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伐清 作者:灰熊貓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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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2-11-2 11:20: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34 481739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5
正文 第九節 買路

    不光是周開荒,鄧名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竊竊私語,而且這低語聲變得越來越高,開始有人質疑是不是騙局,還提到闖賊、西營都絕不可信。看到李星漢保持沉默,沒有附和這些質疑,鄧名不知道李星漢這種表面上的中立能保持多久。

    越來越大的壓力讓鄧名感到必須要進一步取信於人,不過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求助周開荒:「周千總,你是如何知道的?」

    鄧名希望周開荒幫自己圓謊,拿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自己肯定是拿不出來的,就指望周開荒會再一次地發揮急智,度過眼下的難關。

    周開荒眉頭一皺,在心裡嘀咕著:「你不願意說就不說好了,誰也不能強迫你說。那個李星漢的神情像是已經信了,他的部下鬧鬧哄哄,自然有領頭的管著他們,把他們壓下去。可你這話問的,就好像是在與我對口供,讓我替你拿出一個理由。」

    不過鄧名既然問起,周開荒就答道:「當然知道了……」

    周開荒覺得以前在重慶的大營裡,鄧名和袁宗第有很多對話,鄧名的話裡話外幾乎已經承認了。

    「殿下,你不是有一串寶珠嗎?我們見過了……」

    周開荒猛地憶起袁宗第和趙天霸對那串珠子的讚美,他們就是根據那串人間少有的珍寶猜出了鄧名具有高貴的出身,譚文部這麼多人也許有識貨的吧?

    「殿下何不把那寶珠取出,省得大家生疑。」

    周開荒琢磨著鄧名看來是不肯承認三皇子的身份,而且這個身份確實也太過聳人聽聞,引出的疑問恐怕不會比平息的少,既然袁宗第和趙天霸都把那串珠子說得那麼了不起,只要對面出個有見識的不就能讓大家信服了嗎?

    聽到周開荒說到寶珠,鄧名心中一鬆:「原來是這串珍珠!想不到我的珍珠很值錢嗎?也許在這個時代,珍珠全是自然生成的,連基本的養殖技術還沒有人聽說過,珍珠還屬於很稀罕的東西。不管怎樣,全聽周開荒的,先混過眼下這一關,等脫險之後再向這位李千總賠禮道歉吧。」

    想到此處鄧名就把那串珠子從脖子上摘下來,遞給李星漢:「李千總請看。」

    李星漢的祖上是規規矩矩的普通人,可不像袁宗第或是趙天霸父親那樣參與過搶x劫王府,也沒見過皇家的珍寶。他雙手接過鄧名的珍珠,用完全外行的眼光看去。人造珍珠因為有鍍膜,所以它的表面比天然貝殼更加光彩奪目,晶瑩剔透,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好東西。

    「久聞好的寶珠一粒就價值連城,我別說寶珠,就是普通珠子也沒見過一顆。」李星漢捧著那串珠子看了一遍,心裡念叨著:「這位鄧先生隨便一掏就是這麼大的一串,來頭想必了得,也許真是一位殿下。」

    想到這裡,李星漢就不再多看,恭敬地雙手送還那串珠子:「卑職謝殿下賜閱。」

    李星漢不懂,其他人就更不懂,只是知道鄧名有一件了不得的好東西,在眾人嘰嘰喳喳的驚歎聲中,鄧名把這串珠子又戴到脖子上。

    ……

    重新見過禮後,眾人把大棒子和木棍收起來,士兵們坐下休息,軍官們在樹下圍坐一圈,讓鄧名坐在中央。李星漢等譚部軍官佔了人數的一半。

    「你們有多少人?」李星漢問道。

    「一千二百餘。」周開荒也不隱瞞。

    「多少刀槍?」

    「三百二十七把刀,二十把劍,四十六支長槍,十五張弓和三百多支鐵頭箭。」

    「我們有十五把劍,二百多把刀和十一桿槍,路上撿到一些斧子(從農民家裡),」李星漢聽完周開荒的介紹後就主動向鄧名匯報道:「還有三把火銃(三眼銃),雖然沒有火藥了,但還能當錘子用。」

    接著又問起譚弘的防備情況,周開荒把他瞭解到的詳細講解了一遍,而且還說起自己的行動計劃,李星漢默默點頭。既然知道了鄧名的身份,那麼周開荒的闖關計劃就不難以理解,李星漢發覺這個闖營的傢伙還頗有忠義之心,對他的稱呼也變了。

    在地面上劃出簡易的譚弘的佈防圖,李星漢垂首琢磨了一陣,抬起頭毅然決然地說道:「等一會兒我和周兄一起沖關,讓殿下和那個……那個西營的人一起走山路吧。」

    「等等,」鄧名一聽就急了,怎麼好不容易拉上了一千多援軍,依舊還是要去譚弘營前送死呢?他不等周開荒開口就搶先說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我們可以等待時機啊。」

    如果真能不去送死當然還是不死的好,李星漢就又問周開荒道:「你們有吃的麼?」

    周開荒搖頭,昨天在樹林裡抓了幾隻小動物,捕了一些魚,大家也就是一人分了一口,今天早都是飢腸轆轆,要是今日不戰,晚上再被寒風一吹,明天就是有殺敵之心都無殺敵之力了。

    這個回答在李星漢意料之中,他們這夥人同樣一日沒吃飯,只是想堅持著逃出險境再找東西充飢。

    沉思片刻後,李星漢問道:「譚賊的營地附近有船麼?」

    譚弘並沒有多少船,被譚詣借走了一些,剩下的幾條昨日、今日都被派去下游監視文安之的動靜或是用來向北岸傳遞消息和命令,不然周開荒和李星漢他們這兩伙人恐怕早就被發現了。

    「沒看見,不然我們也活不到現在。」周開荒立刻答道。

    「應該還是會有幾條,總得給信使留兩條吧,或是準備遇險逃命。」李星漢喃喃說道,伸手在泥地上畫著的地圖上點了點譚弘大營的位置:「是不是藏在營邊你們沒看見?」

    「譚賊挖了壕溝,還有人巡邏,我的人沒法靠那麼近。」周開荒也覺得有這種可能性。

    「還是可能有的。」李星漢長歎了一口氣:「我們這條命都是殿下救的,入夜以後我帶隊潛水過去給殿下搶船,若是搶到了殿下就可以脫險,若是我們沒能回來,周兄就帶人攻營吧,讓殿下從山路脫險。」

    想不到經他們一商量,竟然把送死的方式從一種變成了兩種。鄧名自問,配合周開荒騙人是為了能夠讓更多的明軍士兵脫險,而不是為了自己多一分逃生的機會——鄧名當然想逃生,但他不會為了自己逃生就眼看成百上千的人去白白送死。

    周開荒和李星漢看出鄧名的反對之意,也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不過他們都明白沒有機會攻破譚弘的防禦衝過去逃生。剛才周開荒和李星漢差點發生的遭遇戰讓他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周開荒無法有效率地指揮全軍發起進攻,李星漢也是同樣,而且後者軍隊眼下還散佈在後面幾里長的路上,沒有全部到達。

    附近的地形造成了一種對防守方極為有利的局面,進攻者能夠有效利用的只有江邊很窄一段的江岸,其它地方都是複雜難行,而且利於隱蔽埋伏的植被區,進攻者無法展開兵力也難以通訊指揮。就算周開荒和李星漢擁有足夠的武器,沿著泥濘的江岸走上幾里來到譚弘的營地前時,他們的士兵也會耗盡體力,然後毫無懸念地遭到以逸待勞的守軍屠殺。

    「你說我的珠子很值錢?」鄧名騰地站起身急切地問周開荒道,他剛剛記起了一個脫險的典故,和眼下的形勢有點像,雖然不敢說一定管用,但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問完後鄧名又看趙天霸:「你也這樣認為嗎?」

    周開荒和趙天霸心想:難道你還不知道它價值連城嗎?

    見到兩人的表情,鄧名微微點頭,把珠子又一次從懷裡掏出來,問趙天霸道:「你的箭術怎麼樣?」

    「稀鬆平常,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趙天霸一臉驕傲地表情,腰也挺得筆直,意思就是他的箭術相當了得,這也是真實情況,永歷朝廷挑選他護送重要的使者來四川,不就是因為趙天霸膽大心細、武藝高強。

    不過鄧名卻沒太聽懂他的客套話,對方言語和表情兩者間的矛盾讓他有些糊塗,就皺眉追問道:「是真的稀鬆平常還是你在謙虛?」

    這種直截了當的問題讓趙天霸有些不適應,他只好解釋清楚:「請殿下示下,卑職定然不辱使命。」

    「好,挑上十個,嗯,不,二十個精銳士兵,穿上盔甲帶好刀槍,你再拿上一張好弓,跟我一起去見譚弘。」這是穿越以來鄧名第一次向別人發號施令,他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非常好。

    「殿下要做什麼?」周開荒和李星漢同時大聲問道。

    「我?」鄧名輕笑一聲,手裡握著那串寶珠:「我去給大家買路。」

    ……

    今天下午的情況讓譚弘感到可疑,昨天和今天上午一直有前來的明軍潰兵被他的手下捕殺,人數也如他所料是漸漸增多,但這個勢頭在午後嘎然而止。從午後到黃昏,譚弘再也沒有捉到一個明軍。

    「看來是有一支軍隊開來了。」譚弘笑著對師爺秦修采做出自己的分析,在重慶戰敗的明軍沒有落腳之地,沒有食物衣服,肯定會盡快向著下遊行進。譚弘根據路程計算,認為今天下午應該捕殺到更多的潰兵,而高峰會在明天出現。現在既然明軍潰兵突然消失,那肯定是有一支恢復了秩序的明軍阻止了潰兵們的單獨行動。

    「且讓他們多活一天吧,哈哈。」雖然作出了這樣的判斷,但是譚弘對整隊明軍絲毫不感到擔心。今天下游報告說文安之正在撤退,說明他已經得到失敗的消息而止步。明天譚弘就能把船隻用來偵查上游,查明殘餘明軍的規模和實力。譚弘的營地裡裝滿了糧食,而上游的明軍只能喝風飲露,他一點也不急於進攻。

    在譚弘的營外,鄧名、趙天霸與其他二十名明軍士兵緩緩向崗哨走去,他們無意隱藏行蹤,走到距離營牆一箭之地外就站住,二十名士兵齊聲大呼:「韓王世子在此,請新津侯出來一晤!」

    營牆上的士兵聽到這呼聲後,不敢擅自行動,馬上就有人去中軍帳飛報譚弘。

    「韓王我倒是知道,前段時間是在奉節,不過沒聽說有個韓世子啊。」譚弘聽到報告後也是一頭霧水,不過既然來人這樣喊,他就決定過去看一看。

    師爺秦修采也不記得有個韓世子,同樣是滿腹狐疑:「難道是冒名頂替?不過冒名頂替有何好處,總不成他自稱韓世子我們就放他過去啊。」

    「看看無妨。」譚弘一時也理不清頭緒。

    等譚弘帶著秦修采走到營牆上,他身邊的士兵也馬上高喊回去:「侯爺在此,來人有話就講吧。」

    鄧名遙望著營牆上有一個甲冑燦爛的大將,就邁步向前走去,趙天霸勸阻道:「殿下不必以身犯險,卑職去便可以了。」

    「我去,而且我賭他們不會放箭。」鄧名讓二十名衛兵留在安全距離外,大搖大擺地走到營牆前,讓對方可以看清自己面容,趙天霸背著弓跟在他身後。

    在對方審視的目光中站了片刻,鄧名朗聲對那個將領說道:「我知道侯爺想做新朝的勳貴,人各有志我也無法強求,只是我家撫養天下三百載,自問對侯爺還算是有些恩義,還望侯爺看在這個情分上,放我和我的侍衛們一條生路。」

    說完後鄧名就從脖子上把珠子緩緩摘下來,高舉著讓譚弘先看一看,接著又大聲說道:「這是太祖高皇帝賜給韓王家的寶珠,三百年來代代相傳,今天我願意把它獻給侯爺,還望侯爺笑納,給我一條能夠承載我和我身邊這些人的船。」

    說完鄧名就轉身把珠子交給身旁的趙天霸,後者把它繫在箭桿上的時候,鄧名又繼續高聲地對譚弘解釋:「不勞侯爺派人來取,我的長吏會把它射上營牆。過一會兒也不勞侯爺相送,只要派一兩個人把船划出來交給我就行了。」

    趙天霸用細繩繫好珠子,又仔細檢查了一下,然後彎弓搭箭,「嗖」地一聲把它射上營牆。

    那箭飛入營中後,立刻就有人飛奔去拾,譚弘一臉嚴肅地看著下面的鄧名,輕聲問身側的秦修采:「你怎麼看?」

    秦修采搖頭道:「面生,完全不識得,不過這個年輕人看上去面相還不錯,也顯得大方從容。」

    譚弘點點頭:「我也有這種感覺。」

    「侯爺!」一個衛兵跑過來,把珠子和箭一起獻上。

    譚弘一拿到那串珠子眼睛就直了。他世代將門,小時候看見過祖母和母親的首飾,祖母有兩根珍珠簪子,每隻簪子上只有一顆珠子,那是祖母的寶貝,鄭重其事地收在首飾盒裡。後來那幾根簪子傳到了他母親手裡,現在歸他妻子所有,碰上親戚過生日、婚嫁等大事,才戴出去炫耀一番。

    「這是什麼?」秦修采卻是不懂。

    「這是海中之珍,真正的珍珠啊!你看它是銀色的吧,可只要晃一晃就能看見粉的、藍的、黃的各種顏色,海貝殼里長出來的珠子才有這般的光彩,只有海珠才有這般的金屬光澤啊。」譚弘指著那鍍了一層金屬膜的珠子說道,愛不釋手地用一個指頭輕輕在珍珠上面撫摸:「如此大的珠子,真是聞所未聞,這一串還真是皇家至寶,非同凡響!」

    「侯爺確定是這是皇家之物嗎?」不識貨的秦修采聽到譚弘說得這般肯定,對鄧名的身份也信了幾分。

    「民間豈有此物?」譚弘斬釘截鐵地說道,略一沉吟:「嗯,說不定還是夜明珠吶。」

    說著譚弘把珍珠合在兩掌中,微微鬆開一個小縫,想看看是不是會在暗中發光。

    秦修采見譚弘這麼高興,趕緊搖頭晃腦做出一副如癡如醉的模樣,大張著嘴半天沒有合上。親兵們都湊上來想看看夜明珠如何發光。

    譚弘小心翼翼地從那細縫中看了半天,也沒確定這珠子是不是真能發光,但身後卻有一個親兵大叫起來:「哎呀呀,果然是會發光啊,小的可算是開眼了,這輩子沒白活啊。」

    隨著這聲贊同,不少聲音也響起來,表示自己也看見了,就連距離很遠的外圍親兵也紛紛自認為瞥見了珠光一閃,開始捧場地讚歎起來。

    「真的發光哎。」

    「夜明珠啊,還是一大串。」

    「一個就是價值連城,那這一串起碼值一個省啊。」

    就連秦修采也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看到從譚弘手掌間透出來的珠光,頓時跟著感歎道:「皇家的奇珍異寶,真是令人眼界大開啊,侯爺真不愧是見多識廣啊,要不是有侯爺指教,我們哪認得夜明珠呢?」

    譚弘被大家說得心中生疑,他覺得自己好像沒看見珠子發光,不過大家都在稱讚自己慧眼識珠……譚弘更加用力地看,好像也看到點微光或是白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這時有個冒傻氣的傢伙突然說話,他一直在譚弘背後伸長了脖子看,卻一直沒能見到珠光:「我怎麼看不見啊?這珠子不是很亮啊。」

    「笨蛋!」幾個親兵啐道:「你以為會和太陽一樣亮嗎?那就不是珠子是火炬了!」

    這話一入耳,譚弘也覺得有理,他也只是聽說有夜明珠,從來不曾眼見。但正如大家說的,再好的珠子也不能和火把那樣亮,既然大家都看見了那就錯不了,反正有的是時間,珠子在自己手裡可以整夜慢慢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

    譚弘把珠子放入懷中,看向營牆下鄧名的時候,臉上已經是凶光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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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按:存稿真的不多,所以每天五千字,不過既然大家都著急,那週末我雙更一萬字吧,週六中午第二更,到時候大家多投我幾票吧,記得收藏。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5

正文 第十節 追逐

    等在譚弘營外的鄧名和趙天霸一直聚精會神觀察著營壘上的動靜,把珍珠射上營牆後他們隱約聽到了從對面傳來陣陣嘈雜議論聲。

    「殿下,要是姓譚的真給我們一條船,但是只能載二十人,我們又該怎麼辦?」趙天霸悄悄問鄧名。

    趙天霸「殿下」兩個字讓鄧名感到意外,在眾人面前趙天霸和周開荒這樣稱呼自己被鄧名理解為演戲,是為了避免內訌穩住軍心,但現在身後跟隨的二十名士兵都距離很遠,趙天霸怎麼還這樣稱呼?

