他猜張煌言是想保持浙江明軍對福建明軍的重要性,以便牽制自己,不讓自己胡作非為。不過這樣也好,那時鄭成功打算攻下南京後強行在孝陵前給唐王續嗣,要是張煌言就在身邊,這事還未必能辦成,正好打發張煌言去江西。只要把續嗣這件事辦妥了,鄭成功不信張煌言會回師討伐南京,就是真的來了也不怕他。

    現在有了文安之做盟友,張煌言的勢力就不在話下。在鄭成功原先的盤算裡,奉節明軍如果不守中立那就會是張煌言的盟友,他們的實力總起來不比鄭成功差;但現在有了文督師幫忙,張煌言的三萬兵就不值一提。

    而且有了文安之配合,鄭成功就可以和張煌言一起沿江而上,從南京一口氣打到三峽,把清廷徹底一分為二。清廷失去了東南幾省的賦稅重地,又被南北隔絶,而明軍反倒可以依託長江,東西連成一片並快速機動……鄭成功越想越是興奮,這中興偉業,眼看就要在不經意間達成了。真虧了有永曆天子這個大靶子,把清廷的主力盡數吸引去西南了。遠在雲貴的吳三桂不用提了,就是湖南、兩廣的清軍沒有個一年、兩年都不用想返回南京一帶。一兩年後,鄭成功也不用等他們來了,如果他們不倒戈請降,就要揮師討伐他們去了。

    甘陝一帶的清軍主力也有不少被派去了雲南、貴州,剩下的清軍想調遣到南京也得曠日持久。至於北京的滿兵,本來鄭成功就覺得自己有水師優勢不怕他們;現在更能視情況發展,必要時可以通過長江把三峽一帶文安之節制的十萬闖營舊部迅速拉來幫忙。鄭成功覺得闖營不是沒有戰鬥力,而是物資太匱乏,只要有了東南的財富支持,三峽的前闖營和奉節的舊川軍很快就能重振旗鼓。

    “延平郡王真是好氣魄、好手段。”看完了鄭成功的這封長信後,鄧名感慨地評價道。

    沒有說話的穆潭臉上露出極為贊同的神色,鄭成功的奇思妙想讓他們這些部下也很佩服,當鄧名問起一些細節時,穆潭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為了準備這場進攻,鄭成功早就開始在福建、廣東發起連續不斷的騷擾,讓清廷的注意力不斷南移。為了對付鄭成功,清廷已經下令耿繼茂移藩福建,以專門針對鄭成功可能發動的攻勢。得知耿繼茂移藩後,鄭成功就開始頻繁登陸浙南,不但吸引浙江清軍紛紛趕赴溫州、台州等地,就連已經十分空虛的南直隷也派兵入浙增援海防。

    與此同時,鄭成功還沒有忘記傳檄南京周邊,聲稱會親率二十萬大軍前往討伐。這種檄文從來都是虛張聲勢,南京附近沒有一個官吏相信鄭成功真有二十萬大軍,更因此認定鄭成功的主要目標是在浙南、福建,傳檄的目的是了牽制清軍,不讓他們從南直隷離開。不久前,為了遏制鄭成功新一波登陸攻擊府縣的狂潮,連徐州、揚州都有清軍部隊奉命南下,進入浙江協防——這些清兵就算得知南京遇險後立刻返回,通過陸路沒有一、兩個月也無法到位。若是行軍途中得知鄭成功已經盡得江南之地,清廷被南北一分為二,軍隊一夜之間潰散也不是什麼奇事。

    眼下鄭成功正利用這些軍事行動為掩護,把他所有的機動兵力都集中起來,準備利用海運的優勢突然一起出現在長江上。鄧名可以想像,當空虛的南直隷的清軍見到長江上遮天蔽日的明軍艦船時,當他們意識到鄭成功真有二十萬大軍而且近在眼前時,肯定會士氣一下子跌落到谷底。

    戰略欺騙、聲東擊西、心理攻勢,更重要的是利用大規模海運這種前所未有的機動優勢,來製造一場中國軍事史上不曾有過先例的海上突襲。在鄧名的印象裡,好像和著名的諾曼底登陸用的手段也差不多了。

    可終究還是失敗了!

    鄧名不清楚細節,但他知道鄭成功這場精心策劃的行動最終還是失敗了。儘管這個計劃從紙面上看不應該失敗:敵人的兵力已經被吸引到次要方向,他們越向南進發就越深入鄭成功的陷阱,主要戰區的敵人不但空虛而且分散,他們在短期內不可能得到援軍,鄭成功已經充分考慮過雙方的機動能力。

    在更大的戰略上,東南是滿清的錢袋子,南直隷和浙江出產的大量錢糧,提供給滿清收買眾多漢奸部隊的能力。在湖廣等地未能從戰亂創傷中恢復過來以前,無論是雲貴還是甘陝或是全國其他地方的綠營,都要指望東南地區財富的供養;吳三桂、耿繼茂等漢人藩王率領着大量精鋭部隊,清廷正是通過東南的糧草控制着他們。現在吳三桂等人對南京鞭長莫及,就算能借助他們的力量與鄭成功交戰,可是清廷真敢放這些藩王進入東南地區嗎?

    如果鄭成功的計劃實現了,滿清的統治就會在數年內土崩瓦解。就算滿清在數年內把鄭成功又趕出了南京,這幾年的南北隔絶也足以導致滿清失去對各地漢軍軍閥的控制,就算沒出現群雄割據,至少也要退回到十幾年前的局面。

    “所以鄭成功一定是失敗了。如果他成功了,歷史就不是我所知道的樣子了。”鄧名心裡已經得出了結論。把信重頭再看了一遍,鄧名找不出鄭成功計劃中的漏洞,幾乎一切都符合他的設想,沒有任何失敗的理由。

    “可他還是失敗了,為什麼呢?”鄧名不能把內心的疑惑講出來。

    鄭成功的計劃不依賴降將,地方清兵投降最好,即使不投降,明軍也擁有絶對的優勢;不畏懼清廷反應迅速,清軍靠着兩條腿走回來要到猴年馬月了。這樣的大規模登陸作戰不用說古代,就是中國以外的地區也沒有前例。在這樣一個想前人所未曾想過的天才計劃前,也不必擔憂對方有任何成熟的應對手段,相反,可以盡情享用敵人因為震驚和不知所措所能帶來的好處。

    當大軍出現在長江上的時候,勝負就應該已經分明。

    為什麼鄭成功會失敗?