    沒看出來,趙天霸還真入戲,太敬業了。鄧名微笑著回答:「那我們就得靠這一條船把兩千大軍運過江去了。」

    一條船若是能載二十人,那就需要一百多次來回,如果一刻鐘在長江上走一個來回……鄧名懶得去計算到底要多長時間了。

    駐紮在萬縣的李星漢大概是明軍中對譚弘瞭解最多的人,他一再告訴大家譚弘是個斤斤計較、貪得無厭的人,事到臨頭總是挑肥揀瘦、推三阻四,不是有信譽、遵守諾言的人。以前歷次出兵時,譚弘就一再違背對文安之和其他友軍將領的保證,明目張膽地保存實力。這次和譚詣一起叛變投敵,他也還是一副首鼠兩端的模樣。周開荒對譚弘的評價同樣很低,袁宗第部和譚文部的軍官們都斷定譚弘不會因為鄧名的財寶就放他一條生路。

    鄧名有些緊張地望著對面的營壘,但是還不能表現出來,要盡量做出從容不迫的樣子。

    ……

    「世子的意思本侯明白了,不過現在本侯手中的船都派出去了,要到半夜才會回營。外面天寒地凍的,世子不妨入營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必定送世子平安離去……」譚弘換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地衝著營牆下的鄧名喊道。

    不等譚弘再說下去,鄧名就打斷了他的言語:「侯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既然侯爺現在沒船,那我明天早上派人來領吧,」說著鄧名一指身邊的趙天霸:「明天侯爺把船交給我的長吏就可以了。」

    說完鄧名轉身就迅速離開,趙天霸則警惕地面向著譚弘的基地,緩緩後退幾步才掉頭跟上,還不斷回頭張望營地的動靜。

    「他起疑心了!他起疑心了!」見狀秦修采又是失望又是焦急,跺腳連聲叫道:「侯爺趕緊派兵去追,不然煮熟的鴨子就飛了。」

    即使斬殺上千具明軍普通士兵首級,所得的功勞也遠遠無法與抓獲一個明朝親王世子的功勞相比。這些流亡的親王在士紳、百姓中仍然具有很大的號召力,所以滿清對他們最為重視,擒獲親王級別的宗室也是最大功勞。如果韓王世子從眼前溜掉了,對譚弘來說就是一樁天大的功勞白白失去了,他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韓世子也有可能掉頭另尋出路,畢竟和普通士兵不同,韓世子身邊會有護衛,還可能攜帶著一些乾糧。如果韓世子被其他清軍拿獲的話,譚弘就更加無法原諒自己——自己絞盡腦汁把守江岸,天上掉餡餅沒有撿著,卻白白便宜了別人。

    「全軍追擊,不要讓他跑了!」譚弘大叫一聲。他這個營地中有兩千多名士兵,駐守在這個大營把守江岸那是綽綽有餘了。從營中派出五百多人建立一條封鎖線不讓少量潰兵偷越也不太難,但如果想在崎嶇的江岸搜山捉人,就顯得很不足。

    譚弘估計從重慶一戰中逃脫的明軍潰兵能有四、五百人——實際上當然是估計低了,因為譚弘深知闖營和譚文所部的矛盾,當然想不到闖軍的水師會幫助譚文的部下渡江;此外從重慶來的使者報告了重慶一戰的大概經過後,譚弘就想當然地認為譚文所部已經全軍覆滅了。而袁宗第的水營被譚詣和王明德的船舟一路追擊,估計只有很少的士兵得以從江中逃生,就算有少量士兵棄船登岸數目也會很有限,譚弘根本沒有想到水營千總拚死為同袍爭取了一線生機。

    既然有了這樣的估算,譚弘就不肯放跑這個韓王世子,與這個重要人物相比,四、五百明軍潰兵的功績根本不值得一提。

    譚弘指望死死咬住韓世子的蹤跡,不讓對方逃出自己的視野範圍。江邊適合通行的只有岸邊狹窄的一條小路,除此之外都是山地的陡坡和植被,山崖峭壁緊貼著江邊。對方若是被追趕得急了,往旁邊一竄,逃進被植物覆蓋的山地,沒有足夠的人手就無法搜山找到他的蹤影。

    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陽,譚弘又加了一句命令:「帶上火把,棉衣。」若是搜山拖延到日落以後,棉衣和火把是能夠繼續下去的保證。

    不等鄧名離開多遠,譚弘的營地就轟然打開大門,最先追出來的是幾個騎兵,他們都是譚弘的親信家丁,帶著家主給予的巨大期望向鄧名一行急追而來。若是他們能夠拿住韓世子最好,若是不能他們就要負責監視鄧名的行蹤,為後面的追兵引路。假如鄧名逃入山林中,他們需要向譚弘報告鄧名進山的具體位置——這麼遼闊的山地,手邊只有不到兩千可以動用的部隊,要是漫無目的地搜山那無異是大海撈針。

    騎兵出營的時候,鄧名一行距譚弘大營不過剛走出一里遠,雖然岸邊的路十分難走,但騎兵還是要比步行的鄧名一夥兒人行動快速得多,很快就迫近身後。面對近在咫尺的追兵,前面的一行人顯得十分冷靜,依舊用正常的步行速度撤退而沒有奔跑起來。留在最後壓陣的趙天霸一直在默默估算著追兵的距離,等到最前面的那個騎兵已經迫近到距離鄧名這隊人只有三十步後,趙天霸突然停住腳步,迅速彎弓搭箭瞄準那面孔清晰可見的敵人。

    一箭射出,趙天霸並沒有攻擊敵兵,他的目標是最前面那個追兵的坐騎,這一箭擊中了馬臉,劇痛讓戰馬立刻發起狂來,它不禁把背上的騎士顛下身,而且發狂地跳動、撂著蹶子堵塞住了狹窄的道路。等這匹狂暴的馬終於倒在岸邊的江水中時,鄧名一夥兒人又已經走出了很遠。看著那個被自己坐騎踏斷腿骨,倒在草叢中呻吟的同伴,騎兵們都面面相覷,沒有人能拿得出什麼追擊的好辦法。

    如果是在平地或者哪怕稍微寬闊一些的山谷中,騎兵都可以多面包抄,迂迴到逃敵的前面去,延緩他們的速度、擋住他們的去路。但此時的情況完全不同,若是從滿是植被的山地間包抄,騎兵的行進速度還沒有步行快,而岸邊的一條勉強可以稱為路的地帶實在太狹窄(這條路是因為江水漲落導致植物無法在最靠近江面的地方大量生長而形成的),衝在最前邊的騎兵是最好的靶子,而且一旦坐騎中箭,它就立刻會成為堵塞追兵的有效障礙物,後面的騎兵根本沒有任何迂迴的空間。

    既然無法追上去,那就只好遠遠地跟在後面。騎兵無可奈何,不像剛才那麼囂張,再次追到鄧名一行身後時,排頭兵沒有緊緊靠上前來,而是距離在五十步以外,用和鄧名一行同樣的速度尾隨其後。

    得到騎兵進展不順利的報告時,譚弘已經帶著一千六百名士兵開出大營。他還下令給封鎖線上的部下,要他們今夜睜大眼睛,務必不讓一人通過。對於騎兵的進展不利,譚弘早有預料,他志在必得,帶上大部隊出來做搜山的準備了。

    聽到騎兵報告對方的舉動後,譚弘感到一些擔憂,現在他感覺自己在和太陽賽跑,一旦太陽落下山,那韓世子逃脫的可能性無疑就會增加很多。

    「要是韓世子膽小如鼠,一見追兵就迅速逃進山裡,那就方便得多了。」譚弘在心裡想到:「可他們還在不急不忙地步行,一點也不肯耗損體力。」

    若是鄧名已經進山,那譚弘的部下就可以迅速追到他進山的位置,因為在江邊比在山裡行動要快得多,所以譚弘的先頭部隊很快就能多跑出兩里,抄到鄧名的前頭,然後全軍在附近的範圍一起進山,拉網式搜索,一定能夠把鄧名捉出來。

    若是鄧名他們張皇失措地奔逃,那很快體力就會耗盡,等被譚弘的步兵追上後,他們就算進了山也逃不了很遠。但像現在這樣,等追兵到了近前他們體力也還保持得很好,而天已經快黑了,脫險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韓世子的那個侍衛官很有本事,也很冷靜,箭術更是蠻不錯的。」譚弘不認為一個年輕的宗室子弟會如此沉著冷靜,所以把功勞都歸到了趙天霸頭上,他心裡甚至有了愛才之心:「若是他肯投降,我也不用把他交上去,可以讓他在我營裡先做個小校看看。」

    在譚弘看來,當務之急是把韓世子逼進山中,在山裡隱匿、逃竄消耗體力很大,而且行動遲緩,譚弘已經下令士兵攜帶棉衣和松脂,只要韓世子進山,哪怕是夜裡,只要派遣一部分士兵跟蹤搜索,一部分士兵沿岸前行展開拉網,一定能夠不讓這些人逃出生天。

    眼下譚弘最擔心的是,韓世子在太陽下山前留下一批人斷後死戰,利用狹窄的地形拖延一會兒時間,自己則趁機竄入山中。如果不知道他準確的入山地點,那麼夜裡找起來就要費勁得多,因此譚弘下令前軍加速追擊,盡快趕上韓世子一行。

    「活捉韓王世子,全軍加酒加肉!捉獲韓世子者,賞銀五百兩!」在傳令兵聲嘶力竭的鼓動聲中,譚弘的軍隊士氣大振,那些對追蹤有心得的士兵一個個都摩拳擦掌,打算去博取那五百兩銀子的賞格。幾個獵戶出身的傢伙更是躍躍欲試,覺得憑借自己追蹤獵物的本事,跟蹤幾個大活人的蹤跡完全不在話下。

    ……

    看到有步兵的身影出現在身後,鄧名和趙天霸等人立刻加快了速度。如果趙天霸射倒一個騎兵,受傷的馬匹能夠阻擋追兵很久,但是射倒一個步兵則完全沒有什麼效果。沒有時間停下來射箭形成對追兵的威懾,那就只有加快腳步盡可能地拉開距離。

    「幸好江邊的路這麼窄,不然我們早被追上了。」看著身後的追兵,趙天霸慶幸地對鄧名說道,此時他們仍在走路而不是跑步,但身後追兵拉近距離的速度並不快。

    對此鄧名不太理解而且充滿好奇心,趙天霸一邊走一邊簡單解釋道:「若是在平地,敵兵從後面追來,體力好、速度快的很快就靠近前來,迫使我們也要跑起來;但現在只有一條道路,前面的擋著後面的,就算後面有體力好的,也被擋住抄不上來。殿下請看,他們的騎兵現在都被自己人擋在後面了。這樣人擠著人,最是消耗體力不過,照目前這個樣子,三、四里內他們還是追不上來。」

    趙天霸不慌不忙地給鄧名普及軍事知識的時候,譚弘卻是越來越焦急,日頭一分一秒地偏西,而前頭部隊此時還沒能追上韓世子。一千六百名士兵全副武裝地追擊了好幾里路,部隊在這條路上拉成了一字長蛇陣,還把這條路擠得滿滿的。心中焦急的譚弘不停地催問著前線情況,他手下的騎兵無法從滿是步兵的岸邊通過,就紛紛驅趕坐騎下水,踏著近岸的江水往復傳遞著消息,在水裡沒有跑上幾個來回,這些騎士的坐騎也都疲憊不堪。

    譚弘看著大概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下山的太陽,離開身邊的步兵縱隊,帶著衛士們和剛才的傳令兵一樣驅馬進入岸邊的淺水中,超過走在岸邊路上的縱隊,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縱隊前頭,親眼觀察前面的動靜。

    「輕裝前進!」看到先頭部隊距離韓世子只有一里多一點的距離了,譚弘立刻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前面士兵頂盔貫甲地追趕了快十里路了,譚弘看到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的在泥濘的路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顯然體力也快耗盡了,而前面的韓世子一夥兒似乎還有餘力。似乎那個韓世子本人顯得最為疲憊,被身邊幾個衛士拽著胳膊拖著向前跑。譚弘決定立刻把這些人逼進山裡,不讓已經近在咫尺的功勞有任何閃失:「把韓王世子逼進山裡,你們這隊每人賞銀二兩。」

    在二兩銀子重賞之下,這些士兵也不在乎危險了,他們聞令就三下五除二地褪下沉重的鎧甲和頭盔,大呼小叫一窩蜂地追趕上去。反正距離不遠,把敵人轟進山裡這個任務比較簡單,不需要節約體力了。自詡善跑的士兵紛紛衝進植被區超過前排的同伴,個別士兵為了爭取賞銀甚至踩著冰冷的江水向前趕。至於這些士兵褪去鎧甲後是不是會被韓世子的衛隊弓箭殺傷,譚弘一點兒也不在乎。

    在迅猛的追擊下,鄧名、趙天霸也顧不得保存體力,在前面全速奔跑起來。鄧名這二十幾個人之前就已經拋棄了穿到譚弘大營前的盔甲,現在更是把手中的武器也統統拋下,為了減輕重量,趙天霸把弓箭都毫不猶豫地拋在地上。

    「騎兵何在?快追!追!」見到韓世子的衛隊把武器都扔了,譚弘著急地叫喊著,不過擋在前面的全是自己的部下,後面的騎兵就是想撲上去也沒有可以通過的道路,只能看著對方飛也似地逃走,消失在一塊凸出的山巖後。

    譚弘看到的這塊山巖,正是此前周開荒和李星漢相遇並且差點發生火並的地點。根據剛才的經驗,周開荒和李星漢都確定他們憑借眼前的地形很難協調全軍打好一場進攻戰,就算有良好的旗號和相當數量的騎兵,想要控制一支沿著江邊延展數里長的軍隊也是很困難的,更不用說現在手裡什麼條件都沒有。

    跑在最前邊的追兵繞過那塊擋住視線的山巖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直徑二十米的半圓形江灣,在左手也就是鄧名等人逃走的方向上,有幾十個手持長槍的明軍士兵堵在道路的最寬處,為首者握著一把長劍,一隻腳上穿著軍靴,另一隻腳上則是樹皮裹的草鞋。

    在江灣的對面,十幾名明軍弓箭手沿著岸邊站成一排,剛才被苦苦追擊的「韓世子」正雙手按在膝蓋上,彎著腰劇烈地喘息,望著被弓箭手瞄準的追兵——鄧名後悔以前自己實在運動鍛煉得太不夠了,他身上什麼裝備都沒有攜帶,但卻遠沒有其他士兵的體力好,是一群人中最狼狽的一個了。一路狂奔下來,只感覺心跳得都快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了。而這種表現卻被視為理所應當,要是譚弘剛才見到嬌生慣養的宗室子弟健步如飛,說不定反倒會起疑。

    「放箭!」就在這時,那個一隻腳綁草鞋、一隻腳穿軍靴的明軍領頭人發出一聲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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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按:下午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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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節 攔截

    在鄧名前去譚弘的大營前,眾人就議定若是能把譚弘引誘出營的話,就選擇在這裡進行交戰。這個江灣前的岩石遮蔽視野,能夠干擾追兵的指揮,堵上幾十個槍兵就能徹底擋住狹窄的道路,而且圓月形的江灣還能為部署在另一側的弓箭手提供很好的掩護。類似這裡適合防禦的地點還有另外幾個,不過這裡距離譚弘大營的距離最為合適。總之一句話:在對方有準備的情況下,這裡的地勢決定誰沿著江岸進攻誰就處於劣勢。

    破空而去的利箭立刻就放倒了最先追過來的幾個敵兵,位於他們身後的追兵看到眼前的陣勢後人人心中叫苦。但身後是漫長的縱隊,後面等著領賞的士兵人推著人,不斷地向前擁擠,前面的人無法後退,只有硬著頭皮向前走。

    在等鄧名和趙天霸回來的這一個多時辰裡,李星漢沒有閒著,既然決定在這個地方進行堅守,他不但把道路最寬的一段再拓寬以便站下更多的自己人,而且還墊高了一點腳下的地面以取得居高臨下的優勢。至於防守地點前面的那一小塊路,李星漢很狡猾地去掉了一層泥土,換上了幾塊滿是青苔的岩石。

    這倒不是李星漢之前就精於防禦戰鬥,而是在等鄧名回來的時候,心中焦急的李星漢不停地在岸邊徘徊,腳下一滑摔了個大跟頭,暈頭暈腦地爬起來後,對青苔恨恨不已李星漢就決心讓敵軍也吃一個同樣的大虧。檢驗的時候發現確實很滑,李星漢差點就再次掉下水去,為了方便鄧名通過,他們還在上面鋪了些樹枝,等他們一行通過後,李星漢的人迅速將其撤去,還有個手腳快的搶在敵軍到達前潑上了些江水。

    被推搡著上前的清軍排頭兵,一側是難以攀爬的巖壁、另一側是江灣的水面,正面則每個人要面對至少兩個明軍。李星漢帶著手下輕鬆地打倒了一個又一個被推上來的敵人,其中還有不少根本不是他們打倒的,而是受到後面的人不斷推搡,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被明軍劍砍搶扎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趙天霸從一個射手手中接過弓箭,站在岸邊不慌不忙地瞄準射擊,與對面的敵軍只隔著一道並不寬闊的水面,卻可以完全不受威脅地瞄準,趙天霸每一箭都命中一個敵兵的要害直接斃命,這表現讓旁邊譚文部官兵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

    鄧名喘息已定,也走上前兩步觀戰。見鄧名到了前排,趙天霸連忙停止射擊去拉他:「殿下如何上來了?要是有個流矢亂石擦傷了殿下,又該如何是好?」

    一邊說著,趙天霸一邊就來推鄧名,要把他拖到士兵後面去。但鄧名卻掙扎著不肯後退。首先鄧名認為趙天霸實在是太入戲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韓世子或是其他什麼宗室,鄧名很奇怪趙天霸現在怎麼表現得和真的似的,對自己的安危有如此強烈的責任感;其次,鄧名覺得既然不得已要裝宗室,那就得表現出勇氣,發揮應有的作用,鄧名認為親冒矢石無疑能極大地鼓舞戰士們的鬥志。

    「大家都在奮戰,我怎麼能後退?」鄧名用力甩開趙天霸及另外兩個來拉自己的明軍,大聲說道:「我不會使用武器,不能和大家一起上陣殺敵,站在這裡是我唯一能做的一點事,哪能退到後面去?」

    鄧名說的就是他的心裡話,周圍的人聽得卻是極為感動,趙天霸心情激盪之餘連聲說道:「殿下過謙了,殿下只是不習擊技而已。」

    這倒不是趙天霸曲意奉承,以他觀察,鄧名的健康狀況不錯,個子高出平常人一頭(其中也包括趙天霸、周開荒和李星漢等人)--現代人營養比較全面,當然比饑一頓、飽一頓的古代人發育良好,但是趙天霸覺得鄧名相當缺乏鍛煉,沒有體力也不太強壯。

    在周圍人看來,宗室子弟沒學過作戰的技藝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鄧名敢於站在一線就是難能可貴,但鄧名卻感覺自己被人小看了,他伸手向趙天霸討要弓箭,就要和周圍的戰士一起並肩作戰。

    鄧名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一片嘖嘖讚歎聲,在周圍人欽佩的目光中,趙天霸帶著一種明顯的敬意把弓箭遞給鄧名,當鄧名舉起弓箭的時候,正在射擊的弓箭手們也忍不住用餘光留意著他究竟武藝如何。

    「由於地心引力的作用,和炮彈、子彈一樣,箭的軌道也是一個拋物線。」鄧名在心裡默念自己曾經學到過的知識,用力張開弓後,揣測著這個拋物線大概的軌跡,把箭頭向上挑起,接著就松弦射出。

    但飛出去的箭卻沒有劃出射手想像中拋物線的軌跡,鄧名看著它直挺挺地從對面三人多高的巖壁上飛過,一晃就消失在遠處的樹林裡了--完全是一個朝天炮。

    周圍幾個明軍士兵本已經張開了口,打算一見到鄧名命中敵兵就高聲歡呼,但見這一箭如此離譜,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殿下神射」又嚥回肚子中。

    更多的敵兵被後面的人推著擠過拐角,他們看不到前方李星漢的迎戰隊列,卻能看到從側面不斷射來的弓箭,完全處於挨打不能還手狀態的譚弘部士兵加倍用力地推著前面的人,希望前排盡快突破敵軍的防禦,趕走這近在眼前的弓箭手。有些人受不了飛過來的羽箭,就乾脆跳下江灣,把武器舉在頭頂上試圖淌過水面攻擊那些放箭的明軍。

    但江灣遠比這些魯莽的士兵想像得更難通過,他們吃力地高舉著武器前進時,就是明軍射手最好的靶子,同時他們還要和冰冷的江流做著艱苦的鬥爭。走得最遠的那個士兵也未能到達江灣的中心,那時江水已經沒到了他的頸部,未等他想好是退回去還是開始游泳前進時,腳下一滑就被江流衝出了灣部,捲到江面上載浮載沉。

    直到這時,位於岩石後方的譚弘依舊不清楚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當聽到最開始的弓箭破空聲,譚弘還氣急敗壞地大叫道:「誰在放箭?我不是嚴令不許放箭,必須要抓活的嗎?」

    為了保證抓捕到活的韓王世子,譚弘在出發前就傳下命令,禁止前隊士兵和先頭的幾個騎兵攜帶弓箭,看到趙天霸他們丟棄武器逃走後,譚弘想當然地認為對方手中已經沒有武器,放箭的肯定是自己的部下。

    跟著人流往前湊了一段,聽到山巖後面傳來越來越激烈的殺喊聲,而且看到一具又一具的清軍士兵屍體被江流從上游衝下來,譚弘才意識到自己的部隊遭到了有力的抵抗,不過這時他還不確定是中伏還是對方的困獸猶鬥。

    先頭部隊因為戰鬥而陷入停頓後,譚弘的整個隊列也立刻跟著停下來。他急切地想知道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前面的人退不下來而是被推著向前,而譚弘的貼身衛士也被這大群的士兵塞住,無法擠上前去打探戰況。

    一直過了很久,譚弘的衛士才總算擠到前面一點,拉住一個前排的把總詢問山巖背後發生的情況。

    「對面只有不到百個人嗎?」譚弘得知對面的大約兵力後,皺眉思索了起來。他不是沒有考慮過伏兵的問題,不過他估計明軍的潰兵最多也就是數百而已,而且在逃跑過程中大部分明軍士兵已經把武器都丟掉了,這樣的戰鬥力對於譚弘裝備精良的一千六百大軍來說並不構成威脅。

    「大概是韓王府的衛兵,」那個上去偵查情況的親兵費勁力氣才擠上前去,又用了更大的力氣才擠回譚弘身邊,向譚弘報告他掌握到的所有情況和一線軍官的估計:「前排被頂住了,好像一直沒有進展,估計對面肯定有長槍兵之類的,而且數目也不少,至少有十幾桿槍,還有至少十幾張弓。」

    「這應該是韓王府的衛隊,」譚弘也做出了類似的判斷,他不認為幾百名潰兵能夠統統被韓王世子組織起來。即使有幾百名潰兵的話,他們大概也保留不了這麼多的武器和有戰鬥力的兵員:「他們走投無路了,不過是利用這個灣口進行最後的抵抗。」

    既然追擊了這麼久,譚弘當然不願意在最後關頭撤退,他也不甘心手握著近兩千軍隊,僅僅看到幾十個、也許可能上百個敵兵就認輸,立刻掉頭轉回營去。譚弘覺得自己發現了對方垂死掙扎的跡象,敵兵最後的拚搏也不過如此,他立刻下令一名近衛軍官帶著四百名士兵上山,迂迴到這個明軍陣地的後方,從前後兩面夾擊這批明軍。

    譚弘命令道:「你們包抄動作要快,全速前進,不要等到天黑讓韓世子跑了!」

    清軍開始嘗試迂迴的時候,鄧名第三次拉開弓弦。

    「手臂和弓拉開一點兒距離……」趙天霸站在鄧名旁邊,給他講解著使用弓箭的要領。湧上來的敵人根本來不及還手,明軍對付他們從容不迫。鄧名已經懂得要讓握弓的左手和弓所在的面形成一個夾角,不然弦彈回時會打在手臂上,那確實很疼。

    「箭放平……」根據趙天霸的說法,箭是飛一條直線,所以瞄準目標時要用箭桿這條直線對準目標。鄧名不明白為何明明有地心引力但是箭的軌道卻不是一個拋物線,但和趙天霸這種神射手沒有什麼可爭論的,鄧名照著他的話做了以後雖然還是沒有射中人,但是至少不會從人群頭上數米高飛過了。

    趙天霸一邊說,一邊伸手幫鄧名調節弓箭,前幾次他雖然說得很清楚,但是鄧名還是統統射空,所以這次趙天霸乾脆站在側後幫鄧名瞄準。

    鄧名看到自己的箭瞄準了一個正擁擠在隊伍中,向前踉蹌前行的敵兵,他能夠看清這個敵兵臉上焦躁不安的表情,這個敵兵一面向前推搡著同伴,一面緊張地向鄧名這邊打量過來,看向明軍弓箭手的眼中滿是緊張。

    不過這個士兵的目光並沒有投在鄧名身上,在他發現鄧名已經瞄準了他之前,趙天霸已經在後面輕輕叫道:「放!」

    聽到這聲的同時,鄧名感到幫自己握住箭桿末端的手鬆開了,他的手指也跟著一鬆,弓弦發出「砰」的一聲輕響,羽箭也應聲而出。

    這支箭並沒有如同趙天霸那般立刻奪人性命--畢竟趙天霸幫鄧名瞄準不如他自己射箭那麼趁手,但也準確地擊中了目標。

    「殿下神射!」

    周圍那些一直關注鄧名動作的明軍士兵發出齊聲的歡呼,明軍的其他弓箭手們隨即意識到鄧名已經取得戰績,他們跟著發出第二波的齊聲歡呼:

    「殿下神射!」

    看到目標肋下中箭時,趙天霸也很激動,他是最早發出歡呼聲的一員。西營已經和明廷合作很久了,永歷天子不用說,趙天霸目睹其他在西營保護下的宗室子弟也都遠離戰場,躲在安全的後方。就算是朝廷派到軍隊中的文官,他們可以在城破時大義凜然地自殺殉國,但是不會登城殺敵。

    以前趙天霸對鄧名的關心來自於袁宗第的命令,他知道這個人對朝廷來說可能很重要,保護鄧名是他的責任。可是當趙天霸看到鄧名敢於在生死關頭甘冒矢石,看到他取得戰果(雖然其中有趙天霸的幫助)時,他感到有一股敬意從胸中湧起:「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宗室子弟,一個肯和我們這些當兵的並肩殺敵的天家貴冑,大概晉王也會欣賞他的勇敢吧?」

    剛才李星漢已經發現鄧名在遠處彎弓放箭,歡呼聲傳到了他的耳中,給他不小的鼓勵--從未有這樣的大人物肯到一線冒險,李星漢沒有見過更沒有聽說過。這種勇氣只存在於大明建國之初,後來出過一個武宗皇帝上過戰場,而最近百多年來則是聞所未聞。

    得知鄧名取得戰果後,李星漢頓時也是熱血沸騰,自己出力保護的宗室子弟並沒有呆在後面坐觀成敗,而是同樣不怕死在出力殺敵。此時李星漢手中的寶劍上已經是鮮血淋漓,他一聲大喝,又砍倒了一個衝上前來的士兵,接著對身邊的部下們喊道:「殿下在看著我們殺賊,弟兄們努力殺賊啊,不要讓殿下失望!」

    在眾人紛紛為鄧名喝彩時,他本人卻沉默地注視著自己命中的目標。那個清軍士兵中箭的一剎那,臉上露出一種好像是驚訝至極的表情,接著就身體一晃,帶著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從隊伍中摔出來,翻滾到旁邊的江水中。

    鄧名一直在心情複雜地望著這個自己親手傷害的人,敵兵的臉上的表情給鄧名的感覺始終不像是痛苦而是驚訝,好像不能置信自己已經受到了致命傷害。敵兵就帶著這種表情在水中拚命掙扎了好久,一直想從水裡重新爬上岸。

    不過這個士兵的舉動沒能成功,鄧名看到不斷有鮮艷的紅色從被他傷害的人身旁的水面上浮起,這個士兵掙扎的動作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慢,最後漸漸停止,身體翻轉過來,仰面躺在水中,大睜著雙眼,臉上仍然是那種驚訝和迷惑相混合的神情,好像這個士兵至死都沒有接受他已經負傷、而且正在死去的事實。

    「我殺了一個人,」鄧名在心裡默念著,戰場上近百名士兵都為他的勇敢而歡呼,鄧名看到不遠處一個明軍士兵已經激動得好像都熱淚盈眶了:「都說戰爭是最顛倒是非黑白的,我殘酷地殺死了一個人、一個同類,眼睜睜看著他在痛苦的掙扎中死去。平時這種行為會被周圍人所唾棄憎恨,會受到懲罰,但在戰爭中,他們卻認為我幹得好,並和我一起觀看這個人是在怎麼樣的巨大痛苦中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還為此而興奮不已。」

    鄧名抬起頭,對面的李星漢正在大呼酣戰,身邊的明軍弓箭手正不斷地向對面的敵軍射擊,突然之間,鄧名心中一直存在的幻想彷彿隨著他第一個犧牲者的生命一起逝去。就在這個時刻,鄧名感到十幾天前自己那種和平時代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已經遠去,變得異乎尋常地遙遠,而眼前你死我活的廝殺卻變得無比真實--本來這種生活一直讓鄧名有種似夢非真的感覺。

    「我再也回不去了吧。」鄧名心裡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當他終於接受戰爭是真實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後,那和平時代的學生生活反過來就變得像是一場夢一般。

    譚弘派出去的迂迴部隊,已經進入樹林中,開始努力地向山上攀爬,意圖繞到明軍陣地的後方。在他們沿著山地向上行進了一里左右後,一支嘹亮的響箭打破了樹林中的寂靜。

    聽到這聲響箭發出的刺耳哨音後,鄧名向著那個方向望去。根據戰前軍官們的約定,樹林中隱藏著的明軍一旦發現譚弘所部的清兵開始進山迂迴後,就會發出這個警告信號。同時,它還會引發一系列的反應。

    第一支響箭的哨音還沒有結束,遠些的地方有第二聲哨音響起,接著一里外又是一聲響起。

    在更靠西的位置上,一個隱藏在樹林中的明軍士兵最後檢查一遍綁在箭桿上的竹哨,並輕輕在上面吹了一口,聽到毫不含糊的哨音後,這個士兵用力張開弓,用盡全力把這支箭射向高空,頓時又是一聲響亮的哨聲騰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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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節 混亂

    沿著江邊一字展開的清軍在聽到連綿的哨音後騷動起來,無論是士兵還是軍官都轉身望向發出哨聲的側翼山地,尋找著隨後的明軍動靜。而他們的統帥譚弘本人則被此起彼伏的響箭鬧得驚疑不定,遲疑著不能做出判斷:「這到底是有一支大軍埋伏在山上呢,還是故佈疑陣?如果是埋伏了一支軍隊,他們能有多少人?幾百、上千?如果是故佈疑陣的話……」譚弘想著又望向遠遠的東面,在這條清軍的來路上,越來越多的哨聲隨著羽箭騰空而起,響應之前的信號:「這疑陣的規模未免也太大了些,沿著山一直佈置了十里長!」

    在周開荒等明軍事先的計劃中,明軍將分成五隊,除了李星漢的第一隊外其餘四隊都埋伏在山上,為了避免被發現,這些軍隊都需要距離岸邊遠一些,而且不主動進行任何形式的偵查,直到把譚弘引誘到預定地點,再通過響箭指引全軍統一發起進攻。為了保證進攻的一致性,明軍的軍官們還別出心裁地制定了兩遍響箭通信的計劃:位於最東面也就是最靠近譚弘大營的那隊要回應一聲,首先發起衝擊,從而截斷譚弘的退路,這聲回應就是給第四隊發起進攻的信號。第四隊在得到信號後再射出第二發響箭——給第三隊的進攻信號,三隊同時發起進攻。

    隱蔽在最東面的是周開荒的部隊,第四聲響箭的哨音傳過來的時候,他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立刻就發出了自己這隊早就放在弦上的一支響箭,帶領身邊的人開始向江邊發起進攻。在周開荒等人的預想裡,隱蔽在山上的明軍憑高視下,會像下山猛虎一般衝入猝不及防的敵軍縱隊中,把他們一舉趕進江裡。但隨著各隊明軍發起進攻後,很快幾隊的指揮軍官都發現完全不像預想的那樣順利。

    兵法講究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最好的進攻就是一經發動則全軍同時上前。

    但這四隊埋伏著的明軍都是由潰兵重新集合起來,官兵的建制相當散亂,而且躲在樹林中的明軍的通訊聯絡同樣有著很大的障礙,至於鄧名、周開荒、趙天霸、李星漢這些人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往複式響箭通訊體系則加劇了軍隊的混亂。當聽到第一遍響箭的聲音從頭上傳過時,那些性格比較莽撞的明軍就已經摩拳擦掌地準備開始進攻了,比如位於周開荒西側的第四隊,帶隊軍官發出信號後不等周開荒回應就帶頭發起了進攻。而慎重的人則耐心等待事先約定好的轉回信號再出擊。

    各隊中還有不少士兵是屬於隨大流的性格,看到一些勇猛的人已經出擊後,有些人就跟了上去,還有些人則猶豫地看著那些還沒行動的同伴,沒有跟著一起殺下山去。

    至於事先明軍軍官認為的下山猛虎之勢也沒有如期出現,這是因為他們躲藏的地點過於靠上,而且這荒山野嶺的樹林實在太不好走,腳下到處都是亂石和橫七豎八倒伏的樹幹。再加上漸近日落,很多士兵大呼著發起衝鋒時,還沒看到敵人就被腳下亂七八糟的東西絆倒,摔了個鼻青臉腫。看到前面幾個最勇猛的兄弟先後失足滾下一段山坡摔個半死後,跟在後面的士兵也不由得謹慎起來,放慢腳步小心地下坡以免重蹈前人覆轍。

    更糟糕的是,各隊明軍前後脫節,臨時軍官、士官很快失去了對士兵的控制,這些臨時選出來的士官大都是眾人中最勇敢、膽子最大、身體最強壯的人,一開始就拔腿衝下山去,而把他們手下的兄弟都扔在了身後的樹林裡。比如周開荒領著他那隊中最勇敢的幾十個壯士一直衝到岸邊時,最後面的人還沒有離開隱蔽地點幾步。

    就這樣,本應是一場氣勢如虹的突然襲擊,變成了雜亂無章、跌跌撞撞的行軍——這是組織得非常糟糕的一場進攻。

    在另一方面,噹一聲聲的響箭騰空而起時,在岸邊擁擠不堪的清軍縱隊立刻一片人心惶惶,包括他們的指揮官譚弘在內,都不清楚明軍到底是怎麼樣的部署,到底在這山裡隱藏著多少軍隊。而且軍隊中的士兵還沒有他們指揮官的那種自信,譚弘深信明軍人數不會過百——這個他猜錯了;而且會是一支已經丟盔棄甲,裝備非常簡陋的部隊——這點倒是沒錯。可是清軍中的士兵並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們沿著岸邊難以通行的道路已經行進了很久,體力消耗不小,軍官無法有效指揮部下。現在很多人以為中了明軍的埋伏,隱藏在山中不計其數的敵軍正向自己衝過來。天快黑了,周圍馬上會變得十分寒冷。

    由於明軍的進攻造成的混亂,大大拉長了他們部隊之間的距離,這對進攻方當然是不利的,因為當先鋒與敵軍交戰時,後援還落在很遠的後方。但在岸邊如同驚弓之鳥的清兵眼中則是另外一番場面,密林掩蓋了明軍的兵力虛實,他們只能靠觀察動靜來判斷明軍的規模。抬眼看去,只見山上里許寬的樹林中草木搖動、人影綽綽。譚弘駐在南岸這營部隊是他的主力,不少士官都有戰鬥經驗,看到這個場面頓時覺得這山上怕不是藏了有幾萬明軍?

    就算只有兩、三萬明軍伏兵,對江邊不到兩千清軍也是壓倒性的優勢,而且稍微有些經驗的清軍士兵都明白,現在自己這邊的隊形和部署毫無反擊能力,頻臨崩潰而且無法調整,敵人還是己方十倍以上,總之就是不可救藥。

    明軍的裝備無法與清軍相比,這點周開荒等人都有清醒的認識,所以他們計劃四隊同時發起攻擊,一下子把清軍分成幾段,而不是在整條戰線上平行攻擊。這樣明軍有限的裝備可以全部裝備在衝擊的尖兵手上。擊潰了各自主攻地段的清兵後,明軍可以用繳獲的武器武裝一部分士兵,然後沿著河岸作戰,不斷消滅敵人、不斷補充自己——這就是明軍的全部作戰計劃,雖然不怎麼理想,但總比赤手空拳地去進攻譚弘的大營要好得多。

    鄧名、周開荒、李星漢和趙天霸等人都認為這樣一個作戰計劃需要達成突襲效果,以免讓清軍發揮出裝備上的優勢。可由於明軍隱藏的位置過於靠上,所以完全沒有達成奇襲效果。不過若是真的達成了這樣的效果,那麼在各隊的主攻地段多半會爆發一場如他們預料中的那般慘烈混戰,清軍一下子遭遇到進攻,士兵沒有什麼反應時間只能與襲擊者性命相搏。

    但現在情況則完全不同,草木皆兵的清軍覺得有無數敵兵正向著他們滾滾而來,自己已經處於死地,幸運的是敵兵居然在響箭騰空之後這麼久還沒能衝到岸邊……在明軍抵達前自己似乎還有逃走的時間。

    喪失了鬥志的清兵四面張望尋找逃生機會,譚弘的隊伍立刻大亂,帶頭逃命的人一出現,就有越來越多的士兵效仿。在這長長的縱隊中,那些特別忠於譚弘的士官也無法制止逃亡的行為。眼看明軍越衝越進,已經能聽見最前面的敵人發出的吶喊聲,位於幾個主攻地段上的清軍士兵紛紛扔下武器,聲嘶力竭地大喊,既然岸邊的路堵著過不去,有人就不顧一切咬牙下河,想淌過淺水區超到其他逃跑者的前面。

    行動最快的一兩個人成功地淌水趕到同伴的前面,頓時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無數清兵被擠得走投無路,只能眼睜睜地等死。聽著明軍越來越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許多人顧不得天寒地凍,紛紛扔下武器和盔甲下江,手足並用努力向東撲騰著前進。越來越多的士兵進入江中,就意味著要超過前面的同伴必須繞更大的彎子,冒險進入越來越深的水中。江底崎嶇不平,一點點距離就可能突然加深,剛開始可能水只沒到小腿,然後沒到大腿,接著腰部和胸部都突然浸入江中,最後有人為了能比身旁的人快一點索性開始游泳。

    「殺啊!」路上周開荒狠狠地摔過一次,還有兩次差一點滾下山坡,他終於衝出了樹林殺到了江邊。面前豁然開朗,他大喝一聲,飛身而出,眼睛睜得圓圓的,全身上下熱血沸騰,做好了廝殺一場的準備。

    跟著周開荒衝出來的是他那隊最勇敢的三個人,四個人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大呼著衝到河岸,已經位於他們右手的清兵怪叫著,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不時還傳來落水的撲通聲。周開荒的正面,同樣的哀嚎聲也響起,看見凶神惡煞的明軍殺到,首當其衝的清兵只有跳下水,紛紛向江中游去,能多遠就多遠地避開他們,頓時就是一片噼啪的擊水聲,夾雜著被江水捲走的人的淒慘呼叫聲。周開荒的左手側,被這隊明軍截住的清兵,則又紛紛掉頭跑回頭路。在一片哭爹喊娘的混亂中,有些慌不擇路的清兵暈了頭,竟然轉身向死路跑回去,迎向周開荒的大刀。

    接著又有幾十個明軍衝出樹林,來到周開荒的身邊。在明軍的計劃裡,鄧名和趙天霸要引誘清軍一路向西跑,讓他們在這段路上耗盡體力,明軍就可以以逸待勞。但現在周開荒四下環顧了一圈,以逸待勞的明軍並沒有達到預想的狀態,除了隱蔽的位置距離河岸太遠,他們發起衝鋒的時機似乎也太早。跌跌撞撞從山上跑下來,這些明軍士兵一個個跑得氣喘吁吁,見清軍跑遠了,有的人就雙手叉腰喘氣休息。

    隨著更多的士兵趕到,見到河岸邊到處都是清軍丟棄的武器,那些拿著木棒的明軍士兵馬上四下開始尋找合適的武器。有的人看到清軍扔下的靴子和盔甲後,連忙坐在地上,拚命地把這些裝備往自己身上套。

    「周千總,現在我們幹什麼?」在這亂哄哄的局面中,周開荒身邊的幾個士兵七嘴八舌地問道。

    周開荒也有些茫然。事先他們制定計劃的時候,認為河岸邊會發生一場慘烈的激戰,佔領河岸、把清軍截成幾段是事先認為最難達成的目標,一旦達成這一步,戰鬥也就宣告勝利,沒有太多考慮佔領河岸後要做什麼。現在清軍未經交戰就撤退了,士兵也按照計劃那樣正在利用敵人的裝備武裝自己,按說進展要比預計順利得多,可為什麼周開荒反倒覺得場面如此亂哄哄的好像很糟呢?