    ……

    鄧名很快拿着這封信去見文安之,和後者討論起鄭成功的軍事計劃。出乎鄧名的意料,文安之對鄭成功的計劃很不看好。

    “老夫還以為他要先拿下寧波,然後沿著大道而進,直取南京,原來是想直接進入長江啊。”文安之連連搖頭,認為鄭成功失敗的可能性很大。

    “為什麼?”鄧名倒是覺得這個計劃非常激動人心。雖然聽說過很多宏偉的登陸計劃,比如諾曼底登陸的規模肯定要比鄭成功這次的要大,但當一個充滿奇思妙想的計劃擺在鄧名眼前時,他會不由自主地深深為之吸引。

    “自古就沒有通過水路支持這樣一支大軍作戰的……”文安之指出,以往的水戰戰例,即使是著名的赤壁之戰,明朝初年的朱元璋和陳友諒的大戰,水戰的目的也都是保證陸軍能夠安全地通過水域。水師地位最高的時候,也就是水陸併進的程度罷了。

    自古以來,交戰的雙方都想擁有重要的產糧區,擁有的一方會竭力把對手趕得越遠越好,而另一方則會儘力向產糧區靠攏。這也是清廷正在做的事情,為了南京的安全就要把明軍從浙東、浙南驅逐出去,如果浙東、浙南安全了,為了保證明軍不能捲土重來,就要把明軍從福建也趕出去。戰線越是向南,那麼後方南京就越是遠離危險,變得更加安全。

    文安之的意見就是應該在福建穩紮穩打,如果冒進一些,可以考慮在浙南建立根據地。不過最穩妥的辦法莫過於進軍廣東,和雲貴連成一片,然後一步一個腳印地向東打回去,只要將士用命,光復神京乃至驅逐韃虜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這時鄧名才意識到,正是因為自己知道更多的成功戰例,才會覺得鄭成功的計劃非常可行。這個時代的人都持有和文安之差不多的想法。所以清廷會覺得應該增兵福建穩定戰線,認為鄭成功會老老實實地在福建進行拉鋸,即使把南京的守軍派去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敵人還遠在天邊哪,就算戰無不勝,沒有個幾年也打不過來。

    “鄭成功不但有奇襲的優勢,而且優勢非常大。清廷的反應大概首先是大惑不解,接着是震怒:哪有你這麼打仗的?清廷的反應也許比我想像得還要慢。只要鄭成功能夠勝利,滿清之前十幾年的辛苦就會一旦化作烏有。究竟為什麼沒能成為流傳千古的經典戰例?”

    告辭了文安之,鄧名越琢磨這個方案,越覺得它的意義遠超過在昆明放火,這是一舉逆轉乾坤的勝負手。

    鄧名把穆潭找來,告訴他自己的決定:“延平郡王要我去見他,現在恐怕來不及趕到福建了。我打算去江南,在南京和他見面。”

    穆潭稍微遲疑了一下,很快就答應下來,他對鄭成功的勝利毫不懷疑。穆潭和趙天霸的情況很類似,他不僅鄭成功的心腹,同時年輕一代中有勇有謀的壯士。來此之前鄭成功已經和他說過,只要少唐王不是極度讓人失望、只要不是白痴一類,那等他攻下那南京後就要擁立他為監國,將來更肯定會保他登上帝位。

    穆潭很清楚鄧名對恩主的重要性,同時也已經暗暗視他為將來的天子。現在身在奉節所以這些話穆潭還沒有和鄧名說,這同樣是鄭成功的交代,雖然文安之看上去是盟友,但誰敢說他不會突然變卦,這要等等到鄧名離開奉節後才能吐露,免得對方一不小心把這個消息洩露出去導致什麼變故。

    “事不宜遲,先生這就去和督師說明吧,然後我們儘快出發,這一路上還要經過大片韃子的地盤,我們走不了很快,估計等我們到達的時候,王上已經攻下南京了。”

    鄧名點點頭,便又去找文安之商量再次離開奉節的事情。

    “文督師歲數不小了,總呆在奉節不好,那裡人煙稀少物產不夠豐富。”穆潭還記得鄭成功的一番感慨,他計劃在立鄧名為監國後說服文安之搬到南京去住,到時候文安之如果願意,不妨請他出任唐王監國的首輔。對鄭成功來說這既可以擴大影響,壓制反對意見,也是對文安之與他同盟的報答。

    現在已經知道了鄧名在昆明的所作所為,穆潭覺得大明中興好像已經近在眼前:“殿下英武,想必很快就能天下聞名,王上擁戴殿下為監國,任誰聽說了也得拍手叫好,恐怕就是張尚書也沒有理由反對;文督師德高望重,記得王上說過他老人家可是庶吉士,朝廷已經很多年沒有庶吉士出身的元輔了,還是幾朝元老,比當今天子用的那個馬首輔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王上一舉光復南京,足以讓韃子、逆臣膽寒。將來文督師主政、王上主軍,輔助這麼一位明主,還愁不能驅逐韃虜,光復河山麼?”

    這麼多年來明廷的前途始終充滿迷霧——這已經是很好的說法,更準確的是說危機日甚一日,看不到希望。突然之間,穆潭感到眼前一片光明,真有撥雲見日之感,不但大明重新獲得了希望,鄭成功陣營也能從這勝利中獲得最大的一份好處。
guaguah 發表於 2013-6-6 12:36
第六節 疑惑

    聽鄧名說要去南京見鄭成功後,文安之並不十分贊成:“兵凶戰危,延平豈有必勝的把握?你最好還是呆在奉節,若是延平真能平定江南,那你再去不遲。”

    鄧名心想:“我估計鄭成功此戰必敗,所以才要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做的事情。現在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覺得戰爭已經打了很多年了,還能繼續堅持下去。這麼多年來明軍一直處於劣勢,這反倒讓很多人已經習慣了,覺得沒有什麼,將來還能反攻,還能收復土地。可我知道如果不拚命去爭取的話,滿清很快就會把明軍徹底消滅。”

    以前明軍數次丟失湖廣、廣東、廣西,又幾次收復。昨天雲南又有消息傳來,李定國已經回到昆明,這更讓奉節的明軍安心不少,認為朝廷不久以後或許也會回來,或許晉王很快就又會大展神威,把吳三桂趕出貴州。固然士氣沒有消沉是件好事,但鄧名覺得明軍的危機感也因此受到影響,昆明的大火讓清軍的攻勢沒有像鄧名所知的那樣把雲南明軍徹底趕到境外,可既然清軍都呆不下去了,鄧名覺得李定國起反擊的難度也一定很大。

    見鄧名一心要走,文安之想了想,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四川不安全,打算找機會到福建去?”

    奉節四面受敵,文安之覺得少唐王可能覺得呆在此處非常危險,所以打算離開這個險地到鄭成功軍中,畢竟廈門、澎湖等地和清軍隔着大海,而且還有鄭家的水師可以保護。

    鄧名沒有想到文安之會聯想到那裡去,連忙解釋道:“我並無此心,確實是想到南京去盡一份力。若是我在延平郡王光復南京之戰中立下一些功勞,那將來也好勸說他運送軍糧來奉節。若是我想去福建,那麼就直接去福建好了,何必要到南京走一趟?”