    「佔領河岸後,搜捕潰兵,並且集合起來,佔領譚弘的大營。」事先的軍事會議上,關於佔領河岸後就這麼點交代。當時大家都覺得佔領河岸這個目標很難順利達到,在有限討論時間裡關於這個商議的得最多,畢竟明軍裝備很差。而且大家都想當然地認為清軍會全軍在此與明軍決戰,若是第一目標達成那就意味著清軍有組織的抵抗徹底被粉碎了,佔領大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周開荒看到周圍的軍官、士兵都手握武器望著自己,很多士兵已經休息過來,,就決心按照軍事會議上的安排展開下一步行動。他朗聲命令道:「全隊一分為二,右路由我親自率領去取譚賊的大營,左路向西搜捕韃子。」

    ……

    其他三隊和周開荒的遭遇差不多。正面的清兵一窩蜂地逃散,明軍沿著河岸攻擊他們能看到的敵人,在河岸上只有少量清兵負隅頑抗。不過由於地形的問題,這些清兵人數雖然不多,但給進攻的明軍造成很大的麻煩,狹窄的正面交鋒讓雙方只能以不超過十人為單位作戰。

    很快清兵就注意到各隊明軍之間隔著一段縫隙,這個發現讓更多的清軍士兵失去作戰的勇氣,本來他們是因為無路可逃又不願意投江,覺得自己只有拚死一搏,發現明軍各隊之間的空隙後,這些清軍士兵就開始爭先恐後逃上山去,試圖從明軍戰線的缺口中求生。

    逃亡進一步加劇了清軍士氣的瓦解,明軍的進展也變得越來越快,很快東面三隊就取得聯繫,它們佔據了整條河岸,其上所有清軍的抵抗都被消滅。這三隊合攏後,半數向東去支援周開荒,剩下的人有些打起清兵帶來的火把開始搜山,有些去增援李星漢——譚弘和清軍的先頭部隊還一起被堵截在那裡。

    當整條戰線上都響起吶喊廝殺聲後,譚弘就意識到他確實中計了。他並非不想殺出一條血路,但是從河岸殺回大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路上不但有敵人,而且擠滿了自己人。就算想和敵人廝殺,也要先從無數的己方士兵頭上踩過去。

    被派去迂迴李星漢後方的四百名士兵是譚弘手中的主力,他們出發時得到的命令是前軍被幾十、可能上百名明軍堵住,需要他們通過樹林迂迴把這小股明軍全殲。這股清兵覺得明軍這樣的實力微不足道,因此也是信心十足、士氣高漲。

    聽到第一聲響箭後,這些士兵和其他同伴一樣發生了動搖,他們開始意識到對面的敵人可能不止幾十個。射出響箭的地方能夠看到有明軍的人影晃動。這隊清兵定神後決定還是按計劃發起進攻,繼續嘗試迂迴李星漢後方。隨著整條戰線上明軍發起進攻,漫山遍野的草木晃動,身後數里長江岸上驚天動地的吶喊聲此伏彼起,這隊清軍同樣在震驚之餘對明軍的實力發生了嚴重誤判,大大高估了對面敵人的實力。

    在樹林中見不到譚弘的旗號,而且也沒有辦法取得聯絡,譚弘既不清楚這支部隊的情況也無法恢復他們的士氣,很快這隊士兵就不知所措,士氣降到了谷底。等他們注意到對面明軍戰線上的空隙後,這些清軍也沒有回頭去與譚弘匯合,而是不顧一切地鑽入樹林更深處。不過不再是向西迂迴,而是向著東南方向的山區漫無目的地逃去,希望能夠從明軍的虎口中脫逃而出。

    當最靠近李星漢的那隊明軍靠攏過來後,譚弘依舊留在河岸邊,他身邊還剩下三百多名士兵。很多人絕望地投江,然後被無情的江流捲走——譚弘不信有人能夠在這冰冷的江水中游上十里地逃生,至於橫渡長江也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不過進入樹林同樣危險,譚弘知道這種樹林難以通行,而且那樣他會徹底失去對軍隊的控制——士氣已經如此低迷,在樹林裡幾米外就看不見了還如何控制?僅剩在身邊的最後這點部隊也會一哄而散。

    「只有堅守在這裡,」譚弘在心裡想著,大營裡還有幾條船,因為逆江而上速度很慢所以剛才追擊時他沒有帶:「師爺一旦見到逃回大營的潰兵,就會駕船來接應我,所以現在要盡力堅守在這裡。」

    四周哭聲一片,譚弘知道軍心極度不穩,這些士兵之所以還聚在自己身邊是因為無路可逃。但剛才譚弘在進攻時遇到的麻煩現在轉到了對方那邊,譚弘努力地控制著部隊,下決心要支撐到秦修采駕船來救他。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6
正文 第十三節 困獸

    此時在譚弘的大營中,秦修采已經得知大軍中了埋伏,明軍正在開過來的消息。

    逃回來的上百士兵都是赤手空拳,回到營地後很多人根本不做停留,從營中穿過就繼續向東逃去,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只想盡快地遠離隨時可能到達的追兵。

    營中的主力都已經被譚弘帶走,剩下的一百多人都是伙夫和老弱病殘,聽說明軍多得數也數不清後,這些人也紛紛跟著一起溜號。

    在最初的驚惶過後,與眾不同的秦修采倒是恢復過來,他跑到營地前,伸開雙臂阻攔住幾個逃兵,向著他們喊道:「明軍不可能有上萬,他們都是潰兵,而且飢寒交迫,既沒有營地也沒有食物!」

    「立刻把旗號打起來,去山上通知我們的弟兄。」秦修采想起譚弘和自己談論過的軍事形勢。文安之的大軍已經撤退返回奉節,附近並沒有什麼具有威脅的明軍主力部隊,雖然譚弘輕敵中了埋伏,不過局面並非不可挽回。秦修采好說歹說,攔住一些敗兵堅守大營,同時派人把封鎖線上的崗哨都撤回營中。

    「雖然糟糕,但局面絕不是不可挽回,山上我們還有五百人,調回來守住大營沒問題。明軍在野外挨餓、受凍,就算撤去山上的封鎖讓他們跑掉一部分,我們還是比他們多很多人。明天我們去下游和北岸大營匯合,馬上就去追擊他們,他們沒有船沒有糧食,跑不了多遠。」秦修采一邊在心裡權衡局面,一邊盡快地把自己想到的這些和眼前的潰兵解釋,努力喚起他們繼續作戰的鬥志:「……比起逃跑,堅守大營不是更安全嗎?」

    一定要把譚弘接回來,秦修采知道譚弘才是軍隊的主心骨,他估計譚弘不太可能拋下軍隊去鑽山溝,離開軍隊譚弘不過是一個匹夫而已,只有控制住軍隊才有生機,這麼淺顯的道理他秦修采都懂,譚弘肯定不會不懂。秦修采想到這裡就急忙向大營旁的江邊跑去,那裡還有五條江船,他要立刻出發去接譚弘脫險。

    「不許動這船!」秦修采拉著幾個好不容易說服的士兵趕到江邊時,發現自己到的正是時候,有三個人正在解一條江船的纜繩,看來是想乘船逃過江去,秦修采急忙上前攔住。

    三個人中有一個是軍官,他抬眼見來人是秦修采這個師爺,就大叫起來:「師爺,大事休矣,趕快跑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胡說!」秦修采急忙把自己剛才想到的又和這個軍官說了一遍,他覺得能發現一個軍官是天降之福,這樣就可以號召更多的士兵堅守大營,配合從山上召回的士兵。他兩隻手拚命比劃著,給這個軍官講了一遍當前的軍事形勢,指出只要堅守大營並接回譚弘,明軍依舊是束手待斃,最後秦修采還加重語氣說道:「……賊人沒有幾個,頂多、頂多也就一、兩千之數,我們絕不比他們弱,何況我們還有北岸大營……」

    「咚!」

    「啊~~~」

    一聲沉悶的響聲,跟著是秦修采的一聲慘呼,他對面的軍官沉著臉,狠狠地一棍掄在秦修采的腦袋上,把他當場打昏過去,接著一腳把秦修采踢了出去,繼續動手解纜繩,還恨恨地衝著昏迷不醒的秦修采啐了一口:「窮酸的傢伙,誰聽你的!」

    士無戰心,敵情不詳,這個軍官好不容易才逃出明軍的截擊,他可不肯冒險留在這裡——要是大營沒守住呢?豈不是要給秦修采殉葬!

    看到秦修采身後的幾個士兵呆呆地看著,那個軍官又是一聲大罵:「想活命的就快過來幫忙!」

    這一聲大罵把那幾個士兵驚醒過來,他們連聲應是,衝過來幫著一起把已經解開纜繩的船推離岸邊,然後紛紛跳上船,在軍官的號子裡一起揮漿,把船駛入江中,向著下游的方向離開這個已經無人保衛的軍營。

    周開荒帶著二百人趕到譚弘大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營門大開,望望裡面空無一人。周開荒進入營中後立刻下令扯下譚弘不久前豎起來的綠旗,重新換上了大明的紅旗。

    在這座大營南方的山地上,有幾團紅色的火光變得明亮起來,周開荒朝那幾個地點望了一會兒。剛才捉到的幾個俘虜供認譚弘在這片山上設置了不少崗哨和營壘,看上去這就是其中的幾個。周開荒得知山上還有幾百清兵後,就做好了與他們交戰的心理準備,不過現在看起來是不用了,這幾個大概就是守軍自己點火焚燒放棄的崗哨和營壘,其餘的守軍多半也逃走了。

    「報告千總,我們又抓到一個活的。」

    幾個士兵把神智不清的秦修采拖到了周開荒面前,他們剛才在江邊發現了這個昏迷不醒的傢伙,同時還繳獲了四條船。

    「拿水潑醒他!」周開荒打量了一下,猜測這個傢伙可能是個師爺,也許能問出一些重要的情報。

    ……

    入夜已經很久了,岸邊的明軍和清軍都不敢舉起火把照明,只能摸黑繼續對峙。樹林中的明軍比較膽大,因為樹林裡沒有清軍,所以沒有顧忌,可以打起火把來。此時譚弘身邊還有近三百士兵,他用這些士兵組成一個防禦陣勢,背水列陣守著幾百米長的一段河岸。其中的核心陣地由譚弘的親兵和家丁把守,這些人不但悍勇矯健,而且裝備精良。除了這些近衛外,其他的雖然是營兵,但也是譚弘手中比較好的一批兵,很多人都有盔甲,明軍的弓箭對這些士兵不具有太大的威脅,而且他們也有弓箭和火銃等遠程兵器,防守能力一點不比李星漢帶領的那些人差。

    「大營的船很快就會來接應我們,」這是最後一段還在清軍控制中的河岸,幾個譚弘的親兵呼喊著鼓舞士氣,讓士兵們能夠堅定地守住:「再堅持一個時辰,我們就能脫險回營,一個弟兄也不會被落下!」

    幾個明軍軍官湊在一起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遠處清軍那聲嘶力竭的鼓勁聲不停地傳入他們耳中,對於這幾百困獸猶斗的敵兵,明軍也是一籌莫展。和剛才進行阻擊的明軍一樣,現在譚弘派上百十來人兩頭一堵,明軍就無法通過狹窄的岸邊小路攻打進去,只能和敵人進行消耗。

    這種消耗戰對明軍絕對稱不上有利,剛才明軍處於防禦地位時,殺死了六十多個清軍,自己才只有一個人受重傷。而隨著李星漢這邊轉入反攻,需要繞過山巖攻擊清軍,明軍很快就損失了十幾個士兵,估計頂多也就殺傷了一、兩個清軍。見狀明軍立刻就停止了攻擊,和譚弘一樣試圖迂迴包抄清軍。

    可現在已經入夜,林中的道路不適合行軍,為了避免成為靶子,也不能舉著火把一直走到清軍跟前。

    「弟兄們都一天沒吃過東西了,能夠堅持到現在就是憑著一股不要命的勁頭,但要是這樣空著肚子再喝一夜冷風,就是鐵打的人也要倒下了。」李星漢憂心忡忡地說。把最後這些敵人包圍在河岸後,明軍士兵都知道勝利就近在眼前,可是這勝利卻怎麼也難以最終握在手中,現在士兵們大多疲憊不堪,需要休息和飲食。

    而譚弘那些鼓舞士氣的喊話,明軍聽到雖然生氣,但不得不承認譚弘對局面的判斷很準確。要是譚弘的大營裡派船把他接走,剩餘清軍還有反撲的能力,那明軍的局面並沒有比今天早上改善多少,甚至可以說更差——因為大家的肚子更餓了。

    「至少我們宰了幾百個投降韃子的敗類。」有個軍官見大家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拍著大腿叫起來:「老子殺了兩個,撈回本來了!」

    鄧名覺得當務之急是去攻佔譚弘的大營,這個其他人也同意,不過路途遙遠,從這邊調兵去肯定來不及,只能盼望東面的自己人已經向譚弘的大營進發。大家估計大營裡怎麼也會有百多個士兵看家,再加上逃回去的潰兵,就是周開荒把他那隊四百多士兵都帶去也未必能一鼓攻下,當然也不會肯定是攻不下,在成與不成之間。

    「唉,本想我們會在河岸邊大戰一場,陣斬了譚弘,然後全軍進攻敵營,怎麼鬧成這樣,被堵在這裡進退不得呢?」

    現在譚弘沒有死,打亂了整個計劃,大部分明軍守在這裡,若是被他脫險那就是前功盡棄。可是這個狡猾的傢伙不肯突圍只是一味死守,不但牽制住了明軍主力還卡斷了岸邊的交通線。

    抱怨歸抱怨,辦法還是要想,最後大家都同意要從兩翼、中間同時對這股孤軍發起進攻,聯絡方法還是響箭。反正對方佔據的戰線並不寬,同時發起進攻問題應該不大。不過黑夜裡互相之間的聯絡是比較困難的事情,卡斷交通線的譚弘同樣也切斷了明軍的聯絡通道,現在包圍譚弘的明軍只能翻山越嶺交換意見,雖然包圍圈兩端的直線距離只有兩里路,但是摸黑走山路也要很久,一個來回就廢半個時辰的工夫。

    再考慮到其他幾隊的軍官也需要溝通,只能靠通訊兵兩條腿跑來跑去聯絡,意見一致後各隊還要進行部署,部署妥當後還要進行通報以便統一行動。

    「子夜之前,恐怕是收拾不下譚弘這賊。」這是一群人得出的結論。

    「必須要一舉克敵,拿下譚弘的首級,這樣就算周千總沒能打下敵營,我們也能靠這個震懾敵軍,從容脫險。」從最初輕鬆取勝的巨大喜悅中清醒過來的軍官們,認真地向傳令兵交代著,現在需要各隊明軍都認識到局面依舊險惡,大家必須保持拚死一戰的勢頭才能爭取到生路。

    正當明軍緊鑼密鼓地籌備最後一次猛攻時,譚弘一直期盼的船隻終於到來了。當鄧名看到江上那點點火光時,明軍的總攻還沒有準備妥當,李星漢見狀就要上去蠻幹。鄧名和趙天霸好不容易才把他勸住。李星漢也知道,在目前情況下發起進攻除了多付出傷亡沒有什麼益處,若是來船是譚弘的部下,那就意味著今天的行動最終還是失敗了,一旦譚弘逃走,明軍官兵依舊處於絕境。

    「等一會兒看清楚再說,也許不是譚賊的船。」鄧名只能這樣安慰心急如焚的李星漢,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希望渺茫,文安之、袁宗第多半都已經撤退得很遠了,不可能在這個時間出現。聽到鄧名這明顯的安慰話,李星漢等周圍的明軍軍官只能報以苦笑。

    與之相反,見到江面上的火光越來越近,譚弘的陣地上爆發出一陣歡呼,雖然譚弘謹慎地立刻加以制止,不過他本人也和部下們一樣受到鼓舞。

    譚弘意識到船隻出現可能會引發明軍的強攻,連忙下令所有的人嚴加戒備。譚弘又想起營裡只有幾條船,若是見到船隻不足可能會動搖軍心,於是又讓親兵們去呼喊,告訴大家這些船會分批把大家運到江對岸,只要大家服從命令聽指揮,都能平安渡過江去。

    譚弘希望激起士兵抵抗的勇氣,從而為他自己爭取平安登船的時間,如果操作得當,跟在他身邊的親兵和家丁也能救出——這些是他最重視和依仗的武力。在譚弘的授意下,本來在靠前位置督戰的軍官暗暗向內側移動,這些軍官都是譚弘多年的部下,是他能夠得心應手掌握部隊的工具,譚弘肯定要為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

    江船在黑暗中靜悄悄地駛來,除了船槳撥動江水的聲音,船上的人沒發出任何其他聲響。靠近河岸邊兩軍對峙的陣地,船上的火把熄滅了,似乎是避免遭到敵方的攻擊。此時譚弘清楚地聽見船槳整齊的擊水聲,隱約看見船體的黑影。水聲越來越近,譚軍都屏住呼吸關注著江面上的動靜,興奮地等待著,那些在最前排隨時可能遭到明軍攻擊的清兵,也不時回頭望向水面。

    終於,黑夜中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喊聲,譚弘和很多手下都立刻辨認出那是來自師爺秦修采的。

    「侯爺!侯爺您在哪?」

    心裡最後一塊石頭落地,譚弘緊繃了幾個小時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下來,這段時間雖然他一直能保持自制,但突圍、堅守,逃生、死亡……各種思想鬥爭,以及希望與絕望的激烈衝突在譚弘心裡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快要不堪重負了。

    「我在這裡!」

    喜悅的譚弘親自大喊一聲回應秦修采的詢問,他身邊同時響起了一片歡呼聲,這是他那些喜不自禁的部下在雀躍。其中有一些即將被拋棄、但目前還被蒙在鼓裡的士兵,或者說是因為絕望而自我催眠,選擇堅信譚弘承諾的普通營兵。

    「侯爺!」聽到譚弘的回應後,江面上又傳來秦修采的一聲叫喊,不過其中似乎沒有什麼喜悅之情,聽上去好像倒是要哭出來一般。

    僅僅一聲而已,秦修采的聲音不再繼續傳過來,船槳聲停止了,江面上幾艘船的黑影中有新的火光亮起,像是很多的火把,乍一看有十幾支之多,可絕大多數亮度並不高,似乎沒有正常的火把那麼明亮。

    「火箭!」

    譚弘的一個近衛最先反應過來,失聲大叫,幾乎在他這聲喊叫發出的同時,譚弘就看到那排火光撲面而至,一同襲來的還有颼颼的破空之聲。

    「侯爺小心。」

    幾個忠誠的衛士一下子擋在譚弘身前,軍隊中響起了驚叫和嘩然之聲,其實火箭的數目並不多,對於鎧甲在身的譚弘近衛來說也不是很大的威脅,其中大多數都落在地上並沒有碰到人,箭頭上的松脂在落地後仍在繼續燃燒,照亮了譚弘和他身邊那些變得沒有血色的面孔。

    發這示威性的齊射讓周開荒感到很滿意,因為部署在四條船上的十二個射手反應速度差不多,領頭的箭離弦後,剩下的射手都在差不多的時間射擊,雖然火箭不多,但周開荒自認為很有氣勢和威懾力。

    滿意的周開荒推了一把被兩個士兵架在船頭的秦修采,低聲喝道:「喊吧!」

    秦修采感到隨著這聲喝令,左側士兵架在他後頸上的匕首又緊了一緊,快要勒進肉去了,就再次高聲叫起來:

    「侯爺,什麼都完了,大營被文督師攻破了,好幾萬的兵馬啊,漫山遍野的都是朝廷的大兵啊……」

    按照周開荒的吩咐,秦修采衝著漆黑的岸上大叫,說夔州的明軍殺了個回馬槍,劉體純、郝搖旗、李來亨一個不落地統統於今夜抵達。秦修采在大營失守、自己被俘前就已經看到數以萬計的明軍正浩浩蕩蕩地開過來。

    這些喊話聲在夜空中傳得很遠,剛才還興奮的譚弘陣地上此時寂靜得猶如一片墓地,而他們兩旁和更遠的山地上,則爆發了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很快,秦修采帶來的消息被明軍口口相傳,傳遍了廣闊的陣地,環繞著譚弘余部的方圓幾里地上,到處都是雷鳴一般的狂熱歡呼。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7
正文 第十四節 初捷

    作為譚弘的師爺,秦修采沒有什麼實際的指揮權利——如果有的話說不定他就真湊出人手守衛大營了。但是秦師爺畢竟大家都認識,譚弘的手下對他的聲音也相當熟悉。當秦師爺宣稱數萬明軍已經出現在戰場上時,勉強撐著的譚弘余部就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之前譚弘還竭力向士兵宣傳對面的敵軍不過是一群散兵游勇,比己方更加疲憊、更難以持久,對此將信將疑的士兵為了安慰自己暫時選擇了相信,可現在他們卻聽說對方不是什麼潰兵而是大隊明軍的一部分,至於這些軍隊是如何繞過他們的封鎖線的?士兵們不知道譚弘如何部署封鎖線的,也沒有餘力去思考這些。

    當初周開荒得知秦修采身份後不久就得到後方傳來的通報,說譚弘依舊在負隅頑抗,要周開荒視情況予以增援,他靈機一動就把秦修采挾持來,利用這個人瓦解譚弘軍中的鬥志——在當時的大多數軍隊裡,師爺在小兵眼中絕對是高高在上的,讀書認字的文人在普遍文盲的軍人中鶴立雞群,見到師爺大多數人都是要行叩頭禮的。為了加強震懾效果,周開荒還在秦修采講話前導演了一次火箭齊射。

    並不是每個人都相信秦修采的話,譚弘就是一點兒也不信。從最初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後,譚弘馬上就意識到秦修采是在撒謊。

    首先他早已經得到報告說文安之的大軍東返奉節,這麼龐大的兵力調動很難隱蔽,譚弘不信幾萬明軍能在沒有大量船隻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自己鼻子底下,他們連能不能這樣迅速地移動都是很大的疑問。而且若是文安之真的到了,雖然他手下以陸師為主,但那也絕不至於僅僅派這樣幾條小船來向自己示威。看著依舊漆黑一片的江上——射完火箭後周開荒又將引火用的火把都熄滅了,譚弘知道對方若是真有實力的話,不可能是這樣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剛才也會是銃炮齊射,而不是十幾支虛張聲勢的火箭而已。至於江上的船,譚弘感覺好像就是自己大營裡的那幾艘——若真的是文安之來了,還會用他譚弘的船嗎?

    不過譚弘能夠看破這些並不表示他不處於絕望之中,秦修采被俘就說明大營已經被攻破,大營被攻破就說明譚弘現在已經是喪家之犬,他沒有逃脫的辦法,也沒有人會來增援解救他,而明軍反倒獲得了他們急需的物資——如果大營沒有被焚燒而是完全被明軍繳獲的話。

    想到這裡譚弘向遠處張望了一番,沒有見到任何火光,不由得心中哀歎了起來,他不能指望大營的留守將士在明軍趕到之前燒燬大營,不讓明軍繳獲輜重。因為留守將士若是有這樣的勇氣和冷靜的態度的話,他們完全能保衛大營不讓一群潰兵輕易將其佔領的。

    同時,趙天霸也明白過來,他立刻向鄧名建議道:「殿下,趁此機會趕快讓士兵們勸降,不要給譚賊收攏人心的機會。」

    鄧名當然同意趙天霸的建議,不過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勸降,幸好這也不用他下令,除了鄧名以外,明軍上下都知道勸降的常用口號,趙天霸要的就是鄧名點頭而已。見鄧名下令,李星漢馬上讓手下開始勸降,頓時就響起了明軍士兵的呼喊聲:

    「早降,早降!」

    「降者免死!」

    「老鄉!別打了,都是老鄉不會害你們性命的!」

    聽到李星漢這邊的勸降聲後,相鄰的明軍也紛紛開始勸降,眼見勝利在望,明軍士兵不想付出無謂的犧牲。

    「卑職猜想,文督師是不可能這麼湊巧抵達的,」周圍的士兵有不少也相信了船上的宣傳,趙天霸壓低聲音對鄧名說道:「不過周千總多半是破了譚賊的大營,他船上那個喊話的多半也是譚賊手下的重要人物,所以被帶來讓他向著譚賊喊話。」

    「嗯。」鄧名也微微點頭,雖然他的反應稍慢,但也和譚弘一樣猜出周開荒有虛張聲勢的嫌疑。只要明軍拿下了譚弘的大營,繳獲了譚弘的船隻,那文安之即使沒來也沒關係,消滅譚弘只是一個代價問題,而不是能不能的問題。

    在四周都響起勸降聲後,譚弘還沒有想出脫困的辦法來。他知道首要任務是穩定軍心,不然什麼辦法都不會有。四周的心腹親兵此時也都是一片惶然,在這種悲觀絕望的氣氛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譚弘這樣迅速意識到周開荒可疑之處的。

    「這不是秦師爺!」看到周圍的軍官、親兵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譚弘大聲怒吼道:「這全是假的!賊人拿不下我們的大營,就想動搖我們的軍心,我們的援兵隨時都會到達的!」

    就算譚弘不想讓其他人受騙,揭穿文安之大軍並沒有抵達,喊幾聲「文安之根本沒到」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他拿不出任何擺脫當前困境的辦法。首先士兵不一定會相信自己,其次他對士兵說大營的留守士兵會來拯救大家,以此維持著最後一點希望,可是等到現在也沒有救兵的蹤影,反倒是等來了秦修采的喊話,譚弘緊急之下想不出別的主意只能設法否認秦修采身份的真實性。

    譚弘的親兵們把他的這番意思喊給遠近的人聽,士兵們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船上的周開荒聽到譚弘的宣傳後,馬上就讓秦修采報出譚弘軍隊的人數,各營各隊指揮官的姓名,以證實他師爺身份的真實性。

    聞聲譚弘一聲長歎,他很清楚被俘的正是秦修采本人,他只是想做最後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脫險之策。他反覆盤算若是全軍放棄河岸向山間發起突襲的話,有沒有什麼突圍辦法。不過無論是爭取時間還是率軍突圍,都需要維持剩下這點兵力的團結,和秦修采對質只能把最後一點軍心士氣徹底摧毀。

    事實上,士氣已經不存在了,在鋪天蓋地的勸降聲中,那些處於陣地邊緣的士兵偷偷放下武器,在黑暗中向李星漢的軍隊摸去——面對必死的絕望處境,這些士兵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廂情願地盼望同為萬縣駐軍的譚文舊部不會傷害他們。

    剛才以為脫險在即的譚弘為了保存軍官而把他們不動聲色地向自己身邊撤回,這導致最初幾個士兵的投降行為沒有得到立刻制止,很快就有效仿者停止抵抗向明軍投降。越來越多的士兵離開隊列向對面投降時,譚弘的軍官們沒有任何辦法阻止,他們全都處於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因為絕望而失去了正常的行動能力。

    「降者免死,嘿嘿。」聽著周圍明軍的高聲呼喚,譚弘發出連聲慘笑,和手下的軍官一樣,因為完全沒有辦法面對不可避免的失敗,在軍隊最後的崩潰過程中,譚弘同樣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和意願,只是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抱怨和牢騷之聲而已。像是對他的士兵們說,也像是回答明軍的勸降,譚弘面上滿是淒慘之色:「從軍這麼多年,這種話聽了不知道多少遍,自己也喊過不知道多少次,可有幾次是真的?投降就能免死,有過嗎?放下兵器,那就連拉個墊背的機會都沒有了。」

    不知不覺中一哄而散,譚弘身邊的人跑了大多數,只剩下五十多個,清一色都是他的親兵、家丁和軍官,剩下的地盤也只有譚弘周圍的方圓數丈之地。這些人都退到譚弘身邊,緊握著手中的兵器,準備在他們的恩主眼前進行最後一戰。在這幾十個清兵的四周,明軍已經從三面逼近到距離他們十米之內。

    明軍陣中此時再沒有任何勸降聲,已經很久沒有清兵繼續投降過來,明軍都深知剩下的都是譚弘的死黨——投降的人中並非沒有譚弘的親丁,也有一、兩個他一手提拔的軍官。在這最後幾十個敵人面前,明軍已經公然地點起了火把,他們現在不再擔憂清兵的逆襲,而是擔心會有漏網之魚。

    明亮的火光把譚弘最後的容身之地照得雪亮,他望著對面密密麻麻的人頭和不計其數的刀槍,還有那些蓄勢待發的弓箭,又是長歎一聲,大聲喊道:「我便是譚弘,若是投降,我的手下可以免死嗎?」

    這話聲一出,站在譚弘身側的兩個護衛便同聲急叫道:「大人,從來都是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哪會真的守諾?便是要死,也要殺個痛快。」

    環顧了一圈周圍熟悉、忠誠的面容,譚弘輕聲對左右說道:「若是你們此刻拿下我的首級,應該可以免死……」

    「大人何出此言?」不等譚弘說完,便有一人叫道:「卑職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沒人能傷到大人一根寒毛。」

    「我本欲與你們共富貴……」譚弘聞言突然又是慘笑起來,但也因此下定了決心,不再向左右解釋而是大聲向對面的明軍連聲高叫道:「敢請韓世子殿下出來答話。」

    站在兵線後不遠的鄧名聽到這喊聲一遍又一遍地傳來,到後面聲音變得越來越淒厲,有如夜梟之音。

    「雖然是個無恥賣國之人,但他手下總會有幾個無辜的吧?不也全是漢人麼?」鄧名的心腸終於一軟,搖搖頭就邁步上前。

    「殿下不可。」趙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鄧名:「等我軍準備妥當,一聲令下就把這些雜種統統剁成肉醬,殿下何必去理會這臨死的老狗?」

    「幾十個末路窮寇,我們當然能把他們全都殺死,不過我們終歸還是要有弟兄死傷。」趙天霸還有他身邊的明軍官兵都攔著鄧名,不贊同他上前,於是鄧名便解釋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們自己的兄弟就能減少傷亡,少傷一個也是好的啊。」

    說完鄧名就撥開身前的軍士,一直走到兩軍的分界線上,站住腳步注視著對面的譚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麼事?」

    譚弘同樣盯著鄧名仔細地看,在他眼中對方舉手投足確實不同於常人,帶著一種譚弘沒見過的氣質,鄧名不是他以前見過的某種類型的人。作為現代人,沒有受過封建的尊卑教育,鄧名對大部分人都持一種平等觀念,而譚弘對此很不習慣。無論之前鄧名到譚弘的大營前買路時,還是現在勝券在握時,態度似乎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就好似他們彼此之間的地位並沒有對調一樣。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譚弘的聲音越來越淒涼:「隨便殿下處置,只要給他們留一條命就行了。」

    譚弘的話在他身邊的黨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聲。鄧名還不清楚這個時代勝利者對俘虜會有多麼的殘忍,類似打斷琵琶骨、砍斷手腳都是習以為常的事情,譚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鄧名對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給條活路就可以。

    鄧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運我做不了主,我會把你交給文督師處置。至於你的手下,剛才我們不是說了嗎,只要投降就免死。」

    鄧名覺得自己這樣處置很合理,他畢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軍統帥,等到這場危機結束,鄧名就打算向李星漢等人坦承冒稱宗室一事並請求對方的原諒。譚弘作為身份顯赫的叛將,鄧名當然要把他交給奉節的文安之。鄧名覺得譚弘的手下按說也不是自己可以過問的,不過繳槍不殺在他看來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再說那個李星漢不也是萬縣的川軍麼?他們老鄉之間總是有交情的,說不定還有不少熟識的朋友呢。

    譚弘不顧身邊的抗議聲,加重語氣再次要求鄧名確認:「殿下絕不反悔?」

    「絕不反悔。」此時鄧名已經把譚弘身邊的人看了個一清二楚,圍攏在譚弘身邊的這些人身上都帶著驍勇之氣,即使在這種絕境下,大多數人手中的刀劍依舊握得很穩。要想殺光這些人雖然不是難事,但是困獸猶鬥,明軍不付出相當的傷亡是絕對做不到的。如果能夠和平解決,鄧名當然不願意有一批明軍士兵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最後一搏中。

    「殿下……殿下……」雖然得到了鄧名的保證,譚弘依舊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樣,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取得保證,鄧名已經在全軍之前許諾了,譚弘也想不出還能要求什麼更好的保證。

    看到譚弘依舊遲疑不決,而他身邊的部下雖然有人開始洩氣,但有幾個卻氣勢不減反增,顯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鄧名略一思索,想起他聽說過的一個方式,就提議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軍前,我們擊掌為誓。」

    兩軍都傳出驚訝之聲,作為絕對上風的鄧名,為何肯與窮途末路的朝廷叛徒擊掌?一時間就連譚弘都有些恍惚,甚至懷疑鄧名是不是有什麼後顧之憂,所以才這麼急著迅速勸降自己,不過譚弘馬上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

    當譚弘從護衛叢中緩緩走出來的時候,鄧名也邁步向前。周圍的明軍全都自發地想攔住他,趙天霸、李星漢還有好幾個其他的明軍軍官都擠過來勸阻,此時已經把船開到江邊的周開荒也在船上跳起腳來,一個勁地高喊:「攔住殿下!」

    譚弘離開了他的護衛走到明軍軍前,雖然在這種情況下劫持鄧名是不可能的,但是誰敢說譚弘不會爆起傷人?就算周圍有不少護衛,但不把譚弘綁個結實,誰又敢說沒有萬一?

    不過鄧名沒有這些明軍的顧慮,對方是一個將領而不是一個刺客,鄧名相信對方是想為自己的手下求得一條活路,既然這樣自己當然不會有什麼危險。

    鄧名挺身而出,和走過來的譚弘面對面地站著,趙天霸和李星漢則一臉緊張地站在鄧名兩側。兩個人都把劍拔出來握在手中,目不轉睛地提防著,如果譚弘有絲毫異動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劍捅進他的身體。

    這種擔憂並沒有發生,譚弘老老實實和鄧名擊了一掌。擊掌完畢後,鄧名沒有轉身離去而是伸出手:「新津侯,把你的佩劍交給我吧。」

    說完之後,鄧名反手按下左右護衛著自己的劍,眼看最後的一場血光就消於無形,他可不願意趙天霸或是李星漢節外生枝,因為精神緊張一劍把譚弘捅死了。

    而譚弘也沒打算鬧事,雖然聽上去是個奇怪的要求,但是譚弘也能猜到鄧名想表達的意思,就雙膝跪倒在地,用異常緩慢、安全的動作解下佩劍,雙手高高向上捧起。

    鄧名從譚弘手中抓過那把劍,又把目光投向譚弘身後一群還沒有投降的敵人,此時在他們臉上已經看不到那種垂死掙扎的殺氣,鄧名用平靜的語氣高聲問道:「新津侯已經降了,你們呢?」

    接二連三,譚弘余部在鄧名的目光中垂下了頭,先後把手中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明軍警戒著上前,把這些已經不再反抗的人一個個捆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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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節 軍心

    駐紮在萬縣的譚弘,不但手握幾千士兵,而且他的戰鬥經驗、從軍時間長短都不是周開荒、趙天霸還有李星漢這些年輕軍官所能相比的,對於這樣的敵手,便是雙方旗鼓相當,幾個年輕人自問也沒有多少勝算,更不用說本來明軍所處的險惡境地。只是因為譚弘的驕傲自大,對明軍實力的過份低估,以及貪婪和種種偶然情況,最後竟然落得一個兵敗被俘的下場。

    看到本來不可一世、可以與自己頂頭上司平起平坐的譚弘被綁得結結實實,周開荒和李星漢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確實是死裡逃生。不僅是他們,其他明軍官兵也明白逆轉的最大變數就是眼前這位韓王世子。因此在塵埃落定後,士兵們中間又響起一陣陣的歡呼聲,這不再是為他們的勝利而興奮,而是向鄧名道賀,感謝他為眾人帶來的這場勝利,一掃從重慶城下潰逃的悲觀、憤怒和失落。

    「真是威武啊,殿下!」

    在鄧名身邊的普通明軍士兵,以親口向鄧名道賀為榮,他們並沒有什麼與宗室子弟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一個個只是恭敬地向鄧名單膝跪拜行禮,口中翻來覆去的也就是那幾句稱頌:

    「殿下神威!」

    「殿下威武!」

    面對周圍人的熱誠擁戴,鄧名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沒有與軍隊、尤其是古代軍隊打交道的經驗,幸好一個現代人看過不少電影,鄧名記得很多電影情節——無論中、西方的名將都會向士兵們展示出他們平易近人的一面,諸如拍打他們的肩膀,說一些勉勵的話之類的;或者更進一步,親切地與士兵們握手。

    於是鄧名也就開始「親切」地與身邊的士兵握手,微笑著說一些「這是我們大家的勝利」之類的影視套話。得到如此禮遇的普通士兵激動得滿臉通紅,從軍官那裡從來都得不到笑臉的士兵從未想過能接觸到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弟。很快鄧名身邊就是無數伸出來的手,大家都要求韓世子一視同仁,嚷嚷著要求得到握手的待遇。

    這期間李星漢一直跟在鄧名身邊,心甘情願地扮演著一個貼身護衛的角色,譚弘拿走的那串珠子也是李星漢替鄧名取回來,鄭重其事地交給他。鄧名隨手往懷裡一裝就繼續安撫士兵,這種重人輕財的表現讓李星漢對這位宗室子弟更加敬佩。聽到那些向鄧名發出的歡呼讓李星漢也感到由衷的高興,咧著嘴一直嘿嘿地笑著。

    崇禎十七年清兵入關的時候,李星漢還年幼不太懂事,在他成長的整個過程中,看到明廷一直在和北京政權交戰,譚文也曾經教育他要效忠朝廷。但這個朝廷對李星漢來說還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遠遠不如譚文這樣的頂頭上司形象鮮明,他向朝廷效忠也是因為譚文對他有恩,因此他要跟隨著譚文一起為這個朝廷奮戰。

    以往偶爾也有宗室路過萬縣,不過李星漢並沒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過他們,這些宗室即便是譚文也沒有機會深交,這一直讓李星漢感到朝廷是個高高在上的東西,雖然威風森嚴但也拒人千里。而這個正衝著自己部下微笑、握著他們的手稱讚他們勇氣的鄧名,讓李星漢感到了一個全新的明室朝廷的形象,這就是李星漢為之奮戰多年的朝廷,之前的森嚴、威壓之感大大減輕了,多出了一種能溫暖人心的印象。

    李星漢想起今日鄧名在一線射箭,與官兵並肩作戰的場面。他記得譚文曾經和營中的部將、軍官們說過,雲貴的戰局並非一帆風順,若是戰況不利,朝廷大概就會在晉王的保護下進入四川。

    「不知道皇上、太子又是什麼樣子的?」李星漢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疑問,以往在他心目中的永歷皇帝有著一張威嚴至極的面目,比李星漢見過的最嚴厲的將領還要再嚴厲上一百倍。即使是幻想自己位於這張面孔前,李星漢都會緊張、恭敬得五體投地,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一定也是和這位殿下一樣吧?」李星漢看得見部下那些激動的面孔,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實也和他們相差不多:「一定會握著我們這些大兵的手,親口感謝我們為他們朱家而戰,是的,一定是這樣,所以連西賊那幫惡貫滿盈之徒也會俯首貼耳。唉呀,要是我在為朝廷戰死前,能得到陛下、或是太子殿下的親口讚揚,那我這輩子也就沒有白活了。」

    心裡轉著這些念頭的時候,李星漢不知不覺地把眼前的「宗室子弟」鄧名幻想成更加尊貴的大明皇帝和東宮太子,並因為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而熱淚盈眶。

    與李星漢不同,趙天霸距離鄧名稍遠,不過他此時也在心中回想鄧名今日在戰場上的表現:「三太子毫無疑問是從未上過戰場的,對如何射箭也一無所知。可他不以上戰場為羞,也不隱諱他根本不懂射箭這件事,反倒客氣地向我一再請教,直到放箭殺敵鼓舞士氣。」

    趙天霸忍不住把鄧名和其他的宗室相比,例如永歷皇帝,其他托庇於李定國或是孫可望羽翼下的宗室子弟,以往一聽說戰局不利,永歷朝廷就會以最快的速度逃向安全的大後方。對於勝利,朝廷固然是會給予豐厚的賞賜,但趙天霸能夠感覺得出來,朝廷並不是感謝軍人的犧牲和付出,而是因為無奈,因為亂世而不得已提高對軍方的封賞。

    之前趙天霸隱隱對李定國為何誓死效忠明廷有所不解,如果說只是利用這個旗號那還能說得過去,畢竟這個旗號能夠把明廷的嫡系部隊、甚至闖營舊部聯合起來。可李定國對明廷表現出了遠超於此的忠誠心,這讓趙天霸這種對晉王府忠誠不二的人也感到一些迷惑。相反,之前的孫可望作亂反倒能夠讓相當一部分西營官兵感到正常:老子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屈居在你這個窩囊廢之下?