    文安之一想也是,鄧名也不是個膽小的人,不過他還是認為此行意義不大,尤其立刻動身更是沒有必要:“延平五月出兵,等他到浙東和張尚書會師後,還要等待時機,進入長江還要經過一番苦戰,估計七月之前不太可能抵達南京。你若是去得太早,延平可能還沒有到。身在敵境多一天便多一分凶險,你不妨五月中旬再出,有一個月大概就到了。”

    “我還打算偵查一下南京周圍的地形,或許將來可以用的上。”鄧名覺得文安之說的有道理,就詢問觀察南京周圍還需要多少時間。

    “五月中旬出足矣,而且不要呆太久,等延平進入長江後,韃子勢必在南京周邊戒嚴,老夫估計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七月初到七月中,延平差不多就能進入長江,那個時候韃子大概就會開始戒嚴。你即使早到,也要在七月前離開,免得被陷在南京城中。”

    鄧名把文安之的話牢牢記在心裡,點頭道:“督師說的是,我知道了。”

    文安之又想了想:“看來你在奉節也呆不住了,不過你剛回來怎麼也要休息幾天,讓你的衛士也都休息一下,這期間收拾一下行裝,然後再去大昌、巴東一趟吧。靖國公他們把子侄交給你,你卻沒有帶在身邊,怎麼也要和人家的長輩交待一聲吧。”

    鄧名在地方上並無心腹,袁像、劉晉戈執掌一方司法,怎麼看都是鄧名插手地方的佈置,將來肯定也會變得越來越重要,文安之始終有些懷疑鄧名對大位有想法,這兩個人的安排既是鄧名在培養自己的勢力,也是在拉攏闖營眾將。既然如此那不如好人做到底,再去和袁宗第、劉體純見個面,順便也可以見見其他闖營舊將,和這些領兵將領搞好關係——文安之是忠臣,當然不會教鄧名怎麼和武將們處關係,如何挖當今天子的牆角,至少不會明着教。

    “督師說的是。”鄧名雖然沒能把文老頭的心理完全摸透,但也能感到話裡隱含的意思,自古以來人與人之間關係就是越處越熟,見面次數多了自然交情深厚,滿清有席捲天下之勢,鄧名也覺得應該和這些將領們好好相處,取得他們的信任,將來也好並肩作戰。

    “這小子,”文安之捻了捻鬍鬚,在心裡琢磨着:“雖然有時糊塗,但是這方面倒是一點就透,時時刻刻不忘從天子手中贏走臣子們的忠心,要是我還年輕個二十歲,定然要好好痛罵他一番,讓他打消了這些非分之想。”

    見文安之沒有其他交代,鄧名就起身告退,文安之擺擺手讓他離去了。自從昆明大火的消息傳到奉節後,文安之感覺自己好像突然年輕了幾歲,胃口也好了很多。遇到鄧名前他常常愁得吃不下飯,尤其是重慶 兵敗後更曾幾天食不下嚥,最近這段時間一日三餐,少一次就餓得慌,有時甚至還能添一碗;晚上睡得也香甜了,經常一宿無夢,睡到天亮後感覺精力充沛。

    “這小子可不是什麼忠臣孝子,”鄧名走後文安之讓傭人開飯,為了慶祝李定國光復昆明,今天他又拿出一個香菇燉了塊肉:“皇上給的好東西可不能再給他吃了。”

    ……

    把衛士召集來宣佈了自己的決定後,鄧名計劃先在奉節休息幾天。確實如文安之所說的沒有必要着急,先出去大昌、巴東,還有上次沒去過的地方轉轉,免得讓夔東眾將覺得自己厚此薄彼。

    現在穆潭也算鄧名貼身衛士之一,他對這個決定當然高聲贊同。趙天霸不假思索地表示隨時可以出。其他大多衛士也沒有多想,既然鄧名都不怕冒險他們自當奉陪。

    反倒是以前一貫粗心的李星漢在聽到這個決定後顯出些異色,鄧名注意到這點後,就在眾人解散各自去休息後叫住了他。

    “李兄有什麼疑慮麼?”等只剩下兩個人後,鄧名直截了當地問道。

    “沒有什麼啊。”李星漢支支吾吾的,顯然言不由衷。

    “那就是還有一些了,”鄧名笑道:“李兄有什麼想問的儘管說,我一定知無不言。”

    “不敢,”李星漢琢磨了片刻,終於還是吐露心聲:“先生是要棄四川而去嗎?”

    “李兄怎麼會這麼想?”鄧名有些吃驚,怎麼自己一提去南京,文安之和李星漢都會有這種想法?

    “嗯,若是先生要去南京,也沒有什麼奇怪的,畢竟孝陵所在。”李星漢和文安之的想法並不完全相同,在他印象裡君上是不會一天到晚東跑西顛的,而會穩穩地呆在都裡,就好像象棋裡的將帥,不也都老老實實地呆在王城中麼?而征戰四方應該是部將的職責。

    李星漢是個四川人,上次跟着鄧名去雲南是他第一次出省,以前不要說外省,就是建昌府都沒有去過。雖然身為鄧名的親衛應該和主帥共進退,但這次鄧名到了南京可能就不會離開,那對李星漢就意味着要遠離家鄉,可能很多年都不再有機會回來,剛才有一瞬間李星漢還想到,若是自己戰死了、或者生病不治,那豈不是要當個異鄉鬼?要是很多年都無法回來的話,那這種可能性還是不小的。

    “不是,”鄧名搖頭道:“就像我們去建昌一樣,現在形勢險惡,我們只有奮不顧身地與韃子交戰,才有可能爭取勝利,才能驅逐韃虜光復神州。延平此戰如果能夠成功,那天下的大局就會為之一變,甚至可能一舉逆轉乾坤。這樣的機會擺在眼前,我覺得我無法呆在奉節坐觀成敗,而要去南京盡一份心力。但我向李兄保證,我絶無棄四川而去的意思,等到南京大功告成,我不但要回來和將士們並肩作戰,還要設法說服延平派軍隊來、運糧草來,我不會坐視四川將士浴血奮戰而置身度外的。”

    “先生的心意卑職明白了。”見鄧名如此推心置腹李星漢也十分感動,他突然想到:鄧名是蜀王之後,也是四川人,當然不會對光復四川袖手旁觀。

    “卑職先回去了。”李星漢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興高采烈地告辭離去:這次和去建昌一樣,只說明鄧名是個與眾不同的宗室。

    說服了李星漢後,鄧名獨自沉思良久,以前他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不是沒有幻想過逃亡海外,只是當時他沒有任何可以達成這個目標的能力,所以只能呆在重慶城外苦思如何剃生存下去。

    “後來我遇到了袁宗第,遇到了周開荒、趙天霸還有李星漢他們,他們都尊敬我,願意捨命保護我,所以我希望能夠改變歷史,扭轉大勢讓這些人能夠活下去。若是將來依舊事不可為,滿清依舊席捲天下,那時我會和他們同生共死,還是會設法逃亡海外呢?”鄧名一直認為自己還算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但面對自己這個問題時,他凝思了很久都沒有給出答案。

    這時李星漢已經回到自己的朋友之中,他看到武保平、吳越望和其他幾個人正在嘀嘀咕咕。

    “你不就想著去江南養老么?這次不是遂了你的願了?”武保平問道。

    “我那是隨口一說啊,江南到底怎麼樣也不知道,說不定我根本受不了那裡的氣候,也吃不慣那裡的東西,會水土不服,會生病,會成了異鄉之鬼。”吳越望皺着眉頭,一臉鄭重地預測着自己的未來。

    “呸、呸。”武保平連吐了兩口唾沫,罵道:“好端端的,咒自己作甚?”

    “我們當兵的,還忌諱死字嗎?”吳越望顯然並不放在心上。

    見到李星漢走過來,武保平就對他叫道:“李千總,你說鄧先生這是不是要去南京不回來了?”

    這幾個川軍反應比李星漢慢了一些,聽鄧名說完計劃後就掉頭離開,等出了門後有人冒出了同樣的想法,和同伴一說結果大家都開始疑神疑鬼起來。

    “胡說什麼呢?”李星漢用鄙夷的目光掃着這些個傢伙,大聲說道:“難道你們忘了鄧先生其實是蜀王麼?”