    今天看到鄧名的形象,又想起永歷朝廷的君臣面目,趙天霸在心裡默默歎息:「要是陛下有一成三太子的模樣,大概也不會有秦晉之爭了吧?雲貴的西營將士們,也不會對頭上頂著一個朝廷暗暗心懷不滿了吧?」

    此時周開荒下令把船停靠在岸邊,準備把鄧名接上船休息。剛才見到鄧名的舉動後,周開荒內心也頗為感慨:「三太子身先士卒這是勇敢,而為了不讓士兵在大勝前傷亡這是仁義,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換言之就是父親和兒子是很相似的。三太子勇敢而且仁義,這些天看來還是賢明有德的人,最大的毛病也就是不知民間疾苦。若烈皇也是如此這般的人物,為何當年會罔顧百姓死活?可烈皇若不是個賢明有德的天子,他又怎麼會有三太子這樣的兒子?」

    最開始川軍士兵表現得要更為激動一些,受到他們的感染,大昌兵也紛紛擁擠上前要求得到鄧名的親口表揚,儘管有著闖營余部的身份,但是天家貴冑的身份對這些連秀才都有仰視感的底層士兵來說還是近乎天神,根深蒂固的上下尊卑意識加上歡慶勝利時的情緒感染,讓他們也迫不及待地想親耳聽到皇家子弟對自己英勇奮戰的感謝——鄧名就是在逐個感謝這些作戰士兵,這不但是將來可以傲視同伴的資歷,有人還想到這甚至可以在驅逐韃虜後講述給子孫們聽——想當年,韓大王還年輕的時候,就這麼地站在你爹(你爺爺)的面前,就這樣地拍著我的肩(握著我的手)說我是個英雄好漢!

    眾人心中各有想法的時候,鄧名卻忽然清醒過來,雖然演這種角色很讓人振奮,但鄧名還是記得自己畢竟不是真正的宗室子弟,而且不僅他自己知道,周開荒和趙天霸也不過是為了團結李星漢而配合自己演戲而已。若是繼續這樣不知進退地在軍隊中拉攏人心,鄧名擔憂自己恐怕會引起周開荒等人的不滿,畢竟他還是要繼續前往奉節,未來一段時間也還是要生活在明廷的治下。

    扮演**一去,飢腸轆轆的感覺就回來了,鄧名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趕緊去譚弘的大營,他和其他明軍官兵一樣,近四十個小時沒有吃過東西而且一直暴露在野外,之前分到的一點食物早已消化殆盡。現在鄧名滿懷對敵軍儲備的期盼,恨不得立刻就能走進溫暖的營帳。

    還沒有進行過對俘虜的仔細清點,所以不知道具體數字,但最後投降的三百多清軍士兵,再加上之前捉到的幾百潰兵,兩千多明軍手中現在至少有七、八百俘虜,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數字還會繼續增加。

    周開荒把船停到岸邊,想讓鄧名上船前往大營,這個建議得到了袁宗第和譚文兩部明軍的一致擁護。鄧名心中大奇,忍不住把提出這個建議的周開荒仔細打量了一番,在心中盤算著:「你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麼?現在承蒙你和趙天霸的功勞,我成了眾人心目中的宗室子弟,所以都很尊敬我,也不會反對我坐船。但我畢竟不是,等到真相大白的時候,眾人對我欺騙他們多半會很生氣,要是我現在還這麼不知道收斂的話……」

    因此鄧名堅決不肯坐船,而是要和大家一起步行去譚弘的大營,對他來說這是嚴守自己的本份,可在其他人眼裡,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至於鄧名提議讓傷兵乘船,這個想法也得到了各隊軍官的一致擁護,這是朱家的天下,他們家的子弟安撫軍心理所應當。而趙天霸甚至忍不住湧起一個念頭:這三太子莫不是對皇位和坐在上面的當今天子有什麼想法吧?

    「殿下手刃一敵!」

    勝利之後士兵們高興地攀談起來,剛才看到鄧名親臨一線的士兵們簡直成了鄧名的義務宣傳員,而聽到這個消息的士兵顯得對鄧名更尊敬了,這讓鄧名不禁感覺贏得軍心也不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情。

    剛剛佔領的譚弘大營不能沒有人主持,現在明軍大獲全勝已經不需要所有的領頭人都呆在一起,於是周開荒就開船離開,趕回大營監督飲食和住宿的準備工作,其餘明軍也陸陸續續準備啟程向東開進。

    明軍抓了大概有七、八百俘虜,對於己軍不過兩千多人的勝利者來說,感到這麼多俘虜有點太多了。明軍沒有很多輜重,對苦力夫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再說這些俘虜又要吃東西,又需要派人監視,所以明軍就打算快速甄別一番,把一部分俘虜處理掉。比如受傷的、看上去體弱無用的,這些會被作為無用的處理掉;還有另外一種,就是看上比較彪悍、仍具有威脅性的俘虜,明軍出於安全考慮也不會留他們性命。

    這種甄別當然不是統一和大規模的,而是在遠離鄧名視線外的自發行動,並且以大昌兵為烈。相對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譚文余部還是對俘虜比較客氣的,同樣都是萬縣人,他們手中的俘虜也遠比大昌兵手中的俘虜多。被譚文余部俘虜後,這些譚弘的手下急忙喊出他們認識的人的名字,指望找到熟人以保全性命。那些負傷行動困難的俘虜,萬縣兵也沒有像大昌兵那樣殺掉他們,而是留下他們自生自滅。

    之所以現在有些明軍士兵才對俘虜下手,那是因為和衝鋒時有快有慢一樣,明軍的士氣同樣是參差不齊。剛才勝負未分,明軍士兵的士氣遠不如現在高漲,有些人就想偷偷給自己留條退路,若是最後明軍戰敗,他們或許可以靠施捨給被俘敵兵的一些人情來拯救自己的性命。比如就是想改換門庭投降譚弘,也需要有個中間人給介紹不是嗎?於是有部分士兵就和他們抓住的俘虜達成協議:若是明軍取勝他們負責保護這些清兵的安全,而若是譚弘最終勝出,這些清兵反過來負責俘虜他們的明軍士兵的性命。

    對於士兵們的這點小心思,軍官們一個個都心裡有數,也就是鄧名對此一無所知。但是明軍本來就是由潰兵組成,兩天來一直是被清兵追擊的喪家之犬,士氣有些浮動一點也不奇怪,有的軍官也未嘗就沒存這心思。只有特別堅定的才把事情做絕一點餘地不留,比如周開荒和他身邊的十幾個人就沒抓到一個俘虜,而跟在他身後的隊員則抓了一些。等到勝負已明,連譚弘本人都被生擒活捉,這些俘虜就完全是無用的累贅了,守諾的人還繼續他們與清兵的協議,而不太守信的就乾脆處理掉這些合作者——畢竟這種協議傳出去也不好聽,還容易給自己惹禍。

    當兩千明軍押著六百多名俘虜浩浩蕩蕩地開進譚弘的大營,周開荒已經佈置好了崗哨,燒了一些水給將士們飲用。攻破大營的時候周開荒俘獲了四、五個沒來得及逃走的伙夫,這幾個毫無威脅的廚子周開荒也沒斬草除根,而是讓他們做飯。

    現在大批的俘虜抵達,明軍就派出人手監視他們,讓他們砍柴燒火,營地裡就點起一堆堆的篝火,勝利者圍著這些明亮的火堆溫暖著自己的身體,興高采烈地聊著今天的戰鬥,向周圍認識或是不認識的人吹噓著自己的英勇善戰。

    幾個伙夫先是給軍官們做好了飯,接著指導俘虜們淘米、刷鍋,給明軍準備食物。俘虜們也盡心盡力地工作著。根據一般的慣例,表現最好的俘虜可以活下來成為軍隊的苦力夫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有可能獲得信任重新成為戰鬥兵,個別手藝好而且能把握機會的則能成為伙夫——負責做飯是個好差事,不但能吃飽還受到軍中的普遍尊敬,雖然不能參加戰鬥搶x劫但也沒有性命之憂。

    鄧名饒有興致地觀看著營地裡的動靜,之前他從未有機會知曉整個營地的運作,今天卻被軍官們群星捧月一般地圍在正中,各項工作安排都向他報告,等候他的指示——當然,這些命令鄧名也不清楚該如何下達,統統採納周圍軍官們的建議。

    「等這些俘虜做好飯,會給他們吃一點麼?」站在遠處看著那些在寒夜裡埋頭苦幹的清兵,還有他們周圍持著皮鞭的監視者,鄧名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值得懷疑。

    事實證明鄧名的懷疑很有道理,聽到這個問題後,趙天霸帶著一種理所應當的口氣答道:「當然沒有給他們吃的東西。先把他們餓上兩天,等到手腳乏力也就沒法作亂了,畢竟我們還是沒回到奉節,還是身處險境啊。」

    「可是餓得手腳沒力氣,怎麼幫我們搬東西呢?」鄧名已經知道這些俘虜會被當作夫子,既然是搬運工,那不給他們吃飽飯怎麼有力氣幹活呢?

    「有鞭子啊,誰敢偷懶耍滑?」趙天霸斷然地答道。他心裡有些驚奇鄧名什麼都不懂,不過馬上意識到對面是宗室子弟,這些天提了不少怪問題,可見對世間的俗務太不瞭解。難道皇宮裡不用鞭子麼?大概皇宮裡食物充足,三皇子也沒住多久,逃出來以後都是忠心耿耿的護衛,用不到鞭子。

    在趙天霸胡思亂想的時候,鄧名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他不相信鞭子能取代食物的作用,但看起來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對待俘虜的。鄧名也想明白了,鞭子可以搾出俘虜身上最後一絲力氣,如果是他們因為飢餓和疲憊倒地死亡,這些勝利者多半也不會太放在心上:「怪不得這個時代勸降十分困難,譚弘身邊只剩下幾十個人,明知無路可走還難以下定投降的決心。」

    想到這裡鄧名微微有些不適感,他回首招呼大家:「我們吃飯去吧。」

    「好!」年輕的軍官們人人喜形於色,他們一直就盼著鄧名這句話呢。

    此時無論是興奮的明軍士兵還是軍官,還有鄧名本人,都覺得前途一片光明,攔路虎譚弘已經被擊敗,最精銳的親衛盡數成擒,殘餘的兵力似乎也喪失鬥志,等著大家的不但有溫暖的營帳還有充足的食物,看起來通向奉節的道路已經是一片坦途。明軍上下覺得繼續順利地行軍,平安返回奉節已經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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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節 家學

    給軍官們準備的飲食相當豐盛,不僅有米面,還有肉類和酒,鄧名估計周開荒是把譚弘給他自己預備的好東西都翻出來了。但鄧名對佈置還是很不滿意的,因為他發現周開荒居然給自己安排的位置是當中的首席,這讓鄧名感覺非常窘迫,對周開荒暗暗埋怨:「別人不知道我這個宗室子弟是假冒的,你還不知道麼?」

    之前鄧名冒充韓世子是為了詐譚弘出營,再往前說,周開荒對譚文余部宣稱鄧名是宗室子弟時鄧名也沒有否認,那是因為鄧名認為當時有內訌的可能,需要安撫人心,他已經把這個宣稱歸類為善意的謊言了。在眼下已經獲得大勝的同時,鄧名就琢磨著要找機會向李星漢等人說清真相,同時賠禮道歉。但是看周開荒眼下這個安排,擺明了還是要讓自己把戲繼續演下去。

    「難道他認為軍心還不穩麼?需要繼續對友軍撒謊?我看不至於吧。」鄧名心裡也有些嘀咕,雖然今天有數個時辰鄧名的地位接近於一軍之主,但鄧名對自己的軍事水平心知肚明,依舊沒有一點信心。周圍人多眼雜,鄧名沒有機會和周開荒私下交流意見,只能用眼色暗示對方給自己點提示。見周開荒自作主張地堅持要自己坐上首席,而且一口一個「殿下」表演得十分熱情,鄧名徹底心虛了:「我對這個時代的禮節也不瞭解,是不是現在騎虎難下?難道對李星漢他們說明真情會引起對方的極大憤怒,因此周開荒要我在險境繼續裝下去?」

    這許多個疑問讓鄧名失去了好心情和坦白的機會,還讓他再次憂心忡忡起來。在他神不守舍的時候,興高采烈的軍官們已經紛紛就座。明廷政府軍嫡系和前闖軍本來有著很深的隔閡,此時卻是親密無間,沒有按照陣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而是混雜著坐在一起,高聲攀談的同時甚至還有人互相詢問祖上、故鄉、經歷,拉起了交情。

    帳內的人吃喝歡笑之間,先後有人起身小解。由於天氣冷,所以這些軍人也不出營帳,直接就在帳邊解開褲子尿在牆角的地上。解手完畢後這些人也不洗手,繫好腰帶就大模大樣地走回座位,坐下繼續飲樂。對這種不衛生的習慣鄧名一直不適應,以前在袁宗第軍中他就看到過類似的情景,軍官直接在營帳中解決,垃圾也隨手仍在地上,一概交由衛兵打掃,倒上些土鏟到營外去便是。

    「若是有朝一日我獨領一軍,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修廁所,讓所有的人都到廁所去解決,絕對不許隨地大小便。」鄧名覺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己初來乍到不好干涉太多。

    又過了片刻,周開荒突然想起還沒有向身份最尊貴、而且親自上陣殺敵的鄧名敬酒——本來他是想這麼做的,但是剛才一落座就被邊上的人扯住了說話,現在酒至半酣才想起來這件重要的工作竟然還沒有完成。

    另外一個鄧名的熟人趙天霸則另有心思。錦衣衛的職務使他有機會見過永歷皇帝和其他宗室皇親,自從他看見鄧名的表現後,不由得和當今天子以及其他的宗室子弟反覆加以比較,越比較就越覺得鄧名的此番表現實在太過異常。

    在周開荒走過來叫他一起去給鄧名道賀時,趙天霸正在心裡思量:「幾天來三太子完全不避危險,好像是刻意在眾人面前表現得和其他宗室皇親不同,尤其是他今天的英勇行為通過眾人之口傳揚出去,必能深得川鄂將士的尊敬和愛戴啊!朝廷距此地甚遠,若是三太子傾心結交川鄂一帶的官兵……嗯,三太子也和韓王、安東王不同,他哪怕是想繼承大統,大概眾人也會覺得理所應當吧?就是闖營的兵馬,若是他肯既往不咎,擁戴之功可是遠遠高過保護幾個宗室,他們以前攻破北京、逼死烈皇的事情也許就真能一筆勾銷了……」

    出身西營的趙天霸動了這個疑心後,就開始擔憂此事會對永歷朝廷最堅定的支持者——晉藩上下造成的影響,越想越是覺得難以預料,被周開荒打斷了思路後,才發現自己只顧胡思亂想,這麼半天也一直將鄧名冷落在一旁,連忙收斂心神和周開荒一起大聲向鄧名敬酒。

    「今日能夠大勝,全虧了殿下的計策,將那譚賊誘出大營,才把他們殺得東逃西散啊。」周開荒頗有些醉態,大聲地恭維道:「殿下真是用兵如神啊,想出這般的計謀竟然也是毫不費力……」

    鄧名聽了這幾句話滿臉通紅,他以前玩個即時戰略遊戲還總被朋友殺得丟盔卸甲,見周開荒說得太過分就連連擺手,解釋道:「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計謀。」

    「咦,不是殿下想出來的又是誰想出來的?」周開荒奇怪地反問道:「我可沒看見有誰給殿下出主意。」

    「這是……嗯,是成祖皇帝的計謀。」明末的歷史讓人讀起來總是太傷感,可是鄧名曾經很有興致地讀過一些明朝初期的記載,成祖皇帝就是朱棣。

    明朝太祖朱元璋死後,他的長孫在南京繼承帝位,稱建文帝。朱元璋的另一個兒子朱棣造反,朱棣稱帝后將首都從南京遷到當時的北平,改北平為北京。鄧名覺得朱棣當了皇帝以後變得很殘暴,不過坐上寶座前他卻是個有氣量而且寬厚的人,而且在戰場之上英雄了得,奇計百出。

    朱棣起兵造反,從北平南下,在東昌被建文帝的南軍大將盛庸擊敗。朱棣向北平撤退,途中又受到吳傑的阻擊,他靠施展計謀輕鬆取勝。鄧名今天在困境中靈機一動想起這個故事,就姑且試了一下。

    看見營帳裡眾人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上,鄧名就把自己看過的歷史講給他們聽:「……成祖皇帝當時身邊只有四千多兵馬,可是阻擊成祖的吳傑有兩萬兵馬,而且當道紮營,堵住了成祖回北平的必經之路。成祖皇帝覺得,如果強攻突圍肯定會死傷很多人,所以就讓軍隊先埋伏起來,自己只帶著幾十個衛士趕到吳傑營前,請求和吳傑見面。吳傑在營牆上露面以後,成祖對他說,希望看在自己往日曾對他有恩的情面上放一條生路。吳傑聽了非常高興,立刻催動全軍出營,分成幾路出擊,四面包抄,一定要捉拿成祖皇帝。沒想到被成祖皇帝引到了埋伏圈裡,結果成祖以少勝多,吳傑反倒遭到了慘敗。」

    說完這個故事後鄧名輕歎一聲,今天的遭遇讓他想到,當年吳傑空營而出很可能也是做好了搜捕的準備,擔心被朱棣跑掉了,讓這天大的功勞落入別人手中,正像今天譚弘的表現一樣。今日在譚弘營前時,鄧名心裡非常緊張——若是譚弘真給他一條船倒是無法收場了。朱棣當年向吳傑大營喊話時,會不會內心也在擔憂——吳傑若是真給他的五十幾個士兵讓出一條去路,又該如何是好?

    朱棣戎馬一生,在戰場上的英勇氣概還是讓鄧名頗為欽佩的,關於這段故事的記載他看過不少,在他講解的時候營帳內漸漸安靜下來,周開荒聽得全神貫注,酒都醒了許多。

    「吳傑和平安、盛庸一樣,當時都是南軍獨當一面的大將,更是久經沙場、多次出擊塞外的宿將,建文帝對他非常倚重。成祖皇帝橫掃河北、大敗李景隆以後,各路官兵都聞風而逃,只有吳傑堅守在真定,讓成祖皇帝無可奈何,期間還不停地襲擾北京,不但能夠成功襲擾還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吳傑也稱得上是有膽有識,只可惜貪念一起,下場就是慘敗。」

    譚弘雖然也是老軍油子,但是和吳傑這種征戰多年的明初大將還是無法相提並論,鄧名十分慶幸譚弘不知道這個故事,接著說道:「譚弘沒有讀過這段歷史,這真是我們的幸運。」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殿下神機妙算!」

    「家學,原來是家學。」片刻的沉默過後,周開荒又大肆替鄧名鼓吹起來。

    周開荒的言論引起贊同聲,大家紛紛點頭稱是,原來這個妙計是朱棣首創,那作為宗室子弟的鄧名把這一招玩得得心應手也就是理所應當了。

    在周開荒唾沫橫飛的時候,鄧名心裡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把周開荒拉到營帳的外面仔細討論一下冒名頂替的問題。周開荒鬧成這樣讓鄧名心中的不滿不斷增多,現在他已經開始有些生氣了:「按說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在擊敗譚弘以後立刻告訴他們實情,誠懇地向他們道歉,畢竟我們是撒謊了,難道那麼多人裡就沒有一個能明白我們的苦心麼?現在倒好,變本加厲地騙下去,將來怎麼收場?」

    周開荒說過,李星漢那一夥人都是萬縣兵,而袁宗第的駐地在大昌,也許周開荒根本不在乎有一天騙局被揭穿,反正他們將來也不會駐紮在同一個地方。想到此處鄧名覺得周開荒真是個不管不顧的傢伙,將來說不定又在戰場上成為友軍,這樣欺騙人家就不怕留下後遺症麼?

    鄧名不能由著周開荒再漫無邊際地吹噓下去,見不少人都對周開荒那句「家學」的判斷一副心有慼慼焉的模樣,鄧名就開始進行解釋身份前的鋪墊工作,在營內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的時候堅決地搖頭否認:「這話不對,我只是看了一些書,對成祖皇帝的這段實情比較瞭解罷了。」

    「您識字啊。」一個已經喝多的軍官傻頭傻腦地插嘴道。說這句話的人也是不走腦子,他話一出口就感覺有些不對。

    這句話立刻遭到許多人的同聲呵斥:「糊塗,殿下還能不識字麼?」

    周圍責罵聲響起後那個軍官滿臉慚愧,起身向鄧名行禮道歉。

    在這個時代,軍中認字的人實在太少了,比如譚文的軍中除了師爺就不知道還有誰是識字的,就是統帥譚文本人認字也非常有限,大部分文書工作都要師爺代勞。像鄧名這樣年輕識字的讀書先生這個軍官前所未見,就脫口說了這麼一句。

    大家的反應讓鄧名啞然,他有些吃驚地試探著問道:「你們應該也都識字吧?」

    在鄧名看來,在座的都是軍官,尤其是周開荒他們幾個,不是一軍之主的近衛軍官,就是頗有威望的中層軍官,而趙天霸更是中央政府派來的使者。可鄧名的問話引起的卻是一片否認聲。眾人在搖頭的同時也感覺到鄧名對下情的一無所知,無論是周開荒、趙天霸還是李星漢,所有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識字的。從這十幾年的戰亂中成長起來的年輕川人,他們熟悉戰爭和死亡,對文字和歷史卻是一無所知。

    聽到眾人稱讚自己的見識廣博,鄧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對袁宗第聲稱是個失憶的讀書人,這樣他不得不把對李星漢坦白的計劃延遲,重新設想如何說出一個能令人信服的出身。鄧名還有些心虛地望了周開荒一眼,幸好,並未從周開荒的臉上看到什麼疑惑之色。鄧名估計對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今晚的表現與之前的說辭有矛盾,不過這個破綻如何彌補也讓鄧名頗為頭疼。

    周開荒又是兩大杯酒下肚,嗓門變得更加洪亮了,拍著李星漢的肩膀叫道:「李兄啊,我們兩個也算是患難之交了,再瞞著你也不合適……」話說了一半,周開荒突然打住,望向鄧名:「殿下,卑職覺得還是不要再對李千總他們隱瞞為好。」

    「我早就這麼想了,早就該實話實說了。」鄧名心裡說,雖然他不明白周開荒怎麼突然改主意了,但是這個想法很合鄧名脾胃。鄧名重重地點頭,還暗自出了口長氣:「周兄去替我解釋應該會好一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解,為啥要欺瞞這麼久……嗯?既然要實話實說,他為啥還要喊我殿下?」

    未等鄧名想明白這個道理,得到首肯的周開荒先讓大家安靜下來,又故弄玄虛地環視了一圈,然後高聲對營中眾人說道:「大家都知道殿下其實不是韓世子,對吧?」

    眾人紛紛點頭,立刻有人出聲猜鄧名是安東王一系,而李星漢等四川人都盼望這個頗有英武之氣的宗室子弟就是世代居住在四川的蜀王后裔,所以暗暗猜測他是蜀王之後。

    「不是安東王,也不是蜀王,更不是秦王……」周開荒嗓門越來越大,眾人的胃口也被他越吊越高,只有鄧名例外,他剛剛有些放平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胸中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殿下是烈皇嫡系,三太子是也!」周開荒得意洋洋地說出了答案。除了趙天霸以外,所有人的臉上無一例外地露出了不可思議之色,接二連三地發出無數聲驚呼——袁宗第的手下們也都沒有例外,這個效果讓周開荒感到很滿意,胸脯因為得意而高高挺起。

    「殿下怎麼會來四川的呢?」

    「殿下為什麼要到靖國公的軍中呢?」

    陣陣驚呼過後馬上就有許多問題響起,大家一邊提問,一邊向鄧名看去,急切地尋求著答案。

    在周開荒宣佈答案的時候,鄧名和眾人一樣的吃驚,比大多數人強的就是沒有喊出聲來,大量的問題向他撲面而來的時候,鄧名竟然呆了,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

    「殿下什麼時候來的四川?」李星漢也在大聲地提問:「這麼多年來殿下一直在何處?」

    最初的震驚過後,李星漢第一個念頭就是周開荒在撒謊。他先看了鄧名一眼,覺得對方臉上茫然的表情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接著他又望向另一個應該深知內情的傢伙——趙天霸,後者波瀾不驚的樣子讓李星漢對自己的判斷又有點懷疑——或許三太子是沒想到周開荒真的和盤托出了?但如果不能得到合理解釋的話,李星漢是無法打消自己的懷疑的。

    此時周開荒心情大好,覺得晚宴上自己真是風頭無兩,大家看著鄧名的時候,他滿面春風地觀察著眾人臉上驚訝的表情,越看越是開心,全然沒有注意到從鄧名那個方向投來的一雙仇恨的目光。稍微緩過來些的鄧名嘿嘿乾笑了幾聲,如果不是知道周開荒武藝高強遠在自己之上,他真想一棍子把對方掄倒在地。

    「好你個周開荒,你是不把我逼死不算完啊。」鄧名心中大罵不止,現在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就繼續把球踢給周開荒,用手一指肇事者對大家含糊答道:「就由周千總來說好了。」

    以鄧名想來,既然周開荒敢如此大吹法螺,那他就一定有圓謊的辦法。鄧名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還有點急智——這個信心是從蒙蔽袁宗第,讓他相信自己是讀書人這件事中得來的。但是現在鄧名必須承認自己腦子完全不夠使,所以只能寄希望於周開荒,盼望這個大話王能夠把他自己說的話圓上。

    但出乎鄧名意料的是,周開荒不但沒有肩負起自己的責任,反倒「咦」的一聲,驚詫地反問鄧名:「這個卑職怎麼會知道?殿下您又沒有和我說過!」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8

第十七節 挖坑

本帖最後由 mk2258 於 2013-1-12 14:50 編輯

    營內眾人的目光都凝結在自己的臉上,鄧名好半天也沒有理出頭緒,他想不通周開荒這到底唱的是哪出戲。鄧名不知該如何接著周開荒的話對眾人解釋,同時又在琢磨周開荒把自己如此架上爐子烤是什麼用意,心裡還時不時地想:「編什麼編?實話實說統統倒出來得了!」這個念頭在一次次被按下去後又一次次地不停冒上來。

    鄧名雖然生氣但依舊還有理智,自己穿越時空雖然是事實卻不能實話實說,在大家的耳朵裡這件事只會比最大的謊言顯得更荒謬,一旦講出來根本不是解決難題而是破罐子破摔。「冷靜,冷靜,我知道你是有急智的,之前在袁宗第那裡不就處理得很好嗎?你很成功地取得了他們的信任。」

    眾人已經安靜地等待了好久,可鄧名還是沒有想出什麼解決辦法來。鄧名在心裡安慰著自己,同時也是不斷地壓制自己胸中越來越高漲的怒火:「周開荒他到底想幹什麼?他以為我是撒謊大王麼?就算是編瞎話,你至少也要事先和我串串供啊!逼急了我就實話實說,誰也別想下台!」

    鄧名的沉默讓李星漢心裡的懷疑越來越重,之前他聽了周開荒的話,對鄧名的宗室子弟身份還深信不疑。現在鄧名對周開荒的言論不做任何回答,李星漢感到這有點不合常理。是或者不是,這對一個宗室子弟來說是很簡單而且關乎大是大非的問題,如果是,自然不能否認自己的祖先;如果不是,也不能冒認——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李星漢就會開始懷疑鄧名的宗室身份了。

    「我的身世實在有難言之隱,」鄧名想不出任何辦法來幫周開荒圓謊,自己時空旅行的事情說出來也不會有啥好效果,鄧名只好繼續對付下去:「等到了奉節,我自然會和文督師去說明白。」

    這其實就是鄧名承認失敗。對面都是毫不含糊的軍人,謊話被識破了搞不好還要被他們生氣地打上一頓。鄧名覺得到奉節這段路程還需要走一些時間,自己可以從容地思考對策。周開荒實在是個惹禍的根子,但是文安之是個文人,也許會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跟他解釋清楚,大概能理解自己的苦衷——為了振作全軍的士氣,在危急時刻不得不對李星漢一夥兒冒稱宗室子弟。

    李星漢記得初次見到鄧名時對方就是這樣說的,而且身在險境他也能理解對方的苦衷,不過周開荒這傢伙如此這般的說,總不會是毫無緣由的吧?想到這裡李星漢就不再催問鄧名,而是向周開荒發難:「周千總,這是拿兄弟們尋開心嗎?」

    周開荒頓時變成了大紅臉。剛才鄧名明明已經答應了,結果一轉眼就食言把他賣了,不過周開荒覺得不好和鄧名發作,只好解釋起來:「這是我們靖國公老人家看出來的……」

    酒已半酣的周開荒顛三倒四地說了半天,舌頭有點大,先是古怪的棉襖和靴子,然後又是沒吃掉骨髓的豬腿骨,嘮嘮叨叨講了半天,可在座的大多數人一點也沒聽明白,更加一頭霧水,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

    鄧名終於確認了自己其實什麼急智都沒有,原來對方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自己是什麼讀書人。周開荒敘述到豬腿骨沒有被敲開的時候,鄧名感覺非常委屈——明明已經啃得連肉渣都沒有了,居然人家還認為自己擺譜!

    「……尤其是那串珠子,那可是禁中之物啊。」周開荒講著講著,忽然腦子一轉,為了加強說服力,跑過去拉著趙天霸為他作證:「就是當今天子賜給晉王世子的寶珠,也遠遠不能和殿下手中的珍寶相比,這可是趙千戶說的。」

    「我沒這麼說過。」聽見要求自己作證,趙天霸把腦袋一搖,矢口否認。他忠於永歷皇帝的明廷主要是因為晉王忠於明廷,而他趙天霸一直對晉王忠心耿耿。今天鄧名的表現讓他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這個人要是得到擁戴,或許有一天會給晉王效忠的對象?——當今天子惹來點麻煩。趙天霸已經打定主意,一回到奉節,就將自己的顧慮向朝廷派來的文督師報告。出於這個考慮,所以趙天霸現在不打算出力幫助鄧名拉攏軍心。

    沒想到趙天霸也出爾反爾,周開荒又驚又怒:「你說過!靖國公大人聽到了,我也聽到了。」

    「我沒說過!」

    「你說過!那天你在靖國公大人的營帳裡說的。」

    「我沒說過!」

    「你說過!」

    「我沒說過!」

    兩個人翻來覆去的就是這兩句,也爭不出什麼結果,鄧名就借口天色不早了明日還要行軍趕路,要求散會。除了一聲比一聲高尚在爭論的周、趙二人,鄧名大概是營帳裡唯一一個清楚他們到底在爭什麼的人,他決定趁著大家還都不太明白的時候躲避風頭。

    鄧名已經知道,周開荒根本不是在施展什麼謀略,而是真的誤認為自己是宗室子弟。鄧名估計明朝的老百姓冒認宗室可不是個很輕的罪名,在他印象裡,冒名頂替都是可能構成刑事罪的。

    散會後,鄧名迅速地離開了中軍帳,一出門就拉住門口站崗的衛兵:「麻煩你,帶我去譚弘的營帳。」

    門口的幾個衛兵見宗室這麼客氣地說話,一個個被唬得不輕,面對鄧名的那個衛兵連忙前面帶路,其他的幾個也一迭聲地道歉:「殿下折殺了小人。」

    周開荒把鄧名安排在譚弘的營帳裡休息。

    以前在袁宗第軍中時,鄧名就常常利用獨處的時候思考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鄧名沒等想出來什麼就睡著了,他的思考很快就變成幻想,緊接著就帶著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進入了夢鄉。

    根據他的經驗,自己若是躺下的話,很快就會胡思亂想直到迷迷糊糊進入夢境。所以進了營帳後,鄧名沒有躺下而是在帳內走來走去。今天晚上意外得到了很多信息,並且非常重要,鄧名要確保自己能夠清醒地對這些信息進行分析,進而做出合理應對。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是宗室子弟,因此我沒有冒名頂替。」鄧名想,如果大明的法律也要求提供犯罪事實的話,那他應該是安全的:「不知道普通人冒稱宗室到底會有何下場?在封建王朝,這估計是了不得的大罪吧?這都是袁宗第、周開荒他們的猜測,和我沒有絲毫關係。」

    以鄧名對周開荒和趙天霸兩人性格的瞭解,他估計周開荒多半沒有說謊,也許趙天霸說過自己那串珠子是禁中珍寶之類的話。想到這裡鄧名忍不住摸了摸衣服下面的珠串:「我倒是想過挨餓的時候拿它換口飯吃,不過若是這樣珍貴的話,恐怕也就沒有什麼人敢收了,嗯……或許我可以把珠子拆開來,一個一個地去賣……」

    幻想了一會兒賣珍珠的情節後,鄧名發現自己有些偏題,急忙把念頭拉回來:「見到文安之以後,我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份呢?我讀書認字,可是這時代的人幾乎都不認字,失憶這個理由好像也不能永遠用下去。我到底該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呢?」雖然鄧名苦苦思索,卻因為對這個時代的不瞭解而拿不出一個好的解決方案。

    猛然間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上來:「要不我乾脆冒稱宗室算了,這兩天旁敲側擊地問問有哪系宗親被滿清殺得一乾二淨,我就說是孤身脫險,這樣讀書認字什麼的都好解釋了,這串珍珠也能幫我加強說服力。」

    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已,鄧名稍微想一下就明白,冒充宗室的難度比一般的瞎編亂造還要大:「要是我冒稱個路人,別人還無法查清我的家世,如果冒稱宗室還一問三不知,立刻就要露餡。聽說明朝的宗室子弟還講究什麼輩份排行,我總不能連自己的名字和王府老王爺的名字都一無所知吧?」

    再說,那個文安之可是個讀書人,不比袁宗第這樣的武將,聽說還是朝廷派來四川的。讀過書,見過世面,還在朝廷裡當過官,就算不是火眼金睛也差不多了,是不是宗室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在這種人面前撒謊顯然是自尋死路。

    鄧名感到事情變得更加為難,斟酌再三,似乎還是只能說自己失憶。不過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記憶,書本上學到的知識還記得一些:「只是如何拿捏這個火候分寸,必須要認真思量,要是像見到袁宗第那樣匆匆忙忙地對付,肯定是不行的,那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鄧名在營帳裡團團轉的時候,從外面傳來時斷時續的悲聲,一開始時他也沒有放在心上,認為這多半是有親朋戰死的士兵在發洩哀傷。隨著聲音越來越響亮,顯然是參加的人多了起來。

    「唉,重慶一戰下場如此淒慘,大概每個士兵都有些好友、親戚生死不明吧。」聽到這些悲聲,鄧名心中隱隱作痛,更想起了那個捐軀的年輕水營千總:「我還不知道他的姓名呢,下次見到了周開荒務必要問一下。」

    哭聲始終不停,鄧名也跟著傷心不已:「以前總聽說封建軍隊的軍紀苛刻不近人情,袁宗第和我說過,軍中不但嚴禁喧嘩,而且懲罰更是嚴厲,能令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聽聽外邊的哭聲,明朝的軍法也是可以通融的嘛,軍官有時候也有人情味,士兵們必定是心中太悲傷了,怎麼能再去嚴禁呢?所謂法不過人情,古今中外,都是這樣啊。」

    有些喝罵聲跟著哭聲一起傳來,鄧名凝神仔細聽去,似乎還有抽打皮鞭的聲音。

    「這必定是有軍官開始執法了,雖然軍官們知道士兵們心中難受,但是總會有人覺得軍法還是要維護的吧?」鄧名對這種處置有些不以為然,袁宗第、周開荒都曾經給他介紹過種種軍法,一想到那些懲罰鄧名就是寒毛倒豎,當即向營帳外走去:「雖然我沒有冒稱宗室,不過還算是有點面子,要是真有人要嚴格執行軍法,我總要替他們求個情的。」

    走出營帳後,只見營區的邊源處火把照得通明,鄧名急忙向那邊走去,營門口的兩個衛士也跟隨在他身後。越向那邊走,喝罵聲和鞭打聲也越發地清晰。雖然鄧名不懂明朝人的習慣,但他也察覺出異樣。