    此時並沒有周開荒等人在場,沒有人會與李星漢爭論。關於鄧名是蜀王之後這個猜測,這些川軍最開始還沒有把握,但說的久了大家都越看越像,鄧名也沒有明確否認過他們的試探,所以現在已經是李星漢這一群人的共識。

    “雖然孝陵在南京,但歷代蜀王的祖墳可在這裡,”在場的人並沒有提到孝陵一個字,但李星漢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不平定全川,保得祖墳安寧,鄧先生怎麼忍心離四川而去?難道你們覺得鄧先生不孝嗎?”

    “當然不是。”聽眾們紛紛搖頭,被李星漢這麼一質問,他們頓時都心虛了,一個個都感到自己好像犯下了很大的錯誤。

    “那鄧先生為什麼要去南京?”

    李星漢本來就還要繼續炫耀自己的見識,這個問題提得極其趁他的心,簡直就是想打瞌睡的時候有人送枕頭:“自然是先生憂心國事,看到神州大地上到處都是韃子橫行,他不肯呆在四川坐觀成敗,所以要親赴江南,助延平郡王一臂之力、不,是統帥閩、浙大軍光復南京。而且,等鄧先生帶著延平郡王、張尚書他們光復了東南,自然就會帶領他們沿江而上,殺回四川來消滅李國英這賊。”

    “原來如此啊。”聽李星漢說的鏗鏘有力,眾人都興奮起來。

    “就好像去建昌、去昆明,難道先生去別處就是不回四川了嗎?既然不是,那你們怎麼會認為先生去南京就要棄四川而去呢?”

    李星漢的質問非常有力,至此大家都徹底被雄辯的李千總說服了,武保平心悅誠服地說道:“還是李千總有見識。”

    “那是,”眾人的恭維聲讓李星漢感到很享受,他看得出來這些人都是心服口服:“不然怎麼我會是千總呢?”

    又享用了一陣眾人的稱讚,李星漢終於有點臉紅了:“好吧,其實這是剛才先生對我說的。”

    ……

    五月初五,鄧名帶著十九名衛士離開奉節,文安之囑咐他在離開明軍控制區前要多寫信回來,如果有什麼疑難也隨時可以來信詢問。這些日子來,文督師還仔仔細細地把夔東眾將的性格、他們的喜好和鄧名講述過,他們的歷史、他們的得意之舉和不願意被觸及的傷疤,老頭子全都一一告知鄧名。這些事情文安之唯恐鄧名記不住,還考較過他幾次。

    “督師請回吧,靜候佳音。”走出奉節城門,鄧名回頭向來送行的文安之說道。

    “嗯,一路小心。”文安之又捻起了長鬚,仍是往常那種波瀾不驚的模樣。

    仍和上次一樣,鄧名一行在草堂湖乘上奉節的船隻,從白帝城下經過,通過宏偉的夔門駛入三峽,然後在大寧河轉乘小船,直奔大昌。

    “鄧先生,好久不見了啊。”這次並非是在大昌縣城門口見到的袁宗第,他得知鄧名到達大寧河口處就跑出來迎接,雙方在半途相遇。

    路上袁宗第還給鄧名當起了嚮導:“這裡是觀音岩。”

    鄧名順着袁宗第的手臂望去,左手前方有一座酷似觀音菩薩的山岩,他點點頭:“果然是觀音菩薩啊,看上去好像還在對著我們笑。”

    “看到鄧先生來了,菩薩也是高興的。”袁宗第哈哈笑道,又行了片刻,他又向右前方指去:“這裡是雙鷹屏。”

    高大寬闊的漆黑岩壁看上去,就好像是一雙展翅欲飛的雄鷹。

    “鄧先生在巫山看過大鵬山吧?沒有這裡的雙鷹屏像吧?”

    鄧名覺得都很像,不過袁宗第既然這麼問,就笑道:“確實是這裡更像一些。”

    “雄鷹展翅,就像鄧先生一樣的威風啊。”袁宗第說著又大笑起來。

    其間鄧名說起對袁像的安排,袁宗第大度地揮手道:“我那侄子既然托給了鄧先生,那就聽憑先生安排,鄧先生可還需要人麼?我還有個侄子也不錯。”

    “袁將軍的好意我完全明白,”鄧名連忙謝絶道:“只是在我身邊十分危險,說實話我不太願意帶著袁小將軍一起,因為若是有什麼閃失,我很難向將軍交代。”

    袁宗第側頭認真地看了鄧名一眼,臉色也嚴肅起來:“袁像不是個怕死的懦夫。”

    “確實不是,我絶無侮辱袁將軍的意思,袁小將軍在我身邊時勇武過人。”鄧名坦然答道:“但確實有所顧忌,這道理想必袁將軍一定能夠理解。”

    袁宗第又認真地看了眼鄧名,嘆了口氣:“說實話,我也沒想到先生會出生入死地拚殺,先生的顧慮我當然明白。”

    三太子對自己如此坦誠,袁宗第心中感動但沒有表現出來,到達大昌縣城後,袁宗第告訴鄧名他已經擺好酒宴,他最近向湖廣走私石鹽換了一批好酒回來:“鄧先生在昆明大破吳賊,真是太痛快了,大昌已經歡慶好幾場了,既然鄧先生親自來了,那我們就再慶賀一場。”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10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七節 北上


  鄧名不喜飲酒,這個袁宗第本來也知道,但稱今天的宴會是為他慶功而設的,就建議他無論如何都稍微喝一點。實在推辭不過袁宗第的熱情,等宴會開始後,鄧名就站起來舉著酒杯,對滿滿一堂的大昌軍官說道:「我實在不會喝酒,而且正值年少,胃口好、貪吃,每次若是喝酒就會耽誤了吃菜,今天國公準備了這許多好菜,不吃一定會後悔。」說完鄧名就抿了一下,然後把酒杯放下:「願諸君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等驅逐韃虜共享太平。」

  鄧名開始的話引起了一些笑聲,等他說完後大家紛紛回禮:「願與先生共享太平。」有人的甚至認為這是三太子在許諾將來不會忘記大家的功勞,會與闖營將士共富貴,

  既然鄧名給了一個面子,袁宗第當然也不會繼續勉強,他對鄧名笑道:「今天有茱萸大肉,這可是川菜,鄧先生不妨多吃點。」

  剛才鄧名已經看見給他的菜品裡有一些紅紅的顏色,開始他還以為是辣椒,不過經袁宗第一說,他低頭仔細辨認,發現卻是一種他不認識的植物。

  「茱萸?」鄧名倒是記得有一首詩裡提到過這種植物,不過聽上去好像是一種裝飾品,他也從不知道川菜裡會用這個當佐料。

  見鄧名一臉迷惑,盯著那菜遲遲沒有下箸,袁宗第還以為他不喜歡吃,連忙招呼人道:「來人,撤下去給鄧先生換不辣的來。」

  「且慢,」鄧名倒不是不能吃辣,四川菜還有四川火鍋他原本都吃過,也很喜歡,只是印象裡川菜應該用辣椒做調味品,他對袁宗第笑道:「沒吃過茱萸,讓將軍見笑了。」

  「哦,那真應該少放點。」袁宗第以為鄧名從未吃過辣味的菜,心裡有些後悔,他給鄧名介紹道:「川人喜吃辛辣,簡直就是無辣不歡,我部下有很多川人,也在四川待了很多年,所以也喜歡上了。」