    火光中,周開荒威風凜凜地站在高處,見到鄧名走來後便奔過來。不等周開荒說話,打定主意不冒稱宗室的鄧名便搶先說道:「周千總,以後還是稱呼我為鄧先生吧。」

    雖然不知道鄧名到底做何打算,但是周開荒自認已經完全明白,鄧名現在還不願意暴露身份,於是周開荒順從地回答:「是,鄧先生。」

    前面數百明軍士兵手持明晃晃的火把圍成一圈,圈內是近千被俘的譚弘部士兵。俘虜們每人都發給了一件工具——譚弘在這裡修建營地、挖防護溝使用的工具,都從儲存的地方搬出來了,俘虜們在明軍的監視下正在挖坑。而且還不止挖一個坑,這些戰俘被分成幾組分別在地面上挖著,有的組挖得比較深,而有的組進度則非常慢。

    哭聲就是其中一些俘虜發出來的。大部分俘虜都垂頭喪氣地幹著活,邊上的明軍一個個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們。還有一些明軍士兵手持皮鞭四下巡邏,看到誰故意磨蹭或者動作緩慢,就是狠狠的一鞭子抽上去。被抽打的人又疼痛又傷心,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趕緊挖幾下。也有的人忍不住悲聲大作,換來的是怒罵和新的抽打。

    鄧名看到一個俘虜滿臉都是鼻涕眼淚,或許是因為這些東西遮擋了視線,他挖坑的時候腳下一滑摔倒在坑邊,頓時就是一記皮鞭飛到他的頭上,綻出來的鮮血和之前臉上的液體混在一起,可這個俘虜也沒有用手去擦,而是掙扎著勉強爬起來,用手中的鏟子去撬地面上硬邦邦的冰冷土石。

    「這是幹什麼?」鄧名看得目瞪口呆,這期間李星漢也走過來,鄧名就急忙向他、又向周開荒發問。

    李星漢遲疑了一下,似乎還在斟酌怎麼回答,周開荒搶在他前面答道:「好叫鄧先生知曉,剛才先生離去後,我們商議著打算坑幾個人。」

    周開荒的回答讓鄧名一時懵住了,等他明白過來後,不由得抬高了音調,指著那數以百計的俘虜問道:「這是坑幾個人嗎?」

    「噓!」周開荒連忙擺手示意鄧名輕聲,他們現在站的地方和俘虜的距離並不遠,若是高聲對答很容易被俘虜們聽到。

    「鄧先生誤會了,我軍現在還需要幹活的夫子,暫時還用得上他們,不會因一時之怒今晚就把他們都宰了的。」

    有了周開荒開頭,李星漢跟著解釋:「先生放心,我們還是懂得要以大局為重的,而且我軍也需要兵力,不會因怒就殺個精光。」

    「那今天晚上到底讓他們幹什麼?」鄧名聽出來李星漢的口氣裡似乎遲早還是要和這幫俘虜算賬,不過不會是在今晚。鄧名想知道的是為什麼要讓俘虜挖坑,而且這些俘虜為什麼會哭得這樣傷心。

    「鄧先生有所不知,」相比李星漢,周開荒對鄧名已經比較瞭解,他知道鄧名對軍務一無所知,就指著周圍正在挖坑的俘虜們,給鄧名普及十七世紀的軍事常識:「我們打算把譚弘的那些近衛都坑了,那幾十個人都是譚弘的心腹,留著他們以後必定是禍患。至於這些傢伙……今天沒給他們吃飯,再讓他們餓著肚子賣勁幹點活,他們就老實了,就是想搗亂也沒有力氣了。」

    「他們還以為這是給自己挖坑呢,所以又哭又喊的,等過一會兒他們知道坑的不是自己,就會對我們感恩戴德。」聽到周開荒的言語後,李星漢意識到這個鄧名完全是門外漢,就趕緊也展示一下自己的戰術謀略:「這是以前涪侯給卑職傳授過的兵法。」

    周開荒向四周望了望,覺得坑的深淺已經差不多,就喝令停止。

    有一些俘虜覺得這麼淺的坑好像放不下幾百人,似乎顯得太小,瞇著眼睛不安地四下打量。但是絕大部分的人聽到這個命令後再也不能支撐,以為死到臨頭,一個個身體發軟,或者倒在地上,或者跪在自己剛剛挖的坑邊。剛才那些發出悲聲的人更是放聲大哭,任憑明軍的皮鞭在頭上飛舞,也不能讓這些人再挪動一下。

    「把人都拉出來吧。」周開荒一聲令下,就有明軍去提譚弘的親衛,也就是最後還守在譚弘身邊的那幾十個人。這些軍官、親兵和家丁都是譚弘的死黨,是譚弘往日挑選出來的精幹人員,一向享有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他們有可能尋找機會煽動作亂。值此危機關頭,周開荒、李星漢不打算留下這些隱患。
mk2258 發表於 2013-1-12 14:48
正文 第十八節 鏈條

    最後跟著譚弘在江岸被捉的幾十個人早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聽到周開荒的命令,士兵們就把這些人拉出來。對於剛才那些垂頭喪氣挖坑的俘虜來說,這批人不但是他們熟識的,也是他們往昔羨慕的偶像和奮鬥的目標。

    「一會兒你們給他們填土,算是送你們的老官長最後一程。」等這批人都被拉到坑旁邊以後,李星漢就上前給俘虜訓話。

    「原來不是要坑我們啊。」聽了李星漢的話,挖坑的俘虜們立刻反應過來,方纔還以為性命不保的普通清軍士兵,有不少人發出慶幸的歎息,也有人向發佈命令的李星漢說一些感恩的話。俘虜中間比較機靈的注意到了李星漢、周開荒對鄧名恭敬的神態,在心裡暗暗猜測鄧名的身份,這些大難不死的人趕緊表達他們的感激,言語間儘是對韓王世子仁慈和寬宏的奉承。

    李星漢的臉上露出些驕傲之色,自己跟涪侯學了這些年,今天在大家面前也露了一手。周開荒暗暗佩服,把李星漢這個收復軍心的好辦法記在心裡。

    和他們不同,鄧名聽到這些稱頌時卻只是感到荒謬。那些帶著傷痕的臉,充滿了恐懼、痛苦目光的眼睛,他們嘴裡卻高聲喊出一些感恩的話,鄧名在心中感慨道:「我記得有一個詞叫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說的就是有一些被挾持的人質,在極度恐懼下生存了一段時間以後,會把挾持他們的匪徒視為首領,真心實意地為劫匪出謀劃策,甚至視劫匪為恩人,把劫匪的利益置於自己的利益之上。據說這種怪現象的出現還是很有道理的,源於一種生物的本能,因為人不能永遠地在恐懼和壓力下生活,不然自己就會崩潰,所以當現狀無法被改變後,人質就會補償性地寧願相信劫匪是好人,是自己的救星,發自內心地感激他們殘暴之餘的某些非惡行,從而維持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對面的人都是叛國的敵人——鄧名覺得不管怎樣對面的士兵都逃不了一個叛國罪。不過無論是這些普通士兵還是譚弘的親衛,鄧名都不願意在他們放下武器後再進行殺戮,決心堅守自己把他們交給文安之的諾言。

    這幾十個被綁到坑邊的譚弘親衛比之前那些俘虜要勇敢很多,鄧名注意到雖然他們一個個臉色煞白,但是並沒有人發出悲聲或是哀求活命。有幾個人的目光剛接觸到鄧名的時候,含義複雜地閃了一下,但還是主動避開,不願意讓鄧名誤會他們在哀求一條生路——鄧名感覺最開始確實是有這股意味在裡面的。

    倒是他們的指揮官譚弘大放悲聲——他被明軍拉來觀看,見明軍要把他的心腹統統處死,作為一個侯爺的譚弘竟然嚎啕起來:「是我對不住你們啊!」

    藉著火光,鄧名看到周圍的明軍士兵臉上滿是快意的復仇之色。譚弘的營牆上懸掛著許多重慶之戰明軍潰兵的首級,明軍進營後才把他們取下來,準備讓他們親眼看見明軍宰了這些叛徒後再予以安葬。明軍士兵很清楚,若不是今日全軍取得勝利,自己的首級也會排著隊地掛在這堵營牆上。

    這些射向俘虜的仇恨的目光,還有他們見到譚弘失態後的快意笑容,讓本來打算出言勸解的鄧名猶豫了一下,但是考慮再三,他終於還是開口,對身邊的軍官們說道:「我們不是答應降者免死麼?」

    「殿下……鄧先生打算放這些賊子一條生路?」這句話讓李星漢有些吃驚,他愣愣地看著鄧名。

    「叛變投敵,死罪難逃,就是文督師也不會放過他們,」鄧名解釋道:「我們就把他們交給文督師好了。」

    「既然是死罪難逃,那我們替文督師把這事辦了,不就得了?」李星漢仍相信鄧名是個不願意吐露身份的宗室,一般的命令他都會服從,不過鄧名眼下的要求實在太出乎李星漢的預料,他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理由:「還可以省些糧食。」

    「首先只有五十個人,到奉節也沒有多遠的路了,省不了多少糧食;其次,他們放下武器,讓我們避免了死傷,我們那些弟兄的命還不值得這點糧食和他們幾天的命麼?也算是公平交易。」見周圍的人張口做出要爭辯的模樣,鄧名加重語氣道:「最重要的是,我們答應了他們,不是嗎?我們許諾了。」

    「鄧先生,我們又不是商人,守諾幹什麼?兵不厭詐,我們當兵的豈能信守諾言?」這次出聲的是周開荒。

    不錯,商人、平民需要信守諾言,可軍官也是官,當官的那裡還需要守諾啊?周開荒反對鄧名的做法,他覺得鄧名的理由很可笑,做官的人尤其是軍官還守諾,那不是不務正業麼,需要的明明是謀略嘛。

    「可是我們答應他們了,如果一定要想節省糧食那就放人。」

    鄧名堅持自己的觀點,要把這些俘虜帶去文安之的大營再做處置。如果軍官們不肯受拖累,那就把這些人就地釋放。他勸說道:「這天寒地凍的,就是放他們走也未必就能活下去,起碼我們沒有殺俘。如果他們能活下去對我們也有好處,他們一定會到處宣揚我們言而有信,放投降的人一條生路,以後敵軍處於下風的時候也會投降,不跟我們拚命到底。難道非得把敵人逼得狗急跳牆才好嗎?」

    在明軍軍官們看來,釋放俘虜無疑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其他的人還好說,譚弘的心腹怎麼可以放?

    周開荒則是誤會了,以為鄧名覺得譚弘的這些近衛不錯,有心想招攬幾個。周開荒覺得這事不會成功,不過若是不去試試,估計鄧名也不會死心。於是周開荒就轉身去招呼那些馬上就要被埋的傢伙們,勸他們棄暗投明,為鄧名效力。

    不出周開荒所料,果然沒人應承,有的人甚至還懷疑這是貓捉耗子的遊戲。譚弘的近衛都得過譚弘的厚恩,受到優厚的待遇,是譚弘費盡心思籠絡的死黨,這些人就算投降了也不會有人敢用。更不敢說待遇可以和譚弘給他們的一樣好——就算能給,那又置自己原來的心腹於何地?

    有的人先哄騙俘虜逗他求饒,然後奚落一番才處死,這種事不是沒有見過。若是不赦免譚弘,這些近衛也就不會有活路,明知這點所以他們統統不降。

    更有幾個人對周開荒的話做出了激烈的反應。比如今天從始至終守在譚弘身邊的那兩個侍衛本來就不同意譚弘投降,跟著一起投降是出於服從,也是想為譚弘增加些活命的機會——如果譚弘的實力完全覆滅了,那麼按照慣例不會得到赦免,但如果還有相當一部分忠於譚弘的人存活,而朝廷又想利用這股力量的話,也許會考慮赦免譚弘——機會雖小但終歸是一線生機。

    這些人對被處死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到勸降聲後紛紛發出不屑的冷笑聲。其中一個高聲叫道:「我這條命就是侯爺給的,也賣給侯爺了。」這人一邊說著一邊就從隊伍中躍出,跳進一個坑中,躺在坑裡喊道:「填土吧。」

    有這個人帶頭,又有幾個對譚弘死心塌地的傢伙跟著一起跳進了坑裡,在坑底躺著,齊聲大叫:「侯爺,我們下輩子還跟著您!」

    作為同樣駐紮在萬縣的軍隊,譚文的部下對譚弘部隊的情況瞭解不少,當即就有人告訴鄧名和周開荒,領頭跳進坑裡的那個人是亂世中父母雙亡的孤兒,被譚弘撫養長大,跟著譚弘打仗,在譚弘身邊工作,擔任一個職務,是譚弘幫他尋覓媳婦成家立業。這種養子極少聽說過有叛變的,都是對養父將領忠心耿耿、惟命是從。

    周開荒和李星漢的情況也差不多,雖然他們倆知道自己的父母出身,但從小到大也一直受到各自頂頭上司的照顧,同樣是最受信賴的一批心腹。聽了介紹後,周開荒豎起大拇指,大聲稱讚道:「壯士!拿酒來,我要請這些個跳坑的壯士滿飲一碗。」

    李星漢對周開荒的提議同樣非常贊同,雖然是敵人,但這樣的忠義之士還是要表彰的。跟著稱讚了幾句後,李星漢回頭望向鄧名。李星漢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培養這種為主盡忠的精神,以他想來,鄧名也會稱讚這種忠誠行為——畢竟沒有人喜歡叛徒,不是嗎?

    但鄧名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讚許之色。將前因後果聽明白後,鄧名對這種行為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

    他首先聯想到的就是陳公博這個大漢奸。陳公博遠沒有像汪精衛對日本那麼親,但是他自詡受過汪精衛很大的恩惠,所以無論汪精衛讓他去做什麼,他都會忠心不二。為了兩個人的私交,陳公博可以背叛國家,毫無愧疚地對自己的同胞白刃相加,這在現代人眼裡只可能有一個評價,那就是:人渣敗類!

    「把他們從坑裡拉出來。」鄧名再開口的時候口氣變得冷冷的:「不許給這些人敬酒,更不許給他們吃飯,不過還是不殺他們。我既然答應繞他們一命,就一定會饒的。」

    鄧名向愕然的周開荒解釋,信守諾言是為了在以後的戰爭中便於勸降,而不是對這些戰俘心存善意——之前鄧名其實是有的,但是現在散去了不少。他能夠理解這個時代的人的思考方式,但難以苟同。

    「既然你們都說我是宗室,那我就索性裝到底了!」鄧名心裡這樣想著,把理由解釋清楚後,不由分說地直接下令:「把他們都拉回去看好,把這些坑都填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自殺人!」

    發佈完命令後鄧名打算離去,見李星漢臉上還是頗有不滿之色,突然心生一念,問道:「若是涪侯決定和新津侯他們一樣背叛朝廷,李千總你會附逆嗎?」

    這個問題讓李星漢一愣,張口結舌無法回答。

    譚文是李星漢的恩人和長官,是李星漢效忠的對象;而朝廷對李星漢來說則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作為一個軍人,讓他為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去反抗、懷疑恩威並重的長官,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對李星漢來說,譚文說的一切都是對的,譚文的命令他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或者說,只有先服從,然後再去理解命令。

    「封建帝制啊。」鄧名心裡感歎了一聲。

    他突然意識到,或許闖營、西營也同樣,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效忠的對象,然後級級向上,最後集中在帝王身上。封建制度下的道德觀和公民社會是完全不同的。

    鄧名記得,蓋世英雄岳飛的忠君思想被歷朝歷代歌頌,岳王即使明知皇上是錯的,也要無條件地服從。他明知皇上要葬送北伐大業也絲毫不反抗,為了保證皇上的意志能完全執行,岳王被捕的時候還把軍隊中自己的兒子和心腹一起帶走,不讓他們有反抗的機會,給皇上減少顧忌和障礙,聽任皇上收拾自己、破壞北伐。結果岳飛和他的兒子一起遇害。這種被古人讚歎不已的忠誠在公民社會只有一個評價:愚忠——是英雄的不足而不是長處。

    鄧名之前的好心情散去大半,走回自己營帳的路上默默想著:「以前我還不覺得,來到這個世界,我才明白五四運動是如何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民族和國家。處決石友三的時候,再沒有人覺得他部下是背主忘恩了吧?槍斃大漢奸陳公博的時候,也不會有壯行酒吧?」

    鄧名走後,周開荒很不情願地命令把犯人又都關了回去。雖然不贊同鄧名的命令,不過現在鄧名的威信這麼高,地位也在自己之上,周開荒不會為了這麼幾個俘虜去違背他的意思。

    「君無戲言!」片刻後,認定鄧名是三太子的周開荒又嚷嚷起來,他自認為終於想明白鄧名的心理了。

    沒錯,鄧名不是普通的人物,而是宗室子弟,雖然不一定是崇禎遺孤,但看起來也是個親藩大王,那麼他顯然就要遵循一些與眾不同的行為規範。周開荒不少次從故事和戲劇裡聽過「君無戲言」這個詞,他把這個詞和鄧名對承諾的堅持聯繫起來了。

    「啊!不錯!」李星漢也恍然大悟。

    鄧名雖然不承認他是三太子,但周開荒認為他其實就是,而且遲早有一天會真相大白。若是今日鄧名毀諾,自然是令他自己蒙羞。想通這點後,周開荒也就不再對鄧名的命令耿耿於懷——這倒是證明他老周在晚宴上不是信口開河的新證據。

    李星漢在逃亡的路上只想著如何千方百計領著兄弟們返回萬縣,沒有時間考慮今後的前途,今晚的大捷讓李星漢稍稍減輕了心裡沉重的負擔。剛才鄧名的問話觸動了李星漢的心弦——之前他一直無條件地服從譚文,和這個時代所有的人一樣,他選擇了一個效忠的對象,這個對象需要足夠近,讓他能夠接受命令、作出報告;需要比他地位高,讓他能夠心服口服。

    在封建帝制中,只要是個不想謀朝篡位的人,他就需要這樣一個效忠對象,李星漢現在失去了效忠的對象,被鄧名順口一問,李星漢心裡立刻變得空蕩蕩的,沒了著落。這種效忠鏈就像是拴住風箏的線,從至高無上的天上傳到天子、朝廷手中,然後一級級地傳遞下來,當人在這個鏈條上時,好像就找到了自己在整個社會中的位置,而失去了它之後,李星漢就感覺自己好像是水中的浮萍,被社會所拋棄了。

    這種感覺就類似於公民社會中的失業,失業就是社會不需要一個人的勞動,因此他感到自己被邊緣化了,沒有價值;在這個封建時代,如果沒人需要李星漢的效忠,那他就會感到自己被邊緣化了,他也確實是成了邊緣人群中的一員。

    不僅自己需要重新找到位置,李星漢的部下們也不願意做一葉浮萍,李星漢必須要迅速地給自己重新找到一個效忠的對象,把自己穩穩地重新鎖在效忠鏈上,這樣他和他的部下們心裡才能踏實,才能重新感受到自己在這個天下、這個世界中的價值。

    不同於忙忙叨叨的周開荒,或是茫然無助的李星漢,趙天霸聽到這個詞之後變得更加憂慮,剛才他從營帳裡出來看熱鬧時鄧名已經走了,正好趕上李星漢吐出「君無戲言」這個詞。

    「若是晉王殿下沒有了擁立之功,那將來晉王在朝堂上就不會像今天站得這麼穩了,而且晉王幾次擎天保駕之功,也就不會被記得了。」趙天霸被牢牢鎖在晉王——永歷天子這條效忠鏈上,而那些闖營的人都不是,如果能夠自己擁戴一位天子趙天霸覺得他們多半會樂觀其成。

    幸好,奉節的文安之也是永歷朝廷的人:「等到了奉節,我一定要向督師仔細匯報這件事,三太子對皇位的覬覦之心,已經是絲毫不加掩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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