  最近幾年來明軍條件尤其艱苦,雖然袁宗第手下有很多川人,可有限的土地都用來種植莊稼,大昌附近五、六年來都沒有自己出產過茱萸,這還是袁宗第這次走私石鹽時換回來的一些調味品。但大昌的官兵看到運回成筐茱萸後,大家都齊聲歡呼,這些好不容易到手的辣味作物也以極快地速度消耗著。

  在袁宗第印象裡,鄧名屬於吃過、見過的人,手裡既然有了這種調味品當然拿出來招待貴賓。這時袁宗第在心裡估摸著北京人大概沒有吃辣的習慣,早知道如此那就不該給鄧名放這麼多,第一次吃辣的人多半適應不了這種味道。

  「嗯,我倒是聽說過四川最好辛辣之物,不過不用辣椒麼?」鄧名百思不得其解,就出口問道。

  「辣椒?」袁宗第顯得非常迷惑,他從來沒有吃過鄧名所說的東西:「辣椒是什麼?」

  「也是鮮紅的……」鄧名拿手比了一下辣椒的大小,又描述了一下它的形狀。

  袁宗第仍然不知道,他問了問周圍幾個川籍軍官,他們對鄧名敘述的東西也一無所知,臉上全是茫然之色,鄧名手下的李星漢也被問道,他同樣搖頭說從未聽說過此物。

  「莫不是番椒?」一直在邊上默默旁聽的穆潭突然問道,他倒是聽說過鄧名講的東西,荷蘭人和西班牙人曾帶來過番椒的種子,不過大家都認為是一種觀賞性的植物,此時有一些江南和福建的富戶在庭院裡種植。鄭成功的府邸裡也種著幾株,曾經向人炫耀過這是海外的珍奇花卉,雖然穆潭覺得不如牡丹之類好看,而且也沒有花香,不過果實紅燦燦的倒也還算可愛:「裡面有金色的種子,看番椒的時候,有人提醒過不要碾碎它的果實,不然一不小心碰到眼睛就會淚流不止。」

  鄧名覺得穆潭說的就是辣椒,看來這個東西此時還沒有流行開來,他就隨口說道:「這個番椒應該就是我以前吃過的,當時告訴我叫辣椒。」

  正如鄧名猜測的,此時湖廣、四川的辛辣菜還是靠茱萸來做,在他原本的世界裡,辣椒還要等十幾年才會被發現是一種非常好的調味品,而一旦被發現後就會迅速傳播開,辣椒被廣泛地種植,在短短幾十年裡就完全取代了茱萸。

  雖然鄧名對此事再也不提,但在座不少人都在心裡默默記住這個名字,包括袁宗第在內的不少人都在心裡琢磨著:「從來沒有人吃過,大家都不知道,三太子卻知道的如此清楚,想必味道很好,嗯,定是大內御膳不外傳的秘方。將來一定要設法打聽一下,或是下次有使者往來福建,把這辣椒要一株來嘗嘗,看看到底有多好。」

  鄧名嘗了嘗茱萸,是與辣椒不同的一種辣,有些沖腦門,但味道遠沒有辣椒那麼重,他此時也在心裡想著:「怪不得後來不吃這東西了,四川人那種吃菜唯恐不辣的脾氣,辣椒把茱萸淘汰也是應該的。」

  不少人紛紛要求鄧名再講述一遍雲南之行,這種事情鄧名知道周開荒最在行,就把這個光榮的重任交給了他。果不其然,周開荒頓時眉飛色舞地跳起來,從建昌開始,把一路上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講給大伙聽,就是在東川府幾個烽火台遇到的一分的驚險也被他說成了十足。

  周開荒跌宕起伏的故事把眾人聽得如癡如醉,開始深諳周開荒脾氣的袁宗第只是微笑,後來也被他層出不窮的懸念帶入了戲,和其他人一樣聽得目不轉睛。周開荒引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激動喝彩聲,每次喝彩過後必定有人給他敬酒,周千總來者不拒,每次都是一飲而盡,用更大的嗓門繼續敘述著驚險動人的傳奇之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開荒總算講到進入昆明瞭。可吳三桂那天只叫了鄧名一個人去,他本來還想靠轉述鄧名的話來繼續發揮了,但被趙天霸狠狠地扯了一把,硬把他拉著坐下,周開荒只好有些不甘心地說道:「宴會上的事,還是讓鄧先生來說吧。」

  屋內所有的目光又轉移到鄧名身上。

  「那天確實是僥倖,」鄧名指了下周開荒,笑道:「當時吳三桂和趙良棟醉得比周千總還厲害……」

  宴會盡歡而散後,袁宗第就問起鄧名此行的來意:「是不是督師聽說房縣郝將軍要出兵鄖陽,就讓先生過來替督師他老人家過來監軍?」

  「郝將軍要出兵鄖陽麼?」鄧名並不知道此事,房縣位於大昌的北方,湖廣鄖陽府境內,駐防的將領是前闖營大將郝搖旗,距離鄖陽、襄陽等地都不遠。在房縣駐守的郝搖旗是最靠北的明軍,負責防禦清軍從北方的進攻。不過這幾年來清軍從來沒有進攻過房縣,反倒是郝搖旗不斷騷擾清軍控制區:「我並不知道此事啊。」

  郝搖旗出兵鄖陽府城的主要目的是迫使清軍退入府城防守,讓他能夠在府城周圍尋覓一些糧草,同時設法搬遷一些人口。以往每次出兵的時候郝搖旗都會給奉節去信,不過這也是象徵性的,奉節不會干涉郝軍的行動,也不可能遙控指揮房縣的戰事。鄧名從奉節出發的時候,郝搖旗的信使剛通過大昌,可以說與鄧名一行擦身而過。

  「是啊,也也是托了鄧先生昆明大捷的福了。」袁宗第告訴鄧名,這次郝搖旗並沒有獨自出動,而是去信給大寧賀錦、大昌袁宗第、巴東劉體純等人,建議他們與自己合兵掃蕩鄖陽一帶。因為鄧名在昆明的行動,清廷不能把湖廣派去支援吳三桂西征的部隊掉回來,據郝搖旗、劉體純等人的偵查,目前變東明軍對面的敵人相當空虛,明軍遠較清軍要強大。因此郝搖旗建議統一行動,如果僅是房縣孤軍出擊的話,雖然可以迫使鄖陽的清軍退回府城,但周圍的援兵一到郝搖旗就得撤退,無法安心地收集糧草和物資;而如果房縣、大昌、大寧還有巴東的明軍合起來,大概可以出動兩萬左右的部隊,這樣大規模的一支軍隊就是遇到廣襄、襄陽等地的清軍來增援也不怕,郝搖旗覺得這樣就可以迫使幾處的清軍都各自堅守城池,明軍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地方上收集糧草、補充兵員,時間也會充裕許多。

  袁宗第當然很心動,重慶一戰他損失最大,兵力折損了好幾千,要不是鄧名帶回來一千多人,這次的行動恐怕他都無法參加。其他的人損失雖然沒有袁宗第這麼大,但積蓄的糧草多半也被叛變的譚詣給燒了,既然湖廣參與遠征西南的部隊還沒回來,他們就都打算抓緊時間恢復一下元氣。

  聽袁宗第說完前因後果後,鄧名搖搖頭:「我不知道此事,這種軍機督師也不會干涉的吧。」

  袁宗第心想:「督師當然不會干涉,不過郝搖旗的信裡也提到若是你已經回到奉節,眾將很歡迎你代表督師來監軍,這不是為了和三太子你拉交情,讓你記住我們的功勞麼?」

  「我是打算出五百戰兵,輔兵二千五去房縣的。」大家都知道重慶失敗讓袁宗第傷筋動骨,所以郝搖旗、劉體純他們都表示袁宗第少派些人來就可以,他們會多給他分些人丁、糧草,幫助他盡快度過難關。本來袁宗第沒打算親自去,而且只計劃多派輔兵去搬運東西,不過若是能說服鄧名的話……袁宗第慷慨陳詞:「我打算親自帶兵去助郝將軍一臂之力,鄧先生反正也是無事,不妨一起去吧。」

  「最近一個月倒是無事,不過不能待太久。」鄧名有些遲疑,對方盛情邀請,如果拒絕了恐怕會讓這些將領失望,他也不打算對袁宗第隱瞞,就告訴對方自己打算在七月前後到達南京,然後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夠幫上鄭成功的地方。

  聽鄧名說完後,袁宗第皺眉沉思了片刻,居然有了和文安之、李星漢他們一樣的疑問,就是鄧名此行離開後是不是不打算再回四川來了。鄧名只好又對袁宗第解釋了一遍,對方聽完後好像還有些將信將疑。

  「鄧先生打算如何去南京?」

  「我打算沿江而下。」鄧名原計劃化妝成商人,矇混過清軍關卡,這個奉節方面有經驗,趙天霸也深諳此道。此番來大昌的時候,鄧名還想再向袁宗第請教一番,因為周開荒說大昌經常派人喬裝打扮去清軍控制區走私,在各道關卡裡也有內應或是受過明軍賄賂的人。

  但袁宗第反對鄧名的這個計劃,他稱長江一路上關卡密佈,因為清廷知道這是明軍進攻最方便的路線,駐防的軍隊也遠比其他地方密度高。袁宗第根本就不贊同鄧名去清軍控制區冒險,他認為鄧名最好就老實地待在奉節,沒事可以到各將的防區走走,視察官兵鼓舞士氣。不過鄧名這性子也勸不住,袁宗第就建議他走更安全的路,不要圖省事走江陵這條近路。

  「鄧先生不妨和我們一起去鄖陽,此番我們多半還會到襄陽城下走一遭,到時候韃子肯定龜縮回城裡,野外沒有什麼敵人,鄧先生可以帶著屬下從走漢水到武昌,然後去南京,這樣就避開了韃子最多、戒備最嚴密的一段長江,安全得多啊。」

  除了安全因素外,袁宗第依舊希望鄧名能夠跟著他們去鄖陽周圍轉一圈,闖營眾將對鄧名的車駕都是翹首以盼,若是鄧名隨軍出征肯定能讓眾人興奮不已,而且在大軍之中安全也有保證。

  「你們會攻打鄖陽、襄陽嗎?」鄧名覺得袁宗第說的有道理,若是明軍攻打城池的話,他也有機會觀摩一下這個時代的攻城戰術,上次在重慶鄧名並沒有機會就近觀看,而且當時他還心神不定,對各種攻城手段也沒有太大的興趣。而現在不同了,幾個月下來鄧名覺得自己多半是沒有機會回家了,南京之戰又近在眼前,鄧名琢磨著若是能有闖營眾將言傳身教,自己也更有可能給鄭成功幫上忙。

  「這個……」袁宗第露出一個苦笑:「攻多半是要攻一下的,不過肯定攻不下來。」

  「為什麼肯定攻不下來?」鄧名見袁宗第毫無信心,也是有點意外。

  「此去的主要目的是在四周收集糧草,如果集中軍隊在城下,那收集糧草的人手就不夠了,而且打造攻城武器需要時間。這裡也不是重慶,若是見到我們有強攻的意思,韃子很快就會從河南派援兵來。頓兵堅城之下,兵力有限也沒有足夠的糧草,最後多半會得不償失。」不僅袁宗第,郝搖旗、劉體純他們也絕沒有強攻城池的打算,雖說打破城池肯定能繳獲眾多,但闖營沒有重炮,光靠雲梯、塔車攻城,損失肯定會非常驚人,是現在的明軍難以承受的。

  「那為何還要攻一下。」剛才想到可以向闖營眾將學習攻城手段時,鄧名就動心要和袁宗第一起去房縣,但現在有些失望了,不過他還是有些不解,為何明知打不下來還要攻城。

  「因為要教兒郎些手藝。」袁宗第答道,雖然這幾年來一直沒有太多攻城的機會,但誰都知道如果驅逐韃虜的大業不可能靠單純防守來完成,將來一定會有大量的攻城戰。袁宗第、劉體純他們都會抓住一切機會鍛煉年輕的官兵,雖然不可能攻下城池,但至少要手下們見識一下攻城的場面,感受一些攻城時的氣氛。

  「我們雖然沒有重炮,但也有幾門小炮,到時候也會向城牆上放幾炮。打造幾具雲梯,讓兒郎們都看看攻城時應該注意什麼,敵人會有什麼樣的防守手段,如何對付,免得將來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對著城牆束手無策。」袁宗第耐心地給鄧名解釋了一番:到時候可能還會在城牆下挖幾個洞,讓沒經驗的年輕軍官看看應該如何穴攻;在壕溝外開鑿兩道渠,由有經驗的老人給指點一下如何引走護城河的水。

  「我和幾位將軍一起去趟鄖陽吧。」鄧名很清楚這些攻城舉措都是淺嘗輒止,只是擺個樣子給年輕人看罷了,不過這些對他來說都正是急需的知識。

  「好。」袁宗第聞言大喜,他馬上就讓手下去房縣、巴東等地報信,告訴幾路將帥三太子會隨軍出征。袁宗第建議鄧名不用繼續前進,這幾天就先待在大昌,然後和自己的軍隊一起出發,反正到房縣也能見到劉體純。

  鄧名覺得這樣也好,正好再看看袁宗第統帥數千人行軍時的舉措。一開始袁宗第根本不打算派幾個戰兵去,剛才對鄧名說的五百戰兵也是個虛數,但鄧名既然真去,袁宗第就真的點出五百戰兵來,打算在鄧名面前露一手,挽回一些因為重慶失禮而受到影響的形象。
AkiMOON 發表於 2013-6-6 17:12
第二章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八節 進軍


  鄖陽、廣襄、襄陽都屬於漢水流域,廣襄位於襄陽的上游,而鄖陽又是廣襄的上游。在這段漢水的南方不遠,還有兩條支流,分別是白水河和馬欄河,它們都從西南流向東北,走勢接近平行線:白水河途徑竹山流向鄖陽,馬欄河途徑房縣、谷城(當年張獻忠的蟄伏地)流到廣襄附近。

  明軍此次出兵到底會不會到達襄陽城下,還要根據出兵後的具體情況而定,如果糧草收穫頗豐,或許可以到襄陽城前耀武揚威,如果所得很有限的話,那當然還是盡早打道回府為好。而鄖陽、廣襄附近大致就是此次明軍的主要目標。

  雖然湖廣一帶的道路比夔州要強很多,但陸路仍然比較崎嶇,明軍每次襲擾清軍控制區時都盡可能地利用水道。以往明軍進攻鄖陽的時候,郝搖旗就會以竹山而不是以房縣為出發基地。竹山和房縣的距離並不遠,到鄖陽的直線距離也相差無幾,但從稍微靠西北一些的竹山出發,可以利用白水河水道,對於缺乏人力和畜力的明軍來說,這條水道讓他們無論是進軍還是搬運物資都會方便很多;而如果進攻廣襄的話,那出發基地肯定會是房縣,因為可以使用馬欄河。

  因為此次進攻明軍的兵力雄厚,所以計劃兩路並舉,巴東劉體純、興山李來亨加上郝搖旗的主力從房縣出發直搗廣襄,而大昌袁宗第、大寧賀錦就和竹山的駐守部隊一起進攻鄖陽。這個計劃是李來亨拿出來的,他認為這樣比較穩妥,若是襄陽的清軍有支援上游意圖的話,他們沿著漢水而上首先會遇到較強的一支明軍。這種部署有助於嚇阻襄陽的清軍,讓上游鄖陽一帶的袁宗第、賀錦等人能夠比較安全地行動。

  不過郝搖旗認為這純屬多此一舉,因為湖廣的清軍精銳此時還深陷西南沒能返回,就是他自己一路也足以對付本地的守軍,更不用說還加上其他幾路明軍的增援。而且這種部署還會導致把郝搖旗的部隊一分為二:一部分跟著李來亨、劉體純去打廣襄;另外一部分跟著袁宗第、賀錦去打鄖陽,但既然李來亨堅持,郝搖旗也不固執己見。

  向周圍通報鄧名參與此戰的消息後,袁宗第本以為幾天之內就能出發,但沒想到幾天後收到了巴東劉體純的急件,要求大昌的軍隊晚幾日再出發,等他帶著軍隊從巴東趕過來與袁宗第會師。

  變故的起因仍是李來亨,他位於夔東明軍的最東面,肩負著防備夷陵清軍來攻的責任。本來這次出兵李來亨就不是特別積極,因為他覺得自己分心二用有些吃力。經過一番考慮後,又對郝搖旗送來的軍情做了再三的審視,李來亨承認自己的計劃是有些過於保守了,郝搖旗足以形成對鄖陽、襄陽一帶清軍的優勢。既然如此,李來亨認為自己還是留下來繼續監視長江下游的清軍為好。

  此外夔東一帶的明軍窮怕了,所以每次出征前都要仔細權衡利弊得失,總是想用盡可能少的付出換回盡可能多的收益。李來亨覺得既然沒有自己的部隊清軍也絕無敢於迎戰的可能,那他還不如不去,少一路兵馬參與就少一分消耗。這幾千人馬出門在外的花銷也不是個小數,還不如留到將來更緊要的時候使用。

  這種心理鄧名能夠理解。他在重慶的時候就見識過夔東明軍的這種省吃儉用的習慣了。當時為了節省糧草,先派袁宗第等一部分明軍去重慶建大營,大部分很晚才集結出發,打算在前哨部隊把前期工作全部完成,然後再抵達城下開始攻城——以達到最大程度節約糧草的目的,但也給了譚詣以可乘之機。

  李來亨決定不去了,劉體純就帶著部隊去房縣和郝搖旗一起掃蕩廣襄近郊,而袁宗第和賀錦依舊去與竹山,和另外一支郝部會師。但就在劉體純出發前,他接到袁宗第的報告,說鄧名已經到了大昌,準備參與此次作戰,劉體純就改變了計劃,寫信給郝搖旗讓他集中房縣、竹山的部隊,獨自去掃蕩廣襄,而劉體純領兵去與袁宗第、賀錦會師,共同負責鄖陽方向。

  「軍隊的部署這樣反覆地修改,不會有問題吧?」鄧名弄明白前因後果,對此次行軍行動的前途感到有些擔憂,他問袁宗第道:「郝將軍的兵力是不是太薄弱了?」

  「鄧先生過慮了。」袁宗第倒不是很擔心,他告訴鄧名,此番出兵肯定以郝搖旗為主力,因為目標距離他的根據地最近:「郝將軍自己大概就可以出動一萬兵左右,我們三家加起來也頂多就是這個數,多半還不到。」

  其他將領因為是勞師遠征,所以出兵太多就會有得不償失的風險。袁宗第為了向鄧名展示軍容,所以出動了三千人,其中兩千五還是輔兵。不久後從巴東趕來的劉體純倒是比袁宗第兵力雄厚些,足有三千五百人,其中一千二百戰兵。

  劉體純抵達後,袁宗第不耽誤時間,立刻統兵出發。近七千明軍向著大寧河上游進發,很快就抵達大寧與賀錦會師。因為三太子隨軍,賀錦出動的兵力也比原本打算的要多,足足有四千人,不過戰兵也同樣是一千兩百人。這樣明軍的規模就達到了一萬之眾,比袁宗第原先估計的還要強大。

  在這次軍事行動中,鄧名又一次意識到夔東明軍對水路的重視。大寧的位置很接近奉節的正北面,也就是比正北稍微偏東一些。明軍若是從大寧去奉節,肯定要先向東進軍去大昌,沿著大寧河一直走到長江邊上的巫縣,然後再掉頭向西通過夔門去奉節。

  這次行軍的目的地竹山位於大昌的東面,明軍出發後卻是向著西北沿著大寧河走,在大寧會師後全軍繼續向西北進發,他們會一直走到大寧的盡頭,然後進入陝西境內直達鎮坪。這樣這一萬明軍就進入了白水河流域,下游就是他們要去的竹山。川、陝、鄂交界這一帶多山路,也就是沿著河的地方還比較好走,而且也可以讓大軍容易得到淡水補充。

  鄧名看到明軍軍隊中騎兵很少,走山路馬匹很容易死亡,夔東明軍因為物資奇缺也沒有能力大量養馬。他們連茱萸這種人人喜愛的調味品都無力種植,有限的軍屯幾乎都用來生產糧食。

  房縣、竹山一帶都是郝搖旗的勢力範圍,明軍主力還沒有抵達竹山時,先鋒就已經與竹山的明軍取得聯繫。正如劉體純所料,郝搖旗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議,已經把竹山一帶的部隊調回房縣去了。按照原來李來亨的計劃,郝搖旗的部隊要被一分為二,兩處都要與友軍分享所得。雖然夔東各路明軍的關係比較親密,對繳獲也不是斤斤計較,但多分一些、少分一些,大家就是嘴上不說,心裡難免也有疙瘩,尤其是大家又都這麼窮。

  郝搖旗如果在兩路參與分配,鬧矛盾的可能性就要提高一倍,而現在劉體純的建議他很喜歡,這樣廣襄就由他自己去進攻,收穫都是他一人所有。雖然大家已經約定好要多分一些給袁宗第,但那個時候郝搖旗給多給少全憑自願,而且無論給多少袁宗第都要承他的情;若是和劉體純一路的話,假如把收穫的物資平分,郝搖旗還得斟酌到底該給袁宗第多少——給得少了說不定不但不能獲得感激,還會被認為小氣。

  另外三路明軍協力掃蕩鄖陽周邊,肯定能夠牽制那裡的清軍無法到漢水下游增援,是一種有力的聲援,如此郝搖旗約大家共同出兵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雖說三太子親自領軍是個套交情的好機會,但郝搖旗覺得獲取物資非常重要,而且此戰結束後,三太子肯定不會過房縣而不入,到時候再見不遲。若是此行豐收的話,郝搖旗琢磨著還能送給三太子一份厚禮。

  竹山現在已經沒有郝搖旗的大部隊,由一個郝搖旗的家丁接待劉體純等人。這個家丁帶著三位明將去竹山的庫房,裡面有不少小車、繩索等物品,雖然簡陋但也都是搬運工具;在白水河的碼頭上,還有大量的船隻。鄧名看到其中以獨木舟和木排居多,都是郝搖旗多年來在竹山這裡打造的。

  竹山和房縣之間並無河流連接,郝搖旗每次進攻鄖陽只能利用這裡的船而無法把房縣的船搬過來用,所以無論是白水河還是馬欄河,郝搖旗都存有大量的船隻——雖然水營人員只有一批,但水營所需的裝備卻有兩套,這樣無論郝搖旗想攻打哪邊都比較方便。

  郝搖旗無法把房縣的船隻搬來竹山,袁宗第、劉體純等人當然更沒法把大寧河、長江裡的船運到白水河來,所以郝搖旗就專門派一個家丁看守這些重要裝備——若是這些船只有個差池,袁宗第他們也就算是白來了,而且將來郝搖旗再想進攻鄖陽就需要重新打造木排。

  「家主說了,這河裡的船隨便鄧先生、還有諸位國公們使用,但數目是多少家主心裡可是記得清楚吶,要是回來後看到短少了,就得賠償給他新的。」那個家丁笑著說道。

  聽到這玩笑後袁宗第他們也笑起來。

  劉體純笑道:「都是公侯了,還是和以前一樣小氣,誰還貪他幾塊破筏子?運到長江去還不夠我受累的呢。」

  「豈有此理!」袁宗第笑過之後裝出一副生氣的模樣:「等打完鄖陽回來,就把他這些破板子統統拆了當柴燒!」

  袁宗第派人去房縣,通報郝搖旗軍隊已經抵達竹山。明軍在竹山稍作休整後再次啟程,水陸並進向鄖陽府的府城開去。就算是從來沒有來過此地的鄧名也不會迷路,只要沿著白水河一直走就好了,目的地就在前面,而明軍就蝟集在這條河的兩岸。

  自從這次出兵以來,鄧名就沒見過夔東眾將考慮過河流以外的行軍路線,唯一一段脫離河流的陸路就是大寧河流域和白水河流域之間的那一小段。沒錯,河流對缺少牲畜的夔東明軍的重要意義是毋庸置疑的,只有利用這些河流明軍才能運輸輜重、盔甲和其它補給品;現在明軍所有的幾門小炮放在竹筏、木排上可以輕鬆地隨軍而行,但在大寧河與白水河之間的那一小段陸路上,可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帶著火炮通過,那麼短短的一距離,押送火炮的明軍士兵累得都快虛脫了;在河面較寬,水流不急不緩的地區,明軍還可以一起乘坐竹筏,輕鬆愉快地前行,沒有更節約體力的行軍方法了。

  不過鄧名總覺得夔東明軍對河流的依賴性太高,久而久之恐怕離開了河流就不知道該如何打仗了,年輕的明軍軍官也不會有靠陸地運輸保障後勤的經驗和能力。

  對敵軍來說,如果明軍完全不考慮河流以外的進攻路線,或者說明軍不能擺脫對河流依賴的話,清軍對明軍可能的進攻路線就會非常容易判斷,也容易進行針對性的防禦。

  再回憶一下和袁宗第、劉體純他們進行過的討論,鄧名發現這兩個人對河流運輸的依賴已經根深蒂固。比如關於去江南的討論,劉體純考慮的也是如何突破江陵一帶沿江清軍的重重封鎖,至於繞過江陵這一段水域則根本沒有考慮。不過對此鄧名也拿不出什麼其它的好辦法,袁宗第、劉體純等人更瞭解這個時代的軍事情況,軍事方面的經驗也絕不是鄧名能夠相比的,既然他們都沒有擺脫河流的辦法,那鄧名肯定也不可能有。

  明永歷十三年、清順治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鄧名跟著袁宗第、劉體純、賀錦帶領的一萬明軍抵達鄖陽城下。

  正如郝搖旗預料的那樣,清軍已經完全退回城內堅守。鄖陽府周圍有五千多清軍,但大部分都是戰鬥力、士氣和忠誠都極為可疑的輔兵,就是擁有武器、盔甲的一千多脫產戰兵也無法和抽調去西南的兵丁相提並論。

  因此鄖陽的守官、守將根本不打算與上萬明軍在野外交戰,而是下令放棄所有外圍據點、烽火台、驛站,統統撤入府城防守。雖然放棄驛站和烽火台就等於自動放棄了與周圍聯繫的能力,但鄖陽方面對明軍的行動模式也相當瞭解,他們知道這些明軍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府城和周圍收集一些物資和人力。雖然鄖陽府的城牆並不是十分高大堅固,但也不是這些缺乏重炮、攻城武器的明軍能夠輕易撼動的。

  既然知道明軍的作戰目標,那麼清軍的應對之策也就很顯然了,他們把周圍驛站、烽火台和據點中的物資、人手全數撤回城中,近郊的居民以及居民手中的物資也趕在明軍抵達前盡量搬入城中。這樣就能讓明軍的收穫較為有限。明軍的收穫越是有限,能夠待在鄖陽城下的時間就越短,搜索範圍也就越小。

  明軍在城外安營紮寨的時候,鄖陽城內的守軍一點也不慌亂,就站在城頭上冷眼看著城下的這些明軍。有經驗的老兵還給年輕的兵勇鼓勁打氣,讓他們不要太過緊張。這鄖陽城內的兵力差不多是城外明軍的半數,但火器比起城外卻只多不少,若是明軍真想不開,強攻城池的話,一定會撞個頭破血流。

  鄖陽受到明軍進攻的消息,守軍很早就給上游的廣襄、還有襄陽府發去了報急信件。就在他們發走信件後不久,鄖陽這裡也收到廣襄的急報,說是有上萬明軍逼近城池,要鄖陽這裡抽調一些部隊去增援。

  「這次賊人的規模還真不小。」看到廣襄的急報後,鄖陽的地方官和守將很快就把局面猜測個八、九不離十:「肯定是兩路賊兵齊發,一路去了廣襄,一路來我們這裡,讓我們無法互相支援。」

  以往若是鄖陽受到郝搖旗的威脅,廣襄就會派來一支援軍。這支援兵不會進入鄖陽,人數也不會太多,只有一千左右。但其中有戰鬥力的戰兵比例較大,會遠遠地駐紮監視明軍,如果明軍為了收集物資而太過分散,這支清軍也會主動發起進攻,攻擊那些落單的明軍小分隊。若是廣襄告急,鄖陽的反應也會類似。這種牽制行動會迫使明軍謹慎地行動,不敢四下分兵,這樣明軍的收穫就會更小,在清軍控制區內停留的時間也會更短。

  不過眼下明軍顯然是兩路並舉,每一路對清軍都擁有絕對優勢,那麼鄖陽和廣襄就都不可能派出援兵了。鄖陽的清軍判斷,自己和廣襄的急報很快都會傳到襄陽,那裡倒是可能派出一些援兵,不過數目同樣不會很龐大,目的也僅僅是監視明軍而不是驅逐。

  「就算襄陽派了援兵,也要先到廣襄,不一定能到我們鄖陽來。我們不用想太多了,專心守城,等著明軍退兵吧。」鄖陽的清軍得出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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